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胜|中俄美关系与国际结构:从多极到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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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结束初期国际结构的主旋律是单极论,而后多极论压倒了单极论,但近年来两极论的兴起又对多极化提出了挑战。两极是指中美,其基本指标是经济总量。但从综合指标的角度看,中国还有明显的弱项,两极论还得不到一致认同。现今国际结构的独特现象是,在主观认识和客观现实中,两极和多极共同存在,其关系可描述为多极框架中的两极结构,或是两极占突出地位的多极结构。这是现实国际结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反映。这种状态在未来很长一个时期会继续保持,但趋势是两极结构特征向强。在成为两极之一的情况下,中国应以多边主义为总体理论和概念,而不应再使用多极化概念。多边主义不与任何特定的国际结构挂钩,使中国不受自身地位变化的影响,并使中国外交理论可以对应各种可能的国际结构形态,还有助于保持中俄国际合作的理论基础。
不管当今的国际结构如何变化,不管它将是单极、两极还是多极,中俄美都仍将是主要角色,中俄美关系都仍将是它的主要塑造因素。国际结构是一种自然状态,是基于国家的能力和影响力及其相互关系所形成的一种自然权力关系,也是对世界具有结构性影响的国际权力框架。无论国际形势如何发展变化,国际结构都会存在,只是形态会不相同。国际结构也可以表现为一种理念和政策,不同国家会追求不同的国际结构,以期更能符合和反映本国的理念和利益。
对于中俄美与国际结构的关系、它们关于国际结构的思想和政策、以及它们立场的相近或相异,学术界都已有大量的研究成果。本文的重点是在此基础之上探讨中俄美关系与国际结构的一个新题目,即中俄美关系中的新两极结构问题。
冷战结束之后,在国际结构问题上,中俄美一直是以单极与多极的对垒分为两大阵营,美国固守单极,中俄推动多极。随着美国地位的相对下降和新兴力量的成长,单极霸权日渐式微,多极化成为大势。但近年来,关于国际结构两极化的观点兴起,这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今有关国际结构的认识,对中俄美关系也是一个重大挑战。
由中国和美国构成的两级结构是否已经形成?如果这一两极结构已成立,多极化将何去何从?它是否将被两极化取代?中国作为新两极结构中的一极,是否还应坚持多极化?这与其两极之一的地位是否有矛盾?在两极结构下,中俄美关系将会怎样变化?中国与俄罗斯的国际合作能否保持?这些问题是本文的重点。
在冷战结束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单极与多极之争是国际结构的主要矛盾和焦点。冷战刚刚结束之时,苏联解体并继而陷入混乱,中印等新兴经济体尚未崛起, 美国傲视群雄,是世界唯一超级大国,其国力为其他任何国家望尘莫及。与此同时,自由主义思想大行其道,不仅在西方风头强劲,而且在世界其他许多国家也受到热烈追崇。其时,多极化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主张,而不是足够强大的现实力量。美国的霸权似乎难以撼动,霸权稳定论也应运而生,因而世界最接近于单极结构。不过,随着中国的快速崛起,俄罗斯大国地位的重新恢复,新兴力量的不断壮大,美国的霸权地位开始动摇,单极化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单极与多极的对峙和角力成为国际格局基本形态。
但两极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状态。世界在后冷战时期向着多极方向发展的过程中,各国的发展表现出不平衡,中国超速发展,大大领先其他国家,并直追于美国之后,两极论也由此而生。两极论超出了冷战后形成的“传统”思维和视野,给未来国际结构的前景增加了一个新的重大变项。在两极格局状态下,不仅世界的发展将被置于完全不同的国际结构环境中,而且大国关系也将受其深刻影响并可能发生重构,中俄美关系将首当其冲。
