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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的生活,像干拌面一样简单 | 人间FM

索文 人间FM 2019-04-05

   图 / 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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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快到饭点时,办公室里闯进来一个胖子,先是望着张文默默地笑,然后就起了高腔,声音尖尖的:“你不联系我,只好我来看你咯,怎么办吧?”

胖子扮不了恶,越说音量越低,话语中带着柔和与一丝丝怨怼:“不记得我了咯?我崽的名字都是你起的,请我吃饭不咯?”

“请请,请都请不到!”张文站起身,一把抱住胖子,“想吃龙都现杀,不吃冷冻的——我叫上威别。”

胖子是张文的前同事浩哥,多年前,曾在长沙城郊的一个小镇上一起共事过。小镇上的旧房鳞次栉比,单位建在一个斜坡上,后面是一个半停工的国营厂。彼时的浩哥和现在一样胖,过去显老,如今鼓腮的肥肉撑平了皱纹,倒显年轻。

张文总会想起浩哥第一次敲开自己宿舍门的情景——他眯眼笑着,好像在做一件请人赏光的事情:“文别,来我屋里吃早饭不?我下筒子面吃。”

那一年, 张文刚刚参加工作。单位有座小院子,框起前后两栋楼,前栋办公,后栋是宿舍。

老镇子只一条小街,旧屋旧楼,留在镇上的年轻人不多,有太阳的日子,各家各户的老人们搬着椅子出来晒太阳,凑在一起聊天、打骨牌,懒洋洋的风,吹着懒洋洋的人。

张文到单位报到时,院子里的玉兰花期快过了,花瓣渐次枯黄。同事们的住家大多在县城,一到周末便呼啸而去,三层、两个单元的宿舍楼,便只剩三四户人家。乡下夜间寂寥,空荡荡的院子,窗外是幽深的黑,呦呦的虫鸣就在楼外的密草中。夜里无甚活动,张文就索性躲在房间里看书。

上班的头一个月,张文就给自己买了个BP机,虽然号码广而告之,但常扩(呼)他的人只有两个:母亲和师兄花皮。母亲是想崽了,无论是张文外出求学还是就业,母亲总是又喜又忧,恨不得一天一个电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对于母亲的念叨,张文唯唯诺诺,内心却总是不以为然。花皮是张文一同练武的师兄,入门早,年岁却比张文小,彼时他在长沙体校上学,他扩张文,多半是缺钱了。

张文初时住在办公楼的二楼,除了来时买的行军床,别无长物。一个月后,对面宿舍靠东头的三楼腾出了一间房给他,二室一厅中通阳台的卧室是他的,隔壁锁着门,据说是一位调走的同事的,走了大半年了,一直没来清理东西。

宿舍有家人要换席梦思,旧床没地方摆,张文寻着去商量,作价买了来,将床搬回房间。木床卸下来好多配件,从西边单元二楼,到东头单元三楼,张文跑了一趟又一趟,搬得汗流浃背。搬到一半时,楼道里蹿出一个胖胖的汉子,看到张文愣了愣,然后笑眯眯地问:“搬床啊?”

“是啊。”张文站定了回道。

“哪个屋里的?”胖子又问。

张文扛着物件,又重又沉,几欲抓狂,但仍旧老老实实地说:“XX卖给我的。”

“我帮你搬。”胖子又笑,“你住在我隔壁呐,喊一声噻,这么怕丑咯。”

张文费力地将肩上的配件扛上楼时,胖子也到了。他斜扛着最沉的棕绳床板,蹬蹬蹬地上楼,走得很轻快,进门时眼一拿,就瞅准了角度,略低了低身子,肩再些微倾一点,毫无阻滞感地就将床板扛了进来,直送到卧室。

“这床我会装,等我来装咯,”胖子在张文钦羡的目光中走出门去,脸不红气不喘,声调轻而柔和,“你冇搞过,就不会咯。”

那是浩哥与张文的第一次交集。

那个周三的下午,等浩哥帮张文拼完床,张文要拉他去吃顿饭作答谢。出了门下了坡,张文想去西边,要上国道的地方有家饭店,炒菜还不错,小钵子炖鸡是一绝。浩哥却拉住了张文,指了指路旁的小吃店。

