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局onStage

其他

安稳睡吧,爸在这儿呢 | 巨人·尾声

人不能在失败的地方找存在感所有的疑团渐渐浮现,互相掣肘的三个人,形成了牢不可催的三角关系。但事情的失控程度已经超出了三个人的预料。三个人决定回头去找大姐,但早已被俄罗斯人截胡,无奈回家,发现团队内部又出现了一个奸细,事情急转直下。生与死的最后关头,他们的第一选择,还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从城郊往市区走,要经过一条环城省道,这条公路年代久远,可追溯至上世纪40年代,据说,该道路的雏形,是日本鬼子为了往中原地区运送物资所修建的,老一辈的人,把这条路叫作“入华路”。80年代,老四大件成为主流,新四大件横空出世,祖国各地焕发生机,当邓丽君来到内地播音并红遍大江南北时,政府将这条公路正式纳入省道,很多年后,还有很多人不知道,“靡靡之音”,其实是一句批判。00年代,高速发展,科技手段日日创新,招商引资络绎不绝,外商开始进场,贫富差距拉大,钱变得不值钱,外国人最值钱。为促进运输贸易,这条公路开始拓宽延长,单行路变成双行路,双车道变成三车道,每隔一两公里,开辟十字路口,修建红绿灯。从监狱刑满释放时,返程路上,高齐鲁走的就是这条道。17路环城公交,当时有个乘客,手拿手机,天线扯得老长,边骂边说:“他妈的,南孚也被外国人收购了?”如今,社会在进步,人类在发展,再也不是他年轻赶时髦腰间别着俩bb机的时代,每个人都用上了智能手机,都拥有了新思维,他们能更快交流,能更快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效率,成为当今时代最关键的核心。高明东在他旁边,左手开车,右手将刚刚捡来的砖头放在后排,接着点击拤在多媒体台上的手机,有个女声冒出来,语气生硬:“正在前往百分超市……”高齐鲁说:“东子,差不多就行了,咱都别折腾了。”高明东目不斜视,踩下油门,说:“高齐鲁,我念你是我爸,你也差不多就行了。”高齐鲁看高明东一眼,闭上了眼,没再吭声。还没到“百分超市”的时候,高齐鲁心里就有底了,人肯定跑了。路口有个路灯,街道办为人走夜路方便修建的,连着大姐家电表,只要不拉闸,24小时都亮,刚刚临走时还亮,现在却灭了。到了地方,果不其然,卷帘门拉下来了,对面旅馆也歇了业,大姐儿子的轿车停在店外。高明东踹了几脚门,破口大骂:“真他妈想不明白!”胡力文站一旁哆嗦着抽烟:“给老樊打电话了,不接。”高明东骂:“怪不得说逮到了让说偷的车呢!”高齐鲁说:“先走,把老樊车停这儿,给他发条短信,先走。”高明东不解气,连脚往门上踹,边踹边骂,踹到周边狗叫,胡力文把他拉开才算完。上了车,高齐鲁钻到后排,胡力文开车,高明东坐到副驾,手上划拉手机,嘴上还骂个不停。胡力文倒显冷静,一手开车,一手拍高明东的胳膊,安慰说:“行了,别急,急也没用。”高明东抱头,懊恼地说:“大姐坑我,老樊坑我,我爹也坑我。”胡力文扒拉了一下高明东:“咋说话呢,高老师不报警,就没咱了。”又对高齐鲁说,“高老师,别跟他一般见识。”高齐鲁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嘟囔,脸上表情也不好看,都半斤八两,这关头倒显出来他了。开到49号院,胡力文把车藏在另一栋楼后面,拽着高明东直上五楼。拉上窗帘,在客厅开一盏小灯,坐着大喘气,喘匀了,各自开始低头寻思,点根烟,一声不吭。先说话的是胡力文,㧟了㧟脸,看爷俩一眼,说:“咋办?跑吗?”高明东抬眼看高齐鲁,说:“不能跑。”胡力文说:“不跑等啥呢?”高明东说:“找不着大姐,跑不了。”胡力文苦恼地“啧”一声:“都啥时候了,还惦记她干什么?找着还能咋的?杀了她啊?”高明东瓮声瓮气地说:“有必要的话,得杀了她。”胡力文愕然,看着高齐鲁喊:“东哥!”高明东说:“不是置气,她能让毛子那群人弄咱,一定也想好了下一步,现在脸皮撕破了,她手里肯定还有咱的证据。”胡力文说:“她举报咱,她自己也得跟着进去。”高明东说:“不止有咱,毛子事儿没办成,人还进去了,肯定也得找大姐麻烦。”“意思是将功赎罪?”胡力文想想说,“那娘儿们怕被报复,干脆自首,再把咱的事儿抖搂出来?”高明东看着高齐鲁说:“有这种可能。”胡力文又“啧”一声,把烟放地上摁灭,皱眉想了想,问高齐鲁:“高老师,你咋想的?”高齐鲁说:“报警,自首。”“哼。”高明东冷笑一声,“看看,当亲爹的都撵着进监狱。”胡力文说:“为啥呢?”高齐鲁说:“你担心的,也是那娘儿们担心的。”见两人都没听明白,又说,“也是毛子那伙担心的。”胡力文说:“啥意思?”高齐鲁说:“你害怕那娘儿们报警,他们也害怕你报警。”高明东一秒严肃,和胡力文对视一眼,低头沉思,脸色越来越难看。“而且他们比咱更主动。”高齐鲁又说,“那娘儿们对咱知根知底,咱摸不透人家,这干坐着,就等死。”高明东说:“行了,没说干坐着,这就找。”高齐鲁说:“你还得找,人家不用找,直接摸家去了。找不着你,找家里人。”高明东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给赵军芳打电话。高齐鲁伸手拦,摇摇头说:“打过了,没事,让军芳和孩子去你妈家了。”又转头看胡力文,“你家没人吧?”胡力文摇摇头,又说:“那咋整,跑?”高明东反问:“跑了要大姐撂了呢?那成潜逃了。”胡力文沮丧地挠头,叹口气,又把矛头指向高明东:“我都跟你说了,那娘儿们不能信。”高齐鲁瞄高明东一眼:“他不是太信那娘儿们,是太信自己。”高明东低头不言,胡力文还想抱怨两句,高明东忽然举起了手,瞳孔放大,小心地说:“听。”隐隐约约,时断时续,能听到楼道传来细微的走动声,多,但不杂,像踮着脚走路。胡力文走到门口想要开门,被高齐鲁拦住,走上前来,贴着门听。脚步声停住,难以识别的对话声,像普通话,带点东北口音,音量小,能听到的也是断断续续。高齐鲁把胡力文拉下来,小声说:“仔细听,有几个人。”胡力文贴着听,约一两分钟,转过头,张口对嘴型:“五六个。”高明东没了主意,挠头傻站着,“咣咣咣咣”,楼下又传来砸门声,力量使得很足,隔着两层楼梯,三人都能感受到门以及家的震动。胡力文骂出脏话,站起身,手往把手上伸,被高齐鲁环腰抱住。“行了!”高齐鲁一脸狰狞,咬着牙小声说,“五六个人,你出去能干啥?!”又一阵细微的走动声响,像有人拍了拍砸门者的肩膀,说“中了,别砸了”,河南话。之后响起脚步,像是下楼,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却是上楼。高齐鲁沿门细听,一个脚步声由下而上,到五楼,在与他一门之隔的楼道口停下,其余脚步则逐渐消失。高齐鲁推开两人,蹑手蹑脚地摸到阳台,趴着往前挪动,楼下,五人从门口往外出,一律戴着黑色口罩,一袭黑衣,有三人手上好像还拿着类似棍棒的物品。高明东和胡力文凑上前来,惊骇地看着高齐鲁,高明东说:“留人蹲点了,爸。”天黑,光线太暗,高齐鲁看不清牌照,左手往右手上一砸,悔恨地说:“赶紧给军芳打电话,把门锁死,有动静就报警。”高明东说:“我刚刚给她发微信了,让她带着妈跟孩子出去住。”又叹口气说,“现在咋整?”胡力文慌乱地说:“下死手了,这真下死手了。”高齐鲁说:“开门。”“啊?”高明东吃惊地看着高齐鲁。“开门。”高齐鲁站起身,说,“不把外面的解决,咱出不去,咱仨还能按不倒一个?”高齐鲁推开俩人,走在前头,胡力文从地下捡起两个酒瓶,分给高明东一个,到门前,高齐鲁长呼一口气,跟两人对视一眼,一把将门拉开,高明东冲出去,但看清来人后,戛然停住,胡力文咧开嘴,也木愣愣地杵在一旁。高齐鲁不可置信地说:“老樊?”
10月26日 上午 10:55
其他

就算是杀人犯,也想做孩子的巨人 | 巨人 06

回去吧,陪陪孩子事情继续往坏发展。高齐鲁爷俩发现,给高齐鲁发照片威胁他的人,是胡力文。胡力文之所以接近高明东,就是为了找到并阻止高齐鲁继续调查。另一边,假烟生意继续推进,内部测试烟流入市场,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早上六点过,高明东揉着脑袋打开车门,跳下车,踩到东西,稀里哗啦响,差点摔一跤,定眼看,车门两边,扔满了啤酒罐。天还没亮,东面天空死沉沉的,无星,无云,市里也难见灯光,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人醒了过来。走到路边,还能闻见刺鼻的汽油味,火到底没燃起来,塑料棚变形缩小到仅剩一个点,但它依旧停留在那儿。高明东脱下裤子,撒了泡尿,转头看车里,胡力文还仰头睡着,苦笑一声。昨天也是突发奇想,到前面超市买了一堆火腿肠花生米,提了两沓啤酒,对饮,喝到大半夜。这会儿,脑子又懵又痛,记忆尚未复苏,聊得啥多半都忘了,只记得胡力文说了一句,“东哥,我佩服你。”好像又不是这一句,或者落下了一两句话,那句话,跟范志龙无关。想想,昨天说范志龙的时候,忽然想起胡力文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过程,是动机”,要赶上一般人,第一时间要问的,肯定是“怎么杀的范志龙”,但到胡力文这里,就成了“为什么要杀范志龙”。也就像他说的,胡力文确实应该做个警察。还能为啥,有恩怨呗,钱跟前途,世上所有的矛盾,都出自这两者之间,时间,则是推进矛盾的催化剂。杀范志龙这个想法,或者决定,早在很长时间前就有了,剩余的时间,都是策划,近乎圆满的策划,乃至到最后落实的那一晚,一切的发生都井然有序,甚至,带给他一种“不该这么完美”的落差感。那天晚上,同样在这个塑料棚,他问了胡力文一个问题,人明知一件事是犯罪,还有必要干吗?胡力文说,只要你觉得自己没错,那就去干。当时他正想往嘴里送啤酒,听到这话,忽然停了,望着体积扩大两倍的货箱,眼中闪起了光。他坐在胡力文后车座时,用手机开了一把游戏,工会人员都在线,正在攻城略地,他在世界窗口发消息给范志龙:“晚上整点?开上车,明天你得送我去医院。”他在城南的一处路口下车,打车,去往与范志龙的约定地点,坐到车上时,他给胡力文发条微信:“我到了。”又发,“周一我去参加我儿子的家长会。”第一家饭店叫“富丽华大酒店”,店如其名,奢侈,上流,摄像头无缝衔接,但其中,仍有隐秘存在。他预订了一楼最靠里的单间,那是监控唯一的死角,单间对面,有着一扇暗门,推门进入,是酒店为接待顾客而建造的非法色情场所。其上,可声色犬马,其下,可自由出入。范志龙喝了一杯白酒加几瓶啤酒,来了性趣,没等高明东指引,自个就推门上去了。选上包间,选定技师,高明东拿着手牌去给范志龙下单,趁这机会,打开范志龙的柜子,把钥匙偷了出来。等范志龙在房间内享受服务,高明东从后门离开,绕了一大圈,拦了辆出租车,往范志龙家里赶。到了家,也挺迅速,翻档案翻证据,不过五六分钟,完事,从兜里掏出两瓶安眠药,拧开一瓶的瓶口,摆在桌子上。印象中,问这个问题的是胡力文:“安眠药咋来的?”那就有年头了,得有十几年,高齐鲁进监狱后,他妈成宿成宿睡不着,天天都得吃,高明东就偷,一次一粒,再捡吃完的瓶子装进去,一粒一粒攒,十几年,攒了十几瓶。出了小区,高明东又打车,回塑料棚,开上货车,往市区赶。南城土街,中心医院西行两公里,荒废的城中街,距离“水果超市”两百米处的一个巷子口,高明东卸下牌照,把车停在了那儿。来回花了三四十分钟,到了酒店,范志龙已经完活,在休息厅里看电影。架的确是在喝鸡汤前打起来的,范志龙办完事儿,身上一泄力气,开始变着法找碴,也是威胁,要钱,说今天高明东跟他找小姐,小心他把这事儿告诉赵军芳。好不容易拉着从酒店大门出去,开车,走到曲庙河,范志龙又闹,不想喝鸡汤,困了,想回家。眼看前功尽弃,高明东心一横,照脸打了范志龙一巴掌。于是俩人开打,从桥上打到桥下,打完,高明东从后腰拔出刀,正想就地解决,范志龙出乎意料地说饿了,喝碗鸡汤去吧。其实,高明东心里还挺害怕,那个成语,“欲盖弥彰”,的确是范志龙说的,当时高明东不明白这话啥意思,后来上网搜,始终觉得有蹊跷,觉得范志龙当时就看出来了。第二家饭店,叫“老五鸡汤馆”,24小时营业,说来也巧,第二天胡力文承认自己是卧底,选的也是这家馆子。鸡汤是自己端,高明东趁人不注意,往范志龙那碗里撒了些安眠药粉,计量还真忘了,当初磨的时候,记得是十几粒儿,没倒干净,二分之一够呛了。范志龙是真饿了,添了两碗汤,吃了五六张油饼,吃完,抹抹嘴,精神挺旺盛,问高明东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当时高明东还在心里嘀咕,之前干什么事儿,都是范志龙决定,找小姐、喝酒、买彩票、回家,就没听过高明东的话,当下却顺从,指哪儿打哪儿。去土街的路上,也是范志龙开车,没到地方就不行了,头往下沉,眼睛眯缝,说不明白话,临睡着前,最后一句话是:“给我选44号。”到这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高明东把范志龙往副驾驶推,开到巷子口,停车,打开货箱门,放下斜坡板,再把范志龙的车开进去。停住,把特制的车辆扭锁固定好,推推车辆,不见晃动,完活。这个过程也挺快的,前后不过十分钟,范志龙以及他的小型轿车就被装在了货箱里。之后,再把范志龙移到主驾,拿出准备好的针,往范志龙的大腿内侧刺了一下,没反应,差不多到效果了。关上门,走到街上,没往“水果超市”走,不想给熟人添麻烦。往东走了几百米,有家单独的洗浴中心,规模不小,有体系,以前跟范志龙也常来,认识服务员,到店登记时,塞给服务员一百块钱,让他把自己的到店时间往前写二十分钟。这种情况服务员遇到得多,多半是一群人结伴来服务,都想互相比比时长。进入五分钟不到,完活了,不是阳痿胜似阳痿,忒丢人。进了单间,趁技师还没来,高明东掏出备用手机,打了个报警电话,没说嫖娼,说哪个房间的客人把小姐杀了,显得事儿大。撂下手机,正想舒口气,又猛地坐起来,完了!完了完了!忘了!范志龙的手机忘了拿出来了!这时再想回去,时间上也对不上了,想想,给老樊打了个电话,说嫖娼被逮了,车停土街了,钥匙大姐有,让他帮忙开走,换个牌照,藏个地方。后来被押进派出所,高明东认识人,又是未遂,交了罚款,本能当场就走的,但还是在看守所睡了一夜,稀释一下悬疑。记得说到这时,他停了一下,琢磨了半天,胡力文问他,咋了,他摇头,说没事儿。从土街去派出所的路上,路过那条巷子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披着大衣从里面出来,盯着警车寻思,穿衣和外形像44号。后来他去“水果超市”找44号的时候,口袋里揣着一瓶安眠药粉末,和一把刀。那天晚上,他打过44号一巴掌之后又折返回去时,右手已经攥住了刀柄。“我叫啥?”他问。“你不认识我,从来也没见过我。”他说。
10月26日 上午 10:55
其他

今天他打不死我,明天我就打死你 | 巨人 05

两个在一起点不着,分开才能燃烧胡力文拒绝了高明东继续与俄罗斯人做假烟生意的提议。高明东却不愿回头。随着过往的碎片逐渐拼凑,一切罪恶的根源,皆因一个孩子的一念之差而起。高齐鲁开始动摇,十七年废寝忘食,昼夜追查,竟让自己和高明东卷入更大的危险。他们拼命保护的人生,即将被自己亲手毁掉。晚上八点,离开塑料棚后,胡力文给老丈人打了个电话,今天往家走,看眼女儿,也劝劝林曼曼,别着急做饭。老丈人先是答应,十分钟后又打来电话,说改天吧,家里做好饭了,吃过了,文曼要睡觉了。胡力文正在买菜,沉思了半天,说:“爸,曼曼到底怎么想的?”老丈人问:“你说哪个曼曼?”胡力文说:“爸,我这人你了解,性格可能鲁莽点,但没坏心思。”老丈人说:“对,对,我知道,这两天我跟你妈也劝曼曼。”胡力文叹口气说:“爸,你跟她说,有啥事儿,好好商量,再怎么着,也不能让我连文曼都见不了。”老丈人说:“是,是,我知道。”挂了电话,胡力文烦闷地叼根烟,把菜篮里挑好的卤菜又往回倒了进去。胡力文是老主顾,老板熟悉,刚才打电话,又听得一清二楚,这时也不好阻止,掏出火机,给胡力文点上烟,问:“咋了兄弟,跟媳妇闹矛盾了?”胡力文说:“谁知道呢?一天到晚净抽风。”老板笑笑:“女的都这样,我家老娘们也天天闹。”胡力文叹口气,凑一步说:“不是,你说在家,饭不让她做,孩子不让她送,想吃啥想喝啥都答应,就差下跪了,这还不行。”老板说:“那你没毛病,兴许太惯着了。”胡力文还想说,来了两名顾客,跟老板要篮子挑菜,话到嘴边咽下,叹口气,打声招呼,往家走。今天结束的时候,高明东喊他跟大姐一块聚聚,聊聊之后的流程,胡力文没答应,说家里有事儿。临走前,高齐鲁坐在主驾驶上,一直盯着他,像上学时候进校门盯着他那样,好像在说:“你逃不了了。”这两天,事儿有进展,但都不顺利,一条路,像是滚着下去的。开完那场家长会后,林曼曼就无声无息地搬到了娘家,联系几天,说得最多两句话是“让我静静”和“回头再说”;和文曼也是,每天老丈人给他发条视频,文曼蹦跶,喊声爸爸,联络就此终结。打个电话,没说两句就听林曼曼在旁边嘟囔,文曼就得急匆匆挂电话。前几天本来能缓解的,却听高明东讲了一晚上故事,文曼哭,曼曼失望,关系愈来愈紧张。但说起来,胡力文并不觉得俩人的矛盾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他知道分寸,以前也总吵架,十天半个月不搭理常有,现在出现问题,最大的原因是这段日子有些难,熬过去就好了。他唯独担心的是女儿文曼,怕因为两人的状态而影响到她。刚结婚那会儿,胡力文就跟林曼曼说好了,不到时候,不生孩子,但一次房事,因为图省事,没做安全措施,怀了。其实应该打的,当时没钱,没房,工作也是问题,生下来对三人来说都是累赘,也是胡力文犯贱,觉得能应付,也是对打胎于心不忍,咬着牙让林曼曼生了。作为父亲,胡力文觉得自己没毛病,虽然情况不行,但也是可着好的供应,吃喝拉撒没让两个曼曼失望过。长此以往,截至目前,胡力文也认为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林曼曼身上,或者说思想上。他对待文曼,对待家庭,始终如一担负着责任,甚至更多,他是个巨人,坚实且不可攻破。到了家,从一条隧道挤进客厅,带动着瓶瓶罐罐响,屋里仍是一股酸臭味,隐隐的,开窗也不好使。拿拖把拖,两遍下来,酸味没了,臭味却越来越重。看地上,地板油光水滑,飘着白气,水渍很快结了一层冰,再看手上,发现是专门清理卫生间的拖把。胡力文怒骂一声,想起林曼曼,又骂一声:“真他妈的!”何贤宗打来电话是晚上11点过,语气挺松缓,听见电视音,问胡力文在看什么,胡力文说:“老片子,《悬崖》。”何贤宗说:“看过,结局主角死了,要救家里人,结果自己死了。”胡力文说:“那你看岔了,我看两三遍了,没死,结局去俄罗斯了。”何贤宗静了几秒,说:“这倒是一个好结局。”胡力文说:“队长,高明东那边还没动静。”何贤宗说:“行。”又说,“力文,还记得你为啥离开局里吗?”胡力文说:“打人呗,说这干啥。”何贤宗说:“不是,不是打人。”胡力文问:“那是?”何贤宗说:“你是协警。”胡力文说:“队长,这话啥意思?”何贤宗说:“转不了正。”胡力文说:“队长,你啥意思?”何贤宗笑笑,说:“没啥意思,就想起来了,现在想想,你确实不适合做警察。”挂了电话,胡力文把电视熄灭,走到阳台,点了根烟,抽两口,想起林曼曼不在,又走回客厅,把烟灰往脚下弹。离开警局,确实是打人,他想。那年夏天,接到报警,女的,说有人杀人。现场是一户位于北关大街的门面房,到达时,可以看到报警人脸上明显有伤,怀中的孩子痛哭不止,店内狼藉一片,报警人的老公光着膀子,坐在柜台后面抽烟。胡力文记得,当时报警和出警的时间不过十分钟,同事问报警人,是否还有问题,报警人说没有;又问报警人,是否需要帮助,报警人说不需要;还问报警人,知道报假警的严重性吗,报警人说以后再也不会打了。等他们离开时,报警人老公手上的烟还没抽完。在警车上,同事告诉胡力文,这属于民事纠纷中的夫妻纠纷,没立法,没有严重的行为,警察不好管。在笔录上,胡力文是这样说的:“当天晚上8点,我换上便装,乘4路公交车来到“东方超市”,看到吴某及王某的孩子在店外哭。有一群人围着,一个男人说,报警吧,要打死人了。我进入超市之后,见吴某正在殴打王某,当时王某已经躺倒在地,头部流血,上衣撕碎,脖颈处有明显的撕裂伤。我上前阻止,并对吴某施暴;在吴某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之后,我继续使用棍棒殴打吴某头部,将吴某左腿踹折,直至被围观群众拉开。”胡力文记得,在踢向男人的左腿之前,男人一直死死盯着阻止胡力文的女人,他说:“今天他打不死我,明天我就打死你。”
10月26日 上午 10:55
其他

我在作文里,预言了父亲的死亡 | 巨人 04

我不打死他,我就没有家了十七年前,在“秦”一家被烧死的九天前,胡力文一家也发生了同样的火灾,全家仅白志荣(胡力文)一人存活。高齐鲁想知道,这两场火灾的背后,是不是藏着自己被诬陷的真实原因。而白志荣接近高明东的目的,会不会与这个事情有关?但在此之前,高齐鲁先遇上了另一个麻烦事:他们上次在俄罗斯人派来的胖子口中听到的那个英文单词,翻译过来是海洛因。早上七点,隔壁传来开门声,从卧室到卫生间,再到客厅,点了根烟,不停叹气,听这粗糙的动静,像邢兵。出门时间是七点十六,七点三十二回来,大概是去楼下买早餐。几天没听,好像邢兵两口子都辞职了,成天闷在家里,不知道在憋什么幺蛾子。高齐鲁翻身起来,等了一会儿,确定对面没什么动静了,这才走进卫生间洗漱。刷着牙,摊开一个笔记本:上午去教育局,取档案;中午回家,尽快落实有线电视;下午家庭会议,统筹志龙头七之事;晚上,兵不血刃,找白志荣聊聊。四件事,都是昨天临睡前写的,这时看着,想了想,觉得时间够呛,掏出笔,把中午的安排划了。洗了把脸,掏出手机,十多个高明东的未接来电,高齐鲁越想越愁,叹口气,回拨过去。昨天晚上,事情发生得挺戏剧,眼瞅着截到人了,没想到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高明东,本来蓄势待发,被那么一搅和,又方寸大乱。刀肯定是被看见了,没所谓,要解释的,也不止那把刀,但他俩咋搅和到一起去了呢?想起前段日子在小区门口碰到高明东,说等人,原来是等白志荣呢。电话接通,高明东没磨叽,直接问:“你昨天咋回事?”高齐鲁闭气半天,不知道该咋说,高明东又问:“你咋叫他白志荣呢?”高齐鲁仍举着手机干愣,五六秒,有动静了,叹了口气。高明东再问:“他是不是跟你那事儿有关系?”等着急了,“你说话啊,打电话不吭声啥意思?!”高齐鲁反问:“他叫啥来着?”高明东说:“胡力文。”高齐鲁问:“你俩关系挺好?”高明东说:“还行。”高齐鲁说:“那行了。”高明东发火:“啥就行了?啥意思啊?”高齐鲁说:“昨天不跟你说了,认错人了。”高明东说:“你逗傻小子呢,认错人拿把刀?认错人他喊你老师?”高齐鲁问:“他咋说的?”高明东说:“他没多说,就说之前初中你是他老师。”高齐鲁说:“是我学生不假,但认错人了,把他认成白志荣了。”高明东说:“咱能好好说不?”高齐鲁生气:“我说了你不信,我还能说啥?以前那楼上就住着白志荣,家里化肥厂的……”“放他妈狗屁!”高明东骂了一声,“他说了,他以前就叫白志荣。”高齐鲁犯愣,回了一句:“这事儿还没理清楚,理清楚再说。”高明东说:“我不知道你俩有啥事儿,但他说了,他绝对没害过你。”高齐鲁说:“他确实没害我。”又说,“我知道你啥意思。”高明东说:“他答应我了,你要愿意,俩人出来聊聊。到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折腾了,算我求你了,事儿还过不去不成?”高齐鲁没回复,高明东说:“说话呀?”高齐鲁说:“还有事儿吗?”挂了电话,高齐鲁站立片刻,挪回卧室,拽出包,从中翻出一本诉讼材料。第二十七页,证人笔录的背后,记载着十七年前,高齐鲁作为老师时,最后一段时间的行动轨迹。“6月29日,晚八点,嫌疑人高齐鲁进行家访,学生对象为死者秦友友,现年15岁;当晚,家中有父母二人,其父为死者xxx,29岁,其母为死者xxx,30岁,共有三人;家访时间为晚八点至晚八点三十分,其后秦家三口再无外出;次天凌晨两点,房屋引燃,三人不幸遇难。”“6月21日,晚七点四十分,嫌疑人高齐鲁进行家访,学生对象为白志荣,现年15岁;当晚,家中有父母二人,其父为死者xxx,41岁,其母为死者xxx,28岁,共有三人;家访时间为晚七点四十分至八点二十分,其后白家三口再无外出,次天凌晨三点,房屋引燃,白志荣父母xxx、xxx不幸遇难。”高齐鲁记得,白志荣家里事发之后,白志荣曾短暂地被拘捕了一段时间,当时他作为老师,还去警察局探望过,给教育局写了两封信,原文忘了,只记得一句话:“事已至此,孩子无罪。”再后来,秦友友家里再度事发,形式与前者相同,火烧房梁,无人生还。白志荣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7月8日,一封举报信横空出世,高齐鲁被学生指控。7月9日,高齐鲁在上班途中,被三辆警车围住,当场逮捕。两年后,高齐鲁刑满释放,在此期间他昼诵夜读,笔耕不辍,为自己写了上千张上诉材料,然而,“城市大改造”将所有证据毁之一炬,留下的,只有让他永生永世都感到耻辱的广播电视台。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始终行走在平反道路上的高齐鲁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搞错了方向。问题并不在于他,而在于那两场火灾。只要能弄清那两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也就有了答案。昨天找上白志荣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想了两个问题:一,那两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二,有没有做好再也见不到自己女儿的准备。昨天之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结识高明东,是不是有着什么目的。出了门,吃了俩仨包子,等车不来,步行,往教育局走。天是越来越冷了,大白天,潮湿的角落里还飘着雾气,鼻嘴出气儿,热气狂扑,像人人都在掂着一根烟抽。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冷了,北方跟南方不一样,气温骤升骤减,没有过渡,昨天穿坎肩还热得出汗,今天穿棉袄都有点不挡风了。还在学校的时候,高齐鲁去南方参加了一场师生培训会,杭州还是广州来着?也是这时节,不,更晚,寒假了。去的时候,气温还合适,不显冷,秋衣外面穿外套,跑动两步也出汗。临近结束几天,每天晚上下雨,细雨,关上窗户听,声音复杂,像人吧唧嘴。第一天下雨,稍微冷一丝,第二天下雨,得加衣服了,第三天下雨,冬天真的到了。教育局高齐鲁挺熟悉,包括各种局,十七年来,他每个办公室都去过,递交资料的字数能有几十万字。走动最勤的那段时间,门口保安都认识他,别人来局里办事儿,拿票走窗口,高齐鲁直接往办公室闯都没人管。前几年搬迁,高齐鲁来帮忙,完事儿吃乔迁饭也在场,有个职员喝多了,没管住嘴,说高明东事儿办不成,反而跟他们有了交情。这话说得高齐鲁一怔,打那之后就很少来——忙前忙后忙出感情,事儿却始终没进展,说明在这儿耗工夫没用。刚出狱那段时间高齐鲁跑得勤,但凡有地方能接受申述他就一定在场,手里的钱多半被他拿出去托关系,然后跌倒,然后再来。有时候高齐鲁会想象成他陷在一个大坑里,一些人给他帮助,朝他伸手,递东西,但每次都差一点,就这样一直差到现在。十七年了,就算长个,自己也能爬出来了。胡思乱想着走进大厅,当班的职员认识高齐鲁,像银行接待大客户似的,请到会客室,还给了瓶矿泉水。上午比较折腾,不知道抽什么疯,部门开会,连开了四个多小时。四个小时,高明东守着一张公告背,不记符号,两百四十二个字,通篇强调纪律性和严谨性,以及工作作风问题。高明东看得头疼,拆开,每个字都认识,合一起,就不知道在讲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饭点,眼见着人出来,又挤着眉头跟他摆手,走后发条短信:“今天讲规章制度呢,别顶风作案。”高齐鲁张张嘴,把手里半瓶矿泉水捏紧,心里想四个字:“我操你娘”,回四个字:“我知道了。”加四个字,“早干吗呢?”没回,正想再加四个字,有个陌生电话进来,尾号9117,不熟悉,接通,傻眼了。白志荣说:“老师?”高齐鲁说:“白志荣。”白志荣说:“老师,我叫胡力文。”高齐鲁瞅着公告,看清了,中间连笔的字是“警示”,问:“你改名了?”白志荣说:“老师,我一直都叫胡力文。”高齐鲁说:“我不是你老师。”白志荣说:“我在你家门口。”高齐鲁没说话,白志荣又说,“老师,我等你。”下午一点半,高齐鲁打车到化肥厂宿舍,下了车,在小区旁边的五金店里买了把花口螺丝刀,当着老板的面别在腰里。走到单元楼,硌得生疼,又摘下来,揣进裤兜。上四楼,楼梯口中心,白志荣倚在墙上抽烟,假中华,地上扔了七八个烟头。高齐鲁往上走,白志荣起身,把烟头碾灭,看着高齐鲁的领口,说:“老师。”变样了,个子高了,眼睛老大,倒是还像以前那么瘦,高齐鲁问:“等挺久了?”白志荣说:“等得不久,琢磨咋打电话琢磨得久。”高齐鲁问:“你咋知道我住五楼?”白志荣说:“一早就知道有人住,没往老师身上想。”高齐鲁说:“我不是老师。”白志荣没话,脚搓着烟头,搓出一大片黑灰,高齐鲁又说,“走吧。”房子里没啥家具,两室一厅,一张床一张桌子,连板凳都没有,租得便宜,200块钱,不限时间,啥时候拆啥时候走。白志荣张望一圈,摸着下巴问:“这房子隔音还行吧?”高齐鲁说:“行,都实心的,听不着,除非有人吵架。”白志荣说:“顶楼不行,漏水,灰还多,不好住人。”高齐鲁说:“也吵,外面的景看不到,声音却能听到。”白志荣说:“没坐的地方,要不去我家?”高齐鲁说:“别白话了,有话就说吧。”白志荣笑:“老师,不是应该你有话吗?”高齐鲁从兜里掏出烟,问:“我问了你说吗?”白志荣也掏出烟,递给高齐鲁:“老师,抽我的。”高齐鲁说:“我不抽假烟。”白志荣说:“真烟,外面买的。”高齐鲁看白志荣一眼,点着烟,抽一口才问:“记得你上学时跟邢兵他们关系不错,现在呢?”白志荣说:“早没联系了,最近才找上我。”高齐鲁问:“因为我?”白志荣说:“没错。”高齐鲁问:“咋说的?”白志荣说:“不能说。”高齐鲁问:“我找你也知道啥意思?”白志荣说:“知道,也不能说。”高齐鲁气笑了:“你能说啥?”白志荣说:“老师,我能说的,就是劝你别再纠缠下去了,没用。我有错,你有错,大家都有错,没必要分这么清楚,欠你的,一定能给你补偿上。”高齐鲁烦闷地踱步,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白志荣说:“不止我,也有东哥的意思。”高齐鲁问:“他信你?”白志荣说:“他不信我,信你。”又说,“他说你进监狱,是应该的,该往前看了,尤其现在。”高齐鲁静了一会儿,再点一根烟,看着白志荣说:“我该叫你白志荣还是胡力文?”白志荣说:“胡力文,我一直都叫胡力文。”高齐鲁紧盯着白志荣的眼睛,心火正盛:“行,行,胡力文,你告诉高明东,我不查了。”白志荣说:“老师,不管这生意干成干不成,就算结束了,跟东哥撕破脸皮,我也说不了。”高齐鲁眼睛一眨不眨,说:“行,行,我不让你说,我不查了。”白志荣说:“不到时间,我说不了。”高齐鲁喘息厚重,眼珠四壁溢出血丝,满脸凶狠:“我说了,不查了。”白志荣说:“我女儿还没长大。”听了这话,高齐鲁仿佛泄了口气,眼光松了,移向别处,喃喃说:“高明东都快到我当时的年龄了。”白志荣无言,高齐鲁又说,“白志荣,你接近东子,有我的关系吗?”白志荣说:“没有,我之前不认识他,邢老师那边也不知道这事儿。”又说,“我叫胡力文。”高齐鲁点头,没应声。白志荣说:“老师,那篇作文,是不是你放的?”高齐鲁点头,没应声。白志荣说:“还有原件吗?”高齐鲁说:“最后一个问题,那两场火,不是意外吧?”白志荣看着高齐鲁,沉默数秒,说:“不是。”“你都写作文里了。”高齐鲁眼眶忽然红了,落下了两滴泪,“你早就知道你爸要死了。”白志荣走后不久,高明东给高齐鲁打了个电话,高齐鲁犹豫再三,没接,发了条短信:“说开了,不查了。”高明东回:“谢谢。”收拾好东西,下楼,路过三楼时,还能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前几天早上,胡力文发了疯般往外撇东西,撇完,守着一堆破烂哭,情绪失控得厉害。看情形,跟家事儿有关,胡力文对象跟女儿挺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当时高明东守着门听,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胡力文窝囊,一方面又觉得可怜,可怜倒不是家里人跑了,而是胡力文发泄,只敢扔点破烂,扔完,自己还得收拾到屋里。当时感慨,现在想来,他和胡力文一样,甚至还不及胡力文,胡力文扔了,知道捡回来,他扔了,就什么都扔了,到现在也没捡回来。走到小区门口,三弟打来电话,一家人都到齐了,就等他了。看表,快下午四点了,暗骂一声,东跑西跑,白天要做的事儿一件也没做,赶紧打车,去二妹家。到地方,一家人正围在桌子上喝茶,有说有笑的,范志龙的黑白遗像摆在正当中,也在笑,场面挺和谐的。见高齐鲁到,三弟高建鲁起身,但没让位,接了杯茶,递过去,高齐鲁站着,一群人坐着,喝一口,凉的,茶叶牙碜。高建鲁继续坐下,拍拍手,说:“大哥到了,咱开会吧。”会挺简单,范志龙出完殡,按照习俗,青年逝世,头七晚上还得拉一场,最后请亲戚朋友聚聚,给范志龙送别。规格虽然不如头席大,但花费也不少,这时拉场会,就是谈谈出钱问题。以往有这种局面,高齐鲁不上劲,都是二妹高雅芝主持,但现在事儿发在二妹身上,主持的工作就顺推,到了高建鲁头上。也是按照习俗,有这种事儿,大哥扛大头,多帮多拿,替弟弟妹妹分担。高齐鲁一没话语权,二有祖上的仁义道德压着,平时扮演的工作就是个差使,不辞辛劳,指哪去哪。有花钱地方了,大钱平摊,他拿大头,小钱自己就直接出了,比奴隶还好使。今天也是这形式,弟弟妹妹坐着,高齐鲁举杯凉茶,像个门童站着。二妹夫几次想起来给高齐鲁让座,都被高雅芝拉住,瞪着眼“啧”。高齐鲁挺有礼貌,见起来了,忙不迭地挥手,龇牙笑,用心坚守最后一道岗。高建鲁先前做了工作,列出一道款项,范志龙葬礼收的份子钱,三万出头,酒席和布置的花费差不多一万,拿出一万,均分,余下两万,给高雅芝两口。高建鲁问同不同意,巡视一圈,唯独没看高齐鲁,见都点头,自己也点点头,接着说起头七的布置。头七预计拉八桌,十一道菜,三道汤,请司仪一名,乐团一支,纸钱贡品若干,场地准备租借小区广场,预计支出两万元。再扫一眼,都点头,高建鲁说:“都没问题哈,没问题我接着说。”因高雅芝身体与身心原因,全程仍交由高建鲁负责,四弟高兴鲁打下手,五妹高灵芝负责人员交接,这才转头看高齐鲁:“大哥负责采购与统筹。”点头,没问题,都没问题。高建鲁转过头,资金来源,还是几方共同出资,目前其余人的还没算清,待清楚后再分别研究。高建鲁转头看高齐鲁,大哥辈分高,志龙葬礼时,拿的就最多,之前的份子钱,就不转手大哥了,直接纳入这次的活动。高齐鲁点头,没问题,弟弟妹妹也点头,都没问题。高建鲁说:“算上上次的份子钱,大哥再补一万块钱就够了。”高齐鲁眼睛直了,咽下一口口水,弟弟妹妹眼睛也直,直勾勾地看着他。“没问题,都没问题。”高齐鲁勉强笑笑,喝下一口凉茶。
10月26日 上午 10:55
其他

住在隔壁的仇人,正计划杀掉我 | 巨人 02

充足的保护,是对孩子的伤害胡力文和高明东,本应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因为一场火,命运交织在一起。邀请胡力文到假烟工厂之前,高明东目睹了一起伤人事件,其中的一个是他的父亲高齐鲁。本章来到高齐鲁的故事,十七年前,他因为一封控诉他体罚和猥亵学生的举报信,入狱服刑两年。出狱后的他剩下一个执念,为自己平反。各怀鬼胎三位主角终于到齐了,好戏这就开始。早上五点,高齐鲁醒了,醒得不够全面,全身上下,只有脑子能活动。老了,又老了一岁,今年多大了?马上就七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教书的时候,看一本教案,美国学者说的,人到晚年,每一次的醒来,都是一次缓慢的复苏。这话有道理,就像老机器,运作之前,都得“吭哧吭哧”折腾一会儿。看床边,地下铺盖上,儿子高明东一手扳着床沿,一手摸着脑袋呼呼大睡,鞋都没脱,身上还有酒味。他也老了,明显有了白头发,身材略微发福,显得个子更小,睡觉时眉头也皱着,身边的糟心事应该不少。收回目光往过去想,从1997年开始,自打高齐鲁进了监狱之后,高明东就很少跟他有联系。高齐鲁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久了,顿生困意,很快又睡去,他的眼睛依旧盯着高明东的位置,在脑海中,那里卧着一只流浪已久的老虎。再次醒来,高明东正在翻看他的上诉材料,桌子上放着一堆吃食,看起来已经醒了很久。高齐鲁看了下表,早上9点,有些纳闷,自己还从没起过这么晚。高明东翻了两本,随手一扔,余光瞥着高齐鲁叹了口气。高齐鲁晃晃脑袋,找鞋穿,发现不在:“我鞋呢?”高明东说:“我扔了。”高齐鲁瞅高明东一眼:“死不了,他也不敢报警。”“行行行!”高明东立即挥手:“别跟我说,你的事儿跟我没关系。”高齐鲁点头重复:“是,跟你没关系。”高明东没再说话,往嘴里扒起稀粥,吃完喝完,在桌子上留了一千块钱,说:“晚上去大姐那儿一趟,我接你。”高齐鲁一愣,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听着高明东走远,高齐鲁光着脚站起来,在包里找鞋,翻到底,翻出双凉鞋。墙角两本资料书张着页,高齐鲁抽出一本,一眼就看到了起诉罪名——“暴力体罚、猥亵凌辱”,抖愣抖愣,掉出一张复印的举报信,字体稚嫩,有错别字,全篇831个字,高齐鲁倒背如流。十七年,6678天,他一直被这封举报信压着。披上衣服,穿着拖鞋出了门,乘公交车来到东关的一处住房区,走在路上,老有人打量高齐鲁,先是看鞋,接着看人。低着头进了小区,上一单元楼,到三楼停住,掏出成串钥匙,一个一个往里捅咕。租的房子忒多了,城西两个,城关一个,东关两个,五个房子,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进了门,连忙在脚上裹一层被子,拖着身子往主卧走。这间房子是高齐鲁最喜欢的,老房子,单元楼之间没间距,隔音也不好,稍微有点动静,整个楼都能听到。去年搬进来时,他把主卧的墙壁凿了个小窟窿,把书本缠成圆形,对着窟窿眼,能清楚听到隔壁楼说了什么话。这家人白天上班,基本没动静,整栋楼也没什么动静。两年多来,高齐鲁一直维持着同样的生活,晚上,在各个房子里窥听他人的消息,白天,在各个房子里,望着眼前的虚无,自己与自己对话。在持久的沉默中,高齐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上过的一堂课,最近两年,这个场景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语文课,讲的是杜甫的一首诗,当时高齐鲁还以李白的一首诗以此对照:“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豪迈,洒脱,意气风发,以小见大。很多年前,高齐鲁认为这首诗说的就是自己。晚上八点,隔壁传来开门声,高齐鲁猫起身子,举起圆形书本听。隔壁有俩声音,一男一女,一进屋便开始吵架,一开始吵,还是女的数落男的,男的不多吭声,只会重复“行了行了”。后来吵,估计男的也急眼了,开始加入战斗,升级成骂架,踢东西,砸东西,女的好像还往男的身上锤了几下。接着,女人重重摔了门,男人还在客厅骂,骂几分钟,歇一会儿,不解气,又敲着门骂。停了约莫二十分钟,门响了,女人应该走了出来,又过一会儿,女人说:“咋办?”男人没好气地说:“啥咋办?”女人说:“要找到我们咋办?”男人像是在思考,隔了半分钟才说:“怕啥,没事儿。”女人说:“我听张皓说,高齐鲁是真的想把他给杀了。”男人说:“他都快七十了,背都驼成乌龟了,还没你个子高,怕啥。”女人说:“那要真来了,要跟我们拼命咋办?”男人又思考了一会儿,闷声说:“我下午给我爸打电话了。”女人说:“他咋说的?”男人说:“不行就杀了高齐鲁。”晚上10点,高齐鲁站在广播电视台的门口,手里提溜着两袋毛鸡蛋,等着高明东来接。等待期间,高齐鲁一直在琢磨刚刚那两人的对话,主要在于最后那句,杀了他。听到这话时,高齐鲁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眼珠子滴溜乱转,甚至不敢呼吸。这时回想,发现是个好事儿,好事儿不在于有人准备杀他,而是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因为怕了,高齐鲁对他们造成威胁了,同时也表示,高齐鲁目前所有的怀疑和行动,都是对的。那对夫妻高齐鲁认识,男的邢兵,女的孙秀艳,十七年前,连同昨天晚上被他捅伤的张皓,都是高齐鲁班里的学生,也是写那封举报信的人。正想着,高明东打着双闪停下车,高齐鲁朝里望了一眼,没人,开门进去,问高明东:“咋来这么快。”高明东没说话。高齐鲁又问:“树深呢?”高明东不耐烦了,语气挺狠:“你话咋就那么多呢?”高齐鲁瞅了高明东一眼,往座椅上一趟,眯上眼,没说话。大姐是高明东开碰瓷车和运送假烟的组织者,也是高齐鲁的弟妹,高齐鲁救过她男人的命,在监狱里。此救命非彼救命,当年大姐的男人因诈骗进来,因为长相问题,整天被狱友欺负,几次被打得下不了床。高齐鲁和男人认识后,一直暗中帮忙,后来亲自给写了一封上诉书,男人因此逃脱。出去后,男人经常带着弟妹探望高齐鲁,高齐鲁刑满释放后,两人更是来往密切。后来,男人车祸身亡,弟妹一个人扛起担子,在驾考中心附近开了家超市,几年前发现了碰瓷车这个商机,便拉着高明东一起干,之后又是假烟生意,多年下来,也算有声有色。一开始,高齐鲁挺介意这种丧良心的行径,劝过弟妹,侧面找儿媳撺掇过高明东,几年下来,见没出什么事儿,家庭也富裕了起来,心就慢慢稳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把这东西当成了生意。大姐不止一次说过,高齐鲁能把高明东拉到这里边,是他当父亲的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儿。高齐鲁一开始介意这话,后来妥协了,人嘛,活几十年,顾得上自己就行了。到了“满分超市”,还没下车,就见大姐的儿子跑着过来,喊哥喊大爷,搂着高齐鲁的肩膀往里迎。进了屋,超市大厅拉开一张大桌子,摆满了饭菜。大姐个高,双眼皮,小嘴,高鼻梁,长得一副美人胚子,老了也风韵犹存,这时端着一盘花生米笑呵呵地出来,看见高齐鲁手里的东西,惊呼一声:“菜都吃不完,还买菜。”四人落座,有些蹊跷,大姐和大姐的儿子轮番给高齐鲁敬酒。高齐鲁两杯喝完,大姐用眼神示意高明东,高明东烦躁地摆了摆手:“别整景了,赶紧说事儿吧。”大姐尴尬地笑了一声,对高齐鲁说:“是有点事儿。”大姐说,最近她联系上了一个新客户,俄罗斯人,想跟制烟厂合作,做假雪茄,当奢侈品卖给中国人。高齐鲁点头,没说话。大姐继续说:“大哥,跟你直说,那边给的条件挺好的,定金也痛快,但都是在网上交流,最近想着双方见一面。”高齐鲁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场局有问题:“喊我来不是来庆祝的吧?”大姐看高明东一眼,高明东冷漠发问:“right,啥意思?”高齐鲁眯了下眼:“现在,马上。”大姐跟高明东对视,高明东摇头:“不对,树深说是权利。”高齐鲁说:“英语是分语境的,不同语境下,单词的意思不同……”又猛地一愣,看看高明东,对着大姐说:“不会是让我当翻译吧?”大姐看着高明东点点头:“是有这想法。”高齐鲁喘两口粗气:“我干不了。”“咋干不了呢?”说话的是高明东。高齐鲁看向高明东,声音威严:“干得了我也不干。”高明东怒视高齐鲁,欲想发火,大姐连忙拦下,一只手按在高明东的肩膀上,把火气按了下去,敲了两下桌子,说:“一家人,别发火,吃饭,不说,谁再说谁喝。”一顿饭吃完,硬菜一点没动,花生米倒是续了两盘,高明东脸色黑得吓人,把灯都拉低了一个亮度,一杯接着一杯喝可乐。吃完饭,大姐送两人上车,高明东拐进主路,开了一段,又拐进了一条考试路线上,放缓车速,沿着路灯开了几十米,到一个路灯底下停住,让高齐鲁往上看。高齐鲁抬头看,路灯架子上,支着一个椭圆形的物件,像猫头鹰,闪着幽红的光。高明东说:“摄像头,安了有半个月了。”高齐鲁不解地看着高明东,高明东说:“再过一段时间,这几条路段都会安上。”掏出根烟,点上,“驾考改革,板上钉钉了,到时候跟车员就没那么大权力了,车上都得安装电脑,挣钱难了。”高齐鲁低下头,看见脚上不合时宜的胶鞋,很显眼,没用得显眼,像他一样。高明东看高齐鲁一眼:“树深今年高考,说好了,安排他出国留学,一年下来,得准备个二三十万。”高齐鲁叹了口气,看了眼摄像头说:“知道了,回去吧。”回去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高齐鲁敞开窗户,盯着右后视镜,看着自己的脸。老了,脸也老了,上一次这么仔细看自己的脸是啥时候了?十几年前了吧,还在学校,每天早上,用刀片刮胡子的时候。喜欢看,爱看,看自己是个男人。摸摸下巴,十几年过去了,全身上下,唯一硬着的,好像就只剩下胡子了。车在小区门口停住,高齐鲁看高明东一眼,高明东目视前方,看起来还是不想说话。高齐鲁叹口气,扶着把手下车,走进小区,手机响了,来了条短信,打开看,是高明东。“我活四十多年,没指望过你一次,就这一次,你得帮我,是你欠我的。”高齐鲁进了屋,坐在床上发愣,不是因为高明东,在车上,摸胡子的时候,心里就有分寸了,自己干不了,当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但干不了不代表不能帮忙,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经济犯罪的老教授,应该能说服他来做。即使说服不了,也有手机翻译,他只是最优选,不是缺之不可。这时发愣,是想起来邢兵那句话了,刚开始慌,后来在路边等高明东时,觉得追查的路线对了,是好事儿,现在思索起来,有些后怕。怕,倒不是因为要杀他,而是那群人宁愿把他给杀了,也不想给他翻案,虽然路线对了,但再想往下走,比想象中难。床上还放着那封举报信,高齐鲁拾起来看,看个开头,闭上眼睛往下背,格外顺畅,五分钟就能背完。摩挲着信,高齐鲁叹息一声,想起白天跟高明东说过的话,折腾了十几年了,再折腾还有用吗?早上,高明东说得没错,法院没判亏。他当老师时,打学生,男女学生都打,手掌心,捧着,教棍往上招呼。男学生,打十下,打完手掌撑着,做二十个俯卧撑;女学生,打五下,打完扛笤帚,打扫全校的流动卫生。打亏了吗?没打亏。男学生扒女学生的裤子,抢钱,招伙引伴,到学校欺负人,打群架;女学生偷东西,把其他女同学的书本扔进男厕所,年纪轻轻,就在校外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教能听吗?听了能改吗?温柔放松能起效果吗?体罚学生,高齐鲁认,虽然他不认为有不妥,但只要是真实反映,检察院要他入狱,他无话可说。可从头到尾看这封举报信,一律瞎编乱造,前一行:殴打某某男同学,导致中度脑震荡,左肱骨骨折,脸部淤青严重,背部大面积创伤;当年他五十有二,不说即将退休,身体也不算硬朗,常年高血压,蹬自行车时间长了都浑身无力,怎么可能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打成这样。后一行:利用职工身份,将某某女生骗至办公室,存在触摸私处、强吻、脱衣服等猥亵行为;更是扯淡,他高齐鲁不为了家里,也得为了自己这张脸。其实,高齐鲁知道这封举报信的出处——当年的同事老邢,也是邢兵的爸爸。那一年学校评优秀职工,内部匿名互投,再上报给教育部。他和老邢关系不错,也是热门人选,说好了,俩人互投,一是公平,二是分票。后来结果出来,高齐鲁比老邢多了一票,多的那张票,就是高齐鲁自己投的。也并非纯是臆想,在举报信的第二行中间位置,出现了一个“诚然”,是老邢写报告收尾时最常用的词,行文风格也跟老邢的笔风很像,估计是老邢先写出来稿子,再让学生们抄。也怪自己,在家强硬,还能有个顶天立地的说法,在外强硬,总会有人试图把你扳倒。高齐鲁叹口气,把举报信掸了掸,重新夹进资料里。躺在床上,高齐鲁的思绪往后跳。刚被检查时,他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很生气,异想天开地想再通过一顿打把话风扭转过来。事情是在最后一堂课时急转直下的,下课铃响了,他拖了堂,后面有个男学生喊“强奸犯”。当他选择急匆匆宣布下课而不是惩罚男学生时,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要发生改变了。被收押的那天他有预感,早上起床,两个眼皮跳得厉害,酸胀,像没睡醒。军芳在厨屋里做饭,刚舀上汤,树深醒了,哭得厉害,于是又手忙脚乱地关掉火,去抱树深。那时高明东出去工作已有数年,一年仅能回家两趟,也无任何亲近,父子关系十分紧张。谣言出来后,高齐鲁禁止妻子和军芳向高明东说起这件事儿,他认为自己能够妥善解决,或是尽量拖延他的父亲身份崩塌的那一天。但那天早上他忽然感到沮丧,毫无预兆,像头顶被浇了一盆水。他走到屋里,妻子正在换衣服,他说,别瞒着东子了,给他打个电话吧。他说完便往外走,没有洗漱,没有擦皮鞋,腰带上的BB机也不见踪影。他的形象头一次那么狼狈,他走进学校,到办公室,几名老师正聚在一起吃早饭,见到他很快散开。邢欢就坐在他的隔壁,探过脑袋问他,怎么了老高?他仍想保持强硬,但无能为力,没有俏皮话,只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事儿。警察在下午大课间时抵达学校,他没有多的反应,跟着走。学生们围在走廊上看着他,眼神带着嘲讽与敌意。他很难与他们对视,过去的姿态全部消失,能感受到的仅有乏和累。他突然明白,他失败了。记得刚入狱那段时间,总想寻死,积攒了半辈子的名誉,一夜之间全给弄丢了。但到底还是没敢,想着等出去了,找线索,找证据,给自己翻案。但出去后,造化弄人,城西拆了个角,把学校和家都给拆了,证据灰飞烟灭,盼了两年,盼了个希望全无。想当初,高齐鲁是个狠人,狠倒不是行为,而是生活,不管在外面还是内部,总是屹立着权威与强硬。是男人,是汉子,是父亲,多年前,他身上还有着这些荣耀与标志。其实,这十几年过下来,怪不了别人,入狱之后自己就倒了,人生在世,哪有什么自在清白,清白都是别人给的,人总会去顾忌别人的看法。他首先失去了社会的信任,其次是家庭,两年服刑期间,家里人从未来看过他一眼。连家里人也不相信他了。最后他失去了自己,他没了强硬,丢了尊严,他深知自己再无领导家庭的信誉,除了在未来某天,能为自己翻案。高齐鲁转过头,看见地上还没收的铺盖,想到早上做的梦,高明东,流浪老虎,有些心痛。作为父亲,在高明东整段前半生里,除了提供血脉,高齐鲁认为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小时候高齐鲁对高明东的管教多靠严厉,走场面话,并不专心,仍把“建设高齐鲁”列为重中之重,家庭之事很少插手。在高明东的小时候,高齐鲁对他说过最多的话是“自己”“自己处理”“自己解决”“自己想办法”,他格外坦率,也敷衍,想让高明东在一切未知全靠自己探索的方法下成为他,成为一个男人。高明东确实摸到了这个窍门,而且成长迅速,但日益补充的观念在另一种状态下加快了关系之间的变化,严苛和放养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形成反噬,高明东学会了沉默、冷静、六面玲珑,有了蜕变,得到了高齐鲁的认可,但也与高齐鲁渐行渐远。高明东十七岁时便离开家,跟着亲戚去外地打工,每年仅有过年期间才能回来。一年未见,也与高齐鲁无话,像并不熟悉的租住人,吃饭、睡觉、走亲戚、归来和离去都异常沉默。那时高齐鲁尚未领略到时间的变化和生活的打击,认为这是男人的某种体现,像航海者,抑或战场指挥官,勇敢率然,沉稳强悍,专心于自己以及事业。此后高明东与赵军芳相识并结婚,一切都是高明东自己包办,他很迅速,有着男人的麻利与干劲儿,短时间内便完成了定亲、结婚,并在结婚的同年生下第一个孩子,仿佛人生的路他已经跑了起来。在过去,诗人写诗时,总喜欢用“世界”“宇宙”等较大的词汇。高齐鲁认为自己身上也有一个比较大的词,“传奇”,他接待美国和日本来宾,教龄近三十年,上过报纸,拿过省级奖项,万众瞩目,“传奇”名副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认可这个前缀,毫不迟疑地认为与自己匹配,他身上的光芒框得住他的傲气。他常自己与自己对话:或许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但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直到高明东与赵军芳举办婚礼的那一天,高齐鲁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光芒,也在高明东的身上显现了出来。然后所有光芒定格在那一天。他有了罪名,进了监狱,一切土崩瓦解。高齐鲁被移送到监狱之后,高明东来看过他一次,那天好像是星期三,在学校他本有四节课,晚上还要看两节晚自习。高齐鲁记得见到高明东时吓了一跳,他头发蓬乱,只刮了唇上的胡子,短袖领口全部敞开,指甲里嵌满黑色的皴,很狼狈,好像他才是关在里面的人一样。高明东没想跟他嘘寒问暖,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也能听见他声音里的冰冷。高明东说,你把房子转让给我二姑了。高齐鲁说,对。高明东说,为啥要转让?你让我妈住哪儿?军芳跟孩子住哪儿?
10月25日 下午 1:55
其他

