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梅也是个“野蛮人”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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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导演陈翠梅在38岁时当了母亲。意料之外,生育让她的身体成为了废墟。母亲陈翠梅诞生,创作者陈翠梅消失了,从此开启了漫长的自我追问:我,到底是谁?
3年后,她拍摄了长片《野蛮人入侵》。一场夺回自我的计划,更准确地说,一次身心灵之旅。
电影中有一幕:女主角去问武术师傅“我是谁”。师傅直接狠狠给了她一拳,她嘴巴冒血,那一刻是“最原始的自己,最基本的自己。”
找到自己之后,要做的则是接纳。电影结尾,女主吃着酸果子、让蚂蚁爬过手臂。另一个角色站在海上练武,最终放下棍子,和海融为一体。“不再抗拒这个世界,你和众生是一样的。”
陈翠梅有三个常一起玩的男性朋友。这帮家伙最爱说的一句:陈翠梅在干嘛?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做着某个错误的决定吧。
陈翠梅的人生轨迹像一个岛飘向另一个岛。38岁这年,陈翠梅意外怀孕。因为喜欢孩子,她决定要生下来。“就算对方不想结婚,我也会生下来。”
陈翠梅
彼时的陈翠梅正在创作自己的长片《状元图》,她打电话给监制贾樟柯,说我不能拍电影了。
代价远不止一部电影。成为人母之后,她体会到了主体性层面的复杂冲击。“怀孕是身体被一个异形侵占的过程。”她认同汉娜·阿伦特那句话:“每一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
入侵过程包括一系列疼痛。她记得自己生产时打了无痛,还是在宫缩阶段痛到嗷嗷大叫,还戴上了氧气罩。
她一直喜欢运动,相信身体的力量,没想到这具肉身逐渐坍塌成废墟。怀孕期,因为肚子太大,她头晕得只能躺在床上。产后第三个月,她全身起湿疹,晚上就特别痒。
然后是难以运动。产后第二年,回到拳击室的头一天她就逃掉了:她一跳,尿漏了出来。
因为堵奶厉害,家里人给她找了个护理师通乳,“手放在我胸部上摁啊摁,有些奇怪”。通乳也意味着她的身体成了公共物品。她听一位印度朋友说过,路上总会有人过来摸她的孕肚,“里面的孩子是全社会的”。
最清晰无误的感受是疲惫,一种接近于整体身体的休克。
对一个喜欢思考和创作的人来说,最折磨的变化是大脑成为废墟。她体会到“一个生命跟另一个生命之间的拉扯”。注意力被侵蚀得稀烂,阅读、听音乐、看电影都成了奢侈;逻辑链条断裂,想象力堵塞。她无法创作。连续数年在微博上写小说的“陈翠梅”消失了。
她还失去了一项曾经自豪的才华——杰出的记忆力。哪怕只是见过一次,她能迅速对上对方的脸跟名字,但怀孕后,她经常陷入迷惘,“这是谁啊,想不起来。”
陈翠梅陷入轻度忧郁。
她的儿子声音很大、精力超足且意志坚定。她叫他宇宙——一个强悍的独立生命体。两岁半开始,宇宙从早四点持续玩到晚十一点,夜晚更是变得支离破碎——陈翠梅三年多没睡过不被打扰的觉。
一头利落短发,潇洒自如的陈翠梅不再存在,她很多时候都跟在宇宙身后狼狈奔跑,她想自己“真像个菲佣啊”。“没人关心自己的才华,电影事业完蛋了,我只是个喂奶机器。”
陈翠梅跑去问朋友怎么办。朋友说,孩子就是你最好的作品嘛。陈翠梅听了翻白眼。“我最多就是3D打印机,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管道而已。”在陈翠梅看来,孩子就是基因跟基因的产物,而创作是主体性产物。
2019年初,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一位前辈导演问她,“60万人民币你能拍一部电影吗?”