“吃碗蛋炒饭咯,好久冇吃了。”他笑着,两颊的肉往中间挤,大鼻头挤得毛孔毕显,“再来两笼蒸饺,我敞开了吃。”

小吃店味道很一般,胜在便宜。浩哥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教育张文:“细伢崽子,有什么钱咯,莫学着大手大脚。”

浩哥的饭量果然大,满满一盘蛋炒饭、两笼蒸饺风卷残云般地就下了肚,吃完了,抹了抹油嘴,兜里抠出一包皱兮兮的烟,弹出一根,让一让张文,见张文摆手谢绝,便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等我堂客回来了,来我屋里吃饭,她也是浏阳人,搞的菜好吃。”

“你有堂客?”看浩哥和气,张文也轻松,笑着逗他,“我都来了个把月了,没见你堂客啊?”

“乱讲,你才冇堂客!”浩哥声音高起来,嗔怒着。

“我是没有。”张文又一本正经。

浩哥不接话,抽着烟,半晌,才闷闷地说:“吵架了,她就不来。”

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啊,没办法。”

浩哥摇着头,咂着嘴巴,声音低了下去。

单位的食堂提供早、中餐,食堂师傅是个眼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还兼着门卫和保安,据说年轻时好惹事,被人用刀劈瞎了一只眼。

初时每日下了班,张文都会去门口的小吃店吃饭,若是舍得走,走上十来分钟,可以去农贸市场门口吃煎肉饼,薄皮厚馅,油汪汪的,闻着喷香,吃着香甜。

后来,与同事们处熟了,到得饭点,住在院子里的几家都会来招呼,张文就各家吃蹭食了。一单元一楼的郝会计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文伢子,下来吃饭了,今天铁哥搞了梅菜蒸肉。”郝会计做饭的手艺一般,做出来的菜常常咸得齁,但她老公铁哥做菜倒是一把好手,啥都会做,也都做得好吃。有时候二单元一楼的于姐会上楼来敲门:“去我家吃饭吧,陪你刘哥喝杯酒。”于姐是个精致人,女儿刚满4岁,小名丫丫,理着齐肩的短发,嘴巴顶甜,见人就叫。于姐做的饭菜偏清淡,偏偏她老公老刘口重,家里常备着剁辣椒和豆腐乳,老刘好喝两杯,就着这两样下酒。

宿舍搬好了,一天早晨,浩哥来敲门,请张文去吃面。

张文没有睡醒,跟着浩哥迷迷糊糊地到了隔壁。房间就像单身汉的屋子一般零乱,桌上还有喝剩的啤酒,宽口的大白瓷杯装着隔夜的陈茶,杯口一圈茶垢。

“大哥,我还是到食堂吃吧……”张文艰涩地扯着谎,“讲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米粉。”

“莫客气咯!”浩哥十分热情,进了厨房,“细伢子,这么讲礼性咯。我堂客屋里作坊做的面咧,别处吃不到啦。坐一下咯,一会就有得吃了。”

张文嘴上连连称谢,手上却先拈着兰花指撩开靠背椅上的臭袜子,勉为其难地坐下了。

一会儿浩哥就端着面出来了。两个大海碗,干面,嫩白的面条在碗里盘着,堆起了尖,面上各堆了两个煎蛋,蛋心搅散了煎的,黄粲粲的,周围一圈散乱的白。面上浇了酱油,洒了干椒粉,又各舀了一勺剁椒。

“快点拌,等下稠了。”浩哥嘱咐着,将筷子抻进面里,不停地翻搅。张文有样学样,搅拌均匀后,面条呈浅褐色,夹着星星点点的红。因为没有葱花,煎鸡蛋的焦黄格外扎眼。

“懒得死,买把葱噻。”张文笑怼着。

“你不懂咯,”浩哥已经开始吃了,腮帮子鼓动着,嘟嘟囔囔地说,“葱花抢味咧。”

