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论坛】赵华胜:两极及其多极和单级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中国论坛特约专家
编者按:
全球化和多边主义正面临严峻挑战,世界是否正在走向两极化,是当前学者们热议的话题。日前,中国论坛特约专家赵华胜教授,在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The Russian International Affairs Council, RIAC)网站上发表英文署名文章《两极及其多极和单极》,公号发布该文中文原稿,并附英文链接,以飨读者。
在冷战结束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单极与多极世界的矛盾是世界格局的主要焦点。但现在这种状况已经被打破了,随着两极论的出现,多极化与单极化的关系已不再是国际格局的唯一模式,两极化及其与多极化、单极化的关系成为新的问题,越来越具有现实的意义。
两极论开始出现于大约十年前,近年在学术界逐渐流行起来,但它不是中国官方认同的概念。所谓两极自然是指中美两国。国际上对于何为“极”并没有严格的定义和标准,同样,对于单极、两极和多极格局也没有严格的定义和标准。它主要是一种描述性的概念,没有绝对的量化指标,在不同的使用环境中有较大的相对性。
两极论的主要依据是经济总量及国力,从这个角度衡量,两极格局的形成具备了一系列基本要素。
其一,中国经济总量向美国接近,两国经济之间的差距实质性缩小,已经具有了可比性。1980年,中国的GDP只有美国的10.7%,到2017年,升至美国的62%。
其二,中美作为世界最大和第二大经济体,它们各自的经济总量远超出身后的第三大经济体。就世界主要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而言,现在是一个典型的金字塔形态。2019年,GDP超过20万亿美元的国家只有美国(22万亿),超10万亿的也只有中国(12万亿),其后是4-6万亿的日本和德国。按照中国官方的说法,2019年中国GDP与日德英法2018年GDP的总和相当。
其三,中美两国经济总量之和在世界经济总量中占有重大比重,对世界经济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2018年世界经济总值约84万亿美元,美国约占24%, 中国约为16%。中美经济总量占到了世界的约40%。在国际贸易上,2018年中国进出口额约4.62万亿美元,占全球贸易量的11.75%,美国为10.87%,两国占到了世界贸易总量的五分之一多。
其四,在当前正在进行的新科技革命中,中美也是佼佼者,处于世界最前列。以人工智能为例,美中的人工智能人才和企业数量在世界上名列前两位,在人工智能的专利数量上,中国略多于美国。再以数字经济来说,在区块链、物联网、云计算等领域中美所占比重都大大高于其他国家,2018年世界十大互联网企业都是中美企业,其中美国6家,中国4家。
其五,中美维持有最庞大和先进的军事力量。在这个方面,俄罗斯在相当多指标上强于中国,特别是在战略核武器上,但中美两国的军费开支遥遥领先于其他各国,拥有最大的国防潜力。根据瑞典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2019年美国军费开支为7320亿美元,中国为2610亿美元,其后印度711亿美元,俄罗斯651亿美元,沙特619亿美元,法国501亿美元,德国493亿美元,英国487亿美元,日本476亿美元。这就是说,美国军费开支远超中国,但与英法德俄日印等大国相比,中国的军费都在它们的几倍以上。
从以上的标准看,不管从绝对数量还是从相对于美国之外其他大国的角度评判,中国确实已经脱颖而出,可与美国共同跻身于世界第一集团,认为两极格局将会或已经形成有其理由。
但两极论也有被质疑之处,这反映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中国的分量是否足够重,使其能够成为两极之一;另一个方面是中美两极结构对世界的影响是否足够大,使其能够成为国际结构的主导框架。
两极论的主要依据是经济指标。毫无疑问,经济指标是国力的基础,也是任何形式的国际结构的基础。就经济指标来说,中国发展的数据是有力的,但仅仅有经济指标是不够的,而且仅以GDP作为标准是不全面甚至不科学的,更重要的是它需体现为综合的现实国际政治能力和影响力。