陈翠梅接下了这个挑战——她的下一部电影,《野蛮人入侵》。她将剧本中的女主角重新设计成一位母亲。故事是,一个过气影后阿满,一个锋芒尽失、迷惘疲倦的母亲阿满,重回片场,饰演一个身份不清的女间谍,学习武术、在戏里重遇前夫……
《野蛮人入侵》的宣传语是“一个女性当了母亲后寻找自我的故事”。陈翠梅自我嘲讽:这个故事老掉牙了。
陈翠梅选择既当导演,也自己饰演阿满。现在回头看,电影对她来说正是一次寻找自我的经验实践,虽然“老掉牙”,但力量也深蕴其中。
实践核心是把身体作为武器。电影是一个“戏中戏”的结构,女主角身手不凡,为了完成角色,她要学泰拳、菲律宾短棍、推手、自由搏击,在那之前,她已经练了一年多的瑜伽训练,“终于不再漏尿了”。
她最着迷的是巴西柔术。巴西柔术不管新手懂不懂技巧,一上来就是打实战。她要么被人做十字固,要么被绞住,“被摔来摔去。完全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
她每天早上六点到武馆,练到每根头发都湿掉。她属于对疼痛钝感的人。有一回去巴西柔术课,骑摩托车摔了一跤,碎了颗牙,她把碎牙吐到地上,继续去上课,嘴巴四周都是血,门口保安被吓一跳。武术教练总以为她是受伤不吭声,隐忍的那种女性。其实她真没觉得疼。
被摔了三个月,她才明白过来,这是用身体下棋的过程。
“身体本身会思考。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也是我们跟世界最真实的连接点。”
后来她甚至登上了体育新闻,拿到一个轻量级巴西柔术比赛冠军。
正如影评人Luxuan所说,《野蛮人入侵》是一部强调肉体力量的作品:在男权社会的语境下,女性如何学习、锻造肉体力量予以反抗、生存。“身体的突破是唯一出路,以锻造肉身捏出一个意义,斩杀精神的僵化。肉身成为一种隐喻,对抗、出逃、回归自我的隐喻。”
她喜欢电影里的这一幕:阿满去问武术师傅“我是谁”。师傅直接狠狠给了她一拳,她嘴巴冒血,那一刻是“最原始的自己,最基本的自己。”
到底是母亲陈翠梅重要
对于这个问题,陈翠梅也没有答案。“年轻时候,电影是一切,后来发现一切都是电影。”
拍《野蛮人入侵》共投入30天,前夫刚好患有抑郁症(孩子两岁时,两人离婚),只能是陈翠梅母亲帮忙带着宇宙。
拍完戏母亲才讲:“宇宙一直在找爸爸妈妈,跑去公园找,因为别的小朋友的爸妈都在公园,他以为自己的爸妈也在公园。”
陈翠梅无法继续说下去,很快满脸泪水。“他晚上还会在被窝里哭,小小声哭。我很内疚,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
20出头的时候,她曾经两次目睹女导演们讨论成为母亲的场景。
一次是在德国科隆,“女性导演聚一起谈得最多的,就是要不要生孩子”。其中有一个女同性恋导演跑去做试管,结果在手术过程中跑掉了。“没办法接受非自然生育。”她又找一个男人来怀孕……另一次是巴黎参加戛纳创作营,五个女导演在厨房里边煮食物边聊生育。一位35岁的土耳其女导演很焦虑,“35岁是一个生育的坎。”
两次讨论弥漫着焦灼氛围。众人的苦恼在于:做导演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如何能承担母职?