敲诈我的堂哥,在车里自杀了 | 巨人 03

一个男人,想要支撑起家庭,首先要做孩子的巨人随着“往事如风”不断地骚扰,胡力文的恐惧再度升级,他对妻子说,再过一个月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烂醉的胡力文向高明东坦白自己是警察的卧底,高明东却说,他早就知道……两个人都打了明牌,接下来这路要怎么走呢?周一一早,胡力文起晚了,闹钟没响,文曼也没叫门,迷糊看表,瞬间清醒——已经9点多钟了,急忙穿衣服,发现文曼不在,书包不在,校牌也不在,松了口气,知道是林曼曼送去上学了。到客厅,餐桌上摆着俩鸡蛋,有张纸条:“洗衣机里的衣服记得拿出来晾了。”吃完早饭,胡力文出门买了张不实名手机卡,给何贤宗打了过去,第一个没接,第二个挂了,没一会儿,另一个手机号打过来。胡力文接通:“我,力文。”何贤宗有些诧异:“咋换号了呢?”胡力文压低声音:“前面跟你说那事儿,确定假的了,我应该快漏了。”“啥情况?”对面环境忽然静下来。“他们发现我以前干过协警,估计是有察觉,那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咋能发现?”何贤宗口气有些冲。“你问我?”胡力文口气更重,“你咋处理的?”何贤宗叹口气,焦躁地说:“现在咋弄?”“能抓吗?”“没证据。”何贤宗说,“你现在能撤吗?”“他连我家都知道,我往哪儿撤?”双方同时沉默了几秒。胡力文说:“我跑不了,只能继续跟,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啥忙?”胡力文看眼时间:“得安排场戏,你等电话就行了。”挂了电话,胡力文卸下电池,扣出电话卡,用牙掰断。扔了之后才发觉其实没什么必要,电影看多了,白瞎了五十块钱。赶到集合点,上午高明东给他儿子开家长会,没来,老樊代替主持了事宜,分了任务,胡力文还是排在下午班,最后一场,高明东提前打好了招呼,还是让胡力文等着他来接。中午时,林曼曼给他发了条微信,视频,高明东穿了身肥大西装,在讲台上闭着眼讲话。胡力文问:“啥意思?”林曼曼回:“东哥说让你发给他。”胡力文回:“你咋不发给他?”林曼曼回:“我俩没加微信。”胡力文回:“为啥不加?我没那么小气。”林曼曼回:“别犯贱。”胡力文顿了一下,回:“行。”又回,“行,我犯贱。”视频转发给高明东,高明东马上回了句“收到”,胡力文问:“开完了?东哥。”高明东回:“对,走得急,赶着去医院,忘了谢谢弟妹了。”胡力文打了俩字“没事”,删了,又打了仨字“不碍事”,想想,还是删了,收了手机,朝地上踹了一脚。下午五点,高明东来到塑料棚,下车后便拍手集合,跟已经做完任务的伙计们开了个小会,也是两点,快和安全,开完会,各自解散。胡力文和高明东倒没什么交流,喊句“东哥”,点个头,就算说话了。上了车,高明东按下座椅,双手环抱胸前,双腿蜷缩,躺着休息,眉头皱得很紧。胡力文心里纳闷,起步,习惯性点了点刹车,有些重,车里装东西了。看高明东,还在闭眼凝神,到底没敢出口问,自己适应了两下,慢慢开进主路。今天还是三趟活,高明东始终躺着,完成一个,看看手机,恹恹地给胡力文指出下一条道、下一个车牌。到第三趟时,完成一半,胡力文大老远就瞅见一辆警车从屁股后头追过来,慌张地推了高明东一把:“东哥,有警察。”高明东腾空而起,看了眼后视镜,比胡力文还要紧张,他急躁地㧟㧟头发,暗骂一声,几乎是喊:“加速,跑!”胡力文踩足油门,车身猛地往后扽了一下,紧接着像支蓄满力量的弓箭一样,坚实而有韧劲,疾速并且锐利,不顾一切地朝前飞蹿。警车拉响了警笛,警示灯闪烁,在五百米内穷追不舍。胡力文说:“东哥,前面都是路口,太危险了。”高明东捆上安全带,从置物板里掏出一截甩棍,将玻璃降下半扇,激动地说:“撞人也得跑,抓住就完了。”驶过一段路,警车的身影仍能看见,即将到达一个路口时,胡力文忽然减速,开进一处野林地,继而踩下刹车,停住不动。高明东瞪大眼睛:“啥意思?跑啊!”胡力文抢过高明东手上的甩棍,扔进后排,拿衣服挡上,边解安全带边说:“跑不了,前面是市区,人更多。”见高明东还愣着,推了一把,“赶紧下车。”下了车,胡力文把高明东拽到不远处的树林,随手揪了一堆杂草,塞到高明东手里,说:“脱裤子。”高明东说:“啊?”胡力文说:“快脱。”高明东愣了愣,明白了胡力文的目的,脱掉裤子,蹲在地上。胡力文说:“等警察来了,你就说车上只有你一个人。”说完,胡力文快速跑进野林子深处,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一时间,警车已经开到了小路上,俩警察下车,谨慎地绕车一圈,扳了扳门把手,锁死的,一名警察正要对讲机传话,高明东喊了一声:“同志,我在这儿呢!”俩警察上前,一个离高明东半米远,一个绕到高明东侧面,正面的警察说:“你刚刚在路上干吗呢?”高明东说:“没干啥啊,我送货,路过。”俩警察对视一眼,侧面的警察说:“送啥货?”高明东说:“啥货都送,超市,建材,海鲜,都送。”侧面的警察问:“刚刚你跑啥呢?”高明东说:“我没跑啊。”正面的警察说:“轮子都快离地了,还没跑?”高明东晃了晃手上的杂草:“我拉肚子,憋不住了。”这时,路上骤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呼叫,哭中有嚎,嚎中有喊,听声音是胡力文。俩警察眼神交流了一下,侧面的警察转身,往路边走。正面的警察没动弹,盯着高明东,说:“你牌照咋查不到呢?带驾驶证了吗?”高明东暗骂一声:“带了,在车上,同志,这话可不能瞎说……”警察挥手打断:“行,你赶紧解决,完事拿给我看看。”往下瞟了一眼,“你也没拉呀,不是肚子疼吗?”高明东说:“有人瞅着,谁也拉不出来。”警察没说话,绕到一旁,倚在一棵树上,看眼神,冷静敏锐,嘴角还有笑意。高明东后背溻湿一片,正琢磨着办法,另一个警察从路边跑过来,没有停留,径直跑向警车,边跑边喊:“快来,真出车祸了。”警察失望地看高明东一眼,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掉头跑了。看着警车走远,高明东泄了口气,光着屁股,坐在了地上。晚上8点,在东大医院体检完毕的胡力文终于接到高明东的电话,为了这场戏,他费了挺大功夫,用头去撞教练车,硬是把前挡风玻璃给撞了个窟窿。好在几项检查下来,除了头上擦破点皮,没受什么伤,也是命大,得了个有惊无险。接通电话,胡力文跟高明东简单说了下状况,没大碍,身体正常。高明东松口气,说现在在中医院,马上过来,跟胡力文找个地方喝两盅。胡力文想了想,没答应。刚刚体检,看着医疗器械架到自己头上时,忽然想到了女儿,心里不安稳,想早点回家。高明东听乐了,连声感谢,末尾还追上一句:“对孩子,我不如你。”胡力文打车到小区,大老远就瞅见家里没开灯,一栋楼,只有二楼有点亮度。到了家,果然没人,看鞋,估计娘俩就没回来过。胡力文开了罐啤酒,边喝边等,等到九点过,还没见人回来,有些急,打电话,发现手机号又被林曼曼给拉黑了。胡力文懵了,给林曼曼发去微信:“啥意思?”林曼曼回:“文曼和我在我妈家。”胡力文回:“啥意思?”林曼曼回:“没啥意思,互相给点空间吧。”胡力文回:“说他妈什么屁话呢?我去找你。”林曼曼回:“你想丢人,你就来。”胡力文回:“我哪儿得罪你了吗?”林曼曼回了条视频,五秒钟,文曼在床上画画,冲着镜头说了句“爸爸”。胡力文回:“说清楚,啥意思?”聊天框上方,一直跳动着“正在输入中”,跳了约有两三分钟,林曼曼回了,但只回了仨字:“再说吧。”晚上11点,胡力文抽完最后一根烟,嗓子又被痰给堵住了,别扭,生硬,连口腔里的液体都是黏糊糊的,喘气都费劲。到厕所灌口水,昂头呼噜一阵,吐到池子里,黄的,把痰都给吐出来了。穿上衣服,出家门,走到小区门口才想起给高明东打电话:“东哥,还喝吗?”冬天了,夜市关得早,胡力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24小时营业的鸡汤馆,挑了个背墙的位置,点了四个菜。高明东到的时候菜刚好上,他一天没怎么吃饭,饿坏了,掂起筷子垫巴了两口,又喝了碗鸡汤,身体缓过来了,长舒口气,这才问胡力文:“喝什么?”胡力文头也没抬,拿筷子捅咕花生米,说:“白的吧,暖和。”高明东说:“你咋的呢?”胡力文抬头看一眼,抿抿嘴,叹口气,表情动作格外丰富,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高明东拧开酒瓶,分开俩杯子,均量倒上,咂巴了下嘴,说:“你不是来喝酒的,有话就直说。”胡力文心思有些乱,挠着头问:“东哥,你今天见我对象,有啥异常没有?”高明东说:“挺好的,给我指座位,今天要家长代表演讲,还推选我去了。”胡力文问:“她没说我?”高明东眼睛上下转,摇摇头:“没有,你俩闹别扭了?”胡力文喝口酒说:“就奇怪了,本来还好好的,不知道为啥,今天跑娘家去了。”高明东问:“没说为啥?”胡力文说:“没说。”高明东问:“弟妹多大?”胡力文昂头寻思:“比我小,小个三四岁吧。”高明东说:“那正常,你嫂子这年纪的时候,也磨不清楚,没大事,慢慢就好了,两口子,别太担心。”胡力文有些郁闷:“我倒不担心她,我主要担心我闺女,一天瞅不见,心里就难受。咱说句实话,我现在干的,都是为了我闺女,别的我不图。有个教授说得挺好,一个男人,想要支撑起家庭,首先要做孩子的巨人。”高明东眼里闪着光,给胡力文添酒:“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胡力文说:“我闺女出生的时候,我就想着,可能给不了她最好的,但最起码得让她感受到父母的爱,父母要以身作则,家庭的影响对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高明东使劲儿点头,赞同地说:“对,对!我跟你的想法一模一样,但跟你看书看电视学得不一样,我是自己实打实地经历,我爸出事之后……”胡力文在家喝四罐啤酒,这时又灌了两杯白酒,有些上头,挥着手打断高明东:“你别,东哥,你别小瞧人,我也是经历过来的,我小时候,知道没人疼没人管是啥感觉。”胡力文用手捣着自己的胸口,“这儿,疼。”又捣着头,“这儿,抬不起来。我爸死了之后,我自己都看低自己一眼。”高明东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感慨地说:“咱兄弟俩,像,真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认准了,咱俩有缘分,现在认识了,一辈子也拆不散了。”胡力文眯缝着眼,举起酒杯:“东哥,除了老杜,你是第二个这么尊重我的人。”两人一饮而尽,胡力文拿起酒瓶倒酒,手哆嗦了,眼睛频眨,小半瓶都倒在了桌子上。高明东哈哈笑,夺过酒瓶,塞给胡力文一卷卫生纸,边倒边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带着你嫂子,你带着弟妹,把孩子也叫上,咱旅游去,现在都兴自驾游,租房车,知道房车不?车里有冰箱,有床……”胡力文眼睛彻底睁不开了,双手画龙,边点头边喊:“东哥,东哥,东哥……”高明东也喝大了,自己说得来劲:“去趟大城市,三亚,厦门,那边外国人多,素质高,见面都说hello……”胡力文手快伸到了高明东脸上,仍喊:“东哥,东哥,听我说……”高明东躲着胡力文,伸出俩手指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有钱人,一是素质高的人,二是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咱这刁民,也学习学习有素质的人……”胡力文急了,猛地拍了下桌子,把刚倒好的酒拍洒了,屋里食客齐齐转头,顿时静了下去。这一静,胡力文酒有些醒了,犹豫了几秒,还是往前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东哥,我是卧底。”高明东愣了愣,忽然笑了:“我知道。”
10月25日 下午 1:55
其他

打你就打你,还在乎离婚几年吗? | 前妻的报复(下)

她抄起旁边的一把贝斯,像砍刀一样架在肩膀上,然后朝着这边大步流星地奔过来。姚元训都没想到,自己会对葛大姐的二婚这么上心。多少是受了余婧的诱骗,谁让余婧话里话外,都有那么点要以身相许的意思。他准备创新流程解决问题,然后,故事就开始了——只是,这场故事叫《前妻的报复》,前妻,在哪呢?人的运气很奇怪,当你烦的时候,总是会有更烦人的事情找上门。周六的下午,姚元训的店里来了位不速之客。门铃晃动发出清脆的叮铛声,姚元训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前妻。她站在春日的光线里,影影绰绰的像一张胶卷照片,姚元训心里一时翻江倒海。他当年在录制节目的现场,摄像在观众群里抓拍颜值观众镜头,前妻的脸蓦然出现在LED大屏上,姚元训一眼入魂。他费尽了力气才追到前妻,然后恋爱、结婚,人生正要照着大团圆结局演下去的时候,忽然一个大漂移,前妻一意孤行地离婚了。两个人去附近的河旁边散步,天气正慢慢地变暖,紫叶李开花了,风微微一扬,花瓣像雪片一样朝着路人喷涌,姚元训愣愣地想,真像是办丧事撒纸钱。路上的行人不少,迎面而过的男人们总是目不转睛盯着前妻的脸,前妻面无表情,嘴里偷偷地骂:“傻逼。”“我们离婚之前,你是不是也这么骂我的?”“啊,你哪当得起傻逼,我那会都骂你贱货。”“我真是谢谢你了。”前妻腼腆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他:“你最近怎么样?”“就那样。”“业务多吗?”“还成,你干嘛问这个?”“关心你啊,你那磨磨蹭蹭的性格,看着着急。客户的需求早点办完,别拖拖拉拉的。”以前,姚元训做项目,每逢进度拖拉的时候,就能收到总监制的问候短信:最近身体怎么样?生活怎么样?现在余婧也给他发这样的信息。不讲一个快字,但通篇都是催。以至于姚元训听到前妻说这些话,总觉得话里有话。前妻拍了拍他的肩膀:“松弛一点,我只是和你离婚了,我又没杀你父母。”姚元训有些恍惚,他已经不记得两个人有多久没见面了,只是这次再见面,总觉得前妻身上有些余婧的影子,大概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相似的地方。“阿训,我要出国了。”“去哪?”“还没完全确定好,加拿大、新西兰、英国,或者瑞士,这里面选一个。”“去旅游还是?”“去那边结婚定居。”“你有……对象了?”“嗯。”姚元训有一种赌博赔光家底的沮丧,他一直笃定,前妻早晚要和自己复婚的。时间久了,她在外面倦了累了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只有自己。现在她不仅找到新对象,还高高兴兴准备移民,这简直让男人破了大防!“我能问你一个很傻的问题吗?“你问。”“你真的爱过我吗?”前妻像看小傻子一样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姚元训,你要说这个,那我可来劲了?”“什么?”“我们到底为什么离婚,你是失忆了吗,怎么有脸演起深情了。刚结婚还没一个月吧,你就在外头勾三搭四,说是为节目搞选角,实际上一张大网撒下去,约炮搞暧昧一个没落下。我那会天天被各种女的找上门来,烦都快烦死了。”“我后来知道错了,离婚后我都转行了,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了吗?”“是啊!还是我跟节目组举报的,把你潜规则、收回扣的事情都给抖了出来。你现在做婚介做得风生水起,说起来还要感谢我。”“你!”“姚元训,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当时是瞎了眼,我认了。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你少来跟我整这些有的没的。”前妻说完,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哒哒哒地走了。姚元训悻悻地回到店里,他刚走到门口,看到余婧正坐在台阶上打游戏。她的操作水平稀烂,嘴里却叭叭地骂个不停。“你怎么在这?”“你总算回来了,我都在这等了你三个小时了,你怎么回事啊,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姚元训微微一晒,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能量大守恒。“你今天话好多。”他一边吐槽,一边把店门打开,开始烧水泡茶。余婧连忙跟了进来:“我妈在家又闹起来了,你这边的速度能不能再快一点。”“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和你妈分开住,那只能说活该了。而且你妈那脾气,家里没砸干净都算是克制了。”姚元训还没从前妻找到新欢的打击里缓过来,对余婧的态度冲得很。余婧说:“道理我都懂,可她不赶紧找好下家,我就每天被她折磨,根本没有私人空间!”“私人空间?你想背着你妈干嘛?”“谈恋爱啊!姚老师,你不想谈恋爱吗?”
9月27日 下午 3:02
其他

想找第二春的妈妈,网恋被骗八十万 | 前妻的报复(上)

我妈,如狼似虎的年纪,想找个好用的。这是一个“你爱我,我爱她”的故事。葛大姐,面容姣好,却过了二十年无性婚姻,现在想要再找个年轻对象;余婧,年轻貌美,现在一心只想把她妈嫁出去。这天,母女俩相约走进了姚元训的二婚介绍所,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原因无二,葛大姐,不但是外貌协会,还想找个“好用的”。请看这出啼笑皆非的《前妻的报复》。“男人啊!下贱!”大姐恶狠狠地叹了口气。周六的下午,江边的小剧场里正在搞脱口秀联谊。昏沉沉的光线里,一群四五十岁的男女嘉宾坐在台下,轮番着上台去吐槽自己的前任们。姚元训站在台口,他今年36岁,专门做再婚中介的。本地人给他们这种职业取了个难听的代号,叫“二锅头”,就好比今天的中年专场,活脱脱就是一个失足中年展销会。人过半百想要再婚,就再也不想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钱、性、健康,无非就是盯着这三件东西。所以大家一上来,就专捡着这些七寸的问题下口。台上的大姐姓葛,大概45岁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带着股怨气,她气愤地说道:“我前夫,明明是个阳痿,开场一分钟就收场的那种,偏偏不信邪地到处找药吃,家里的壮阳药都可以开中医店了!”台下顿时笑成了一团,一位大哥忽然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喊:“那肯定是你长得太丑了!”姚元训头皮一麻,他连忙拿着麦克风喊道:“别打岔,等会有你表演的时候。”“可她就是丑啊!”说葛大姐别的可以,说葛大姐丑,那就是明着挑事了。毕竟她的身段和长相跟丑字沾不上半点关系,算得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台上的葛大姐反击道:“你是不是阳痿!你反应这么大,是不是戳你痛处了!姐妹们,你们可要小心了啊!这个男的阳痿!”姚元训觉得真是要命了,哪个中年男人能听得了这种戳肺管子的话。这种相亲的场合,说男的阳痿和说女的丑都属于公开处极刑,闹不好是要打起来的!那大哥果然被激怒了,拨开前面的人,想冲上台打人。可葛大姐也不是吃素的,她是广场舞的领队,这次还带了几个小姐妹过来撑场子。小姐妹们早就在下面摩拳擦掌了,这会可不正是机会。大哥这边往上一冲,那边几个人就扑了过来,大家顿时扭成了一团。姚元训倒吸一口气,拿着话筒骂道:“给老子住手!你们是来相亲的,还是打架的!”大家动作一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葛大姐气急败坏地说:“给我打!”场面又乱了。姚元训看着乱糟糟的场子,往后退了退,站到了安全的区域。人群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他一样,正漠不关心地看热闹。那女人大概一米七多,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墨镜和口罩,头上还扣了一顶宽边帽,把自己的外貌藏得严严实实,显得格外扎眼。姚元训打量了片刻,觉得她怎么看都像个高知性冷淡,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个荤里荤气的场子里。过了一会,女人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凑过来小声提醒:“再打下去,你可就要赔医药费了。”姚元训点点头,过去的挫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什么都行,但一定不跟钱过不去。他拿出一块烟饼,这玩意还是以前拍节目做氛围效果的道具。姚元训点燃烟饼往人群里一扔,瞬时浓烟滚滚,把大哥大姐们呛得眼睛都张不开,一下就打不起来了。葛大姐瘫坐在一旁,不知道被烟呛的,还是心酸了,两行眼泪落了下来,“我的命好苦啊!”她说完这句,号啕大哭起来。这和刚刚那副彪悍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就是猛虎落泪。姚元训拿着纸巾不停地给她擦眼泪,苦口婆心地哄:“结婚就是去渡劫的,各家都有各家的苦。”“凭什么我要比别人苦十倍。”“这就好比喝中药,你一口干完了,接下来就是吃蜜饯,全是甜的了。”刚刚骂她的大哥也心软了,表情内疚地说:“美女,刚刚是我不对,你快别哭了。”“你少放屁!”大哥又瑟瑟地缩了回去。姚元训继续安慰道:“葛姐姐啊,你就是把话说太绝,容易把别人气上头。你前夫不是个东西,不代表所有男人都这样。我就很行的!我前妻是因为我太行跟我离婚的,她说自己是性冷淡,受不了。”姚元训长长地叹了口气,葛大姐“噗嗤”笑出了声来。大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渐次坐了下来,该说的说,该乐的乐。中年人的稳定,就是对一切的离谱都习以为常。一场闹剧高开低走地收了场,刚刚看热闹的女人混在人群里,有气无力地鼓了几下掌。她悄无声息走到姚元训的旁边,小声说:“姚先生,我叫余婧,想请你帮我妈妈介绍对象。”余婧发现自己妈妈被杀猪盘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那天她正在公司上班,忽然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通知她妈妈出了点事,让她赶紧去一趟。派出所的空调开得暖洋洋的,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着。她妈妈低着头却不肯说话。余婧只好求助旁边的警察:“我妈怎么了?”警察没有吱声,只是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后放到余婧面前。余婧伸头一看,是她妈妈的抖音账号,居然有五千多的粉丝,里面的视频全部是跟一个中年男人在连线跳舞,评论区都在夸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余婧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她妈妈,“妈,你这是?”妈妈掸了掸手,眼神躲闪地说:“他……他是教我跳舞的老师,我们就是线上互动一下而已。”余婧有些疑惑:“你的水平,还需要别人教你跳舞?”旁边的警察忍不住了,“大姐,你给人家打了八十万,这可不是互动一下而已。”“八十万?什么八十万?”余婧惊慌失措地问。“大姐分三次转账,给这个男的打了八十万。这男的现在被查出来,就是个感情骗子,已经骗了好几个大姐和阿姨了。”余婧妈妈瞪圆眼睛,“不是说了,别告诉她这事!”警察有些无奈,“大姐,你被杀猪盘了啊,这能瞒得住吗。”余婧像只炸飞的爆竹,拍着桌子喊:“你拿我存折上的八十万去养男人,那是我全部的家底!”“那是你的钱吗,那里面也有我自己的钱!”余婧妈妈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八十万是余婧家所有的积蓄,平时都在她妈妈手里管着。她父母离婚后,她和妈妈相依为命,那些钱是两个人拼命攒下来的。谁成想,被杀猪盘钻了空子。“妈,你见过人家吗?”“没有。”“那怎么能给人家转了八十万。”“他说他生意一下周转不过来,问我借的。”“你就这么给了?凭什么啊。”“他说他爱我。”这话一出,全场寂静,就连旁边桌办案的民警们也纷纷侧目。余婧骂道:“你有病吧!也不想想你几岁了,还在做这些白日梦!跑到派出所来丢死个人!”余婧妈妈毫不示弱:“我想谈个恋爱,我怎么了!你怎么不为我考虑,我用上半辈子把你养大,我有过自己的生活吗!”余婧平时话少,总觉得自己跟妈妈不是一类人,结果关键时刻,母女的反应如出一辙。两人在警察局吵得天翻地覆,两个民警本来只是问个案情,走个流程,结果全被填过来拉架。顶着整个办公室的目光,你一言,我一语,火速帮她们办理了记录,然后像送霉神一样地把两人送出派出所。单亲家庭的生活一地鸡毛,要么忍忍,到最后两眼一闭,这日子就算过完了。要么山崩地裂地闹得你死我活,任凭谁都痛快。这天夜晚,余婧的手机唰唰地闪个不停。她翻了几条微信,无奈地回复:“我暂时去不了,我妈出了事,钱也没了。”“又是你妈,你打算把这出母慈子孝的戏演到什么时候?”“你跟我发火也没用啊。”“余婧,你要么给你妈妈找个对象,然后安安心心地跟我走。要么我们分手。”黑暗的屋子里,手机散发着荧荧的光亮,余婧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对方等了半天,似乎有些无奈,最后推了一张再婚介绍的报名表给她。隔壁妈妈的房间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声音像刺一样扎得余婧心里难受。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她妈妈的房间里。妈妈缩成一团,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哭。余婧躺到床上去,侧身抱住妈妈说:“算了,我是心疼钱,毕竟现在赚钱这么难。但没都没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余婧妈妈带着哭腔问:“我有错吗?我这一辈子都没谈过一场正经的恋爱。我只是想有人嘘寒问暖,有人夸夸我好看。”“妈妈,是我的错,平时太忙了。”“我要去隆胸。”“什么?”余婧妈妈猛地掀开被子,“我要去隆胸!再给你找个爸。”“找后爸跟隆胸有什么关系?”“正常的男人,不就喜欢胸大的吗。”“妈!你都快50了!”“50岁的女人就不配拥有爱情吗?”姚元训的店就开在一条破落的老街里,左边是菜市场,右边是麻将馆。店里用红色亚克力的板材贴得喜气洋洋,门头用巨大的烫金字写着“姚老师再婚介绍所”,整个片区的老姐妹们,只要出门买菜,打牌娱乐,就没有人能忽略掉这家店的存在。姚元训以前是综艺节目的导演,连做了三档豆瓣3分以下的节目。他开过选角公司,又给节目拉过人头,还兼职做过黄牛,是野路子专业户。周边的街坊邻居没人知道姚元训为什么做起了“二锅头”,不过他在新赛道上做得有口皆碑,不管客户对再婚对象的要求有多么奇葩,他都能整出个符合条件的人来。新年过完不久,就到元宵节了。南方的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出头,婚介所门口的玉兰已经开花了。下午一点,姚元训刚刚睡醒,他打开店门正准备营业,却看到玉兰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姚元训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余婧,她这次露出了脸庞,五官艳丽生辉。余婧穿了件白色的羊绒大衣,半扎着丸子头,和玉兰树框在一起,有一种香气袭人的美。姚元训常年在中老年圈层摸爬滚打,太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女孩,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余婧见姚元训半天没反应,客气地喊了一声:“姚老师。”姚元训慌不迭地点头,正打算把她请进店。街对面有人招呼道:“小姚老师,等你好久了。”姚元训顺着声音看过去,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那不是上次跟人打架的葛大姐,还能是谁。姚元训正狐疑地打量着她,结果对方朝他走了过来,一直到余婧旁边才停下。姚元训顿时愣住了,疑惑道:“你们……”余婧指着葛大姐:“我妈。”“啊?上次……”“正常,正常,不幸的家庭里总有个歇斯底里的妈。”余婧摆手说道。“我们也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葛大姐自顾自地说。大家于是一起进了店里。屋内的面积并不大,被各种杂物堆得满满当当。中间摆了张楠木的长条茶桌,四面都是博古架,放着文件和茶饼。姚元训熟练地烧水,切茶饼,招呼道:“你们喝普洱还是铁观音?”余婧有些好奇:“你这,到底是婚介所还是茶馆?”“嗐,来我这的都是叔伯阿姨,不喝上几壶茶,是说不完心事的。”葛大姐举起手里拿着的两袋元宵,热情道:“小姚啊,今天是元宵节,请你吃点元宵。”“葛姐姐太客气了,放桌上就行。”“放桌上怎么行,我是打算现在就做了,一起热闹下。”“现在做?可我店里没有炉灶和锅碗啊。”姚元训有些傻眼。葛大姐环顾了一圈,冲着茶桌努了努嘴:“这不是有烧水壶和一次性杯子嘛。”姚元训屋子里,最值钱就是这点茶和茶具了,他正要阻止,葛大姐已经拎起桌上的电热水壶,把元宵一个个地塞进了壶里,俨然把中介所当成了自己的厨房。葛大姐问:“我带了芝麻馅和桂花馅的,你们想吃什么味道的?”余婧回答:“一半一半吧。”姚元训只好悻悻地闭嘴。三个人坐在茶桌前,拿着一次性的杯子和牙签吃着煮好的元宵。余婧感慨道:“真好啊,元宵节,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元宵。”葛大妈插话:“也是,说不定明年人就散了。”姚元训想说话又觉得自己多余,只觉得这母女病得不轻的样子。葛大姐跟他拉起了家常:“小姚啊,我听说你路子多,不管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都可以满足。”“葛姐姐,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别扭。”旁边的余婧连忙说:“姚老师,别误会。我妈就是想和你聊一下,我上次跟你提过的事情。”“给葛姐姐找对象是吗,她来我这报过名了,也参加了上次的线下联谊。葛姐姐的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你放心。”“嗯,谢谢姚老师。不过……上次的线下相亲会,我妈去转了一圈,不是很满意。”“哦?那她是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比如说年纪、长相、性格,之类的。”余婧并不说话,只是端着杯子,慢慢地吃汤圆。葛大姐用胳膊肘戳了戳余婧,“你赶紧说啊。”余婧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说:“我妈,如狼似虎的年纪,而且是资深颜控,想找个长得好看,工作体面,又好用的。”姚元训并不想接余婧这单生意。做再婚中介赚的钱本来就不多,中间扯皮撕逼的事情是普通婚介的三倍还不止。姚元训曾经帮一个有钱大爷介绍对象,结果被人家儿子和女儿追着打了一条街。现当下,余婧的妈妈感觉情绪不太稳定,又有打人的先例,要求还这么高。这难度buff叠加,有点强他所难了。可余婧就像吃错药一样,天天给姚元训发微信,她也不明着催,今天发个早安,明天发个午安,姚元训头都要大了。他躲了几天后,余婧忽然问他,“喝酒吗?”姚元训挣扎了片刻,诚实地回道:“去哪?”余婧给他发了个地址,是市中心一家人气很旺的酒吧,每天晚上11点,还有男女在桌上跳辣舞。姚元训这次变聪明了,他答应之前,谨慎地问:“几个人喝啊?”余婧秒回:“我就约了你一个,要多喊点人吗?”“不用,不用,那就10点半见。”姚元训发完微信,争分夺秒地洗头,洗澡,刮胡子,又穿上了自己最贵的行头,然后早早地出门了。晚上才八点,酒吧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疫情刚刚放开,久旱的年轻人们一窝蜂地出门来买醉。姚元训拿了个号码牌,前面还有166桌。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两个半小时,他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瞪着门口叫号的服务生,一心一意地等了起来。足足等了3个小时,一直到11点,余婧才姗姗来迟。她化上了浓妆,套了件灰色的皮草,里面穿着背心和短裙,整个人艳丽极了。她一路小跑冲到姚元训的面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没事,我也才刚到。”姚元训云淡风轻地说。两个人一起走进酒吧,里面刚刚好到了跳舞的时段。一群男女从台下翻上桌面,伴着躁动的音乐开始扭起来。台下的观众立马就嗨起来了,跟着音乐不停地摇摆。姚元训以前做综艺的时候,他的同事天天扎这里喝酒。他跟风来过几次,总是觉得音乐太吵,酒客太疯,他站在人群中间,像个格格不入的沉思者。这次,他看到余婧正认真盯着桌上的Dancer,于是他假装合群地扭了几下,肩背顿时咯咯作响,又悻悻地缩成一团。男女约着逛酒吧是件很暧昧的事情,酒精对男人女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是再好不过的催化剂。余婧点了一瓶昂贵的威士忌,要了两个冰杯,就开始哐哐倒酒。姚元训喝了两口酒,脸慢慢地红了。但余婧根本没管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自顾自地喝着,眼睛却牢牢地盯着那些跳舞的人。姚元训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由得开始揣测余婧约他的目的,也许她是真的爱喝酒,只是恰巧缺个搭子而已。两支舞后,音乐骤停,酒吧里忽然放了几支冷焰,全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姚元训疑惑地问:“怎么了?”“台柱子要跳舞了。”“大家怎么一脸朝圣的表情。”“因为,牛逼。”光灯渐亮,四张方形的桌子被拼成一个简易的小舞台,上面站着一个人,脸上戴一张面具,上半身穿着紧身吊带,下半身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显得臀部高高翘起。音乐“嗒”的一声响了起来,是一支女团舞。台柱子也跟着节拍扭动起来,摸胸、摸大腿、劈叉,撩得台下的观众阵阵尖叫,气氛简直嗨翻了天。跳到最高潮的时候,她从台上跳了下来,在人群中穿梭。客人纷纷伸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姚元训远远地看着,笃定地说:“这就是跳艳舞!”余婧回:“不,这是肉身菩萨。”姚元训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接话。他这种直男是无法直视这种肉欲横流的快乐,可那位台柱子却直直地朝他走过来,最后在他面前停住,叉腰挺胸地问:“要摸摸吗?”姚元训连连摆手,余婧大声道:“妈妈!别逗他了!”姚元训原地石化。葛大姐是在离婚后才开始进酒吧驻跳的,那一年她已经41岁了。她本来就上的艺校,因为长得漂亮,20岁出头就早早地结婚了,前夫是地级市事业单位的职员,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境殷实,于是她当起了家庭主妇,平时就练练舞打发时间。表面上是人人称羡的婚姻,可实际上在她结婚之后,前夫几乎没有碰过她。很长的时间里,葛大姐都极其自卑,觉得自己没有女性的魅力可言。那时候流行看盗版碟,街头巷尾开满了租碟片的小铺,有的店主更是明目张胆地在门口挂黄碟卖。葛大姐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加快步伐,性这件事在她这里是难以启齿的。女儿6岁时开始读幼儿园,家庭主妇的葛大姐变得无所事事。有一天,她去邻居家还东西,邻居大姐忽然拿出一卷《玉蒲团》塞进她的手里,神神秘秘地说:“好东西啊,带劲,你拿回家看看呗。”热辣的封面像烧红的火钳一样,烫得她整个人起了雾气,她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接过那盘碟。她借了邻居家的DVD,慌慌张张地回家,然后反锁了房门,一个人偷偷地看片。谁想到,那天余婧提前放学回家了。她发现大门锁死,屋子里却有声音,于是她绕到外面的窗户,从防盗栏上爬了上去。余婧喊了声“妈妈”,正沉浸在激烈剧情里的葛大姐猛地抬头,脱口喊道:“你要死啊!”余婧被激得脚下一滑,从窗口倒摔了下去。还好她们家住一楼,余婧只是轻微的摔伤。自那以后,葛大姐像是遁入了空门,变得无欲无求。一直到她40岁那年,前夫跟她摊牌离婚了。为了养家养女儿,她一咬牙,一跺脚,去酒吧兼职跳舞,一开始只是舞搭,后来跳起了钢管舞,再后来变成艳舞C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之,余婧是万万不敢突然撇了她妈自己跑路的。酒吧打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姚元训他们三个在酒吧后巷的烧烤摊上吃宵夜。葛大姐显然是跳累了,一口牛肉就着一口啤酒,埋头猛吃。姚元训静静地打量着她,脸上有些沟壑了,但是保养得宜。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现在和余婧并排坐着,倒像是一对姐妹花。之前只当她是个邻家大姐,谁会想到居然是个夜场王者。姚元训扭头问余婧,“你今天约我来这是……”“也没别的事,就想问问你,我妈的事,进度怎么样。”“你们母女是不是拿我当猴耍?”“那你还是高看自己了,想给我和我妈当猴耍的人可以排一条街了。”余婧微笑。“那你们到底想干嘛?”“找对象啊,上次不跟你说了嘛。我是觉得你都不了解我妈的工作,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人,我妈这次是奔着搭伙过日子去的。”姚元训扭头看着葛大姐,“葛姐姐,你不缺对象吧,我刚可是看到有人冲着你流口水了。”葛大姐拎着啤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姚元训:“你会在夜场里找对象吗?”“不会。”葛大姐是个内耗严重的人,一方面靠着夜场的工作赚钱,一方面又不自信,觉得这份工作不体面,连带着看不上那些混夜场的人。当台柱子这么久了,她一直戴着面具跳舞,还弄了个Lucy的艺名,方便排班发通告,神秘得很。她叹了口气,“先不说周围就没几个正经人。那些冲我流口水的,都没见过我真面目,只怕还以为我是个二十多岁的辣妹。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的年纪都可以把他们生出来了,酒都不会来喝了。”“那你摘了面具,直接露脸上。根据我的经验,你越是真实,越是能吸引到同频的异性。”
9月27日 下午 3:02
其他

大家一起吃顿饭,丧事喜事都要办 | 北方消亡(中)

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渴望那团火烧干这片海。上一节中,死了不少人。福祸相依,林幼龙刚要张罗结婚的事,却接到连长意外去世的消息。一张饭桌上,老战友和老丈人面面相觑。厂长的一餐“鸿门宴”更是让林幼龙丢掉稳定生活的根基,这样一个倒霉蛋儿遇上了另一个不走运的年轻人,命运的齿轮开转了……我们继续看。一九九九年二月四号这天,雪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厂长通知林幼龙明天不用来上班,走之前去财务室把年前工资结清。上午已经有几名车间工人收拾行李告别毛线厂了。别的厂子陆续在减员,该来的迟早都要来。这时的林幼龙进入毛线厂工作刚满一年多点。林幼龙他妈死的早。转业以后,他爸因病去世,生前留下一屁股债,即将还清。他和王琪的婚事就因为这笔债一拖再拖。眼见胜利曙光就在前方,现在下岗,没了经济基础,林幼龙更无法向王琪的爸妈交代。收拾个人物品时,林幼龙丢了魂儿,厂长拦住他说:“你干啥,不想干了?”林幼龙一下从地狱回到人间。厂里给他提前放假,这是英雄的优待。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遍地,林幼龙热血沸腾,跑到院里抡起扫帚,扫出纵横交错供大伙走的路。然后跑到实验小学,约王琪晚上六点在二道街的春城火锅店集合,有事与她商量。她得提前过去点菜,叫上她爸妈,边吃涮羊肉边谈。王琪在实验小学当语文老师,实验小学在毛线厂后身,紧挨着。明天学校开始放寒假,吃完饭王琪不回学校宿舍,回家住。回到毛线厂,门卫室窗户上结着冰花,屋里的人影映在花丛之中,十分熟悉。林幼龙推开钉着棉帘的木门,王定伟正站在炉子旁边烤手。王定伟说:“连长牺牲了。休假时候海里救人淹死的。找不到被救的人,评不上烈士。他家里没人了,咱俩去把他的骨灰领回来。”王定伟特意穿一套干净但显旧的军装,身板笔直,脸晒得黢黑。林幼龙恍惚觉得又回到刚入伍的时光里。新兵里,林幼龙思想最独立,这种兵不好管,嘴里答应得可好了,心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连长和王定伟喜欢林幼龙身上那股隔路劲,林幼龙要转业,俩人都劝过,没用。转业以后的安置问题,连长也没少操心。林幼龙想不明白,人好好的,咋就没了,他有好多想说该说的话,好多想做该做的事,都没机会表达了。服务员往铜锅里加炭时,林幼龙给王琪和王定伟做介绍。王定伟有点拘束,说:“对不起,弟妹,影响你们约会了。”王琪说:“班长,你来小龙高兴,他总跟我提你。”桌子上摆了四套碗筷,服务员把多余的往下撤,林幼龙喊住服务员,“不用撤,正好。”王琪张张嘴,话在嘴边兜了一圈,又咽回去。却问:“还有谁要来?”林幼龙说:“我连长也在。”说着问服务员要一碗大米饭,插上筷子,搁在他和王定伟中间。服务员没见过这样的,心里犯膈应,不愿意再进他们的包间。林幼龙性格有点古怪,总是突发奇想做点出格的事。不能包容他这点,王琪和他早黄了。林幼龙要一瓶富裕老窖,服务员没应,王琪充当传菜员,林幼龙要啥,都得王琪出去说,再拿进来。王琪在包间外,看到她爸妈刚从家里过来,这顿饭原计划只有一家四口,是商量结婚的事。林幼龙一张嘴,王琪就猜到了。林幼龙和王琪同岁,春节一过都三十二了。早该结婚了。林幼龙爸妈走得早,他做得了自己的主。林幼龙家情况特殊,一拖再拖,他不提,王琪的爸妈急。林幼龙眼瞅把他爸拉的饥荒彻底还完,房契能从银行拿回来。房子是爸妈留给他的,平房,带院子。王琪嫁过去,有地方住。以后的收入稳定,不结婚等啥呢。现在计划有变,王琪劝老两口先回家,回头再说。可来都来了,一推包间的门,就看到个不认识的人,和立着筷子的大米饭。大米饭前摆了一个二两杯,倒满。剩下的白酒林幼龙和王定伟解决。每次提杯,林幼龙都去碰一下连长的酒杯。林幼龙和王定伟聊部队的事,王琪插不上话,她爸妈的脸色更难看,王琪只好低头专心吃肉。两人已经醉了,搂着肩膀唱军歌,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唱《过得硬的连队》,两人扯脖子嚎,像有千军万马冲锋。服务员来敲门,别的客人不乐意了。王琪出去给服务员说好话,顺便把账结了。包间里的音量降下来,最后一首歌唱的《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唱到这,林幼龙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王琪进来,王定伟起身向一家人鞠躬,说:“叔,婶,弟妹,真对不住。影响你们家庭聚会了。”王琪没说啥。林幼龙也要站起来,王琪过去扶他,他把连长的酒杯举起来,举老高,沿一条直线往下倒,酒水浇在饭桌上,几人都被溅了一身。王琪爸妈先走的。王琪送林幼龙和班长回家,县城铁路线把城市切成两半。县政府、学校、医院、粮库、客运站、大大小小的工厂在道南。林幼龙和王琪的家都在道北,道南和道北靠一条横跨铁路的天桥联结。当兵第七年休假,参加同学聚会,王琪也在。上学的时候,林幼龙喜欢王琪,王琪怎么想的摸不清,有那么点意思,但不明确。林幼龙当兵以后,俩人靠信件来往,感觉反而比上学那会儿亲密自在。那天聚会结束,天刚黑下来。林幼龙向王琪申请送她回家,得到批准。这一年,王琪成为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放假回家住,开学搬到教职工宿舍,十来平一间,独立自由。两人走到天桥的最高点,林幼龙突然对王琪说:“咱俩处对象吧。”列车长鸣,哈出一股热气,车头钻进天桥的一侧,又从另一侧奔腾而去。铁轮哐当哐当响,王琪双手捂住耳朵,没带手套,手冻得通红,林幼龙的双手叠在王琪的双手上。两人相向而立,相当于林幼龙把王琪半包起来。列车开向大都市。王琪不捂耳朵了,林幼龙说:“行不行啊,给句痛快话。”王琪往铁轨延伸出去的方向看,不说话。天黑透了,实际上看不多远。林幼龙烟瘾没酒瘾大,都是集体生活传染的恶习。翻出烟,塞到嘴里正准备点。王琪回过头,说:“烟和酒能戒吗?”林幼龙说:“一样一样戒行吗?”王琪说:“行,先戒烟。抽烟嘴里一股味,我妈最烦我爸抽烟。”林幼龙把嘴里的烟塞回烟盒,连火柴一起扔到天桥下。王琪没来得及拦住他,怪林幼龙冲动,“火柴别扔呀。”林幼龙说:“永绝后患。”把王琪送到家门口,站在李子树下,林幼龙说:“我在上夜校,明年八成能提干。”王琪没啥过分要求,“主要是多学点文化。”俩人就这么成了。王琪把林幼龙和班长送回家,跟林幼龙说,晚上爸妈肯定得没完没了说她。一会儿回家打个招呼,然后还是回学校住。林幼龙烧了炕,铺上被褥,安顿班长睡下。炕上温度升高,班长打起呼噜。鼻头通红,屋子还是冷。林幼龙把炉子引着,坐在炕边抽烟。烟早就戒了的,烟是给班长脱外套时掉出来的,拿在手里,烟瘾突然发作。好几年不抽了,一根烟没抽完,胃里往上反,干呕,没吐出实际内容。两只眼睛充血,眼泪止不住往出淌。室温一上来,林幼龙往炉子里添煤,压实,估计够烧一阵儿,拎上外套,用两块砖顶上门,往学校去了。王琪妈对小龙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这战友哪来的,喜事和丧事能在一张桌子上谈吗?这什么场合?瞎凑热闹。王琪回到家,爸妈嘴里净是这些话,主要是王琪妈在说。王琪爸捅咕炉子,炉钩子不要命地掏炉膛,炉灰呼呼地往外冒,见着还有火光,赶忙往炉子里添木头板子。等到王琪妈说累了,王琪爸对一直不吭声的闺女说,“学校放寒假了是不是?”王琪说:“没有,得回去,明天才放假。”说完拎上手电筒就走了。今年的雪特别多,连着下,下了好几天,没头没尾的。王琪快到校门口,手电筒一晃,看见骑在学校墙头上的林幼龙。双手插兜,脑袋耷拉着,像睡着了。雪盖在头上身上都不知道抖搂抖搂。王琪走到墙根下,仰着头问他:“上墙头干啥呢?”林幼龙晃一下,说:“等你,这高,视野开阔。”王琪说:“我要是不往你这晃一下子手电筒,都看不见你。你就在墙上冻着吧,明天你就能圆了上报纸的美梦了。”林幼龙说:“那不能,受不了我就回家。”王琪说:“拉倒吧,你都睡着了。”林幼龙说:“没睡,想事儿呢。”王琪拿手电筒指挥,“你能下来和我说话吗,仰脖瞅你可累了。”林幼龙往下翻,王琪像训学生似的训他,“往里翻,大半夜的,你敢跟我走大门?”王琪用手电光把林幼龙杵进学校院里。王琪打热水洗脸刷牙。往脸上抹雪花膏的时候,林幼龙背靠暖气片老老实实蹲着,身子歪向左边的折叠床。学校锅炉工的供暖原则基本是吊着一口气,暖气片不如一泡尿烫手。情况上报几次,一直得不到改善,住校老师自力更生,在宿舍里私装小炉子,煤是公家的,没人管,添煤不计成本。王琪脱了棉鞋、棉衣、棉裤,穿着线衣线裤钻进被窝。被子拉到下巴,身体朝向林幼龙侧卧,“说说,在墙头上想啥呢?”林幼龙说:“我现在脑袋疼,酒喝多了,不一定说的清。两件事,一是向你爸妈道歉,饭桌上破坏气氛了。事出有因,望你理解。”王琪的眼睛发酸,往别处扭头,拿手蹭了下鼻子,再看回林幼龙,“第二件事呢?”林幼龙说:“第二件事是第一件事的因,我连长牺牲了。”王琪说:“你坐到床上来,地上凉。”林幼龙不动,“我想送送他,他活着的时候对我不错。”王琪躺平回去,灯绳一拉,熄了灯。她伸手探向林幼龙,摸到他的脸已经被热泪覆盖,人却像死掉一样冰凉。王琪问他:“你咋想的?”林幼龙说:“出去一趟,一来一回用不上几天。”王琪说:“我问的不是这个。”等不到林幼龙的回答,王琪看黑暗中的林幼龙在地上缩成一团,推他肩膀。林幼龙说:“我缓缓,腿蹲麻了。”“事儿赶事儿走到这步了,估计在你爸妈那的印象分扣了不少,得再接再厉,争取获得原谅。”王琪问:“你打算啥时候结婚?”林幼龙说:“惹你爸妈生气了,不敢提。”王琪说:“别管别人,说你的想法。”林幼龙说:“一回来就去你家。你估计我能不能被轰出来?”王琪瞪林幼龙一眼,才想到林幼龙根本看不到。下床,往炉子里添了一铲煤。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王琪在被窝里鼓秋。从被窝里扔出乳罩内裤,顺手把林幼龙拽上床。王琪的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林幼龙时,水光粼粼,受了委屈似的。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呼呼响,铸铁的封火盖被火舌舔舐,一颤一颤的,随时能被烈火掀开。在只有他们俩的夜晚,王琪和林幼龙燃烧、融化、重新铸成一个整体。冷却的林幼龙枕着王琪的乳房,疲软得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迷路人。他的心脏敲击着胸膛,也敲击着王琪的小腹。林幼龙抬起头,王琪两腮潮红,眼里仍然盛着一片水光。林幼龙要亲王琪的嘴唇,王琪的鼻子动了两下,说:“又抽烟了。”林幼龙说:“抽了两口。”王琪说:“出去一趟不能偷摸把烟捡起来吧。”林幼龙说:“那不能,就抽两口,感觉恶心,又掐了。”折叠床容不下两个人舒服地睡上一觉。林幼龙就想回家去,他打算明早出发,早去早回。王琪背对他说:“上班前你翻墙头走。”林幼龙答应一声,把王琪搂在怀里。王琪突然来了给他讲故事的兴致,讲的是《守塔人奥列》,安徒生童话。里面讲一个关于圣者的故事,有人叫圣者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他认为最小的醉酒。结果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六种罪过。王琪说:“结婚前把酒戒了,能不能做到?”林幼龙说:“能。”王琪说:“真能?”林幼龙说:“真能,可以写保证书。”王琪说:“保证书就别写了,靠自觉。”林幼龙即将睡着,隐约听到王琪说:“酒不能再喝了。”新兵连结束,下连队正式训练的第一个科目是游泳。赶巧一批兵都是旱鸭子,下饺子似的掀进泳池,手脚使劲划拉,不得其法。班长老兵教了两天,丁点长进没有,渐渐失去耐心,连长气得冒火,撅一截柳条来泳池边儿,挨个抽脑袋。主要是吓唬人,没用啥劲。轮到林幼龙,一缩脖,潜到池底,在水下闭气游到对岸。那也没躲过挨抽。连长说他装犊子,他嘴里嘟囔连长不是人揍儿的。林幼龙祖籍河北沧州,祖上闯关东来到泰康县。林幼龙打小在鱼亮子里扑腾,能潜水徒手抓鲫鱼。上了岸,格斗训练超过同批兵。老兵和他对练,一点面子不给,说撂倒就撂倒。下训练场,嬉皮笑脸去认错,给老兵洗衣服打洗脚水,太会来事儿,老兵想收拾他,抹不开面儿。当兵第七年,能治住林幼龙的人已经不多,要不是王定伟在训练场上能稳稳压住他,他能上天。连长得意林幼龙,喜欢他身上那股子较真儿的劲。当兵第七年,连长和王定伟喝酒,让带上林幼龙,林幼龙酒量差,一杯白酒就滑进桌子底下,当兵前林幼龙不喝酒,王定伟早嫌他丢脸,对着桌子底下骂他欠练。王定伟把他薅上来,在椅子上坐成一堆儿,眼睛发直。连长醉了,酒杯端在手里,伸出食指指王定伟,说你发扬风格,好好带他。王定伟由武警部队调入,过去在黑龙江总队,会黑龙十八手。林幼龙当时不知道为啥要喝这顿酒。第二天连长安排他白天完成训练科目,吃完晚饭跑步去夜校补文化课。团里有提干名额,名额有限,争取一个不容易。一天晚上跑步回连队,看到营房不远处的树林边儿一男一女扭打到一起,男的已经把女的裤子脱掉,往树林里拖。林幼龙跟进去,救了女的,捎带手打了男的一顿。下手重了点,险些销毁作案工具。送两人到派出所时,男的还捂着裤裆,走路一扭一扭的。林幼龙回连队向班长汇报,王定伟从床上腾地坐起来,说,你小子走狗屎运。过了一个星期,没收到受害者的感谢信和派出所的表扬信。倒有一群人乌泱乌泱地闹到营区。连长说糟了,要他妈坏事。女方家不承认女儿被欺负。男女双方私下和解,将错就错,正筹备婚礼。双方统一口径,说是情侣。这事儿往小了说,干柴烈火碰一堆儿没忍住激情燃烧,往大了说是有伤风化,但和被强奸相比好听点。连长听得出来咋回事,这么一来,林幼龙从见义勇为变成故意伤人。他打伤男人的裤裆,派出所让部队自己处理,回头处分通报给派出所,也好向男方家属交代。提干的关口将近,名额有限,盯着的人太多。出这么一档子事,连长上下疏通,不管用。有个出缺,有的是人削尖脑袋往里挤,不会让林幼龙翻身。提干的事泡汤,连长坚持让林幼龙继续读书,换了个大专学校,警察专业,争取拿个函授毕业证。将来备不住有用。决定退伍前,林幼龙请连长喝酒。那时王定伟已经转业,因为心里有疙瘩,一直不和林幼龙联系,那天也请假过来了。林幼龙说我妈走得早,我爸身体不好,不想干了,回去尽尽孝。谁劝都不好使,于是千言万语只能都在酒里了。林幼龙转业安置的事,连长没少操心,找关系安排他回老家当警察。板上钉钉的事出了岔子,临了儿名额让人顶了。连长觉得对不住他,最后给他安排到毛线厂,先有个事干着。到了海南,林幼龙不再想过去的事。两人先去原单位找以前的领导,硬是不让他们进,哨兵那关都没过去。连长的骨灰盒送出来,一气之下,两人转身走了。连长的骨灰安葬在哪里成了问题,王定伟说要不找片林子。林幼龙说要那样还不如挖单位墙角埋里面。都是气话。从一家饺子馆吃完饭出来,已经是傍晚,都喝酒了,林幼龙说:“班长,去连长牺牲的地方看看吧。”王定伟说:“行。”林幼龙又点一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一个肘子,一瓶二锅头,多要了几个塑料袋,打包带走。路上看见水果摊,买了点苹果香蕉。来到亚龙湾,林幼龙在海滩铺开塑料袋,摆上带来的东西。王定伟明白他的心思,小心放好连长的骨灰盒,点三支烟插在沙子里,青烟徐徐,风一吹就散了。王定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盒递给林幼龙,林幼龙说:“不抽,答应我对象了。”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会儿。林幼龙被取消提干资格以后,连长和王定伟聊过林幼龙,连长说当兵的血能点着火,不是酒精燃烧的火,一吹就灭,是泼在雪里也能烤干一大片地的火。小龙会有今天的下场,就是这团火害的,他被自己的血烫了,大好的前途被烧没了。王定伟把这话转述给林幼龙。林幼龙拧开一瓶二锅锅,往嘴里灌。王定伟把酒瓶要过去,喝得比他慢。喝了酒,吃肉吃饺子,最后把水果也吃了。王定伟躺在沙滩睡着了。林幼龙看海浪滚滚,时而进攻时而撤退,把在海里游泳的人摆弄来摆弄去。人们尖叫、咆哮,忍气吞声,大海始终不变的宽容、辽阔、目无一切。林幼龙突然破口大骂。一只手抱起连长的骨灰盒,冲向大海。他在水里一直游,游向深水区,海水困住他,像有成千上万只手在阻碍他前进,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渴望那团火烧干这片海。林幼龙被海浪拍打,像连长拿柳条儿抽他的脑袋。想到连长被大海如此戏弄过,他骂了一句“不是人揍儿的”,然后挥动螺旋桨一样的右臂,向潮水发起冲锋。林幼龙被潮水推向沙滩。又一次冲锋,又一次被潮水推回去。天彻底黑下去以后,潮水漫涨,安全员阻止游客进水。岸边站着一票儿人,看热闹似的看海水里浮浮沉沉的男人,与潮水展开激烈的拉锯战。林幼龙呛了一肚子水,筋疲力尽地回到沙滩,安全员过来骂他不知好歹。林幼龙听不到,咳得很凶。连长的骨灰盒还在,骨灰被海水一冲,流走了。林幼龙对骨灰盒说:“你那么牛逼的人,怎么会死了呢。”踏上返程的列车,王定伟一直在问连长埋哪了。林幼龙说海边。王定伟说海边就海边吧,他乐意游泳。林幼龙说:“班长,等我死了,你把我骨灰撒海里,我给连长挡挡风啥的。”王定伟就笑,说:“你死以后不归我管,你跟弟妹商量去。”林幼龙像自言自语似的,“她肯定不干。”林幼龙先一站下车。分开的时候,王定伟郑重地对林幼龙说:“小龙,我在齐市当警察,有事你就来找我。”林幼龙的心里突然就空了,回过神说:“我能有啥事,你好好干,多抓坏人。”二月八号这天,林幼龙一到家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大夫说海水呛进肺里感染了,得吃抗生素。林幼龙打定主意以后不再游泳。王琪在家住了几天,忽然跟爸妈说学校临时有事,不能回家住了。然后搬到林幼龙家照顾他。有一天一起看新闻,泰康县公安局破获系列盗窃抢劫杀人案,董钧因此还立了三等功,记者采访他,电视里的他春风得意。王琪不乐意看,里面咋回事林幼龙说过。除夕前一天下午,厂长叫林幼龙到家里吃饭。王琪再不回家也说不过去了,提醒完林幼龙除夕晚上去她家过,俩人一起出的门。厂长家住道南,走路二十多分钟能到。林幼龙生病以后,见点凉风就咳嗽。他想怕是落下病根了。但比连长强,连长连命都搁海里了。厂长家住楼房,集中供暖,家里见不到一点灰尘。饭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厂长的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毛利小五郎正昏迷着呢,破案子的是躲在后面的柯南。嫂子在厨房,油烟里刀光剑影。厂长招呼林幼龙落座,倒了盅白酒给他。林幼龙把压岁钱提前给厂长的儿子,厂长推辞不要,林幼龙一再坚持。嫂子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尖椒护心肉,搁在桌子上,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说让你破费了。嫂子把儿子拽过来接红包,让儿子说吉祥话。然后把儿子抱进卧室,关了电视,出来继续做菜。厨房里又传出铛铛铛的剁肉声,林幼龙说:“嫂子真是个好女人,厂长你有福气。”厂长说:“有啥福气,成天跟我耍。你赶紧把酒喝了。”林幼龙举杯,酒从嘴里辣到胃。捂嘴咳嗽,厂长又给他倒了一盅,“吃菜吃菜,垫吧两口压压,没正经跟你喝过酒,不知道你啥酒量。”林幼龙说:“准备戒酒呢。要谈正事咱就不喝了。”厂长说:“你当过兵,有底子,喝完再说。”陪厂长喝了一瓶多白酒。北大仓,度数不低,林幼龙的眼睛发直。后来嫂子上桌吃饭,端着最后一个菜,连菜是啥都看不清。林幼龙说:“厂长,说事儿吧,喝多我答应啥都不算数了。”林幼龙说完就笑,厂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嫂子端碗去厨房吃了。厂长对林幼龙说:“兄弟,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厂里这效益,不想办法迟早得黄。犯愁啊。”厂长不知道林幼龙听进去没有,脑袋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厂长说:“老弟,是不是困了?”林幼龙瞪起眼睛,“你说,我听着呢。”厂长抿了一口酒,“兄弟,你连长给你送到毛线厂,有这层关系在,谁下岗都轮不上你。”厂长又给林幼龙倒了一盅酒塞到手里,“年后工资得下调,我这厂长当着都没啥意思了。你得替自己想想后路。”林幼龙的脑袋一个劲往桌子上磕,硬挺着呢。厂长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你把这个签了,买断工龄拿笔钱,比在厂里靠着强。”林幼龙摇摇晃晃回到家。炉子灭了,坐在炕上打酒嗝,酒精催逼着体内的阳气,让他不觉得冷。酒劲过不去,没精神再引炉子,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火炕的温度渐渐升上去,扯开被褥睡了。除夕这天,值班表上通常安排保安队长值夜班,发扬风格。林幼龙胃里难受,吃不下饭,提前过去,保安却不让他进门了。林幼龙往里闯,出来的是厂长小舅子,穿着林幼龙那套保安队长的衣服,带着保安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把林幼龙围住。小舅子把辞职申请拿给他看,“你现在不是厂里的人。”林幼龙仔细看,落款签着“林幼龙”三个字。林幼龙练过字,写的还行,这上面三个字歪七扭八,像三只蚂蚱。林幼龙盯着小舅子看,突然觉得再闹没意思。他让小舅子把厂长叫出来,有啥事敞开了唠。事到了这份上,林幼龙认栽,好聚好散,补偿款该给得给。小舅子回厂长宿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瓶北大仓。小舅子说:“厂里也困难,补偿款先欠着,给你两瓶酒,拿回去喝。”小舅子一脸欠揍样,几个不认识的人吊儿郎当的。林幼龙不搭腔,那几个人跃跃欲试,要跟林幼龙支巴,林幼龙从小舅子手里接过酒瓶时,在小舅子手腕上使了一把劲,小舅子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保安都知道林幼龙有两下,怕整出事,拉住林幼龙往外拽。小舅子放狠话,让林幼龙等着。林幼龙头都没回,拎着两瓶酒,往道北走,脑袋里在想两件事:一是昨天那顿饭是鸿门宴;二是晚上去王琪家该怎么和王琪爸妈提结婚的事。林幼龙越想越犯难。一天没吃饭了,饿够呛。年跟前儿,火车站周边就剩旅店还营业,铁路饭店兼顾旅店食杂店的功能,老板一家住在后屋,过年也开门。林幼龙进去,就他一个人,中午就着饺子喝了半多瓶白酒,另一瓶存在饭店,让老板卖了吧,以后不喝了。晕头转向地待到吃晚饭。晚上进来个男人,听说话声儿,岁数不大。往凳子上一坐,掏出一个小本写写画画,老板过去,还拿小本当宝贝,捂起来,不让人看。后来进来一个女的打包饺子。男人听到女人的声儿,从凳子上蹦起来,挺大声地喊一嗓子,“徐莉”,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儿。女人围着一条红毛线围巾,半张脸被遮起来。本来两人坐着唠嗑,突然就撕巴起来。女的一脸惊恐,要走。男人不让,跟着往出走,被老板按住结账,女的才跑掉。男人算账交钱的时候,女的又回来了。他们俩是一起离开铁路饭店的,林幼龙也没多合计,拎上酒瓶前后脚跟出门去。他看到女的把男人带进小胡同。跟到胡同口往里看,女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的。男人被两人包围,拉扯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俩人在他身上翻,林幼龙把半瓶白酒扔过去,玻璃瓶在男的额头上炸开。两人丢下男人就往胡同深处跑。林幼龙走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跟前,踢了一脚,男人不动。林幼龙骂他活该,啥女的都撩次。在外面睡一晚上,第二天保准冻死。林幼龙扛起地上的男人,回家了。春节联欢晚会开播时,林幼龙站在王琪家门前的李子树下发愁。失去工作让他不敢登门。王琪出门看见他时,他下定决心,找班长帮帮忙吧。今年的除夕夜,王定伟和马瑞值班。马瑞没来,人联系不上了。王定伟在值班室看春晚,看完黄宏、句号的小品,心里不是滋味。关掉电视,吸了半宿的烟,想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往窗外看,大雪不声不响地把齐市修饰一通,旧年一过,大雪把什么都遮掩过去。这场大雪一直没停。初二这天,局长叫王定伟到办公室,才知道马瑞独自去泰康县,已经三天没和局里汇报情况。王定伟和局长闹意见,马瑞想一出是一出,咋就敢让他一个人去。王定伟觉得马瑞干劲足,狗啃骨头似的,关节里的肉渣子都不放过。过他手的嫌疑人,小时候偷过同桌一块橡皮都能让他问出来。就是太想出成绩,人有点魔怔了。过犹不及,这样容易出事。局长的脸色难堪,“他也是为局里着想,大张旗鼓地跑别人地头上,让人咋想。”王定伟伸出两根手指,越过办公桌,够到局长眼前,“两个人还多啊,两个人。”离开局长的办公室,同事对王定伟说,有人找他,泰康县来的。那人怕脚底下的雪化了弄脏地板,不进来,在保卫室等你。还没走到保卫室,王定伟先听到林幼龙的咳嗽声。一个多星期还没好,王定伟觉得林幼龙就是吃饱了撑的,游那一下子干啥。林幼龙耳朵冻得通红,没戴帽子,头皮的热量把雪融化,呼呼冒热气。王定伟一点好脸色没给。“该!”一肚子的气都撒到林幼龙身上。骂完一扭身自己走在前边,林幼龙在后面跟着,进了公安局的大院。王定伟给林幼龙沏了杯花茶。林幼龙捧着玻璃杯,一朵茉莉花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落到杯底缓缓舒展。林幼龙闻着香味,听到王定伟问他为啥事儿来。林幼龙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王定伟说:“有啥事赶快说,我这一堆事儿呢。”林幼龙放下茶杯,说:“有两件事。”王定伟说:“嗯,你说。”林幼龙拿出马瑞的钱包的时候,一股电流从王定伟的脚底一路向上攀登,最终让王定伟头皮发麻。一打开,先掉出来的是夹在里面的警察证。钱包里有人民币六十九元三角,一张身份证,一张两寸免冠半身照。照片被血浸透,马瑞的脸泡在干涸的血泊中。王定伟合上钱包,说:“咋回事?”林幼龙从厂长请他到家里吃饭讲起,一直说到他跟在马瑞身后,看到马瑞在胡同里被人打,对方有两个人。喝了酒,做事不过脑子,林幼龙把马瑞背回家,没时间照看。答应王琪去她家跨年。又怕他冷,烧了一把炕才走。第二天回家看他,人已经死了。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林幼龙说不清楚。人现在在自己家炕上。伤口他看过,后腰上中了一刀,又窄又短,血糊了一大片。临来前,林幼龙想,应该把人先送到医院。不急着去王琪家,人兴许还能救回来。林幼龙还从死人兜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林幼龙粗略地翻看过,记着一起未破获的案子。马瑞为这案子才去的泰康。倒数第三页写着“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到达泰康县。”林幼龙的名字出现在写着字的最后一页。因为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林幼龙怕惹事,带来了,但没拿出来,也没提这茬。还有把尖刀,看得出是手工打磨的,挺粗糙,沾上血了。在家放着呢,也没提。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坐会儿,自己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先是争吵,然后突然静音。细听能听到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后面又进去几个人,又是一阵争吵。王定伟气呼呼地从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问马瑞还有没有其他随身物品。林幼龙说没有了。王定伟又返回局长办公室。再出来时,一言不发,脸黑得像一块煤。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回去,现在没有时间招待他。有个杀人犯在逃,为这个案子,死了个警察,想瞒也瞒不住。烂疮捂久了,越烂越深,容易诱发重症。局里几位领导碰下头,商量出一个方案,还是得先把马瑞被害的消息压住。发布悬赏,发动群众,征集线索,争取尽快破案。林幼龙问:“悬赏有多少钱?”王定伟说:“啥钱你都想赚。”林幼龙说:“我见过那女的。”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眼,说:“还没准信儿,你别跟着瞎起哄了。”同事又叫王定伟去开会,林幼龙站起身要走。王定伟拉住他,“不还有一件事吗?”林幼龙说:“班长,王琪还记得吗。我对象。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我俩该结婚了,我答应王琪从海南回来就上门提亲。”王定伟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头回让我听到好消息。”林幼龙说:“我工作没了。”王定伟要说什么,动动嘴皮子,没说。退伍前,连长托关系解决林幼龙的安置问题,林幼龙有安置卡,帮助操办此事的人安排林幼龙到泰康县公安局当警察。一回到泰康县,被告知公安局没名额。连长不得已把林幼龙暂时放到在毛线厂当厂长的朋友那。哪想到人走茶能凉这么快。王定伟犯难了。他对林幼龙有亏欠,总觉得自己教给林幼龙的东西害了他。王定伟说:“房子你有现成的,工作的事先放放,我来想办法,我先给你拿点钱……把婚先结了。”林幼龙说:“班长,你不欠我啥,我凭啥要你钱。悬赏的事到底准不准?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知道的比你们多。”大年初二的中午,林幼龙蹲在热电厂的门卫室窗户下,看马瑞的笔记本。十分钟前,林幼龙在食杂店买了一包烟,红双喜。热电厂的大门紧锁,门卫室没人。有一把尖刀,三次出现在笔记本上。第一次是徐莉丈夫转述徐莉的话。她碰到一位戴红毛线围巾,袖管里藏着一把细长条尖刀,手很软,身高有一米八的客人。他是被徐莉的丈夫吓跑的。第二次是刘成永被杀,马瑞用铁条磨成的尖刀,模拟出刘成永身上的伤口,相似度很高。第三次,相隔一百二十公里的泰康县毛线厂的老陈被害,身上也留下相似的伤口。九八年八月到现在,齐市发生八起失足女失踪案。林幼龙想,人被害的可能性很高。警方至今没有找回任何一名失踪的失足女,凶手有一个完美的藏尸地点。屡次犯案,没有露出马脚。他的社交很少,可能没有工作。有一个固定住处。没有工作的外来人,很难在一个城市发生多起人口失踪案件后不引起怀疑。这把刀现在出现在泰康县,同时出现在泰康县的还有徐莉。除夕夜那晚,徐莉脖子上围着的也是一条红毛线围巾。马瑞在林幼龙的名字下写“重查刘成永”,因此林幼龙来到热电厂。林幼龙觉得人真的要多动动脑,不然脑袋像年久没有保养的机器,一启动,里面生锈的齿轮咔哒咔哒响,就是不转动。林幼龙只是稍动脑筋,心里已经沮丧得不得了。头顶玻璃窗被人拍得砰砰响。不一会儿,从大门那弹出来一颗寸草不生的脑袋。门卫大爷刚上厕所回来,看到窗户外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心里害怕。传言失踪的人都已被害,凶手的目标是小姐,大爷尚能独善其身。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之后,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看谁都像恶人。大爷紧盯林幼龙,让他赶快离开。林幼龙掏出身份证,顺大门上面递进去,说:“大爷,跟你打听点事。”大爷对照林幼龙的脸,核对身份证上的信息。林幼龙又把香烟掏出来,塞进老人手里,“大爷,外头挺冷的,让我进屋待会儿吧。”老人一脸警惕,林幼龙接着说:“我不是坏人。咱俩算同行,我也当过保安,还抓过抢劫犯。”老人放林幼龙进屋,林幼龙感恩戴德。进了屋,蹲在门口,不往里走。老头骑坐靠窗的椅子,双臂架在椅背上。支着膀子撕开烟盒塑封,问:“你想打听啥?”林幼龙说:“大爷,你跟你们经理是啥关系?”老人说:“你打听这个干啥?”林幼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怕说错话。先问问,我心里有个数。不该问的就不问了。”老人说:“你心眼子还挺多,问吧。”林幼龙说:“经理得罪过啥人没有?”刘成永是门卫外甥女的丈夫。烟酒不沾,热衷钻研脐下一拃的学问。他媳妇生完孩子以后,身材走样,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对房事也失去热忱。夫妻感情滑坡,三天两头吵架。刘成永受不了,就搬到热电厂住,热电厂为数不多的女职工差不多都做过他的老师和同学。一次回家看儿子,媳妇从刘成永的裤头儿里发现长头发。一气之下,请大舅出马,坐镇热电厂,扫除家门口的野花野草。大舅当上热电厂门卫,刘成永安分不少,明面上不再与女职工眉来眼去。一九九八年年初,热电厂受到大环境波及,开始走下坡路。缩紧开支成为当务之急,先是降薪,职工堵着刘成永办公室闹,后来形势继续恶化,厂里贴出裁减人员的公告。人人自危,反倒不闹了。经理手里的花名册就是阎王爷的生死簿,谁都不想名字被划上一道。仅有的几名女职工上杆子往身上贴,刘成永哪受得了这个,做了口头上的柳下惠。大舅退休以后,赋闲在家,蒙外甥女钦点,重获重用,生活质量飞跃提升。降薪时,大舅也跟着担忧一阵子,好几次想随大溜儿跟着职工一块起哄。外甥女那不好交代,才按兵不动。后来裁减人员,不断有职工离开热电厂,大舅的工资居然按原数照发了。大舅改弦更张,变节到外甥姑爷的阵营。离开热电厂的职工拿到买断工龄的补偿金,忙碌的日子突然松弛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回来转转,刘成永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饭喝酒,几次下来,也就都不好意思再回来。只有一个叫王文凯的锅炉工,下岗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之前的警察过来问话,没问这么细。警察都不上心,大舅也就更加懒得多费唾沫星子。刘成永被杀前,据说搞大了一个女职工的肚子。家属都打上门了。刘成永媳妇这才醒悟,内线已经叛变。于是她相信了历史经验,凡人一旦以重利相诱,血肉至亲也未必靠得住。女职工的家属要与刘成永对簿公堂,赌咒发誓要把刘成永送进笆篱子。九八年七月前后,事情吵吵闹闹折腾半个月,突然没了下文。又过了一个星期,刘成永媳妇叫大舅来家里吃饭,碰到女职工的家属提上烟酒果篮来刘成永家登门请罪。女职工家属和刘成永媳妇在客厅里讲话,刘成永在卧室里哄儿子。家属要走的时候,刘成永出来送客,把烟酒还给家属,留下果篮。他说,你不了解我,我不沾烟酒,这些拿回去,别浪费。果篮留下,你嫂子爱吃水果。送走家属,刘成永媳妇瞅着他冷笑,说,你他妈跟我玩乾坤大挪移是吧。刘成永不甘示弱,说,你少跟我他妈他妈的,这家靠谁养着你心里没数啊。刘成永媳妇抄起果篮,打开窗户,扔到楼下。果篮坠地声传到楼上时,她脸上挨了一嘴巴子。外甥女和外甥姑爷从厨房打到客厅,又从客厅打到卧室。拳脚功夫,你来我往,巾帼不让须眉。大舅原是坐在饭桌前,两口子一动手,锅碗瓢盆桌子板凳无一幸免。恐被殃及,躲到阳台抽烟。外甥姑爷叫他一起回单位时,一地狼藉的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外甥女哭哭啼啼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第一起失踪案发生在这之后,热电厂的女职工集体向刘成永提要求,凶手落网前,单位派人接送她们上下班。刘成永嫌麻烦,干脆给她们放假。没了女职工,刘成永整不出啥幺蛾子,下班也不回家,和值班职工成宿成宿打麻将。时间一长,憋得五脊六兽,明里暗里向大舅递话。大舅心领神会,做说客,把外甥女从娘家请了回来。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清扫开落在他身上的积雪,尸体已经冻僵。鲜血在他的身体下流了汪洋一片。脸着地,四肢张开,像一只溺死在红色海洋里的蛤蟆。刘成永一死,市里紧急调来新领导。新领导一上任,要求所有人恢复正常上下班,不服从者按旷工处理,列入下批下岗员工的人员名单。出纳员丁宁连面都没露,托人把辞职信带回热电厂,送到新领导的办公桌上。老人绘声绘色讲完,嘴角堆满白沫。道了谢,从热电厂出来,林幼龙下一步打算去找丁宁。马瑞是个好警察,敢作敢当,干了啥没干啥,记得清清楚楚。他真没把刘成永的案子当成自己的活儿,光惦记失足女失踪的案子了。热电厂有职工九百六十三人,下岗工人三百六十三人,马瑞调看退休下岗工人和五名在职女工共三百六十八人的户籍信息。这其中有一名下岗职工没有户籍信息。叫王文凯。马瑞肯定没深挖下去。马瑞去齐市之前,最后走访了丁宁家,也没见到本人。刘成永一死,丁宁就辞职撂杆子了。丁宁家住在和平路上的繁荣小区,与华兴热电厂只隔三条街。按住址找过去,开门的是个男的,系花围裙举着锅铲。干巴瘦,脸皮包着骨头,像只剥了皮的狐狸。在他身后,丁宁坐在饭桌旁,喝饮料。林幼龙说自己是泰康县来的警察,找丁宁了解点情况。丁宁让林幼龙进来坐,坐到了饭桌旁。男人是丁宁的丈夫。给林幼龙端来茶水,屁股一沉,在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稳当,等着听故事。丁宁把脸一拉,横他一眼,说:“你有点眼力见儿。”男人朝林幼龙尴尬地笑了一声,躲厨房继续做饭。丁宁家的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敞开门的卧室里,床上铺红被红褥子。林幼龙问丁宁,“刚结婚?”丁宁说:“有一个月了。你结婚了吗?”林幼龙说:“快了。”岔开话题,“你对刘成永的印象咋样?”丁宁说:“人挺好,对职工好,工作也负责任。就是凡事不能和女人沾上边,沾上保准只寻思裤裆里那点事。你问别人,大差不差,也都这评价。”林幼龙问:“刘成永死时,你为什么辞职?”丁宁说:“不想干了。我想走就走。”林幼龙说:“没有这样的道理。”男人端菜出来,又被丁宁赶回厨房。林幼龙与他的对话时断时续。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没有理由再支开他。丁宁就让他陪林幼龙吃饭,男人乐乐呵呵地取来两个二两杯,倒满白酒,洒在桌面的白酒,被他伸舌头舔干净。有外人在,丁宁一点没给丈夫留面子,骂他不嫌丢人。丈夫给她夹了一块排骨,突然引发她的暴怒,她朝丈夫发脾气,筷子夹起排骨扔到丈夫的身上。丁宁对丈夫的刻薄让林幼龙感到不自在。林幼龙问丁宁:“多问一句。见没见过一把长约二十公分,细长的尖刀。”男人的脸憋得通红,丁宁却让他回屋里换衣服。林幼龙觉得丁宁使性子是在给自己看,待下去没趣,起身要走。丁宁送林幼龙出门,一送送到单元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强劲,摇动两扇单元门呼呼作响,风雪飒飒地往楼道里灌。林幼龙双手按住门板。丁宁突然说:“你们查到哪了?”林幼龙说:“还说不好。只是猜测,凶手有一米八,戴红毛线围巾,有一把尖刀。你们齐市去年丢的八个女人,可能也是他干的。”丁宁说:“我大概见过你说的东西,不过不是刀。”丁宁写给林幼龙一个地址,一个名字。“你查查他吧。”林幼龙问她:“刘成永被杀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警察?”丁宁犹豫了一阵儿,说:“查姓刘的能扯出一堆破烂事,不躲远点想啥呢。”“现在为啥又能说了?”林幼龙久久注视着丁宁,不说话,丁宁被他盯得受不了,一摆手,说:“我好不容易结婚了,想过安生日子。”丁宁写的是王文凯的名字。王文凯和他爷爷一起住,丁宁让林幼龙买点水果带过去,那老爷子挺不容易。王文凯住在劳动路往南三公里的平房区。家像破落户,一米高的土坯院墙倒的倒、塌的塌,像上了岁数的老人的牙。一位老人拎一捆黄表纸正要出门,林幼龙问是不是王文凯家。老人说王文凯最近忙,不在家。林幼龙把买来的东西往前一推,说:“知道。他托我回来看看您。”老人说:“我去给我闺女上坟,要不你在家待会儿?”林幼龙说:“不得了,我把东西放下,陪您一起去。咱爷俩有个伴儿。”老人把东西搁回屋里,林幼龙替老人抱上黄表纸,跟他往出走。老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拿木棍在地上画个没封口的圈,口朝西南。将黄表纸放进圈里点燃,再扯出两张扔到圈外。林幼龙站在老人的身后,老人自言自语,不是念叨女儿女婿。劲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时候,林幼龙才觉出味,老人脑子可能有点糊涂了。烧完纸,老人用木棍把圈中的余烬巴拉巴拉,带着林幼龙往北走。老人家与女婿家相隔不远。女婿家的砖房大院墙垒的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景象。老人摸出钥匙打开大门,院子不小,院右边是一片荒芜的菜地,旁边站着锈迹斑斑的压水井。左边有一口地窖,地窖上面盖着木板。旁边是一间仓房。林幼龙朝地窖走,老人却摆弄锁头,他想回去了。林幼龙只好退出院子。老人的女儿女婿和外孙死在两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一氧化碳中毒。被发现时,一家三口躺在东屋炕上,保持熟睡的模样。回到老人家,老人留林幼龙一起吃晚饭。老人翻出白酒招待客人,林幼龙说已经戒酒,老人又重新将酒收起来。两人的晚饭是林幼龙带来的烧鸡,还有被老人反复加热以致表皮坚硬的包子。吃饭时,老人撕下来一只鸡腿给林幼龙。林幼龙接下来,将另一只鸡腿撕给老人。烧鸡的两条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唯一的话题只有王文凯,聊天只能靠王文凯起头。王文凯是老人捡来的,跟老人的姓。老人的女儿女婿死了以后,钢材厂体恤老人生活不易,破例允许王文凯接替老人的女儿女婿的班,负责打磨零件。王文凯没户口,算临时工。老人问林幼龙,王文凯还在钢材厂吗。林幼龙说:“在,出差去了。太忙了,暂时回不来。”老人心里踏实不少。林幼龙问王文凯小时候啥样,有照片吗。老人翻出影集,王文凯的照片很少,小时候比长大以后的多。林幼龙在影集里看到一张王文凯最近的照片。人长得真挺精神,脖子上缠着一条毛线围巾。红色的。这条红色毛线围巾戴在徐莉的脖子上。晚上老人留林幼龙在家过夜,安顿他在炕头儿,王文凯一直睡的位置。林幼龙左边是老人,右边是八十来公分高的木制被阁。老人仰卧,睡着之后数次被呼噜噎醒,只好侧身面向林幼龙,发黄的眼睛闭不严实,盯着林幼龙看。林幼龙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转身面向被阁,直愣愣地瞅着满是划痕的被阁腿,睡着了。他看到汹涌的海浪。连长在海里呼救。林幼龙跳进海里,一个巨浪将他打翻,他与连长一同淹没在海底,连长被海水泡发,身体发白鼓胀,已经死掉的连长突然睁开眼睛,在水中说话。“你不能用热血将这海水蒸发。”林幼龙拽着连长的尸体向海面游,连长溃败的尸体在海水的冲刷下分解,林幼龙的手中空无一物。他感到窒息。将要淹死在海水中时,忽然醒来。老人把胳膊搭在林幼龙的脖子上了。林幼龙从炕上坐起来,靠着被阁,双手向身后探,挺胸伸展。左手摸到被阁腿被削空的背面,一个瓶子藏在里面。林幼龙拿在手上,是一瓶安眠药,已经开封。老人被林幼龙吵醒。老人的觉很轻,醒了很难再睡着。林幼龙已经在穿衣服。老人下地去往炉子里添煤。林幼龙说:“我要走了,不回来了。大爷,你自己注意,炉子里别压太多煤。”林幼龙离开前,往窗台上放了点钱,拿走老人家的手电筒,心里过意不去,又放了点。他摸黑到老人的女婿家,撬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很冷,灰尘不多,不像是几年没人收拾过的样子。炉子里的煤灰没掏干净,插板插得倒严实,一点缝没留。炉子后头扔着一口大勺。锅里挂着一层灰,拨开是一层油脂,芝麻孜然凝在表面。林幼龙走出屋,手电筒的光打在院西的地窖。掀开木板,光线照进地窖,两米多深,里面除了土,空无一物。林幼龙思忖片刻,走进仓房,找到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锹。跳入地窖。他发现了王文凯的秘密。点击【下一篇】解锁《北方消亡》大结局
9月13日 下午 3:12
其他

