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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巴嫩的“乌托邦” | IIAS《田野日誌》第4期
林昕煜，上海外国语大学2021级国际关系专业博士研究生，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访问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黎巴嫩政治与外交。
2018年夏天，通过“共同未来”国际志愿者项目[1]，我与联合国国际麻醉品管制局顾问王子铭、首都医科大学团委副书记吴雅霖、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武素素一同前往贝鲁特，在黎巴嫩北部小镇科菲凡（Kfifan）的慈善机构予乐园（Offre Joie，下文均使用Offre Joie[2]）为叙利亚难民儿童提供近两个月的志愿教育服务。彼时黎巴嫩处于暗夜无边的前夕，美元兑黎磅汇率为1:1500，是一段短暂的汇率稳定的时光。
一、在”乌托邦“中看见积极的黎巴嫩社会
予乐园阿拉伯语为جمعية فرح العطاء，Offre Joie是其法语名称，意为“给予欢乐”，我自译为“予乐园”。和许多在黎的国际NGO不同，这是一家实实在在去政治化、去教派化的本土人道主义组织，致力于超越黎巴嫩教派藩篱，促进国家团结与统一。
Offre Joie的品牌活动包括：策划促进教派谅解与和谐的国家统一活动；组织针对黎巴嫩儿童的夏令营活动；开展对于被毁坏建筑的重建工作。此外，它还向黎巴嫩贫困地区提供食品、药品等资源，修复黎巴嫩古籍、文物。Offre Joie的服务活动丰富多彩，但都注重发掘年轻一代在社会公共服务领域的潜力，加强他们对黎巴嫩国家统一与团结的认同。
创始人梅勒姆·哈拉夫（Dr Melhem Khalaf）告诉我们：“Offre Joie是一个建立在团结基础上的年轻公民运动。”它诞生于黎巴嫩内战期间。1985年，梅勒姆和其他黎巴嫩红十字会志愿者从战争中受伤的儿童开始救治伤员，但逐渐梅勒姆意识到生理层面的救治是不够的，关键的是不同教派要从心底放下偏见、建立信任、弥合差异。于是他和三位红十字会志愿者一同创办了教派融合式的夏令营，将Offre Joie的价值观总结为 “爱、尊重与原谅”（المحب، الاحترام، والتسامح），说服不同教派聚居区的家庭将孩子托付给他们。起初孩子们进入Offre Joie充满敌意，随着志愿者的善意引导，信任生根发芽，孩子们成为朋友。他们将“爱、尊重与原谅”的价值观口耳相传，第一批在Offre Joie里受过帮助的孩子们长大后又成为这里的志愿者，以此回馈儿时在这里获得的支持与帮助。有黎巴嫩志愿者告诉我，自己的父母通过Offre Joie相识相恋，如今自己长成青年，也来夏令营做志愿者，帮助新一代的黎巴嫩儿童更好地成长。
我们中国志愿者为叙利亚难民儿童而来，因此住在Offre Joie的永久营地——科菲凡的学校中，在这里我们直观地体验着Offre Joie传递的统一、团结和友爱的氛围。每天早上，黎巴嫩的本土志愿者和夏令营的孩子会一起聚集在学校露天广场前齐唱黎巴嫩国歌，随后便在黎巴嫩国宝级歌手菲露兹（Fairuz）的歌声中开始一天的工作。在夏令营期间，本土志愿者和来自黎巴嫩全国各地的孩子们一起住在营地的大通铺，本土志愿者在夏令营中身兼数职，除了带领孩子们活动，还化身厨师，餐饭前便来到厨房做大锅饭；兼职宿管，晚熄灯后看护孩子们尽早入睡；我们中国志愿者也负责了洗碗、扫地等清洁活动。
祷告是Offre Joie特色，我们每天会经历至少两次祷告：一是饭前感恩。大家在营地食堂吃中饭和晚饭，洗手盛饭后一同俯首祷告，用阿拉伯语说着感恩粮食的来之不易、告诫自己不要浪费粮食的感恩词。我发现，在Offre Joie用餐的每个人都能自觉实践“光盘”行动。二是睡前祷告。睡前所有志愿者和营地的孩子们会围成一圈，熄灭所有灯光并点燃蜡烛开始集体沉思，随后是个人祷告，穆斯林孩子们会以《古兰经·开篇章》开头，“以真主之名”表达今天要感谢的人和经历；而基督教背景的孩子口中则以“圣母玛利亚”开始，引用阿拉伯语《圣经》表达一日所感。我们四位中国志愿者起初不适应这个环节，后经讨论我们每天由一位志愿者陈述工作，我来进行阿拉伯语翻译。我们很快喜欢并习惯了这一环节，这是对一天工作的总结，月光下每个人都是那么平静与满足，而我们也借此向帮助我们的本土志愿者和工作人员表达谢意。睡前祷告环节也使我直接感受到黎巴嫩的多元教派与文化。Offre Joie不执着于志愿者和孩子们的教派身份，一位本土志愿者告诉我们：“来到Offre Joie，每个人不需要展示自己的教派身份，只需要记住我们都是黎巴嫩人”。Offre Joie尊重各个宗教文化。比如为尊重基督教的传统，Offre Joie周五不供应肉；其他时间供应的食物一定是符合伊斯兰教规则的清真食品。