从能力和影响力的角度,中国有其强项,但也存在一系列不足和弱点。中国尚不具对世界产生广泛吸引力的价值体系,缺乏稳定可靠的伙伴-盟友体系,国际话语权力较弱,在国际组织中的结构性权力较小。由于历史原因,世界最重要的多边机制联合国机构的总部多设在欧美国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尽管在2016年改革后中国份额占比从3.996%增加到6.394%,从原来的第六位提高到第三位,但美国的占比是16.5%,仍拥有一票否决权。在被认为“可以赋予一个国家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国际货币储备中,美元的比重约占55%,而人民币只有约2%。即使是在中国的强项经济领域,中国虽是工业制造大国,但还不是强国,中国虽在一些科技领域领先,但总体上在高精尖技术领域并不占优,科技创新能力还不强。此外,以人文发展指数来衡量,中国的水平也不是很高,在联合国发布的2019年人文发展指数中,中国在189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85位,国内发展是长期的艰巨任务。由于存在这些弱点和不足,可以说中国还不是羽翼丰满的“超级大国”。但对两极论有利的是,在以上所有这些方面,它的总趋势是对中国越来越有利,也就是中国的弱点和不足在不断地减少或减轻。
在更宏观的层面上,中美两极不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对比。虽然西方出现散化,但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依然存在,美国仍在世界上维系着意识形态联盟和军事联盟体系,尽管已比较松散,并且仍享有较强的号召和动员力。这更加大了中美两极实力的不平衡,在一定意义上,中美两极是单个国家与国家集团之比。
对世界的影响程度也是判定两极格局的关键因素,它的核心问题在于它是否是国际结构的基本框架,是否是国际政治的唯一中心。人们习惯以冷战时期的美苏两极作为参照。与之相比,中美两极在国际结构中的地位明显要低,它对世界的影响程度也明显要小。虽然不管从对国际事务的建设性还是破坏性角度来说,现在的中美关系都有着最大影响。但中美两极不代表着世界,也不主导着全世界。
尽管美国没有公开表示,但从事实判断,美国并不认同两极。事实上,美国不接受中国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地位、不认可中美两极结构正是中美冲突的主要原因。这一点上,现在的中美关系与当年的美苏关系有重大不同。在苏美两极时期,美国是把苏联作为平等的对手,认可苏联与美国相同的国际权力和地位,在平等的基础上与苏联博弈。因此,美苏两极既竞争对峙,但也能够形成相对的稳定,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共治”状态。在一定意义上,真正的两极结构不仅是两极对立,也还应是两极“共治”。两极对立是世界最强国和次最强国你死我活的搏斗,而“共治”才是两极结构的稳定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只有当美国接受中国为平等大国后——不管是作为对手还是伙伴——才可能有真正的相对稳定。
在国际政治中,世界结构具有客观和主观的双重性质。一方面,它是自然形成的客观存在,这是最基本的层面,另一方面,它又可能是一种追求的目标,这使它带有了价值意义。
价值判断的实质是对不对和该不该的问题。多极论在冷战时期即已出现,对多极化的追求从一开始就具有反对霸权、追求国际关系民主化的含义,因而多极化在一定意义上具有了“政治正确”的性质。多极化的这一政治含义是两极结构所不具有的,更不必说单级了。
不过,多极化的“政治正确”也是相对的,它相对的是单极结构,在单极结构消失之后,它“政治正确”的基础也会变化。从根本上说,多极化不是合法性问题,不是道德性问题,它的核心问题仍是国际权力分配。它否定单极霸权,给予其他大国或集团平等的国际权力,使其他大国的国际地位和权力提高,就此而言它是公正的。
但多极不是绝对的平等结构,它仍是以大国为基础形成的权力结构,只是它的数量由一个变为多个。要能在多极结构中占有一席之地,首先需要成为一极,而在当今国际政治中,被认为具有“极”的资格通常是中美俄欧日印等大国或国家集团,一般中小国家很难独成一极。多极结构的数量虽没有限定,但它仍是一个由有限数量国家构成的有限结构。它不可能无限延伸,更不可能把每个国家都包括进入。没有边界的多极化等于无极化,也就没有了单极、两极或多极,所谓多极化也就失去了意义。
简而言之,多极化相对更加公正合理民主,但不是绝对的平等。国家在政治上平等,但基于能力的原因,强国和弱国对国际事务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和义务,大国在世界事务中仍起着更重要的作用,因而具有“极”的地位。这是世界的现实。国际政治不可能超越世界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多极是最合理和最现实的结构。多极化客观上对中小国家更有利,这可为它们提供更大的政治自由空间,使它们的利益更够得到更多的反映。
