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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之内
2016年,作者虫安给“网易人间”投递了第一封稿件,往后,他用十几万的文字详细记录了他从19岁因持械抢劫入狱、期间经4次减刑,到2015年出狱这7年的经历,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一念之差,和铁窗中的人性百态。
他们在心口刺上爱情,在背后纹上自由;或让思绪如一双翅膀飞越高墙,或惟愿在狱中迎接腐朽。
本期特辑「高墙之内」,听见他们的喜悲。
2008 年,我在看守所等待判决的时候,家里给我请了两个律师。管教得知后,还提醒我说:“刑事案件花再多钱都没什么来去,还是叫你家人省点钱上山(投改服刑)的时候再找门路吧。”这话我记得很清楚,前半句令我万分绝望,后半句又令我希望重生。
很不幸的是,到我投改监狱那年,管教口中所谓的门路已经变得十分艰难,非有大能耐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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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人的帮助下,我勉强被分到了文教监区。
文教监区除了少数几个像我一样的文艺特长犯,绝大部分都是职务犯。2011 年,监狱成立了出监监区,文教监区整体搬过去与其合并。我在出监监区算是骨干犯,还当过两年 321 监房的组长。
有段时间,321 监房住进来一个精通八卦的集资诈骗犯,那段时间职务犯们都来托我算他们的运势。我和职务犯们多合不来,他们来求卦,我通常不搭理,除了杜平。
杜平 53 岁,以前是某税务分局的一把手,因为行贿、受贿、徇私舞弊不征、少征税款罪获刑 14 年。
因为一次狱内体检,他表单里填着的“大三阳”几个字,受到了所有职务犯的疏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杜平成了我的狱友。
2012 年邻近冬至,杜平来监房求卦,问算卦的犯人:“我家属在办一件事,不知道顺不顺利?”
算卦的犯人问他:“什么事?”
他不肯说,便为难起对方来:“你这个水平不高嘛,茅山的卦师就算不开口,都测得出来意。”
犯人不悦,借口说道:“心不诚,不打卦。”
隔了几天,冬至,杜平又来了。这一次,他不像第一回那样毛躁和抵触,小声翼翼地开口:“我来问问保外就医的事情成不成?”
对方在纸上得出来一个艮卦,告诉杜平,艮为土,有不动之意。再看今天求卦的日子碰巧冬至,冬至吃饺子,喝鸡汤,饺子是一张皮里困住一团肉,鸡汤讲究一个“熬”字,外相(问卦时间内的事物隐喻)不吉利啊。“看来你问的这桩事,难成。”
杜平听后,脸色不悦,特意叮嘱我:“保外的事情不可以告诉其他职务犯。”
我点头答应,他悻悻而去。
过完年后,算卦的犯人已刑满,杜平爷因为肝硬化住院了,他保外就医的二级公示贴在了监区的公示栏里,职务犯们聚在那里围观,他们并不担忧杜平的病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小科级,挺有门路的。”
职务犯们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是为杜平的病情担忧,又为他即将离开牢狱而感到高兴,两种情绪拧在一起,令人不适。
2013 年初春,杜平从医院回来了。他保外就医的申请虽然有监狱长的签字和医院的病情鉴定,但还是被检察院否决了。
回到监区,他看起来郁闷至极,每天都来找我谈心。“当时我觉得,那个卦并不准,事情上上下下都打点通了,没想到政策这座大山压了过来,现在想,这卦算的太准了。”
据说,就在杜平准备保外就医的时候,上面正在拟定《关于严格规范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切实防止司法腐败的指导意见》——没有生命危险的犯人一般不予保外就医。
“牢运不好,踩了政策的雷。”杜平垂头丧气,神色黯淡,失去了中年男人特有的从容和淡定,新长出来的寸发一茬一茬,坚硬且灰白。
作为文教监区唯一和我关系和睦的职务犯,我取出私藏的枸杞准备分给他半袋,他说枸杞是好东西,对他的病有帮助,我便把一整袋都给了他。