来盘饺子开瓶酒,庆祝你的死期将至 | 北方消亡(下)

人跑了,不回来,就是他,八九不离十,三条人命,够枪毙了。凶手的模样已有轮廓,红毛线围巾,还有一把尖刀。他会怎么讲这个故事呢?一起揭开谜题吧。大结局这部分有点长,大约18000字。
9月13日 下午 3:12
其他

保安队长,你看这犯人还活着吗?| 北方消亡(上)

人死在除夕夜了。今天故事的主角林幼龙,是位退伍军人,也是个保安队长。保安队长这份工作算得上轻松,但林幼龙略有苦闷,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在毛线厂却难有大作为。不过,时间是线性的,状态也是流动的,林幼龙想要的变化来了。好消息是,一伙逃窜作案的强盗,犯到了林幼龙的手里。坏消息是,等待林幼龙的并非荣誉,而是命运投出的一枚子弹……全文约
9月13日 下午 3:12
其他

她们接连从高楼跳下,现场留下一朵白色玫瑰花 | 雪夜·玫瑰

有一团阴暗的火焰,驱使着他们不断行凶。上一节中,老李消失了,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半年后,雪城出现连环杀人案,数位女性从高楼坠亡,除了遗留下的一朵白玫瑰,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陈含光和刑警队长孙唯为此焦头烂额。这一节中,我们一起来继续破案吧,这次要提醒您的是,千万别忽略任何细节。冬天的时候,孙唯再次来到鉴定中心。今年春节来得早,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我正负责组织中心的新年晚会,在走廊遇到孙唯的时候拖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晚会要用的物料。孙唯认出了我,上来搭了把手。我问他,是不是那具泥炭鞣尸的案子终于有了进展?上次解剖最终的结论是因机械性损伤致死,属于他杀范畴,为了确认死者身份,听说警队把从有记录以来所有失踪案的卷宗都整理出来,堆满了小半个办公室。他说,那起案子已经有些进展了,但是陈年老案了,证据得慢慢找,急不得,这次找王老,是有其他事儿。市中心,百货大楼,半夜啪的一声儿,几百米外都能听见,周围车的警铃全响了。孙唯一边把厚厚一沓儿档案递给王老师,一边啪地用力拍了下手掌说,可比这响多了。孙唯接着对王老师说,死者,张馨,女,28岁,今早尸体被发现在百货大楼的人行道上。走访中,周围居民普遍反映昨晚凌晨两点左右听到过一声巨响,以为是有车祸就都没在意,我们调查了现场监控发现,也是凌晨两点,张馨坠落至发现地,监控拍下了全过程。孙唯急着知道结果开展下一步侦查,就等在办公室,和他一起过来的尸体被我们推进了解剖间。解剖的结果和现场的表现一致,尸体的头部存在皮下出血,颅底粉碎性骨折,腰1、2椎体及11、12胸椎粉碎性骨折,腹腔脏器存在广泛性的内脏破裂,损伤集中发生在尸体左侧,是由坠落时左侧着地所导致的,尸体的衣服沿衣缝出现崩裂,胸罩系带也发生了断裂,一般是由于高空坠落的气流所导致的,是很典型的高坠表现。王老师说,等实验室分析出来,如果排除自身疾病和中毒的话,基本上可以确定是由高坠致死。孙唯从烟盒中抽出根烟,习惯性地想要点燃,顿了一下,只是夹在指尖。孙唯说,我们调查了案发现场,张馨是从商业大厦的天台坠落的,模拟实验的落地点符合主动跳楼的落点。但是和一般自杀不一样的是,天台上还有一朵被砖块压着花茎的白色玫瑰,天台上风那么大都没被吹走。我很好奇,于是问他,警方怎么看?是为情所困?还是他杀?他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王老师也说,即便尸检结果显示是高坠致死,但案件性质还是要看警方的调查。孙唯说,我们调查了死者的情感关系,一个星期前,张馨刚刚失恋,据说是被男友劈腿了,于是我们喊来了她的前男友。案发时,他居然在网吧打了一晚上WOW,摄像头拍得一清二楚,网管也能作证,他说分手之后就没再和张馨联系过了,玫瑰也不是他送的。我问孙唯,那玫瑰哪儿来的?孙唯说,张馨在百货大楼当服装导购,接触的人员非常杂乱,她同事说,最近来找张馨的男性并不少,我们也在一个个调查。还有,本来以为这种白玫瑰会很少见,能成为案件突破口,谁知道走访了几家花店销量都不差,现在年轻人也不嫌晦气,我们正在排查购买名单,但这种小店肯定会有遗漏。案发当天,她本来六点就应该下班了,但是一直都没回家,她父母还以为她是和朋友出去玩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她没回来,电话也联系不上才来报警的。我们从案发现场回来,正好在警局遇到来找她的家属,身份直接就确定下来了。孙唯把指间的香烟收了起来,起身和王老师握了握手说,这次还是感谢你们的帮助,可能后面还有需要你们配合的工作,王老师说,分内之事,最近我可能要出趟差,有什么事情联系不上我可以和小陈对接,他会全程配合你。孙唯打量了我一眼说,就他,能行么?我说,为生者权,为死者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几年。为了确定案件性质,我和孙唯多次前往案发现场,试图找到可能被遗漏的破局点,可整个现场非常干净,除了那朵玫瑰之外,连一个烟屁股都没有。这也是让孙唯最为困惑的一点。商业大厦的天台大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上锁,任何人都通行无阻,即便这个地方日常不会有人来,可难道这么多年连个上来抽烟的人都没有么?调查组仔仔细细搜寻了两遍,始终无法采集到除死者外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生物信息,这只能说明一点,整个现场都被人彻底地清理过,以至于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我站在天台上,望着下方正是早高峰的商业区,原本宽阔马路被无数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像是通畅的河流被上帝的权杖猛然截断。蚂蚁般的车辆在商业大厦的地面停车场四处寻觅,却无法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我环顾四周,对孙唯说,没想到这么大个大厦,步梯间和天台居然连个监控都没有。他叹了一口气,也不能这么说,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商业大厦就是咱们这最高的地标了,我现在都快四十了。楼梯里的监控都是后期新装的,天台本就没人来,自然被忽略了。我说,也是,科技最终还是要为人服务,没这个需求,自然普及不过去。孙唯说,现在还算好的,十几年之前,我们连DNA技术都没有,那时候破案才真是全靠经验。我话锋一转,张馨六点下班,到她凌晨两点坠楼之间足足有八个小时,这段时间没人见过她,她的胃内容物也显示期间没有过进食。你之前接触的自杀案中,有人在自杀前会饿着肚子么?如果我有一天要自杀,死前肯定吃点儿好的,不能做个饿死鬼。孙唯笑了一下,说,你没走到那一步,不会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张馨真的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主动寻死的倒也还好。但如果真的有一个幕后黑手的话,那他绝对有着非常强的反侦查意识,我们想破案就没这么简单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我们都没什么进展。就当案件即将陷入僵局时,孙唯一语成谶,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江边的滨江小区又有人跳楼,时间也是在凌晨,由于事发小区内部,很快就有人报案,孙唯率队连夜出警封锁现场并将尸体送到市局,何东建出具的尸检结果表明,死者同样因高坠致死。孙唯找到我时,我还在为近期积攒的案子焦头烂额,连续几天没有休息好,黑眼圈都大了不少。他和我说起案件时,我直觉就感到不对,问他,是不是和张馨的案子有关?他脸色难看地递给我一张照片,水泥地面上,一朵白色的玫瑰正被砖块压在下面。这是张馨案的证物?不对!我猛然惊醒。孙唯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死者女,杨琳,29岁,家住滨江小区二号楼,凌晨两点坠楼,案发现场是自家对面的四号楼天台。和张馨案一样,案发现场发现了一样的玫瑰,但和张馨一案不同的是,她的手机不知所踪,我们进行了技术定位,但是一直显示的是关机状态,一旦开机,我们会立刻追踪。市局已经将两案作为刑事案件联合调查,出于保密角度考虑,暂时封锁了消息。我说,滨江小区也是雪城最早的一批高档小区,监控应该比较密集吧,有发现什么吗?他说,小区建得太早,天台一样没有监控,楼道倒是有,可只拍到死者十一点进入了四号楼,没有人进行胁迫,除了本楼的住户,也没有发现外人出入。如果找不到证据证明有第二个人和她在一起的话,就又是一起自杀案。我说,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楼里的住户?他说,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他总不能像幽灵一样消失。除非他是蜘蛛侠,能徒手爬上天台,对了,以防万一,楼外也要查下有没有痕迹。孙唯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南京,细嘴的,问我抽不抽。我说我不抽,而且鉴定中心禁烟。孙唯说,那咱们出去走走吧。外面雪下得很大,虽然还是上午,但太阳的光线被厚厚的云层和雪花阻挡,整个世界都显得灰蒙蒙的。今年的雪下得很足,还没到腊月,这样的雪已经来了三四次。扫雪车彻夜不停地工作,才能勉强把马路上的雪清扫到路边,逐渐堆积成一座小山。小山边上,孙唯颠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我说,烟还是少抽点好。他说,我知道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解剖的肺癌去世的器官切片我见过,确实挺吓人,但已经戒不掉咯。最开始抽烟只为了解乏,觉得多抽一根没什么,想戒随时可以戒掉,可结婚之后真的想戒烟了,才发现已经晚了。他弹了下烟灰继续说,有些凶手也是一样。所有的连环杀手都有一个相同点,他们骄傲、自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们心中有一团阴暗的火焰,焚烧着他们的躯壳与灵魂,驱使着他们不断行凶。无论他们最初犯案的原因是什么,当罪行成为他们的习惯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他们停不下来了。孙唯吐出最后一口烟气,温热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他将抽剩的烟头丢在地上,炙热的火焰被地上的积雪瞬间熄灭,但完整的雪层也被烟头的余温所消融,留下一个破洞。他说,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才能,不被人看见就太过可惜,所以才会在现场留下他们的标记。从这两个案子看,凶手如果不留下白玫瑰做印记,我们只会朝着自杀去查,纵使我们发现了再多的疑点,没有证据终究是无法立案的,但他不会看着我们毫无头绪,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他留下白玫瑰就是在挑衅我们,由他中断的线索,也会由他帮我们续上,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漏洞。我想,他说得对。地上刚刚被烟头融化的坑洞,已经被落下的雪花逐渐掩盖。我蹲下身,吹走积雪,把他丢下的烟头捡了起来,对他说,垃圾要丢到垃圾桶里。在一步步地抽丝剥茧后,线索终于出现了。在两个案件死者的身份背景调查中,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两者之间的交集,第一案死者张馨,专科毕业后在百货大楼做导购,而第二案的死者杨琳则是海归,在自家企业担任财务工作,两者家庭环境、身份地位、工作环境都不相同。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时间线拉长到十几年前,在2002-2005年期间,两个死者不但都曾就读于市第四中学,更是一个班级的同学。她们的家属表示,从初中毕业后她们就没有过联系,但这反而让我们锁定了案件的关键,那就是两者唯一交集的时间,她们的初中。杨琳的父母说家中还有一些孩子上学时候的教材、日记什么的,可以提供给警方。孙唯带队前往杨琳的家中,我说和他一起去,看能不能帮到一些忙,孙唯答应了。我们再次来到滨江小区,孙唯不忍看杨琳父母丧女后的悲痛,于是让随队的女警安抚家属情绪,我和孙唯则直接进到死者的卧室。死者的房间面积不小,被收拾得十分整洁,窗户边摆着一张梳妆台,上面堆满了化妆品,边上是一张欧式的双人床,淡粉的床单平整地铺在床上,床上放着几本日记和一大本相册,想来是家属整理好的。我和孙唯戴上手套,他开始翻看杨琳的日记,我四处打量了下,没发现什么不妥,于是拿起了相册。相册里的照片不多,最前面的几页都是家庭合照,按照时间排列整齐,杨琳牵着父母的手站在画面中间,笑颜如花,背景都是一些知名的景点,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从照片的风格来看,应该是老式的胶卷相机所拍摄的。没有近照,想来是因为进入了数码时代,照片都没有洗出来。我遗憾地随手向后翻了翻,在中间的大片空白后,最后几页突然显露出色彩,是杨琳的毕业照,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都在其中。我抽出初中的那一张,虽然还是一群未长开的娃娃脸,但已经可以依稀辨认出她们成年后的样貌。杨琳站在画面的右下角,在她的身边,站着上一案的死者张馨。我喊了一下孙唯,对他说,你看这张照片,咱们拍毕业照的时候都是男生在后女生在前,队伍内部的排序要么是按照身高,要么是随机,这张照片女生身高参差不齐,明显不是按照身高划分的。孙唯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张馨和杨琳靠在一起,在当时即便不是闺蜜,也应该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但她们毕业后却一直没有联系,这中间肯定有问题。初中的小女生,还在象牙塔中成长,有什么事儿也不至于被怨恨十几年。难道是家庭原因?社会关系?都不对,联系不上啊。我盯着照片,蹙着眉思考着,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发散了出去,突然瞥到了照片中队伍的左上角,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看起来竟分外眼熟。我揉了揉眼睛,这人他妈怎么这么像老李?我连忙翻开照片的背面,在对应的人像下,正写着李山河三个字。我的脑袋好像突然被砸了一闷棍,甚至被敲出一道裂隙,古埃及做木乃伊时,会用铁钩从鼻腔伸进死者的头颅,把脑子搅碎然后勾出来,而我现在的脑子就和木乃伊一样,变成一团糨糊。一种未知的心悸涌上心头,我在恍惚间抬起头,透过眼前的窗户向斜上方看去,对面正是四号楼的天台案发现场。分明是正午时分,外面阳光炽烈,我却感觉身边霎时间黑了下去,大雪从天空翛然落下,一切声音消隐,天台上,杨琳跌坐在地上,身边正站着一个白色的幽灵,手按在她的头上,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对着我说些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到。醒醒!醒醒!我缓过神儿来,周围逐渐恢复光亮。孙唯在我眼前挥着手说,咋整的,身体不舒服?我说,没事,可能是最近太忙没休息好,老毛病犯了。孙唯说,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东西我先带回警局,有最新线索再联系你。我说,好,然后像躲着什么一样快步走下楼,直到沐浴到温暖的阳光才松了一口气。老李,这一切都是巧合吗?这些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用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老李,不管如何,我都希望和你聊聊。回到家,我依然没有等到老李的回复,反而先等到了孙唯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日记里找到了线索,杨琳初中时和张馨是很好的闺蜜,虽然写得很隐晦,但能看出她们当时筹划了一件什么事儿,等他把前后事情整理一下,就应该能找到突破口了。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从冰箱拿出一罐冰镇的花河啤酒,痛快地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感觉疲惫从我的身体里褪去。我躺到床上,看了一眼还没有收到回复的手机,昏昏沉沉之中,倒头睡去。我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到了窗户的正中央。打了个哈欠,我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从枕头边摸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看了一眼手表,竟然已经中午十一点了。该死,我一年没迟到的纪录就这么破了?我连忙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开机后叮叮当当地弹出了十几条未接来电,一多半都是孙唯的。我以为案件有了进展,连忙给他回了过去。连续打了三个,他接起来,直接对我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关键时候玩失踪?我一脸懵逼地问,咋了?电话那边一片嘈杂,我隐约之间听到他说,还咋了?你自己看看新闻,赶紧过来局里一趟,王老师也在局里呢,说罢便挂了电话。我赶忙打开本地新闻,头条赫然写着,妙龄少女清晨跳楼,连续跳楼案背后有何秘密?第二条则是,白玫瑰连环杀人案再发,被恶意掩盖的真相。这他妈怎么回事?事情大了,我赶忙穿上衣服,脸都没洗,拿上充电宝和手机就冲出了房门。从我上出租车开始,司机师傅就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还在翻看着新闻,没有搭理他。到了红绿灯他终于没忍住,问我,兄弟,你是警察?知道早上那个跳楼的么?我皱了下眉头,说,我不是,而且这些信息应该都是保密的。司机说,保啥密啊还,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警察了,昨晚新闻都说了,咱这儿出了个连环杀手,专门挑漂亮女生下手,杀人奸尸然后伪造成跳楼自杀,今早江南又出了一起,你就是去处理这事儿的是吧?我懒得搭理他,直接说,开你的车吧。两周时间,三具尸体,雪城就这么大点,虽然警方一直在封锁消息,但风声早已隐隐传遍了这座小城,而这次媒体的曝光则直接把案子放到了台面上。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上一次这么轰动,还是前任市教育局长在厕所被人用自制的手枪爆头的时候。我翻着新闻的评论,网友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名侦探,言之凿凿,有说什么黑社会老大出狱找乐子的,有说是邪教请神要找十二个女生献祭的,还有指责警方隐瞒消息不作为的。我越看火越大,好在警局到了,我把钱付给司机,就直接下了车。没走几步,我突然感觉背后发毛,回头一看,出租车还停在路边,司机正把头伸出车窗打量着我。警察局里挤满了人,一大半都是拿着话筒的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我挤过人群到孙唯的办公室,还没敲门就被拽了进去,王老师,何东建,以及孙唯队里的几个刑警都在里面,烟灰缸已经塞满了烟头,空气里还缭绕着没有散去的烟雾,估计已经聊了挺久了。我连忙对大家说抱歉,手机没电了,早上闹铃没响。王老师说,没事,最近一连串这么多案子,你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适应不了也正常,然后侧过头悄悄对我说,昨天晚上小孙就炸窝了,张馨和杨琳的案子不知道让谁给捅到媒体那边了,本来整夜都在协调公关,结果早上桥北区那边又出现一起女性跳楼案,死者名叫关程程,虽然尸体还没来得及解剖,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和前两个案件很像,说罢指了指孙唯桌上的照片,一朵白玫瑰赫然显露其中,然后继续说道,凶手连续作案,省局那边本来要派专案调查组过来,结果被小孙拦住了,小孙当场立下军令状,说一周之内必破此案。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孙唯就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把手里的烟头用力怼进烟灰缸,抬头冲着我们说,我他妈根本不在乎谁主导调查,我只知道我们要抓住他,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本来我们还有时间去一步步调查剥茧抽丝,结果他妈的这帮记者在想什么?昨晚爆料,结果今天早上凶手就再次动手,我们本来也许能救下她的!孙唯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子继续说,现在是我们在明,凶手在暗,一举一动都被公众盯得死死的,这个案子到现在只能往笨了办,用人力往上堆,我还就不信查不出来了!我让队里把当年张馨那届所有的能联系到的校友都叫过来了解情况,有些已经来局里了,一会出去和他们一个一个聊!还有些是在外地来不了的,你们也要电话一个一个问清楚,他们班究竟发生了什么?早上这起案子凶手估计是惊到了,现场处理得没那么干净,留下很多线索,我一会儿和何警官再去查查,一定要在凶手狗急跳墙之前把他拿住!“收到!”孙唯的几个队员大声回复,然后快步走出了办公室。里边就剩孙唯和我们三个法医,我正准备拿起孙唯桌上的照片仔细看看,突然看到边上放着一份表格,是死者初中班级的同学名单,我下意识地拿了起来,想起老李应该也在其中,不知道会不会来局里,可扫了两遍却并没有发现李山河的名字。恍惚间我又想起了昨天在杨琳家看到的天台鬼影,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老李仍未给我回信。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把孙唯叫到一边儿没人的角落,问,我看名单里没有李山河,你们没有联系上么?孙唯说,李山河?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是死者班级里的,但是早就失踪了,就没把他放到名录里。我愣住了,怎么就失踪了?他不是回家了吗?孙唯说,你认识他?我说,是我之前的同事啊,你们之前不还见过?孙唯说,是同名吗?没听说你们鉴定所有这么一号人儿啊?说罢他走到王老师面前说了些什么,王老师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贴着孙唯的耳朵悄悄说着什么,把我晾在了一边。我浑身不得劲,看到何东建正坐在一边翻看资料,趁着空向他请教早上的案件,说最近案子都堆在一起,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他说,小伙子你还是太嫩,这才哪儿到哪儿,那具泥炭鞣尸的身份也排查出来了,等眼下这起案子忙完,就该重启调查了。我说,怎么查到的。他说,这么多年死者的父母一直都没放弃找他,前段时间还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队里有警员看到了试着联系了一下,请到局里做了一下DNA鉴定,结果发现吻合。可怜啊,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一直找不到,没准儿自己的孩子还能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活着,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像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对了,说起来,这个叫王梓航的男孩也是十五年前失踪的。王梓航?王梓航?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昨天的眩晕感又突然出现,天花板和地板飘了起来,重叠到了一起,我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就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脑子里被擓了出去。恍惚间我看到孙唯和王老师走到我身前,王老师对我说,咱们鉴定中心没有李山河这个人。孙唯对我说,李山河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失踪了,这些年一直没有出现,如果认识他的话,希望你提供一下线索。在办公室缭绕的烟雾中,我突然闻到了十五年前柳家香台上燃起的香火烟气,天灵盖好像被什么凉飕飕的东西环绕着,眩晕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心的竹芥鞭将我这具陈锈的躯壳和天地万物连接在一起,十五年前被柳仙儿吸走的邪魅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一切都逐渐远去。而当我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在市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病房里了,孙唯、王老师、我的父母都站在床边看着我。《雪夜》是一部约
8月29日 下午 7:18
其他

谣言,才是本案的强奸犯 | 雪夜·完结篇

在上一节中,苏醒后的陈含光向警察交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孙唯的怀疑也就此转向了他。孙唯相信陈含光并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另一半故事,一段已被大雪掩埋的悲剧。跨越十五年的两桩案件最终汇合了,交点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山河的女友何梅。这难道又是一件性侵事件后的复仇案吗?这次的提醒是:杀死女性的,从来都不只侵害本身。
8月29日 下午 7:18
自由知乎 自由微博
其他

失踪的同事,原来被我忘在了十五年前 | 雪夜·罪恶

在上一节中,我们得知,王梓航、李山河,这两位泥炭鞣尸案和连环杀人案的核心人物,似乎都是陈含光的故人。可陈含光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昏了过去。王梓航的死,原来和李山河有关吗?陈含光和李山河又发生过什么故事呢?病床上,陈含光开始娓娓道来。和老李认识的时候,我应该正好小学毕业,我隐约记得那年发生了挺多大事儿,但多数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只有两件让我一直记得。第一件事儿是4·1中美南海撞机事件,一架美国EP-3侦察机入侵至我国南海上空侦察,南海舰队派出了两架歼8战斗机进行驱离,其中一架与美机相撞坠毁,飞行员王伟选择跳伞,但经过半个多月的大规模搜索,始终没有找到王伟的踪迹。我爷爷以此写了一篇文章缅怀烈士,并大骂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后来文章还被发表到了党报上。我爷爷是军人出身,对我爹没从军一直耿耿于怀,为了安抚老爷子的情绪,我爹向他承诺,等我高考的时候一定报军校,哪怕没考上,也要在大学期间应征入伍。没过多久,美国就发生了9·11事件,纽约世贸双子塔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毁,一时间世界沸腾。那时候我虽然已经过了撒尿和泥的年纪,但对这种国际大事儿的理解属实有限,只觉得美国不是个东西,活该有此一劫。可没几天我就乐不出来了。那段时间股市表现本来就不太好,911之后更是一泻千里,我爹买的股票由盈转亏,家里缩减开支,本来打算等我期末考试之后家里就买电脑的,结果泡汤了。现在想起,如果当时的我沉迷网络,成了一个网瘾少年,或许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么多事情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为了振兴经济,雪城开始了新纪元第一次基建大开发。雪城沿江而建,之前的城市核心在江北,江南地区多是无人荒地和滩涂,只有少数的几个村庄。规划局决定在江南地区新建一个城市核心,形成南北双核的城市布局,于是在江南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基础设施建设,把市政府和不少重点学校都迁了过去。我本来在江北读小学,结果要上的初中直接搬迁到了江对面,这也就意味着,等我升了学就要跨过大江去读书,通勤时间直接翻倍。那几年金庸、古龙武侠小说翻拍的电视剧在各大频道热映,在男孩子间掀起了一股武侠热潮,在打闹时都是一伙儿扮好人一伙儿扮坏蛋,好人能用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坏蛋就只能趴在地上用蛤蟆功,或者把头发弄乱用九阴白骨爪。我也整天想着成为习武之人惩奸除恶、行侠仗义,但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在路边捡到长短合适的树枝四处挥舞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当大侠的感觉。那些年课外班还挺流行,我妈看我难得兴趣这么浓厚,有些心动,就去考察了一下,结果发现都是那种放弃学业专心修武的职业武校,于是死活不同意我去。直到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我以期末考试班级前五名立誓,她才终于允许我报了一个武术课外班。我说,行,但是还得给我配一匹马。我妈说,你想什么呢?马没有,最多给你买辆自行车。我说,那也行。期末考试我如约考到了班级前五,我妈也兑现了承诺,给我搞来了一辆自行车。我对自行车的想象一直都是公赛或者山地车,要有崭新的车架,把手边有弯曲的金属护手,前后轮都得有变速,最好是有个小窗口显示数字的那种,关键是要帅。这个想象破灭于我小姨父,那些年他正好开了家修车行,也做二手自行车生意。他对我妈说,现在偷车贼太多,没必要买新车,这么多车子你随便用,丢了再拿,量大管够。就这样,交到我手里的车从新车变成了不知道倒了几手的旧车,最关键的是,这辆车居然是一辆粉色的女式自行车,车漆已经龟裂脱落,唯一的优点可能是链条被我小姨父修理得很顺畅,蹬起来一点都不累,估计没少上润滑油。我安慰自己,没给我弄辆二八大杠就不错了。至于习武的事儿,我妈让我自己找,学什么她不管,只要不耽误学习就行。于是放假的第一天,我就骑着粉红色的自行车逛遍了整个文化宫。其实俱乐部不少,但都不是中国功夫,而是韩国功夫、日本功夫,教的都是柔术和跆拳道,进去体验的时候还以为进了个澡堂子,学员都穿个白色浴袍哈来喝去,我实在无法想象今后要穿浴袍行侠仗义。我心灰意冷地骑着车往家走,想着学武术泡汤了,不知道现在换奖励还来不来得及。正好碰到红绿灯,我就停在那儿发呆,车筐里突然被塞进一张传单,发传单的在一边瞅着我说,散打俱乐部开业迎宾,少年班有半价折扣。我说我要学武功,不学散打。他说散打就是现代的武功,不信你自己上网查查。我说我家没电脑。他说俱乐部办公室有一台,我带你去看看。我推着车跟着他走了没两分钟,到了一片朝鲜族街区,门面看起来挺新的。我把车停在楼下,上了二楼,楼梯口正对着空旷的大堂,里面还隐隐传来一股装修的气味,穿着黑衣服的教练正带着几个小男孩热身,个儿都比我高。发传单的把我带到另一侧的办公室,摆弄了几下电脑,把显示屏转到我这侧,指着词条对我说,你看,散打是在传统武术的基础上进行了发展,现代散打当中使用的各种攻防技法都来源于传统武术。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这教的是外功,不厉害。他说,你要想学内功得去寺里出家或者上山当道士,咱们得由外及内、由浅入深,你看,这教的都是新手,你先跟节课试试,免费的,感觉可以再带你爸妈来交钱。我说行,那我先感受感受。教练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我的体型,然后拍了拍我的头,把我介绍给其他学员,让我进到队列中。这堂课教的是腿法,教练冲着沙袋邦邦就是几脚,我只听到声音,根本看不清动作。他跟我们说,这由低到高叫低鞭、中鞭和高鞭,要利用扭转腰部和轴心腿产生的惯性力提高速度,就像小说里写的: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我霎时两眼放光,生怕错过什么诀窍。教练给我们演示了几遍,强调了发力的重点,然后问我们学会了吗?我说,我会了。他说,那你实战练下?我说,怎么练?他冲边上的学员喊,李山河出列。然后对我说,左腿在前右腿在后,正架站好,看着他大腿了吗,直接低鞭腿踢他。我说,这样不太好吧。他说没事,你注意好姿势别走形。我冲李山河抱了抱拳说,得罪了。李山河撸起裤腿,拍了拍大腿说,来,使劲儿踢。我没客气,谨记刚刚教练教的要点,提膝转胯,腰部发力,一脚踢到李山河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李山河说,再来。我啪地又是一脚。李山河说,来啊,没吃饭么,这么点劲儿。我说,还真没吃。我调整姿势,又是尽全力的一脚。李山河面不改色。我正要再来一脚,被教练拦了下来,行啦,姿势还算标准,力度上慢慢练吧。他捏了捏我的大腿说,还有点肉,你要不要也感受下?我说,行啊。教练冲李山河摆了摆手,来,你给他来一脚让他来感受一下。我屈膝架好姿势,李山河说,准备好了么?我说你来,他啪地一脚踢了过来。那一瞬间其实没什么感觉,半秒之后一半的大腿开始就麻了起来,我用力绷紧大腿的肌肉,努力不让自己的麻木被人看出来。教练说,你这个抗击打能力还得多练练。课后,我到办公室找到发传单的,和他说,教练教得不错,我明天过来交钱。他打了个响指说,绝对物超所值。我走下楼,正想着今天教练教的东西,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笑声,抬眼看过去,我的自行车边围了一群小孩儿,是刚刚课上的那些学员。我走了过去说,怎么了?其中一个说,这是你的车?我说,是啊,咋的。他说,骑粉色的车,怪不得娘儿们唧唧的。我说,你找碴是不是,和你有啥关系?他一脚把我的车踹倒。我大喊一声,你找干吧你,就要冲上去。老李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把我拦了下来,然后对找碴的那个说,行了吧你,还管人家骑什么颜色的车,还笑话别人,你连个车都没有,是不是嫉妒?找碴的恼羞成怒,说,老李你真是,逗逗他你也管,说罢灰溜溜地走了。老李帮我把车子扶了起来,然后冲我伸出手,说,正式认识一下,在下李山河,在四中读初二,以后就是师兄弟了。我说,谁和他们是师兄弟,你拦着我干嘛?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就你这小身板,一个打他们一群不是找死吗。我说,我乐意你管得着么?他说,都是一个师傅带,明面儿上怎么都得过得去,放心,以后我保着你。我说,虽然你多管闲事儿,但还是谢谢你。他说,客气,对了,你的车子如果要修,我可以给你介绍家店,我有熟人儿。我跨上车子蹬了一下,说,没啥事儿,先走了,说完便骑着车摇摇晃晃地离去。虽然我骑的是旧车,但其实我家里真算不上穷,只是爸妈从苦日子过来节约习惯了,能省的钱向来不会多花一分。我爹是三甲医院的大夫,老妈自己做点小本生意,怎么说也勉强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当然,和老李肯定是比不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山河的父亲是市造纸厂的厂长,后面国企改革,他筹钱买下了厂子,又从美国揽下了一些印刷说明书之类的业务,厂子焕发生机,老李家也赚了不少钱,别墅都买了好几套。不过也正因如此,老李他爹平时工作很忙,吃住都在厂里,除了每个星期会把生活费打到他的卡里,几乎没时间管他。李山河喜好结交好友,他家境殷实又舍得花钱,身边集结了一群狐朋狗友,经常请他们出去K歌吃饭,颇有战国四君子蓄养门客的意思。老李大我三岁,书读得也比我早,我初一那年,他已经初三了,马上要面临中考,但因为他早就准备继承家里厂子,成绩对他不是很重要,他也不怎么在学习上用心思,反而经常逃课和他的一帮手下出去玩。我进到散打俱乐部之后,也和他玩过几次。现在想起来,在他的影响下我都考上了高中,也真是个奇迹。当然,他说是班里最不听话最调皮捣蛋的学生,其实也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四中是我们市最好的初中,师资力量雄厚,老师管得也严,逃学出来找个黑网吧上网、去币厅打打游戏,已经是最越格的事情了,谈不上什么罪大恶极,其实最开始本是这样的。看不惯老李的人不少,老李他们学校是省重点,成绩很好,本来就被别的学校嫉妒,结果又出了老李这么个混子,要是连混社会都玩不过他,这还得了?隔壁十六中一个叫王梓航的,就拉起一伙人,平时就和李山河对着干,两拨人一直不对眼儿。最开始大家还收敛一点,最多互相骂两句,可长年累月下来,积攒的矛盾越来越大,都是血气方刚、年少轻狂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擦枪走火。王梓航家境也不一般,据说有政府背景,不虚老李,照理说做生意的应该巴结着从政的,但老李却从来不惯着王梓航,有时候打球、K歌场子有限,两伙人抢起来,老李能用钱砸的就砸,让对面玩不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混混的江湖义气,其实无非是仗势欺人罢了。王梓航招兵买马,带了一批人堵在老李学校外面,好在里面混了内应,给老李发短信报信,说王梓航给他们弄了一批家伙,估计要搞大事。当时在街头流行的武器多有两种,一是金属甩棍,十块一把,还送个挂腰带的便携套。二是管刀,钢管中空,细长的刀身平时就藏在其中,看起来就跟棍子一样,便于携带和隐藏,打架时就把刀从管子里抽出来,反拧在上面。老李在学校还有朋友,人手不是问题,但被堵住出不去校,没法儿去采购家伙事儿。他怕自己人吃亏,就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从外面买点送进去。我说临时买时间也不够了,再说你们学校查得那么严能送进去?他说,估计悬,那咋办?我想了个法子给他,用16开的教材紧紧地卷成纸棍,在中间的空洞里填上沙子、石块,再用胶带紧紧地卷起来,挥舞起来和铁棍儿没啥区别,敲到胳膊上就是一块淤青。老李说,能行吗?我说,够用了,真不一定打起来,就算打起来他们肯定也不敢动刀子,最多也是用刀背砍吓唬吓唬人,你提前安排个人在一边儿,要是看情况不妙就喊警察来,肯定都吓跑。王梓航一行人被老李打了个猝不及防,短兵相接,老李一帮人没少受伤,但还是把人赶跑了。王梓航没敢动刀见血,人多打人少偷袭还输了,脸面算是丢了个干净,他手下不少人都转而投奔了老李,王梓航没办法,只能托人说情和老李握手言和,老李欣然接受。我们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皆大欢喜,没想到王梓航只是在麻痹我们,背地里一直想着怎么把场子找回来。老李有个女朋友,青梅竹马,和他从小一个院子里长大,老李带她出来和我们玩过几次,人长得贼漂亮,就像港片里的女明星似的,学习也好,每逢大考学校外面贴光荣榜,她的名字都挂在上面。老李对此也颇为自豪,酒局聚会都会把女朋友带上,次数多了,和我们也算混了个脸熟。但我们总觉得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这帮人自由惯了,虽然谈不上欺行霸市,但人多势众总会滋生出一些莫名的勇气,平日里也没少以势压人,只有老李的女朋友在时,大家才会或多或少地收敛一些。谁也想不到,一天晚上放学后,老李的女朋友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只说昨晚出去玩了,老李问她去哪儿了她也不说,也没有报警。但警局接到匿名报案,有人看到她被王梓航劫走了,于是把她叫到警局询问。第二天,王梓航就被抓了进去,可没两天就又被放了回来。大家众说纷纭,都说王梓航家里在警局有关系,把事情压了下来。王梓航出来后嚣张得很,仗着自己从警局全身而退收拢起一堆跟班儿,一时间风头俨然压过了老李。老李手下的人趁机混到了王梓航那边打探消息,这才得知王梓航在一次酒局喝醉后曾失言,踩在桌子上笑话老李和他女友。他大放厥词,说那个小娘儿们真是一点心眼儿没有,和李山河一样蠢,我就让底下一个小妹妹在路边装偶遇她,说自己来事儿了身体不舒服能不能扶她一段,她还真就信了,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哈哈哈哈。一周之后,老李的女友在学校跳楼自杀了。老李和我说,他要找王梓航去要个说法,约了王梓航在龙源湿地见面。我说,用我和你一起去吗?他低着头,吸了一口烟,说,不用,我就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在你们学校门口的汉堡店等我就行,回来我请你去网吧打游戏。放学后,我来到汉堡店,点了一份香辣鸡腿堡套餐,想了想,给老李也点了一份,左等右等他也没来。可乐里的二氧化碳都消散掉了,杯中的冰块也已融化,混在一起像是红糖水一样,我喝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再看了一眼表,已经七点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但是我喂了几声那边都没有人说话,随后就被挂掉了,我感觉情况不对,准备打辆车去龙源湿地。那时候龙源湿地还没怎么开发,只是一片荒地,再加上治安不好,经常有司机被乘客骗到没人的地方劫财的案子,一般到了晚上司机都不愿意拉人去偏僻的地方,就算安全,这种地方去了,回程拉不到人也得空车跑回来,油费划不上。我说你看我还是学生,真是有着急事儿,还把兜里所有的钱都给了司机,他才终于答应下来。路上车不多,二十来分钟后,司机就把车开到了湿地边上,我想让他沿着湿地开一开,我好找人,但他死活都不干了,要么我下车,要么他直接把我拉回去,看在我还是学生的份儿上,回去不收我钱了。我说,那我下车,这人我必须找到。他说,马上天黑了,大晚上多危险,家里人不管你吗?屁大点年纪出了事儿怎么办。我说,没事儿,你走吧,我练过的。他说,那行吧,注意安全。太阳已经下山了,就在我和司机说话的功夫,周围已经慢慢地黑了下来,我看着车头的灯光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过头沿着湿地边上一路摸索着前进。我在黑暗中越走越深,逐渐丧失了方向感,好在摸到根树枝能让我探路。我看向四周,有限的能见度里都是比我还高的杂草,这时我居然奇怪地想起来前段时间爸妈逼着我吃的鱼肝油,我没有夜盲全得感谢它们。渐渐地,未知的恐惧逐渐包围住了我,我总感觉在我看不清的沼泽角落里,有东西在看着我。我把手伸进书包,牢牢地握着自制的书卷纸棒,心跳越来越快。就在打起退堂鼓的时候,天上的乌云突然散开,霎时间,明亮的月光投射了下来,整个湿地宛若白昼。在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了罪恶。一人高的湿地杂草丛中,有一块已经被压实了,上面遍布着杂乱的痕迹。老李躺在草堆边缘一动不动,王梓航正站在老李身边,侧过身看了我一眼,踢了老李一脚,说好的单挑,你怎么摇人呢?我抽出纸棒向他走去,说,你走不掉了,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他笑了笑说,你骗鬼呢?然后摸出一把狭长的匕首就向我冲了过来。我侧身一闪,先他一步,一棒子敲到了他持械的手上。他吃痛松手,匕首掉到一边,我向前一个垫步,一脚正蹬结结实实地踹到他的胸口。趁他弯下腰喘着粗气,我绕到他的身后,用手臂箍住他的颈部,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头,手臂的肌肉阻碍了他的血液从心脏泵向大脑,很快他就因缺氧而乏力,哪怕用力蹬着草地也挣扎不开,只能拍了拍身边的我示意认输。我也怕他缺氧太久出事儿,就松开了手。他瘫坐在地上说,要不是先打过一场没劲儿了,你锁不住我。我没有管他,快步走到老李身边,蹲下去查看老李的情况。老李身上不少血,但有衣物的阻隔,我没发现他哪儿受伤了,于是便伸出手指按压老李的颈动脉,发现还有脉搏在跳动,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掏出手机正要打120,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四肢也用不上劲儿,躺在了老李的身边。王梓航骑在我身上,双手扼住我的咽喉,我没有力气挣扎,只感到头晕眼花,鲜血流进我的眼眶让我睁不开眼睛,只能眯开一条缝隙。朦朦胧胧的血色中,可能是因为幻觉,我好像看到老李站了起来,随后我便昏了过去,剩下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病房里一片寂静,我躺在病床上,左手打着吊瓶,孙唯和王老师在我左边站着,父母则坐在我的右手边,他们都在看着我,我则看着天花板。母亲叹了口气,攥住我手,说,剩下的我来说吧,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师傅救了你,当时司机本来已经走了,但开车开到一半,还是担心你出事儿,就开回去找你,找了很久才发现你躺在沼泽边上,头已经被包扎过了。他把你送到医院,从你的书包里找到我们的联系方式通知了我们,等我们赶到医院已经是半夜了。医生说,是头部外伤导致的失血过多,再加上大脑缺氧导致的昏迷。父亲在一边补充道,头部血管密集,并且血管比较硬,自我修复能力比较差,当时虽然有简单的包扎,但是并没能完全把血止住。孙唯问,当时司机有看到其他人吗?父亲说,没,当时我们也问了他,他说就只看到了含光一个人,发现他昏迷不醒,就赶紧送到医院了。含光抢救到天亮才缓过来,光输的血就有几千毫升,好在手术还算成功,在ICU病房躺了几天,终于清醒过来。我们问他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说什么都记不清了,脑科医生说,很可能是因为脑外伤导致了海马复合区受损,引起了外伤性的遗忘-虚构综合征。后来,含光从医院回家之后,没多久还出现了自言自语的状况,觉得有个人在和他说话,去医院复查才发现是轻度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医生说症状很轻,建议换个环境试试,我正好有个调动的机会,02年就搬家去了庆城。去了之后,含光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高考考到外省之后,病情也没出现过复发。孙唯说,但他还是回到这儿了。母亲苦笑着说,是啊,或许是命中注定吧,他总是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家乡,含光主意正,他一直想回去,我们拦不住,也害怕太刻意的话反而会让他病情出现变故,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就放手了,只和西来打了招呼,让他盯着点,结果还是出事儿了。王老师说,是我对不起你们两口子,含光其实一直没什么病症,偶尔有些臆想倾向都很轻微,尤其是这半年,症状几乎完全消失了,我就放松了警惕。他天赋很好,没想到这个案子居然和他当年受伤有关,记忆一下子被触发,才导致了再次昏迷。孙唯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我和他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说,含光,你是最后的目击者,你还能想起来什么吗?我说,只有这些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就一直躺在我的脑子里,已经生锈了。他说,如果想起其他的,第一时间联系我,根据你的供述,这么多年李山河一直没出现,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存在作案嫌疑,他之前是按照失踪定案的,我们会再次调查,如果符合条件,会直接进行通缉。我说,好。孙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最终没有说出口,转身走出了病房。母亲给我掖了掖被角。我说,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母亲说,是我们对你照顾得太少了。我说,抱歉我现在才想起来这些。父亲说,想起这些,对你不是什么好事儿,有些东西忘记可能更轻松些。我说,可能有些东西,注定要从我这儿结束。《雪夜》是一部约
8月29日 下午 7:18
其他