“承认自己懒又不会死。”张文怼回去,看浩哥吃得欢,也挑了一筷子吃进嘴里。

一口吃下,张文就停不下来了——碗底放了猪油,拌进面里格外的香,面条煮得将将断生,糯软中带着丝丝韧劲,久嚼释放甘甜,酱油的咸拌进面里和鸡蛋的鲜互为辉映,加上干椒丝丝渗透的辣,剁椒里放着蒜碎,再度提味,吃了一口,张文就觉得胃醒了。

早晨的日头从窗户斜照进来,给眼前的面碗提了亮,也给对面的浩哥脸上罩上一层绯红,张文忽然觉得,这个邋遢大哥可爱了许多。

嫂子一直不肯来看浩哥,浩哥苦闷,也随着张文吃蹭食,这家一顿,那家一顿,偶尔没人叫,难兄难弟就出去吃小炒,炖鸡店子吃过两回,鸡汤黄黄的,姜片放得多,鲜甜鲜甜,张文很喜欢,就是贵了些,不敢多去。

整日吃蹭食终不是个事,张文自己也终于买了锅灶,到镇上的液化气站办了卡,自家开火做饭了。开火的第二天,他请浩哥和老刘来家吃面。学着浩哥的做法,做出两海碗干拌面,他不跟浩哥学懒,一大早跑到外头买了葱,细细地切了,撒在面上。浩哥倒没说葱花抢味,搅拌均匀大口吸溜,张文尝了一口,咸了点,但他自认,味是好味。

“你家盐缸子打翻了?”老刘吃完,点了根烟,自去厨房,舀了一碗面汤,咕嘟咕嘟一气喝完。

“做干拌面,煮的时候放盐,调味不要再放。”老刘叹着气,教张文,“细时候(小时候)事做少了,这都不晓得。这面咸得,都能做菜吃了。”

张文不服气,也不好申辩什么,埋头吸面,越吃越咸。那碗面,到头来还是没有吃完。

嫂子气性大,好几个月都不回来。初时,浩哥每天往丈母娘家里打电话,还去接过,每次都被赶了回来。后来,又往嫂子厂里打电话,接多了,传话的人也没有好声气。

等到了第三个月上,一次去郝会计家蹭饭,就着铁哥的药酒,浩哥把自己灌醉了,醉后发酒疯,哭着喊着叫老婆的名字,郝会计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开口劝:“吵点架正常,我看她平时规规矩矩的,对你也蛮爱惜,要说心里没你,不可能。就是傲了点。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她回来。”

浩哥立时不闹了,瞪着眼睛望着郝会计,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你啊,你就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联系她,电话也别打,打你扩机也不回。要不了多久,她就回来了。”郝会计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龅牙,“33才结婚,还找个嫩堂客,平时宠得冇边了,她的脾气都是你惯出来的。”

“对堂客好未必有错唉,结了婚,总要好好过日子吧……”浩哥申辩着。

“冇错、冇错,”郝会计扭头一指铁哥,嗔道,“老公,你要学着点啦。”

自此,浩哥就不跟老婆联系了,无论多想,也不打电话,憋得很是辛苦。

“郝会计这是什么办法咯,”浩哥找张文抱怨,“以前还可以听个声,如今什么都没有。”

到了第七天的夜里,浩哥本在张文的屋间里心不在焉地聊天,腰上的扩机突然滴滴叫了起来,他摸出来,举到眼前,定睛看清了号码,啊地一声怪叫,开了门就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浩哥又哼着小曲上了楼,提着一瓶酒和打包好的卤味,敲开张文的门,面带红光,像过节一般地兴奋。

“我堂客扩我咧,喊我明天去接她!”他在张文桌上笑嘻嘻地摊开吃食,“来吃咯,我堂客回来就不能这样喝酒了。”

“那你莫去接噻。”张文逗他。

“算了,算了,”浩哥摆着手,“别个开了口,还是去接一下,好男不跟女斗。”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张文打开门,是于姐家的小丫丫,粉嘟嘟的小人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仰着头眨巴着眼睛,望着张文,甜甜地叫着:“文叔叔。”

“丫丫砣,你来我家干嘛啊?”

