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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精神病院,我逃离了世界的疯狂 | 谷雨

肖斌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3-09-25

为了不错过每一个故事,大家记得将谷雨实验室设为星标🌟哦,期待每次第一时间与你相遇!


作者 | 肖斌
编辑 | 张瑞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精神病院现在真是最安全的地方

护士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通向花园。包括我在内,病人们挤在门口的柜子前,抢里面的羽绒服和雪地靴,然后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排好队,护士数清人数,大家就往外走。

我入住的圣彼得堡中心区精神科医院夏天的样子

在圣彼得堡中心区的精神科医院,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散步。当时是四月,圣彼得堡依然下着雪,大片的雪花飘落整天整夜,白桦树的枝条被雪覆盖。我第一次看清病区外面是什么样,从正面看,这是一座幽深的老旧建筑,树木遮住了许多窗子,而露出来的地方,墙面斑驳,黄色和红色相互交杂,看不出最初是什么颜色,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砖块。整体而言,它让人想起中世纪的建筑。唯一显示出精神病院特质的,是窗子里面装着白色的铁栏杆,栏杆上挂着一把锁。

精神病院旁边是粉色的修道院外墙,修道院边上是一片墓地,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画家希施金的墓都在那里。

一走进花园,护士掏出打火机,大家纷纷凑上去点烟。坐在外面抽烟肯定比在厕所抽烟更为快活。这是一个方形的院子,四面墙上满是病人的粉笔画,其中一面上画了许多窗户。院子中间应该是一个圆形的花圃,但现在只有积雪,和一个雪人。我坐在亭子里,看着人们绕着花圃一圈一圈地走着,一个角落里有人在荡秋千。我的病友卡佳,一位曾经的演员,邀请我一起散步,我摔得连滚带爬,她们哈哈笑我,说你像一只熊猫。

去年秋天,我的双相情感障碍发作了。确诊这个病已经有十年,我在北京住过院,做过电休克治疗,十年没有断过药,但生活依然是在勉强维持和崩塌之间反复。三年前,我决定彻底抛弃过去的生活,换一个新的国家,远离过去的阴影,于是我来到了俄罗斯读书。但环境可以换,我的大脑却还是那个大脑,仅仅维持了一年,我又突然陷入了黑洞。

圣彼得堡的冬天是漫长的黑夜,下午天刚亮起来,过两个小时就又黑了,我昏睡了整个冬天,窗帘从来没有拉开过。生活里感受不到一丝快乐,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哭。当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半年,征兵动员开始后,同学好友纷纷逃往国外,班上没剩几个人,和导师的关系也因对待战争的态度不同而变得尴尬,毕业作品的截止日期又在接近,给我带来更大压力。三月的一天,我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突然倒在地上开始尖叫、痉挛。发作过后,我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应该有人监护。傍晚,我打了急救电话。

从救护车上下来两个男人,看过我的护照、居住登记和病历,对我说:“跟我们走吧,去医院住上一两个星期。”于是我坐上了救护车,来到了这里。

住了一个星期,我的情绪相对稳定了下来,我被调入了一个普通病房,如同契诃夫的小说的名字——第六病室。

在第六病室,生活自在了很多。可以去走廊的书架里拿书看,书架里几乎都是苏联时期出版的老书,社会主义建设和战争,但也有契诃夫、布尔加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卡佳把我想看而没有找到的《白痴》放在了我的床头。

在这里,每天每人发五根烟,厕所里烟雾缭绕。每周末,还要检查大家的头上有没有虱子。

我比较着这里和我曾经住过的北京安定医院的不同。首先,无论治病还是吃住,这里全部免费,即使我是个外国人。其次,这里的管理相对宽松,在安定医院,每个人的裤兜都被剪掉了,以备装东西进病区,而这里,可以往袍子口袋里偷偷塞饼干、面包、水果等吃的。国内的病人要排着队去做电休克治疗,而这里的医生对如此普遍使用电击疗法感到不可思议。

病区里的餐厅

当我开始熟悉第六病室的生活时,一个来探望的朋友带来一个消息:学校旁边的咖啡馆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当时一个鼓吹战争,鼓吹杀戮的军事博主正在发言,一个女孩送上去一个藏着爆炸物的雕像,他被当场炸死了。