杜平的父亲是中学校长,文革期间被批斗,常常带着黑白无常的高帽子被捉去游街。杜平母亲性子直,和红卫兵犯冲,头被剃成个秃瓢。
他的整个童年都充满了类似的不安。
杜平 20 岁的时候,父亲平反,升任县里的教育局党委书记,那时的杜平是刚刚返城的知青,被父亲安排进了县里某乡镇的地税所。
3 年后,杜平被提拔为股级干部调到县里的国税局工作,到了 29 岁,又被提拔为副科级,升任国税局征收管理科科长。
36 岁,杜平被调到城区的某税务分局任一把手。那年,他的父亲从副县长的位置退休,赶在退休之前,给儿子做了最后一次仕途安排。至此,杜平停留在正科级的职务上十几年,虽有几次调动,但都是未提拔的平调。
官途黯淡,杜平决定利用职务之便做暗商捞钱。
他的征税辖区里有一家茶餐厅,老板和他关系很好,在杜平的提议之下,老板对茶餐厅进行了改造和装修,把茶餐厅变成了一个高档的精品私菜馆。
杜平征税辖区里所有想找他办事的老板,都要事先来私菜馆吃上几顿饭,菜单里有一道 1888 元的位菜——极品燕窝,往往一桌饭吃下来,光这一道菜就要上万。
那一年,杜平在家乡的县城花 80 万购买了一栋别墅,这笔钱全来自于他在菜馆的干股分红。
做暗商的第二年,杜平收获了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爱情。虽然当时他已经完整度过了“四十不惑”的十年,但还是被这个幼稚却充满诱惑的东西冲昏了头脑。杜平的妻子是在父亲的安排之下撮合的,相貌平平,有良好的家教,恪守着小县城知识分子的保守礼教,以及封建遗余的拘儒思想。
几十年的夫妻生活,虽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长久的寡淡日子却令杜平倍感憎恶,若不是两人共同拥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他会完全认同官场流传的那句描述中年男人理想的玩笑话——升官、发财、死老婆。
私菜馆请了 33 岁的客户经理姚思思,一个高挑白皙的东北女人,身上还带着南方女人的温婉和细腻,令杜平着迷。姚思思要求杜平和妻子离婚,杜平说再赚几年钱,他就申请内退,那时候离婚就不受限制了。
“杜平说再赚几年钱,他就申请内退,那时候离婚就不受限制了。”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杜平就被纪委叫去谈话了。
去了纪委约见的宾馆,杜平就再也没能回来。他被监视居住 15 天,烟、茶、饮食待遇面面俱到,唯一令他难受的是,看管他的人员不让他睡觉,每次他刚闭上眼睛,就有人粗暴地摇醒他。
15 天后,他撑不住了,在审讯过程中,交代了自己帮助两家花木公司利用免税农业产品销售发票,与其辖区内某房产公司结算工程款逃税的事实经过,期间他收受贿赂,帮助该公司隐瞒,未征收该公司税款 161 万余元。
进了看守所之后,他妻子找关系入所来看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被那个狐狸精害了呀!你也害了我!害了女儿!”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杜平为此很失落,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的感受被逐渐延长,他还是恢复了对姚思思的思慕和眷恋。
他被判处 14 年有期徒刑,刚刚在判决书的法院印章之下按下鲜红的拇指印,又在妻子的离婚协议书上留下同样的一枚。
年过半百,两枚拇指印,铁证无疑般证明着杜平失败而又颓丧的前半生。唯一值得他留念的,就是和姚思思同处的那段美妙时光。
杜平投改服刑之后,并没有直接分到文教监区,而是分配到了 15 监区的库房改造。
15 监区的库房主要是存放机床监区生产配件的功能性监区,里面昏暗沉闷,老式的金属配件上腐锈斑驳,新式的配件上遍布油垢。杜平的年纪偏大,将这些沉重肮脏的东西入库,非常吃力,尽管这个劳动岗位已经是较为轻松的“雅活”,但他还是一心盘算着调岗。
而调岗,则需要找门路托关系。
2003 年之前,监狱的犯人之间流传着调岗的价码,调到伙房 5000,留在入监队当组长 7000,小岗 3000,调度(生产大组长)10000……那个时候,只要家里肯出钱,犯人找关系很容易。