“文叔叔,我来看你。”丫丫转溜着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文叔叔,你屋里好香啊。”

“丫丫去洗手,叔叔给你鸡腿吃。”张文乐了。

“丫丫砣,你怎么不喊我咯?”浩哥逗她。

丫丫不理浩哥,洗完手,握着张文给的鸡腿就吃,她斜倚着张文,低着头,细细地啃着,像只小老鼠。

“丫丫砣,我没得罪你啊,怎么不理我咯?”浩哥又问,作势嗔怪着,“鸡腿还是我买的咧。”

“不喜欢你,你从我家门前过,我就看到啦,我叫你了,你不理我呢。”丫丫吃得满嘴油,皱着眉头,一脸的委屈。

“对不起,伯伯没听见,”浩哥笑嘻嘻地道歉,“我的鸡腿也给你,好不好?你原谅伯伯。”

丫丫侧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我原谅你啦,可是鸡腿不要,我吃不下啦。”

张文哈哈大笑。

那天夜里,张文陪浩哥喝了几杯酒。彼时张文量浅,只能勉强奉陪,浩哥量也不大,高兴事来了,又把自己灌醉了,把老婆夸出一朵花来,张文且听着,不走心地应和着。

“她年轻,脾气大点也正常……”浩哥就说,“但是她懂事咧,两头的老人(父母)都是一碗水端平,她爷娘(父母)有的,我爷娘也不会少。我娘病了,她比我跑得还勤些。”

“是的,那蛮好。”张文说。

“总要有一方扮矮(示弱)不?”浩哥又说,“我晓得,我就是嘴巴子讨嫌,不肯服软。”

“是的是的。”

不一会儿,浩哥又臭美起来。“两三个月不落屋,你怕她不想我,肯定想,就是犟咯。”浩哥拍着大腿,脸上漾着笑容,说的话像放马后炮,“郝会计的办法好咧,我天天打电话报到,她不得想我。不理她,她就想我了。”

说着,他站起来,踌蹰满志地踱到窗边。“她要我去接,我只回了一个字咧。今天她恐怕又要想我了吧。”他望着窗外,摇头晃脑,不能自持。

张文顺着浩哥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东边,浏阳的方向,窗外有月光,冷霜洒了一地。彼时的张文初谙情事,想来所谓爱情,可能就是在月夜里,一个人倚着窗,内心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你回了一个什么字?”张文定了定神,问道。

“我说‘嗯’。”浩哥返身。“就是答应她啊。”他得意洋洋的。

第二天一早,浩哥请了单位的司机开车去接老婆,不到中午就回来了,大包小包像接新娘子。张文凑上去帮忙,嫂子很瘦,瓜子脸细眉毛,不施粉黛,眼睛大大的,肤色白晰,浩哥站在一旁,像是她叔叔。

那天夜里,浩哥兑现诺言,请张文吃晚饭。张文进了屋,一下觉出了家里有女主人和没女主人时的区别——地板拖了好几遍,灯光下泛着亮光,桌椅整整齐齐,衣服都洗好了,连浩哥的大瓷杯子也洁白晶莹,显出本色。

“猪栏变皇宫,还是嫂子厉害。”张文由衷地赞道。

“有人讲我生崽不出咧,”嫂子余怒未消,“养一头猪还不够,还要养两头。”

“又不是我讲的,你气我作什么?”浩哥急道。

“哪个讲这种话,你就要说他啊!”嫂子起了高腔,浩哥讷讷地,不做声了。

那一晚饭菜丰盛,都是家乡口味,张文撑了个肚儿圆。席间嫂子用乡音跟张文叨家常,二人聊得热络,浩哥听不懂,在一旁插话不上,急得抓耳挠腮,酒也不喝了。忍了半天,终是憋不住了,讪讪说:“你们讲两句长沙话噻,普通发(话)也可以。莫讲我听不懂的好不?”

“就是不讲给你听,你这个冇寸用(没一点用)的。”嫂子扭头望他,脸上倒是盈盈的笑意,嗔怪着。

“我爷(爸爸)是不对呐,我已经讲了他了。”浩哥打蛇随棍上,笑嘻嘻的,“我说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哪里能只怪你噢。对不对,堂客?”