“你还记得战争一周年那天发生的枪击防暴警察案吗?还有市中心商场里的紧急疏散?”朋友说,“我都想来精神病院躲一躲了,精神病院现在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走廊游荡,看到摆着圣象画的祭坛旁,粘贴上了一张宗教杂志的内页。上面每张圣徒画像下面有一段话,标题是:“战争何时是神圣的?”“战争何时受到上帝的祝福?”……我把它撕了下来,翻到另一面。那是某个主教的采访,记者问:“战争是杀人的罪孽。《圣经》里有一条戒律是‘不可杀人’,如何看待东正教信徒参加战争?” 主教回答:“无论是《旧约》还是《新约》,都没有禁止战争。戒律‘不可杀人’不可以那么简单地理解。在基督徒中也存在战士……”

这简直是这家精神病院里最疯狂的东西了。我把它收在了抽屉里做存证。


我听了每一个女孩的故事

病房里的姑娘们很快容纳了我,一个俄语都说不好的中国人。我们的病房成了一个艺术的世界。这里几乎全都是年轻女孩。作为演员的卡佳,最为活跃,经常唱歌或模仿别人;克秀莎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她带来了作业,将画架架在了桌前,临摹一幅古典人像,晚上,她教大家画画,她还开诗歌朗诵会,给大家读她在医院里写的诗;娜佳是和我同校的心理系的学生,餐厅门口有一架钢琴,我们围在那里,听娜佳谈涅槃乐队的歌;波琳娜编着一头黑白相间的辫子,是个美发师;索菲亚以前做过程序员……后来卡佳开始在每天晚上给大家读一本叫做《房子里》的书,关于一个残疾人寄宿学校里种种神秘和离奇的故事,她一个人扮演其中的所有角色,生动得像个广播剧,大家坐在床上、地板上,安静地听她读书,即使我听不懂多少,也觉得大家在一起很幸福。

在医院缝纫课上学做的布偶

大家在厕所抽烟时,会一起唱维克多·崔的歌。“我的太阳,看着我,我的手掌紧握成拳,如果有火药,给我火……”卡佳站在人群的中央,张开双臂快乐地仰起头,而一个刚来时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的姑娘,也在打着拍子大声地唱。收音机里放的是迪斯科舞曲,每天晚饭后,姑娘们就像在酒吧的舞池里一样,挥舞着手臂,摆动着身体,聚集在收音机前跳舞。

我听了每一个女孩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只有女人,简直是一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俄罗斯女性的悲情史——苏联解体后,经济凋敝,社会动荡,黑帮横行,与此同时战争接连不断,从两次车臣战争到出兵叙利亚,这一切加重了俄罗斯男性的酗酒和家庭暴力——女性成为受害者,在家庭中,显性的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和下一代的精神创伤。

神经科诊所里贴的征兵海报

卡佳两岁的时候,父亲在监狱中去世,或许是自杀,或许是被杀,或许是过量注射毒品。父亲的入狱和去世给卡佳的母亲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卡佳从年幼起就成了母亲的发泄对象,被无故地殴打和辱骂。

四岁的夏天,她和母亲在乡村别墅消夏,一个邻居男人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抚摸了她的身体。直到十二岁时,她才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产生了创伤反应,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她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是在外婆的别墅。但某一天,她发现外婆喘不过气来,脸发青。她喊叫,摇晃,泼水,都没有用,手机没有信号,她跑到最近的电话站打了急救。医生走进屋里,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问她和死者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外婆”卡佳说。医生说:“你以后没有外婆了。”她坐在外婆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觉得外婆正在一朵云上飞翔。

十六岁时她有了继父,一个来俄罗斯出差的瑞典男人,母亲去了瑞典,留她一个人生活。后来母亲偶尔回到俄罗斯看她,然而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她首先表现得很可爱,唤起你的脆弱,勾起你对爱的匮乏和渴望,然后一刀刺向你。”我想起有一天她的朋友来看她,因为带着口罩,护士以为是卡佳的母亲。卡佳从病房里走出来,听到护士喊“你的妈妈”,立刻捂着脸哭着跑回了病房。