查无此人的女友,引我回到故乡 | 雪夜·沼泽

在网恋女友的劝说下,研究生毕业后,陈含光回到了东北老家。回到老家的第一时间,陈含光约女友在江边广场见面,可女友始终并未出现。陈含光报警后,警局告诉他“查无此人”。陈含光想过,也许他该就此离开老家的,可人和行李都已跨越了几千公里,经不起下一次奔波,他还是选择了留下,并以“法医助理”的身份,入职了当地的司法鉴定中心。此后,陈含光和同事老李合租住在破败的厂区居民楼,两点一线地安稳生活着。直到,一具像皮革玩偶一样的尸体出现,打破了一切粉饰的平静。老李就此失踪了,陈含光也莫名其妙地牵涉进了连环杀人案中。对了,在您阅读之前,还想再说一句:这是一篇很特别的悬疑故事,请记住,在这里,凶案的过程并不重要,人的叙述才最重要。本文约36000字,前25000字免费试读。去年夏天,我在云南读完研究生,回到了东北老家。我爸妈对此极力反对,说我在外地上学的这几年,他们把我的房间当成了杂物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是回去的话东西就没地儿放了。我对他们说,没事,我不回庆城,我要去雪城,咱家在雪城不是有个老房子么,我回去正好利用上。我妈说,那更不成了,02年搬家之后咱雪城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和人家的合同还有三年才到期,咱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你去哪儿我们不管,总之别回来,找个城市安稳下来,我们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你交个首付,也跟过去。我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借口,他们是希望我去大城市打拼一下,不说北上广深,最起码也留在春城,别回来给他们丢人。好不容易读完的研究生,再回来不是浪费?当时我之所以如此执着地要回去,也不是我有多么热爱自己的老家,而是因为我对象恰好也是雪城人。我和她算是网恋,当时我正在寝室等人开黑,在YY群里找了个没人的频道挂着发呆,她突然加了进来。我待的频道设了权限,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还以为是哪个朋友给她上的马甲进错了地方,看她不说话就问了她几句,她才怯生生地回复。我听出她的口音有点耳熟,一问才发现居然是老乡,于是借机加了QQ,又聊了很久她才下线。朋友来之后,我问他们,群里来了妹子咋不说一声?朋友说,傻了吧你,群里一群糙老爷们,哪有妹子,怕不是被人开变声器忽悠了。可我确信不是,因为群里老爷们儿没一个东北的,要是有人伪装,我立马就能听出来。15年毕业前夕,我们遇到了所有异地情侣都会遇到的问题。她问我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还没定,可能大城市闯闯看吧,你也过来,咱们总要在一起的。她说凭啥是我去你那儿,不是你来我这儿?我妈离不开我,雪城不也是你老家么,要不你回来吧。我想了想发现也是这么回事儿,去哪儿还不都一样吗,就提着铺盖卷回了雪城。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约她在江边广场见面,可她却一直没出现。我等到天黑,打她电话、发她短信都不回,连QQ头像都变成灰色不再跳动,她就这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担心她出了事儿,去公安局报了警,但警局根据我提供的信息,发现根本查无此人。民警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提醒说,最近这种借着网恋名义的诈骗挺多的,你小心点。我知道她不是骗子,她图什么呢?她没有让我掏过一分钱,也不让我送什么礼物,她唯一对我提出的要求就是,回到雪城。人联系不上,但我和我的行李都已经跨过几千公里回来了,我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留了下来,恰好本地的鉴定中心正在招聘,我成功地应聘了进去,这一干就是一年的时间。我所学的专业和从事的工作在一般人看来会有些特殊。我大学读的是病理学,更准确来说是法医病理学。我在司法鉴定中心的工作是法医病理鉴定助理,也就是俗称的法医助理,整天和尸体打交道。这个活儿给我带来的最大困扰就是不好找室友,毕竟谁也不想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每天摆弄的都是人的心肝脾肺肾。当时我刚找到工作,手里没什么钱,家里之前的房子还被租出去了,而雪城是个小地方,也没什么单身公寓可以租,一个人住一整套房子还是有点压力的。好在我有个同事,老李,当时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便成了我的室友。老李入职比我早,平时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角落里办公,话不多,要不是这次租房,我都很少注意到他,相熟了之后我才了解他其实有很强的倾诉欲,只是对陌生人有种未知的恐惧感,现在我们都管这种人叫社恐。鉴定中心在雪城的老城区,我们现在租住的小区是之前造纸厂的员工楼,占地不小,估计有二十几栋,外墙都已经斑驳破旧了,分户改造的供暖管和后接的天然气管、网线顺着楼道外墙攀延而上,本就支离破碎的楼体像是爬满了蜘蛛网,透露出一股衰败的陈旧气息。小区没有物业,两栋楼中间的过道摆着几个大垃圾桶,没有什么垃圾分类,经常有没素质的住户把垃圾丢得满地都是,还有各种死因的各类动物尸体。我和老李本都非常嫌弃,但架不住房东热情地给我们降价,一百来平的两室一厅只需要一千五百块。看在钱的份儿上,再加上离鉴定中心就三四分钟的通勤路程,最终我们还是咬着牙住了进来。房子的布局非常简单,两室一厅的经典格局,卧室一南一北,大小都差不多,但是主卧的光线会更好一些。老李是个夜猫子,一到晚上才精神抖擞,加上为了感谢我在找房时付出的苦力,老李主动搬进了客卧,把主卧让给了我。法医工作很忙,这一年多,我基本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不是在解剖室和尸体打交道,就是深夜回家躺下睡觉,加班时深夜边吃泡面边看病例切片都是常事,基本上没什么属于自己的时间,更别提感情生活了。老李和我一样,也是光棍一条,可能是工作性质的原因,我就没见他和别人交流过,只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和我抱怨,说好久没回家看看家里人了。我问他为啥不请个假回去,他只说回不去了,我想他只是不想请假扣工资,就没再仔细追问。司法鉴定是一个严谨繁杂的工作,事关生者的权力与死者的尊严,容不得一丝失误,对于我们这些菜鸟来说更是如此。好在我被分到了一个好老师,主任王西来是我们鉴定中心的元老,从事法医工作已经几十年的时间,在这个小城里可以算是权威中的权威。在我来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带过新人了,这些年人才流失严重,王老师才再次出山。王老师对我们十分照顾,只有在一些因病死,毒死等而比较完整的遗体时才让我们进行实操,而一些出现巨人观的、高度腐败的尸体往往都只让我们在边上拍照记录,并指导我们解剖的要点。我觉得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天赋的,读研的时候虽然通识课成绩不咋地,但专业课一直在系里名列前茅,在王老师的教导下,我的实践水平进步飞快,和他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工作上也基本没出什么岔子,在半年的试用期后就顺利转正。一个月前,鉴定中心接到了雪城相关部门的委托,在市郊的龙源湿地发现了一具尸体。报案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湿地公园露营,还有一条家养的边境牧羊犬。一家子牵着狗沿着景观道路一路参观,谁知道狗子却突然不受控制,挣脱了牵引绳,疯了似的向湿地深处跑,男主人蹚着草地找了十分钟才找到。狗子当时不知道在泥里刨些什么,他上前牵狗才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惊恐之下连忙报了警。接线员说,当时报案人吓得话都说不全,只说有什么水猴子,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是具尸体。负责和我们对接的是市局刑警队长孙唯,他和王老师是旧相识,联手破了好些陈年难案。王老师把他带到办公室,把我们这些新人介绍给他,隔着会议桌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熏人的烟味。他看起来三四十岁,穿着笔挺的警服,一头黑色短发,眼神犀利,正常人的眼睛都是偏褐色的,他的眼睛却黑得深邃。可能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他突然瞅向我,我一慌,连忙避开他。他扭过头看向王老师,说,王老,我也不是什么新瓜蛋子,可这种还真是第一次碰到,局里的何老让我把您请过去征询一下意见,拜托您亲自出马了。王老师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孙老弟,看你这话说的,合作这么久,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去么?方便的话,我再带几个人去观摩一下。我站了起来,主动请缨,我还没去过警队那边,想过去长长见识。王老师说,好,还有人吗?老李也起身跟了过来。说来奇怪,当时正是五月,已经连续一个多月大晴天,谁知我们刚从鉴定中心出发,就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雪城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一般要到六七月份才开始进入雨季。孙唯边开车边说,好在案子发现得早,尸体已经转移了。这雨一下,龙源那边肯定要涨水,要是晚上几天什么情况还不好说呢。王老师裹了裹衣服,向孙唯问道,老何那边没什么进展么?孙唯说,进展肯定是有,我只能说就目前的信息来看,不像是意外致死,但具体情况很复杂,何老那边也没法儿确定,所以才请你们过来。何东建是市刑侦支队法医科的负责人,在法医毒物学上造诣非常深厚,和王老师是老搭档了,并称雪城的东西双壁。这么多年来能让他找不到头绪的案子,可谓屈指可数。鉴定中心到警局并不远,车开了十来分钟就在警队大楼门口停了下来,雨还下着,我们用装着器材的箱子挡着雨进大楼,何东建已经在大厅等候我们了。孙唯接了个电话,先自己去了楼上的办公室。何东建则快步上前拍了拍王老师的肩膀,老王,等你好久了,完事一会儿出去聚聚?王老师哈哈一笑,转身冲我们招招手,这位是何东建何警官,之前应该都听说过,以后有什么问题要多多向他请教。我连忙走上前说,那肯定的,久仰大名,还得麻烦了。何东建大手一挥,老王带的人,不用说,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你运气好,刚入行就有老王带你参与案子,这种情况的尸体我都是第一次遇见。说罢,何东建推开地下室的大门,各位,请吧。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一股冷气从空洞的黑暗深处扑面而来。何东建带着我们走过楼梯间,大家好像都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没有一个人开口交谈,杂乱的脚步声回响在本应寂静无声的地下,“咚-咚-咚”的声音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就当这种压迫感到达顶峰时,何东建停了下来。他用指纹打开负二层解剖室的电子门锁,白炽灯的惨白光线正投射在解剖台之上,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锁定在了这具尸体之上。尸体的皮肤虽然完整,却有着与普通尸体截然不同的皮革质感,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从灰白向古铜色过渡的光泽,双手双腿呈现S形的弯曲,和正常成人的尸体相比小了不止一号,仿佛一个用皮革粗制滥造的孩童玩偶。这是……泥炭鞣尸?王老师的语气中竟带着罕见的不确定。何东建一边带上防护手套,一边看着我们说,很罕见是吧?在正常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死后的尸体都会开始快速地腐败,只有少部分才能避免一般的分解过程而长期保存。我还在脑海中快速地检索相关的知识,何东建已经开口说,常见的就是干尸、木乃伊,泥炭鞣尸是最特殊的一种。这种尸体多埋藏于酸性土壤或泥炭沼泽中,细菌的生长繁殖被抑制,腐败过程停止,并使皮肤鞣化。Sphagnan,王老师补充道,Sphagnan是一种长碳链分子,多发现于腐烂的泥炭藓中,Sphagnan会把骨头里的钙质过滤掉,让它们软化得和橡皮一样,泥炭藓中的腐植酸则会褪除软组织的水分,使尸体体积高度缩小,重量减轻、变软易曲,成为可以长期保存的泥炭鞣尸。我这才醒悟过来,龙源湿地那边不就正好符合条件。王老师穿上防护服,走到解剖台前与何东建并排站在一起,问他,老何,泥炭鞣尸虽然少见,但对咱们来说可算不上什么高难度的案子,难点究竟在哪?就是因为太完整了,何东建翻开尸体的背部,苦笑着说,你看这儿,尸体的背部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伤口,只粗略看过去不少于十几处,不仅有利器形成的孔洞,还隐约有钝器损伤的凹陷痕迹。这么多创口,看起来仇不小啊,王老师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说。何东建说,躯干部现在只做了初步的解剖,伤口太多很难判断出哪个才是致命伤,但如果伤口是生前造成的,流血就足以致死。尸体的身份有线索了吗?没,检测已经在进行了,先确定死亡时间,等结果出来,孙唯那边马上就会开始调查。王老师半俯着身子,仔细观察着这具小小的尸骸,对何东建说,你有没有感觉这具尸体实在太小了,哪怕作为泥炭鞣尸来说也不应该。何东建说,是啊,成年男性尸体即便鞣化也不应该这么小。要么是未成年人,要么就是疾病导致的身体发育不完全,从它的牙齿磨损程度来看,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王老师说,工作量还挺大的,让孙唯优先排查这些年的未成年失踪案吧,咱们再仔细看看,伤口要看生活反应,器官也要取材看存不存在溺亡可能。小陈,你来拍照,王老师指了指我随身携带的相机包。我应了一声,举起单反走到他们身边。Y字形切开,暴露胸腔,取出器官称重取材,王老师与何东建无愧于此前多年的搭档,无需沟通就能配合得行云流水。我在边上一一拍照记录,忽然余光瞟到了老李,他的脸色煞白,明明是寒冷的地下室,额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我发现他的表情不太对,半开玩笑地说,咋的了这是,吓着啦?他勉强地咧了咧嘴说,你这小胆子都没被吓到,我怎么可能,就是刚才淋雨有点着凉了。我打趣道,淋场小雨就着凉,你这小身板也太虚了。可能是聊天的声音太大了,何东建突然抬起头瞅着我,我心虚得赶紧闭嘴。王老师替我解围说,年轻人没个正形,工作的时候别叨咕这么多没用的,过来练练缝合吧,我连忙收回心思。尸检结束后,何东建拿着取出的检材去了实验室,结论还要等到一些重要的检验结果出来才能进一步分析,王老师说他还要等一下孙唯,和他了解一下发现尸体现场的情况,就让我们先回去了。等我们从警队大楼出来,雨已经停了,可能是因为刚下完雨,路上的出租车不多,我们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干脆沿着平安街蹚着水一路往回走。人行道边种了一溜的柳树,已经抽芽了,被雨打落的柳絮堆积在道路的低洼处,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烧完又泡了水的煤渣子。真恶心,我说。老李没有搭理我,两手揣着兜,径直地向前走着,他这一路上被风吹得好像更萎靡了。刚才十几分钟的车程,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又找了半天才找到小区侧门。等我们推开锈蚀的铁门进到小区,裤腿都已经湿了半截。我们平时走的都是离鉴定中心最近的正门,侧门还是第一次走,转个弯儿,我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儿,扭头看去,小区的一间车库上竟然挂着小吃店的招牌,里面开了一家麻辣串店,我们居然一直都不知道。我的馋虫被勾了出来,对老李说,走,吃点暖暖身子?老李点了点头。车库用一道厚厚的塑料门帘与小区道路隔开,门帘已经老化变黄,上面还挂着一层擦不掉的油腻。可能是还没到饭点儿,里面没什么人,车库不大,靠着门口摆了一台老式的白色冰柜,挨着冰柜是一张钢制的大铁桌,边儿上围了一圈儿红色的塑料凳子。桌子中心是个长方形的凹坑,里面的汤汁煮着满满的麻辣串儿,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老李的眼镜上一下子就挂上厚厚的雾,他看不清东西,连忙摘了下来。老板坐在桌前,看起来五六十岁,和同年纪的女人比起来身材明显瘦弱,生活的重担好像抽干了她所有的活力。我和她打了个招呼,老板没有起身,只是坐在桌子边冲我们招招手,然后把调料盘递给了我们,说,随便坐,东西自己拿就行了,按签儿算钱,一串儿五毛。小伙子有点眼熟啊,她看着我说。我说,我就住在二幢,一年多了都,之前应该是见过。她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住这种老小区,没电梯又没物业。我说,我们公司就在边上,这不是离得近么。然后和老李打趣道,现在雪城哪还有什么年轻人啊,除了我们这样的不都走了。她愣愣地看着我们身后,说,是啊,现在来吃串儿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张照片,虽然屋子常年被油烟熏烤,但相框却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经常被擦拭,照片里是一家三口,依稀能分辨出是老板年轻时的模样。我把串儿撸下来,放到调料里降温,笑着对她说,老板,你们这一家子长得真好看,肯定有优良基因。老板低下头,边摆弄着食材边说,没什么用,现在还不只剩我一个。我说,你孩子也去外地了?她说,小时候出了点意外。我说,节哀。老板说,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是看到你我又想起来,我闺女当时如果没事儿,现在也该像你这样大了。我回头仔细端详照片,背景是五颜六色的摩天轮,应该是在冬天的人民公园,摩天轮下夫妇牵着小女孩儿的手,把她提起来打着出溜滑,三个人都在笑,好像感受不到冬天的寒冷。我说,拍得真好。老板说,可不,别人家孩子都是一岁两岁是心肝,三岁四岁有点烦,五岁六岁老捣蛋,七岁八岁狗都嫌。我闺女不一样,她打小就听话,谁看了都说声这孩子真乖、真讨人喜欢,这张照片就是那年冬天带她去公园玩,路过的一个摄影师在一边帮我们拍的,洗出来送给了我们,都没收钱。她还真不像我和她爸小时候,我们小时候都可淘了,天天在村里捉青蛙抓蜻蜓打麻雀,可我闺女从小就善良,特喜欢小动物,有时候下雨之后路上爬的都是蚯蚓,一条都老长了,我看了都有点打寒颤,她上手就拿,跑跑颠颠地送到草丛里,说怕它们被来往的车压死。还有,当年我们家隔壁邻居养了条一米多长的外国狗,好像是什么罗威纳,凶神恶煞的,谁看了都害怕,就我闺女不怕,上去就要抱,反而给狗主人吓了一跳……老板的话猛然停了下来,像是一首演奏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乐章,又像是一段被截断在起始的人生,而后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汤锅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老板说,人呐,就是这样,这辈子就活个念想,他们走了,这张照片就成了我的念想,我得时时看着它,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我不知怎么安慰老板,只能低着头陷入沉默,莫名的,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我点了一提溜儿酒,打破了沉寂的气氛,老李不喝,我就一个人喝了起来。老李突然说,想要回家去看看。我说,谁不想,我也想,但这两天这么忙,老王估计不能给你批假啊。他说,请不了也得请,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人这一辈子,指不定啥时候就没了,今天你还能坐这儿喝酒,明天会发生啥?我说,你这是咒我呢?不过也是,人这种生物还是太脆弱,咱们这半年解剖的尸体,二十来岁猝死的,三十来岁得癌的都有。他说,有机会的话应该去学学机械,生物医学前景有限,机械飞升可能更靠谱。我说,你信这个还不如多求求上天庇佑,可能还靠点谱。听我爸妈说我小时生过一场大病,中过邪,其实我估计就是癔症,当时找了好多医生都没治好,还是后面我妈瞒着我爸,带我去看了出马仙儿才好,说来也怪,从那之后我就没得过病。老李说,这么邪乎,你还有印象吗?我说,我哪还记得,都是听我妈说的,她说当时很多骗子,好在她心眼多,托人才找到了家苗红根正有传承的,是狐黄白柳灰中的柳家。人家一开始不愿意治,一眼就看出我家长辈儿有人当过兵,说天不藏奸,我们家杀孽太重,救不了我,让我妈另请高明。我妈说,孩子太爷爷那时候是乱世,乱世只求苟活,现在我们家愿意世代行医,积阴德。大仙说,好,那这个孩子以后得当兽医。我妈说,只要你救他,什么都行。大仙儿叫来徒弟,摆起香案,左手拿文王鼓,右手拿竹芥鞭,两人走起连环步,一踏一念,霎时冷气扑面。大仙儿扭着腰窜到我身边,围着我绕了两圈停在我身后,睁眼死死看着我,双眼瞳孔竟像是冷血动物般变得竖直,从我脖子后深深吸了口气儿,我当时就晕过去了。我妈说,大仙儿是把我身上的污秽都吸走了。老李说,这你都信?我说,咱们学医的能信那个?要信了我现在还当什么法医?我妈倒是每年还去看那个大仙儿,每次都带着不少礼,我一直劝她不要迷信,她根本不听我的,我爸也不管,有时候还和她一起凑热闹。牛吹得差不多,酒也喝完了,我买了单和老板告别,老板对我说,小伙子下次再来,老顾客打折。我说,那敢情好,下次我多带几个朋友过来。老李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掀开帘子说,走吧,回去还得赶报告。我点了点头,冲老板挥了挥手,示意离开。我们沿着小区陈旧的道路向家走去,几十年前铺就的水泥板路已经被时间侵蚀,露出了原本的土地,在雨水过后又变得如沼泽般泥泞不堪。老李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他,开玩笑地说,咋了,陷坑里去了?吃完东西,老李好像缓过来了,笑着问我,小陈,你说等咱们到了刚刚老板的那个年纪,会在做什么?我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十年后咱们都还没退休呢,八成还在搬砖呢。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大致是不要后悔什么的,我酒劲儿上来正在发晕,没听清,也没继续追问。第二天早上起来,熟悉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把我叫醒,昨晚回来倒头就睡,没拉窗帘,我翻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突然感到头疼欲裂,没想到现在菜到几瓶啤的就把我弄成这样。好在时间还早,我挣扎着爬起来,简单洗漱,看老李也没起,就敲了敲他的门。没声音,我推门进去,发现屋里没人,窗帘拉开着,窗户也开了一半,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写字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的灰尘。我关上窗,以为老李提前去了鉴定中心,就没管他。可他并不在办公室,过了上班时间一个小时还没来,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担心他出意外,连忙到王老师办公室说了这事儿。王老师有些诧异地瞅着我,过了一阵儿才说,李山河没和你说吗?他家里出了点事儿,请了个长假,他们老家信号不好,估计接不到电话。我这才想起昨天喝酒时的对话,埋怨了一句,也不打个招呼,怎么走得这么急?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隐约看见王老师拿出了手机,好像在和谁打着电话。老李这一走就是半年,或许我已经习惯了高负荷的工作,少了老李,我并没有觉得更加繁忙,我也曾给他发过短信,但一直都没有回复。我隐约中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他的东西一直没有取走。我告诉自己,他总是该回来一趟的。《雪夜》是一部约
8月29日 下午 7:18
其他

从骗子那赢点钱,不过分吧?| 骗子莫顽03

同学会上与梁秧的相逢,让莫顽重振精神。莫母忽然病重,找工无门又急需用钱的他,把希望放在了自己最擅长的德扑上——以骗制骗,技从骗子手里赢钱,不过分吧。莫顽在知网看过梁秧的毕业论文,研究明清写意绘画对陶瓷装饰的影响。吃饭那天,他送了梁秧一樽清康熙豆青釉瓷瓶,本以为梁秧会喜欢,没想到被对方浇了冷水,她说自己如今兴趣转移了,“这瓶子放我家客厅,只会格格不入。”莫顽倒不在意,接话道,那有空去你家坐坐,我重新再买一件。席间两人主要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梁秧讲读书时自己跟莫顽玩得来,甚至喜欢他,是因为莫顽跟别人不一样。但现在的莫顽太平庸了。这并非说“普通”不好,只是这条道不适合莫顽。人们有个误区,一个少年长大成人的标志,在于他融入并适应了这个社会。反之,我们会说这个人“长不大”、“像孩子一样”。但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长大并非只有一个途径,人可以往“社会”中长,也可以往“社会”外长。有的人天生不喜欢“社会”这个概念,渴望在社会外面的天地漫游,但这不代表他“没长大”。但是在如今的语境下,我们将这类人统称为“长不大的人”,实则是一种污名。这迫使很多达不到社会标准的大人缴械投降,不自觉地往主流人群靠拢,最终成为不尴不尬、两头不讨好的人。梁秧希望莫顽放开手脚做自己。听到“放开手脚”,莫顽想到了孙悟空从石头蹦出来后在海边奔跑的画面。他答“好”。其次梁秧告知莫顽,他们没有可能。如果莫顽对她还有情意,请断除这个念头。“是因为我的普通吗?”莫顽问。“不是,”梁秧说,“我有一个男朋友,在日本留学。”这倒出乎莫顽意料。莫顽偷偷关注梁秧的微博和博客,了解对方的工作、生活、爱好,却从没见她透露过自己的情感。在莫顽看来,一段从不声张的恋爱,要么是这段感情并不明朗,要么就是梁秧在骗人。“那你也挺
2023年6月9日
其他

用婚姻雕刻自己的他,却得到一件废品 | 团圆

2021年的520,戏局为大家带来了静岛的《流逝》。那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因为它讲的是每段爱情中必然存在却常常被忽视的部分——消逝。两年之后,我们选择继续带你来看爱情的另一面。有时候爱情的两方,可能来自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刘思远就用尽了一生,才走到妻子江星辰的起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们两个的孩子不要像他一样,被在他看来没有传承价值的基因所困扰,但意想不到的一件事给了他一次迎头痛击。“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上学时可是学过农的。”江星辰说这句话的时候,鼻子一抽一皱,鼻梁周围堆起的浅浅细纹转瞬即逝。她把保温杯放在杯架上,利索地系好了安全带。保温杯里的咖啡是早上现煮的,用的是刘思远找人代购的某个小众品牌的曼特宁豆。江星辰对咖啡豆没讲究,拼配的还是纯的,花香的还是坚果香的,能提神就行,是刘思远不止一次地想要纠正她的咖啡品味。“你们学的农,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刘思远发动了车。崭新的SUV驶出车位,向着小区门口驶去。保安跟刘思远很熟,迎上一张笑脸,刘思远降下车窗,也笑着打了招呼。“刘哥,这么早就上班啦?”“不是上班,回老家。”年轻的保安往车里看看,看到了江星辰,后者对他摆摆手。他知道这对夫妻新婚不久。看样子是要回丈夫的老家过中秋。才七点,路上车很少,他们很快开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刚提半个月,处处都透着新簇簇亮堂堂的精气神儿,跟刘思远的精气神儿交相辉映。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江星辰和刘思远上洗手间,再去麦当劳买些吃的。江星辰就爱吃这些快餐店的早餐,办了月卡,十几块一个套餐,还能续一杯咖啡。服务区的麦当劳只能打包,江星辰拎着纸袋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递给刘思远。刘思远皱皱眉,“咖啡我不要,你都喝了吧。”快餐店的咖啡他从来不喝,星巴克勉强能接受。江星辰去后备箱找保温杯,把刘思远口中的“刷锅水”灌进去,可以路上慢慢喝。后备箱放着他们要带过去的礼品,礼盒装的橄榄油和水果,进口牛奶,大闸蟹,月饼。回到车上,江星辰的手机重新连上了车内的蓝牙音箱。Doja
2023年5月20日
其他

单身地狱里,必有人占卜爱情 | 命定之人

这是戏局onStage“春日主题”征文的2号稿件,作者饭大,讲一个没有初恋的大龄女律师在塔罗牌的指引下寻找爱情的悲情(搞笑)故事。爱情,是即使你对人性都失了望,仍然想去吃一口的糖。是这样吗?《春天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仍在火热进行,投稿截止日期:5月31日。欢迎继续来稿,写写那些千姿百态的爱情,还有爱情背后的那些人。女律师赵丽丽快四十岁了,依旧还是单身。若是阅尽千帆过的单身也就算了,赵丽丽年近四十,恋爱都没怎么正经谈过。赵丽丽身边不缺追求者,但是她对恋爱提不起兴致。她刚毕业就进了律所,做了一批婚姻家庭案件以后,对男人的兴趣就不太大了。冬日周末她和闺蜜小虎去泡温泉,她对小虎说:你能想象吗?我这个当事人老公四十多岁了,当事人要和他离婚,他让他妈上门去和我当事人谈离婚的条件。我的天啊,他怎么不嫁给自己的妈?小虎看着赵丽丽:虽然男的很多都不太行,但是你真的不打算恋爱吗?你都快四十了,初恋都没有,怎么着来这世界也要体验一把普通人的烦恼吧?赵丽丽说:体验下爱情我也想啊,但是我给你看看我身边的桃花都是啥,远看是桃树林,近看,算了,还是别近看了,你会瞎。赵丽丽给小虎盘点自己的桃花:一号,某基层法院民一庭法官,42岁,离异,年轻时可能很帅,现在整个人胖得如同水缸,肚子越来越大,头发越来越少,他经常在半夜时给赵丽丽发自己写的诗歌。赵丽丽因为常有案子在他手里,不得不经常违心回个好字。这人油腻如大庆油田,赵丽丽买车前不打算考虑这位法官。二号,某医院主治医生,36岁,离异。肤白貌美,声音好听,性格温柔,经常找赵丽丽借书。这个人除了穷以外没有缺点,身上还有点这个时代少见的少年气。但近来这位朋友忽然对佛法充满了兴趣,赵丽丽感觉没多久他就要遁入空门了,赵丽丽和他之前那些暧昧不明的情愫也就就此熄灭了。三号,同行,35岁,未婚,这位爷长得很帅,和赵丽丽谈得很来,两人酒量相当,经常把酒言欢到翌日。可惜他是个海王,赵丽丽和他讨论案件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他微信里给各个女生的备注,赵丽丽在微信里的备注是:(90,75,110)。赵丽丽当晚回家仔细量了下自己的三围,不得不感慨:海王的眼睛就是尺,他说几尺就几尺。四号,小贸易公司老板,35岁,有钱但是太丑。五号,某公司创始人,39岁,长得帅,有钱,和赵丽丽也谈得来。赵丽丽和这大哥约会第四次时,他告诉赵丽丽自己已婚,但他愿意包养赵丽丽,只要赵丽丽点头。赵丽丽问大哥:你要怎么包养我呢?大哥说:我给你介绍客户,你给我20%的返点就可以。赵丽丽嘴里塞的惠灵顿牛扒差点喷出来:我这不但要卖逼还得卖身。自己让他睡了不说还得帮他干活。商人就是商人,连包养都能做成一门生意。六号,无业富二代,有钱,帅,会撩,未婚,但比赵丽丽小十岁。六号对赵丽丽很大方,花钱如流水请她吃喝玩乐,送的礼物没有低于四位数的。赵丽丽最后把他删除了:一是赵丽丽不喜欢亏欠别人,她每个月还六号人情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经济压力;其次,她和六号在一起的时候,赵丽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和他约会还是在做他妈;最重要一点是六号喜欢喝完酒骑摩托飙车,赵丽丽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赵丽丽虽然喜欢看韩剧,但是从来不想让自己成为韩剧里的女主角:万一他哪天被车撞死了我怎么办?小虎哈哈大笑:你当然是继承万贯家产啊。“还有七到十三号,你还想听吗?”赵丽丽问小虎,“你想听的话,我抽根烟理理思绪,继续讲。”小虎一脸同情看着赵丽丽:别说了。我都快听哭了。两个人把身体埋进温泉里,十分钟里谁都没有说话。赵丽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单身到现在:她长相和身材保持得不错,收入可观交友广阔性格开朗,就是遇不到合适的人做男朋友。她说:小虎是不是现在除了绝世美女之外大家都找不到男朋友了?怎么我觉得我身边的女孩都在找男朋友?小虎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觉得是这样,你嫌弃的人可能是别人眼中的梦中情人,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赵丽丽问小虎:那你觉得我和这几号里的哪个人可以捞一捞,你说啊?小虎说:不如你去算算塔罗牌,看看从这里面选哪个做交往对象。那天我选了个视频测了下我和未婚夫的感情走势,虽然关于我们俩未来的发展趋势说得不太准,但是现状描述还是很准的。赵丽丽点开了B站的主页,找了一个“下一个约会对象”的大众占卜视频看了起来。赵丽丽听到
2023年4月10日
其他

活着去爱人,和死了被人爱,你选哪一个 | 不过神仙和没事妖怪01

深受戏局读者喜爱的作者静岛,出版过一部爱情小说,叫《不过神仙与没事妖怪》。征得许可后,戏局onStage将在公号刊登本书的内容节选,并在小程序中刊登全文。不过神仙,一个好意的神仙,给人许愿,但总带个“不过”;没事妖怪,恶意的妖怪,满足人欲望,但总先劝导“没事”。这一对神仙妖怪,总是结伙出现,因此故事也是成对的。在这些彼此照映的故事里,我们看得到人心里的爱与欲,贪嗔痴,还有如同火光一闪的通透。谁也不记得赵盈盈的la
2023年4月9日
其他

希望前任过得好,但也不能太好 | 丝丝点点计算(下)

结婚,当然是要有感情的。但是对没钱没地位的人,没办法产生感情。请接着看《丝丝点点计算》。第二天,王子栋下班的时候在大堂等到了郑青青,和她打招呼,郑青青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去,王子栋还想跟着她上楼聊,又怕自讨没趣,犹豫的时候老大的电话来了,中气十足:“兄弟,明天晚上聚聚,误诊啊,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老子没那么容易死。”王子栋说了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挂了电话,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不然为什么早不来这个电话,晚不来这个电话,偏偏在他要去求饶的时候来呢?王子栋走到车库,坐上车,听着音乐坐了一会儿,把郑青青的微信删了。自此之后王子栋每天下班后都刻意在办公室多呆十几二十分钟,确保不会再遇到郑青青,休息天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把偶尔奔涌出来的思念变作轻薄话对陌生女人说,由此还有了几段不错的露水姻缘,爱不爱的,他想,总是能戒掉的,就像戒烟,只要足够怕,再想也不会去沾。过了大半年,王子栋在上班的电梯里遇到了郑青青,郑青青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以后会常遇到了,我换到日班了。”她手上拎了个黑色的香奈儿handle,按电梯的左手上戴了婚戒,尚美的约瑟芬系列,贵气逼人,王子栋呆呆地点头:“挺好,恭喜你。”吃午饭的时候王子栋和同事聊起半年度评优,文艺版都是清高的不愿意争抢的人,向来是轮流分猪肉,王子栋故意挑话头:“社会新闻版妖魔鬼怪多,肯定又要撕。”“那不会,这次肯定是郑青青。”王子栋吃了一惊:“不会吧,刚转正没多久就能优秀?”“你还不知道啊,郑青青现在牛逼了。”郑青青休息天目击了一次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她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救护车本来是就近原则要拉伤者去附近的二甲医院的,郑青青懂行,坚持让送脑外科最强的三甲医院,“她人好,还陪着去了急诊,路上联系了熟悉的医生,那人要不是送得及时,可能就会落下残疾了。结果人家居然是房地产老板。”王子栋明白了,房地产就没有小老板,有无数种方法帮郑青青,别说换到日班了,让她拿几条轻松滋润的线也是轻轻松松的。“美女救英雄,老板以身相许了。”“我看她车都买了,mini。”王子栋讪讪笑:“好人有好报。”去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王子栋淡淡提起郑青青的近况,爸爸略带后悔:“倒真是个好心的人,本来要是还在一起,救了老板,老板愿意经济上报答,说不定倒是好事。”妈妈白了爸爸一眼:“你以为她傻啊?要还在一起啊,肯定就甩了子栋跟老板了。”说得嘴硬,到底还是酸溜溜的,王子栋其实也有点酸,这小半年他已经把心态调整到祝福郑青青了,希望她过得好,但如今知道她过得太好,自己却不好过了。过了年就32岁了,王子栋想,这小半年他去相亲过几次,家庭门当户对的,长得实在和郑青青不能比,交友APP上倒是遇到过两个相貌好的,一个谈吐不行,一个就是出来捞的,睡第二次就要买手机,高不成低不就,他没法勉强自己。有天社长把王子栋叫到办公室,说有个浙州晨报的记者要调到文艺版,社长态度郑重其事,却欲言又止:“她说很喜欢看你写的书评影评,点名要跟你,有些话不方便说,总之好好照顾她,但是千万不要越界。”社长说话向来微言大义,不如此不能体现出天威难测,能提示到这一步已经算给王子栋妈妈面子,王子栋不敢再问什么。那天下午袁媛来找王子栋报到,脆生生叫他师父。袁媛26岁,漂亮得有点假,看得出来动过脸,衣着服饰低调但都看得出是好品牌,王子栋估计她家里有点来头,浙州快报这样的人物不少,都不缺钱,缺份能够对外说的体面工作,还能说什么呢,社长压的关系,带不动也得带,他淡淡应酬她。没想到倒是有惊喜,王子栋很快发现袁媛脑子灵活,笔头不错,还有很多采访资源,谈吐异常老辣,是个相当成熟的记者,根本不需要他的额外照顾,除此之外,袁媛爱好广泛,和王子栋颇有共同语言,和她相处是愉快的,而先抑后扬的心理落差加大了这层愉快。
2023年4月6日
其他

我们在一起,计算你的爱,也算计你的钱 | 丝丝点点计算(上)

到底结婚这件事,要不要感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结婚结的是利益,讲感情的是傻(消音),对吧?太好了,王子栋也是这样想的。给实习记者上课的时候,王子栋注意到了郑青青。郑青青老老实实坐在第一排正中,一看就是好学生,头发浓黑得不像话,苹果脸白里透红,能看出毛茸茸的光泽,胸大,说不定有D杯,简直是放在桌面上,下课的时候她起身去喝水,王子栋扫了一眼,屁股圆滚滚的。王子栋31岁了,自信能很好掩饰自己的窥视,借着审视全场的机会欣赏了郑青青好几遍。王子栋看着花名册,实习记者郑青青,浙州大学新闻学毕业,能考进来不容易,社会新闻版午夜热线。可惜了,和文艺版在两层楼,工作时间也错开,何况年轻热辣的女孩怎么会没主,轮不到他的。后来王子栋经常会看到郑青青,下班的时候,王子栋走去车库,郑青青一身灰扑扑地逆流而上,衣着故作成熟,格格不入地衬得她更年轻,她脸上是不自知的倔强和凌然,像即将奔赴战场,实习期,太认真,太在乎了。王子栋眼看着郑青青渐渐清减下来,惋惜地想再瘦就不好看了,有几次,她的身影划破黄昏直愣愣走过来,身上恰到好处的肉轻微荡漾,王子栋总错觉她是走向自己。恍惚了几次之后,王子栋忍不住去打听了郑青青的情况,居然还没男朋友,肯定是眼光太高了,王子栋告诉自己:算了,搞不定的。想归想,每次看到郑青青,王子栋还是觉得心痒难熬。过了一个来月,王子栋加班等一个作家的流星雨观感稿,无聊上天台看流星,没想到遇到了郑青青,当时她手肘撑着栏杆,仰头看天,嘴上叼了根没点着的烟,她的脸庞在浙州冬夜暧昧的光线下显得越发童稚,身形却熟透了,这种反差增加了她的魅力。王子栋到底没有压抑住自己,他过去给郑青青点着火,找话题和她胡扯,郑青青一边笑盈盈听他说话,一边傻乎乎地抽烟,王子栋忍不住试探着说她可爱。郑青青很不好意思地低头,王子栋心里一宽,要到了郑青青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不管了,追追看,万一追到了呢?他是男人,他能吃什么亏?该怎么追是个问题。王子栋上一个女朋友是妈妈介绍的,有钱病人的女儿,远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两家父母都认同了彼此,男家是稳定牌,父母儿子依次是大学教授、医院骨干和报社编辑,女家则是有钱牌,父母开布料厂,女儿经营电商服饰,两家联姻算得上强强联合。可惜王子栋父母算漏了一件事,有钱的生意人之所以能有钱,当然是因为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而这门技艺在人生大事上自然是要发挥的,谈了两年,到底还是在讨论婚姻细节的时候分手了。算下来,恋爱2年,王子栋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二十多万,说不心疼是假的。是因为太急,怕被看不起,开头就太大方了,刚认识不久就送了个LV,从此为这段关系定了过高的调子,这一次他得小心点。因为有了这层考虑,王子栋追求郑青青的方式惠而不费,送咖啡、点奶茶、微信上转发些笑话,拿着招待票请她去看话剧。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半个多月之后,星期六,王子栋约了郑青青爬山,上山不好走的地段,他故作镇定拉了郑青青的手,没被推开,下山之后还是手牵手压马路,逛公园。王子栋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轻松。那天王子栋第一次送郑青青回家,在城中村七拐八弯的小道避让电动车,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心里打鼓,这里都是巨有钱的拆迁户,有着牢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意识,喜欢内部消化,对外人常常要求倒插门。王子栋意识到自己还完全不了解郑青青的家庭,现在试探已经晚了,要多给自己一点腾挪的空间。郑青青下车前,王子栋说我们刚开始,还有个互相了解的过程,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同事知道,万一以后,对吧,尤其你是女孩子,怕对你不好。郑青青说好,下车轻轻关了门。和让他牵手一样,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子栋有点惴惴不安。第一次正经约会,王子栋带郑青青去了黑珍珠2星餐厅,显摆了一下和主厨的关系,点了几个招牌菜,边吃边聊,秀羽毛,讲浙州快报众人的八卦,说文艺版接触的作家,提到和他父母熟悉的知名教授和医生,聊他最近在看的小说。郑青青看着王子栋仔细听他说,在每个恰当的时候微笑、追问、疑惑、思考,王子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被重视过,越说越来劲,完全顾不上问起她家的情况。吃完了,账单拿上来,郑青青看了一眼,轻声说“太贵了”,然后说:“我和你AA吧。”“不用,哪儿有和女朋友AA的?”“还是AA吧,我爸妈说了,人穷志不短,不能占人便宜。”“怎么会穷,每个月房租都不得了。”“什么啊,我是付房租的。”郑青青说最羡慕城中村的房东了,每天就是搓搓麻将,天上会掉房租,哪像她父母,现在还在老家种地,要一直种到老了。王子栋的心一凉,没想到郑青青的家境差到这个程度。既然家境不好,实习期就那么点儿钱,何必AA人均700的账单,王子栋眯缝一下眼睛,立刻明白了:郑青青这是以退为进,既然穷是迟早瞒不住的,索性摆到明面上,表示自己的独立,表示自己父母的识相,不至于会成为他的拖累。上一次的惴惴不安总算落实了,难怪他会觉得哪里不对劲,王子栋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郑青青肯定是很现实的,她这样的出身,靠读书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就要靠点别的了。如果只是想借着恋爱占点便宜,是不会这么故作清高的,她是想结婚。明白了这一点,王子栋有点失望,也有点坦然,本来么,人家看上自己什么,长得不高也不帅,文艺版的编辑,会点百无一用的玩意儿,无非是开奥迪Q5L,用最新款手机,衣着手表都看得出家境可以。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王子栋计算着,转正之后郑青青的年收入大概在20万左右,如果能跑几条有油水的线,撑死25万,他空闲时候给自媒体写点书评影评,年收入能有30万,这样的收入在浙州,无风无雨要过得小康是没问题,但纸媒这些年稳步走着下坡路,以后很难说会怎么样。何况郑青青父母这种情况,迟早在养老医疗上要靠女儿,窟窿天知道有多大。再说了,王子栋父母绝对看不上郑青青这样的家庭。反正才刚开始恋爱,没占什么便宜,差不多就到这里,慢慢淡下来,也就没这回事了。王子栋一边想,一边和郑青青起身往外走,郑青青穿着高跟鞋,忽然扭了一下,他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腰,情急之下带到了她胸的下半侧,圆润、有弹性,也就半秒钟吧,王子栋马上把手挪到她腰上,但就那么一下足够让他的手都快烧起来了,王子栋舍不得了:先处着吧,走一步看一步,恋爱嘛,是可以分手的。接下来相处是真的开心,王子栋没交往过郑青青这样的姑娘,不作不闹不贪,大雨天也没要他接送上下班,对他所有的约会安排都点头同意,去MALL吃饭,路过包包、彩妆、首饰、衣服,永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有次堵车他迟到了半小时,郑青青也只是担心地给他打电话:“小心开车,不要着急,我没事的。”最要命的是郑青青总是带着好奇和崇拜看着王子栋,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是演的,那演得也太好了。王子栋被郑青青搞得有点迷糊了,他好几次告诉自己要对郑青青好一点,既然是享受和美女恋爱的体验,对方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总归是很识相,不能让她太吃亏,要送点贵重的礼物,至少不能再和她AA制,这样以后分手她不至于骂他抠门。但王子栋转念一想,这么做会让他显得殷勤体贴,无疑在暗示郑青青这段关系是有未来的,再说了,分手了被表扬大方,还不就是个冤大头吗,做一次还不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夕节,王子栋说自己不喜欢这种被商业化的节日,他没送礼物也没送花,请郑青青到家里,他下厨做了顿饭,郑青青赞不绝口,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吃完了之后,他们在投影上看了《爱在黎明破晓时》,当男女主角亲吻时,王子栋也吻了郑青青,她愣愣地由着他吻。郑青青是如此顺从,王子栋又试探着拉她上床,她也没有像样的抵抗。王子栋发现郑青青是第一次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忽然明白自己是错怪了她,每个大学里都有不少富二代,哪个有心机的女人会到22岁才第一次押注的,郑青青应该是真的爱自己。那自己呢?爱她吗?爱到足够结婚吗?有一次,郑青青深夜上班摸鱼,给王子栋发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王子栋想不出来:“不知道,说答案吧。”郑青青没有回复。王子栋等了一会儿,估计她是在采访,等结束会回他微信的。等了半个来小时,还是没有回复,王子栋反复看手机,没错,郑青青的微信是置顶提示的,再等等吧。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悄无声息,王子栋生气了,虽然知道多半是郑青青太忙,但是再忙,回复他一下总是可以的吧?王子栋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消息免打扰,告诉自己别等了,睡吧。一个小时之后,王子栋仍然没睡着,他在黑暗中摸到手机,点开微信,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提醒,3个小时内她总会回复吧,他为自己居然这么在乎不好意思,告诉自己是在担心她的安全。到了凌晨3点多,失眠的王子栋投降,他给郑青青打语音,没人接,这次他是真的着急了,穿好衣服下楼开车直奔报社,刚远远看到报社大楼,郑青青的语音过来了,王子栋赶紧接起来。“不好意思,刚才出去太急,没拿手机,你怎么还没睡?”“还不知道答案,睡不着。”“你怎么这么老实啊,不会搜一下吗,火的腿最长嘛,因为火腿肠,哈哈哈。快睡吧。”王子栋说好,他下意识踩了一脚油门,发现自己是想不顾一切去报社拥抱郑青青,这是打算怎么样,他问自己,难道真要结婚收场,他在路口减速,掉头回家。过了几天王子栋去参加宿舍老大的婚礼,老大在市纪委工作,刚当上副主任,娶了纪委副书记的女儿,虽说婚事简办,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王子栋和老同学在一桌,大家都压低声音知根知底地议论老大到底还是辜负了校花,“校花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公务员,也不能怪老大”,“男人嘛,要仕途走得好一点,没有靠山是不行的”,“再好看,看了那么多年了,也看够了”,“换我也做陈世美啊”,“老大这几年不亏,看看这身材,是被校花吸干了”……众人带着未必自知的嫉妒,把话说得越来越龌龊露骨,王子栋像照镜子,看到了自己,他把前几天想豁出去的心按了下来,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第二天约会的时候,郑青青欲言又止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公开关系,王子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使出了拖字诀:“等你转正吧。”他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边说边觉得这次是很难过关了。郑青青居然同意了。王子栋害怕了,是人总有脾气的,像按个弹簧,按下去越多,将来弹起来更厉害,既然肯定要分手,等郑青青顺利转正了马上就得提。不算对不起她,她想和自己结婚,就是在算计自己,无非是他算计到了她的算计,情场如战场,输赢都要认。大学毕业,郑青青好不容易通过两轮笔试两轮面试考进浙州快报社,才发现原来她除了读书考试之外什么都不懂。不懂咖啡分那么多种,不懂梨形身材不能穿紧身裤,不懂欧洲新浪潮电影,不懂为什么领导和同事都可以在和她交谈五分钟内迅速判断出她的出身:小地方来的没有资源的书呆子,进而不再和她多说客气话。郑青青被发配去干最辛苦最没油水也最没技术含量的夜班热线社会新闻。在无数鸡毛蒜皮之外,最让人激动的新闻是车祸,深夜的车祸往往很大,超载的货车、酒驾、超速、闯红灯,电话接进来的时候光凭慌乱的一声“喂”就能嗅到带着铁锈味的血气,郑青青总是赶紧去现场,运气好的话能拍到血肉模糊的细节,虽然知道并不能用,但交上去的时候能让编辑“啊”一声,确认她是认真工作着的。在医院急诊室询问和自己一样疲惫的交警和急诊医生,慌乱赶来的家属身上总是裹着风,一脸还不太清醒的震惊,絮絮叨叨说原本这趟路的目的地是哪里。多么可笑的目的地啊,郑青青想,根本不值得用这样的代价前往,她还平安活着,已经拥有人生最大的幸运,凡事都不要太计较了。然而这样的领悟并不能支撑太久。每天清晨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在隔壁刚下班的小姐们的洗澡和吵架声中努力睡觉,给爸妈的电话中装作很满足的模样,翻看时尚杂志学习如何打扮得像个合格的白领,在打折花车上选择基础款,对着有一道长长裂痕的镜子看自己,告诉自己身上这一套原价要多少钱,她并不比别人差。黄昏是郑青青最害怕的时候,在暮色苍茫中走近浙州快报大楼就开始双腿打颤,那时候报社的日班编辑和记者刚好下班,他们都有着属于知识分子的派头,匆匆和她擦肩而过,天晓得郑青青多想掉转头和他们一起离开。实习记者的淘汰率是10%,郑青青总觉得那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是个混进去的冒牌货,随时可能被踢出来。有天通宵在报社值班,刚好有流星雨,郑青青决定疯一疯,撂开电话,买了一包烟上顶楼天台等流星,却发现自己忘了买打火机,幸好,文艺版编辑王子栋也来了,刚进报社的时候他给实习记者上过课。王子栋给郑青青点着烟,自然而然和郑青青讲这场流星雨的知识,流星即将划过的星座名叫什么,它的命名来自于希腊神话的哪位神祇,星座主体部分是什么结构,最亮的星是几等星……郑青青本来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流星,也就是说,看到1颗流星和看到100颗流星是一样的,但王子栋讲得太有意思了,她在寒风中和他站了半个来小时。王子栋说郑青青故作熟练勉强自己把烟吸进去的模样太可爱了,像个偷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小女孩,他说她可爱,这个成熟儒雅的男人居然说她可爱。郑青青大学四年没有少被追求,她知道自己的身材看上去肉欲,她的好朋友鲍丽芳是个恋爱高手,男生宿舍讨论郑青青在床上会多来劲的话通过鲍丽芳辗转传到她耳朵里,因为先入为主的警惕,她总觉得来追她的男孩子带着一股臭烘烘的荷尔蒙味,而王子栋是不一样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清爽。被王子栋追了不到半个月,郑青青就同意交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从容气息让她向往,所以当王子栋提出先地下情,郑青青虽然不开心,还是装作淡定地答应了。王子栋比郑青青大9岁,浙州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就在浙州快报工作,他和郑青青完全相反,好像什么都懂,在设计师品牌店买衫,写钟繇的毛笔字,玩手冲咖啡,打香篆,平时他们的作息是交错的,休息天一起去打卡浙州的好饭馆,再去王子栋家拉上窗帘看欧洲电影,王子栋有一种用温柔耐心包裹的权威感,哪怕是把郑青青拉上床的时候也是,让她觉得拒绝是不对的。郑青青偷偷观察学习王子栋,如何穿搭成没有精心穿搭的样子,如何不经意地提起某个冷门作家的名字,如何辨别不同乐团和指挥的交响乐的优劣。这种学习开始就像为了应付考试看一本厚厚的经典小说,看着看着却明白妙处,郑青青逐渐意识到自己险些错过多少和生存无关的深刻、纤细、悸动、丰饶的美和快乐。第一次像样的恋爱,却又不能公开,郑青青的喜悦无处分享,只能和鲍丽芳一次次说王子栋,鲍丽芳正在二战考研,接的电话多了,忍不住泼她冷水:“怎么听起来这么小气啊,让你看到钱却不在你身上花钱的男人,最鸡贼了。”郑青青嘴硬:“他对我挺好的,他只是不俗气。”“屁啊,男人没有不俗气的,老男人就更俗气了,你啊,就是吃了大学里没谈恋爱的亏。”鲍丽芳叹口气:“算了,这课总要补的。我以前也傻过,以为一颗真心给人家,人家总会懂的,男人贱就贱在越知道你真心就越欺负你。”不多久,房东提出涨房租,实习期的工资本来就低,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郑青青出于自尊心提出AA制,王子栋没有反对,她没存下多少钱。郑青青告诉鲍丽芳这事,鲍丽芳很果断:“跟他要钱啊,或者干脆搬一起住,他不是有房吗?再不俗气,总要帮女朋友吧。你是不是怕他不肯?要是连这都不肯,还有个屁意思,赶快分手。”那天约会,两人去了一家装潢奢华的法餐厅,每次出去吃饭都是王子栋点单的,他总是边吃边点评,招牌菜的食材有什么特点,烹饪有什么微妙的好处,像上课一样教郑青青如何识别享受。王子栋刚发了一篇好稿子,很开心地要了一瓶好红酒,郑青青每喝一口都在下意识计算这是几分之一的房租,心疼得发颤。吃完了他们手拉着手走路去王子栋家,郑青青头顶心被太阳照得毛茸茸的暖,她的手心微微发汗,想着要如何开口,第一句肯定是最难的,但必须说出口。“那个,子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你说。”是时候了,郑青青张开嘴,从哪里说起呢?她如今的窘迫需要太多补充说明:我已经工作了,不能再向家里要钱,那些对你来说很普通的开销,对我却是沉重的负担,我并不像我努力在你面前扮演的那样清高单纯,我因为虚荣买了那个你说太像LV而不是LV因此显得比LV更愚蠢的轻奢包……在那瞬间的卡壳中,王子栋接了个电话,他示意郑青青等待,拉着她坐在长椅上,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和对方聊创作的结构、文字的打磨,他引经据典,知道的那么多,随口一说就是郑青青不明白的东西,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影影绰绰像是个遥远的背影。郑青青泄气了,抬头看海蓝宝一样透亮清澈的天空,发现她得仰着头才能阻止眼泪掉下来,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真的不敢和王子栋提钱,弱者向强者求助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而在爱情中的弱者就更难了。除了自尊心,郑青青简直不知道她在王子栋面前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因为拥有的太少,她不敢拿出来去赌,如果被拒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王子栋挂了电话问郑青青:“什么事?”“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才能公开?”这是郑青青当时所有的勇气能支撑她问出来的极限问题,一定是她语气或者眼神中的卑微让王子栋觉得不忍,他拽紧郑青青的手:“这算什么忙?等你转正吧,什么都稳定下来,别人也不会说闲话,怀疑我帮你走后门。”理由充分而现实,郑青青只有点点头,一路都在告诉自己,这毕竟不是拒绝,只是带有条件的同意,她还在期待其他答案吗?这样的答案让郑青青庆幸她没有问出本来的问题,就连公开恋爱都要以一种类似奖励的方式给予,她还能指望王子栋给她更多吗?过了几天,鲍丽芳给郑青青打电话,问事情解决了没有,郑青青支支吾吾说了经过,鲍丽芳着急了:“做包子就总被狗惦记。你想想吧,连个公开恋爱都要画大饼,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和你的将来?”郑青青不得不承认,鲍丽芳是对的,王子栋是喜欢她,但这种喜欢是步步为营、随时可以更改的,她还没过实习期,原来在他这里自己也要像求职一样经历考试,考过了才能进入下一关,下一关又是什么条件呢?“怎么办呢?我还是喜欢他的。”“你不要太上头了,男人么,你越给他脸他越不要脸,要是真喜欢,以退为进试试看吧,不行就算了,及时止损。”郑青青找地方套现信用卡付了房租。这之后郑青青拒绝了几次约会,王子栋果然显露了不安,刻意对郑青青好一些,像浙州漫长的阴冷冬天中偶尔夹杂若干没有瑕疵的晴天,温度、湿度、风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摆在以前,郑青青肯定会加速沦陷,而如今她却只觉得可笑而悲伤,身处其中总觉得不安,明白春天还遥不可及。好不容易转正,郑青青和王子栋吃饭庆祝,郑青青说下一步就要争取换到白班。“对,转过去之后迟早会给你几条专线跑,又有钱又舒服。”“谁都知道白班好,没有一点关系怎么调岗?”郑青青勇敢开口:“你帮帮我。”王子栋摇头:“我就是个小编辑,说不上话。”那一刻郑青青彻底清醒了,王子栋之前还吹嘘过他妈妈帮社长老婆动过手术,好歹也是有人情在的,他说不上话,他妈妈总是可以试试看的,无非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父母,他可是答应过转正了就要公开的。郑青青脸色一冷,王子栋看出来了,他想她生气就好办了,吵一架,刚好分手,没想到郑青青直接说了:“真没意思,分手吧。”太突然了,王子栋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本来是好事,但他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心却结结实实痛了。他这才明白高看了自己,感情投入了就是投入了,边投入边提醒自己别当真,他没那个能耐,做不到收放自如。王子栋挽留郑青青,提出先在报社公开恋爱关系,然后找机会把她介绍给父母,到时候就能帮忙了。郑青青一边喝佛跳墙,一边抬眼看他:“我就这么拿不出手?”“怎么拿不出手,你特别好,真的,青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那就是我爸妈拿不出手了?这怎么办呢,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算了,子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当放过我。”郑青青说完起身就走,王子栋想追,但被她说破的那点心思确实是真相,追上了也解决不了。王子栋愣愣坐着,看着郑青青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和刚开始不一样了,衣服的剪裁和搭配都不再有假装成熟的做作,走路的姿态也带着自信,她融入城市中已经毫无破绽,这个他失去了的女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美。这之后郑青青不再主动联系王子栋,王子栋开始松了口气,虽然在一个报社,但日夜分开,又不是同一个楼层,天长日久,谁也管不着谁,这就是最不狼狈的结束。但王子栋很快发现,郑青青对他来说比他想象中更重要。王子栋遇上什么好玩的事都得按住自己别告诉郑青青,休息天变得漫长,下馆子的劲头也没了,深夜躺在床上看片,眼睛看的是AV女星,想的却是郑青青。王子栋没经历过这样的失恋,每天都在熬,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郑青青。有天同学群里老大说话了:“兄弟们,我可能要先走一步。”王子栋开始没看懂,起哄:“怎么,领导干部还想润?”老大发了张检查单:“胰腺癌了。”王子栋目瞪口呆看着群,他点了根烟,又掐了烟,决定就此戒烟,跟着别的同学发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安慰的话。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点开微信,翻着和郑青青的聊天记录,一直翻一直翻,看到火腿肠那段,在黑暗中惨笑,终于忍不住给郑青青打了电话。郑青青接起来了:“这么晚了,什么事儿?”“没事,想听听你的声音。”“没事我挂了。”“等等”,人生短短几十年,怎么就不能娶个自己爱的人了,王子栋投降了:“我想你,一直想你,礼拜六来我家吃晚饭吧。”礼拜六下午,王子栋接了郑青青,去山姆买了两瓶茅台和一箱车厘子,他挑选买单的神情非常严肃,郑青青也很紧张:“你爸妈不满意我怎么办?”“你先别说你家里的情况,第一印象好了,以后都好办。”“万一他们问起呢?”王子栋其实也没有主意,他硬着头皮:“也不会怎么样,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再说,有我在呢,我慢慢做工作,如果有什么委屈,你对着我发。”王子栋爸爸看到郑青青就很满意:“小郑这么有气质,怎么看得上我们子栋。”王子栋妈妈在厨房忙,出来打了个招呼,郑青青说要帮忙,她让郑青青坐下陪王子栋爸爸喝茶:“没道理让客人干活的,子栋来洗菜。”王子栋一边打下手,一边轻声问妈妈:“怎么样?”“几岁啊?”“比我小9岁。”“只怕不定性。”“怎么可能,现在进报社比我那时候严格多了,她千军万马考进来,第一名的综合成绩转正的,很实在,也能吃苦。”妈妈乐了:“年轻好啊,这个腰臀比,是顺产的好苗子。”王子栋笑话他妈妈真不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妇科医生,开了个好头,他想。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还是聊起了郑青青的家庭,王子栋妈妈给郑青青夹甲鱼腿问:“小郑有没有和父母说起过我们子栋?”“还没有。”“是不是怕爸妈嫌我们子栋年纪大?”“那倒不会。”“那你爸妈还挺开明的。也对,你这么小,你父母应该也比我们年轻不少,都还没退休吧?”郑青青求援地朝王子栋看,他也没办法,只能简单说了郑青青家的情况,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王子栋父母交换了眼色,爸爸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退下来的高校副校长仍然保留了开会时的习惯:“婚姻自主,我和子栋妈妈都是知识分子,很开明的,肯定是不会干涉你们什么的。不过王子栋吧,当初理科不好,没有学医也没有学工,我们的资源他都用不上,已经吃亏了,30多岁也就是个编辑,以后的路怎么走,都要靠他自己了。我们总想有个人帮帮他,至少不能拖累他。”王子栋妈妈也叹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总是不全面的,搞得我们好像要做恶人。”郑青青涨红了脸看王子栋,王子栋没想到他父母会当场发作,还想着等郑青青走了再补救,只是轻轻嘟囔一句:“我们感情好,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克服的。”王子栋妈妈笑,“怎么克服?”她又给郑青青夹了一个葱油鲍鱼:“来都来了,多吃点,老家不吃这个吧?”郑青青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我想起来还有个稿子今晚要交掉的,我先去加班了。”王子栋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赶紧站起来,妈妈叫住他:“你刚喝酒了,叫小郑打车走吧。”“我才喝了一口。”郑青青穿上外套:“我打车走。”王子栋也拿外套:“我陪你打车。”妈妈瞪了他一眼:“才8点不到,你担心什么啊你,你不担心担心我的血压!”王子栋呆呆站着,郑青青穿鞋的时候还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眼泪,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妈妈会说高压180,头晕,不肯吃药,折腾着去医院——前任女朋友要求在他的婚房上加名字的时候她就来过这套。王子栋知道自己受不了这套,等传来楼道大门关闭的响声,王子栋才一屁股坐下。王子栋爸爸说:“你请人来家里之前应该把情况先全面告诉我们,本来不用这么尴尬的。”王子栋还不甘心:“现在农村不比以前了,她是独生女,不存在弟弟妹妹之类的拖累,而且现在有新农合,医疗方面的压力也小了。”爸爸摇头:“你妈妈现在是外聘专家,身体吃得消的话起码做到65岁,你以后的老婆家里得能帮你带孩子,但让这种乡下人带孩子,不是说我看不起他们啊,知识层面、教养习惯方面潜移默化很厉害的,我是真信不过。再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有的是麻烦。”“我们不让老人帮忙,可以请月嫂、育儿嫂,家里再装个监控。”妈妈冷笑:“你想得太简单了。章主任家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儿子也和你一样,找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地人,结婚之前说得好好的,什么都不要,能在一起就可以,儿子喜欢,章主任没办法,也要面子,还帮她把工作换到三甲医院。结果呢?生了孩子马上翻脸,硬要把婚房卖掉换学区房,还不是要把婚前财产变成婚后财产吗?闹了小半年,带着孩子回娘家,要离婚,孩子还不到一岁,真判肯定跟妈妈,老人心软,只能吃亏。”王子栋还想垂死挣扎:“学区房是需要买的,也不一定是耍心机,妈你最知道,女人生个孩子多不容易,现在离婚率又高,为自己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妈妈冷笑一声:“房子去年换的,现在女的又提离婚了,说是婆媳关系处理不好,产后抑郁。我看她开心得很,工作搞定了,还能分半套房,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做。我没那么想抱孙子,真不行,你国外代孕去,几十万随你选,清清爽爽。”王子栋越听心越凉,这些事情,他原本的确没有考虑到,郑青青不是这样的人,但不代表她父母不是这样的人。王子栋板着脸吃完饭,灌了几口岩茶,看没人理他,悻悻走下楼,爸爸陪着他下楼,帮忙指挥倒车,嘟嘟囔囔说这老小区的房子就是停车太麻烦。王子栋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前些年他要买房,父母原本存了钱要换好小区的房子,都拿出来贴补他买了婚房,他的确没权力任性。王子栋倒好车要走,爸爸敲他车窗:“都是同事,你和她有没有?分手会不会影响你前途?要好好处理。”“你不要看不起她,她自尊心强,不是那种人。”“那最好”,爸爸朝他眨眨眼:“经历过了,分手最好,结婚是两回事。好看是真好看,不过太好看的女孩你是留不住的,人家现在看得上你,是还没见过世面。”大局已定,不要再挣扎了,王子栋劝自己,他可能原本就是希望父母帮他说出这些话让他和郑青青死心,开车回家的路上,王子栋不断复盘刚才的见面,他好歹应该追上郑青青的,他爸妈欺负她也就算了,他怎么能让她这样一个人走,连自己也在欺负她。王子栋越想越后悔,他从小不算学霸,是在父母的否定声中长大的,和父母斗到最后每次输的都是他,这一次他要和郑青青一起斗到底呢?王子栋回家路上就给郑青青打电话,一直是忙音,到家了他给郑青青发微信,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王子栋气得开了一瓶酒,在沙发上喝完了,他想郑青青的气性太大了,真要在一起,以后有的是委屈,别的不说,三金多少、彩礼多少、嫁妆多少、酒席费用多少,这么多现实的问题都需要商量妥协,一走了之算什么。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
2023年4月5日
其他