说得嫂子噗嗤一笑,夹了一根猪蹄给他。

嫂子要上班,周末才回来这边,平日里浩哥就和张文搭伙。二人都懒,多数时间煮面吃,浩哥独爱干拌面,张文也怎么都吃不腻。只等到周末嫂子回来了,才能吃几顿好的。

“你不得在乡里待一世的,”闲时与张文聊天,浩哥总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你读的书多,未来的路宽,我就说不准了。”

对于这一点,张文自己也不清楚,初入职的新鲜感已经过了,日子且过着,说不上有激情,也说不上没有,未来在雾中,看不分明。

小镇的日子过得缓慢,夜来掩卷,窗外风声虫鸣,近处工厂残破的围墙与蓬生的野草,日子似乎只有平常。年轻的心并不甘于此,只得在对未来的期许中,做着白日梦。

孤独自是寻常,倒是楼下的小丫丫常来陪他。自从在张文家里吃到卤鸡腿以后,小丫丫时不时就来敲门,门开了也不多话,小小的人儿,倚着门站着,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对着客厅只是打量。

张文也会备些糖果、饼干在家里,丫丫来了,不至于叫她空手回去。慢慢地,丫丫也习惯了,馋了就上楼来,甜甜地叫声“文叔叔”。

“糖果放在客厅桌上,自己去拿。”张文就应声回答。

丫丫最爱吃奶糖, 剥开放嘴里,再拈上两三粒,不多拿,看一看张文,张文若在看书,她也不吵,轻轻地开了门,蹦蹦跳跳就出去玩了。

过了一段时间,宿舍隔壁的房子终于腾空了,张文请花皮做了一个沙袋送过来,在空房子里吊着,每天打半个小时,发泄青春剩余的精力。

沙袋里一半木屑一半沙,原本拌得均匀,吊久了,沙子都沉了底,打起来铁硬,张文嫌麻烦,不愿做防护,赤手空拳地打,过年前的一天夜里,一不小心把右手打脱了臼。张文不懂,只知道痛,手使不上劲,翻出红花油来擦,熬了一夜,熬不住了。

第二天下午,张文请了假,登上了东去的客车回了家。小镇到浏阳约一个多小时,张文抱着手,疼痛让他感官麻木,内心格外想家,这才念起母亲常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以前他总是壮心不已,以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总想遇到个见义勇为的时刻,没想到受伤了才发现自己是个怂货。

下了车,张文直接去的师父家——师父是教张文练武的师父,除了教打,跌打损伤也会治。师父正在吃饭,看到徒弟惨兮兮的样子,立时撂了筷子,捏了捏,浓眉一皱:“还有骨裂,不严重咯,练什么了?”

“打沙袋。”张文老老实实说。

“没绑腕?”师傅一手端着张文的臂,一手拉着张文受伤的手,划着圈摇着。

张文怯怯地摇头。

“活该!”师父脸一虎,斥他,话音刚起,手就发力,掐臂拉腕,正骨瞬间完成,张文但觉腕子一痛,还没喊出来,就觉得手腕一松,有血脉通畅之感。

“好了。”师父说。

腕子尚不得力,师傅弄了根布给他绑着。“没吃饭吧?”师娘问他,张文点点头。桌边围着几个小徒弟,师娘拿手随便划拉了一位:“去盛饭,拿个勺来,你师兄要吃。”

手没那么痛了,肚子的饿就显出来了,那一晚,张文在师父家,干掉了四碗米饭,在师弟面前全然丢了面子。但凡那日在师父家的师弟,此后见了张文,都是直呼其名。

张文回到单位,吊着个绷带晃了半个月。

伤员有伤员的好处,虽是自己作的,可谁家都怜惜他。四邻叫他吃饭更勤了,轮番熬骨头汤给他喝,连于姐家的小丫丫,也省下两瓶牛奶,抱着来看张文。

“我妈说了,牛奶补钙,叔叔你受伤了,要喝啊。”丫丫将牛奶递给张文时,像递一样宝贝,瞪着大大的眼睛,表情是从来未有的郑重。“喝不到了,你就把它斜起来,像这样,你看我咯,底下还有的。”丫丫小小的身子努力地前倾,教着张文。