国际上对于何为“极”并没有严格的定义和标准,同样,对于单极、两极和多极格局也没有严格的定义和标准。它们主要是一种描述性的概念,没有绝对的量化指标,在不同的使用环境中有较大的相对性。两极格局观点初现于2010年前后,这种看法既出现在中国学术界,也出现在西方以及俄罗斯学术界。"所谓的两极自然是指中美两国。这一判断产生的宏观背景是中国的快速崛起,它的基本依据是国力和经济指标。
从经济及国力的角度衡量,两极格局的形成具备了一系列基本要素。其一,中国经济总量向美国靠近,两国经济之间的差距实质性缩小,已经具有了可比性。1980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只有美国的10.7%,德国的35.9%,英国的50.5%,法国的43.3%,到2017年,这一比例分别升至美国的62%,日本的2.5倍,德国的3.3倍,英国的4.6倍,法国的4.7倍。中国的发展速度在最近十几年表现尤为突出。2007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是美国的23.7%,10年之后的2017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上升到美国的近63%。这表明美国经济正常增长,而中国经济超速发展。一般预期这一趋势将持续下去,在经济总量上中国将与美国越来越接近,甚至可能赶上和超过美国。以国内生产总值衡量,两国已经可以有条件地列为一个等量级。
其二,中美作为世界最大和第二大经济体,它们各自的经济总量远超出身后的第三大经济体。就世界主要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而言,现在是一个典型的金字塔形态。2019年全世界国民生产总值超20万亿美元的国家只有一个,即美国(22万亿)。超10万亿的也只有一个,即中国(12万亿)。4~6万亿俱乐部有两个成员,为日本和德国。2~3万亿俱乐部有六个成员,它们是英、法、印、意、俄、加。此后是更庞大的1万亿俱乐部,再其后是占世界大多数的万亿以下国家。按照中国官方的说法,2019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与日德英法2018年国内生产总值的总和相当尸显然,中国虽不是在世界经济金字塔的最顶尖,但已经是与美国共同站在塔顶上。
其三,中美两国经济总量之和在世界经济总量中占有重大比重,对世界经济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2018年世界经济总值约84万亿美元,美国约占24%,中国约为16%。中美经济总量占到了世界的约40%。在国际贸易上,2018年中国进出口额约4.62万亿美元,占全球贸易量的11.75%,美国为10.87%,两国占到了世界贸易总量的1/5多。
其四,在当前正在进行的新科技革命中,中美也是佼佼者,处于世界最前列。以人工智能为例,中美的人工智能人才和企业数量在世界上名列前两位,其中中国仅次于美国,位居世界第二;在人工智能的专利数量上,中国略多于美国。再以数字经济来说,在区块链、物联网、云计算等领域中美所占比重都大大高于其他国家。2018年世界十大互联网企业都是中美企业,其中美国六家,中国四家。新科技革命代表着世界经济的发展方向,也将是世界财富增长的重要方式,它预示着中美在未来的世界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将更为突出。
其五,中美维持着最庞大和先进的军事力量。在这个方面,俄罗斯在相当多指标上强于中国。特别在战略核武器上,俄罗斯是世界两强之一,其拥有的战略核武器数量远多于中国。但中美两国的军费开支遥遥领先于其他各国,拥有最大的国防力量潜力。根据瑞典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2019年美国军费开支为7320亿美元,中国为2610亿美元,其后各大国分别是印度711亿美元,俄罗斯651亿美元,沙特619亿美元,法国501亿美元,德国493亿美元,英国487亿美元,日本476亿美元,韩国439亿美元。这就是说,虽然美国的军费开支远超中国,但中国的军费是英法德俄日印等大国的近四倍或以上,差距巨大,而且每年新增加绝对数量的差距也同样巨大。
从以上标准看,不管从绝对数量还是从相对于美国之外其他大国的角度评判,中国确实已经脱颖而出,可与美国共同跻身于世界第一集团,因此可以认为两极格局将会或已经形成。
两极结构无疑是对多极的重大挑战。那么,两极论能够被普遍接受和认同吗?如果两极结构成立,它能取代多极而成为国际结构的基本框架吗?