我们中国志愿者的宿舍隔壁恰好是梅勒姆的宿舍兼办公室。梅勒姆夜以继日地工作，2019年他当选贝鲁特律师协会主席，2022年他成为黎巴嫩议会128名议员之一。梅勒姆的两次当选均具有历史意义，他屡屡打破记录，在没有教派力量支持的背景下以独立候选人身份跻身政界。2022年黎巴嫩议会选举是自2019年黎巴嫩政治危机以来的首次选举，梅勒姆在传统教派占主导的选举中赢得大量选民支持。
梅勒姆还带我们中国志愿者走访了的黎波里的逊尼派社区巴卜·塔巴内（Bab al-Tabbaneh）和阿拉维派社区杰巴勒·穆赫辛（Jabal Mohsen）的冲突区域，一街之隔，一面满目疮痍，建筑墙体布满弹孔，脚手架已安置其中；一面楼体已然焕然一新，这就是Offre Joie的“楼房重建”项目，当地青年自发成为志愿者，或捐献建筑物资、或投入施工，力图修葺一新。2000年以来，Offre Joie已经帮助黎巴嫩重建了几座毁坏的村庄，修复黎巴嫩的破旧监狱以及翻新了十几所公共学校。2010年以来中东地区的教派冲突助燃了黎巴嫩内部的教派矛盾，随着黎巴嫩暴力重现，Offre Joie组织了国内所有教派的高级别神职人员公开为团结祈祷。
图1 当地志愿者身着统一服装，在巴卜·塔巴内（Bab al-Tabbaneh）进行重建工作
图片来源：Offre Joie官方网站
Offre Joie因其社会公共服务以及其为推动黎巴嫩团结付出的行动而在黎巴嫩家喻户晓、广受赞誉。2013年，因对社会做出突出贡献，Offre Joie被黎巴嫩总统授予“雪松国家勋章”奖项。
在Offre Joie的经历打破了我在文献阅读中 “谈到黎巴嫩，必谈教派身份”的刻板印象。Offre Joie如同“乌托邦”，可它真实存在，它隔绝了黎巴嫩社会的戾气，直面黎巴嫩内战中积攒数十年的沉重情绪，勇往直前。在这个小型“乌托邦”里，基督徒和穆斯林互相尊重、并肩生活，它是和平、团结与爱的最生动诠释。
二、为叙利亚难民儿童提供教育服务
如果说Offre Joie的活动与项目让我看见人们为医治黎巴嫩的政治创伤付出的努力，那么我们全权参与设计的叙利亚难民儿童的教育课程则让我们直接了解在黎叙利亚难民儿童的情况。
在国内，我们四人就已多次开会，商讨出一套兼具教育与娱乐功能的课程体系，我们分工明确：素素负责绘画课，子铭教授简易打击乐，我除了教语言、毛笔字还负责每节课的翻译，雅霖姐则帮助我们备课。同时，我们购买了毛笔、宣纸、折纸、橡皮泥等材料带到黎巴嫩。
来到黎巴嫩后我们立马和梅勒姆开会。尽管公务繁忙，但梅勒姆仍亲力亲为，和我们探讨教室布置和课程体系。最终结合双方意见，我们主要在上午教授绘画、音乐、英语和书法课程，一起课间运动、吃午餐，并制定课程表。
图3 梅勒姆专门挑出一个晚上和我们中国志愿者讨论教室构造和课程设计，并最终把Offre Joie最宽敞明亮的一间教室给了我们。图自左至右依次为：吴雅霖、Melhem Khalaf、王子铭、林昕煜、武素素。
图片来源：黎巴嫩志愿者拍摄
图4 黎巴嫩志愿者和作者一起书写的课程表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图5 为了方便我们快速熟悉，素素在黑板上画上了具有我们特征的小头像，并写上了我们的名字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们的叙利亚难民儿童学员大多是在2011年叙利亚内战前后随家人搬到科菲凡小镇附近，相比起从黎各地来到科菲凡营地参加夏令营的黎巴嫩孩子，他们年龄更小，集中在5至12岁；经历更为单一，有的甚至从未接受过教育。尽管对叙利亚记忆模糊，但问起祖籍国，他们仍自豪地回答叙利亚。
每节课我们都会提前拟定好课程主题。使我记忆犹新的课程是一节绘画课，我们选择了“生活中重要的人”这一主题。素素教大家蜡笔、毛笔的使用方法，孩子们回到位置上一边画，一边藏住自己的作品，想要在展示环节给大家惊喜。穆罕默德和阿里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两人性格既严肃又活泼，我们每天都会见证他们闹别扭、打架又快速和好。这次的绘画两人不约而同地画了对方，我们让孩子展示自己的作品，让他们表达画这个人的原因。穆罕默德言简意赅不失沉稳：“有一次我自己去了村外很远的地方，我突然没那么开心了，我总是和阿里在一起，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来。”而弟弟阿里听了一直笑，总是做小动作，并不直接表达对哥哥的爱。当每个人表达完毕后，雅霖姐就会升华主题，告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勇敢表达自己对家人的爱意，像穆罕默德和阿里，虽然他们总是吵架，但是两个人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成长中的相互陪伴弥足珍贵。
