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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MomentX ｜ 散步集 NO.10
「手艺人」张景
“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森林将不复存在。”
2017年，一部名叫《寻找手艺》的纪录片火了。历时129天，地跨23个省份，行程超过30000公里，199名手艺人出镜讲述，后期剪辑近60次才定稿……单看这些，这是一部走心的纪录片。
然而，主创团队却很“窘迫”：导演卖了房子筹钱，摄像是司机兼职，录音和灯光都由外联小伙伴承包……用导演张景的话来说，他们拍手艺人，拍摄的手艺却很“土掉渣”。十几家电视台，都拒播这部作品。
就是这样一部有关手艺人的作品，截至今天在B站(Bilibili网站)的弹幕数接近10万条，豆瓣评分高达8.9分。网友甚至评论说“尽管是草台班子，但记录者的真诚和拍摄对象的坦然，让这部片子真正做到了平凡而伟大”。
上一期《散步集》的嘉宾——“漫无目的的闲逛者”钟立风，也尤其推荐这部作品——要知道，导演张景可是“散步”了几万公里才完成的这部纪录片。
今天，张景来了，不过他不只是一位导演，更是一位手艺人——关掉公司、卖掉房子，一心一意拍片子。做伞老人、锻铜手艺人、刻经人、枫香染的阿姨……片中那些手艺人感人瞬间的背后，是另一个手艺人的专注。
你以为我是跳梁小丑，但我很快乐
口述：张景
整理：瞬间MomentX
5分50秒处，听张景读给女儿的诗
《幸福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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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手艺人就是我的偶像
《寻找手艺》剧照，做油纸伞的老人
为什么要做《寻找手艺》呢？这肯定不是来自某一瞬间，而是由很多瞬间积累而来的，比如一些不服气的瞬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看过很多关于农村，关于手艺人的纪录片。在片子里，他们给人感觉都很可怜，但实际上在我小时候，这些手艺人恰恰是我偶像。在我还没接触到任何媒体之前，我人生的第一批偶像就是那些会手艺的人。
但等我到了大都市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原来的偶像怎么都变得“低端”了？我有种不服气，我要找出我原来心目中手艺人的自尊。如果你看过我的片子，我那些手艺人其实都不可怜，甚至他们心里都有种很强烈的自尊和自信。
我小时候没有玩具，都是自己拿刀来削。自己无数次砍伤过手，就是不如人家做得好。过去没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手艺人，但是现在反而觉得自己像个手艺人。为什么呢？就是那种心态，跟我拍过的手艺人特别像。外界可能觉得这个人在某一方面，特别是经济方面很匮乏，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或者手艺人，但实际上我们内心有非常强大的自信，有自己的天地，也由衷感到快乐。我剪片子的时候，常常一坐一整天，我妈就问，你不累么？我真的不累，甚至觉得时间怎么一晃就过去了。我猜测那些在村里的手艺人也会想：虽然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农民，要种地养活自己，但我还有你们不会的技能。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也是自豪的。
| 有的瞬间，要靠天意才拍到
《寻找手艺》剧照，制蓝花布的艺人
我觉得我是有一套别人学都学不来的拍摄手法的。看起来漫无目的，毫无计划，但背后那一整套逻辑，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记得我拍第一部时，还每天规定自己要早早起床，起码拍点空镜。到了拍第二部的时候，我们更随性了，每天睡到自来醒，今天想拍就拍，大家觉得今天没意思或者今天想再休息一天，那就这么干，没有任何工作的计划。这种感觉反而很好。