两极论的出现使得后冷战时期国际结构的核心问题发生变化,两极论越来越热并接替了单极论的位置,单极与多极之争不再是国际结构的主要矛盾,而两极与多极成为国际结构的主要问题。
在未来一个时期,在对国际格局的认识上仍将是两极与多极争执不下的局面。两极论如欲压倒多极论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国际结构基本框架,需跨越思想意识认同和事实认定这两个主要屏障。
(一)多极化的价值与事实认定
思想意识的认同是一种价值判断,它的实质是对不对和该不该的问题,具体说就是两极与多极孰对孰错,哪一个应是追求的目标。多极论在冷战时期即已出现,并在冷战结束之后汇成潮流。对多极化的追求从一开始就具有反对霸权、追求政治平等的含义,是国际关系民主化的体现,反映着新兴国家的利益和诉求。因而,多极化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了“政治正确”的性质。中俄多年来坚持多极化的外交政策,把多极化作为重要的国际政治原则,把建设多极化视为世界发展的正确方向。多极化的这一政治含义是两极论所不具有的,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对多极化的认同在相当大程度上已成为国际政治的思维定势和认识惯性。冷战之后国际格局的大趋势是从单极向多极发展,多极化或被认为已经是现实,或被认为将是现实。多极化概念主导着主流思想,深入人们的观念和思维,并被人们已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多极化的“政治正确”是相对的,也不是被普遍接受的。与多极化相对的是单极结构,因此在单极结构消失之后,其“政治正确”的比较对象将改变,“政治正确”的基础也会随之变化。从根本上说,多极化不是合法性问题,不是道德性问题,其核心问题仍是国际权力分配。多极化否定单极霸权,给予其他大国或集团平等的国际权力,使其他大国的国际地位和权力被提高,因而具有公正的特性。
但多极不是绝对的平等结构,它仍是以大国为基础形成的权力结构,只是其数量由一个变为多个。要能在多极结构中占有一席之地,首先需要成为一极,而在当今国际政治中,被认为具有“极”的资格的行为体通常是中美俄欧日印等大国或国家集团,一般中小国家很难独成一极。多极化客观上对中小国家更有利,因为在理论上多极化对中小国家也是开放的,这可以为它们提供更大的政治自由空间,使它们的利益能够得到更多的反映。多极结构的数量虽没有限定,但它仍是一个由有限数量国家构成的有限结构,不可能无限延伸扩大到众多国家,更不可能把每个国家都包括进去。没有边界的多极化等于无极化,也就没有了单极、两极或多极,所谓多极化也就失去了意义。
简而言之,多极化相对更加公正合理民主,但不是绝对的平等。世界可能没有秩序,但仍存在着层级,存在着能力差异巨大的大小国家。虽然国家在政治上平等,但基于能力的原因,强国和弱国对国际事务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和义务。大国在世界事务中仍起着更重要的作用,因而具有“极”的地位。国际政治不可能超越这一世界现实,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现实的国际政治中,多极是最合理和最现实的权力结构。
就功能而言,多极结构使霸权得到制约,因而有利于国际平衡和稳定,但多极结构不是国际稳定的绝对保障,也不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反多极化的观点甚至认为多极化是一种竞争理论,它不是由共同的思想和认识所构建,它有助于避免战争,但无助于建设和平。
多极化没有绝对标准,通常认为存在多个力量中心即是多极。但对国际政治来说,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些力量中心的相互关系,这决定着多极结构是有序的还是无序的,而它的有序或无序又与国际战略的稳定或动荡密切相关。结构形态对其政治性质的影响不是线性的,因此多极结构并不必然是合作导向,它也可能是冲突导向。这就是说,多极结构既可能通向战略稳定,也可能导致动荡和冲突,而只有合作型多极结构才是形成结构性稳定的途径。从理论上说,单极和两极也是如此,这些“极”是自然而成,其本身不具有特定的政治属性,不与特定政治选择自然对应。“极”的政治性质是被赋予的,与其政治主张之间的关系是开放的,可以做不同的政治选择,既可以奉行平等合作的理念,也可以推行强权霸道的政策。