大酒店,情人节,多么精彩的一天 | 18层恋人未满

每年情人节,M酒店的奇葩事通常发生在下半夜。但今年,KPI提前完成了——这是戏局onStage“春日主题”征文的1号稿件,作者肥肥安,紧凑讲述了奢华酒店大客户经理江千月在情人节这天经历的所有狗血事件。简单总结:就在这一天,她的工作、友情和爱情,全都经受了考验。《春日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仍在火热进行,投稿截止日期:5月31日。欢迎继续来稿,写爱情,而不止于爱情。M酒店坐落于江边百年历史的建筑群的最中心位置。优雅又不失华贵的新古典主义设计精致无比,层与层之间由罗马花岗石圆柱支撑,光影间尽显格调。在风云变幻的酒店业中,堪称一个传奇。位于酒店最高18层的六间顶级套房更是坐拥无遮挡江景与城市天际线,日出华丽,日暮璀璨,多次被评为亚洲最美景致客房。每年伊始的春天是M酒店的旺季,从新年开始到春节再到情人节,六间江景套房需至少提前一个月预定,名仕往来,流光溢彩。“18层今日……今日未满房。”这句话,如同一枚炸弹,重重地投掷在M酒店2月14日的例行早会上。坐在C位的瑞士籍总经理贝纳听了,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砰”的一声把双手锤在桌上,努力克制,却隐藏不住怒气:“十年了,情人节的顶层套房在M酒店从未出现‘未满房’。我无法接受、也绝不容许这样的‘惊喜’在我任内发生!”销售总监May“跪”得相当迅速:“我部门为此负全责。特别是大客户经理江千月!她没管理好熟客D先生的预定,在未得到房款授权的情况下,却系统锁定此房直到今天。”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May苛责嫌弃的眼神,望向了江千月。一向身段柔软的她习惯了被顶头上司May一次次踩扁,以每次背锅主动而丝滑闻名全酒店。而今天,她却辜负了看客们的期待:全然没了平日卑微的态度,丝毫没道歉的意思,只是淡定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将其展示给众人。【江千月尾号7332的信用卡向商户M酒店集团支付人民币69999元】“D先生房款已到账,烦请预定部将18层改为‘满房’的房态。如果各位同仁没什么其他需要与我沟通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为包场‘光之宴厅’的苏小姐一行办理入住了。”心思各异的同事和老板们听到后,面面相觑。江千月礼貌地点头告别,潇洒地踩着高跟鞋步入电梯,按下12层。电梯门“叮”地关闭那一瞬,她收敛了酒店人的职业假笑,身体软塌塌地靠在电梯内的墙壁,双手握住手机做祈祷状,悔恨中带着愤怒:“肉疼死我了!求八方神佛保佑我这个可怜的打工人,行行好吧大金主D!你可一定要按时出现自己付钱啊!!”一小时前,江千月可从没预料浪漫的情人节,会演化得如此狼狈。她刚在上班路上接到梦寐以求的工作offer:成为国际奢华品牌旗下酒店的销售副总监,并前往北方城市上任。比职位更吸引她的是,新工作离故乡小城驱车不过一个半小时,离家太久的她,仿佛风筝找到了线。从升职加薪到濒临破产,宇宙守恒定律诚不欺她。“叮!”12层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光之宴厅尽头一群活动公司的工人,正在七手八脚拆卸“光之花环”水晶吊灯。“给我住手!都停下!谁给你们胆子拆卸酒店标志物的?工程部在哪儿?!造反了吗!!”说着,江千月怒气冲冲地向水晶灯方向走去,顺手把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紧紧的马尾,抄起地上搭建舞台所用的一根钢管,重重又有节奏地“咚-咚-咚-”敲打着拆卸工人梯子旁边堆积的舞台物料。“下来下来!都给我下来!不然我下一棍就砸梯子,让你们摔下来!!”光之花环,是M酒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业之初,艺术家亨泽尔为酒店设计的巨型水晶灯。它以春季初开的花蕾作为灵感,由威尼斯手工匠人打造三千片水晶玻璃花型,整体造型却又化繁为简,簇成如同天使头顶的光环。每当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它在光之宴厅每个角落投射下柔美的光,经过水晶折射出不同深浅度的光泽,如梦似幻。它,就是M酒店的标志装饰物。江千月绝不相信工程部会允许任何人拆卸光之花环,一定又碰到了不守规矩又毫无品味的活动公司。“别砸!别砸啊!”远处以小碎步慌忙跑向她的,正是工作中交手过多次的知名活动公司的负责人Super。“喂,那个抄棍子的,是江经理吗?你先来看看这是什么?”他一手掐着腰,手里捏着一张盖着公章的文件抖了抖:“你不会以为我会没经许可就拆了‘光之花环’吧,天哪噜!姐妹!你都认识我多久了呀,我有这么肥的胆儿吗?”江千月将信将疑地把文件从他手中夺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份中英文的《临时拆除确认函》,仿佛读到了外星文字,满脸问号。“Super,这究竟是哪个蠢货的馊主意??”她愤怒地攥着文件,质问他。“还能有谁?你你你……先把棍子放下,咱俩啊去露台唠唠!”Super翻了个S型大白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文件的一角,把它从江千月手里抢了回来。然后拉起她的手臂,走到与光之宴厅相接的露台上。“要知道,这层叫‘光之宴厅’。没了‘光之花环’,就没了意义。”露台上,江千月点起一根烟,望向远处被春风吹皱的江水。“太没品位了!我不相信这是苏小姐的主意。”苏小姐,是城中低调的地产集团二代。她最爱在夜间临时起意从家里溜来M酒店小住,每次都背着画具,躲在客房里涂涂画画两三天,最后却一张都不带走。作为她的客户经理和同龄人,江千月一开始想当然以为这些充满心血的漫画作品肯定是被遗漏了,一一从清洁阿姨那里收集好,毕竟它们描绘了如此生动而美的二次元世界。在下一次入住时,她将它们小心翼翼用M酒店最华丽的金色礼盒装好呈给苏小姐,但她眼中惊喜不过一秒。随后她黯淡的双眼仿佛叹息着,伸手将礼盒的盖子重新合上。“谢谢你帮我保留它们,但我不想一再提醒自己放弃了什么梦想。你听得懂我意思吗?”江千月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她,但从那天起,两人淡如水的客气开始悄然暖了起来。每次订好房的苏小姐都会和江千月去酒店附近的小街和小店,一起捧着一杯不怎么好喝又昂贵的网红咖啡,发发呆,说说笑。她们聊二次元,也吐槽现实社会的浅薄与势利,仿佛所有平等的同龄女性那样。但每当两人回到酒店,当江千月由员工通道回到位于地下室逼仄的办公室,而苏小姐从大堂升上豪华客房楼层时,她们短暂交汇的吉光片羽,又显得那么不真实。“出馊主意的不是我,也不是苏小姐。我跟你讲哦,整件事简直精彩!昨天接近凌晨了,天啊我不要睡觉的吗?苏小姐那位‘天才’四眼男友汪公子,说什么情人节要气球铺满整个天花板?我说这位先生这样不可行,光之花环挡着整个天花板,你气球升不上去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天哪噜,人家说:给!我!拆!”Super花枝乱舞,喷得越来越起劲,语速也越来越快。“我就心想肯定不能拆,这是M酒店的标志物。结果汪公子说,愿意给我公司多加30万活动预算,而且是拆灯以外的费用,全都归我!!我这不,虽然怕得罪你,但也想赚钱嘛,我就半夜爬起来上网查了查,一查不要紧,嘿!其实啊这灯不是不能拆,这灯啊,历史上一共拆过两次……”江千月深叹了一口气,将半根烟狠狠掐灭在露台的烟灰缸中,用力反复碾碎:“一次是1993年,纪念光之花环设计师亨泽尔去世十周年的艺术展上,被拆卸又组装去展览;一次是2005年,为斯皮尔伯格拍电影布景,那部片最后拿了奥斯卡。两次都有M酒店的实际所有人五洲银行同意及酒店总经理同意,而五洲银行现在的董事局主席,就是汪公子的亲舅舅。”如此大费周章,争做史上第三,她猜到汪公子应该不止是过情人节那么简单。“Super,他应该今晚会求婚吧?”Super赶忙捂住嘴然后环顾四周:“天啊!我说了吗?我没说吧……是我说的吗?我记得我没说啊……”在他的絮叨声中,江千月转头望向一片狼藉的光之宴厅:鲜红色的爱心气球,长而巨大的厄瓜多尔玫瑰,成箱的法国粉色香槟,被堆满了原本雅致而简约的光之宴厅。丑陋,太丑陋了。想到苏小姐今天也定了18层的套房,江千月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制服,在露台告别Super,穿过混乱的光之宴厅,按下电梯按键。手机屏幕上,D先生依然没有回复她的任何信息和电话。真是丧气的一天。“叮”。电梯到达18层。随着电梯门打开,保安部负责人老杜及其几个手下,歪七扭八、紧张兮兮地堵在6号套房门口的走廊上。“杜大哥!你们这是……”江千月小声打着招呼,18层一向保持安静、高端、低调的氛围感,住客所有需求都可以联络一对一管家,绝不会出现这种保安扎堆的情况。“嘘——”大块头的老杜连连摆手,做着噤声的手势,心急如焚地小声说:“别别,别喊,有粉丝威胁要开直播!”直播?这是在M酒店的公共区域被严令禁止的行为。看来春天真的来了,令奇葩盛开在M酒店的每个角落。江千月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她不明白怎么几个高大威猛男都阻止不了一个粉丝的直播呢?6号套房,她迅速回忆早会上报出的18层住客名单,是……Alec?!那个当红流量爱豆Alec?Alec这次入住是为其代言的国际彩妆品牌拍摄广告,他标志性的浓眉令其俊俏脸庞上多了东方古典的英气,代言彩妆噱头十足。此次Alec及团队的房账由品牌买单,因此属于销售部的品牌客户经理夏铮负责。夏铮已婚已育稳定人格的背后,在酒店圈是出了名的明星八卦大喇叭,不知是工作造就了他八卦的性格,还是八卦的性格成就了他的工作。三个月前,他就预测了品牌会请Alec做代言,据说是和品牌亚太区CEO的行政助理吃午餐时知道的。那时所有媒体还在猜测来自同一偶像团体的Alec和队友Blake谁能拿下品牌代言人称号,双方粉丝相互攻击导致热搜崩溃。直到上个礼拜,品牌才宣布了代言花落谁家,令这场网络大战告一段落。“早就和你们说,Alec是被亚太区CEO钦点的,我夏铮的预测绝对是领先热搜的,且信源绝对可靠。Alec签名你们要不啦?外面小姑娘拿到一张要哭死的。”江千月无法理解为什么入住的流量明星会成为夏铮的工作成就感来源。流量明星的入住对江千月来说特别头痛,她的大客户并不喜欢围堵在酒店附近的粉丝挡住出入酒店的路。但尽管职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还是第一时间打给了夏铮,通知他来保护好自己的客户。“喂,你的Alec,好像被私生饭疯狂粉丝堵门口了,快来快来!保安都在呢。”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心情糟透的江千月,看到面前众人堵住了去苏小姐房间的路,脾气又上来了。她倒是要看看究竟什么人在直播。于是,不等夏铮到来,她准备代劳驱赶这讨厌的私生饭:“我们酒店是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粉丝……”当不耐烦的她看清私生饭的那一刻,先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不是别人,而是已连续入住了21天的自己的客户——残障女孩邱思思。邱思思是一名神秘新住客。三周前,她通过预定平台直接下单入住了M酒店,之前没有任何入住这里的数据。在M酒店的宾客系统中,任何一年中入住超过两周的客户,无论房型,都被标记为“大客户”并由江千月直接负责其未来的入住及联络,包括入住期间额外的宾客关怀。作为一家颇有历史的酒店,M酒店在设计上很多地方无法做到如同新酒店一样,为残障人士提供诸多便利。于是江千月每天都会特别关怀邱思思的日程,并主动提议她的用车出行由酒店礼宾车负责。可邱思思似乎并不领情,从不透露行程,只说是来上海就诊的。医疗隐私这招一来,江千月自然不便过多过问。于是,除了每日问候信息之外,并未打扰。没想到,两人相敬如宾的关系在一周前急转直下:居住在低层8楼客房的邱思思开始多次投诉楼上住客噪音打扰。这桩投诉调查下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没有客观证据。于是,这烫手山芋被丢回给江千月处理。考虑到邱思思的身体情况以及需要就医,的确需好好休息,江千月特意批准了将其房型升级到高楼层15层。高楼层的房型昂贵一些,江千月签字免除了升级费用。本以为出于善意的处理方式足以安抚邱思思,不料第二天她继续投诉楼上的噪音,并再次要求升层。当江千月在早间例会上提到这棘手话题时,每个部门各持己见。“更高层和她目前房型价格一样的,只有17层了。和她原始预定的低楼层普通客房价差2000每晚,问题是,谁能保证到更高层她会停止投诉呢?”销售总监May不准备退让。“最近我们酒店投诉率蛮高的,如果在公共平台再来一个残障人士的投诉,酒店handle不来的呀!”酒店公关担心自己的投诉率KPI。“17层的确比较安静,因为邀约Alec的品牌方租下他18层楼下几间作为随行团队房间,但至今还没人入住。如果客户仅仅想换安静楼层,那肯定17层比15层要好些。”预定部经理滑动着手中房态系统回复。最后总经理贝纳拍板:“既然现在也是每晚差价2000,17层又是这样一个房况,加上住客的特殊情况,我决定先满足她的诉求。但是!江千月你必须管理好住客的预期,如果她再投诉,我唯你是问!”江千月赶忙点点头,赶去邱思思的房间与她沟通。“17层真的是我争取到最后的一次调换房间,也确是M酒店目前最安静的楼层了。请您谅解临近情人节了,过几天我们就会迎来满房,再调换房间是没什么可能性了。”“除了18层吧?”邱思思摇着轮椅,逼近站在门口的江千月,幽幽地问。“18层?呃,18层仅有的六间套房也会在情人节迎来满房状态。18层不如17层安静。”江千月心想,难道她还想升到18层?开什么玩笑。M酒店18层的天价城中无人不知,就算邱思思有财力自己支付五位数的差价,也需提前排队才能订到。虽然江千月不习惯凭借外表判断任何住客的经济实力,不过身后桌上堆满方便面和廉价面包的邱思思,大概率不会是18层的目标客户。“18层是顶楼,自然是顶顶好的。我听说戛纳影后上个月也是在18层入住,这个月应该也很多明星吧?”她的话令江千月有些莫名,自然反应般背诵酒店话术:“M酒店所有房间都是先到先得,18层也不例外。任何住客都享受我们最高质量的关怀和服务,每天的客户无论是不是明星,和您享受的服务是一样……”这一通糨糊还没捣完,同层附近的房间门被撞开,接着冲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里高举一个迪迦奥特曼模型,大喊“冲啊!”一下撞到了站在走廊中劝解的江千月。“啊痛痛痛……”江千月捂着被奥特曼袭击的侧腰,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邱思思见此情景,露出一脸嫌弃,摇着轮椅退后了一米,冷漠地丢下一句:“这就是你们最安静的楼层?哼。”接着就把门重重关上了。江千月低下腰,捡起奥特曼,递还给旁边站着的那个慌张无措的小男孩。她无意中看到,奥特曼的胸口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大大的A-L-E-C拼写。“喏,你的迪迦奥特曼!”江千月为了放松他心情,将手臂抬起,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完成了奥特曼攻击手势,小男孩顿时被逗得咯咯笑起来。“小朋友,你带房卡了吗就这么冲出来?你是哪间……”这时,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子慌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先小男孩一步抢过玩具收在身后:“对不起对不起,我门没关紧,小孩一下子冲出来。实在抱歉。”“阿姨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去18……”粉发女子赶忙打断了小男孩,使劲拽住了他的胳膊,塞回了房间里。再次抱歉地笑了笑,立马关上了门。“真是奇怪啊,今天怎么大家都想去18层?难道是社会顶楼的诱惑?”江千月揉着痛处,回到办公室座位才抱怨道。“对了夏铮。”她双脚一蹬,把办公椅滑到身后的品牌销售经理座位上,夏铮正在上班摸鱼,编辑着朋友圈文案。他赶忙收起手机:“喂喂喂,你怎么好像八爪鱼一样,什么时候游过来我这边的!”“问你啊,刚才邱思思旁边连号的4间房,你不是说是Alec团队的人但没人入住嘛?但是我撞到刚才有一对年轻母子冲出来了。”“噢?真的嘛?”夏铮收起手机,耸耸肩膀,表情略微不自在了起来。“唉呀……这些明星团队动辄十几人,也不是每个人入住都要和我实时报备啊。你那个什么思思,有种直接冲上去投诉Alec啊,我一个销售哪里得罪得起大明星?”骗鬼。以夏铮骨子里的八卦基因,不要说Alec这样的顶流爱豆,就算38线小明星,他也会把仅有一两位的经纪和妆发团队服侍得妥妥帖帖。用他的话来说,娱乐圈时尚圈投行圈,无论什么圈,圈里的人都是被围住的,一旦认识了一个,从点到面就会形成一个人脉宇宙。对夏铮来说,就是他内心深处、灵魂浅处那个八卦宇宙吧。其中定有古怪。不过情人节前的M酒店预定太火了,当时的江千月忙着回复其他客户,没来得及多想什么。邱思思,粉发女子和儿子,Alec……几个疑点人物在江千月脑子里被暂时搁置下来。直到情人节当天的18层,此刻正发生在她眼前这荒唐一幕:邱思思坐在轮椅上眼中噙着泪,浑身颤抖着,如同握着手雷一样握着手机;Alec的房门开着,精致的脸庞上此刻只有慌张,只穿着酒店睡袍的他伸出手臂护着身后的粉发女子和她儿子;“叮——”被江千月电话告知后,夏铮从办公室慌张地冲出,赶到18层现场。“如果你们再叫更多人上来,我就按下发送按钮!让大家都看看M酒店是如何对待残障人士的!”邱思思手机屏幕上那个
2023年4月3日
其他

春日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 | 戏局

|人间工作室全新推出的类型小说写作平台致力于打造兼具文学性与现实感的故事以虚构之笔,探索叙事的更多可能°
2023年3月9日
其他

被不喜欢的人追求,是种诅咒 | 无存02

互生情愫的情节并没有发生在我和同桌付宁身上,更何况校霸三拳对她突然开展了莫名其妙的追求。然而对于付宁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诅咒。青春期,男生们总是心思活络,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课间不用人招呼,自发聚集在后窗,从上周热播电视剧到科比的庆祝动作,都可以成为议论焦点。有一阵他们热衷于观察异性,中心人物一般围绕张洁展开,时不时爆出几声难辨性质的笑声。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丁一然,他从不屑于参与讨论,在他的大脑里,左边是三角函数,右面是土地改革,没有地方考虑人体生理,女孩只是人类进化的一个分支,课间的十分钟不如用来睡觉和刷题。另一个则是三拳,他一次不落地参与着讨论,只是对象从来不是张洁。班里有几个不着调的男生,私下里举行过一个评比,选手是高一三班所有女生。全班二十九个男生,张洁得到了二十七票,丁一然弃权,唯一一张分票来源于三拳,他投给了付宁。有人起哄,三拳也不避讳,认真解释,脸有啥用,到老了都一个样,你们不觉得付宁身上有股劲吗,跟别人都不一样。我当时自然把票投给了张洁,她在我心里是不可侵犯的神圣存在,即便过了多年我也忘不掉那张脸。但自从知道三拳喜欢付宁后,我总会独立出来一部分精力去观察她。作为同桌,一周之内付宁只和我说过三句话: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东西掉了,选C。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过她,才会被冷漠对待,后来发现,她无论面对谁都是那样的,友好但不亲近,在班里基本没有朋友,就算去食堂也是一个人坐着,吃最基础的套餐,一荤一素,很少变样。付宁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擅长英语,老师在月考前点名让她帮我,她所做的也仅限于考试的时候借我抄两道选择题。我和付宁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绝不算朋友,但说陌生也不贴切,互生情愫这种老套情节没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想如果没有张洁的话,我的票应该也会投给她。三拳在我们班的成绩是倒数第四,倒数一二三都是他的忠实跟班。在几个人的起哄下,三拳展现出了那个年龄段独有的热情和勇猛(也许是鲁莽),对付宁展开了整个年级尽知的追求。刚开始只是送东西,一瓶牛奶,一包薯片,也不当面给,就路过的时候往桌兜里塞,模仿几年后流行的霸道总裁。整整一个月,三拳没收到任何反馈,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三拳从邮递员升级成保镖,十点半的下课铃一响,准时闪现在付宁身边,以两步距离为基准,彻底把她护送到宿舍才结束。付宁同样冷处理,不为所动,甚至俩人共行一路也不说话,像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变态在坚持尾随。我作为付宁的同桌自然也受到了特殊照顾,一向不愿搭理我的三拳竟主动邀请我加入他的篮球队,虽然是替补,但偶尔也有上场机会。不打球的时候,三拳尽可能地向我打听关于付宁的事,我的回答大多都是三个字:不知道。这个时候,三拳总会阴阳怪气地骂我两句,用词局限于处男和矮子。我并不觉得冒犯,这是事实,而且未来也有突破的机会,只是我那阵很阴暗地想,即便我知道了付宁的全部喜好,也绝不会告诉三拳丝毫。三拳对付宁最直接的一次示好发生在十月上旬。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班都要走方阵,这是常规项目,几十个人统一服装,排成一个长方形,绕操场一圈,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大声喊出励志口号,为此还会占用宝贵的体育课时间进行训练。我从未在这项活动上获得到任何意义,丁一然在这点上和我保持高度统一。他说:徐谦,这是一项浪费青春、充当他人工具的活动。但在金毛狮王的压迫下,即便是丁一然也不能逃脱。当时每个班都有举牌的领队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多是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也不乏英朗帅气的男生。金毛狮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要搞民主制,让大家匿名投票,把心仪的领队选出来。往届都是张洁,今年应该也不例外,但等到唱票的时候,所有人大吃一惊,第一名并非张洁,而是付宁。金毛狮王一边整理纸条,一边面不改色地宣布这一结果,还问我们有没有意见。三拳带头在后面拉长声音大声喊,没有——其中夹杂了几人的笑声。我反应过来,这是三拳的把戏。班里男生除我和丁一然之外,大多是三拳的朋友,操控选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余光看向付宁,她低着头,没有被选中的欣喜或激动,而是不停的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掐出月牙。这次变故,反应最大的不是张洁,而是她的朋友赵媛媛,她们两个在开学第一天就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亲密。午休的时候,赵媛媛故意坐到我的位置上,对付宁说,你应该去找班主任,让她把运动会的举牌人换成张洁。付宁小声说,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可以自己去讲。当时付宁正在给三角形加辅助线,一直低着头,赵媛媛感觉自己被轻蔑,气急败坏,立刻拔高了嗓音,像只大鹅,怎么没关系?你怎么得的票自己心里不清楚?张洁不忍,在赵媛媛背后拉她的衣袖,好了媛媛,别说了。赵媛媛甩开张洁的手,我为什么不说?谁能代表咱班不是一目了然吗,为什么付宁就能一直走后门,仗着自己和某些人关系不一般,就可以拉票,这和卖身有区别吗?三拳踹翻了一把椅子,妈逼你在那说谁呢!赵媛媛从来不肯在吵架这方面认输,就连面对三拳也一样,张洁试图插入其中,缓解二人的情绪。他们三个人就像在表演一出早就分配好台词的戏剧,配角占据大荧幕,而真正的主角,付宁,此刻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我在原地犹豫,不敢过去,戏剧的中心舞台就是我的座位。丁一然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付宁跟前,敲她的桌子,班主任有事找你。付宁起立,跟着丁一然往外走,三人的表演暂时失去意义,不一会就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座上。我把撞到地上的课本一一捡起来。临上课前,丁一然又把付宁带了回来,我不知道金毛狮王是不是真的有事找付宁,又或许只是丁一然临时想到的一个借口。我想问,又不好意思,于是撕了张草纸,写了一句,你还好吗?付宁没想到我会给她传纸条,迅速地回道,没事,谢谢你。我看到付宁拿书的手在抖,她的沉默和静止是覆盖在害怕之上的一层薄膜。后来赵媛媛又去找金毛狮王闹过几次,但直到最后,付宁也没有被真的换下来。十月十二号,第一中学高二年级运动会开幕,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次活动。大家统一穿着白色衬衫,蓝色长裤,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串五彩缤纷的氢气球,那是丁一然在周末用班费采购的。付宁的手里没有气球,她攥着高二一班的牌子,手腕纤细,秋风将她的裙子扬起,小腿裸露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付宁!丁一然喊她。女孩回过头,几缕短发黏在她涂了唇彩的嘴上,她用手摘下,并顺势将其拢在耳后。她没能一下从人群中找到发声者,眼神飘忽,扫过每张能看到的脸,也包括我。丁一然说,快轮到咱们了,可以上跑道了。付宁点头,她迈开步子,无数只彩色的气球跟在身后。我遗憾自己手里拿的是牵引线,不是照相机。直到毕业多年后我才发现,不是只有拍成照片的画面才会定格,八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天,付宁的身影总会从五彩的气球中脱颖出来,从未黯淡过一分。在观众席坐了好几个小时,昏昏欲睡,期间不停有人走来走去,金毛狮王根本懒得管。广播提醒提醒下一个项目是3000米,我才清醒,从马扎上站起来,忽然想起自己的运动鞋落在教室了。我赶紧跳下楼梯,抄一条小路跑回了教学楼。推开后门的时候,有两个人抬头,一个是付宁,一个是丁一然。半个小时前我才看到丁一然捂着耳朵在马扎上看书,此刻他站在付宁左边,一边手扶着课桌,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对话。你俩干啥呢?我故作自然地问。丁一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金考卷,东西忘拿了,你咋回来了?我说,我鞋也没拿。丁一然点头,经过的时候还拍了拍我的肩,一会儿给你加油。我假装平静,坐在椅子上换鞋,弯腰的时候看到付宁的白裙子上有灰,形状很奇怪,我伸手想拍,又觉得不妥,胳膊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如果此时有人突然闯入,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变态。付宁转过头,我有点尴尬,把手缩回来,你衣服上有东西。付宁看了一下,没事,可能蹭哪了。我为了缓解气氛,打岔说,你的同桌一会就要比赛了,不给他加个油吗?付宁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她说,徐谦,加油,要拿第一。我把鞋带系成死结,站起来,在原地小跑两下,当然了。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出教室,不去想为什么她不在操场,而是躲在这里,也不去想她刚刚衣服上的鞋印。当我双脚踏实地踩在橡胶地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拿第一。毕业后,等我再见到付宁的那一刻,命运又到了另外一个转折点。我想到和付宁同桌过的那段的日子,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件事,想到最后我们彼此的结局,也许从我跟她搭话的那一刻起,从我在教室走向操场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生活不是选择题,ABCD中没有正确选项,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走到既定的那条路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付宁靠在玻璃柜台边发呆,很多穿着工作服的人从她面前经过,偶尔有扭头打量的,但始终无人停下。旁边的代班领导小声提醒,动起来啊付宁,傻站着是没有客人上门的。付宁大梦初醒,托着试吃餐盘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迎面走来的女人说,四季点心行,尝尝我们的招牌桃酥吧。女人微笑着绕开了。付宁想追过去,再一次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食道连带着大脑神经一起震动,昨晚基本没怎么睡,身体反应很大。五点半,付宁把围裙脱下来放在柜子里,这家点心店距离自己家徒步仅需十五分钟,省下了通勤的时间和费用,工资和营业额挂钩,但保底收入还是有的,这是付宁在短时期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付宁不敢去大公司应聘,万一被那些追债的人发现了会增加更多麻烦,牵连更多无辜的人。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付宁买了几个洋葱,准备晚上炒着吃。等到家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里面有声音,付宁拔钥匙的手抖了一下。徐谦灰头土脸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颜色不明的菜,展示给付宁看。付宁觉得好笑,这能吃吗?徐谦说,怎么不能吃,你别看它卖相很惨,但味道还不错。付宁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说,我来做吧,你一会还得去接班。餐桌上,徐谦没吃几口,反而不停地给付宁夹菜,聊家常。明明是难得的一次和平相处,不详的预感却始终萦绕在付宁的心中,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到,上周的钱还了吗?徐谦不说话,连表达肯定的动作也没有,付宁撂下筷子,扶着头,太阳穴一直在跳。付宁又问了一次,还了吗?徐谦嘟囔了一句,靠每周这么还钱,咱十年也还不完。付宁说,那不还怎么过日子,每天等着人家找上门来骂?徐谦筷子也跟着撂下。付宁说,我这个月的工资还要二十天才能发,你这几天开出租挣了多少?徐谦还是不吭声,等气氛紧张到一定程度,他的手忽然伸向桌子底下,拿出来两摞钱,表情也瞬间变成笑脸,别说上周,这个月的钱咱都能还上了!付宁不觉得高兴,没有人肯再借他们钱了,这两叠钞票哪里来的她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在重蹈覆辙,徐谦这样的笑脸,自己在一年前也看到过,赌赢一次就以为这是日后常态,欲望与贪恋在其中作祟,当局者却根本意识不到这点。见付宁不说话,徐谦抓住她的手,小宁,我能感觉到,我的运气又回来了,真的,前两天我找人给看过了,这个月我肯定都能赢,咱们欠多少钱我都能还上。老谢的人跟我说,他们过几天要来把大的,够八万块钱就能参加,赔率是之前的三倍,咱马上就能再过好日子了。付宁轻声说,徐谦,咱家就剩三千块钱了。徐谦说,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是想给跟你商量另外的事。接下来的五分钟,付宁仿佛陷入了一场梦。事实上,从她五岁被扔给姥姥,父母双双下落不明那天起,就已经察觉到,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只是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徐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真诚,就一次,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不是也都见过吗,就当是去玩的。付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们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吃一顿饭,就给五万块钱,徐谦,怎么他妈的什么好事儿都能被你赶上呢?徐谦不回答,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上一句,像是说的次数多了,骗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付宁彻底失去耐心,站起来,不看徐谦,只丢下一句,你要还这么说,咱俩就离婚吧。徐谦愣了两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付宁紧接着跟上一句,想报警的话就报,我就算不被警察抓,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弄死。付宁目不斜视,径直回到了屋子,用关门声宣告自己的决心。她躺在床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再一次不安分起来,头也疼,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像盘子砸在地上,付宁懒得去管,也不想继续吵架,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准确来说是英语词典。这是她在高二那年收到的礼物,扉页上还写了一行铅笔字:我不喜欢学英语,所以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付宁翻了几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到了很多,都是碎片,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姥姥去世那天的花圈,走在海滩上迎面拍过来的风和浪,整个抽屉的情书,路灯下飘起来的雪花。付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束光下面,侧对着自己,手里捧着什么东西,那不是记忆中的画面,付宁确定这是一场虚构出来的梦。她想上前拍拍男孩的后背,但是怎么也走不到,大雪没过膝盖,她看到男孩在哭,眼泪滴到雪地里,了无声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八点半。付宁打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桌上是昨天吃剩下的晚饭,地上盘碗的碎片也没有被清理,沙发上的外套消失不见,徐谦又出门了。上班已经迟到,付宁索性请了假,她打开钱包,里面的红色钞票就剩下三张,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想做饭,准备去外面随便吃一口。小区门口有一家馄饨店,是车库改装的,自己每次上班的时候都会经过,味道很香。付宁在前台点了一份芹菜肉的,店里很闷,她往外走,坐在了最靠门的一桌,五分钟后,浓郁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搪瓷碗里的馄饨晶莹剔透,几根碎香菜撒在上面,伴随星星油点。付宁先喝了口汤,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你也爱吃这家的馄饨啊?有声音从头顶响起。付宁放下勺子,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看着自己。付宁想起来,她是对面的邻居,好像是姓宋,自己刚搬来的那天拜访过自己。付宁礼貌地打了招呼,宋姨不见外,直接坐在了付宁的对面,她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小声问道,昨天没事吧?见付宁疑惑,宋姨解释,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听到你们家有摔东西的声音。付宁有一种生活被窥视的感觉,徒增烦躁,又不好发作,只挤出一个笑脸,没事,吃饭的时候盘子掉地上了而已。宋姨点点头,往碗里倒了点辣椒油,住在这边还习惯吗,老房子,就是隔音不好,没事儿的话多下来转转,我看你这孩子就觉得眼熟,挺亲切,招人喜欢。付宁点头,不再接茬,饭桌上只剩下纯粹咀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外面忽然热闹起来,有商贩在吵架,互相问候彼此的亲属,付宁侧耳听了一会,忽然感觉有东西顺着食道在往上涌,猛地站起身来,打翻了桌上的盐罐,刚跑到门外就抱着身子呕吐起来。两个吵架的男人见到这一幕也消停了,猫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宋姨紧跟着从店里跑出来,一边拍着付宁的后背,一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挂号,交钱,等待,付宁从小就害怕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她变得不安。付宁!屋里面有人喊自己,付宁知道轮到自己了,站起来往里走。付宁是吧?医生核对。付宁点头,用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用最言简意赅的话宣布了自己的判断,怀孕了,快三个月。付宁如晴天霹雳,月经确实有一阵不来了,但周期本来就不准,自己没想那么多,上一次和徐谦同床是什么时候?医生不管,念叨着,症状那么多,怎么不早点来看呢,一会再做个全面点的检查吧,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付宁的手盖在肚子上,小声问,能打吗?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已经从事这份工作很多年了。可以,但得做引产,你看,医生的手指在电脑上点了点,都成型了,而且如果你以后还想要孩子的话,我个人不建议你打,按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拿了这一个,以后再怀就困难了,再者说,引产对你身体也是不小的负担,指不定还落什么病根呢,我建议你还是跟人商量商量,家人什么的。医生特地没有用丈夫一类的词汇,他对付宁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付宁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应该是拒绝了,她拎着塑料袋,浑浑噩噩地走出大门。付宁知道,现在家里的条件完全不可能支撑再抚养一个孩子,可那毕竟是条生命,打掉的话,自己手上不就又染了一次血吗?身后的喇叭声让付宁惊醒,一辆奔驰车从身边疾驰而过,付宁让了一下,没想到车又绕了个圈,倒回了自己身边。付宁?司机探出脑袋。付宁眯着眼睛看了很久,男人摘掉口罩,我,丁一然。付宁这才把眼前的黑眼圈男人和记忆里的班长挂上号,她后知后觉打了招呼。丁一然说,好久不见了,上次好像还是你结婚的时候,来看病?付宁说,是。丁一然扫了一眼付宁手里的塑料袋,关切地问了句,没事吧?付宁往后藏了一下,没事,你在这上班?丁一然点头,我送你回家吧,外面太冷。不用了,付宁说,我打车就好。她仓促地结束了这段对话,转身往街里走,后面丁一然又喊了遍自己的名字,付宁假装没听见。十二月的风穿透外套接触皮肤,街边的商户已经挂上了圣诞装饰,戴着红帽子的老头坐在雪橇上,怀里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礼盒。圣诞节就要来了,日历也马上就要翻到2017,一月二十七号就又是除夕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那辆奔驰再一次停在了付宁面前。丁一然从车上下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把手机递了过去,表情真挚,留个电话好吗,我们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未完待续,明天见小程序已更全文
2023年2月21日
其他

春日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 | 戏局

各位好,这里是戏局onStage编辑部,给大家拜个晚年。戏局的老朋友一定已经发现,我们在春节前悄然开始(
2023年2月1日
其他

让我们一起玩一场,逃不出去的密室游戏 | 生日心怨03

嘘,今天玩儿的这场,叫《心怨》。郭梓晨一边紧锣密鼓地准备出国,一边和高欣韵开始约会。他最近状态不佳,本来都打算放弃了,没想到高欣韵反而主动起来,他被那事搞得有些提不起兴趣,于是以退为进说:“姐姐,你晓得我要出国的吧。”“有什么关系,”高欣韵眯眼笑,“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郭梓晨心想要是女生都是高欣韵的态度就好了,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不过找老婆可不能找这样的。两个人去室内游乐场,郭梓晨没想到高欣韵喜欢玩这种飞上爬下的刺激项目,安全绳从腋下到腿间蔓延而上把她紧缚住,更显得身材曼妙性感,郭梓晨总觉得如果出国前没睡到她实在可惜。高欣韵爬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高台上,还俯下身拉了一把郭梓晨,两人坐在高台上。高欣韵忽然从背后抱住郭梓晨,温软柔香的肉体抵着他的后背,郭梓晨心中一荡。她便问道:“老实交代,你谈过多少女朋友。”“没有谈过。”高欣韵往前推了他一把,郭梓晨险些坠落,吓得扶住栏杆说:“别、别闹,我说真的,好吧,七八个——好好,十个!十个!”高欣韵一把搂住郭梓晨的脖子迫使他俯低身子,她凑近了贴上去,似猫又像狐的脸笑眯眯,撒娇:“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吗?”郭梓晨忍不住想亲上去,却被她带着重心不稳,摇摆之间两人推来拉去,高欣韵总有办法堪堪不让他亲到。“我的本事要到床上你才能领教。”高欣韵轻轻捶了他一下:“你集邮呢——那让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郭梓晨心里一紧,李晓晴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他不舒服地松动了一下肩膀,“干嘛要提以前的人。”“我想知道嘛。”郭梓晨不说,高欣韵就又往前推他,郭梓晨不耐烦起来,忍不住回身说:“你怎么回事——”话音未落,高欣韵突然环上他的脖子一把挂在他身上,郭梓晨猝不及防被她冲得往后倒去,整个人失重大叫一声从高台上落下。“因为我想变成你印象最深的女人啊。”在半空中高欣韵大笑着说。“真是个疯婆子,”郭梓晨把周航约出来抱怨,“我受不了,这女的虽然漂亮,但是实在太疯了,我后来下地就回家了!”周航笑:“我也听她说了,她说你集邮达人,十个,真的假的?”郭梓晨喝了酒,窃笑:“其实还说少了。”周航挑眉:“真的假的——我说你到底有什么魅力,也没有很帅啊,我怎么没这种本事!”“你又不是女的,你当然看不出来!”周航踹了他一脚:“说不说!”郭梓晨擦擦嘴,盯着周航看,怪模怪样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脖子说:“反正我要出国了,把我的领地给你继承,算朋友仗义了。”“什么鬼!”郭梓晨掏出手机把周航加进去,周航粗略看了一下这个群居然有快200人,消息刷得非常快,周航看了一下,感觉有很多话看不懂。“这是我们学校男生私密群,有多私密我不方便告诉你,里面的人都是高手,他们交流很多招数搞定女生,很有用。”郭梓晨解释。“什么招数?”“女生说难追是真的难追,但是好追也是真的好追,关键是找准对象,找对方法。”“具体点。”“第一方便的是找那些单亲家庭的女生,这种女生百分之九十九缺爱,给一点温暖就跟你走了;第二方便是找那些成长环境不太好的女生,穷啊,被欺负过的,被霸凌过,又胆小又不受关注,给点糖就随便你怎么样;第三是找那些特别乖,特别老实,只晓得读书的女生,什么也没经历过,很好糊弄,”郭梓晨说,“那些看着很阳光自信,很快乐的女生,就不行。”“你们会在群里交流这些?”“对啊,互相给情报呗。”“这不是pua吗?”“什么玩意!我最烦现在什么都扯pua,”郭梓晨不耐烦地说,“我可从来没有心理操纵这些女生,我就是去追好追的女生,对她们好,她们很快就会非常依赖我。周航,我跟你说,我找了这么多女朋友,我发现一个真相,其实根本不需要男的去pua女生,整个社会都在pua她们。”“什么意思?”“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们,你们应该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女生,如果你们做不到就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要反省。其实男的也是受社会支配,但女的显然要严重得多!我们男人失败了会客观理智地分析是不是外在条件、因素配不上我们,不是我们不行、不努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女人的思维好奇怪,女的遇到任何问题,都会先自我反省。比如我妈,就连我妈也是!她总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忙着做学问,没有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才导致婚姻失败,她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因为没给我完整的家庭,于是对我特别宠。其实我根本没这么想,难道一个副教授妈妈不比一个全职主妇老妈更有面子,对儿子发展更好吗?”郭梓晨思索着说,“而且,她们这么容易在心理上依赖我们男人,是因为所有的电视、书本、周围的人都在反反复复告诉她们,她们的痛苦和失败的人生、童年的创伤所有的一切都只需要一个男人、一场爱情和婚姻就能拯救,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他妈自己还需要人拯救呢!”郭梓晨喝了一口酒,“她们能在我身上学会的就是男人靠不住,男人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确实,”周航说,“没有人能拯救其他人。”“你们会在群里互相交换前女友情报吗?”“当然。不过李晓晴没人肯接盘……”“嗯?”“李晓晴。我之前那个,她当时怀孕了,谁愿意当接盘侠。”周末是个阴雨天,一大早金灿桂就开车接上徐慧,两个人进山去灵空寺。徐慧的建议她不置可否,她说我不懂这套,徐慧便说不然金老师和我先去一趟寺里拜拜,庄严净土可以消解邪祟。细雨霏霏,一路从市区到山中,浓重的绿色在细密的雨水中渗压进来,金灿桂没有丝毫感觉压在心头的郁重散去,只觉得更透不过气来。他们在山脚下下车,两个人撑伞拾阶而上,金灿桂放眼四望,这样的天气香客也不少,伞沿低垂,她看不清这些人的样子,但觉得人人都脚步轻快,好像只有自己心中压着重石,愁眉苦脸。直到山门口,徐慧停下脚步,示意她抬头看,只见上面石刻四大字“咫尺西天”。金灿桂心头一震,只觉得心神恍惚,一脚跨过山门就是另一番世界,她刻意不去想象的世界。徐慧见她踟蹰不前,笑着说:“西天极乐,金老师,你不要怕呀。”两个人持香进寺,徐慧拉着金灿桂在菩萨面前跪下,金灿桂抬头,佛神宝相庄严,慈悲肃穆,她心中却没有安宁,听着鐃鈸叮当,梵音袅袅,她只觉得嘈杂,好像四方都是目光,八面都是窃语。“金老师,你脸色很不好,我们在这儿歇歇吧。”徐慧见金灿桂面色不虞,找了一处石凳扶她坐下。金灿桂擦擦汗:“你去拜吧,我自己坐一会儿。”徐慧望望四周,道:“那您在这里歇会,我等会过来。”金灿桂低下头,见地上小字刻着“端正行为,澄清妄念,转迷为悟,明心见性”,她默默念着,恍恍惚惚站起来,扶着高高红墙往前走,不知不觉目光便被墙上的布告吸引,上面写着普利十方、冤亲债主堕胎婴灵,寒林界内四生六道、九种十类这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她仔细去看,却脑袋空空,她一生引以为豪的智力在此时毫无用处。忽然钟鼓声响起,她生生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徐慧站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笑着说:“金老师,我们走吧。”上了车,金灿桂扶着方向盘久久不动,徐慧也不催她,坐在一边不停刷手机。“我现在油门都踩不下去。”金灿桂虚弱地说。徐慧笑着说:“没事啊,金老师,您不要着急,我也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当晚回到家中,金灿桂发消息给徐慧:“如果要做法事,立牌位,要怎么做,多少钱,你懂不懂。”一栋老旧大楼的三楼,高欣韵熟门熟路带着郭梓晨进电梯,郭梓晨看着电梯里的密室恐怖夜行者广告,有点不舒服:“我以为你是带我去酒店。”“这不比去酒店刺激,”高欣韵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柔软的胸部贴着他蹭蹭,“你不会胆小害怕吧?”“嘁,开什么玩笑,”郭梓晨有点懊恼又心猿意马,“我对这玩意没什么兴趣。”“当陪我玩啦,”高欣韵垫起脚捏捏他的耳垂,“等结束了我再陪你玩——如果你没有腿软的话。”郭梓晨被她撩拨得兴奋,一把揽住她的腰:“试试呗。”“能拼到人吗?”郭梓晨跟着高欣韵穿过灯光黯淡的走廊。高欣韵一边轻快地往前走,一边巧笑回头:“我们有一帮老搭子,你上次在群里见过啦,今天他们都来了哦。”转过几家玻璃幕墙围起来的现代化的办公写字间,到了密室门口,门店的外围被劣质的墙纸和装饰品装造成鬼宅的样子,大门紧闭,只有两个纸灯笼挂在屋檐上,这种奇怪的违和感让郭梓晨心里怪怪的。“没开门?是不是倒闭了,你确定要玩吗?”“放心,我预约过了,今天只有我们一场哦。”高欣韵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居然是周航,乍看到他,郭梓晨乐了:“你也被拉来了。”周航笑着说:“是,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他让开,高欣韵牵着郭梓晨进去,门店不大的等候区已经到了几个人正在聊天,沙发旁或站或坐,有男有女,见他俩进来,都望向郭梓晨。郭梓晨莫名有些尴尬:“hi,之前群里一起玩过,我叫郭梓晨。”“都认识你。”周航说。站着的那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男生名叫孙正昊,郭梓晨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身边靠着吧台的是一个扎辫子的高个男生,名叫朱奇,周航介绍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朱老板也自己写密室剧本,这个剧本就是他写的。”周航介绍。朱奇笑而不语。坐在沙发上抽电子烟的女人一身黑色布衣,表情冷漠,戴着黑框眼镜,长发绾在脑后,看起来比他们都年长,周航介绍她叫徐慧,是小剧场的专业演员。“姐姐好酷。”郭梓晨夸道。徐慧含着烟嘴朝他抬了一下下巴,连笑容也欠奉,郭梓晨在心里嘀咕周航都找些什么人啊。他们玩的这场叫《心怨》,郭梓晨连简介都没看过,签好免责协议后就进场了。工作人员给他们戴上眼罩,让他们排成一纵队,前面的人搭着后面的人肩膀慢慢往前走,等到里面了才可以摘下。孙正昊排在最前头,跟着是徐慧,接着是周航,高欣韵在倒数第二个,郭梓晨最后,几个人慢慢往前挪动。郭梓晨听到轻微的蜂鸣声后,周围空气迅速冷下来,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时不时响起的乌鸦寒号,虽然知道是游戏,但是氛围一下起来了,他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可以拿下眼罩了吗?”他问工作人员。没人回答,连身边队友也不讲话,郭梓晨正觉得奇怪,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工作人员吗?那只手细腻柔软却冰凉,极为缓慢地顺着他的肩膀往上滑,郭梓晨意识到不对,低叫出声,往前直蹿,他一把扯下眼罩,幽暗的光线下室内一片模糊,只有身边的队友静静看着他,他们早摘下了眼罩。郭梓晨惊魂未定,跟猫找尾巴似地一个劲左右回头:“刚才有人、有人搭我肩膀!”“你别自己吓自己,”周航淡笑,“还没开始你就这么害怕,怎么走完全程。”郭梓晨心脏疾跳,说:“我不想玩了,我不玩了!”高欣韵说:“别呀,刚进来,你怎么这么胆小。”“随你怎么说,”郭梓晨对着头顶上摄像头,“我要出去!喂!听到没!”孙正昊的对讲机没回应,密室也没有门开的动静。徐慧说:“我们往前继续,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里。”说着就率先往前走了,郭梓晨拉住身旁的高欣韵,说:“你也要跟他们走吗?”高欣韵甩开他的手,娇笑:“我去玩咯,你一个人回去吧。”这密室几进几层,曲里拐弯,此时他们正站在一道黑漆漆的走廊里,四周寒气逼人,只有诡异的鸦鸣时不时响起来,眼看着队友都要消失在走廊尽头,郭梓晨更害怕了,一边痛骂脏话,一边只好匆匆赶上去。他们走到一间木门前,是一间破旧的农舍,门上贴着残破的对联,十分萧瑟破败。几个人推门进去,堂前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丰盛佳肴,肉菜米饭酒,只是不知是道具做得简陋还是有意如此,这菜看起来油腻脏污。突然传来笃笃的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郭梓晨本就悬着心,极为灵敏,此时立刻往周航身后躲,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的老头跨进门槛。他问道:“你们是谁啊?”狭窄的厅堂内突然出现的诡异老人令氛围显得紧迫逼仄,老人边说着边凑上前来,他贴脸靠近,那脸上戴着一张老年的人皮面具,在恍恍灯光下皮肉灰暗发皱,看着令人发憷。“这么年轻,一定是我家晴晴的同学,”老人声音嘶哑,“这孩子真不听话,又不知跑去哪里了。今天是我家晴晴的生日,你们就留在这儿吃晚饭吧,我去找她,你们能不能帮我把桌上的饭菜摆好。”说着又踉踉跄跄拄着拐杖走了,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孙正昊说:“看来是要按照一定顺序摆桌上的菜了,看看有什么线索?”“有了,有了,”高欣韵看到放在烛台边有一张手写的菜单,笑道,“果然是农村摆酒!肯定要写菜单,东西南北,红肉白酒,天地为尊……”几个人都凑上前去研究,只有郭梓晨心不在焉,他站在门口的位置时刻提防着,半点没有参与游戏的心思。徐慧按照高欣韵的指挥把酒菜按方位摆好,可是并无下一步提示。“怎么会?”她问道,“不对吗?”周航在一旁说:“你们看这桌菜上浮着厚重的尘土,感觉摆了很久,老人又说他女儿不知去了哪里,有没有可能他女儿早就死了。”孙正昊说:“如果是等死人回来吃饭,那碗筷酒菜是不是要反着摆。”郭梓晨听得头皮发麻,他半点不想碰那桌酒菜,其他几个人倒是非常迅速重新摆盘。这次,最后一杯酒放下后,忽然听得吱呀一声,房间另一侧一扇暗门开了。孙正昊小心翼翼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往前跨了一步,突然大叫一声,郭梓晨吓得一把抱住身边的周航,却见孙正昊笑嘻嘻转过头:“吓到了吗?”大家都笑起来,只有郭梓晨怒吼:“有病吗!”“这么胆小的吗?”孙正昊嘲弄道,“怕有鬼跟着你?”郭梓晨全身发紧,周航安慰地拍拍他:“算了,算了。”他们相继进入第二个房间,把门关上,黑暗的室内亮起一盏黯淡的灯光,这是一间老旧的女孩卧室。房内摆着梳妆台、书桌,墙上贴着旧日历,墙角摆着一张床,床帘垂下,床边摆着一双女生的绣花布鞋,鞋尖对着床。高欣韵拉住郭梓晨说,低声秘笑:“我感觉床上有人呢。”郭梓晨背脊紧贴墙站着,丝毫不敢动。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搜索房间,孙正昊蹲在梳妆台前说:“你们看这有个雕花匣子,不过打不开,有一把密码锁锁住了,密码是2位。”“这里面一定有东西,”周航说,“找找有没有密码提示?”徐慧凑近墙上的日历,说:“日历是2001年的,6月18日这里圈起来了,日期是今天诶。”“试试看,”周航转动密码几次,“不对,有没有其他线索。”“我在想,她把鞋子摆成这样,应该是有目的的,线索应该在床上。”孙正昊上前去掀床帘,郭梓晨大喊:“别!”孙正昊被他吓了一跳:“做什么!”“万一床上蹦出个鬼怎么办!”郭梓晨怕得又往边上挪了几步。“怂货!”孙正昊冷笑,他不理郭梓晨一把掀开了床帘,然后低叫了一声,“这是……”“什么啊?”周航探身看,也是一顿,转身说,“你们别害怕啊。”“什么东西!”他们这个反应,郭梓晨已经吓得不行了。周航把床帘掀开,床上躺了一个面带微笑的纸人女童,郭梓晨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周航却似乎丝毫不怕,他爬上床仔细翻找了一下,在枕头下面找到了一本日记本。他取出日记本,除了郭梓晨,几个人都凑上前去,徐慧念道:“……我是真的很爱他,只是如今早就应该认清真相,他一直都在玩弄我,他和他妈妈都在逼我,我好累,宝宝,我好累,就在今天吧,我太累了。”徐慧的声音渐低:“这是遗书,落款是2023年7月15日,如果日历上是生年,那她才22岁,好可怜。”高欣韵说:“生卒年……22岁,试试22。”周航立刻去试,锁扣咔哒一声开了。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郭梓晨已经面如土色,他不记得李晓晴的生日,但他绝不会忘记她是哪天出事的,一年前的7月15日,那天妈妈受了大刺激,之后他和妈妈都被公安叫去询问,那一年晦暗炎夏历历在目。这是李晓晴在喊冤,还是复仇?他此时想拔腿就跑,却知道自己无路可逃。未完待续,明天揭晓结局小程序已更新全本欢迎超前解锁~责编
2023年1月19日
其他