我们拍摄时特别注重捕捉表情，尤其是被拍摄人的天然的表情。那一刻的表情是由心发出来的，哪怕是当时藏起来的表情，也一定是真实的。举个例子。我们去云南省芒市拍了一个老人，他在抱怨，抱怨他儿子一个月才回来看他一两回，然后就使劲骂他儿子。在现场时，我们都觉得这儿子不孝，但回来看片子的素材，忽然发现他完全不是在抱怨，而是在炫耀，在展示他的幸福，因为他整个面部表情都在微笑。我忽然意识到，虽然他希望儿子天天陪着他，但孩子从城市回到村里，每个月回来看他一两趟，其实已经很少有人能做到了。他其实是幸福的。这样一个瞬间，那个看似在骂而实际在笑的表情，真是靠天意拍到的一个瞬间，我特别喜欢这一段。
我觉得我掌握了一门属于我的视听语言，而且这种东西是没法复制的。这种风格里面实际上是属于个人的东西。
《寻找手艺》第一部为什么会剪三年？就是因为一边带着之前的科班经验，一边又想摆脱这种经验，纠结到最后全是散的，结果完蛋了。你要从一盘散沙里面要找出一种同类的感觉出来，其实挺难的。等到了第二部，后期剪辑其实才花了一个月，然后又花了一个月去调声音，调颜色。剪完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最厉害的就是能把一盘散沙，最终凝聚成一个整体。包括到了拍摄现场，我能很敏锐地知道我要什么。我觉得这也是手艺。这个手艺让我觉得很自信、很自豪。一般科班的人是拍不出来的，因为他们去拍的时候，只是想着自己要什么，没有把触角打开，于是那些正发生的精彩就从他们边上溜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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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手艺》片头MV，钟立风《黑鸟，你在哪里》
| 我的坚强，有点“厚颜无耻”
很多人都觉得我的设备是二手的，车是二手的，卖了房子，又被电视台拒绝，好像是一个被可怜的弱者。其实你不知道当13家电视台拒绝我，我从沮丧中爬出来的时候，那种感觉是非常强大的，感觉是一个人在对抗整个体系。
我觉得自己不可怜，不是一个弱者，反而是一个强大的人。我没有想去对抗它，只是当我片子拍完后，突然发现，你们不喜欢，再找一家你们不喜欢，再找一家你们还不喜欢。而你们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是我完全没办法接受的。这时候是有过沮丧，沮丧之后变得很强大了，内心更强大。如果没有这13家电视台对我的打击，再拍的时候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通的，反正每次被电视台拒绝，会有10分钟到半小时的沮丧，沮丧之后就会变得“厚颜无耻”，给自己找个很大的台阶下，一下来之后就会变的强大了。
但我做完片子之后反而会有失落感。我头一天晚上把片子剪完了，整个晚上都沉醉在兴奋中快睡不着了，第二天就突然觉得我还能干嘛呢？没事干了。等反馈意见出来了，我意识到又有问题，我还可以改善，再做的过程中我又是很快乐的。做完之后成就感慢慢消退，又有种失落感。其实一部片子做完之后，才开始宣传推广，但我对后面都没任何兴趣，恨不得接下来拍下一部片子了。
| 你以为人家围观的是你的片子？
《寻找手艺》剧照，上釉的手艺人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自信、真诚的人，但是有人，特别是那些专业人士，会觉得我是一个跳梁小丑。不就是卖房子，拍个片子吗？你以为人家围观的是你的片子吗？
我也在想一个问题，大家对《寻找手艺》的兴趣，是不是因为真的？新的片子出来之后，我自己觉得片子本身已经超越了第一部。但这次我完全没有让别人可怜的、同情的噱头了。好像因此，大家对这部片子的评价反而没那么好了。这让我不禁想，《寻找手艺1》是不是仅仅因为卖了房，被13家电视台拒绝而受欢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一个悲剧……
其实不管是我，还是手艺人，在外界看来我们好像真的很弱，其实我们内心有一份很强的自尊、自信和自豪。所以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手艺人了，这种感觉不是觉得自己变低了，而是觉得自己变强了。
根据录音，部分字句略有改动。
| 张景：独立纪录片人，纪录片《寻找手艺》导演。2001年从浙江传媒学院（时浙江广播电视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进入央视《发现之旅》栏目，2004年离职创办公司。2013年他关停公司，拍摄《寻找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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