人们思维上往往习惯把强国与强权政策等同,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国力强与强权没有然对关系,因为强国不一定单主义和向权,国也不必然恪守公正合理的思想和政策。强弱也是相对的。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有双重身份,在更强大的国家面前是弱国,但在更弱小的国家;前是强国。在不同的境况下,大多数国家都会有“强国”和“弱国”地位的转换,都存在着面对强国和弱国时的政策选择问题。
国力强弱与强权没有必然联系这一观点与结构决定论格格不入。这里并不否定结构对政策选择的基础性作用,也不否定存在决定意识的基本原理,而且也理解结构决定论强有力的历史和现实论据。但与结构决定论不同的是,这里看到的不仅是国际结构,还有历史文明背景、政治制度和文化、时代变迁和条件、技术手段的发展和影响等因素。
合作型多极结构的形成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强国的意愿。在多极结构中,国家实力仍存在巨大差距,只有强国愿意相对平等地分享国际权力才可能形成合作型的多极结构。强国主要通过国际机制和制度的安排实现国际权力的分配。合作型多极结构需要多边机制,但多边机制不自然是多极结构的体现,这取决于多边机制的开放性和其内部的权力分配原则。如果多边国际机制为个别国家所垄断,则不能表明多极化的存在,也不能反映它的特征。联合国、世贸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自冷战时期就存在,但这不意味着多极结构的自然存在。在这期间有过两极、单极和多极。可见,多极结构一定要求与之相适应的多边机制,多制不一定与多极结构同。
有观点认为只有在几个大国力量相差无几的条件下才可能形成多极结构,"但力量的不平衡也会促使弱方的联合,以联合的形式对强方进行制衡。因此,从理论上说,即使大国之间的力量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平衡,也仍有形成多极结构的可能。相对平衡和相互具有制约力是多极结构的形成要素,但这不一定是单个国家的力量对比。当然,以力量平衡为基础的多极结构是传统的模式,这种结构通过动态制衡来维持平衡和稳定,它存在着内部的紧张关系。
(二)对“两极论”的质疑
两极论者认为两极是一种客观结构,是现实物质力量的反映,其是否存在并不取决于人们对它的认识,也与它是什么政治性质无关。这一看法自然是正确的,但在事实的认定上,两极论也有被质疑之处。就中美两级结构而言,这反映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中国的分量是否足够重,使其能够成为两极之一;另一个方面是中美两极结构对世界的影响是否足够大,使其能够成为国际结构的主导框架。
两极论的主要依据是经济指标。毫无疑问,经济指标是国力的基础,也是任何形式的国际结构的基础。就经济指标来说,中国发展的数据是有力的。但仅仅有经济指标是不够的,而且仅以国内生产总值作为标准是不全;甚至不科学的。
国力体现为综合的现实国际政治能力和影响力。从能力和影响力的角度看,中国有其强项,但也存在一系列严重不足。中国尚不具备对世界产生广泛吸引力的价值体系,缺乏稳定可靠的伙伴和盟友体系,国际话语权较弱,在国际组织中的结构性权力较小。由于历史原因,世界最重要的多边机制一联合国机构的总部多数设在欧美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尽管在2016年改革后中国份额占比从3.996%增加到6.394%,从原来的第六位提高到第三位,但美国的占比是16.5%,拥有一票否决权。