她挽起了袖子让我看,胳膊上满是刀子划出的伤痕。

战争开始后,她的状况恶化了,每天蜷缩在冰箱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边读新闻边哭。痛苦无法忍受时她就用刀子割自己。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诊所见医生和取药,她对医生说:“我看不到生活里有什么自杀的阻碍了。”她被捆住双手,送进医院绑在了床上。

波琳娜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亲的爱,十九岁时,她才知道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父亲酗酒,一个人去欧洲旅游时,跟别的男人怀上了她,她甚至不知道亲生父亲是哪国人。

波琳娜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和父亲没有任何往来,和母亲偶尔见面。“她只会给我钱,从来不会给我爱。”她和女孩交往,她为第一个女友割过腕,为第二个女友也割过腕。一天下班后她发现女友出了轨。她吞了许多药,用刀割了手腕,然后爬上屋顶要跳下去。女友叫了警察和救护车,她先被送去洗了胃,然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第一次看到克秀莎哭,是某天晚上她奔回房间,伏进卡佳的怀里,哭着说:“我把药咽进去了,她们今天看得太严了。”原来她一直都在把药偷偷吐掉,她说:“我没有生病,生病的是我的妈妈。” 

克秀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家庭暴力和父亲离婚了。在车站见了最后一面后,父亲就再也没有了音信。克秀莎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工作室,妈妈偶尔来看她,先是谈学习,谈工作,然后开始骂她,打她,撕掉她的写生本。最后一次,妈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忍耐,而是推开了妈妈,还了手。第二天,克秀莎去上学,妈妈来了学校,她们一起喝了咖啡。走到街上,克秀莎看到路边停了警车。警察从车上下来,妈妈把她交给了警察,他们把她绑到了医院。妈妈拿出了各种文件,证明克秀莎需要住院。同样的事情去年夏天就发生过一次。

出院前一天,整个餐厅都安静着,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哭喊着打电话。她喊着:“妈妈,把钥匙给我,我不要你一戈比,我去工作,你只要把我房间门的钥匙给我!”挂掉电话,克秀莎用袍子抹着眼泪,对我们说:“婊子!她不想让我出院,说我在医院里更好。”

然后是索菲亚,她小的时候父亲出了车祸,落下了残疾,她的母亲既要照顾丈夫,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出轨和暴力,他们无法分离又相互憎恨。索菲亚和哥哥从小就因为各种琐事被父母殴打。她一开始自己哭,尖叫,歇斯底里,后来开始和别人打架,她发现对外攻击比自我攻击更好。长大后哥哥成了瘾君子,告诉她,痛苦了就吃迷幻蘑菇,但她不愿意用毒品麻醉自己。她在生活中经常爆发极端的攻击性,亦或打人,亦或自残,清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她看到丈夫身上的淤青和伤口时,才决定去医院解决问题。她被诊断为边缘型人格障碍。可是她在我们身边时,从来不曾表现出任何的侵略性,无比温柔和平静。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好的伙伴在身边,而且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

在精神病院,每个想出院的人,出院前都要做一套心理测试,波琳娜做测试时,我看到了上面一些选择题:“生命非常美好而珍贵,不应该结束它。” “生命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没有比它更好的事物”……波琳娜成功通过了测试,或者说她知道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道别时,波琳娜对我说:“我填的都是胡话,生命就是受苦,就是一坨屎。”


“出口在哪儿?”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出院了,病房里没有了画笔,没有了读故事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似懂非懂地读着俄语书。同病房里,住着两个割腕未遂的姑娘,和一个仿佛在自己的世界迷了路,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反应的姑娘。隔壁病房有一个姑娘总是无法控制地抬头看着上方,别人搀着她去吃饭、吃药,像是拽着一只要飞走的风筝。还有一个姑娘,嘴唇由于药物副作用一直颤抖着一张一合,像一条鱼。她揣着一张带日历的小卡片,每天计算着自己已经住进来多少天。我也计算着,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每次跟医生问起什么时候出院,医生都只是说:“很快”。

医院的午餐

有一天一个老人向我走来,缓慢地、礼貌地说:“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问。

“怎么到外面去?”

