老年女工们的晚年,幸福是偶然的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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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关于作者所见的几位“老年女工”的生活。她们既是老人,也是女性,两重身份的叠加之下,她们的老后生活总有许多艰难困苦:被欺骗、被疾病折磨、又或者被困于家庭之中不得安歇。对于她们,生活就像投来的一个个石头,每一个都能稳准狠地砸中她们。
她们的弱势处境,有着社会性的根源:第七次人口普查统计,老年男性生活来源更多地依靠劳动收入(占比为28.78%)和离退休金/养老金(占比为36.71%),女性这两方面逊色得多,分别为15.62%和32.77%。需要倚仗家庭其他成员供养,这个比例是男性23.29%,女性41.39%。
出现这种状况,绝不是女性好吃懒做,一方面女性退休金较低,另外就是老年女性的劳动,比如做家务带娃都无法获得收益,注定她们会更多地受制于人。
一个贫穷而衰老的女人,生活得幸福是偶然的。
前几天返乡,陪我妈去医院看她的老同事小霞阿姨。七十二岁的小霞阿姨不堪抑郁症困扰,服药自尽,家人及时发现,送进icu抢救了几天,刚转到普通病房。
看到我妈,小霞阿姨的眼泪流下来。我妈拉着她的手,勉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两人便默然相对,没有别的话说。
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是小霞阿姨,还是我妈,都明白,劫后余生并不是重头再来,而是磨难的延续。
小霞阿姨和我妈同年,十八岁时,她们从乡间被招进针织厂,分到倒纱车间。针织厂曾是我们那座十八线小城最大的工厂,机器日夜轰鸣,隔两条街也能听到。厂里有医院、幼儿园,宿舍区比厂区更广袤。
车间里的纺纱女工 ©视觉中国
车间里温度高,工作累,但总是个铁饭碗,在当时也为多数人羡慕。我家相册里有一张照片,五六个女孩子站在工厂门口,眼光打进年轻的眼睛里,是傻呵呵的风华正茂。小霞阿姨尤为突出,她身材高挑,站姿挺拔,不服输的心气,呼之欲出。
她嫁的是本地土著,不算多富裕,但没有后顾之忧。儿女争气,分别是老师和医生。在我妈那些工友里,过得算是不错的。
崩塌发生小霞阿姨六十五岁那年,有人带她去买玉,说是买了还有利息拿,四个月本金翻倍,玉还是你的。她投入十几万,自然是血本无归,她觉得对不住家人,日夜躺在床上抹泪。有天下楼时,她一脚没踩稳,摔断了股骨头,从此以轮椅代步。
抑郁症缠上她,发病时人像是掉进一个洞里,看不到一丝亮光,觉得自己只剩死路一条。身上忽冷忽热,心里难受,看人模糊不清,必须吃药,吃了会好过一点,然后绝望地等下一次到来。
©视觉中国
小霞阿姨跟我妈说过,谁也救不了她。寻死,也许是她于无限痛苦中唯一的自救之道,说起来很荒谬,却是残酷的现实。
回来路上,我妈说:“年纪大了,我们那些老姐妹都过得不好。”她的话让我难过,如果磨难是一种偶然,还能让人存些逃脱的侥幸。但我妈口气淡淡地做了定论,仿佛年龄到了,人人在劫难逃。
某著名主持人曾说,他渴望老去。也许在他的想象中,老去可以让生活变得更简洁也更高级。我也在各种媒体上看到那种old lady的照片,白发胜雪,神采依旧。对他们来说,老去,就是终于能坐下来,在自己辛苦营建的花园里喝一杯茶。
©视觉中国
他们的儿子小辉那年三十五岁,性格随父母,斯斯文文的,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当网管。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去,但淡淡的,不怎么主动。
嫁过去才知道老头的房产已经转到他女儿名下,工资卡也攥在他女儿手里,日常开销要等“拨款”,家里来人多烧两个荤菜都算大宗开支。
她只能继续在老头家和儿子家之间奔波。
当然,不是所有的晚年都风高浪急,以前住在我家楼上的陈姨的生活,相对比较平静。但平静也有平静的烦难,细细碎碎地消磨着,堆积成难以承载的负荷。
陈姨身体好,两个女儿懂事,不要她贴补也不用她带孩子,她的生活相对而言要清净利索很多。直到,她丈夫张叔突发脑梗,摔倒在地。