许多年后,张文回想这段时光,内心总是感恩,想着自己何德何能,教这么多人温柔以待。

张文渐渐习惯了小镇的生活:白日上班,晚上吃吃邻家饭,自己找找乐子,看书,去邻居家看电视,或者去镇上的网吧玩个游戏。

那是镇上仅有的一家网吧,6台586电脑算小镇的顶配,4元一小时。张文豪爽地买了一张时卡,成功地将价钱降为3块5每小时,那个烟不离口、精瘦的中年老板掏出个作业本,翻开空白页,把张文的名字郑重地写在第一个。

宿舍里搬来了新人,和张文分住那二室一厅,也是个胖子,比张文小,张文叫他威别。威别是个长沙人,吃面不爱放香菜。除了爱打鼾以外,威别很好相处,张文常带他一起去四处蹭饭,不久后,他的邻居关系比张文还处得好。

除此以外也没什么新事,值得一提的大概只有单位同事们纷纷配起了手机,别在腰间,来电时俯身掏出,趾高气昂地通着话,每个电话都打出做大生意的感觉。

浩哥也配了一只,嫂子生气,又回娘家住了一个月。

可是,玉兰花再度开放的时候,丫丫却忽然死了,死在深夜的睡梦中。

那一晚单位聚餐,许多人喝了酒,原本住在县城的,都决定不回去了。宿舍楼里开了几桌牌,于姐家也开了一桌,她将丫丫早早哄睡了,虚掩着卧室门。

等牌局散了,各人回屋洗漱时,于姐的尖号突然划破了夜空。众人涌进于姐家,看到丫丫穿着睡衣,绵软软地瘫在于姐的怀里,脸色发青。大伙将丫丫送到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看了也直叹气,打了一支肾上腺素,做了好一会的心肺复苏,才宣告丫丫的死亡。

张文、浩哥与同事们一起,始终陪着于姐一家,回程的路上,于姐抱着丫丫走在前头,一路哭号,郝会计搂着她,想接过丫丫,于姐不肯,抱得紧紧的,郝会计就跟着一起掉眼泪。老刘走在后头,张文在他身边,想扶他,被他推开了。他垂着头,讪讪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话来:“我小时候有时睡觉会闭过气去,大了就好了。她生出来,头一两年,每天晚上我都会醒几次,摸她的鼻头,她没有像我那样啊!”

老刘越说越委屈,声音颤抖着,终于哇哇地哭了起来。张文扶着他,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用手轻轻地抚着老刘的背,沉默着。

张文内心也是难过的,丫丫的夭折他也难以接受,那是他第一次见识生命的无常,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等玉兰花再度快开败时,一纸调令将张文调往长沙。

离开的前夜,浩哥邀上威别,请张文吃了顿宵夜,算是饯行。

那晚夜风很凉,仨人踅到镇卫生院前,才找见一个借着卫生院前门的灯光开市的小摊子,不过两张桌子,旁边一架改装了的宵夜板车。一位衣着朴素中年妇人站在车后,车上摆着不多的几样卤味,没有素菜,饭和米粉可以现炒。

三人坐定,浩哥先要了酒,妇人有自浸的药酒,三人一人一杯,就着卤味下酒。

“我说了你会走的,我说的没错吧?”浩哥抿了一大口酒,笑着说,语气中带着嗔怪,“威别也会的,你们都走,都不陪我。”

“我陪你噻,”威别嘻嘻笑着,“你只莫嫌我。”

“老子会嫌弃你罢?”浩哥圆瞪着眼睛,“你莫尽是口里的(长沙话,说大话的意思)。”

“我要跟你学咧,浩哥巨吊,学不尽。”威别恭维着,也端着杯子抿了一口,“你别不教呐。”

“我是那种人不?”浩哥端起身段,义正辞严。

药酒上头,三人都喝醉了,张文只记得后来浩哥要自己帮他儿子起名字,张文没口子答应了,又怼浩哥,“你晓得是儿子,你生得出不?”