我最爱的学生,怀上了我儿子的孩子 | 生日心怨02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金灿桂为人极其要强,遇到这样恐怖的事情,也告诉自己绝不能被打垮。她打定主意把郭梓晨送去国外,便开始忙着出国事宜,只是郭梓晨不愿意,半点不配合,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母子二人互相埋怨。金灿桂被诸事烦扰,原来是觉睡不着,现在饭也吃不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瘦了一圈。金灿桂去学校上班,连那个总是笑呵呵的门卫小保安都问她,金老师你脸色不好哦。金灿桂笑着说:“没事,没事。”小保安说:“金老师,不要太辛苦了,身体要紧啊。”“谢谢你,”金灿桂说,“实在是今年夏天太热了。”“是太热了,今年咱们这儿太热了,一连半个月高温,我都想回老家避暑了。”“你是哪里人啊?”小保安报了个地名,说道:“我们那边的,这不是家里老人忌日快到了,想最近请假回老家祭祖,我们那边可讲究了,上面人没办好事,下面人要上来讨的。”他开玩笑道。金灿桂笑容僵在脸上,她隐约想起李晓晴也是那里人。小保安见她表情不对,担忧地唤她,金灿桂连敷衍的话都编不出来,一路心神不宁地去了教学楼。她这节有课,可是她越想越难受,惊恐症犯了一样实在支撑不住,撑着一口气拐去洗手间,把自己锁在隔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头一歪就靠在了墙上。她用力抚着胸口,一下一下捋顺呼吸,眼前阵阵发黑,等到这一阵心悸晕眩过去,她发现自己从衣服到裤子全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时,卫生间门打开了,有人相继进来,说话声音轻轻的。“金老师没去上课,班长都跑去办公室找了。”金灿桂这才拿出手机,发现学生不敢给她打电话,信息倒是发来不少。“我看金老师近来模样好吓人,蜡黄焦瘦,好像生病了。”“她从去年那件事之后,不就一直这样吗?”“诶……李晓晴是她的得意门生,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很难受。”“她是很喜欢李晓晴。”“怎么说呢……她除了外面那些拉来的课题项目交给李晓晴做,平时很多私事都让她干,打饭买花拿快递搞卫生,你懂的。”“李晓晴真的太老实了……唉唉,我听说,那个她和……事情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你说那个事情啊,嘘……别说了,回去再说,走吧。”金灿桂等她们走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着呼吸。她听声音都知道是哪两个学生,原来她们在背后是这么说自己的。她面无表情地想,在别人眼里自己难道一直在欺压剥削李晓晴?真的太可笑了!这些学生里面最能干的就是李晓晴,能从那么穷苦的地方考出来,除了头脑最重要的是踏实,不娇气,肯吃苦,自己当初不正是欣赏李晓晴的性格品质,才把她当作最亲近的学生吗。给她更多的机会接触外面的课题项目,锻炼她的学术能力,这可是多少学生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让她独当一面,是锻炼她、培养她。至于那些日常琐事本来就是学生应该为老师做。如师如父,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跟着导师过来的,怎么你们这一代人就这么娇贵吗?她们有一点说对了,这些学生里,金灿桂最喜欢的就是李晓晴,这一点她也反复和李晓晴说过,金灿桂后来反省自己是不是这点没做好,让李晓晴接受了错误的信号。她还记得李晓晴到教师宿舍来找自己——她和郭梓晨谈恋爱之前经常要来的,后来两人在一起后倒是不怎么敢来了,叫她做点事情推三阻四,除了课业时常躲着她。其实大可不必,哪个当母亲的会不晓得儿子在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没有插手是因为知道郭梓晨就是这德行,从高中就开始早恋,谈过的女孩不知道有多少个,反正自家是儿子不吃亏。现在跟李晓晴在一起,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直到李晓晴找上门。李晓晴发消息给她说有事要向她汇报,金灿桂不用猜也晓得跟郭梓晨有关,于是没让她来办公室,直接到教工宿舍来找她。一段时间没见,李晓晴又瘦又憔悴,吓了金灿桂一跳,以为她生病了,关心地问她身体还好吧。李晓晴嗫喏着说:“还好。”金灿桂也不点破,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宽慰道:“如果功课压力大,要跟老师说,我们一起调整,不要傻乎乎一个人硬抗。”李晓晴低着头,双手不断摩挲手中茶杯,茶水热气直冲鼻子,落下泪来。人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可以硬挺过多少痛苦,来自在意的人一句温言软语却能让人瞬间破防。“金老师……我不知道梓晨有没有和您说,我跟他的事情。”金灿桂笑笑:“他说你们是好朋友,说你成绩不错,人又懂事,要多向你学习。”李晓晴哑住了,眼泪糊满了眼眶,她发着抖去揩,好能看清老师和周遭的一切:“不是的,郭梓晨是我男朋友,金老师,我们在谈恋爱。”金灿桂没有接话,她料想到李晓晴这副样子必然是因为郭梓晨。可李晓晴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猛一跳。“金老师,我怀孕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金灿桂只觉得腑脏之间升腾起一股呼之欲呕的愠气。金灿桂强压住那股气,死盯着眼前女孩,想要说点和缓的话,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李晓晴也红着眼傻在那里,惊慌失措地看着她。那眼神令金灿桂厌恶——说啊,你倒是往下说啊,这就说完了吗!等着我说恭喜吗!她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落在泪眼模糊的李晓晴眼里多么可怕,那是一张极力控制面部肌肉以至于微微抽搐的脸,吓得李晓晴一时忘了该说什么。金灿桂深呼吸:“你检查过了?”李小晴点头:“现在四周多。”“那赶紧处理掉啊。”金灿桂不带一丝感情地说,“你总不会打算生下来吧,还是要我给你爸妈打电话,把你领回去,你这学期的课也不用上了。”李晓晴脸色苍白,哭着摇头:“不要!不要!”“你也晓得不要,李晓晴,你家庭条件怎么样你自己清楚。你是你爸妈砸锅卖铁供出来读书的,他们让你在学校里学知识,不是让你来谈恋爱开房的,你怎么回事啊!”“我不是……”李晓晴羞愧不已捂着脸不断哭泣。“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知道我有多看重你,你看看你今年的课业成绩多差,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学习,你学着跟其他人那样只顾着玩你看看你配吗,你这样下去不用毕业了!”“不要,金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李晓晴泣不成声。“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做好延毕的准备吧。”李晓晴全身都发抖。“金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帮帮我吧……”“你走吧,自己去处理掉,你要是处理不了,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陪你处理,”金灿桂烦懒地坐在那儿,“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这么不自重不自爱!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本来是我带过最好的学生之一,我太失望了。”李晓晴强撑着试图为自己辩解:“李老师……我是真的爱梓晨,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结婚。”“你不要对我讲这种话,我是不愿意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但是我也不是偏向梓晨——你晓得,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偏不倚地说,两个人谈恋爱的事情,你情我愿,他要跟你分手,你找我也没用啊,你这么大人了,自己不做好安全措施现在怀孕了,你能怪谁?”金灿桂说,“趁现在还方便,赶紧处理掉,不然你这个论文也做不下去,不能毕业,到时候又过来找我哭,我作为你的老师,看你这样我也很难受。”李晓晴哭得昏头脑涨。金灿桂叹口气:“晓晴,抛开老师的身份,作为郭梓晨的妈妈,我跟你说句老实话。郭梓晨这个人你也晓得,家境呢还可以,模样也不错,从小到大身边都不缺女孩子喜欢,他人又老实,不会拒绝,就跟人家谈恋爱,但是有多少爱,我看他这个年纪也是稀里糊涂的。你不要对他寄予太多希望,他还是个小孩子。”“再说回来,我看看他身边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很优秀,不说长相,家世都是很好的,性格也好,很聪明。我也不是说你不好,你也有很多优点,但是如果他现在这样躲着你一定要跟你分手,你是不是也要反省一下自己身上的问题呢?我看他以前身边没有女孩子像你现在这样,大家都是好孩子。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说句难听的,谁会喜欢你,我要是男人我也不愿意跟你,老师也是为你好,你要找男朋友我不反对,但是要清醒评估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男生,不要在不合适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说这些可能你不愿意听,但是真的是为你考虑,”金灿桂苦口婆心地说,“老师给你的建议是抓紧时间去把小孩流掉,好好读书,争取能顺利毕业,再找个好工作,你的起点本来就比别人低很多,既然这样就更要比别人努力,哪敢像其他人那样浪费时间,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能立足了再找个合适的男孩子组建家庭,这样是不是更符合你的实际情况。”李晓晴懵头懵脑地听着,眼泪沤得整张雪白的脸粉红微肿,金灿桂看着也觉得可怜,又忍不住嫌恶,真不晓得现在的女生是怎么回事?失望是真心的,她本来还挺喜欢这个学生的,结果主意打到自己儿子身上来,现在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眼光也出了问题。谈到后来金灿桂也累了,让她回去吧,又有点担心她路上安全,本想把她送回学生宿舍,下楼正好遇到小保安,就嘱咐他把人送回去。保安年纪虽小,但是很会看眼色,见李晓晴整个人哭得憔悴不堪,失魂落魄,就连金老师也很疲惫的样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不敢多问,骑着电瓶车把李晓晴送回去了。那是金灿桂最后一次见李晓晴,一周之后李晓晴给她打电话,金灿桂正准备去上课,捧着保温杯喝茶润喉。电话里李晓晴语气虚弱,“金老师,我请假了,我在医院。”金灿桂“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点名给你去掉。”李晓晴沉默了一下,说:“金老师,郭梓晨不接我电话。”金灿桂本来平静的情绪一下子破防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我上次还没和你说清楚吗,李晓晴,你是不是不想毕业了!”电话里没声儿了,金灿桂正要挂电话,李晓晴突然说:“金老师,我不是您最喜欢的学生吗?您说您最喜欢我的,您以前说我就像您女儿一样,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怒火让金灿桂语气也激烈起来:“你讲什么胡话,那能一样吗?你做什么梦呢,你自己对自己没有数吗?算了,这次以后你也不要跟着我了,我跟学校说,我教不了你,你另投名师吧。”李晓晴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金灿桂气得喝光了保温杯里的水,那一节课她讲课都讲得心不在焉,下课铃响的时候,李晓晴从医院楼上跳了下来。郭梓晨被金灿桂逼得没办法,态度消极地应付着,下班不想回家,每天和周航在外厮混。周航说真羡慕你想出去就能走,我家条件不好,当时出国可是下了很大决心。郭梓晨说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我根本不想出去,外面哪那么好混,光是语言就愁死我了。“你读到研究生,英语最基础的应该没问题了吧。”郭梓晨哼哼唧唧:“你晓得我在本校直研的,老师都是我从小叫叔叔阿姨的好不好。”周航笑笑,说:“那你要不去报个班,我有个朋友在一家外语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好歹把语言捡起来,你妈那里也好交代。”郭梓晨想想也是,磨磨唧唧地去了,结果第一天课后就给周航打电话,问他,你介绍的那个高老师是不是你女朋友。周航莫名其妙,不是啊。郭梓晨马上说:“说好了,我录音了啊,那别怪我下手了——这也太极品了吧,你们怎么认识的啊?”周航笑:“我以前玩剧本杀密室逃脱,一起拼人的时候认识,高欣韵很喜欢玩,有时候一周能约好几次,就慢慢熟了。”“她这么漂亮,你没想法吗?”周航:“我那时有喜欢的女生。”郭梓晨不关心这些,只问他:“那你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没有吧,”周航说,“反正我没看到过——不是,你都要出国了,收收心吧。”“我就算明天上飞机,也不耽误我今天约啊。”“高欣韵看起来不太好追。”“我就喜欢有挑战性的。”话是这样说的,但是郭梓晨发现高欣韵确实不好追。她小尖脸,大眼睛,笑起来五官恰意地皱在一起,有种猫咪和狐狸的混合相,人也如猫咪般游离,狐狸一样狡猾。郭梓晨没事就去问问题,问题无聊,就是凑近了逗她说话,她未语先笑,人看起来很可亲,但是实际上滴水不漏,除了课堂上的问题,根本不留任何空间。郭梓晨猜学生里对她有好感的不在少数,所以她才这么熟练地打太极。郭梓晨心痒痒。他在师生群里想加高欣韵的微信,但是没通过,想来想去,拜托周航把高欣韵约出来去玩剧本杀。周航说这不好吧,她那么聪明,我约一次,下次再约不出来了。郭梓晨想想也是。周航说:“不然我们线上先来一局,到时候你顺势加她。”郭梓晨说好。到了晚上,周航拉了一个临时群开了一个剧本,把郭梓晨和高欣韵拉到了一块,群里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个人。剧本是一个民国老板在自己生日时候死了,角色有太太、情人、宾客、管家、儿子、儿媳、私生子,郭梓晨拿到的角色卡片上写着,自己是因为继承问题在天台用刀刺杀死者,高欣韵是他的妻子,他对剧本和游戏都没兴趣,只认准高欣韵的头像,一直配合她说话,一有人把矛头对准高欣韵他就上去帮忙,一口一个老婆叫得顺口。第三轮投票的时候,眼看着他们要投死高欣韵,他干脆自爆了。结果最后复盘发现他其实不是凶手,这民国老板造孽太多,每个人都补刀了,相互配合迷惑了警探,所以凶手其实是所有人。然而,这些对郭梓晨都不重要,他终于顺利加上了高欣韵的微信,迫不及待聊起来。“老婆,我先死了,留你守寡真是对不起。”高欣韵好一会儿,才回复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守寡?”“这么狠心的吗?”“自古以来,男人先死,女人守寡,女人先死,男人转天就会另娶。”“也不一定吧……”高欣韵接着说:“所以,我建议女人实在要死,就拉着男人陪葬。”“哇,姐姐好凶,我好爱。”高欣韵:“开玩笑啦,只对渣男。”“那我安全了。”“你不是渣男吗?”“我清清白白最老实一个孩子了,姐姐。”高欣韵哈哈笑,过了一会儿说:“哪里老实了。”“哪里不老实?”高欣韵没有回答。郭梓晨拿着手机,迟迟不见回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手机又响了,高欣韵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没有啊!”郭梓晨立刻回复。“那个总是跟着你的不是你女朋友吗?”郭梓晨看着这句话,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一瞬间头皮好像被抓住了,大脑几乎炸裂,他死死握着手机。深夜的房间里,安静好像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像一层朦胧的纱雾在流动,他不敢动,生怕任何动静惊扰了黑暗中的东西。那天郭梓晨没有再回复高欣韵的消息。谁想在这之后,高欣韵开始主动接近郭梓晨,上课的时候有意无意多看他一眼,微笑的幅度也比对着别人更大。郭梓晨不是傻子,可是他因为高欣韵那句话总隐隐不舒服,每每高欣韵看他的时候,他都疑心她是不是在看他身后的其他东西。他感觉真的见鬼了,晚上不敢走夜路,睡觉要开灯,好几次半夜里睡着又惊醒。他此时才认为他妈说得不错,出国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金灿桂不敢和别人说,她最近联系最多的是徐慧。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从来不屑于封建迷信,身边也都是同一个圈层的人,加之之前李晓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没有影响工作,但也实在不好看,她无人可说,可是那些鬼祟邪门的事情沉甸甸压在她心头,令她非常痛苦。这时,这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时不时给她分享一些心灵鸡汤、红包团的信息倒让她略略释怀,她便约她出来喝茶。两人约在茶室,灯光昏暗,徐慧虽然才30多岁,但穿着拖拖沓沓,拎着一个买菜包,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没有化妆,一看就是没有个人生活的主妇样,金灿桂内心又有点嫌弃她——她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都是很利落讲究的人。徐慧倒是看不出来金灿桂对她的看法,亲热地叫她金老师,问她最近怎么样。金灿桂一辈子要强,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弱气,可是她今天原是找徐慧倾诉,纠结下,喝了口茶说:“就那样,还行。”徐慧马上说自己不好,身体也不好,精神也不好,一肚子苦水。金灿桂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徐慧说自己没有小孩的苦。金灿桂想起她上次说的事情,问道:“你之前说你二十多岁流了小孩,后来没有再要啊。”“后来一次宫外孕,再就一直没要上,现在养了一只狗一只猫当小孩,我心里是很想要的,”徐慧说,“我去算命,阴阳先生说我的小孩有怨气,不肯投胎,一直跟着我身边,有别的小孩要来,就被她赶走了。”金灿桂现在听到这种事心里就一凛,她抿了一口茶,缓缓心神,道:“你信这些?”“怎么不信,我是很信的,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讲不通,我觉得都是有问题的。”金灿桂想了想说:“我没跟别人讲过,去年我带的一个女学生跳楼自杀了,之后我就不太顺。”徐慧“诶呀”一声,说:“怎么回事啊!”金灿桂咬咬牙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讲,太晦气了!这种学生跳楼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我没想到落到我头上,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警察、学校都来找我谈话,最后也证明了跟我没关系,可能是那段时间实在太劳心神,我后来就开始失眠了。”回忆当时情景,金灿桂至今心有余悸,李晓晴自杀时还怀着孩子,要撇清她和郭梓晨关系实在不可能,儿子硬着头皮去做笔录,回来嚎啕,说签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把她听得也直掉眼泪。好在最后也只是归结为男女感情纠纷,学校舆情应对做得好,这件事淡化处理,但是本地各种群里还是传出大学女生怀孕跳楼的小道消息,让金灿桂那段时间每天提心吊胆。不过,最终一切都过去了,这些事也没必要告诉徐慧。“那既然事情过去了,你也应该放宽心了,不要再去想了。”“话是这样说,但是我最近……连续遇到那种事情。”金灿桂把声音压得很低。徐慧缓缓睁大眼睛。金灿桂提起前两天上大课的事情。那天晚上,她在阶梯教室开一个公开课讲座,人来得不少,她正上课突然余光看到了李晓晴坐在后排学生中间。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发僵发紧,她不敢去看,马上低下头看讲义,可是那些字完全进不去她脑海中,直到有人抓住她胳膊,她吓了一跳,居然是几个学生上来搀扶住她。她不晓得在那些学生眼里她忽然面如白纸,全身发抖,把学生们都吓坏了。她站在讲台上远望去,阶梯之上根本没有坐着李晓晴,只有不明所以,躁动不安的学生们。“我不晓得是不是幻觉,我真的看到她了,如果不是她,我就是精神出问题了,如果是她……”金灿桂把茶杯放下,颤抖的手把水洒在桌面上。徐慧拿纸巾给她擦擦,安慰地抚着她的脊背连连唉叹,问道:“金老师,不是我说,你这个学生生前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怨恨?”金灿桂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徐慧说:“金老师,我说你要不要给她超度一下,立个牌位。”“这有用吗?”金灿桂迷惘地抬起头看向徐慧。徐慧肯定地说:“她一定是心里有很强的怨念,才不肯离去。”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3年1月18日
其他

渣男和绿茶之间,唯独闭口不谈爱 | 潮水

爱也不够爱,坏又不够坏,静岛这个故事,写的是“渣男”和“绿茶”之间的真爱。高中里要好的十来个同学,从毕业之后就保持着五一、十一、过年各聚会一次的习惯,大学期间刘泽义在北京读书,但凡回浙州,不管安排多紧张,都会千方百计参加聚会,回浙州工作之后,更是一场不落。刘泽义一贯沉默,有时候整场聚会也不见得说超过10句话,但他喜欢参加聚会,看顺利的人如何压抑着得意巧妙显摆、失落的人如何以超常的兴奋开玩笑自嘲,像观测一场漫长的涨潮,世俗的一切渐渐涌上来,曾经在海滩上嬉戏的少年们,以各种姿态身处潮水中。刘泽义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又不一样,他自问是清晰看到了海浪的戏水者。这是刘泽义对高中同学聚会价值冠冕堂皇版本的解释,还有一个版本的解释,他清晰知道它的存在,但总不好意思面对它。那些聚会对刘泽义而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直是曾明娜。高中毕业后刘泽义就没有理由单独见曾明娜,他需要聚会,需要一次又一次当面去搞清楚自己对曾明娜是不是还有感觉。每一次刘泽义都发现,的确还有,这种发现很悲伤,又夹杂着奇异的快乐,只要还保留着这份毫无指望而纯粹的爱,就还拥有豁免于被淹没的特权吧。这次聚会结束,曾明娜和刘泽义坐同一台电梯下楼,刘泽义正要打车,曾明娜叫住他:“你搬家了没?”“没有。”“我也没有,别打车了,吃多了走走消消食吧,也就20来分钟。”“行。”曾明娜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高中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一起回家过,刘泽义有点紧张,正要说你也会穿高跟鞋了,曾明娜从大包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刘泽义站住,扶着他开始换鞋。“累死了。”“穿什么高跟鞋呢,本来就高,相亲都没人敢要。”“切,我还需要相亲?就我这长相,浙州医院B超医生,行情好得很好吗。倒是你,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快点骗个小姑娘结婚吧,IT男的尽头是秃头。”气氛一下子就松动了,他们一贯习惯互相奚落,这门手艺不需要复习随时可以捡起来。刘泽义正挖空心思想说点当初曾明娜丢人的事情回击,曾明娜忽然问:“你怎么了,有心事?”刚才的聚会中,刘泽义自问并没有任何失常的表现,多吃菜,少说话,他是来放松的,不是来倾诉的,不知道曾明娜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回避否认是不会有用的,刘泽义太了解曾明娜了,她像个啄木鸟,一旦认准目标会不停地扎下去,不扎出洞来绝不罢休,当初她就是那么直截了当,从“你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开始,一路把刘泽义从不肯对人说的心事全勾了出来。刘泽义只能坦白了,工作挺顺利,老大已经说了要破格升他,就算是清夏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也很难工作两年多就升职,还有很多硕士、博士等着呢。但是他已经申请到了去美国读硕的机会,还是完全跨专业的心理学,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选。曾明娜想了一下说:“旺旺网现在很红,再过几年就算是海归硕士也不一定能进,对吧?”“对,现在辞职,很愚蠢。”“从计算机到心理学,这个跨度很大,能申请下来不容易。”“对,是真有兴趣,这几年花了不少功夫,谁考大学的时候就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啊。”“经济压力大吗?”“还好,申请到了全奖,我爸爸说他肯帮我出房租,到底是美国名校嘛,他觉得说出去有面子。”“现实看就是你要抛弃一个前途很好的工作,转换轨道,未来到底怎么样也不好说,你妈肯定不支持。”那是自然的,刘泽义从7岁开始和妈妈相依为命,在北京读书的4年,已经让妈妈很牵肠挂肚,好不容易回来,找到了好工作,眼看已经稳定下来,又要走,还是更远的地方,更不好说的归期。“对啊,哭了好几次了。”“去吧。”“啊?去?去读书?”“对啊。”“为什么?”“既然明知道这个决定很不符合现实利益,你妈又反对,但你还在纠结,而且也为了能有这个机会做了很久的努力,说明你就是很想去。人啊,真喜欢什么理性是没用的,你能压自己一年两年,压不了一辈子,要是不去,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如果我去了,以后也后悔怎么办呢?”“为了喜欢的事后悔,和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后悔,是不一样的。”可能是聚会的时候喝了点酒,可能是月色中的树影摇摆得太温柔,可能是刚才曾明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透过衬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也可能仅仅是忍了太久总要面对,刘泽义脱口而出:“这倒是,当年喜欢你这件事情,说出来了也后悔过,但想想如果没说,那我会更难受的。”那是高三的时候,曾明娜过生日,刘泽义把她叫到学校顶楼的天台,给了她礼物,曾明娜感谢之后拿着礼物要跑,刘泽义拦住她:“曾明娜,我喜欢你。”刘泽义表白之前就知道,他肯定会被拒绝的,世界上所有的暗恋都是明恋,被喜欢的那一方不可能没有察觉,只是装糊涂罢了。曾明娜看不上自己,这是理所应当的。在这所浙州最好的高中里,刘泽义并不起眼,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不爱运动,相当内向,除了有些小文艺、会念书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曾明娜是学校明星级的人物,漂亮得晃眼,高挑、健美,乐观开朗,男同学都喜欢她,按说应该嫉妒的女同学一样喜欢她。能和曾明娜做好朋友,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刘泽义本想拖到毕业就好了,反正他铁了心要考上北京的清夏大学,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过得和身边的人完全不一样,而曾明娜早就定了目标是浙州医学院,到时候就能不伤脾胃地让时间空间去解决问题。然而还是不甘心啊,每次看着曾明娜,刘泽义都觉得自己胸口涌上来一团又一团火焰,烧得他口干舌燥,不说出来只怕要爆炸。曾明娜很快回答:“刘泽义,我也很喜欢你,是那种妹妹对哥哥的喜欢,我这一辈子可能有很多喜欢的男孩子,但是哥哥,就只有你一个。”刘泽义不敢看曾明娜,她的眼睛里肯定都是怜悯和歉意,她给出这样的回答,想必已经考虑过很久。“行啊妹妹,压岁钱总不用给吧。”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聊起这件事,两个人仍然像过去3年那样,自修课的时候传纸条聊题目或笑话,下课在一起偷偷吃零食,晚自修结束一起骑车回家,曾明娜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哥,刘泽义答应她,他知道自己脸上带着一点自嘲、一点洒脱,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已经很好了。很快就高考了,刘泽义果然去了北京,曾明娜也果然留在了浙州。大一下刘泽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伤筋动骨地失恋,对方是英语系的系花,说是系花,其实至多只有曾明娜七八分美,但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刘泽义轻松胜出了,和曾明娜的那3年还是有好处的,让他基本掌握了男女之间拉扯的节奏。真的追到之后却又很迷惘。刘泽义和女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最开头的甜蜜过去之后,种种生活的龃龉开始涌现,按到床底下也按不住,他忽然能部分理解他爸爸当初为什么坚定离婚了,这种柴米油盐的日子别说几十年了,过上几个月就令他窒息。刘泽义开始故意冷淡女朋友,成天和兄弟出去喝酒,过节拒绝送礼,“我不凑热闹”,回到家对着电脑查资料、打游戏,心不在焉地对来大姨妈的女友说:“你烧点热水喝嘛。”根本不需要自学的心理学知识,刘泽义也知道女朋友在一点点积攒失望,明明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关系就能转危为安,但他发现自己不想努力,如果是曾明娜,就不一样了吧。曾明娜从来不说自己是不是恋爱了,她是不是也会被别的男人这样对待,不会吧,没有男人有权力这样对她。明明应该心疼女朋友的时候,刘泽义却因为嫉妒而发狂。当女友终于提出分手,刘泽义觉得轻松,轻松过后却出奇难受,他想着女朋友哭着说的话,“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充满怀疑,又有恐惧,他想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她说过,她不会离开的,人啊,这些话都是不算数的,谁都会离开,真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那天刚好是生日,刘泽义一个人在大排档喝了不少啤酒,回出租房又灌了一整瓶小二,他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实在撑不住了,本能地给曾明娜打电话。“我还想着要打给你的,白天一忙忘了,生日快乐。礼物收到了吗?”刘泽义大着舌头说收到了,耳机,用着呢。“你怎么了?”如果是平时,刘泽义会糊弄几句,那天混着喝,又有心事,醉得特别快,他对着电话那头的曾明娜说:“我想死。”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妈妈不问还好,妈妈一关心,反而歇斯底里爆发。曾明娜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怎么办?我活着你又打算对我怎么办?刘泽义被曾明娜这种随机发挥的过量温柔激怒了:“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好不好?”问啊,问为什么,但曾明娜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所以她是明白的,刘泽义知道,她就喜欢这样对他,他是她的一只股票,买了之后从来不去关心,偶尔打开看看涨涨跌跌的行情,并不影响大局,但确信只要她不下手沽清,便一直拥有。这算是刘泽义和曾明娜关系的转折点,这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曾明娜,他想无论如何,他要告别曾明娜了。刘泽义学会了最好的告别方式,那就是新的恋爱。刘泽义渐渐发现要胜过身边的男同学简直太简单了,每周健身3次,在乎个人卫生,花点时间穿搭,哪怕有渣男的名声,也一样有女人会对他好奇,到后来,渣男这个标签反而成了优势,总有自视甚高的女人来挑战高难度。刘泽义越来越熟练如何搞定女人,沉默、微笑、倾听,角度刁钻的俏皮话,忧郁浪漫的擦边球情话,关键时刻大方砸钱展示温柔担当,随即闪躲,在对方游移忐忑的时候坚定出击,几乎百试不爽。也不是没有波折,大三上,当时的女朋友怀孕了,刘泽义不敢告诉妈妈,很难得地主动找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打过来2万:“我现在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不要担心花钱,女朋友可以多交,男女的事情才会看得淡,才不会吃大亏,但是别惹出事情来,好好毕业,给我长脸。”刘泽义一听就知道爸爸这些年没有少干混蛋事,亏得他还总是和妈妈斤斤计较他的补课费,钱花在哪里不是花,给他是应该的。这之后刘泽义经常毫无心理压力地向爸爸要钱,爸爸有求必应,也不多给,一个电话500块,十多年生疏的父子关系因为金钱的润滑,有了双方心照不宣的温和局面,而刘泽义的泡妞大业,自然是如虎添翼,他有时候荒唐得自己都心慌。只是每年到了曾明娜生日,刘泽义仍然忍不住掐着零点给她发个消息:生日快乐。每年曾明娜都会第一时间回复:谢谢,你也要快乐。曾明娜偶尔会心血来潮打个电话聊聊近况,他明白她在做什么,像看到火要灭了,就及时添上一根柴,再烧一会儿是一会儿。令刘泽义丧气的是他明明都知道,却也喜欢她这样做,只有那些为了曾明娜患得患失的瞬间,才会让刘泽义觉得自己的心仍然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毫无理由这样薄情寡义的,他还是有机会被拯救的。这种自欺欺人,未免也拖延得太久,这次要走得更远,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不会说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总不能一辈子困着他。刘泽义鼓足勇气问曾明娜:“怎么,还想装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我还喜欢你。”曾明娜说:“我知道,但是……”“但是你不喜欢我嘛。你很渣,对待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喜欢的人,最仁慈的方式是明确说清楚,从此再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往来。当年你是18岁,还可以说太年轻,现在你都快25岁了,总该明白了吧,为什么还要这样?”“是我的错,对不起。”“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我变态吧。对不起。”所以,不过如此了。刘泽义想,他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好多次“对不起”,说出来就是给了交代了,还能指望什么呢。刘泽义把曾明娜送到家附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下定了决心,我真的要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刘泽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目送曾明娜离开,转身打车,向相反方向回家,他觉得自己告别了人生中重要的阶段,从此可以死了心,顺滑地往下走了。几年不见,曾明娜更好看了,不知道是打了粉还是白大褂衬的,白得耀眼,站在浙州医院门口,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她,像疑心自己误入了医疗剧拍摄现场。刘泽义懊恼着,他准备过的那些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居然说不出口,只是傻笑:“谢谢你了,关键时刻还得靠老同学。”曾明娜瞪他一眼:“和我客气什么”,说着过来拉住刘泽义妈妈的手:“阿姨你放心,肺癌现在治疗手段很多,汪主任是我们最好的胸外科医生。”刘泽义妈妈还在忐忑中:“他肯给我动手术?”“放心吧,我托了人和他打过招呼。”想了想又补充:“待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大姨,这样关系近,更好说话。”刘泽义笑:“行啊,以后在医院就叫你表妹。”说完觉得有点唐突,幸好曾明娜也笑了:“哥,你就放心吧。”事情办得很顺利,加了号,敲定了汪主任主刀,开了住院单,曾明娜把刘泽义和他妈妈送到医院门口,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刘泽义妈妈说自己要抓紧回去准备点住院的东西,让儿子请老同学吃个饭,聊聊该怎么给汪主任送礼。曾明娜出奇热络拉着刘泽义去医院对面的肯德基,两个人很快进入了老同学见面才会有的轻松气氛中,聊了几个同学的八卦,刘泽义也交代了自己这几年,书读得很辛苦,刚拿到硕士,本来还在纠结是读博士还是找工作,妈妈生病,只能回来了,正在找工作。“心理学能做什么?进大学?进心理咨询机构?”“没读博,进大学很难,进机构收入又不太行。倒是又过了好几家网络公司的二面,旺旺网说确定还要我,我算是有计算机工作经验又有心理学教育背景的复合型人才。”“那就回去,岗位总会不一样了,收入又不错。”“不想回去,还想多看看。当时走就是不甘心,不能像鲁迅小说里写的那个人,像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太可悲了。”“也未必啦,苍蝇飞回来,是觉得那个地方它最舒服,人也是的,飞的那一圈,是用来知道好歹的。”“也许我就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倒也是,你一直很有性格,挺好的,难得。”吃完了,曾明娜说汪主任既然知道你是我表哥,直接送钱他可能不好意思收,不如给他双胞胎外孙买对小金锁,你自己找机会送。刘泽义让曾明娜陪他一起买,曾明娜不疑有他,陪着他走了十来分钟,进周大福挑首饰。服务员推荐了几款,曾明娜和刘泽义商量着选了克数合适的。正要开单子,刘泽义看中一个18k的小天使吊坠项链,翅膀上各有一颗不大也不太小的钻石,闪烁灵动,价位足够,他让服务员也算上:“送你的。”刘泽义想,这个表达很清楚了,你帮了我,我就谢你,我们如今就是这样的普通同学关系。“好啊,谢谢生日礼物,多少年不给我了。”刘泽义一愣,只有今年,妈妈的事情让他忙得昏了头,忘了今天是曾明娜的生日,如今误打误撞,却让她误会了。刘泽义不好解释,服务员撺掇着,刘泽义有点不好意思地当场给曾明娜戴上,他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她的头发散发着复杂的香气,让他扣锁扣的时候失败了2次。手术那天,没想到曾明娜请了假专门过来陪刘泽义,刘泽义觉得古怪,劝她走,曾明娜不肯,她的手机过一阵就响一下,一条条读给刘泽义听,是麻醉医生发过来的。“打开了,面积很小。”“汪主任说位置很好,周边都看了,很干净。”“目前看的确算早期,汪主任说化疗做几个疗程就行。”“在醒麻醉了,出血量很少。”刘泽义听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怕。父亲执意离婚时,刘泽义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家都以为他不明白,当着他的面议论说他妈妈肯定还要再嫁,“一个人带孩子,还是个男孩,压力多大啊,守不住的”。刘泽义惴惴不安,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分担家务,不给妈妈添任何麻烦。那时候爸爸还算大方,打过来的抚养费远远超过协议的数字,每个月至少过来看刘泽义一次,偶尔还在家吃饭,刘泽义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可以吧。可初中的时候还是有个男人出现了,妈妈和刘泽义摊牌,刘泽义只是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滴下来,他哭的时候心里是冷静的,想妈妈应该会可怜他,他已经是无懈可击的好儿子。然而并没有改变,既然懂事,就应该懂得大人的难处。后爸开始还是不错的,一家小报的记者,能说会道,刘泽义虽然不肯叫他爸爸,也能和他相安无事。爸爸不再多打一分钱,换季的时候会来学校门口接刘泽义,带他吃顿好的,送上一大包名牌衣服和鞋子。三年之后,刘泽义考上重高,后爸的报社被收购,他中年失业。靠女人养的男人,不是变得格外温顺就是变得格外强势,后爸选择了后者,家里渐渐变得不能呆。刘泽义不想在爸爸面前丢人,只是说决定不读文科,要学计算机,爸爸也很支持,“好啊,来钱快,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要学就要上最好的,如果考上清夏大学,我包你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等刘泽义拿到录取通知书,妈妈也总算离婚了,刘泽义临去北京,很大度成熟地对妈妈说:“我走了,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不如再找一个。”妈妈苦笑:“不找了,你大了,我也老了,再搞个老头子来伺候吗?结婚是空的,没意思的。”本该如此的,有的人不认命,那就吃苦头,吃一次不够就吃第二次,吃到记住为止。刘泽义知道自己这样提议就是等妈妈这句话,隐含着“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意思,她心里不会好过,但这些年来他又好过到哪里去。算扯平了,以后就这样了,母子相依为命。刘泽义误会了这种日子是理所应当的,才会刚回浙州工作两年就任性说走就走了,现在他明白了,留给他的时间还长,给他妈妈的却未必。曾明娜来对了,让刘泽义那颗心能早点放下,他在感慨中拍拍曾明娜的手:“谢谢,谢谢你陪我。”曾明娜一把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放心吧,真的没事了。你啊,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扛着,让人心疼。”曾明娜的手又软又暖,抓得刘泽义心里发慌,她在干什么,她在想什么,他该怎么办,他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那是他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有什么权力这么自说自话,她就这么吃定了他?刘泽义转头看曾明娜,等候区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倒是那条小天使项链,在灰扑扑的光下仍然闪啊闪的,真要飞起来似的。刘泽义说:“你戴着很好看,过几天给我女朋友也去买一条。”“太偷懒了吧,要重新选才够心意。”曾明娜自自然然地松开了手。这之后,曾明娜来病房探视过几次,刘泽义妈妈和她聊刘泽义在高中的调皮捣蛋,太开心了说漏了嘴,护士们都听出来她们并不是亲戚,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刘泽义妈妈上了心,仔细打探后拉住刘泽义,叫他千万不要糊涂:“小鲍条件是一般,到底和你一起在美国苦了几年,现在还陪着你回来了,你不能对不起她。”刘泽义听出意思:“你放心,曾医生看不上我的。”刘泽义妈妈更不放心了:“她要是看上你,你就真的选她?她不行的。”刘泽义好奇了,逗妈妈:“她哪里不行?工作稳定体面,能解决家里人的医疗资源,相貌更加没得挑,我们还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什么知根知底啊,你哪儿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刘泽义妈妈撇撇嘴,说整个医院都知道,曾明娜和妇产科的副主任有一腿,副主任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医院闹过:“也亏她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刘泽义愣了一下,他想说这不可能,曾明娜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口,这么多年了,她很少聊自己的事,她是他放在心里偶尔拿出来看一下的影影绰绰的念想,像林间的月色,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一路穿越了什么。一个来月之后,同学聚会,大家照例拿曾明娜和刘泽义开玩笑,安排他们坐到一起。他们聊了几句刘泽义妈妈的恢复情况,然后是吃饭,喝酒,大多数同学结婚了,个别性急的已经离婚了,好几个做了爸爸妈妈的都过来给曾明娜敬酒,他们都是在曾明娜这边照了B超的,提早知道了孩子的性别,好取名字好买东西。曾明娜很开心:“没别的好帮大家的,有需要尽管来找我。”吃完饭下楼,刘泽义查了查手机:“半个小时,走不走?”“走。”走了几步,曾明娜紧了紧开衫,刘泽义脱下外套要给她披上,曾明娜笑着拒绝:“走走就热了。”“怎么,怕万一男朋友看到误会?”“你应该知道吧,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刘泽义想说我为什么会知道,曾明娜堵住了他:“你妈妈肯定打听到了,我后来去病房看她,她那个表情,我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对。”“为什么呢?”“因为喜欢,喜欢就没有办法了,你也喜欢过,你知道的,真喜欢就没办法。”“喜欢他什么?”“开始是觉得他专业太好了,有点崇拜吧,后来是发现人也很特别。”“现在还喜欢吗?”“不喜欢了,他不够勇敢。”“恨他吗?”“不恨,人都是很难的真的勇敢的。”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曾明娜问:“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女朋友姓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的?”“在你妈病房遇到过。”“她没和我提起过。”“肯定不会啦。”“什么意思?”曾明娜说不知道是你妈说了什么,还是女人的直觉,她来B超室找我聊过。“聊什么?”“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知道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你对她忽冷忽热的是不是和我有关系。”“你怎么说的?”“你是不是没打算和她结婚?”曾明娜用问题来回避问题,刘泽义知道这是她的一贯伎俩,但她刚才已经和自己坦白过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穷追猛打。刘泽义不抵赖,他开始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自己不会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看她不错”,曾明娜双手划了个葫芦型的弧线,“身材爆好,还很在乎你。”“不是不想和她结婚,就是不想结婚。”“为什么呢?”“结婚了,就要一辈子在一起了对吧,我不觉得我能一辈子和谁在一起。”“说实话,我能理解,我也不觉得能和谁一辈子在一起。我挺喜欢做菜,解压,有创造性,但要我每天做菜,想想都要疯,总觉得结婚也差不多,能把最有乐子的事情变成折磨。”“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不打算结婚,就不该处好几年,大部分女人都是想结婚的,以为日子久了,你会改主意的。”他们又聊了一些安全的话题,直到曾明娜在家楼下忽然站定了问刘泽义:“你有没有发现过,以前陪我回家总会遇到红灯?”刘泽义想了想:“好像是啊。”曾明娜说这是她设计过的,从学校到她家,骑车快一点10分钟就到,如果多卡几个红灯就起码要15分钟,她每次远远看到红绿灯就在精心计算速度时间,确保他们两个精确地停在红灯前。刘泽义呆了。“以前老听你说你家里的破事,我从来没说过我家的事情,我爸妈虽然没离婚,吵了半辈子,那时候我总想,能晚点回家都是好的。”“这样啊。”“其实到家也可以暂时不进门的。我是真的很想多和你聊一会儿。你呢?”刘泽义心想,我家根本就不住这边,每次送完你我再骑回头路回家,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犯的傻,没必要说了。刘泽义很豁达:“我也是啊,那时候喜欢你嘛。”曾明娜想说什么的样子,刘泽义微笑朝她挥挥手。刘泽义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从曾明娜家回自己家,这条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想起来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是在曾明娜这边攒够了足够多的快乐,再回到家里,依赖着那些余温去面对糟糕的一切。而原来她也是这样的,那些日子里共享的时间,对她一样是重要的。刘泽义发狠地蹬着车,他想她怎么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说了,无非是自己的名声不好了,以后要恋爱结婚就麻烦了。恋爱其实还是容易的,刘泽义太知道男人了,可能好多人等着占便宜,但要结婚,是难了,除非曾明娜愿意下嫁。下嫁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好结果?男人得到了自己配不上的人,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或者对方好拿捏,不会珍惜的。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曾明娜说自己也不想结婚,女人说这话的他见识过,都是以退为进,小鲍也没少说。刘泽义越琢磨越愤怒,曾明娜现在和他说过去的事情,莫非觉得如果一定要下嫁,找他是最牢靠的?她觉得到了今天她还是特别的吗?他就会珍惜她吗?他就特别贱,特别好控制?刘泽义想,刚才应该告诉曾明娜的,他面上了游游网,而不是旺旺网,他没做苍蝇。刘泽义和鲍悦然是在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邻座,年龄相仿,聊了几句发现是去同一所大学读书,鲍悦然五官一般,但身材和性格一样,异常热辣,一路逗得他挺开心,下飞机的时候,刘泽义已经叫她小鲍,鲍悦然叫他老刘,虽然后来刘泽义发现小鲍比他还大3岁,但这种称呼延续了下来,他们算是留学生圈里难得稳定的一对儿。其实恋爱一年,刘泽义就想撤了。如果说情场如战场,那小鲍显然是高手,先诱敌深入,表示也不想结婚,只想在读书期间有个人互相照顾;然后贴身作战,温和黏人,废了刘泽义好几次心猿意马的机会,学业压力大,刘泽义本来也没多少力气折腾,就配合她过家家;但等小鲍想以时间换空间,逐步蚕食刘泽义生活的时候,他就警觉了,拿出以前对付女人的冷暴力手段来。研一暑假,刘泽义忙着帮老板做论文数据整理,刘泽义爸爸来美国谈项目,临时决定杀到波士顿看儿子,刘泽义当时已经和小鲍冷战小半个月,他没想到小鲍二话不说热情接待,接机、订饭店、订旅馆、陪着玩了两天。刘泽义爸爸走之前,三个人吃了一顿正宗的好川菜,开了2瓶茅台,聊了3个多小时,小鲍醉醺醺的,还记得拿出学校的logoT恤、环保袋、钢笔,送给刘泽义爸爸,经营了宾主尽欢的局面。刘泽义有点头疼,这么一闹,让他不好意思继续冷下去,恐怕他爸爸也会支持小鲍,没想到他爸爸回国之后给他打电话:“这个女人不简单啊,老家是农村的,还有个弟弟,她能考上不错的本科,找到不错的工作,还能下定决心在没拿到奖学金的情况下辞职出国读书,经济上似乎也没有多大压力,你想过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刘泽义恍然大悟,原来那顿饭,他爸爸是来套话的,到底是生意人,到哪里都是现实精明的。本来就没打算在一起多久,这些事情,不重要了,刘泽义干笑:“怎么过来的,人往高处走,能走上来就是本事。”“我宁愿你花钱买,也不要沾这种女人,男人不怕上错床,只要能下床就行,反正她是绝对不能娶回来做老婆的。越早分越好,你算计不过她。”就是这话,让刘泽义气不过,在这之前小鲍根本不知道他有个有钱的爹,小鲍就不能是看上他这个人吗?他有什么值得小鲍算计的?出点钱就觉得自己真是有权利指手画脚的爹了?刘泽义冷笑:“现在想起来要管我了?我有眼睛,我看得出好歹。”刘泽义摔了电话,第二个月他爸爸就不再给房东打房租,刘泽义知道他是要他低头,这种招数他爸爸是很熟悉的。刘泽义大学期间短暂交往过一个曾经找糖爹的女孩子,她说男人的方法就是在她身上大方花钱,让她习惯好房子、好衣服、好护肤品、好包,却不直接给她大钱,让她攒不够钱离开。刘泽义当时就明白了,多年来爸爸对他做的也是一样的,花钱来买儿子。刘泽义不肯低头,发狠打了两份零工,疲劳过度阑尾炎发作动手术,小鲍忙前忙后伺候,还贴了好几个月房租,这份温暖恰好证明了刘泽义爸爸是错的,刘泽义因此心怀感激,分手的事情就此搁置,这之后,两人还像以前那样相处。一眨眼,小鲍已经过了30岁了,绝大多数中国女人,不管在哪里生活,好像体内都有个定时炸弹,到点必须结婚,小鲍也终于按捺不住暗示刘泽义,刘泽义很想干脆说明白,不可能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谁都是得到快活的,不存在谁吃亏谁占便宜,不存在谁耽误谁的青春,他不会因为恋爱的年限太长、长到不结婚就无法对世界交代就投降。但小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知道在谈话豁边之前就收手,刘泽义总找不到那个决定性的机会。每天晚上,刘泽义在睡前喝一杯红酒,全身所有细胞都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对全世界都产生善意的瞬间,他会告诉自己,应该给小鲍一个痛快的拒绝,这对她来说是更好的方式,但他承认这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从来不是勇敢的人。这次回国,刘泽义本以为是个最好的分手机会,没想到小鲍也跟着回来了,话说得很圆满:“放心啊,不是为了你,刚好这边有设计院给了很不错的offer。”回国之后,刘泽义尽地主之谊帮小鲍租好了房,之后跑医院、找工作,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自自然然地疏远了小鲍。有一次难得有空约会,刘泽义看到小鲍对着手机含着笑打字,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没拿手机,刘泽义瞥了一眼,看到她下载的交友app,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是松弛,国内不比美国,能选的人多了,这样最好,平稳过渡,不至于图穷匕见。这样一拖,就是第二年秋天,浙州推出了新的房产政策,新房限价摇号购买,海归硕士算是人才,有人才号,摇中的概率大增。新房和周边二手房的价格倒挂惊人,一旦摇中了好房子,等于天上掉下来六七位数的大红包。小鲍选了几个楼盘,对刘泽义说:“你看看,挑个离你公司近的呢,还是挑个离我公司近的。”“看不出来,你们设计院薪水很高啊,你攒这么多钱了?”“我只有35万,肯定不够,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爸妈还要给我弟买房,只能帮我10万,我问过你妈了,她愿意出50万。”“我们为什么要一起买房呢?”小鲍不说话了。刘泽义知道今天就是时候了,他已经睁只眼闭只眼很久,她没能找到下家就来逼迫他,这事情做得不地道,在美国欠的人情,可以抹平了,他说:“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在一起可以,不结婚的,对不对?”“不结婚就不可以买房吗?我不想永远租房住,在这里永远是个外地人,永远没有自己的家。”“那就自己买,我的钱也不多,加在一起可能有30万吧,再和朋友借一点,我借你50万,你想办法再借一点,凑一下按揭个小户型。要是还不够,就再攒攒钱,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明白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总之,不要把我妈扯进来。”小鲍直愣愣看着刘泽义,刘泽义被她看得心虚起来:“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能还多少是多少,我不着急,我们这么多年了……”小鲍笑了:“我不还也行?”“行。”“你真大方,为了不结婚,愿意给我这些钱,觉得自己有情有义吧?刘泽义,你自己学心理学的,你知道你这个人有毛病吗?”“知道啊,我是典型的回避型依恋人格,我当初学心理学就是想搞清楚我是怎么回事,对亲密关系消极,对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有怀疑,一旦确立关系就想逃离,我都知道。”“知道,但是不打算改,对吧?”刘泽义想,这些年来他当然想过要改,也尝试过,在美国动完手术那会儿,他是真的想和小鲍往下走的,然而人不能自己骗自己太久,他就是做不到,他信不过小鲍,也信不过自己。“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耍无赖,但是人选择什么行为模式,一定是他从中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我承认我就是没办法,我就这样了,我已经和自己和解了,我就不是个东西。”“明白了。我今晚出去住,你收拾一下东西。”刘泽义当天晚上把零零碎碎放在小鲍家的东西整理完,离开的时候给小鲍发微信,发现已经被拉黑了。两周后,刘泽义凑够钱,给小鲍的支付宝打了50万,小鲍退了回来,他再要打,发现支付宝也被拉黑了。刘泽义很吃惊,这些年下来,他自问早就了解了小鲍,他爸爸的提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鲍是他至今所见最现实的女人,她能走到今天,全靠一己之力弄潮,如今一拍两散,人没有了,为什么连钱都不要。莫非,小鲍还真真切切是想和他结婚,一个现实的女人也可以非现实地爱他的,对不对?刘泽义想到在美国那次手术,醒了麻醉看到小鲍,眼睛肿了,笑嘻嘻看着他:“怎么没作死你?现在知道我好了吧,臭渣男。”那些,是真的,演不出来的。是他配不上她。刘泽义难受了一会儿,再想想,以前那些女人中,恐怕也有好几个是他配不上的,又怎么样呢?不爱就是不爱,或者有一点爱,不多,哪怕在最热烈的时候也不足以改变他。刘泽义习惯性地想起曾明娜,世界上如果有女人可以改变他,那只有她吧,又或者连这都是假的,得亏没有和她恋爱过,所以一直能有个虚幻的念想。这次分手的后劲比刘泽义想象中大,但回头是不可能的,回头也回不到过去,回头就得结婚,再说过去又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吗?上一次为了小鲍而心跳加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早就想不起来了。刘泽义告诉自己,人脱离一个固定的生活模式是肯定会不习惯的,哪怕这个生活模式并不适合自己,破碗也是碗,砸了都会难过一阵。刘泽义下了几个交友app,饶有兴致地聊了几次,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在女人方面用过不少心,收获也足够,但到底是要花上精力和钱的,他现在有点小钱,但没有那个精力。有一次项目完成后,刘泽义的同事约他一起去娱乐城,和尚团队到了那里就露出真面目,熟门熟路叫了一堆小姐过来陪唱。刘泽义想,无非陪着大家一起唱K疯一下,不合群不好,他挑了个高挑健硕的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曾明娜,或许搂着她的感觉也近乎如此吧,这么一想,他就有点把持不住。临到酒局要结束,坐刘泽义对面办公桌的小唐凑近他耳朵:“可以带出去,1000到1500,不要被杀猪了,一定要戴套。”刘泽义吓了一跳,他听说过这种事,没想到看起来老实的小唐就常干,他说:“不太好吧,万一被抓呢。”“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就不会。我知道你不是胆子小,你是清高,我告诉你,这事情最干净不过,不欺骗感情,就像憋了很久的尿,路过收费公共厕所进去撒一泡,不算什么。”刘泽义看他得意,笑他:“不怕你女朋友知道啊?”“怕什么,现金交易。真发现了,我还刚好分手呢,她老说自己家快要拆迁了,都两年多了还没拆,公司现在行情好,我们可以慢慢挑。”刘泽义犹豫了,想想就爽利,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表现,不需要斟酌划清楚交往的界限,简单直接,没有负担,太舒服了。刘泽义把面前的酒干了,和小姐聊好了价格,拿出手机订房。刚过零点,手机备忘录跳出来:曾明娜生日。刘泽义呆了一下,还是给曾明娜发了微信:生日快乐。曾明娜那边,显示了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输入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刘泽义盯着手机,像在盯一个审判结果。“我不大快乐,你有空出来吗?喝一杯?”刘泽义着急忙慌给小姐转了300块小费,怕曾明娜后悔,飞快地发了个附近的酒吧定位给她。算起来,认识十来年了,刘泽义从来没有听曾明娜说这么多心里话。“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你想学什么,到底还是去学了,我就没这个勇气。我爸妈都是医生,非要我学医,他们啊,吵了几十年,就难得在这件事情上是一致的。你记得吧,我很喜欢历史,没办法才读的理科,我想我考上了,他们能开心,他们这辈子,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你对不起自己,你劝我的时候很明白,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你就没想过要让自己开心啊。”“也有开心的时候,你没看到我爸妈一起送我去上学,三口之家成了校友,拍的照片还上了学校的网站,他们好得意啊。”“你喝慢一点,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妈刚查出来乳腺癌,不肯来我的医院治,我让他们丢人了。”“浙州的好医院不止这一家,这种事情,过一阵子大家都忘了,会过去的。”“你别安慰我,我还没喝多少呢。忘不了的,过不去的。其实不能怪陈一奇,我就是真的,想试试看一头栽进去是什么感觉的。”“何必,代价太大了。”“你知道吗,我爸妈就是高中同学,和我们一样的哦,早恋吃了很多苦头,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为了一点点破事就要吵架,在一起越久,能吵的越多,分又分不开,一辈子互相折磨。以前和你聊得最开心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总觉得那种开心就是我们之间的顶点了,总有一天你和我都会想:要只是那样开开心心聊天就好了。”刘泽义依稀察觉她要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她,沉默着喝了一杯,偷偷摸摸看曾明娜。曾明娜迎着刘泽义的眼神,看着他:“这些年我知道的,你是被我折腾惨了,不过你相信我,其实我也很难过的。我总觉得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我爸妈这样。在一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吧,爱,爱才是了不起的,如果在一起不爱,还不如不在一起,反而爱,一直爱。”刘泽义还是不敢相信:“你能爱我?好了,我比你还知道你,你是现在太难受了。”“我总是在最难受的时候想到你,很不要脸吧,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一样的。世界上只有你会这样对我了。这算不算爱你?”“不知道,算需要我吧。”“那你爱我吗?”曾明娜脱掉外套,她穿了一条鸡心领的连衣裙,脖子上还挂着刘泽义送她的项链,因为酒精的缘故,那片皮肤微微泛红,看得刘泽义心动神摇,他早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多少次想着曾明娜自慰,要到了现在,才能面对她,而不为自己的欲望羞愧,他终于以一个男人而不是少年的心情看着她,渴望她。不管了,刘泽义低头,吻了上去。第二天在酒店醒来的时候,曾明娜已经走了,刘泽义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想了一下接下来该做什么,直接求婚肯定太快了,妈妈那边恐怕要时间才能接受,还是先谈一阵,最好能同居,互相适应一下,不过他肯定是可以适应的,是曾明娜啊,有什么不能过去的事情……想得太快太多,刘泽义定定神,起来倒水,看到杯子边上放着那条项链。他慌了,给曾明娜打电话,响了没几声,曾明娜接了:“起来了?”“你什么意思?”“小鲍怀孕快4个月了。”小鲍前几天来浙州医院做的B超:“她说已经和你分开了,这个孩子她想自己养,叫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我真不想告诉你。”刘泽义拿着电话的手在抖:“真的?”“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她发疯啊。”“我看她情绪身体都不错,下定决心的样子。一个女人要下这样的决心不容易的,刘泽义,她是真的很在乎你。”“昨天晚上干嘛不说?”“说了是不是就没有昨天晚上了?我就不想说,我想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我是不是明知道我们没希望,还想要你。”刘泽义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他说我们有希望,永远都有希望,曾明娜在电话那头笑:“好了,别说这些你自己也没把握的话了,我会看不起你。”曾明娜挂了电话,刘泽义手忙脚乱洗了澡,心神不定去公司上了一天班,当天晚上就去小鲍的出租房见她,还好,她没有搬家。小鲍开门看到他,很生气的样子:“你的老同学也太会嚼舌根了。”刘泽义讪讪地,先是道歉,然后是拐弯抹角劝小鲍流产,说自己每天喝酒,孩子不会健康,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结婚的经济基础和心理准备。小鲍很镇定:“这点风险我还担得起。这和你没关系,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别怕什么,如果需要,我给你写个东西,说清楚孩子以后的抚养完全和你无关,你放心好了。”“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呢?”“总能过下去的。”小鲍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用宽恕谅解的眼神看着刘泽义,刘泽义明白了,这个孩子她要定了。刘泽义跌跌撞撞从小鲍家落荒而逃,打车到了曾明娜家附近给她打电话,求曾明娜出来聊,曾明娜不肯出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都知道,我告诉你就有心理准备。“她说自己生,自己养,不要结婚。”“你可以吗?那是个孩子,生下来粉嘟嘟的,你会好奇是男是女,健康吗,抱起来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坐起来,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什么时候会奶声奶气叫爸爸妈妈。你会担心他,一辈子担心他有没有吃苦,会不会被人欺负。”刘泽义咬咬牙:“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就算有,你也做不到不管他,你要是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上你。”“我可以承担做爸爸的责任,我多赚点钱……”“然后你就像你爹对你一样是吧?你觉得花了钱就是做了爹了?你还没受够这种日子?你忍心让你的孩子从小就没爹?不可能的,你会心疼的,到时候我怎么办?如果那时候我们真的有孩子了,还得把你分出去。这什么日子,我过不了,我没那么大度,我会和你吵,我学了二十多年吵架的功夫了。”“我再去劝劝她,她是上头了,一个女人怎么养大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要。”“就算她肯,以后我们中间就横着一个死掉的孩子?你能睡得着吗?我想过了,我睡不着。”“会过去的。”“装作过去而已。以后如果我们吵架了,你会想起来的,我也会想起来的,总之行不通,没办法的,认命吧,我已经认了。”每一条路都堵死了,刘泽义无论如何想不出来可以说服曾明娜的话,他连说服自己都做不到。曾明娜在电话那头叹气:“刘泽义,我不后悔,不后悔和你睡了,也不后悔告诉你了,要说后悔什么,就是后悔以前我连和你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刘泽义死死握着手机哭:“可是我爱你,你也爱我的。”“爱不是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过了几天,星期六,刘泽义又去找小鲍,敲开门才发现他连自己究竟想说什么都不知道,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看小鲍堆在沙发上的连体衣,那么小,她怎么会有勇气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情。小鲍给刘泽义倒了杯茶,坐在电脑前画图。“又加班?”“要趁现在方便多做一点,你也知道我们设计院的,手停口停,靠基本工资可过不好。”“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再说这种话就别来了。”“要不,结婚。”“你别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以前觉得只要我一直陪着你,你总会不怕的,后来知道不可能。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我会一直陪着他,他不会像你这样。”就是这话让刘泽义下了决心,他带着殉道者的牺牲激情说:“我想一直陪着你,陪着孩子,我们谁都不怕了,结婚行不行?”小鲍哭着抱住刘泽义,刘泽义想当初在美国就该求婚的,绕了一圈还是这样,逃不过的,都是命,人要认命,他也哭了起来。订酒店、买婚戒、拍婚纱照是简单的,买房却没那么容易,摇号买房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只能看二手房,看得过眼的学区房统统太贵,首付缺口太大,小鲍又坚决不肯和刘泽义妈妈同住,说不愿意又要当新手妈妈又要处理婆媳关系。刘泽义想了几个晚上,约爸爸见面借钱。刘泽义开始担心爸爸不肯答应,把自己和小鲍的工作收入情况、现在两家筹了多少钱都老老实实汇报了,爸爸听完就问:“怎么想到要结婚的,还这么急?”刘泽义把和小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和曾明娜的那段,爸爸脸色一松:“干脆我帮你一次性付款,他们那点小钱愿意装修就装修,愿意买车就买车,总归房子要写你一个人的名字,算婚前财产。”刘泽义不肯:“不能这样欺负人。”“她都五个来月了,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家,不是我们家。要是真的谈不拢,她还能把孩子打了?要真这样,这种女人不值得娶回来。你倒算逃过一劫。”刘泽义说如果这样算计,就没必要结婚了。爸爸摇头:“婚姻本来就免不了互相算计。再说,她怎么没算计了?她要是没算计你,干嘛去你同学那边做B超?”刘泽义一愣,爸爸知道他明白了:“女人最会的就是这套,你以为她在牺牲,其实她在投资,你以为她头脑发热,其实她比你清醒得多。我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看着不算计的人,最会算计的就是这种人。”“她不是这种人。”“怀着孕和你分手,以退为进,我看标准是这种人。说句难听的,我看她是见了我就知道能啃下多少来的,要不是这样,还未必会走到今天。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回去摊牌就知道,至少不会稀里糊涂结婚。”刘泽义回到小鲍的房子,有点心虚地转述了爸爸的意思。小鲍一听,果然像他爸爸预料的那样生气了:“到今天你们还要防着我?”刘泽义自己觉得说不过去:“到底是一大笔钱,会多想一点是正常的,我也觉得对你不公平,你要是不答应,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小鲍却淡淡地答应了:“防就防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的。反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能在一起就好。我不怕他算计我,你不算计我就行,过几年再攒点钱,换套大一点的房子,那时候就是婚后共同财产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对不起我。”刘泽义把小鲍的意思转述给了爸爸,爸爸在电话那头笑:“她倒真是厉害,那就这样办,我们都见好就收,你和她在一起,至少不会吃外头的亏。”刘泽义搞不清楚,小鲍究竟是因为爱他,容忍了这点不公平,还是必须要结婚,先暂时低头,好像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连以后的打算都告诉了他,算得上光明正大。刘泽义到头来还是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他想多少人都这样结了婚,不见得不能好好过日子,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和小鲍抱在一起哭的晚上,简直有点好笑,不知道演给谁看,要是曾明娜也是这样的人就好了,结果就能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就不能不那么认真一点呢?好在这种淡淡的隐痛,在听着刘平平的胎心时,会立刻烟消云散。刘泽义性急,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他懒得去看男女,不管男女他都一样喜欢,人生嘛,平平就最好了,不要老想着和别人不一样,人最后都一样,能平平地长大、平平地恋爱、平平地结婚,少兜些圈子,才是最顺遂的人生。本来这样的日子说不定就能平平地过下去,但两个月后,小鲍感染了风疹。风疹这种病,一般人得没什么大问题,唯独对孕妇要命,可能传染给胎儿,搞不好会诱发先天性的心脏病、失明和其他的大问题。刘泽义疯了一样,带着小鲍跑了好几家医院,所有医生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抓紧引产。”跑完第4家的时候,小鲍已经认命了,她劝刘泽义:“宝宝没有准备好,让他过些时候再来吧。”刘泽义忽然想到曾明娜提起过,她的前男友叫什么来着,很厉害的样子,他查了资料,找黄牛挂了陈一奇的号。终于见到了刘泽义好奇很久的男人,第一眼简直有点失望,就这?这样的男人值得曾明娜丢了名声?人堆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中年男人,有什么特别的。但很快,刘泽义就明白了,曾明娜没有看错人。陈一奇看了小鲍的病历和检查单,把小鲍叫到走廊上,关上办公室的门,点了一根烟,给刘泽义也递了一根:“抽根烟,我想想,你也来一根,失魂落魄的。”刘泽义颤抖着手,和这位他内心中无数次想象过的情敌一起抽烟。陈一奇开了窗,坐下:“其他医生都叫你们引产,这个医疗建议没有错,孩子的确存在严重缺陷的可能性。但是他们没有告诉你们,风疹对胎儿造成严重影响主要发生在前3个月,到这个月份的胎儿,影响是很小的,当然风险仍然存在。我只能说,风疹致残的可能性,和大月龄引产导致的其他风险比,后者更大。”“所以可以生?”陈一奇看着他:“如果这是我的孩子,我会冒这个险。”刘泽义心里一热:“非亲非故,陈医生,我没想到有医生会这么和病人家属交底。”“怕出医疗事故呗,如果生下来有问题,搞不好就要来找我算账了。”“我们不会的。”“难说的,再小的概率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真到了那种时候,总要找别人来承担责任的,来不来我都能理解,人性就这么复杂。”刘泽义狠狠抽着烟,他瞬间有了一丝让他自觉罪孽深重的希望,他想出门告诉小鲍,打了吧,以后再说,小鲍也已经可以接受了。以后,以后是可以有变化的,这个孩子不是他杀了的,是病毒杀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真生下来是残疾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曾明娜未必还在等他,但他还是可以去争取的。刘泽义掐了烟:“陈医生,你明知道有风险,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因为我是医生,医生要客观,不能光想着让自己没有任何风险,对吧,如果我看错了你们,这就是我的命。我就是这样的人。”刘泽义含着眼泪看着陈一奇,他想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他能勇敢到这个程度,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而这样的陈一奇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就更做不到了,他原谅了陈一奇,也原谅了自己。这年国庆的同学会,刘泽义最后一个才到,大家都笑话他,“没脸来见曾明娜了吧”、“结婚生娃两级跳都不叫老同学,你好意思啊”。刘泽义安安静静给大家分了喜糖和喜蛋,有收过他红包的同学给他转账,他也没太客气。曾明娜没来,她以前的同桌小丽说,听说她辞职了,忙着考研,大家议论着,为什么不在职读研究生,浙州医院是好进的吗,小丽说她不想当医生了,“真没看出来,原来最疯的是她。”刘泽义想,不是最疯,是最勇敢,所有人中间,最勇敢的原来是她,应该是去读历史了吧,他肯定猜对了,只可惜没办法求证了。上了茅台小王子,刘泽义对服务员说“换成茅台”,转头笑嘻嘻对同学说:“我升职了,今天我请,当补上喜酒和满月酒。”气氛热起来,刘泽义看着窗户,这家老上海风格的酒店,窗户都是水波纹的彩色玻璃,月色再强也照不进来,好在倒映着包厢的灯光,满室波光粼粼,旖旎温柔,像身处海底,他终于和所有人一起,纵身在暖洋洋的潮水中沉浮。—
2023年1月10日
其他