就功能而言,多极结构使霸权得到制约,国际权力的分配相对公正,因而有利于国际平衡和稳定,但多极结构不是国际稳定的绝对保障,也不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反多极化的观点乃至认为多极化也是一种竞争理论多极结构不必然是合作导向,它也可能是冲突导向。这就是说,多极结构既可能通向战略稳定,也可能导致动荡和冲突,因此,对国际政治来说,更重要的问题是多极结构的内部关系,只有合作型多极结构才能形成结构性稳定。
有观点认为,在新冠疫情后中美将分成两个“半球”,中俄将与美国形成对立的新体系。中国与美国出现对立是可能的,但形成以中国为中心的“半球”没有可能。抛开中国没有这种愿望不说,就实质而言,现在的两极化是中美关系的极化,但不是世界的两极化。世界没有因中美关系而一分为二。形成以中俄为中心的“半球”同样可能很小,中俄能够进行不同形式的战略合作,但两国都是大国,都具有强烈的独立身份意识,它们可以形成某种松散的体系,但不是一体化的联盟。它们有很多合作者,但不会有大批坚定的地缘政治追随者。与冷战时期相比,现在的世界处于更加多元的状态,国际权力分配呈现出扁平化和分散化状态。出现了更多的力量中心,各力量中心更追求独立身份,也出现了更多形式的力量结构,如地区组织、非政府组织、跨国集团等,它们已成为国际政治中的重要角色;中小国家也更加自主和自立,它们不愿再是国际政治的被动接受者。就国力来说,所有这些角色单独都不能与中美比肩,但它们不依附或不完全依附于中美,不会被消解到两极框架中;在中美关系呈现极化结构的情况下,它们中的相当大一部分会保持选择的自由和独立的角色,不在中美之间选择固定的位置。它们在国际政治的作用同样极为重大,而且可对两极结构形成一定制约。
要给当今的世界结构下一个简单的定义并不容易,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今世界是多极化、两极化和单极化的混合体,它们共同构成了国际结构的现状。
从逻辑上讲,两极化、单极化和多极化是不相容的。如果世界是两极或单极的,就不可能是多极的;如果世界是多极的,就不可能是两极和单极的。但在当今世界情况并非如此。今天的世界还没有形成清晰的结构,现实情况是无论在主观认识还是客观现实上,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这是当今国际格局的一种独特的现象。不过它们不是并行存在,而是相互交织和交叉的。这不符合一般的理论和逻辑,但它是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反映,也是当前国际结构所处的过渡阶段的反映。
国际结构的这种状态在未来很长一个时期会继续保持,但趋势是两极结构的特征向强,单级滑落,多极也在某种程度上弱化。正在发生的科技革命和新冠疫情是有力的验证,这两个对现今世界产生着最大影响的过程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们使得中美竞争和对立更加激烈,并因此使中美两极结构更为突出。
新科技革命将深刻影响和改变世界。但从以往的历史来看,它对国际政治来说是一场技术革命,而不是政治革命。新技术革命可以导致国家力量对比迅速变化,可以使国际结构发生重构,可以改变军事技术手段和战争形态,乃至改变人类生活方式和历史的进程,但它不否定国际政治的基本概念,不改变国家关系的根本性质,也不会消除国家间对抗的可能。新科技革命没有改变中美关系的轨道,它不仅没有为中美合作提供新的需求,反而成为加深两国关系恶化的刺激因素,事实上,它本身就成为两国竞争的重要形式和内容。从根本上说,是政治关系决定技术关系,技术革命服务于政治目的,而不是技术改变政治,也不是政治服从于技术。以往的科技革命都是如此。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也是例证,核武器和卫星技术都是划时代的军事技术革命,它们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样式,也改变了对战争的认识,但都没有改变美苏关系的政治性质,反而是把两国竞争带到了新领域和推向了新高度。
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是百年不遇的大灾难,从来没有一个敌人像新冠病毒一样构成了对所有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共同威胁。在世界和人类处于大灾难的情况下,中美本应合作共同抗击疫情,但与国际社会和中国的期望相反,疫情却使中美关系的恶化,大大加剧了中美两极化。从趋势来看,有理由认为中美的两极化将继续发展,在国际结构中的地位越来越突出。
编辑:中国论坛许馨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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