杜平服刑时间是在 2010 年,普通犯人想要找关系,已变得极其困难。但杜平混迹官场多年,门路很广,虽是异地服刑,但还是找到了可以关照到他的官员。
于是,在库房服刑后不久,杜平便被调入文教监区。
在文教的改造生活相对安逸得多,不仅没有体力劳动的担忧,参照以往文教职务犯的减刑幅度,只要杜平的实际服刑时间大于原判刑期的二分之一,他就可以通过假释走出监狱高墙。
杜平的情绪因此很平稳,每天出工之后就看书练字,全把刑期当作学期。这种平稳的服刑生活持续了大概一年之久。
那时候,我也已经在出监监区的 321 小组住了小一年。眼见着形形色色的出监犯从 321 小组一批批刑满,有的令我印象深刻,有的丝毫禁不起回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和职务犯们住在一起了,我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得到了一个老犯的待遇。
冬末春初,监狱里萧条的水杉木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绿色。监狱医院里挤满了患有流感的犯人,等待就医的犯人们表情轻松,一场幸运的感冒足够他们获得一段免于劳动的自由时间。
文教的犯人按照监狱的通知,在医院的大厅等候体检。队伍排着很长,无聊的我们传看已经体检过的同改的表格单,直到职务犯们看见杜平的表格里填着“大三阳”三个字,个个面面相觑。
体检回来之后,所有职务犯们都自觉疏远了杜平,连洗碗和打水都对他敬而远之。杜平开始和我越走越近,他的家人给他寄来两双耐克的运动鞋,他送我一双;我有时候得手新一点的杂志,也会第一时间和他分享……两个受到孤立的人尝试着抱团。
直到我出狱之后,才明白“大三阳”意味着什么——从那次体检之后,杜平开始运作保外就医,要达到肝硬化保外就医的级别,需要一个过渡时期,杜平体检单上的“大三阳”就是配套而生的。
虽然一切都进行了精心准备,但事情最后还是成了竹篮打水。
“我想着尽快出去,完全是为了那个人。”
就在体检前的一个月,杜平的一个企业家朋友入监来看他,会见的过程中,这个朋友告诉杜平,姚思思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杜平感到意外,姚思思注定不属于他,但真切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仍旧很不愉快,满心里波澜壮阔地翻涌着复杂而又酸楚的愤恨。
尽管他的前妻告诉过他,姚思思就是举报他的嫌疑人,但杜平依旧努力说服自己排除对她的恨意,保留着一切可能的幻想。
杜平总是想,就算姚思思举报了自己,自己也愿意将此归结为,姚思思由爱意演化的恨心,这样的归结存在一切纾解的可能性,前提是姚思思的恨心也皆是源于对他的爱意。
可这入狱也没两年,姚思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结婚,破灭了杜平所有的幻想——尽管他明白那确实仅仅是幻想。
当唯一支撑杜平的念想全然破灭之后,他再也受不了四周高墙的围困了,他要动用所有的关系和门路,尽快离开这个令他憎恶的场所。他不想自己深爱过的女人在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时候,自己仍旧身陷囹圄、狼狈不堪。
企图通过保外就医提前走出高墙,杜平告诉我,自己仅仅只是受了姚思思结婚的刺激。我却觉得,但凡自己有他那样的门路,谁去管哪个女人结不结婚?
杜平一定明白,他所指的“爱情”,只是为保外就医落实未妥的情况寻找一种通理的慰藉。他的半百人生,所有的获得都是通过门路和关系的铺垫而来,充满了刻意、强求和虚假。
唯独对姚思思的爱意,是他自我追求之后的结果,尽管他所认为的“爱情”有可能全部裹挟在他的职位和财富的光环之下。
于是,在窘迫的境遇里,这份独独的真切,成了他抚慰所有失落和颓败的唯一借口。
我至今还记得,在和杜平的所有对话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我们这一代在官场上混的人,混的好了“久病成医”,混不好了“久病求医”。
编辑:沈燕妮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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