公司上市前夕,男朋友突然悔婚了 | 未婚夫的前女友01

一个男人因为要财务自由了,就把女朋友扔在了结婚登记处,这样的渣男还能要?但是本文的女主却决定:这个婚还得结,这个男人还得要。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男朋友没有来结婚,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那这个男的……还能要吗?西湖区行政管理服务中心的门口,伍拾音在等。她有种预感那人大概不会来,但她还在等。婚姻登记处九点才开门,她预约的号是九点半,但她八点五十就到了。她的包里装着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夹在户口本里的预约凭证。等待的时间里她看见交警跑过来,给路边车子贴了一溜条。张蓬勃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了。不过,既然他从来也没说他不来,那伍拾音觉得,就还可以等等。九点过了,有人匆匆忙忙地从伍拾音身侧跑过,喊着哎呀迟到了要迟到了,令她大为诧异:怎么结婚还好迟到的?第一对办成出来的反而是对离婚的人,夫妻两个看上去四十来岁,还蛮和和气气的,红着眼睛,倒是一个老头斜刺里插出来,对着那个男的头上就打,我女儿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跟她离婚啊离婚,以后别让我见到你,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女人赶紧把老头拉开,嘴里喊,爸,你又吃老酒了!伍拾音想笑,但是,想到自己是被未婚夫遗弃在婚姻登记处的女人,又觉得不太该笑。但最后她还是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打电话给闺蜜吕贝蕾,说,你说好笑伐,刚才这里离婚,老丈人把前女婿打了一顿,还要女儿来拉架。但是吕贝蕾非常敏锐,一点都没被伍拾音这点小把戏所迷惑,一下就抓住了问题核心:你去婚姻登记处了?伍拾音说,嗯嗯。那你结婚了吗?伍拾音:没。吕贝蕾的声音一下就严肃了,她说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吕贝蕾说的马上就的确是马上,马上到伍拾音问她,怎么我知道你们公务员工作不忙,但是你好假都不用请的?吕贝蕾说你闭嘴,老娘忙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得罪领导,我周会都是让同事帮我去开的。伍拾音说,我真没事,一会儿就去上班了。吕贝蕾说上个屁班吧,你跟我说,张蓬勃那个渣男死了没有?伍拾音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他真的好去死了哦。”吕贝蕾恨恨地说,“他自己不死我也要把他弄死。你说吧,你想他怎么死?一百万种死法里面随便挑一种,我都给你办到,办不到老娘的姓上下倒过来写。”“我真是要被你笑死了。”伍拾音说。她说着真笑了,吕贝蕾看了她一眼,那笑意倒不假,于是也清了清怒气,走进路边咖啡馆跟她一人要了一杯桂花拿铁,两个人慢慢在沿湖的小路上走。吕贝蕾问伍拾音,你来杭州有多少年了?十年有了吗?伍拾音说,快了哦。“个么你也算是老杭州人了。”吕贝蕾说,“有房有车——”伍拾音:“我没车。”吕贝蕾打她一下:“你可以有!有房,暂时没车,工作又稳定,他张蓬勃算个什么东西啦?你马上给我搞一百个男人来玩玩。”伍拾音不响。吕贝蕾说,你该不会想说,你还想跟他结婚吧?伍拾音还是不响。吕贝蕾醒悟过来:“你个傻婆儿!老子要被你气死的!”伍拾音慢慢说:“我是觉得吧,再找别人也不一定比他更好,对不对?”“不是,我很不明白,这位仁兄到底哪里好?”吕贝蕾问。伍拾音拉她坐下来。是树荫下的一条长凳,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混合着她们手里桂花拿铁的香气,过于浓烈,吕贝蕾一坐下来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妈的,谁在想我,这么想我怎么不打电话跟我说。”伍拾音从包里掏了纸巾给她。“我妈老说我出门连包纸巾都不带,不像个女孩子。”吕贝蕾擤了擤鼻子,“好了,但是你不要企图用一张纸巾就收买我。你说啊,个渣男到底好在哪里?”“他倒也不是有多好。”伍拾音慢慢地说,“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不坏。”“不坏?领证当天把老婆扔在登记处,你管这叫不坏,我不知道什么叫坏了都?”“他可能没想好吧。”“那你们都要结婚了呀,那他之前想什么去了?”“可能我也有点问题吧。”伍拾音说,“我没给他多少时间想。我跟他说了,一个月以内,要么离婚要么分手。”吕贝蕾倒吸一口凉气:“你真可以。你为啥?”“就想结婚了么。”“怎么就这么想结婚?”吕贝蕾不服,“怎么就非要跟张蓬勃结婚?”“有些事情吧。”伍拾音说,“有些事情我说了你不要打我。”“我保证不打你。”吕贝蕾想了想,“但是有了小孩要去打掉!千万不要被孩子绑架人生!”关于伍拾音突然的逼婚,她是只能想出这个理由,但伍拾音没接这话,只是平静地说:“我想买套别墅。”“你,你什么?”“买别墅啊。”伍拾音说,“你想想,要是咱们两个不是坐在西湖边,是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闻着花香,喝着咖啡,是不是也挺美的。”“可你们哪来那么多钱……”“马上就有钱了。”伍拾音说,“他们公司要上市了,我算过,他的股票跟期权可以兑个一千多万没问题的。”“你说什么?东吴金融要?”吕贝蕾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你你你,你确定?张蓬勃告诉你的?”“不是他,我有消息。”伍拾音说,“你不要说出去。官宣应该也快了。”“他知道你知道吗?”“不知道。”伍拾音解释了一下,“不是他不知道,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没跟他提。”“你这绕口令倒是讲得蛮好。”吕贝蕾说,“但他也没跟你提?”“没提。”好么。吕蓓蕾想。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闺蜜跟张蓬勃还挺般配。就都……挺那个的,对吧。“我觉得,他应该是猜出来你知道了。”“应该是猜出来了。”“所以他悔婚了?”“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结婚以后,股票的增值部分应该算夫妻共同财产。有人说凡是账户在婚后动过就是共同财产了,我也不确定,但是兑出来买房就肯定算共同财产。”伍拾音说,“但是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结婚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这笔钱还好说,但现在是有,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图?他应该也知道,这不可能的啊。”有道理。吕贝蕾想。她的这位闺蜜在银行工作,善于进行一些生活方面的四则运算倒也无可厚非。而且她说得对,结婚和恋爱不一样,财产的问题确实得好好打算。但是世事往往,打算得好好的,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比如现在吧,说好要领证结婚,合作方突然跑掉了,虽然很不厚道,但既然合同还没签,反悔就是一种正当的权利,对不对?“那他跑了,你怎么办?”吕贝蕾问。“我现在不知道。”伍拾音说,“我要想一想。我先回去上班?”“你走吧。”“回头请你吃饭。”“回头再说。”“我真的没事,你别想七想八。”“知道你没事了,看你这样有事才叫见鬼了。”说是这样说,吕贝蕾还是看着伍拾音打上了车,自己才坐地铁回去上班。路上看见微信家族群在跳,有人讲起来换房的事,还在那犹犹豫豫。吕贝蕾直接回复:要换赶紧换,卖旧买新交易时间长,你再犹豫,等你要买的时候杭州的高端住房市场已经一片腥风血雨!这一句话立刻在家族群里掀起了惊天巨浪,包括爸妈在内,众人纷纷问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政府内部消息,莫非杭州又要举办什么重大国际活动了?甚至问是不是奥运会花落杭州。吕贝蕾说,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我做梦梦到的,你们爱信不信吧!但是家人们怎肯善罢甘休。吕贝蕾抵死不说,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她怎么还不结婚这件事上,姨妈连发八个相亲男资料,吕贝蕾愤而退群。到了单位,领导第一时间来找,说你这样下去是不行了,周会都不参加,今天又正好检查,局领导问你为什么不在,我只好说你去看病了,局长又问什么病,搞得我还一头汗。吕贝蕾赶紧说真的是有一件要出人命的大事,不然我也不敢跑。什么人命?什么大事?领导很八卦。“我闺蜜被个男的临时悔婚了,在婚姻登记处哭得啊昏天黑地,她跟我哭完就往西湖边跑,我真的是怕她要投湖。”“就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在浙商银行工作的闺蜜啊?那是蛮可怜的。现在男的啊,真的是没有担当的越来越多了。”领导感叹。是啊,是很可怜,但伍拾音又哪有一点可怜相?吕贝蕾忽然想到,也或许伍拾音突然跟她说的那通想买别墅啊什么的说辞,不过是在挽尊,其实遇到这种事哪有不难受的?想到这里,她给伍拾音发去一条消息:你到了吗?还好吗?我点奶茶过去给你喝?伍拾音秒回:到了,挺好,奶茶不用哈哈哈我还没放弃减肥,你也别太堕落呀。伍拾音低头回消息的时候,正好张蕙进了办公室。她看到伍拾音,吃了一惊:“你今天不是请假吗?许行长说你请假的啊,怎么来了?”伍拾音说,想起来报表还没做完,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亲戚中午才到杭州,就干脆回来做做。张蕙说,也是哦,你那么多都是小客户,报表做起来是麻烦一点。她本身或许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听在伍拾音耳朵里却满是嘲讽。张蕙的父亲是工商局局长,她的存款数在本支行排第五。排在她前面的,行长,两位副行长,还有一个客户经理,公公是交通局的某位领导,经常两千多万一笔的高速公路建设费存进来,但又经常要很快地转走,所以有时候算算日均存款数还比不上张蕙。行里的客户经理大多是这种来路,最差最差的也是入职即带来自己家族企业的一千万大额存单。伍拾音的情况特殊一点,她原本是大堂经理,属于会计部,后来内部改制度她变成了理财经理,再后来她就索性干起了客户经理。一刚开始当然很辛苦,压力很大,找不到业务还得去批发市场一家一家陌生拜访,推销自己行里的产品,能聊上的聊几句,聊不上的直接就被打发走。就这样累得半死还是完不成业绩,幸亏行长许耀润是个不错的人,年终考核的时候会把自己名下的存款分给伍拾音一些(当然奖金不分),她才磕磕绊绊干到了现在。生活是在认识张蓬勃以后变得容易的。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工作的艰难,在于拉不到存款,而拉不到存款的根本原因是,伍拾音是外地人,甚至不是浙江人,她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根基,没有本地人那种四通八达的人情和经济网络。张蓬勃带来了新的圈子,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一群技术男,来自全国各地,毫不在意能不能融入本地的圈子,因为他们工资奇高,并且从根本上不依赖这些圈子而活。张蓬勃是大数据工程师,这个头衔第一次听到就引起了伍拾音强烈的舒适感。大数据,千千万万人,巨大的等级差让本地那几百万个(算它一千万个)有钱的家庭显得不再重要。而且,他不是一个看重钱的人。刚刚认识的时候,伍拾音只想跟他拉拉存款,说你能不能自己、或者多喊几个同事把钱存到我们银行,我的存款费用全都给你。他说你的什么费用,能有几个钱呢,我要那个干什么。然后就喊了一帮技术男来买理财。那一次,伍拾音记得很清楚,来了七八个人吧,买了有六七百万,还有人跟她道歉说,薪水有一部分是股票,还有一些在基金里,现在卖可亏太多了,所以暂时就这么点。那时候,伍拾音已经明确地知道,张蓬勃在追她,虽然她心下欢喜,但她按兵不动。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太少了,就像那种不太强壮的野兽,一定要在阴影里蛰伏很久,因为它只有一次机会。那么现在呢?知识和经验都告诉她,此刻依然应该按兵不动,等男人开始担心了,来找她,她再想尽办法唤起他的内疚和怜爱——这是唯一可以挽回的机会。她想,还说不定,对方会因为内疚而再次愿意跟她走进婚姻登记处。但是婚姻登记是要提前预约的……伍拾音拿出手机查看预约时间,还好,这周五的下午还有一个号,她赶紧约上——一鼓作气最重要,万一要预约个十天半个月,那股冲动劲又该泄了。但是张蓬勃始终没有来电话。要不给他打一个吧。不行还是别打吧。要么给他朋友打一个问问他去哪了吧。哎还是不要问吧。刚才张蕙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已经请了假,那最好还是不要在行里待了。业绩不行还这么努力,没的叫人看不起。她关了电脑,跟张蕙打招呼“那我先走了”,张蕙在自己电脑上玩游戏,头也不抬,忽然冒出一句:“你结婚的事好抓抓紧了。”“诶……为什么?”“我听我爸的朋友说,你男朋友那个公司应该要上市了。”“真的吗?”伍拾音做出惊讶的表情,“哦对,他好像跟我提过,但我当时觉得,不可能吧,就没往心里去。”“所以说你抓紧。”张蕙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谢谢提醒,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伍拾音说。不知为什么,刚才一个人在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她确实不想哭,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就要涌出眼眶。她屏住一口气走到楼下,对公柜台的姚媛喊她,伍拾音,你那个东阳的客户,账上没钱了还开支票过来,我这边先不操作,你让他赶紧打钱过来,不然就是要跳票了啊。伍拾音说,客户早上跟我说了,下午两点一定打钱。走出大门的时候好像还听到姚媛在抱怨,说钱嘛不多,事情嘛不少。是的,钱多事情少的客户有,烟草、电力、自来水,这样的客户是轮不到伍拾音,可也照样轮不到你姚媛啊。杭州本地小门小户的女儿,求上进的心气是没有的,挑剔人的心气却高得很。姚媛是固然瞧不上伍拾音,可伍拾音也瞧不上姚媛。不管结不结婚,伍拾音觉得自己永远瞧不上姚媛。天气湿热,似有暴雨即将来临,伍拾音走在街边,忽然感到一阵气闷,干呕了几下。要是怀孕了就好了。她忽然想。然后又气自己没出息,气得一回家就睡着了。伍拾音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三个来自姚媛。她第一反应,是不是客户没有及时把钱打过去?一身冷汗。但是随即看到客户发来消息,告诉她钱已打,问自己那张转账支票什么时候钱能转过去。那就没大事了,暂时不用理。还有两个电话是罗百吉打来的。看看微信上,对方先是发来了一条信息,问她,张老师今天请假了,是和她在一起吗?现在电话打不通,如果他在你旁边麻烦叫他回个电话,跟他讲产品那边有急事找他。伍拾音立刻把电话回过去。第一次,罗百吉没有接。她等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再次拨过去,这次很快地接起了。“喂——”她刚刚发出声音,那边便迅速地截断道:“啊没事了没事了。人找着了嫂子,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他一直就在公司里,昨天加班太晚了就在楼下休息区睡死过去了。然后好死不死他手机还没电了……”“那你叫他接个电话。”伍拾音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起来就去开会了,因为我们吧,最近有好多新的数据要整合进来,而且都要得特别急,这两天可能都要加班了嫂子。”“那你待会看见他,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吧。记得哦,千万别忘了。我在医院呢先不跟你说了。”伍拾音说。然后她就挂了。剩下六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吕贝蕾,伍拾音一打过去,她就噼里啪啦炸开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伍拾音说没事,就是中午的时候在街边上吐了一下,好像中暑了,去药店买了点药,回来就睡着了。确定是中暑?不会是怀孕吧?你个死女人,你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我早晨还以为你开玩笑,现在怎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啊,你不会真的觉得我怀孕了吧?”伍拾音说,“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不顾一切。”氛围忽然就有点冷了下来,过了两秒,吕贝蕾说:“你没事就好。那我挂了,还有报告要写。”“行你忙,我也得跟姚媛回个电话,个女人自己业务做不好,一点小事就知道烦我。”“行你去吧。好好的。”“改天吃饭。”“就这么说定了。你请。”“我请。”隐隐地还有一点恶心。吕贝蕾休息了几分钟,深呼吸了几次,才聚足了力气拨通姚媛的电话。不想给对方开始抱怨的机会,电话一接通她就抢先说,客户跟我说钱已经打了,他那个转账支票有没有汇出去啊?“我汇了啊。”姚媛说,下午业务多得来,我还过几分钟就去查一下他的钱到账没有,真的是烦死了,你叫他下次别这样了啊。伍拾音说,我早就说过了,可是说有什么用啊,这种小公司头寸都蛮紧张的。姚媛说,行吧,我也知道,大家都不容易。“那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伍拾音问。姚媛“哦——”了一声,说我还差点忘了,是这样的,下午有个女的来找你。“什么女的?”“我也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正好柜前面没人,大堂经理又在忙,她就走过来问我,请问伍拾音在哪办公。我说你在楼上办公,但是你今天出去了。”“是不是客户啊?”“我先开始也以为是你约的客户你自己忘记掉了,但她说她不是。她说她是北京过来的,专程来找你。我想专程来找你嘛,又没跟你事先说好,那肯定不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说你提前下班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让她自己跟你联系就好了。”“然后呢?”“然后她问我你电话,我说我们不能随便把同事电话给人的。然后这时候来业务了,我就没理她了,她还在大堂坐了一阵,后来就自己走了。”“好奇怪啊。”伍拾音说。“是蛮奇怪的。”姚媛说,“后来她去找你了没有啊?”“没有啊。”伍拾音说,“我估计是推销保险这种,我也不知道在哪搭上话了,可能讲了下工作单位,幸亏你没把我电话给她。”姚媛在电话那边笑:“不要口头表感谢,答应我的事要做到啊。”“你放心你放心。”伍拾音说,“他们组里的人,谁单身谁不单身,每个人的级别和能力,还有家庭情况,我全都问清楚了,肯定给你找个最好的。”“其实呢,我要求也不是很高,最好的说实在我也没去想。”姚媛说,“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好。”“知道知道。”伍拾音说,“其实你自己就很好了,关键是找个合适的。”“你说现在对象怎么就那么难找。你怎么就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呢,介绍介绍经验啊给我。”“我就是狗屎运吧哈哈哈哈。可能运气全用在这里了。”挂了电话伍拾音才觉得自己的说辞实在牵强,什么保险公司业务员会从北京跑过来找她推销啊?就像罗百吉说张蓬勃一直在公司里一样,假到说不出口,但又不能不说。北京,这地方她今生还没去过,主要是也没想着要去,她过去打心眼里觉得这座北方城市跟自己不会产生任何关联。除了张蓬勃来自北京。他不是北京人,当然,但他是在北京读的书,毕业以后在一家央企工作,后来放弃了那份工作来了杭州,进了东吴金融。尽管可以拿到将近十倍的薪资,这样的选择还是被很多人赞为“勇敢”,只有伍拾音觉得,为什么不?北京有什么好?中学的时候她们班有个北京的男孩子,每天夸夸其谈,做题要做最难的,拿着本竞赛题集追在数学老师后面跑,考试——三四十分。后来他回了北京,好像考了一个首都师大之类的学校,要不是因为他是北京人——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说,在伍拾音心里,那个男生就代表着北京的形象:能说会贫,好高骛远,没有什么真本事,到关键时刻就凭借自己的投胎本领打败别人。而杭州不一样。杭州很实际,每个人都想着赚钱,这反而形成了某种自由平等的空气,也带来了巨大的活力。伍拾音给客户回了消息:宋老板不好意思我下午身体不舒服请假去医院了,我刚问了同事她说及时把钱给你转过去了。客户回过来玫瑰花的表情,但张蓬勃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看看时间,银行已经下班了。运钞车也应该已经走了。伍拾音洗了个脸,仔细地化了妆,先坐公交车回了趟银行。保安跟她关系不错,听她说想看下午监控,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且他对那个女的也有印象。“是不是你的朋友啊,长得真漂亮。”漂亮吗?伍拾音不动声色。监控里的女人看起来一米六五左右(她自己有一米七),中长发,穿一条黑裙子,只看监控,伍拾音也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盛气凌人?目中无人?不好说。保安见伍拾音看半天也不说认识,有点讪讪,说不会是个变态吧。伍拾音说,不是变态……其实是我表姐,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我,但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从小就关系不好……“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请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表姐在北京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觉得……挺丢人的。”保安心领神会,说你的家人不能代表你,我觉得你特别棒!“谢谢你哦,明天请你喝奶茶。”伍拾音说,“我走啦!”她一边走一边回头跟保安挥着手,她心里清楚他一定会告诉别人,那没关系,告就告呗!她一点都不在乎。张蓬勃上班的滨江区离银行很远,伍拾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车。算着还有半个来小时要到的时候,她给张蓬勃打电话。张蓬勃接了,先是没说话,伍拾音问:“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张蓬勃说不是!绝对不是,我听罗百吉说你去医院了,你没事吧?声音急切,磕磕绊绊,但没给自己找到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伍拾音说,我没事,我一会到你们公司楼下,你吃过晚饭了吗?张蓬勃说没有。“那一起吃晚饭吧。就在你们一楼那家,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吃的地方。”张蓬勃说,好,那你到了告诉我。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伍拾音经常制造机会来滨江,来了就再找机会和张蓬勃吃饭,一般也就是在楼下吃个简餐,吃完饭,她回家,张蓬勃继续回去加班。现在想起来,这段恋爱谈得平实、简便,一开始就是踏踏实实冲着结婚去的,谁能想到它会在结婚前出了问题呢?大意了!伍拾音其实有点后悔,或许恋爱半年就应该结婚,据说那时候结婚,恋爱的甜蜜会延续到婚姻之中,让一开始两人的磨合不会那么难,婚姻的质量也就比较高。但现在还来得及。伍拾音相信来得及。伍拾音选了一个对着门的位子,这样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张蓬勃走进餐厅,以便及时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姿态。当他坐下来之后,先不要开口说任何,更不要质问。让他先说,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不插嘴,只是看着他。一直到他扛不住了,说不下去了,自己才开口。开口说什么呢?开口的时候要流眼泪吗?眼泪会让他内疚还是让他厌烦?伍拾音脑子里乱糟糟,刚才坐在出租车上想逃避的问题现在一下全涌了上来。忽然她心里有了一点点的凄楚,为什么总是她在等?平时是因为张蓬勃很忙,可今天这样的情况,居然也要她等。那一刻她想,索性干脆不管不顾了……但是就在这时候,张蓬勃进来了。张蓬勃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伍拾音一下站了起来,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你这是怎么了?”“摔了、摔了一跤。”张蓬勃说,“没事。”看样子是摔的不假,撩起裤腿看,一大片淤青。伍拾音问:“你去看医生了吗?”张蓬勃苦笑,说没去看,没时间,小伤。“怎么摔成这样了?”“睡太实了,醒来的时候有点……失去平衡。”伍拾音将信将疑。张蓬勃坐下来,伍拾音不看他,看着菜单,问:“你今天,为什么?”张蓬勃:“要不我们明天去吧。”伍拾音惊到都忍不住笑:“你说明天就明天?你以为民政局是你家开的啊?”“那怎么办?”伍拾音说,你先别急着怎么办,其实我今天也想了很久,到底我们两个合不合适,到底我们能不能结婚。“我是觉得你有点急。”张蓬勃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真不知道?”张蓬勃不说话。“你们公司,要上市了吧。”伍拾音说,“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好多人都知道。”张蓬勃说。“我说结婚不是要占你便宜。”伍拾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蹦出这句话。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眼前一下模糊,腮帮也绷紧了。“结婚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经济方面我是考虑的。但你也别觉得我就是在算计你。你看——”伍拾音把手机递到他眼前,打开的是链家的页面,“我把我房子挂出去了。我想,你们这么大一个公司,要上市也不是说上就上的吧?到你们上市的时候,这栋楼里这么多人……”伍拾音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她从自己坐的位置看出去,现在已经八点多、快要九点,这栋楼里依然是满满的人。落地的大玻璃墙映着他们的脸也映着灯光,像是一个比外面的城市更加灯火辉煌的城市——一座空中之城。伍拾音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等这些人都拿到钱,你想买的资产,房子,会涨到多少价格?如果你比他们早几个月、早半年买呢?所以,我不是要占你便宜。”伍拾音用力抹了一把脸,知道睫毛眼线肯定已经糊得一塌糊涂。“我也是拿出我的全部,来投入我们以后的家庭。如果你看不上我这份投入,这个婚,我们可以不要结。”“你别哭啊!我怎么会看不上你的投入呢,我从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不告诉你我的考虑是我不对,可我不就是害怕现在这样的情况吗?”伍拾音说,“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好,让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会跟你结婚的。”张蓬勃说,“我一定会,你相信我。”“你相信你什么啊……”伍拾音轻轻地说。她垂下了头。这时候的氛围里,情感已经在流动,下一秒,或许张蓬勃就会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头发——但他手机响了。他是把手机放口袋里,这时才拿出来。“什么事?”“你换手机了?”伍拾音立刻注意到,这个手机外面已经不再套着她送的手机壳。张蓬勃说是,换了个plus。说着话他立刻站了起来,差点撞上送餐过来的服务员。“工作上急事找我我走开一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开,一个女人已经冲进了餐厅,这个女人伍拾音绝对不会认错,就是监控上那个女人(但并不是她的表姐)!女人定定地站在张蓬勃面前。“请问你是……”伍拾音问。“请你不要说话。这事跟你没关系。”那个女人说。她只是盯着张蓬勃。张蓬勃想走,她伸手把他拽住。张蓬勃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她说,“难道还下了套骗你结婚吗?我不做那样的事。”伍拾音问张蓬勃:“她知道你要结婚?她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问你男朋友喝醉了酒是怎么跟我说的呗?”女人冷笑。
2023年1月3日
其他

被霸凌的中学女生,走出那个云中空洞了吗 | 过冷液滴(上)