在被认为“可以赋予一个国家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国际货币储备中,美元的比重约占55%,而人民币只有约2%。即使是在中国的强项经济领域,中国虽是工业制造大国,但并不是强国,中国虽在一些科技领域领先,但总体上在高精尖技术领域并不占优,科技创新能力还不强。此外,以人文发展指数来衡量,中国的水平也不是很高。在联合国发布的2019年人文发展指数中,中国在189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85位。因此中国国内发展任务艰巨,这也将是其长期面临的重大挑战。由于存在这些弱点和不足,可以说中国还不是羽翼丰满的“超级大国”,但以上所有这些不足方面总的发展趋势是偏向于中国,也即是中国的弱点和不足在不断地减小。
在更宏观的层面上,中美两极不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对比&在一定意义上,中美两极是单个国家与国家集团之比。虽然西方出现散化,但在面对中国时,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依然存在,美国仍在世界上维系着以其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和军事联盟体系。这更加大了中美两极实力的不平衡。
对世界的影响程度也是判定两极格局的关键因素,其核心问题在于两极格局是否是国际结构的基本框架,是否是国际政治的唯一中心。人们习惯以冷战时期的美苏两极作为参照。与之相比,中美两极在国际结构中的地位明显要低,对世界的影响程度也明显要小。在美苏两极格局下,几乎整个世界被分为两半或受其裹挟,世界围绕着两极转,两极左右着世界的议程。中美两极结构尚达不到这样的程度&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不管从对国际事务的建设性还是破坏性角度来说,中美关系都有着最大影响。但中美两极不代表着世界,也不带领着全世界。有观点认为,在新冠疫情后中美将分成两个“半球”,或是中国将和俄罗斯形成与美国对立的新体系。中国与美国出现对立是可能的,但形成以中国为中心的“半球”没有可能。“从一定意义上说,现在的两极化是中美关系的极化,但不是世界的两极化。世界没有因中美关系而一分为二&形成以中俄为中心的“半球”同样可能很小。中俄能够进行不同形式的战略合作,但两国都是大国,都具有强烈的独立身份意识,它们可以形成某种松散的体系,或说“软体系”,在某种特别形势下,它们也可以进行盟友性质的合作,但它们不是传统的政治一军事联盟。#它们有很多合作者,但不会有大批的地缘政治追随者。与冷战时期相比,现在的世界处于更加多元的状态,国际权力分配呈现出扁平化和分散化状态,出现了更多的力量中心,而且各力量中心更追求独立身份;也出现了更多形式的力量结构,如地区组织、非政府组织、跨国集团等,它们已成为国际政治中的重要角色;中小国家也更加自主和自立,它们不愿再是国际政治的被动接受者。就国力来说,所有这些角色单独都不能与中美比肩,但它们不依附或不完全依附于中美,不会被消解到两极框架中。与此相反,它们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同样极为重大,而且可以对两极结构形成一定制约。
三、两极结构趋势与中国的政策选择
在对两极论的主要论点进行了正反两方面的考察后,可以发现当今世界既存在着多极,也存在着两极,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在的国际结构。
(—)两极结构的趋向
从逻辑上说,两极和多极不能相容,即世界如果是两极的,它就不能是多极的,而如果它是多极的,它就不能是两极的。但现实的情况是,在某种程度和某种意义上,在主观认识和客观现实中,两极和多极都共同存在着,这是现今国际结构的独特现象。不过,两极和多极不是平行地存在,而是相互交织和相互作用,其关系可以描述为多极框架中的两极结构,或是两极占突出地位的多极结构,这是一种非典型的两极结构,也是一种非典型的多极结构。多极结构不否定两极结构的存在,两极结构也不否定多极结构的存在,但在最基础的层面上,仍以多极化为整体框架。多极与两极的共存与一般的理论和逻辑相抵,但它是现实的存在,是现实世界结构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反映。