在急救室,医生说这种情况要做溶栓治疗,但溶栓有一定风险。最常见的风险是出血,会导致病人颅内压增高,严重时可能致死。此时张叔神志还算清醒,听得心惊胆战,表示不愿意。医生尊重他的选择,采取保守治疗。
后来张叔无数次后悔这个决定,陈姨则不知道怎样才对,她只知道保守治疗效果一般,错过最佳溶栓治疗时间后,严重偏瘫的张叔可能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希望,而这个现实,让张叔性格大变。
张叔本来是著名的模范丈夫加女儿奴,洗衣做饭无所不精,连馒头都比别人蒸得漂亮。他对自己很抠,对老婆孩子大方,夏天常见他穿着磨得可用“褴褛”形容的背心在家中忙碌,他笑说破衣服穿着才舒服,但他两个女儿脚上穿的都是粉红色的“奇安特”运动鞋,一双五十块,那时他一个月工资七十。
他日常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见到熟人便满脸笑意,眼角皱褶飞扬,好脾气之外,是对生活不能更满意的愉悦。
而现在,这个知足常乐的张叔消失了。他大半身子不能动,连给自己拉下被角的力气都没有。人是这样的,越是不能做什么,就越想做什么,他每天躺在那里,一声声地央唤陈姨给他拉上被子,拉下被子,倒水,扶他上厕所,给他拿眼镜……喂饭洗澡当然也是必须做的。
陈姨再无一刻安宁,张叔一晚上能喊她十多次。睡不着的人,一会儿想大便,一会儿要小便,一刻不能忍,扶进卫生间就便意全无。他自己焦虑困顿地待在里面,陈姨在外面等着,长夜漫漫,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原本是倒头就睡的人,现在被喊醒后再难睡着,睡着了也像醒着,要留一只耳朵留心对门。
女儿们一开始也来值过班,值了两晚就扛不住,加上她们自己家也是一堆事,要上班要接送孩子还要看作业。陈姨心疼女儿,只说自己没问题,叫她们晚上不要再来了。
请过护工,五六十岁的男护工,来了没几天就受不了张叔一夜不停歇的央唤,张叔也烦人家嗓门大,有口臭。
陈姨一方面亲力亲为惯了,使唤不好人,一听张叔喊,还是会急慌慌地跑过去;另一方面,她想到护工工资每天两百块,就深感肉痛,就算女儿们出一半,她心里也难受;再有家里突然多了个人,她起居坐卧都不自在。护工没干一星期就要辞职时,她不无轻松地答应了。
邻居推荐了一个医养结合的疗养院。女儿们犹豫着,带张叔去参观,到那儿张叔表示喜欢,他看中医护人员所言的每天都会带他做护理,他始终抱着再次站起来的希望。
办了居住手续,陈姨和女儿们离开,路上陈姨跟女儿说:“信不信,你们的爹,最多明天早上就会打电话要回家?”
事实是,这个预估还是保守了,当天夜里,张叔就打电话吵着要回家。让他一刻都不能忍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像陈姨猜的,疗养院的医护虽然承诺召之即来,但张叔的呼叫太频繁,医护人员不能立即赶到,一度让张叔尿了裤子。
再就是,傍晚张叔去食堂吃饭时,发现其他人状况比他糟糕得多,一个个坐在轮椅上,昏昏欲睡,似乎都在完全不抵抗地等死。
张叔觉得自己没到这一步,他还想站起来,想做很多很多事,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和他们一样。他越想越不对,立即要回家。
深夜十一点,陈姨一个人来到疗养院。工作人员不太开心地帮她办了手续,陈姨把张叔推到门口,出租车在那等着。她尝试着把张叔抱到车上,张叔太重了,她抱不动,还是司机看不过去,伸手帮了她一下。
至此陈姨只能陪着张叔一起熬,好在她只管这一件事,勉强扛得住。不能再多一点事了,再多一点,她就吃不消。
去年年底,疫情真正出现在陈姨周围。小外孙相继在幼儿园感染,传给女儿女婿。陈姨不再带张叔出门锻炼,她怕张叔被感染,更怕自己被感染。
但社区叫她去打第三针,她去了,回来当晚就发烧。她想着也许是疫苗的副作用,撑一撑就过去了。第二天撑不住了,上吐下泻,喝口水都吐,眼皮都抬不起来。那边张叔还在一声声地喊,喊她倒水,喊着要上厕所。
她咬牙一次次爬起来,白天黑夜,无休无止。天明时女儿来了,她想跟她们交代后事,又怕吓着她们。另外就是她没有财产,只有负累。她怎么跟她们说呢?要是她就这么撂了挑子,她们怎么办。
一个老母亲,是没有随便死去的权利的。
我打小住在工厂宿舍区,我妈和她的工友们宛如姐妹,曾经在我眼里她们个个都是美人。她们脱下沾了毛絮的工作服,穿上当时最流行的款式和面料,朱丽纹衬衫,马海毛外套,大摆裙,丝袜在小城时兴起来时,她们人腿一双,踩着高跟皮鞋,高高兴兴地到其中某一位家里聚会。因为我外婆热情,我家是经常被选中的点。
