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胜:美国新丝绸之路战略浅解
2021年4月,美国总统拜登宣布将在9月1日前从阿富汗撤出全部军队。美军是否实现了在阿富汗的目标?阿富汗的战乱局面责任归谁?美军的撤退会给这一地区造成哪些影响?中国要填补阿富汗的“真空”吗?
中国论坛从2021年7月16日起,陆续推出中国论坛特约专家、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赵华胜12年前开始陆续发表在国内外学术期刊的阿富汗问题文章8篇,以及为中国论坛写作尚未发表的文章1篇,对上述问题作出回答。
今日推送的是赵华胜教授的阿富汗系列文章之三“美国新丝绸之路战略浅解”。本篇文章首发于《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原文1万3千余字,本文为精编版,独家供稿中国论坛。阅读原文请点击文末链接。
新丝绸之路战略于2011年7月由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印度金奈提出,它是美国为2014年后的阿富汗所做综合安排的一部分。
新丝绸之路战略的目标是以阿富汗为中心,把中亚和南亚连接起来。按照美国官方的解释,新丝绸之路战略的建设包括软件和硬件两个两方面。软件建设是指贸易自由化、减少贸易壁垒、完善管理制度,简化过境程序、加快通关速度、克服官僚作风、消除贪污腐败、改善投资环境等等。硬件建设则是指修建连接中亚、阿富汗和南亚的铁路、公路、电网、油气管道等基础设施。通过软件和硬件两方面的建设,推动商品、服务、人员跨地区的自由流动。
新丝绸之路战略的轮廓
新丝绸之路战略已经有了基本的轮廓,构成这一轮廓的硬件骨架是中亚-阿富汗-南亚贸易商路的逐步打开,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TAPI)的建设,铁路和公路的修筑,中亚--南亚电力项目(CASA-1000)的推进,等等。
中亚-阿富汗-南亚贸易商路的逐步打开。2010年7月,在美国的大力推动下,巴基斯坦与阿富汗签署了过境贸易协议,希拉里国务卿出席了签字仪式。协议的签署是阿巴政治关系的一个突破。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自1965年以来没有签订过贸易协定。此前,阿富汗商品进入巴基斯坦只能通过两个口岸,而且只能把货卸在口岸,再由巴基斯坦的车队运抵卡拉奇港。按照新签署的协定,巴基斯坦将再向阿富汗开放18个口岸,并在卡拉奇港外再增加瓜达尔(Gwadar)和嘎西木两个港口(Qasim),阿富汗货物可通过这三个港口进出。贸易协议使阿富汗货车能够进入巴基斯坦,但仍不能直接进入印度,货物只能在巴基斯坦靠近印度的旁遮普省口岸卸货。不过,这已经向直接进入印度大大接近了一步。
2011年6月,印度与巴基斯坦达成协议,在瓦格赫(Wagah)地区开辟一条新的过境通道,以满足贸易扩大的需要。瓦格赫是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唯一的边界口岸,1947年印巴分治时被分为两部分,东部归印度,西部归巴基斯坦。每天日落之前,印巴两国边防军人都要在这里举行华丽的降旗闭关仪式,这成为旅游观光的一大景观,但却使货物往来更不通畅。新通道开辟后,老通道将主要用于仪式表演。
2011年8月,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签署协议,接受阿富汗加入过境运输协议(Cross-Border Transport Agreement)。过境运输协议是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在中亚经济合作规划框架内于2010年12月签订的,它也是该框架内第一个过境运输协议。
这样,看似孤立的塔吉与阿富汗、阿富汗与巴基斯坦、巴基斯坦与印度的双边行为,放到一起就具有了整体的意义,它们在三个关节上分别打通,使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的陆地贸易运输线初露端倪。
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项目(TAPI)。TAPI管道是将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输往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项目从1990年代初开始酝酿,前后已历时20年之久。项目最初是在土库曼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三国之间,印度在2008年后加入。TAPI项目由亚行主持和协调,管道年输气量计划为330亿立方米,期限为30年。
美国认为TAPI项目是新丝绸之路战略的关键一环,它可产生多方面的重大政治、经济和地缘战略效应。TAPI为阿富汗和南亚提供了新的天然气来源,抑制了伊朗向中亚输出天然气的计划。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从1995年也开始酝酿,印巴也曾进行了多次谈判。这条管道可避开动荡不安的阿富汗南部地区。美国一直反对修建从伊朗到南亚天然气管道的计划,并劝阻巴基斯坦放弃这个项目。印度在2008年退出了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项目,除了商业性原因外,与美国的作用可能不无关系。此后,印度加入了TAPI项目。
中亚--南亚1000项目(CASA-1000)。中亚电力已经输入到阿富汗,来自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的电力已经接入了阿富汗的电网。不过,这都是双边的电力合作,它们虽十分重要,但规模不大。CASA-1000是多边电力合作项目,对新丝绸之路战略有更重要的意义。