我们的展示环节对于每个人都是惊喜满满、感人至深的。对于叙利亚的难民孩子，我们提供了发声与被倾听的机会，孩子们珍惜为数不多的教室时光，享受课程并尽情表达；而我们中国志愿者，也感恩他们的信任与坦诚。我们的课堂也常因可操作性和趣味性吸引法国和黎巴嫩志愿者一同参与。
图7 叙利亚难民儿童的橡皮泥课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课程过半月后，便有人缺课，不打算继续学习。来自法国的志愿者伊莎贝拉阿姨便邀请子铭和我实地走访，让我用阿拉伯语把孩子接回学校，我们开始了家访。家里有男主人在的则是男主人决定，他们起初摆手拒绝，当我们注意到孩子们并不在家时，他们才告诉我们孩子在附近车库打零工，按天计费。我这才了解黎巴嫩广泛的童工现象，首当其冲便是在黎的叙利亚难民儿童。黎巴嫩当局限制了成年叙利亚人在农业、卫生和建筑等领域进入黎巴嫩劳工市场，而叙利亚难民儿童在许多检查时并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件，他们薪水微薄，超时工作，小小年纪就成为养家糊口之人。家长们不节制生育，经济压力巨大，形成叙利亚童工在黎巴嫩劳工市场的恶性循环。有的孩子们在家，听到我们声音便跑出来迎接我们，希望我们可以说服家长允许他们回到Offre Joie。对于叙利亚难民儿童来说，我们的到来是他们为数不多接受教育的机会。我们努力向家长争取，向他们展示教室、日程安排、午餐搭配，还有孩子们的笑脸。也许是看到我们的课堂环境与饮食条件比起他们的家徒四壁更让人安心，亦或是于心不忍剥夺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快乐，最终结果可喜，我们不仅把原有的孩子接了回来，他们的父母还把这些孩子的弟弟妹妹也一起带到我们的教室。于是每天早上在Offre Joie门口会看到不同的叙利亚队伍的到来：有一手各牵着一个孩子、孩子再牵一个孩子的家长，也会看到破旧的大摩托车载着三个孩子的家长，还有大姐姐后面跟着一串弟弟妹妹的长队伍，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图8 在村子里走访叙利亚难民家庭
图片来源：当地志愿者拍摄
图9 每晚备课后，我们都会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种认真得到了梅勒姆的认可，他对我们来自中国的志愿者总是发自肺腑的欣赏和鼓励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三、结语
今年年初，教过的叙利亚孩子给我发信息表达思念。五年过去，男孩几近成年，大多已工作许久。他们调皮不再，说起话来更克制。当我问到一个结婚不久在孕期的18岁女孩子成为妈妈的感觉怎么样时，她答说：“好极了。”她发照片给我，曾经不失粉黛、爱披发的女孩化着浓厚的阿拉伯妆容戴上了头巾，我既为她开心也心酸。我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成长经历，但每次他们发信息时，都会描述当年在Offre Joie有多快乐，要我分享他们当年在Offre Joie的照片。我确信我们的志愿服务无比值得，因为至少他们曾经在我们面前自我表达过、开心过。
尽管黎巴嫩国家动荡已久，但Offre Joie韧性不移，坚守初心，陪伴一代代黎巴嫩孩子成长，见证黎巴嫩国家变迁，成为许多黎巴嫩年轻人对国家希望的“共同想象”。2020年贝鲁特港口大爆炸事件后，Offre Joie是最先给予回应的NGO，并迅速承接了爆炸区域的重建工作；而梅勒姆如今奔走在政治一线，我还是会定期收到梅勒姆发的信息，大多是他的政治活动与呼吁。2023年年末，黎巴嫩南部深陷与以色列冲突近三个月，梅勒姆走访南部黎以边境的村庄，呼吁真主党及全国关注平民生命。我想，梅勒姆的存在让我们在黎巴嫩的不确定中看到了一丝笃定与希望吧。
注：1.共同未来是致力于服务难民和其他武装冲突受难者中的儿童、青少年及女性的公益项目。2.Offre Joie的阿拉伯语与法语名称均为其官方使用的名称。
责任编辑：刘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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