她们大着嗓门说话,眼睛里的笑意总有三分讽嘲,话题生冷不忌,青春期的我,在隔壁听得皱眉头,觉得俗。待我再长大一点,我知道那就是生命力啊,长年累月三班倒,做着那么辛苦的体力活,还能那样兴高采烈地说荤段子,这种兴致多么难得。
后来,她们老了,怎么形容那种老呢?像是被一个细细密密又薄如蝉翼的网罩住了,能看见她们脸上线条走向变了,眉眼的弧度变了,但目睹过她们的芳华的我,仍然能隔着网,看到永远年轻的她们。老,对于她们,似乎只是一种氛围感。
直到这几年,我看到她们结结实实地老了,生活丢过来一个个石头,每一个都能稳准狠地砸中她们。因为她们脚步慢了,眼神晃了,躲不开了。她们只能用血肉之躯接着,像一棵落尽叶子的树,对风霜不再做任何抵挡。
噩运在她们身上如此普遍,不是一种偶然。
很多次在医院,我看到一个老人将另一个老人颤巍巍扶下出租车,同时手忙脚乱拿行李,还要面对保安的不耐烦,得不到任何帮助。孤独无助,也很容易让他们成为被欺凌诈骗的对象。
女性一直被赋予更多要求。比如说,不管在城市还是乡村,子女,尤其是儿子不结婚,在别人眼里就是母亲的失职;子女结婚后她们依然不得消停,在小区里遛娃的,老年女性远多过老年男性,看上去温馨的画面背后,是老母亲对于轻松闲暇的主动放弃,有时候可能还要背井离乡;
当然,如果有比较优裕的退休金,她们多少可以赎买一部分自己,但我笼统的印象,因受教育机会以及分工所限,起码上一代女性普遍比男性穷。
这个印象得到数据支撑。第七次人口普查统计,老年男性生活来源更多地依靠劳动收入(占比为28.78%)和离退休金/养老金(占比为36.71%),女性这两方面逊色得多,分别为15.62%和32.77%。需要倚仗家庭其他成员供养,这个比例是男性23.29%,女性41.39%。
但凡有点常识就知道,出现这种状况,绝不是女性好吃懒做,一方面女性退休金较低,另外就是老年女性的劳动,比如做家务带娃都无法获得收益,注定她们会更多地受制于人。
一个贫穷而衰老的女人,生活得幸福是偶然的,“过得不好”是必然的。这不只是我妈和她的工友的命运,在乡村,你会遇到更多或被动或主动将自己压榨到极限的老年妇女。在各种序列中,她们总是被排到最后,无所防范,步履艰难。
相对那些“优雅老去”的范例,这些“过得不好”的女性,才是生活的底,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的明天。就算当下你是掌控力较强的中产,但明天呢?谁能说得准。而你为了孩子倾己所有的样子,跟自己的老母亲,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她们”也是“我们”,是当下的“我们”的堆积。
不管是为了帮助“她们”,还是为了自救,也许都应该想想,艰难晚景中的女性,到底需要什么。
她们需要被看见。社会应当看到老年女性的真实处境,而不只是广场舞,红袖箍,短视频里多管闲事为世界操碎心……她们应该被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他者”去注视。
她们需要得到帮助。老去之后,很平常的事,都变得很难,要付出更多生活成本。明明是最辛苦付出最多的一个群体,她们却总有无休止的抱歉,抱歉自己没有给儿女更多,抱歉自己拖累家庭,内疚是普遍的心结。如果社区有一套更加细致成体系的救助服务,也许能够降低生活成本,遇到变故不会雪上加霜。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需要获得勇气,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不要总是感到抱歉。
生而为女人,不需要抱歉。周作人曾写他路遇一位老妪,她背着很多东西,忽然,她对他们这些学生说:“我背的东西太多了,你们帮帮我啊”。这话让他大吃一惊,因为她的求助那么坦然,而他过去见到的老年女性,总是懦于开口。他思考,到底什么才是应该的态度。
他想得没错,坦然求助才是应该是老年女性应该的态度,而这,是需要全社会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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