国际结构的这种状态在未来很长一个时期会继续保持,但趋势是多极结构的特征向弱,两极结构的特征向强。正在发生的科技革命和新冠疫情是有力的验证。这两个对现今世界产生着最大影响的事物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们使得中美竞争和对立更加激烈,并因此使中美两极结构更为突出。
新科技革命将深刻影响和改变世界。但从以往的历史来看,新科技革命对国际政治来说是一场技术革命,而不是政治革命。新技术革命可以导致国家力量对比迅速变化,可以使国际结构发生重构,可以改变军事技术手段和战争形态,乃至改变人类生活方式和历史的进程,但它不否定国际政治的基本概念,不改变国家关系的根本性质,也不会消除国家间对抗的可能。从根本上说,政治关系决定技术关系,技术革命服务于政治目的,而不是技术改变政治,也不是政治服从于技术。以往的科技革命都是如此。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也是例证,如核武器和卫星技术都是划时代的军事技术革命,它们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样式,也改变了人们对战争的认识,但都没有改变美苏关系的政治性质,反而是把两国竞争带到了新领域和推向了新高度。对中美关系而言,新科技革命不仅没有为中美合作提供新的需求,反而成为加深两国关系恶化的刺激因素,事实上其自身就成为两国竞争的重要形式和内容。
2020年暴发的新冠疫情是百年不遇的大灾难,从来没有一个敌人像新冠病毒一样构成了对所有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共同威胁。在世界和人类处于大灾难的情况下,中美合作推动国际社会团结自救的全球意义凸显,因为没有任何其他双边关系具有这种能力。但与国际社会的期望相反,疫情却使中美关系的恶化加剧。
新冠疫情给国际政治带来了强烈冲击,引发了人们对未来世界进行预测的浪潮。两极的形成也是其中的热点之一。中美俄学术界都有这种看法,尽管也存在否定的观点。不过,俄罗斯学术界所说的两极形成含义与一般的理解有所不同,它是指中俄美关系的形态出现重大变化,中国成为美国的主要目标,中美两极对抗结构凸显,国际政治面临新局面,俄罗斯也需在这种新形势下考虑自己的角色选择。这与把中美两极作为国际结构的主导框架有差别。但无论如何,新冠疫情突出了中美两极结构是多数人的共同看法。
两极结构对中国提出了重大外交理论和实践挑战。问题的实质在于,如果中国既已是两极结构之一,它将如何继续实行多极化政策?从理论上讲,继续坚持多极化政策将自相矛盾,但放弃多极化将产生一系列后果。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应如何选择?多极化是中俄国际合作的重要基础,如果中国放弃多极化,中俄国际合作又将以什么为基础?
全面以多边主义为基本概念是中国应对理论和实践挑战的路径。多极化和多边主义都是中国外交中使用的概念。政治多极化是中国一贯的政策追求,多边主义也一直是中国坚持的外交思想。不过,今后中国可以不再把多极化表述为政策目标,而以多边主义为总体概念。
(二)中国的政策选择
如同国际政治中的许多概念一样,关于多边主义概念的界定形形色色,因而出于不同的视角,大家对多边主义的理解也纷繁不一。作为中国外交中使用的多边主义,这里还是以中国官方的解释为参照。
多极化和多边主义有密切关联,因此经常被当作相近甚至相同的概念,在实践中也常常会被混用,但实际上它们是不同的概念,而且不管在中文、英文还是俄文里,它们都是含义不同的名词。从性质上说,多边主义是一种政治思想和态度,具有价值取向,而多极化是一种结构形态,在政策上是一种对具体目标的追求。多边主义具有完全开放的性质,以普遍的政治平等为原则,而多极化主要还是基于大国关系的政策,追求的是大国间的平等,对其他国家而言也可能意味着大国的特权。多边主义考虑各国的利益,以各国的利益平衡为基础,而多极化则重视权力,以权力为主要构建要素。多边主义不否定多极化,也可以包容多极化,但多极化不能包纳多边主义,它与多边主义可以兼容,也可能相悖。