“您是说出去散步吗?”

老人把耳朵凑近我,又问了一遍:“怎么到外边去?”

“等您出院的时候,”我说。

“明白了,”她转身走了。

过了不久,她又站在了我的面前,礼貌地说:“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这儿有出口吗?”

我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在那边。”

“那您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她问。

“门是锁着的!”我说。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救护车!”

“明白了,”她又失望地走开了。

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位老人,她每天在走廊里徘徊,问每一个遇到的人:“出口在哪儿?”一开始有人耐心地对她解释,后来人们开始随便指指门,或者对她说:“没有出口。”但老人没有记忆,执着地一遍又一遍问:“出口在哪儿?”

能来看望我的人都来过了,我在走廊里等待,直到探视者们都已经离开,大门重新锁上,还是没有人叫到我的名字。我想,住院两个星期会有人来看你,一直住下去,人们就会将你遗忘。探视时间结束,我总是会哭起来,这时候,遇到哭得满脸通红的丽萨,她边走边说着:“没有人来看我!”

丽萨挺着一个凸起的大肚子,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四肢十分细瘦,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怀没怀孕,不过做过B超后医生说她只是吃太多。刚住院的时候,她第一个过来跟我说话,给我水和藏在兜里的饼干。谁绑在床上,她就去喂吃的和水。丽萨常常哭得满脸通红。

晚上,丽萨来我的房间,把脑门靠在我的脑门上,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我姐姐要把我儿子从公寓里赶到街上去,那是登记在我名下的公寓……我从八岁开始被父亲强奸,八岁就感染了艾滋……我和一个男人同居,我感染了他,他住进了医院……我去看他,他已经死了……我杀死了他……我不想活着,多少次走在桥上想要跳下去……但是我怀着孩子,我要为孩子活下去……我的一生都是为孩子活的……我有四个孩子,最小的还在托儿所……我出院要把他领回来,他该上小学了……”

五月九日,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节日“胜利日”,这是俄罗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要在红场上进行阅兵。一大早,电视就开着。电视前的椅子都坐满了,还搬了两排长椅过来。走廊的天花板上挂满了一串串小红旗,墙上贴着红色的海报,上面写着:“胜利日快乐!”下面还有两排字:“没有人会遗忘,什么都不可以遗忘。”普京在红场上讲话:“今天,我们的文明再次处于决定性的转折点,一场针对俄罗斯的战争已爆发。……西方的精英仍在坚持他们的排他性,挑拨离间,分裂社会,挑起血腥的冲突与动荡,播种仇恨……”

接下来是阅兵仪式,不同颜色的方阵昂扬地迈着正步,旁白介绍着每一个军种的强大。“乌拉!”身后突然传来欢呼声。我回过头去,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军队的强大,人们正挤在门边抢外套,姑娘们在喊:“散步啦!”排好队伍,大家伴着军乐声向外走去。

院子里的树已经长出了叶子,丁香花在盛开,地上的草也繁茂起来,夹杂着野花。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人们绕着花圃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喜欢散步,她们只能绕着圈子走,这让我想起圈里的羔羊。这就是问题所在,在这里,可以享受安稳,但是没有自由;在外面,人们则要面对世界的疯狂。这就是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的区别——一个经典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命题。但是最终,我们还是不能忍受前者。我想,我该出院了。

精神科医院外墙夏天的样子

在我的坚持下,医生答应了我出院的要求,将我转到了精神神经科诊所。我要每天上午去那里向医生汇报情况,参加团体治疗,领免费的药。入院第五十五天的早上,我拿到了自己的书包、衣服、手机。中午十二点,我走向门口,人们正好散步回来,我在人群中看到丽萨,和她拥抱,说:“感谢你帮助的一切。”

穿着冬天的大衣和棉靴,我走进了夏日温暖的阳光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街上人来人往,像是电影里的场景,然而这是真实的世界,也是我将迎接的疯狂的世界。 来源:腾讯新闻)

◦ 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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