CASA-1000项目的参加国是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四国,它的目标是把塔吉的水电输送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项目的设计每年向南亚输送约1000兆瓦电力,项目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铁路。在公路方面,在阿富汗与塔吉克斯坦之间的喷赤河上已修建了数座桥梁,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间的公路运输也已开通。在铁路方面,最重要的成果则是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铁路的完成。
在阿富汗修建铁路的想法早在19世纪就已经出现,但一直未能实现。21世纪之前,阿富汗国内只有几十公里的铁路轨道,包括苏联在1980年代修建的一条连接乌兹别克斯坦铁尔梅兹(Termez)和阿富汗的海拉巴德(Kheyrabad)的约15公里长的铁轨。在土库曼斯坦和阿富汗之间,也有一条苏联修建的10 公里长的铁轨。
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铁路项目从2003年开始酝酿,2008年11月,乌阿签署了修建乌阿铁路的备忘录。项目主要由亚行投资,2010年12月乌阿铁路投入试运行。乌阿铁路全长75公里,它的一端是乌兹别克斯坦的海拉坦(Hairatan),另一端是阿富汗的马扎里-沙里夫(Mazar-e-Sharif)。乌阿铁路虽然不长,但它是阿富汗的第一条铁路,更重要的是,这条铁路的开通为阿富汗与周边国家的铁路连接打下了基础。
除此之外,印度、伊朗、土库曼斯坦和中国都有在阿富汗修建铁路的计划。
以上地区贸易、天然气管道、电网、铁路结合在一起,共同勾勒出了新丝绸之路战略的大致图景。
对新丝绸之路战略的评估
关于新丝绸之路战略的前景,以终极目标来衡量,它的成功遥遥无期,从过程的角度,则它在逐渐推进。在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上,美国预期的效果很难完全达到,但在推进区域经济的联系上,它会有所成效。对于解决阿富汗问题,它是正确的途经,但它需与其它措施配合,不可能短期见效。
新丝绸之路战略面临的困难显而易见,按照布雷克助理国务卿的看法,新丝绸之路战略的主要问题是地区不稳定、恐怖主义威胁、地区贸易水平低、社会贫困、妇女就业困难、以及一些国家的非建设性行为等等。
但最大的挑战还是地区特别是阿富汗的安全和稳定。新的项目都要经过危机四伏的阿富汗南部,投资者顾虑重重,安全性没有保障,尤其是阿富汗前景未见明朗,这给新丝绸之路战略造成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新丝绸之路战略对地区贸易繁荣的预期也过于乐观,过去许多预测都被证明离事实相距甚远,包括亚行的预测。而且,中亚国家经济规模小,与南亚地区的互补程度不高,再加上高昂的运输成本,中近期不能指望中亚和南亚贸易大规模增长。
尽管如此,美国对新丝绸之路战略抱乐观的期望。伯恩斯副国务卿曾把中亚与多年前的东南亚做过比较。东南亚国家在建立东盟的过程中也曾经是问题重重,但东盟却建立和发展起来。他认为东南亚做到的事情,中南亚国家也可以做到。
中国如何应对
新丝绸之路战略有明显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含义。它排斥俄罗斯、伊朗和中国。这不是指参与上的拒绝,它可能不会拒绝中俄参与其项目,甚至可能欢迎中俄的投资。这种排斥是指它把中俄以及伊朗排斥在美国欲构建的中南亚地区体系之外。这并非是因为中俄的参与缺乏经济上的合理性,而是因为中俄的政治身份。事实上,新丝绸之路战略在相当大程度上受地缘政治思维的主导,它的地缘政治目标是防止中亚完全为俄罗斯和中国所控制,它的地缘经济目标是使中亚不对俄罗斯和中国形成依赖。
中亚的大国关系也增加了新丝绸之路战略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色彩。大国之间在中亚的竞争一直在进行,俄美中是其中三个最大的角色。能源和基础设施建设是竞争的重要体现,三个国家都在努力推动中亚的区域一体化,都在中亚进行能源和基础设施建设,但却是向着不同方向。
新丝绸之路战略对中国具有挑战含义,不过,新丝绸之路战略受到了本地区国家的支持,反对一个本地区国家支持的政策既不明智,也不正确,而且不仅作用不大,效果还可能适得其反。新丝绸之路战略以区域经济合作为形式,这符合地区的利益,也是大势所趋,而且,中国没有理由在自己进行区域合作的同时反对他国的区域合作。
新丝绸之路战略会对中国在中亚的地位产生影响,并可能给中国在中亚的能源和经济利益带来流失。但它的影响不全是负面的。中俄美从不同的方向将中亚与周边相连,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不是中亚被分割成不同区块,也不是中亚被某一个国家控制,而是殊途同归,它们汇聚于中亚,形成大区域联通。在这个大地区交通和经济网络中,各国都可能获益,而大国的获益程度取决于其影响力,特别是经济影响力。经济具有自发的内动力和不可抑制的张力,它会顽强地渗透到这个四通八达的区域经济系统中。中国是这一地区最大的经济体,经济张力最为强劲,越是开放的区域联系,对中国越是有利。如果说对竞争有担心,那首先也不应是中国。还应该看到,新丝绸之路战略也在克服中南亚区域经济合作的顽疾,即种种制度性、行政性、社会性弊端,新丝绸之路战略如能对此有所改善,则它会成为通则,中国也会分享。
至于中国对新丝绸之路战略的政策,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不反对,不主动,从中国的需求出发,视情参与,但不宜用参与新丝绸之路战略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