以多边主义全面取代多极化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实质性意义,这既不是对矛盾的技术性处理,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权宜之计。不再使用多极化概念与现今中国所处发展阶段的地位相适应。多极化更多体现着中国在崛起过程初期的需求。这一时期中国的首要关切是跻身于世界大国之林,在国际权力结构中占有应有的地位。多极化既是对美国单极霸权结构的突破,也为中国提供了在国际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结构空间。而在中国的大国地位已经十分稳固的今天,在中国已经不仅是多极之一而且是两极之一的情况下,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更多转向如何看待他国,而不是对本国地位的担忧。在这种背景下,以否定单极和提高本国地位为着眼点的多极化理论已不适宜,以与他国关系为重心的多边主义更适应中国外交的需求。多边主义超越了多极化暗含的大国中心思想,体现着普遍主义的原则,它在思想和理念上是一种提升,在价值和道义准则上站得更高&在政策目标的追求上,多边主义不与某种特定国际结构挂钩,并超越国际结构的制约,因而也具有更开阔和更自由的空间。
不使用多极化和以多边主义为总体理论不会导致中国外交政策的断裂,因为这不是对原外交政策的改变和否定,而是中国外交理论与时俱进的发展和优化。在多极化被认为已是现实乃至两极结构业已出现的情况下,特别是中国已被认为是两极之一,继续刻意地推动多极化已无十分的必要,而且在外界看来与中国的身份不相符合,甚至会影响它的可信度。多边主义不再强调对多极结构的追求,这可以理顺中国在国际结构中的地位与目标之间理论上的不协调,但同时仍能反映多极化含有的合理思想。多边主义不与任何特定的国际结构挂钩,这使中国外交理论可以对应各种可能的国际结构形态,不受中国在其中地位变化的影响,即不管被认为是多极之一还是两极之一,中国的外交概念都无需因之改变。多边主义原本也是中国的外交原则,以多边主义为总体理论仍是在中国外交原有的思想轨道上,不过这不是简单的继续,而是把多边主义提到更高层,而是把多边主义提到更高层面,使之成为中国外交的上位理论。
在中俄综合国力差距持续拉大的背景下,多边主义也是保持两国国际合作的可行途径。在过去这些年,推动多极化这一共同目标是联系两国国际合作的主要纽带,因此多极化一直是中俄国际合作的重要基础。但现在的形势是两国在国力对比上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中国正从多极之一变为两极之一,而俄罗斯将为巩固它作为世界大国的地位而艰苦努力。可以感到,在国际结构两极化的趋势下,俄罗斯对它在中俄关系中可能处于不平等地位的担忧在增加。在国力相对较弱的情况下,多极化对俄罗斯的重要性只会增加不会减小,只有在多极结构中才有俄罗斯作为大国的位置,因此坚持多极化将是俄罗斯的坚定立场。俄罗斯提出未来的多极化应具有公正和民主的性质,它不应只是建立在力量平衡的基础上,而应是以国家的利益、模式、文化、传统的互动为基础尸这可以理解为是俄罗斯对国际政治的道德性要求,也可以理解为是俄罗斯以其他因素来弥补其弱势地位。从理论上说,中国不再使用多极化概念会使两国在国际结构上失去共同的目标追求,进而导致两国国际合作基础被削弱。不过,如果中国奉行多边主义,这种情形实际上不会发生。多边主义反对单极化,但不否定多极化,有利于俄罗斯维持在多极世界中的地位。而且,在理念上,多边主义与俄罗斯的外交思想相符,因为俄罗斯本身就是多边主义的拥护者,将多边主义作为其外交旗帜。因此,不论在理念还是政策上,多边主义都可以成为中俄继续进行国际合作的基础。
如果国际结构是两极化,中国为两极之一,中国的外交思想不是从两极的地位出发,不是以两极之一的地位构建其理论,而是主张多边主义,这与它的地位是否存在矛盾?或者说,作为两极之一,中国应否和能否选择多边主义?