当这道题横亘在陈翠梅面前,她也很难做好。
陈翠梅是在海边长大的野孩子。父母在马来西亚关丹开渔场,门前就是海。她在七个兄弟姐妹里排第四,比她大的都是姐姐,陈翠梅又是个女孩,父亲有所担忧,直到她后面有了弟弟。
童年生活漫无目的:四五点看潮汐,家人出去捕鱼回来后,十点后就没事情可做了,谈天、发呆、吹风,一整天就过去了。作为最被忽略也自由的那个孩子,她常撒谎不去上课,上山下海或者跑去吉隆坡。
当了母亲后,她洒脱肆意的人生骤然变化:她去世界各地电影节担任评委、看电影。过海关时,宇宙还是会突然跑掉,工作人员责骂她;飞机舱内,宇宙挣脱出安全带,她满机舱追他。全飞机的人讨厌她。她很常在机场哭。到了电影节,她通常会用一根带子背着宇宙,面露尴尬,引得旁人侧目。
另一方面,社会还喜欢教她“何为正确的母亲”。外界充斥着各种正确又互相矛盾的养育理论。A说你不能对孩子太严厉,因为那样他会变成杀人犯;B说千万不能太宠孩子,那是害了孩子。A和B都自认很有道理,她尝试过两种方法,结果都不对。后来她按照自己的法子来:不怎么管孩子,任他野蛮,想怎么爬怎么爬,要闹就闹。现在宇宙已经七岁,开始喜欢讲脏话,陈翠梅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她不想让孩子变得过于文明。
“我就是一个比较失败的妈妈吧。”现在她想,母子一起做野蛮人也好。
朋友们喜欢嘲笑她:陈翠梅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作为导演她的起点不低:2006年,陈翠梅执导个人首部长片《爱情征服一切》,获得第11届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国际影评人协会奖。过了十三年才拍了第三部长片《野蛮人入侵》。
《野蛮人入侵》拍摄现场
简单来说,她不着调。谈了十几二十次恋爱:每任男友都不一样,毫无规律可循;突然跑去泰国学拳、去法国学小丑,像国际游牧民族;在微博写微小说,其中一篇写:“亲爱的,恋爱太累了,不如这样,我们跳过恋爱,直接进入前男女朋友关系好吗?”
这样是不是生活得太跳脱了?她想了一会说:“可是,我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
陈翠梅的脸比年轻时候更适合大屏幕:五官深邃,眼神同时具备孩子气和内省气质,接近无所畏惧。脸部线条坚毅、温柔;她不爱化妆,任脸上斑点霸占、弥漫。长期练武导致四肢壮实。双手令人难忘:手指关节硬粗、手掌厚实。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把手练得更柔软,那才是习武人的向往,像李小龙的手。
刚见面时,陈翠梅双手一直插着口袋。她在一篇微小说里写过:“一个固执的人,喜欢把手插进口袋。”
她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对文明秩序有些不耐烦,也不在乎社会规训层面的“正确”。“孩子像个野蛮人入侵生活,但我本人也是一个野蛮人。”
上周,因为接受采访时提到“女性导演享受了非常多红利”,“男性导演反而少了机会。”陈翠梅被一些网友批评“厌女”、“背刺女性”、“缺乏女性主义自觉”……对于拍出了一部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电影的导演,这大概算得上又一次把“好牌打烂了”。
我们刚见面时就聊起这次争议,她的表达里却没有多少防御心。
“在马来西亚,我们很少谈论性别,讲不平等更多基于种族、宗教、阶级,性别排在比较后面。”她说,“我更在乎具体的人。讲那些男导演辛苦时,脑海里都是有具体的这个人。”
陈翠梅解释,自己的表达是在国际电影节这个特殊语境,“跟真实世界不一样”。
但也有评论者认为,即便考虑到特殊的语境,她的表达仍然不合适。一个事实是,电影行业的男女性别比例逼近9:1或者8:2。
陈翠梅写了一篇文章回应:“我在做母亲之前是个很自由的人……成为母亲后,才发现作为女人的各种不平等待遇。”同时发了一条朋友圈:“在成为母亲之前,真的认为女导演占尽优势,然后发现自己错了。”
《野蛮人入侵》片场
看起来认了错,但她对自己被众人批评也不是太在意,既不逃避也不热情——远没有说起孩子、武术或者电影热情。这个反应契合一位影评人的观点:陈翠梅是一个对自我个体经验非常敏感的作者,而对于女性话语权等话题没有太多自觉。
这或许跟陈翠梅不那么在乎表达“正确性”有关。
她曾经写过一句话:“喜欢做小丑的感觉。”现实中,陈翠梅真的学过当小丑。她参与过法国一个有名的戏剧表演课。那场课最重要的是挖掘出演员最真实的面向,包括扮演小丑。
“做小丑的时候,放下自我意识、自我羞耻感很重要,好像回到没有被文明驯化的人,这就是我想象中的野蛮人。”在扮演小丑的课上,陈翠梅挺轻松,被骂笨蛋也无所谓。
她一再说自己宁愿做个野蛮人,坦率自在。跟肉体一样,她的自尊也不太容易受伤。
在片场练瑜伽
所以,这次被批评,她选择继续自问自答。
8月14日,她在微博上写:“还在学习着什么是厌女,精神男。也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女的。本来电影问的是‘自己是什么’,现在我竟然要问‘女性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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