“我找人算了,五年之类(内),会有子嗣。”浩哥眯着眼,笑意盈盈,“妹子更好啊,硬要儿子作什么咯?”他用力地拍着张文的肩,手重拍得张文肩疼,“未必是个妹子,你就不给她起名了?”

那是张文第一次喝药酒,不知深浅地醉了。那天宵夜吃过的菜转天就忘了,只记得那家的卤猪尾好吃,软糯香咸,是就酒的好物,张文吃了许多。

回家已是深夜,三个醉鬼走在小街的正中,满口豪言,街上空无一人,没有路灯,路旁楼宅透出的灯光有一截没一截的。

等张文到了长沙,浩哥仍在小镇,二人见面不多,偶尔通通电话聊聊近况,始终没有断了联系。

4年后的夏天,一个周末的夜里,浩哥打电话给张文,声音尽是兴奋:“你嫂子生了,是儿子,好胖。”

“哪家医院啊?我来看。”张文也高兴,电话里逗浩哥,“哈哈,大哥,我还以为你没功能呢。”

“乱讲,我厉害着呢。”浩哥在那头嗔怪着,又说,“晚几天来,你之前答应过给我崽起名字的,带名字过来啊。你读的书多,随便起一个。”

张文一听头就大了——醉后的话,浩哥竟一直记得。这哪能随便起的?

第二天,张文去图书馆泡了一天,憋出十几个名字,晚上回家上网查,分数都偏低。没辙了,托熟人辗转找了个大师,专程上门去请教。大师的工作室古朴,四面桌上摆着许多佛相,张文在客席上正襟危坐,报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大师比张文还胖,戴着金丝眼镜,眼神中透着慈祥,他抽出本书,比对半晌,口中念念有词:“不错,这孩子不错。”

末了,大师说孩子五行缺火,取了两个火属性的字——“展程”。张文千恩万谢,付了酬金,出来就给浩哥打电话。

“绞尽脑汁想了这两个字,给孩子做名字,肯定不错的。”他大咧咧地吹着牛,得瑟着。

“好,要得,谢谢你啦。”浩哥在那头高兴地回应着。

张文回到家,终是不放心,又上网查了一回,92分,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玉兰开了又败,一晃就又是许多年,初进大城市的兴奋早已散去,张文但觉岁月飞驰,心态迭变,眼前的繁华变成喧嚣,内心的冲劲消弭殆尽,各种挫磨与羁绊让人不胜其烦。

张文倒有些想念初入职的那一段时光,总觉得那时的日子过得琐碎又散漫,那时的人也是温润又敦厚,那样的环境能给人宁静。

对于那一群旧同事,张文都没有断了往来,但凡谁家办大事,得了信儿,张文总会去一趟。各家的消息,他都乐意打听:他知道郝会计仍在小镇,还住在一单元一楼;威别已经调到了长沙,张文与他常聚;于姐在张文走时就在办调动,调到了县里,离开了伤心地,多年来兢兢业业,年年是单位优秀,后来还被县里评为了先进个人,让她在表彰大会上发言,于姐精心准备了讲话稿,被上级指派的笔杆子改得面目全非,她原本没有写的女儿去世一事,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了,全稿的主旨从“勤勉敬业”转向“公而忘家”——表彰会当天,于姐没有参会。

除此以外,张文还是最想念浩哥做的那碗干拌面,他自己也经常做干拌面吃,那是最偷懒的做法——怎么弄都只需要洗一个碗。不过是把一锅水煮开,下面、做碗,面熟了捞到碗里拌匀,就能吃得喷香。所谓的诀窍,不过是煮时放盐、拌时不放而已。后来,张文经常会改良它:炒各种码子盖在面上,搅拌均匀,吃起来更香,最奢侈的一回,是他去药店买来海参,泡发了,切丁,加蒜辣爆炒,不必再加生抽,一口鲜。

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当初的味道。

有时,张文也自嘲地以为,生活大概也就像干拌面,人们总想做出花样,时日久了,方才拨去浮华见得初心。而它本味的咸,却早已在起锅时的沸汤里。

编辑:沈燕妮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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