如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国际结构具有自然属性。不管是单极、两极还是多极,它们都是自然形成的客观状态。就此而言,在以国力为指标的国际结构中,中国的地位是无需也不能选择的。中国是什么“极”由国力决定,它既不是国家选择的结果,也不取决于国家的选择&国家会有对某种国际结构的追求,但它只是一种主观意愿,与客观事实并不是一回事。多边主义是一种政治态度,而政治态度是可以选择的。
可以断定,即使新两极能够成立,即使中国被认为是新两极之一,中国都仍将选择多边主义。这就是说,中国不以两极为世界中心,不把两极看作是凌驾于世界之上的超级结构,即使中国国力超出其他国家。中国会负起更大国际责任,但不追求超级国际权力,而仍愿与其他国家平等相处。
但两极的相互关系是一个困难问题。学术界对于两极结构的性质有十分不同的认识。有观点认为两极对立具有天然性,这在西方和俄罗斯学术界尤为流行。这就是说两极对立是不可避免和不可改变的。两极结构即意味着对立,物理上的两极相斥、俗语里的一山不容二虎、国际政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等等,都可以作为这种观点的注脚。不过,作为纯自然状态的两极,它只是两个国家的国力相差不多、且都远远超越了其他国家,并没有固有的政治内涵,即既不是天然对立,也不是自然地合作,它的政治性质是被赋予的,而赋予者就是两极本身。这也意味着两极的关系是可塑的,其政治性质是两极选择的结果。中国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即基于这一认识前提。中国的选择十分清楚,即希望与美国建立合作共赢的关系模式,但问题在于合作关系的形成需要两极的共同选择,而对立关系只需一方的选择即可出现。因此,如果美国选择对立,则不管中国是否,中美两极也将是对立的性质。
尽管美国没有公开表示,但从事实判断,美国并不认同两极。实际上,美国不接受中国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地位、不认可中美两极结构正是中美冲突的主要原因。在不接受中国为平等大国的情况下,战略压制和打击是美国政策的自然选择。对于美国来说,使挑战者失去挑战能力是维持其世界霸权地位最可靠的方式&在这一点上,现在的中美关系与当年的美苏关系有重大不同。在苏美两极时期,美国是把苏联作为平等的对手,认可苏联与美国相同的国际权力和地位,在平等的基础上与苏联博弈。因此,美苏两极既竞争对峙,但也能够形成相对的稳定,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共治”状态。这意味着,真正的两极结构在一定意义上不仅是两极对立,也还应是两极“共治”。两极对立是世界最强国和次强国你死我活的搏斗,而“共治”才是两极结构的稳定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只有当美国接受中国为平等大国后一不管是作为对手还是伙伴一才可能有真正的相对稳定。因此,美国接受中国为平等对手是中美关系结构性稳定的前提,现在的两极结构尚处于发展过程中。
两极化将对中俄美关系的结构产生重大影响,使中俄美三角关系呈现出崭新形态。有看法认为,中美两极结构的出现意味着中俄美三角关系的结束。但这也可能是中俄美三角关系新的开始。中俄美关系仍将存在联动反应和效应,只是它的表现形态和作用将有所不同。由于相互位置的变化,中美竞争对立将结构化,在中俄美关系中,中美问题上升为焦点和核心,并成为三国考虑相互关系和政策的基本背景。在中美对立结构突出的情况下,俄美对立的程度可能减低或缓和,美国会有更强的分离中俄的需求,甚至会试图把俄罗斯拉到自己一边,而改善对美关系也是俄罗斯一直期望的。中俄战略合作可以继续保持,中俄美关系的大框架依然将是中俄保持合作关系,俄美和中美关系道路坎坷。但两极化改变了俄罗斯的角色位置,给俄罗斯带来新的挑战,也增加了新的选择空间。俄罗斯会追求更独立的角色,在中美之间采取更灵活和更有弹性的政策,并且加强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关系,以增强本国的地位,对中美进行平衡。
当今的国际结构仍在演变中,尽管学术界对其评估不一,但中美两极结构增强是它的重要特征。不过还不能确定地说这是不可逆的进程,其变数不仅在于中美自身未来的发展变化,也在于其他力量的发展变化,还在于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在现今阶段,中美两极化仍在世界多极结构的大框架之内,但未来它是否会突破这一框架并凌驾其上,则还存在不同可能。
中美两极结构的出现使中俄美关系的形态发生重要改变。这对三国关系是新的考验和挑战,中俄美关系都因此产生政策调整的需要,但它们将如何调整,也存在不同可能。
新形势也是对中国外交的挑战,在身份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如何在理论和实践上继续坚持多边主义,如何保持与俄罗斯国际合作的基础,以及如何避免或控制中美走向体系性对抗,这都是中国外交需要面对的问题。
本文首发于《国际关系研究》2020年第4期第3-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