开器材公司的林亦洋回家乡出差:一个当地“土老板”要买他公司的纳米材料探针,据说是为了解决员工神经系统负担过重的问题。但是林亦洋直觉,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而被土老板叫来陪酒的女员工,居然是他最喜爱的表妹。十四年前,这个妹妹因为遭到霸凌而转学,现在,她成为了医生——在这家奇怪企业的医务室。十四年前一片有破洞的云,会在十四年后变成雨吗?陆鸣带来了新作《过冷液滴》,一贯的浪漫、细腻、尖锐,如下在头脑的冷雨。事到如今,坐在往云梦疗养院飞驰的车上,他最先想起来的,却不是什么别的更要紧的事情,仅仅是高三暑假一时兴起演示过的某个趣味实验,以及伴随这回忆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氛——蓝天、艳阳、高考后品尝到的自由滋味,还有从那敞开的冰箱里向下流溢而出的白色冷气。眼下,是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时候,他正驾车穿越黑暗的隧道,理应把仅存的脑力留给即将到来的盘查,可他没有。这段记忆如此不容分说地闯进他的表层意识,其故事称得上无足轻重,和进行中的现实也不过只共享了人物上的关联。然而,它使他感到安慰。这无由的怜悯正是他此时此刻急需的,因此,他几乎立刻就放开了思维的缰绳。当时,他十七岁,她十四岁。刚刚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手握国际化学竞赛的两个奖项,又上了万众瞩目的纳米材料专业,十七岁对他而言,是“雄心壮志”这个词的同义替换,同时也意味着一张向着时间和空间的远方徐徐展开的蓝图——他一笔未落,却胸有成竹。但她不是。即便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几次,他还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异常。母亲说,她开学会转到他毕业的那所学校的初中部,两边教材不一样,所以暑假来家里借住一个月,找他补补课。他心里厌烦得很,但看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猜到这安排背后大概另有隐情,又觉得有些可怜。最后说好了,白天各做各的,晚上可以找他讲题。“你如果这点主动性都没有,转学也是白瞎。”他满以为,她父母一定是冲着他母校的升学率来的,没想到她马上就否认了。“学得好不好无所谓,”她说得非常缓慢,仿佛连语言本身都需要对抗,“我只想换个环境。”那么,是为什么呢?那个时刻,他感到不宜追问,因而直到多年之后,答案才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显露出来——而这已经太迟了。无论如何,他起了同情心,并且觉得自己担负着让她重回正轨的义务。“没事儿。我怎么也算个校园风云人物,等你转过来以后,老师同学知道你是我妹,保证会对你很好。”他逗她开心,允许她翻阅自己的藏书,甚至把积攒的课堂笔记也送给了她——他原本打算自己留着做纪念,连老师想借去参考,都不是十分乐意。就在他自己刚上高中的时候,脑机技术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并逐步开始市场化。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不会再有做笔记的机会;从十四年后的今天回头看,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把这些笔记本送给她,是作为一种承认;她接受了这份实则无用的礼物,则是作为一种回应——他们生来就是同一条血脉的分支,但直到这一刻,才成为了真正的兄妹。他在家里给她演示什么是“过冷水效应”:把未开封的瓶装纯净水和重新灌了自来水的对照组一起塞进冰箱冷冻层,等待一个小时,当对照组开始结冰时,尽量平稳地取出纯净水。“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注意保持平衡,不要让里面的水晃动。”他一边说,一边展示手中的塑料瓶。而她也探过了头,先观察了一会儿瓶中那依然剔透的液体,然后才看了一眼冰箱上的液晶屏。“冷冻层温度是负的二十二度,这瓶水温度应该还没那么低。”她不知道为何喜欢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话:“但确实没结冰。”“这就是过冷水。水变成冰需要凝结核。太纯净的水提供不了可以作为凝结核的杂质,就会变成这样。”他慢慢移动到厨房大理石台面的边缘,把瓶子猛地往那上面一掼。塑料瓶身形变了,在空荡的厨房里发出响亮的噪音。她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凑了上来:在他掌中,那个方才还装满了清亮液体的瓶子,现在已经变得雾蒙蒙的,并且随着他的晃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整瓶水都变成了冰。“过冷水是不稳定的,稍微撞击一下有点气泡,可能就结冰了。”他有些得意:“这种现象在大气里也很常见。云层里经常富集过冷液滴。有时候你看到一片很均匀的云,中间破了一个圆形大洞,那就是过冷液滴突然凝结产生的。”她不如他期待的那么吃惊:“我知道,我还见过。”“是吗?”“我在之前的学校见过。有人告诉我,这叫雨幡洞。”“是谁啊?懂得还挺多的。”她立刻就把嘴巴闭上了,带着一股绝望的神气,好像这个不知姓名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只要稍稍提及,就会带来不幸。他感觉到她心境的变化。犹如一首过短的曲子,刚刚唱得昂扬一些,就预备朝着尾声急剧滑落。十四岁的孩子应该流露出这种表情吗?他不确定。但转移注意力却是他擅长的。“算了,不说那个,我们来做冰沙吧。”然后,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她再度平静下来。而这段记忆也奇异地停在了这里。冰沙的滋味如何,补习的成果怎样,剩下的暑假都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他不再能够清晰地回想。仿佛他正饥肠辘辘地站在深夜的厨房门口,脸被打开的冰箱照亮,可冷藏室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瓶幽灵般的过冷水,不知道被谁放回了原位。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它凝视着他,在记忆的黑暗中分毫未改,只是无声流转着剔透的光。林亦洋并不喜欢饭局。严格来说,他不喜欢的是眼下即将参与的这一种:老派的海鲜酒楼,一进门就是红烛、供果、关公像;目之所及,不是成排摞起的水族箱,就是刺眼的霓虹灯带;墙上有些没清理干净的胶印和字迹,依稀看得出十多年前大排档的前身。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蓝色的防滑垫。他小心地走着,防止鞋尖被浸湿。前面,一只刚被捞出来的龙虾在绿色的抄网中挣扎着,它的尾部时不时地拍击着地面。他认得那种特殊的青蓝色,是中华锦绣龙虾——应该已经很少见了,但热衷于筹备这种饭局的人,似乎总以为消费稀有就等同于彰显身价。服务员恭敬地问:“苏总,清蒸还是家烧?”“清蒸,做个蒜蓉粉丝。”他侧过头,意思是要和林亦洋解释:“你们北方人是不是喜欢吃重口味?但是这个龙虾活活的,就是吃清蒸才不浪费。”林亦洋笑了笑:“我妈娘家就在这里,吃得惯的。”这是附和,也是提醒——提醒对方,他的阅历远比看起来丰富,最好不要随意下判断。从业快十年,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把握谈话的脉络,甚至足以在一两句话之间看清转换的能量和立场,并引导它去往更加宽阔无害的地方。果然,对方接着他的话,开始问:“想不到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啊!你母亲哪里的?市区还是下面乡镇?”他依次作答:不是市区,在城郊;某县某街道,边上之前是个工业区;对的没错,现在都拆了重新建设;外婆过世以后很少回来了;拆迁款不多,母亲还有一个亲妹妹,平分了,所以更少;没有没有,我家很普通,苏总太夸张了,房价确实很高。进行这些对话的时候,他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并不身处于日新月异的2058年,而是回到了从前。年份可以是2030年,也可以是2040年——云端革命发生之前的世界,给人以一种原始而恒定的错觉。总之,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类似的大排档里,旁观亲戚们在客套中试探彼此家庭的发展情况;如今,他自己却要时常扮演这情景剧中的主角,并且力求完美伪装出那种特定的语调。他必须表现得很“社会”,很“谈得来”,并尽量收敛高等教育在自己言谈中留下的痕迹,否则,就有可能被这些人轻视。苏总,苏宏翔,走在他前面,吩咐服务员又捞了一条东星斑,做三吃。他猜想自己马上就会听到关于石斑做法的老派见解,而苏宏翔也确实停住了脚步,朝他转过头来。“饭桌上没个女人没意思。刚好我们医务室刚招了一个小妹进来,也是读了博士的。我让人把她喊过来一起吃饭,陪我们讲笑。”他笑着,露出牙上的烟渍和牙结石,好像暴露出自己不修边幅的一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同时,这个心血来潮的人员安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对林亦洋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算得上是一种冒犯。但是,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他没有反对这个提议。他圆滑地说:“那可得让我跟她坐在一起,近距离聊聊天。”苏宏翔哈哈大笑,拍着手,转头又点了一只土龙,说要给他补补。林亦洋跟在他后面,左看右看,竭力让自己不要深究这句话的含义。水箱下的保鲜区横放着开膛破肚之后的死鱼,它们淡红色的体液浸透了身下的碎冰,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水彩色调,并在边缘显示出毛细管作用的痕迹。桌板下放着冰桶,里面装着尚未被血水污染的方形白色冰块。靠外的一侧斜插着钢铲,用于将其粉碎后,平均地铺在展示品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注意地观察着这一切。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在观察各类海产品了——他看的是冰。包厢在三楼,8318。戴着丝巾的女领班把他们领到门口,苏宏翔念叨了一句“要发要发”,一把推开了门。房间里坐着的人顿时都站了起来。虽然所有人都和他一般,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林亦洋却觉得自己再度闯进了父辈们的世界。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屋内,只看到清一色的商务POLO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透气,下摆扎进套了皮带的西裤,并在上方隆起形状可观的肚腩。而他穿着白色运动T恤,披着条纹开襟衬衫,身形高瘦。不是不行,但太文气了。一走进去,双方心底都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亦洋科技的老总,大家都认识吧?搞纳米新材料,绝对的业内龙头。”“只是一部分业务哈,也不敢说是龙头。”“对对对,高精尖仪器也是有做的,对不?云腾找他做的供应商,这可是真牛逼。”“没有没有,我这种就是乙方。苏总多给我介绍新朋友。”“这不就来了吗?这都是我们本地的企业家,有些是科技口的,有些不是。但是朋友不嫌多,我想林总肯定愿意多走走,就都叫来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苏总太客气了。”空调开着,窗户紧闭,但抽烟的人不在少数,吊灯下的空气也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他依次和前来攀谈的人握手问好,交换虚拟名片,在脑机里快速地把他们全部丢进工作分组。苏宏翔在他身后,和其他人闲聊着,但表情远比之前生动。于是,他保持着寒暄的姿态神情,稍稍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面向,等着只言片语朝他飘来。“三天两头来查一查,难做啊。”“苏总上不上配套?”“肯定要上的嘛,我也怕出事。”“风头避过去就好了。”“要企业捐钱,要企业投资,要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但是那个税嘛,从来不给你减。”“义务是多多的,权利是少少的。”“那个叼记者最该死,他妈的,为了流量乱写。”听到这话,林亦洋心下了然。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发了一篇人物专题报道,引爆了本就日益撕裂的公共舆论。报道的主人公张语彤是他的熟人。高中时代,他们目睹了纳米科技的突破性进展,并见证了随之而来的脑机革命。等到上了大学,以智能移动设备为终端的互联网时代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人人都植入了经鼻脑控纳米机械,用这肉眼无法看清的小东西,直接向神经核团输入信息,闭上眼睛就在自己的心像世界里看书听歌打游戏。机器学习也迎来了爆发期。渐渐地,侍从机器人和云端智能开始流行。同时,人们开始失业。他们的劳动太过低效,也太过昂贵。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如今不管是哪个行业,都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活人了。大学里,只有两类专业还维持着不错的发展前景:一个是他就读的纳米材料与工程,一个是张语彤选择的认知神经科学方向。他们的命运在这里发生分歧。林亦洋一帆风顺。虽说读完博士才开了公司,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在研究室里跟导师一起拿下了几个关键专利,人生的箭头不曾往下走过一点。张语彤则在读研时期备受打压,甚至拿不到经费和仪器,只能草草毕业,最终为了谋生进了云端产业的最底层。具体是什么工种,他看了几次报道也没记住。反正不是人工客服,就是操作后台,了不起再升一级,搞意识流审核。横竖是那种用自己的生物脑为别人做过滤器的行当。在整个云端产业链里,上下游各个环节都有约定俗成的产研黑话,有时候近乎于一种身份象征。针对这种公司这类人,却只有蔑称:“滤材”,“云端清道夫”,或者更直白的——“肉开关”。顾名思义,机器做不了的价值判断、情绪疏导和言论审查,就由活人来做。失业者被扫进了时代的犄角旮旯,作为机器和程序的某种附属品而存在,既是润滑油,也是消耗品——人脑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高强度云端交互,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张语彤目睹的是严重的觉醒障碍,林亦洋听说过精神分裂和高度解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不曾被声张的事故只会更多。现在,这些症状被统称为“精神工伤”,并引起了公众前所未有的关注,但在张语彤借由这篇专访揭示出行业的阴暗面之前,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问题。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说,唯独在购买和运营“肉开关”服务的人眼里,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而苏宏翔,还有这个包厢里大部分的人,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不过,他也不是张语彤。他不喜欢得罪人。因此,在推让了几个回合之后,他还是欣然应允,坐到了主位上。菜还没上。几位老板又是递烟,又是请他先吃冷盘。他推辞了前者:“刚飞过来,气候有差别,嗓子不太舒服。”但还是动了筷子,先吃了几口红醋海蜇头。这是一个信号,席上其他人也纷纷拿起筷子,吃花生米,喝服务员倒好的普洱,谈天说地。有人隔着半个桌子讨好地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颖的商业规划。有人带了酒,放在旁边的备餐台上,一块红布半遮半露,只看得到透明微黄的酒液。他看了时间,在脑机构筑的意识流信号里,时针才刚刚对准19点。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身边的位置空着,隔着他和苏宏翔,而这并不符合通常情况下座次的安排。林亦洋缓慢地嚼着嘴里的东西,感到饭局还没真正开始,自己却已经累了。因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留给那个来陪酒的医务室小妹的——在楼下点菜的时候,他随口说了一句,要让她坐在自己边上。苏宏翔见他表情有些僵硬,还以为是不满意女方来得迟,立刻凑过来挤眉弄眼:“人马上就来,林总不要着急,我们可以先喝两杯,到时候才放得开。”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张白皙的、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圆脸,从门后探了出来。鼻子很塌,几乎架不住那副过于沉重的黑框眼镜——由于佩戴者一直低着头,它向下滑落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被她抬高的手背及时推起。向上看,是一头栗色中长头发,尾端打了卷曲的纹理,均匀散落在脖颈两侧。然而这附庸大众品味的发型并不适合她。除了苍白呆板之外,只显示出急于改变形象的迫切,仿佛高中女生在偷偷用了母亲的染发膏后,又自作聪明地绑上了老式卷发器。总之,看一眼也就明白了,苏宏翔叫她来,并不是因为她足够漂亮,或者足够知情识趣。他选择她,仅仅是出于求稳的心态:这样的姑娘应该比较好拿捏。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一脸惊异,似乎并没料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叫自己过来。苏宏翔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点哄骗的语气,笑呵呵地走过去,试图去拽她的胳膊,把人拉进来。“小吴,在门口愣着干什么?今天晚上叫你过来,就是聊聊天。这位林总跟你一样,都是博士。”她退后了一步,没有让苏宏翔抓到自己的手,但也没有离开包厢门口,还是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林亦洋终于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门边,插到两人之间。“苏总,算了,也是下班时间,你放她回去休息。”苏宏翔皮笑肉不笑:“那怎么行。林总你大老远来一趟,她面子这么大,想回去就回去?”“苏总,真没必要。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手下的人,我得管着点。吃个饭而已满脸不情愿的,我们又不会把她怎么着。”“一屋子男人,就她一个女孩,会不情愿也是应该的。咱们不要强人所难吧。”苏宏翔扫了他一眼。那是商人不带感情的一瞥,来源于下意识的评估和权衡。林亦洋明白,此时此刻,对方恐怕已经不再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甚至,不妨假定他已经得到了诸如“假清高”和“娘娘腔”这样的内心评价——而这都是因为自己在一个女下属跟前,间接地驳了他的面子。然而,苏宏翔到底还是不愿意得罪林亦洋:他转而向女医生施压。只要她屈服了,林亦洋的好心就等同于妇人之仁;而他作为公司老总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自然也得到了维护。“吴晶莹,你刚进来,还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我问你,你进不进去?”她很快地看了林亦洋一眼:“我不想进去。”苏宏翔的脸顿时涨红了。只是一瞬间,他变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之前那个乐呵呵地点菜、社交、张罗酒席的人。在那层满布着毛孔和胡茬的皮肤下,有某种更加真实的东西流窜着,仿佛它随时会撕开这层幕布,孢子一般喷发出来,让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受其感染,陷入同样狂暴的愤怒之中。所以,在他来得及吐出任何污言秽语之前,林亦洋也拉下了脸:“苏总,我也是不希望大家尴尬,本来没打算直说。”他挡在吴晶莹前面:“这是我表妹。”他们从包厢里出来,走到昏暗的大街上。亚热带城市没有分明的四季,十月份了,夜风依然滞重,像一条浸满了水的围巾。这一带是夜市区,大排档、牛肉火锅和服装店随机地排布在道路两侧。凤凰花的枝叶低低垂下,将橘色的路灯光分割成条条缕缕。这纤细的光影向着地面轻轻洒落,却在中途混入了油烟散射而成的灰紫色辉光,并最终降落在亮绿或艳红或钴蓝的塑料椅子上。往好处说是有烟火气,往坏处说,则显示出不断扩散的浑浊。林亦洋感觉自己找到了话题:“这一带完全没变化啊。”吴晶莹说:“对啊,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很震惊。我以为这种店都没人吃了。不健康,环境又乱。”“对,其实现在商务宴请一般都是供应复合食物。尤其我们这个行业吧,有的人布置会场,干脆直接把食品打印机搬过来,秀技术肌肉。”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晚上把我带到这里,我都惊了。”“我之前还在医院的时候,配餐也是全自动厨房直接出的。那些老板是真的土,完全把暴发户三个字写脸上。”“一屋子不到十五个人,我看起码十个有啤酒肚。”“这么夸张?”“你是没看到,边上还放着两三瓶白酒。我本来还发愁,这一顿吃下去,不知道健康数值得波动成啥样。”“还好我们跑了,大酒特别伤身。”他们热烈地议论着那群十分钟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讽刺,模仿,贬低。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鄙夷牵强地提炼成为一种俏皮——“大肚能容天下难容甘油三酯”——但一个不提为什么顺水推舟做了苏宏翔的座上宾,另一个不说怎么居然同意领导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叫来参加饭局。至于包厢门口那场短兵相接,更是被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话题稍有可能朝着那里滑落,立刻会同时引发双方不自然的停顿。这停顿的本质是一种断裂:在家庭聚会中,他们俩遵循名为兄妹的相处模式,一起刷题,一起打游戏,一起刻薄看不上的老师和同学,但几乎不使用自己在其他场合可能涉及的话术和行事逻辑——那是另外一种表演,另外一个面具,甚至可以说是另外一层自己。他感觉吴晶莹快速地扫了自己一眼,有所犹豫。想到这个晚上她本来可能受到的委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拉着我就走了,他们不会怎么样吧?”“形势上来看,应该他们求我比较多。准确说,是想通过我接触到云腾的采购。应该影响不大。”她重复了一遍:“影响不大就好。”“你以后不要和他们来这种地方。”他本想摆出大哥的口吻,严肃地说几句,开口却没了气势,毕竟自己也身在局中。“现在他知道你是我妹妹,应该也不敢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下班时间,你本来就可以拒绝。”“好,我知道了。”“这个事情就到这里吧。不聊他们了,坏心情。”这话一说出来,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正好也拐过一个转角,离开了大排档一条街的范围,步入幽静的社区林荫道。居民楼的窗口棋盘格一般排布着,流泻出或白或黄的灯光;便利店的橱窗里,整齐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食品打印液,远远看去,像是上世纪电影里的纽扣盒,五光十色;街道两边浓密的树荫下,全息交通标志在半空中无根无着地浮动着,仿佛夜风再重一些,就可能轻轻飘落。吴晶莹抬头去看,那淡蓝色微光渗透了她额前的碎发,脱去了这副职场装扮给人带来的庸俗联想。林亦洋自己身上沾染的烟味也散去了不少。现在,他们又可以用在家里闲聊的那种口吻说话了。“小姨最近怎么样?”“总体挺好的。体检出来有点小毛病,然后可能是更年期,情绪波动比较大,我爸陪她出去旅游散心了。”“小姨夫比我爸有情调多了。”“我爸只有这点好。阿姨呢?”“她倒是一直都挺乐呵。闲不住,报了个班学跳舞。”“要是我妈有阿姨这个心态就好了。”“你又是咋回事,之前不是在省城医院吗?”他本想说,怎么跳槽到这种末流小公司,落差有点太大了,话到嘴边,还是转换了机锋。“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为了陪小姨?”吴晶莹倒是不避讳:“不是。医院结构优化,我年资太浅,所以走人了。”“你学校那么好,又拿了博士学位,不应该啊?”“没什么不应该的,留下的都是大佬。医院不需要那么多人。”他有些惊奇:“怎么会不需要那么多人呢?现在大家都很重视健康啊。”吴晶莹苦笑了一下:“现在都是打纳米针,纳米给药,纳米水解病变组织。”人行道的砖缝里半卡着一颗小石子,她一脚踢出好远。“治疗原理还是一样的,但是没有以前那么劳动密集。打针输液有机器人,做生化有一体式平台。医生就是开个单,开个药,非常少数的情况才会上台。”“但我同学现在混得还挺好,到处飞刀。”“有多学科背景的人会吃香一点。我这种儿科出身的,真的已经不是过独木桥了,是一群人走钢丝。”林亦洋不知说什么好。换个人换个场合,这是他最擅长的话题。他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是科技进步必然的阵痛,不主动转型就只能坐以待毙。言下之意是,他并不是运气好,而是借由努力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至于那些被甩在后面的人,固然值得同情,但也缺乏必要的魄力。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些话里多少含有自鸣得意的成分。为了甩掉这淡淡的羞愧感,他开始给她提建议。“你也可以回去读个云端工程的学位啊?或者考个资格证,去中学做校医?总之不能待在这种小公司,太屈才了。”“是这么打算的,但也得先找个单位给我交保险啊。”“哦,保险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但依然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没有别的单位可以选了?”“这里其实也没那么差。虽然老板很low,但是比较清闲。平时都没啥事,可以边工作边准备资格考试。之前急要人,工资开得也比较高。综合来说性价比可以的。”“这样,那确实还可以。”林亦洋嘴上轻快地接着话,心里对苏宏翔的评价更低了:看来这位土老板叫吴晶莹来陪酒,多少还因为有点儿心疼开出去的那笔工资。逮着个机会,就想榨取下她在其他方面可能具有的价值。但他不打算在表妹面前把话讲得这么透。沉吟了一会儿,林亦洋说:“交保险这个事情,我公司也能给你挂靠的,你也可以来找我呀。”“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嘛。我学医的,你开的器材公司,不对口,到时候履历上不完整。再说了,我也不能没有收入。不过,实在不行了,我会来找洋哥你帮忙的。”“总之,还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待太久吧。老板又不好,城市你也不喜欢。”吴晶莹有点意外:“这里是我老家哎,你怎么知道城市我不喜欢?”“你忘了吗?你初一还是初二那个暑假,来我家住过,当时你就说以后不想回这里。”林亦洋笑了笑,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后脑勺,想起两个人都二三十了,不太适合再做这种动作,又把手收了回来。“你初中那会儿好像过得挺难的,是被人欺负了,对不对?我问你,你都不说。”出乎他的意料,吴晶莹抿着嘴,垂下了头。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她不打算讨论这个话题。他们在地铁站前面驻足。她盯着悬浮在下行扶梯上空的指示箭头,但并没有真正在看什么——她的目光穿透了遮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事物,并最终聚焦在距离此刻过于遥远的某处时空,又或者是某个人身上。那想必是一段他毫不知情的回忆。“我妈不清楚情况,”她终于开口了,“情况比较复杂。”“哦,那具体是什么……”她打断他:“没有人欺负我。”吴晶莹上前一步,站到扶梯前的踏板上。她的高跟鞋踩在装饰了菱格花纹的不锈钢平面上,发出清脆的“喀”的一声,作为这段话的收束记号,同时,也和林亦洋拉开了距离。地铁站永远偏爱冷白色的直接照明,2030年是这样,2058年也是这样。她杵在那里,灯在身后,穿着拘谨的通勤套装,披散着俗气的长卷发,脸因为背光而显得灰暗。看起来不像是堂表亲里他最喜欢的那个妹妹,反倒接近于一个陌生而疲惫的下班族。吴晶莹说:“洋哥,今天挺晚了也。你要不早点回酒店休息,有空我们再聚。”于是他也机械地点了点头,装作惋惜的样子:“好呀,到时候我联系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好滴,你也是哈。”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地铁站。林亦洋在街道上徘徊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定了主意,开始慢悠悠地往选定的方向走去。脑机列表在他的视网膜投影里翩然闪亮,跃动着,低鸣着,提示着,在这散步闲谈的半个小时里,有多少人有求于他,又有多少人需要他满足自身的需要。总之,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苏宏翔的名字,点进去,快速翻阅了一遍未读消息:果不其然,突然离席并没有造成表面可见的后果,苏宏翔很客气,主要是在向他赔礼道歉。简单回复了几句话之后,他关掉投影,再度看向那些被树冠掩映的灯火和路标,还有纽扣盒一般的便利店橱窗。再过一个转角,就回到了大排档一条街。他将再度扑进那团浑浊的光和烟雾之中。与此同时,生意人的那层身份,也会缓慢地浮起,并逐步占据他的表皮。好像潮间带刚蜕壳的螃蟹一样,此刻,他是柔软而不设防的,但只要再过一会儿,这层透明的盔甲就会发展硬化,让他重新变成那个身经百战、商场得意的林亦洋。不能做软壳蟹,软壳蟹会轻易地死去。他告诫自己。作为商人,生存和利益才是第一位的。十分钟后,他再度站在了8318包厢的门口,倾听这层雕花木板后沉闷浑浊的笑声。刚过晚上八点,一只龙虾在后厨断送了它的性命,一瓶白酒刚刚被开启,而商人们等待着他们的主宾。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上午八点半,吴晶莹在属于她的那张接诊台后坐下了。说是接诊台,其实不准确。不同于之前医院统一采购的那种一体式的多功能直角桌,在这里,她能得到的配置,不过是大致按照半包围结构摆放的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活动文件柜。桌子是用白色胶合板打的,不知道在仓库里放了多久,表面沁着淡淡的乳黄色。柜子好一些,通体做了白色烤漆,很光亮,但看上去更像是餐用橱柜,总让人联想到父母辈逼仄的封闭式厨房。说到底,她身处的这个房间,也确实不比厨房大多少。放了这套拼凑的接诊台,再加上一个靠墙药柜,一张供人躺下做检查的行军床,就几乎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药柜顶上有一盆白掌,窗边挂着一盆绿萝——那挂钩还是她用铁丝衣架弯折后做出来的——这是她唯一能对工作环境做的改善。总之,除了色调统一、布局相似,这个地方没有一处可以和她之前拥有的那个位置相提并论。吴晶莹一边启动桌上的光屏,一边从包里掏出保冷杯,放到右手边。刚来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把杯子往前面推,以为那里还会有一个专门用来接住它的圆形卡槽,结果经常都快要把杯子推下去了,才如梦方醒。习惯的落空容易唤醒心理的落差。几次情绪失控后,她就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能总在上班时间哭得不能自已。如今的流程是:开机,放水杯,吃早饭,在心像空间里大致过一遍今天的学习计划,打开内网预约系统,一边看资料,一边等待需要医疗帮助的员工上门。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四十五,大楼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什么响声。她拧开保冷杯的盖子,啜饮着便利店里接的冰美式。维海科技是两班倒:白班上午九点十五开始,下午六点半结束,中间有两个小时的午休;夜班则要从下午七点不停地干到夜里一点。工作强度这么大,主营业务却只有一个:生物防火墙,也就是所谓的意识流净化滤网。这当然是一个被产研人员包装美化之后的说法——在那些车间里,并没有所谓的“机制”或者“技术”存在,存在着的只有一排排脑子被接入审核后台,闭眼平躺在玻璃舱里的活人。他们出卖自己的脑力,来帮机器解析那些暂时无法被算法“理解”的意识流文件。是真心赞美,还是阴阳怪气?是开心得不能自已,还是愤怒到口不择言?是出于好意提出建议,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展示后见之明?不知为何,越是涉及到情绪,机器越是容易失灵,也就越需要活人来校对这些念头背后的动机。而那些工人的健康状态,看一眼也就明白了:男的离不开香烟和酒精,他们需要提神,也需要自我麻醉,只好任由两者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女的则几乎都有身材管理上的问题,不是过瘦就是肥胖,并且常常伴有严重的激素紊乱。不过,除了气色不佳,她们精神面貌看着还是相对好一点——或许是因为女人总是更擅长处理情绪,又或许只是因为她们更加懂得隐忍。总之,如此大量地倾倒意识流废料,将人类心灵最阴暗也最广泛的一面作为工作任务批量分配,足以击垮绝大多数人的心性,并摧毁他们任何试图夺回个人生活的努力。她发誓,绝不让自己陷入到这栋楼里其他人的那种境况里去。她总是提早到岗。这样,不但可以尽情享受上班前这一小段空白的独处时间,还避免了和其他打卡的人混在一起,尤其避免了正面遭遇他们无神的眼睛和蜡黄的脸。昨晚林亦洋说得不算直白,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尽快考到中学保健室的执业资格,远远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而且,她确实讨厌这座城市,讨厌这个在初中之后就极少回来的故乡。《心理学导论》的教材打开了,投放在她视网膜的正中间。虽说也可以选择用意识流模式直接输入认知,但那对大脑的负担就太大了。来之前,她已经读过了几篇前沿论文:在进入脑机时代的第十七个年头,终于有一些相关研究冲破了相关利益团体的重重封锁,揭示出纳米神经元件的局限性。事实是,即便得到了科技的加持,人类依然是肉体凡胎。对大脑潜能的无限开发只会带来原生神经系统的紊乱。“比较好的用法,是当它是五感的延伸,大脑的一个外接工具,而不是让它代替你思考。”这是她发到家庭云端空间后,林亦洋回复的原话。纳米机械构筑的虚拟信号占据了原生视觉通路的部分运算能力,受其干扰,双眼运动时产生的视差难以快速修正,当她转动脖颈的时候,真实世界的映像就像果冻一样在对话框之下晃动,带来眩晕的错觉。吴晶莹调整了一下咖啡杯的位置,把它推到视野边缘,只用余光去照应举杯落杯的动作。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脸,装作在看桌上的光屏。这样,她的视野就是基本固定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视网膜投影的副作用。有人进来了。然而,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又专心致志地盯着正中间的课本,她一时间竟然没能察觉。直到来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她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吃了一惊的同时,吴晶莹猛地站了起来。“您好,有什么事吗?”接诊台对面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吴晶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年龄相仿的人,而是一个异类。吴晶莹有些烦躁。稍作停顿后,她将这股无名火归结于对此人不守规矩的反感。这些工人都是这样,虽然他们确实可怜,但总有些小市民心态:不是自作聪明地伪造假条,就是在别人看病的时候临时加塞。上次,还有一个男的暗示她多开几盒药,走报销流程,他带出去倒卖——“钱可以分医生你一半”——当然被她拒绝了。在那之后,来她这里看病的人都带着一股防备的神气,好像她拿着苏宏翔的钱,就一定跟他是一丘之貉似的。她只是希望照章办事而已。吴晶莹忍住不满,但口气依然生硬:“看病要先在QA上预约的哈。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女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在接诊台前坐下了:“哦,我不看病,就是来看看你。”这口气,仿佛她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昨天傍晚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分开。吴晶莹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讶异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恐惧所取代——她在这张本应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特征。并且,随着她的检视,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忽视,也越来越和记忆里它过去的样子首尾呼应——朝左微微歪斜的嘴角,一单一双的眼睛,鼻翼边一颗浅棕色的痔,有时候随着呼吸轻微地翕动。此外,在那披散的额发下,还有一道挡不住的疤痕:长约五厘米,淡紫红色,从右侧的太阳穴附近往脸颊方向延伸,伴有肥厚性增生。吴晶莹知道,这是钝器伤;她还知道,说到底,这都是自己的责任。“怎么,你把我忘了?”“没有。”她下意识地说,感到自己垂在腿边上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不由得庆幸这张桌子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楚仪?”“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呢?”她反问,似乎感到这句话非常可笑,用手半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看来你还真是个医生。他们和我说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同名呢。”吴晶莹说不出话。她本可以借着这话回一句,为什么我不能是个医生呢?但就像十四年前的每一次一样,一到这种时候,她的嘴里就像被塞进了一根压舌板,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机智的回答或者巧妙的讽刺,事后冷静下来,也不是想不到。可现在,她只能任由对方兴致勃勃地往下讲,无法做出任何抵抗。“然后我又一想,哎呀,这种老土的名字现在也是很少见了,万一是真的呢?你说对吧?”“对。”“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她盯着她,笑盈盈地,但有意拖长了语调:“没想到,真的是你。”“确实,没想到这么巧。”吴晶莹感觉嘴里泛起了一股铁锈味:“我怎么没在内网的花名册上看到你?”“我不是正式员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你还是只会问问题,不会动脑子。”“我刚回来,不清楚情况。”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绕开了话题:“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觉得我的名字虽然取得很好,但是爸爸的姓放在妈妈的姓前面,有点碍事吗?”“记得。”吴晶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对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并不友好地叙叙旧。她强迫自己在位置上坐下,这样既能装出放松的样子,又能借助接诊台的遮挡获得一点安全感。“我当时也说,你的名字已经很好听了。”“和你相比当然是了。”她冷哼了一声,见吴晶莹板着脸不接话,语气又温和了些,仿佛要哄她回心转意一般:“哎呀,我是开玩笑的。你不会和我计较吧?”“没有。我在等你继续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跟我妈姓。我现在不叫倪楚仪,就叫楚仪——真的就和我初中那会儿想的一模一样!简直了,我就是那种想要什么都能实现的体质。你不觉得吗?”她机械地说:“确实是这样。很好听。”“倒是你呀,不是说一满十八岁就要去改名吗?怎么又随波逐流了?”吴晶莹忽然找回了语言:“我那段时间刚上医学院,课业太忙,就忘了。”她终于镇定下来:“后来想想,其实名字这个事情,我早就不在乎了。”“哦,”楚仪象征性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想得开的。”她突然站起来,饶有兴致地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吴晶莹坐在原位,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先落在泛黄的接诊台上,又停留在挂着绿萝的窗边。之前,她只觉得环境有些简陋,但忍忍也就过去了;现在,在楚仪挑剔的目光下,那些东拼西凑的痕迹忽然显得格外扎眼,格外暴露出她的窘迫。“我之前在省城医院当主治。”她又开始下意识地撒谎,“太忙了,我妈非要我换个中学的工作,还得考试。所以来这里过渡下。”“哈哈,‘过渡下’。”楚仪朝接诊台的方向转过头来,背对着窗。她的脸埋没在一团柔和的灰粉色阴影里,看起来并不很分明。以前,在临近傍晚的自习课上,在图书室的角落里,甚至在操场小卖部的门前,她偶尔也会变成这样。该怎么形容这种时刻呢?好像有层看不见的纱帘掉了下来,恰好盖住了她的头颅;又好像那张脸其实是风蚀作用下,一块偶然天成的象形石。总之,那称得上别致的五官消融了,而某种深埋其下的特质浮现出来。庄重,典雅,同时居高临下——一张审判女神的脸。“看看,你还有自己的小房间。楼上的人都只能躺在玻璃罐里。”走进这个房间后,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语带讽刺:“这你还不满意,晶莹?”2043年,距今十五年前,她和楚仪都在念初中,是同班同学。一开始她们并不是朋友。或者说,如果可以返回到那个时刻重新选择的话,吴晶莹希望,她们永远不要成为朋友。楚仪那个时候还叫倪楚仪。楚来自于她那个做图书编辑的母亲,倪来自于她父亲,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初一开学,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她在讲台上解释自己的名字时,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最后一个字,有专门的典故:“‘仪’这个字,来自于《诗经·小雅》中的‘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是我妈妈很喜欢的一句诗。”吴晶莹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艳羡之情。在她家,情况完全是反过来的——爸爸是包工头,妈妈开美容院,两个人都忙,都很能挣钱,但就是不太有文化。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既不翻字典,也不看什么《诗经》《楚辞》。没有那种讲究。唯一讲究的是“旺不旺”。其结果就是,“吴晶莹”这个名字,兼顾了村里老人的玄学建议和网络测字平台的高分标准,朗朗上口,大吉大利,但就是老土、无趣、一点儿也不好听。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已经学会拿这一点来活跃气氛了——“我的名字来自于三个算命先生综合的评审意见”——但这依然是某种自我贬低,是将对方可能说出的话先行抢答而已。如果她长得好看,这也无伤大雅。但遗憾的是,她长得也很一般。不丑,不难看。只是很一般。倪楚仪就很漂亮。以十三岁那个年纪同龄人的水平横向比较的话,甚至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漂亮”。应该具体细化为“清冷”或者“气质超群”或者“像一只高贵的天鹅”,而这都是吴晶莹自己在日记里用过的描述。包括她的名字,她私下也发展出了另一种解释。“倪楚仪”,“楚仪”,楚楚可怜的仪态。她确实也觉得,“倪”这个姓很多余。她们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坐在中后段。一个擅长文科,一个是数学课代表。性情也迥异。倪楚仪虽然不随和,但喜欢给人提建议,往往一针见血,一些女生很怕她,另一些女生处处向她看齐;吴晶莹那阵子则坚持认为多说多错,放学直接回家,聊天永远浮于表面,暑假第一周就写完作业,朋友自然不多。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都是两类人。或者也可以说,那个班里其实就只有两类人:作为意见领袖的倪楚仪,和作为背景噪音的其他甲乙丙丁。但是,她和倪楚仪成了朋友。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她请了生理假,去校医那里拿了一片布洛芬。回到教室刚坐下,倪楚仪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手上还都拿着矿泉水,医务室的纸袋子,以及一块巧克力。她不知道怎么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倪楚仪对她笑了笑,意外的不像平时那么扎人:“谢谢,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那就是一切的开端。一年后,千辛万苦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她以为所有的折磨终于都结束了,她总算可以重新进入那理应洁白崭新的校园生活。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忘记了这个人,这些事情,还有这个城市。没想到隔了十四年,她又回到了这里,而那痛苦的根源也卷土重来,并且变得更丰满、更具体,也更强大——如今,她们都二十八岁了,两倍于自己当时的年纪,但并未在处理矛盾的技巧上进步太多。还有那道破坏了倪楚仪本来为人称道的美貌的伤疤——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自己的错。“你不是前天刚飞过去吗?怎么又飞回来了?真就云端花蝴蝶,飞来飞去的。”“单子没谈下来啊。总不能待在那里白吃白住看人眼色吧?我脸皮这么薄的人——”“你就扯吧。”林亦洋坐在赵贝思的办公室里,喝着她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冷泡乌龙,吃着桌上刚摆好的绿豆饼,还不忘要一包抽纸擦手。张语彤的眼刀一道又一道地从对面劈过来,但他不为所动:“张院长别干坐着啊,吃点喝点,甭客气。”“你会不会有点太反客为主了?”“哎呀。自己人,自己人。”“谁跟你自己人?”“行了。”赵贝思在他们中间的矮凳上坐下:“你们俩要不要这样?一见面就跟吃了枪药似的。”“那都是因为张院长不喜欢我。”“谁让你老是使唤贝思。”“她也没少使唤我啊?”“业务上的事情不一样。你每次往那一坐,要这要那的,好像贝思是你亲姐似的。”“那要说也是你更像我姐,”林亦洋轻松地转了转椅子,“一天到晚耳提面命的。”眼看着张语彤又要急眼,赵贝思第二次从中调停:“行了。能不能好好说话?每次跟你俩待在一块儿,我都觉得心累。”她把一盒蛋黄酥推到桌子正中间,看着林亦洋:“你要是还想吃就自己拆吧,省得语彤说你。”“不吃,这个热量高。”“贝思你别管他——”林亦洋福至心灵:“爱吃不吃。”张语彤瞪着他,好像真的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被半路截胡,竖着眉毛一声不吭。他笑得差点呛进茶水,只好一边放下杯子,一边顺气。张语彤总是这样,永远接不住玩笑话,只会一本正经地作答,要不就干脆板起脸来生气。和他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甚至跟赵贝思相比,她都可以算得上是“把内心想法全都写在脸上”——太单纯,太没有城府,也太学生气了。奇怪的是,和赵贝思一样,在这种学生气的人面前,他反而觉得最自在。他们三个第一次认识,还是在云腾科技的年会上。当时,张语彤在搞“清明梦”的研发,赵贝思是她团队里的副核心,他是赵贝思上一个项目的供应商。在脑机领域,程序编写和硬件研发往往需要齐头并进。那些借助超级计算机模拟而出的神经工程模组,一代比一代复杂,其技术实现,必须依托传导和集成能力更强的纳米机械——刚好,面向前沿技术突破,做材料和器械研发,那正是他最擅长的。更不必说,张语彤的团队还需要定制化服务。他和她们俩走到一起,某方面来说,是时势所趋,是必然的偶然。只是没想到,三个人在流动吧台边友好地碰了杯,互相自我介绍,没过十分钟就演变成了和今天一样的局面:张语彤板着脸,只会一问一答;赵贝思又是张罗吃的,又是穿针引线找话题;他则带着看戏的心态,先说点不着边际的,看看张语彤被激怒了没有,然后再说点好话把人拉回来。一晚上下来,张语彤气得横眉竖眼,赵贝思累得人仰马翻,他久违地找到了念书那会儿做化学实验的感觉——设定条件,控制变量,记录反应过程,根据样本结果做出假设检验——总之非常愉快。他不知道张语彤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但他确实不讨厌她。严格来说,他很难讨厌任何人。他希望和所有人和平共处。因此,随便哪个人拎出来,放在面前,他总是会在相处中发现对方有这样那样的闪光点,从而能够调整自己的态度和预期。而张语彤,她的闪光点就太多了,远远盖过了她过剩的好胜心可能带来的冒犯感,也使其社交上的短板成为了一种个人风格。至于那有点儿严苛的道德标准,由于她确实也用同样的尺度衡量自己,甚至不能构成一个缺点。从某方面来讲,他觉得做科研就得是她这种心性,而自己,确实是太过随波逐流了。蛋黄酥的盒子开了个边。两个女人完全不在意热量似的,在他的对面和斜对面大口咀嚼着。林亦洋也有点馋,但脑内拉了个表,算了算前两天在海鲜酒楼摄入的营养成分,还是决定先忍着。张语彤平和了一点,想起开头讲到一半的事情,又开始追根究底:“怎么,还有你谈不下来的单子啊?”“我也是有原则的好不好。对方要买背负式探针,又没有资质,我没法儿卖。”“背负式探针?”赵贝思一边擦掉手上的油,一边朝着张语彤转过头去:“这不是咱们天天采购的东西吗?”“是啊。这算是医疗器械了。他们要这个干什么?”“说是为了提高员工操作精度,减少神经系统负担。对方是做审核后台的,和你之前那个云底系统差不多。”他瞥了一眼张语彤,见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小心地往下说:“你揭露那个事情以后,现在基本都要求有对应的劳动保障。我觉得也算合理。”张语彤不置可否:“探针能更精确地定位到神经元核团,脉冲也小。背负式设计有助于复杂信号的编写。用是可以用。”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怀疑:“拿来做员工终端改良,是不是有点儿……”“杀鸡焉用牛刀,是吧。”“能不能不要老是抢我的话说?”“这说明咱们俩默契啊。”“少来,”张语彤伸手去拿下一块蛋黄酥,“我问你,如果他们弄到医用资质了,你卖不卖?”他答得很干脆:“卖。”“万一他们只是找个借口买这个东西,之后拿去干别的呢?”“能干啥啊?”“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虽然你卖的只是个瓶子,可架不住人家往里头装什么东西啊。”他明白,她担心的不是这笔买卖本身,而是对方使用探针的方法——或者更直白一些:究竟要用它运行什么程序。“那我也管不着啊。”“怎么就管不着了?你可以不卖啊。”他指了指桌上的蛋黄酥:“我卖的是烤箱,不是菜谱。对方想做什么点心,是他们的自由。软件层面有另一套法律法规管着呢,我操什么心啊。”“你对挣这种钱的土老板还真放心。”这会儿,她的话落在他这里,听起来就有些刺耳了。尽管他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别这么说,高低也是解决了一些就业的。这些企业既然存在,就还是有合理的地方。”张语彤看了他一眼,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赵贝思放下自己的水杯,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亦洋,探针这种东西说实话,管控也是有原因的。应用外延太广,只要配个医生,真不好说能干什么。”“是是是,要是个医生,感冒药也能拿来杀人呢。”嘴上虽然还开着玩笑,他心头却快速地掠过一种模糊的不安。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影子溶在风日里,看不清具体的轮廓。马上,他就意识到,这是因为吴晶莹还在那个公司的医务室里,真要发生什么,他担心她会被牵连。不过很快,这份隐忧又被另一个画面冲淡了:他回想起了两人在地铁口前分别的场景。如果要说成年之后,有什么时刻让他感到物是人非,这一幕应该可以排得上号。不单单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各自发展出了一套为人处世的方法;也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年纪,他不再能够作为年长的一方,自然地干涉她的想法和选择。他能做的就是提醒。除此之外,只剩下等待。说到底,每个人最终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做到了。赵贝思做到了。张语彤做到了。很多处境更艰难的人也做到了。没有理由吴晶莹不可以。张语彤在桌子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样子是非要一个严肃点的回答。他收敛了笑意,往前倾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要手续合规,证件齐全,出了什么事情是监管的责任。站在商业逻辑上,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合法就卖?”“合法就卖。”这是他的真心话。她叹了口气,但也没有明确反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苏宏翔真的弄来了对应的医学执业资质,并按照要求申请了对应的纳米探针使用准入证书。一到办公室,还没坐定,心像空间的视讯通知就先弹了出来。点了拒接之后,紧跟着就来了几条语音。“林总在忙啊?我可是来送钱的。”苏宏翔在另一头大剌剌地问:“你要的那个证书我搞到了。那么之前说的那个事情,我们赶紧落实,好不好?”他迅速打字:“不好意思,确实在忙。苏总要不先发到上面吧,我一会儿开完会就看。”苏宏翔回了一个面部捕捉的模拟笑脸,林亦洋看都不看,就关了窗口。张语彤的话还是起了效果,他现在本能地防备着这个人,不但不想表现得太热络,甚至不太愿意对上那双由程序模拟的眼睛。至于开会,也只是个托词。装模做样地拖了半个小时,把积攒的周报都看完了,又订了餐。林亦洋这才慢悠悠地打开脑机,建了新项目,把东西转存到公司内部的全像网络上。接下来,只要等着证书入库,公司法务和财务会自动走完流程。其中当然包含周密的背调环节,他大可放手不管。但这不足以消除他的担忧。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之后,林亦洋认了:他确实有些心浮气躁。既然如此,还不如亲自检查一下。他坐回位置,闭上眼,轻车熟路地进入内部系统,把增强模拟调到最大,再将三个证书一一打开,摊在自己面前。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沉了下去:云端文件特有的数字水印,在心像空间里跳跃着;从绿到紫的多相幻色,在证书表面波浪般浮动;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单个波峰尖端的粒子自旋频率,从中可以解析出特定的电子指纹。无需去找相关审批机构的证书原件比较,单看这精细的多层防伪标识,他心里也明白——大概是假不了了。五分钟后,法务部的负责人应他的召唤上线。林亦洋直截了当地说:“仔细查。最好托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借壳申请。总之,一丁点可能违规的迹象都不要放过。”过了一会儿,出于毫无必要的自尊心,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通过隔壁张院长她们的关系网去问。除非我说可以。”“好的林总。”“越快越好。如果查到什么不对劲的,随时给我简报。”“好的。那林总,如果没查出问题,这边是?”林亦洋一时语塞。张语彤的质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你卖不卖?你就不担心?当时他的回答倒是潇洒。如今看来,是因为自己心底也觉得不可能毫无问题——只要查,就一定查得出来——所以不做别的设想。万一苏宏翔真有本事做到滴水不漏,又或者确实不存任何歹心,他还真没想过,那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没查出来,就让行政那边给我再订一次机酒。”他已经打开了日程表,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安排。“和上次行程一样,但是不要通知维海那边,我自己过去。”“没问题,林总。”下午六点半,吴晶莹下班了。她在父母家里找到了一只老式的智能手表,充上电连了低维网,居然还能用。于是拿到办公室来,就支在桌面上,方便她随时看时间。用脑机内置的云端钟灵也不是不行,但现在,她需要尽量控制纳米机械给神经系统造成的负担:自从被楚仪抓到在医务室上班,她就放弃了单纯地看书备考,选择用意识流直接输入知识点——而这么做的副作用,确实比她想的要大得多。半天下来,颅骨里那块看不见摸不着的肉冻状器官,总会有哪里隐隐作痛;到了临近下班的时间,除了注意力涣散,她连说话都嫌费劲。翻了本科时代的选课记录,那上面明确写着,接受意识流授课,一天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且必须分散在不同的时段——对现在的她而言,这实在是有点儿奢侈了。她必须尽快考到教资,离开这里。这大半个月,楚仪几乎每天午休都会来找她。如果吴晶莹下班晚了,撞上工人们放工,还得和她同行到地铁站。就跟初中的时候一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楚仪都会观察她,审视她,并毫不留情地评价她的一举一动。吴晶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毫无还手之力:她尝试过反驳,但总是招致更刻薄的批评。楚仪会说,你觉得自己很累了吗,你看看这些人都被剥削成什么样了,你怎么总想着自己,你不觉得你缺乏反思吗——她承认这是对的。说来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从小到大,楚仪总是对的。才过六点十五,吴晶莹就已经开始频频看表。六点二十五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到了医务室门口。楚仪的工作间在三楼,从打铃到坐电梯下到这里,需要时间。只要吴晶莹动作够快,还是能在她出现之前就离开公司,甚至坐上回家的地铁。事实上,她已经成功过几次了。不得不说,仅仅是在想象中排演楚仪绕远路到医务室找人却吃了闭门羹的画面,都会让她感到相当痛快。六点三十,她推开医务室虚掩的门,匆匆地朝走廊尽头小跑过去。转个弯,穿过电梯间前面的小厅,刷生物门禁出楼,再走一段,就是公司大门。到了这里,就可以稍微从容一点了——理论上,楚仪不太可能追得上来。她平复着杂乱的呼吸,心情却慢慢明朗起来,干脆把丸子头也解了,在晚风里松松散散地披着头发。包里还有块巧克力,她一边翻找,一边向外走,想掏出来垫垫肚子。不断有人和她擦肩而过,都是来上晚班的。吴晶莹没抬头,只是往边上让。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一个人在她对面停下了,见她没有反应,干脆伸手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走这么急,去干嘛呢?”吴晶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楚仪站在她对面,似笑非笑的,看见她手里的巧克力,突然拉下了脸。“你怎么还吃这个啊?真不怕胖。”她不客气地说。不等吴晶莹说话,又接上一句:“头发乱七八糟的,你还是扎起来好一点。”吴晶莹知道自己又僵住了。见她不说话,楚仪立刻换上了那种甜腻腻的哄小孩一般的亲热态度:“又生气了?要不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不用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评价我。”“那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只折叠手镜,打开了,在吴晶莹眼前晃晃。那一小块银色在特定角度下反射着楼后的夕阳,拥有和刀刃相似的质感,也让她感到刺痛:楚仪说得没错,她不该披散着头发。她以为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轻松又洒脱,可实际上,由于在房间里闷头学了一天,她的气色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脖子也不由自主向前抻着,显示出一副苦态。那团被放下来以后到处乱翘的头发,松散地包裹着这样一张灰暗的脸,不但加重了它本来就难以被化解的阴郁感,还显得整个人特别不利索。楚仪得意地笑了:“我说的对不对?”“对。”倪楚仪、楚仪,不管是哪一个,她们总是对的。“知错就改。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不用了。你是不是晚班?”“这个月换到晚班。还有二十分钟呢,我们散散步。”“不用啦,我今天不去地铁站,有人来接。”她又开始撒谎了。连这一点她也改不掉。为什么只要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她就会变得越来越差劲,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像理想中的自己?“真的吗?”楚仪怀疑地看着她:“你谈恋爱了?”吴晶莹徒劳地张合了一下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像一尾失水的鱼。“什么情况呀?到底有没有人来接你?”“不是你想的那样。”注意到楚仪脸上的不满逐渐增加,她绝望地往下说,“只是刚刚认识,约好了吃个饭。”“他来接你吗?”“对。”“那我陪你等吧。帮你看看这个人过不过关。”“你不用上班吗?”“他会让你等这么久?”“也不是这么说,就是觉得你没必要陪我。”“我都说了没关系了。”楚仪轻松地说,“你太喜欢撒谎了,我要盯着点。”吴晶莹快撑不住了。她知道,就像过冷水一样,在自己精神的虚空中,有一个临界点。当外界施加的压力低于那个难以测量的坐标时,她拥有惊人的忍耐力;但当事态的发展完全失去控制,当可预见的羞辱感马上就要袭来的那一刻,某种东西就会突然降临到她身上。某种东西。某种邪念。某种恶灵。她会大喊大叫。她会动手打人。她会表现得极其暴戾。她会直接把14岁的倪楚仪推下楼梯。是的。当时她自己,也只有14岁。她不知道28岁的自己会怎么做。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她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一抬头就看见林亦洋正从另一栋楼往这里走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晶莹!”他喊着,“我正找你呢!怎么不回我消息呀?”吴晶莹一下子振作了。她对着楚仪微微地笑了笑,尽管还有些虚弱:“他走到B栋去了。难怪这么久。”楚仪看起来有些失望。“那我过去打个招呼吧。”她维持着审判的姿态,又要来挽吴晶莹的手。“真不用。六点五十了,你赶紧去上班吧。”不给她回话的机会,吴晶莹迅速地跑开了。她跑到林亦洋身边,跟着他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楚仪还站在原地,往这里不甘地望着。从吴晶莹的角度看去,她变成了一个在淡紫暮色里逐渐稀薄下去的影子,仿佛一笔煤黑几乎干透了才落下,所以只在画布上擦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林亦洋顺着她的视线扭头。“和谁说话呢?”他笑着问,一边往那探了探脖子,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关心。“就是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说,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又来出差啦?也没跟我说。”“早上才决定飞过来的,太赶了,事情办完才想起来找你。”“这样,办什么事情呀?”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没注意到林亦洋那一瞬间的迟疑。“过来考察他们的业务情况,然后签了个合同,卖给他们一些仪器。”他也有点避重就轻。“晚上想吃什么?挺大一个单子,我请客,地方你随便挑。”她欢呼起来:“大龙虾!”车库的地面涂着蓝色的纳米保护漆,很光滑,在白色的冷光灯下显现出水面的质感,看起来几乎有点儿潮湿。林亦洋带着吴晶莹往车的方向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浓重的不安,仿佛这个空间借由地面上的水蓝色,与那个烟雾缭绕的海鲜酒楼包厢在精神上紧密相连。那只龙虾应该已经死了,他吃过它盛放在瓷白盘子里晶莹的虾肉。但是,直到坐进车里,直到开上主路,他依然隐约感觉到它的尾部,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击打着地面。持续不断,寸步不离,带着水生物特有的腥气,如同心跳般沉重。吴晶莹坐在自己的接诊台后面。白色胶合板桌子用了才三个多月,已经有一些轻微不稳。到底在仓库里陈了太久,板材老化了。楚仪过来的时候还经常半倚着。框架一形变,长短脚自然不可避免,手肘支上去总会左右晃动,需要小心地找好施力点,才不会把杯子里的水洒出来。窗户也关不严。之前没发觉,现在降温了,总感觉有股冷风在四周流动,坐不久就手脚冰凉。病历柜的把手固定得不好,早早就掉了,只剩下一个小洞,需要用手指抠进去才能拉开。药品柜的合页不知多久没上过油,每次打开都发出生涩的吱呀声,让人牙酸。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食堂的油太重了;没有茶水间只有热水房;热水房也太远;走廊霉味很浓,走出去总要打五分钟的喷嚏;空调正对座位,不吹会冷,吹了脸上发干,而且只让开到二十度,电表走多了就从工资里扣钱。在这个地方,从秋天待到冬天。这样那样的不痛快虽然细小,堆积起来却让人感到厌倦。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起鼓发皱的墙皮。最初,只是边上有些卷边。渐渐地,裂纹向着中心蔓延。一旦有块腻子掉下来,渐次剥落的命运就注定了。宇宙的特性之一是熵增。生活的调门总会无可挽救地向下走。抵抗一般是一个被悬置的选项——任由这些小问题磨损自己,是一种消耗;耗费时间和精力一件一件解决,也是一种消耗。吴晶莹昏昏欲睡,一时放松了肘部。杯子晃荡起来,泼了半桌的水。她站起来,应该去拿窗台上的抹布抢救现场,但有几分钟,就只是木然地立在那里,看着水往下滴。来看病的工人推门进来,见到这幅光景,被吓了一跳。“吴医生!”他喊了一句,急匆匆地拿了抹布来擦桌子。她这才振作一些,赶紧上前,把桌上的手表和纸品都挪远了。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桌脚垫了。吴晶莹在心里想。看到坐在对面的工人一脸疑问,又有些懊悔先前的颓唐。“我刚刚用脑过度,太困了,不好意思。”她努力笑了笑,换上医生的腔调:“你是哪里不好呀?”“我这两天鼻涕比较重,还经常流眼泪,眼睛痒。”“好。”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确实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应该是季节性过敏。知道过敏源吗?”“以前都没有,上个月开始才这样。”“这个是会变的,可能以前没有过敏的东西现在会过敏,这很正常。你可以回忆下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是不是开了窗,是不是拍了被子——花粉和尘螨是比较常见的致敏原。”“哦,这个。我在家里才这样,过来上班就不会。在家特别厉害,还一直打哈欠。”“那应该是在你家里。”她不再看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开出光屏。“QA要登记一下哈,要不药柜我开不了。”“好的。”屏幕上的圆环缓慢地转动着。两个人都盯着它看,直到数据上传完毕,弹出工号和姓名。药柜的远程锁“咔”的一声,开了。吴晶莹站起来转身向后:“小毛病就不用纳米给药了,你拿一盒氯雷他定回去,一天一片。吃了可能会犯困,最好睡前吃。”“好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上一句:“应该两天内能缓解。没缓解的话,去正规医院做个筛排测试吧。”“那我过两天再看看。谢谢医生。”“不客气。”他很快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听着有些急。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可能是借口上厕所绕过来的。吴晶莹把杯里剩下的水喝了,锁了药柜,开始给这周的病历归档。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过敏的人特别多。药品配额一般是按月发放,可上周刚补到的药品,这周就又快用完了。抗过敏药虽说连处方药都不是,但也不该如此紧俏。尤其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的第一个月,一盒都没开出去过。那时还是秋天,有一些可能致敏的开花植物。而如今,十一月过半了——冬天可不是花粉症的高发期。这一个月来,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是因为超支申请流程繁琐,也不是因为走账之后少不了要被苏宏翔阴阳几句。仅仅是一种敏感。她没有专门修过流行病学,本科学的那点皮毛,早就忘光了。可她疑心,就算是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的人,也会觉得有些不对劲。病例导入完毕。吴晶莹坐着想了一会儿,唤醒了自己的脑机。入职培训的时候,HR再三说过,员工的健康情况是公司内部事务,希望她做好保密工作,谨防泄露。但她觉得,如果只是录个数据拉个表自己看,应该不算违规。说到底,关注大家的健康趋势,本来也可以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她扫视着两个月以来的病例档案,把视觉信息提交到云端账号上,权限设了私密。又下了个统计插件,放它在后台先跑着,自己离线去水房打热水。五分钟后,带着刚泡上的茶,她回来了。唤醒脑机,重连了网络,在视网膜上投了结果页。茶包不能在开水里浸泡太久,会涩,40秒就该提起来。她刚要去捉那根白色棉绳,就不由自主停住了手。吴晶莹盯着虚空中浮现而出的数字:季节性过敏114人,流感29人。过敏的病例数量比流感高出快三倍,这是可能的吗?公司所有正式员工共计533人,五分之一的人在过敏。这个聚集效应又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告诉她,回家后症状特别严重,在公司反倒没什么感觉。什么过敏源会具有这种奇怪的特性?以前来找她看病的人,几乎都主诉失眠、头晕、视野缺失、注意力涣散,少数报告过突发性耳聋——她知道,这都是脑部过劳引起的——为什么这两个月,几乎没人再为这种毛病来问诊了?午餐铃忽然响了。吴晶莹本来已经听习惯了这个声音,这会儿心神不宁的,吓得差点跳起来。整栋楼刚刚还陷在僵直的寂静里,铃声一响,顿时喧声浮动。维海人文科技的规矩是,铃响餐厅才开,好像是为了防止工人太早下去排队等饭。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在管理员工的方式方法上,苏宏翔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向第一次工业革命看齐。吴晶莹摘掉茶包,皱着眉头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本打算立刻出去吃饭,免得被楚仪逮住,想起对方这几天好像都没来上班,又放下心来。茶已经苦了。人群的动静繁忙杂乱,隔着几层楼板和墙壁,却因听不分明,而在感官上营造出了一种空白。她在这空白中沉思默想,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心:数据异常可能是偶发事件,也可能是更大尺度下的流行病学缩影,只用这些材料无法检验相关性;再说了,她一个过了年就要冲刺考试的人,真的也没必要节外生枝。她几乎要成功说服自己了。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谁一把推开。吴晶莹条件反射式地直起身,扬起头,又一次放松了肘部。茶水泼溅出来。有几滴热水甩到了她的裤子上,像不小心摁进了几根大头钉,但她控制住了表情,只是站起来,伸手稳住水杯。“苏总好。”她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在问诊台后面微微欠身,但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讲:“苏总吃过了吗?”“还是说,有哪里不好要看看?”未完待续,下周揭晓答案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2年12月13日
其他

武泰闸梅西,没有当梅西的命 | 河上漂来足球场

很多人说这一届的世界杯是“诸神黄昏”,梅西、C罗等曾经意气风发的球星或都将就此从世界杯的舞台上退场。而这一年也是“我”的“诸神黄昏”。在与小学同学黄金重逢后,那些朝气青春,满怀梦想的日子霎时都涌上“我”的心头。很难想象,那片由生活垃圾绵延勾连的浮萍,曾是我们儿时心中最辽阔的绿茵场。如今,风景已逝,长大的我们也早已意识到,我们注定无法成为梅西。我们能做的,好像只有挥手告别,告别记忆中的武汉,告别那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遥不可及的足球梦……2020年,疫情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一场重逢。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那样开始准备晚饭,走到阳台时却发现,今年灌的腊肠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腊肠吊在铁灰色的防盗网上,令我惊慌失措。往年腊肠是能吃到第二年秋天的东西,而今年,年后第二十天,武汉封城第二十二天,腊肠就吃完了。茜茜在房间里睡觉,我恍惚走回厨房,在疫情初的惊恐不安后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惯常的生活已经离开,世界要建造新的秩序了。不行,不行,我迅速在手机上下单购买了批量生产的腊肠,并期望它能以最快速度送达到我手上。托社区的福,外卖配送在三天前得以恢复。次日下午,我盯着外卖App,看配送员从地图上不断向我靠近,早早守候在门边。咚、咚两声,人来了。我打开一条缝说,放门口就行。待会我会消毒后再拎进来。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下,问,是朱世林吗?我说是的,手机尾号4002。他又问我,你是武泰闸小学毕业的吗?我愣住了,被一个外卖员质问学历,这很稀奇。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他的蓝色冲锋衣外套,在寒风中发红的双眼,以及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那眼睛也从门缝中望向我,笑了。世林,我是黄金啊。他说。黄金是我的小学同学。由于父母工作原因,小学时我住在武泰闸——一片以脏乱差在市政府工作会议上被点名批评因而声名远播的地区。武泰闸小学也是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每天早上,我揣上两元钱,从家里走二十分钟,穿过三角塘服装百货市场、三角塘菜市场,在最后一站的涂家沟菜市场里叫上黄金,一起去校门左边的包子店买上一屉蒸饺,有时,还会在右边的文具店里买条红领巾,开开心心上学去。黄金妈妈在涂家沟菜市场有固定摊位,卖着从白沙洲批发来的各类青菜。早晨,黄金一般会坐在她身边补作业,偶尔也会帮忙算下账。作业总是补不完,他的成绩也可想而知。而我住在小区的楼房里,父母在有空调的地方上班,成绩也算是中上,于是老师们都大不解,为何我会同黄金玩得要好。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们都爱踢足球。但黄金的足球明显比我高明太多。三个后卫拦在他身前,他却像没有人那样,轻飘飘地从缝中溜过去,像他家隔壁摊子上的鳝鱼,滑而有弹性。我们分两队踢球,他那队总得少两个人,这样才是公平。黄金说,你们知道国外有个叫梅西的小伙子吗?他从南美洲,一个和非洲一样穷的地方,踢球踢出来了,现在在最强的比赛中首发出场,一年可以挣一个亿。还是欧元。我们问他,一个亿的欧元是多少钱?黄金说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一个亿的人民币多,如果换成人民币,应该可以铺满整个足球场。想到那景象,我们都笑了。以后我们就叫他武泰闸梅西。我们的踢球活动不久便遭到了阻力。学校唯一的操场,有一半一直被女生们占领,跳皮筋、玩沙包,或者干脆躺着,瞎聊天,什么也不干。另一半——原本属于足球的一半,被六年级的学生抢走了。他们要打羽毛球。在足球场上打羽毛球,这很荒谬,但六年级的学生比五年级的我们影子都长了一大截,更别说神情与语气了。黄金想反驳他们,被我拉住,我们捡起已经掉了皮的足球离开操场,我们的心也像掉了皮那样悲怆。在小学生的世界里,高一级压死人。几天后的上学路上,黄金兴冲冲跟我说,他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一座巨大的足球场。放学后,我和他便叫上在另一所农民工学校读书的小兄弟,一起来到了巡司河边。巡司河曾经是一条河,但自我记事起,它便是一条地道的臭水沟了。河面很宽,五十米不止的样子,净是翻涌着油花的黑色。雨天涨水,上游南湖的污水泛了过来,在学校都能闻到酸腐发酵的味道。黄金拉着我来到岸边,臭味熏得我作呕,但他很兴奋。他指着河上一片灰白的东西说,看,足球场。我从未在河上见过这么多的生活垃圾。泡沫、塑料布、破碎的桶、铁丝、烂秋衣秋裤、冰棒的包装纸,勾结在一起,像铜墙铁壁的拉链一样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远远一大片,遮盖住了湖面的黑。黄金径直走了上去,垃圾堆纹丝不动。他又蹦了两下,水面甚至没有涟漪。不,根本看不到水面。黄金说,世林你看,我们以后都可以在这里踢球。他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破了皮的足球,用膝盖颠了起来,又一脚远射传给了我;我接球,又踢给另一个小兄弟。我们被咬了一腿的包,但黄金说没什么关系,苍蝇就是黑色的萤火虫。他总有许多妙语连珠。我们奔跑,追逐,笑闹,足球场很稳,沉着地屹立在恶臭与蚊虫肆意滋长挥发的臭水沟上。不知是谁,开始把这个秘密的垃圾堆叫“鸟巢”。听说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就在鸟巢举行,那个梅西要去踢球,黄金这个梅西也站在了我们的鸟巢上。我们在“鸟巢”踢了两个多星期,迅速掌握了不被凸起的泡沫绊倒,以及不被铁丝勾破腿的诀窍。一天黄金正在捡球,远远的,我看见两个很体面的人从岸边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的脖子上挂了个鼻子很长的相机,捂住嘴,面色痛苦;女的则拿着纸和笔在写什么。他们朝我走了过来。“我们是《楚天时报》的记者,”女人说,“小朋友,你们是在这里踢球吗?”我带着防备沉默了,只简洁地点了点头。“可以让我拍个照吗?”男人问。黄金拿着球跑了回来。我后退两步,说,“别拍我,拍他吧。他踢得好。”黄金似乎很兴奋,甚至向他们表演了颠球,还问他们,如果自己登上报纸,会有足球教练找到他,带他去参加足球队吗?记者笑了,说也许会吧。这笑容给黄金带来了微妙又野蛮的希望。我则站得远远的,害怕相机的余光扫到自己。如果妈妈知道我来这里踢球,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天,黄金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楚天时报。封底占据报纸四分之一大小的巨幅彩色照片,是黄金站在“鸟巢”足球场上的身姿。掉了皮的足球在他几处淤青的膝上跳跃,他紧盯着足球,神色欣喜又向往。脚下发灰的泡沫块与腐烂的彩色生活垃圾黯然失色,只有他在闪闪发光。新闻的标题是:《河上漂来足球场,岂能让孩子在这种地方游戏》。班主任罗老师拿着报纸进来,摔在了讲台上。他是语文老师,这次却没有用普通话,而是用武汉话开始咒骂:真是有板眼啊,上了报纸,这么大的照片,几光荣啊。不光校长,连区教育局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个事,名声很响啊。你晓不晓得,就因为你,校长被教育局领导骂了!安全教育本来是我们学校的招牌!心里没数的,给我站起来!黄金!黄金站了起来,站到黑板前面,面朝着大家。我们班的罚站有好几种,最轻的一级是站在教室后面,因为没人能看你;站在教室外次之,因为只有别的班同学能看到你;站在讲台旁边,这是第一次。罗老师换回了普通话,叹了口气,开始给我们讲课文:“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从二泉的流水中听到许多神奇的声音……”不过那节课应该没什么人听讲,因为每个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人都支支吾吾。罗老师又发了一通火,他们都看着黄金。罗老师说这天上午的每一节课他都得在前面站着。我一直在想黄金说的那句话:没有。罗老师问他,谁跟你一起去了?他说没有,他一个人去的。他甚至不看我一眼。我在幸免于难的轻松与对自身软弱的憎恶中偷偷低下了头。窗外的人多了起来。我坐在窗边,隐约有几个短句飘过了纱窗。“上了报纸的……”“丢人……”“好臭啊,巡司河……”五年级剩下两个班,三、四年级的,六年级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上厕所或打水的间隙,路过黄金站着的教室门口,留下两句评头论足,又事不关己地离开。那个总爱穿绿裙子的三班女孩,黄金带着笑跟我提过两次她的名字,此刻也正和身旁的小姐妹说笑着走过我们班门口。她笑起来很好看,在笑的间隙,似无意地看了眼黄金。黄金站得笔直,仿佛长江上的航标灯一样一丝不苟。此后他再也不曾约过我踢球。这学期结束时,黄金转学了,三角塘菜市场的蔬菜摊位后他妈妈的身影也消失了。巡司河依然很臭,《楚天时报》又连续三天报道了沿岸污水乱排问题,河上的垃圾堆引起武汉市政府的高度关注。虽然各部门三令五申要限期治理,但因费用巨大,难以调节各方利益,迟迟未动工。终于在2013年,巡司河综合整治工程正式上马。那时,梅西已经在北京的鸟巢拿到了奥运会冠军。而挖掘机开到岸边,一铲下去,我们的鸟巢四分五裂。我和黄金站在门口聊了几句,很是欣喜。不久他便匆忙离开,去送下一单外卖。我们加了微信。在断断续续的聊天里,我才得知,那时黄金转学去了河堤旁的另一所农民工小学,比我们学校还要乱些。稀里糊涂初中毕业后,他没有去考上的那所中专,一学期六千的学费太高了。他似乎是看了我的朋友圈,于是发消息问我,“你去北京上大学了?”“嗯嗯。”“真好。”他说。去北京后,我曾有一次坐公交车经过鸟巢,正版的鸟巢巨大、圆润,散发粼粼光芒,车上的其他人都很漠然,唯有我兀自激动。于是我明白了,北京人路过鸟巢就和武汉人经过长江大桥一样,不当回事儿。我也曾想进去看看,但得知进去也只能坐在观众席上——毕竟只有极高水平的运动员,才能在仪仗队列队欢迎下,昂首挺胸地代表着家乡、祖国或更大的地方光荣入场。我开始明白世界上很多门并不会像商场的自动门那样,无条件为一切身份敞开。因此,知足地在鸟巢外拍了几张标准游客照、发到家乡父老的群聊中、收获一片赞美惊叹后,我离开了鸟巢门口。没有进去还省下门票钱。我也不踢球了。黄金又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事?”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山路小学,我在那里当数学老师。“记得,他们校服都有三套。”黄金说。我笑了,现在的校服有五套。中山路小学是离我们三站路的市重点小学。那儿的学生都是爸妈开车送到校门口,爷爷奶奶放了学去接的。校服有正装、运动服和夏装,配的是两块一条的纯棉红领巾,与我们五毛钱一条,稀疏透风的化纤红领巾截然不同。我们又追忆了些往事,黄金要睡了,明早他得六点起来接单。退出和黄金的聊天界面,我才发现妈刚给我发了条消息:彩礼的事,你女朋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将手机甩到沙发上,心下烦躁。茜茜在次卧正睡得深沉。事实上,这是我们全家都在苦恼的事。一月,女友茜茜从长沙过来看我,被封城封到了我家,好在是和父母分开住的另一套房子里。两个年轻人,电视剧刷到大结局,游戏打到通关,还能做什么呢?于是,茜茜意外怀孕了。不过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男人对自己做过什么其实一清二楚。本来妈是不满意茜茜的,但疫情让她变了许多:这光景能碰上一个共同捱日子的人,不容易。婚嫁提上日程,矛盾很快浮现:茜茜家中想要二十四万八的彩礼,我妈只愿意出十二万八。随着城市复苏,十几万元的差价也激起了妈所有妥协背后的不甘。她拒不让步,事情陷入僵局。面对两个女人无声的拉锯,我自认为保持缄默才是最大的公平,因此备课、上课以外的时间,我都窝在阳台上打游戏。懦夫,茜茜骂我,永远想着逃避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她骂的没有错。被来回拉扯的我不愿握住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将剧烈颠簸的生活天平摆正,只是喜欢独坐于自己一方小小天地中干些不正经的消遣。忍耐是我的缺点,也是优点。但我并非一个自私自利的寡人。我竭力想证明自己内心尚存温情与良知,给茜茜看,也给自己看。因此,当黄金来找我帮忙时,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他想办的事情很简单,让已经三年级的女儿黄怡朵转学去我们的母校,武泰闸小学。过去的武泰闸小学是这片区排名倒数的学校,十几年过去,它现在依然倒数,在升学率上甚至有争夺倒数第一的势头。但黄金告诉我,武泰闸小学是区里唯一一所有两支足球队的学校——一支男生的,还有一支女生的。他想让黄怡朵参加专业的足球训练。事情并不难办。我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了武泰闸小学的教务主任。还没等我摆出校友身份拉个亲近,对方就直爽地告诉我,他们小学向来不讲究划片入学,因为总招不满学生。想转到这所学校就读,只需去教务处办转学手续就照收不误。我有些愕然,旋即是心酸。或许是因为黄金遇上稍难办的事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找关系,他似乎并不相信正常渠道可以办成什么事;又或许是因为,这是我们的母校。我努力用俏皮一些的语气对主任说,嘿主任,其实我也是这学校毕业的。主任讶异地夸赞我,哇,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咧!这话让我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适。我是凤凰,谁是鸡?他可是教务主任。又说到足球队的事情。主任说,这是学生们自己搞的,体育老师只是挂了个名字。运动容易受伤,事关学生安全,学校本想取缔足球队,没想到他们在区里一个小比赛上拿了奖,副校长说可以趁机宣传,这才……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起安全教育,我恍惚觉得这学校多年来一点也没变。一些人活力满满,另一些人死气沉沉。无论如何,事情是办妥了。将结果转达给黄金,他格外感谢,并问我爱喝什么酒。我自然是说自己不喝酒的。黄金又无论如何要请我吃饭,星期六,万达广场,八层。黄怡朵也来了。八九岁的小姑娘,很高,短发,皮肤黑黑地发着光,像《长江七号》里的徐娇,远看以为是个瘦弱的男孩。她说,谢谢叔叔让我能踢球。黄金摸着她的头,很欣慰的样子。等到黄怡朵去隔壁买奶茶,我和黄金就着啤酒开始闲聊。他同我讲送外卖的经历,一些我不曾听闻过的生活,譬如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系统规定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譬如几次在路上和逆行的骑手互相撞上,第一反应是去保护箱子里的餐食而非自己;又譬如下雨时打滑摔到修路的水坑中,洒了三单牛肉面,赔款等于一天白干……总之正如那句老谚语,买的没有卖的精;这话在当下的新注解是,打工的不如数钱的聪明。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一个道理。我没有话去安慰黄金,毕竟我干的是有编制的工作,不是打工人。“啊……那么……赚钱之后你想干嘛?”我努力找个轻松的话题,抛给他。“嗯……想给朵朵买球衣,买足球鞋……还想买一个阿迪达斯正版的足球,梅西用的那种。”我笑了,“你还在看梅西啊。”黄金愣了愣,有些羞涩,也笑了。我们上了同一辆回家的公交车。刚开出一站路,怡朵便倒在她父亲的肩上睡着了,城市的夜景灯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睡得安静,流露出我不常在身边人脸上看到的一种幸福。轻声地,我问黄金,当爸爸的感觉,很不错吧?黄金无声地笑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觉得累,现在嘛,感觉自己跟她一样,变小了,蹦蹦跳跳的,踢起球像飞一样。”车快到站了。黄金没有说他儿子和老婆的事,我也没有问,这是男人的默契。“你还记得武泰闸的体育馆吗?”黄金又开口。这名字很耳熟,记忆里一些模糊的图像却加载不出来。黄金又重复了几遍这个词,我才恍然大悟。那是我们小学旁一个沉寂已久的市民运动场,上了锁,铁链落满乌鸦屎印。小学时我们曾想翻进去踢球,但腿太短,总是卡在栏杆上,蛋疼。“读初中的时候,我跟同学翻进去过。”黄金说,“那足球场好大哦,几年没人用了,草依然是绿的。土好软,跑起来确实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站在那个足球场上就想,我自己是没戏了,一辈子只能踢野球,但我的孩子呢?她总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正规的足球场上吧。”车到站了。我与黄金父女告别,走上了自己回家的路。过了春分,茜茜流产了。她去做全城的核酸筛查,排了半小时队,回家后便头疼,说怕是受风寒,又躺了两天,孩子就没了。医生说,胎儿着床位置不好,一丁点不适都会导致父母和他失之交臂。结婚计划戛然而止。我妈舒了一口气,同我讲,幸好彩礼钱还没有转过去,现在她家可不敢开口要二十五万了。十二万这个价格很公允,妈说。如我妈所愿,茜茜也很快暗示先去领证,她父亲也说彩礼的事好商量,多少只是一份心意。我妈却连十二万也有些不情愿了。她劝我好好想想,虽然自己已经二十九,但工作稳定,人也体面,就决定是这个湖南县市里出生的茜茜了吗?我被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反复咀嚼着,失去了生活的弹性,只能精疲力竭地躲在房间里打游戏。等待游戏开局的瞬间,我忽然很疑惑:怎么没有人多安慰一下我?明明,我也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恍惚中,我想起那天在公交车上黄金望向自己孩子的目光,像春风拂过夜空的云,眼睛是闪烁的星。在今年第一个高温日这天,茜茜的父亲开车过来接她回湖南。我将手中的行李箱递给叔叔,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已很迅捷地关上了车门。黑色轿车驶离,扬起淡淡烟尘。阳光很好,广玉兰枝头已经结出拳头大小的花苞,我依稀想起茜茜一月刚来武汉时,那也是一个阳光很好、很好的晴天。很久没有来过这条街上了,我在心中默默盘算,上一次来还是在初中,或小学,和几个朋友一起,从巡司河狂奔跑去江边,比谁更快。我跑了半个多小时,瘫坐在江堤的马路牙子上,终于看见祥和温柔的长江。一起赛跑的还有谁也记不大清,只是站在这条街上时,虚虚的就回忆起几个穿着汗衫奔跑的背影,寸头的,干瘦的,黑亮的。我望着路牌,涂家沟街,几个字上有星星点点的污渍,路牌杆上还有几张开锁、疏通、搬家的小广告,下方的电话号码都被撕掉了。路牌一点没变,但整条街变了。昔日一丛一丛蓬蓬的民房,如今只剩下红砖碎土的废墟及覆盖其上的松绿色防尘网。涂家沟街拆迁了。我低头向前,走到梅隐寺横路上等红绿灯。一对中年夫妻没有看灯,径直走过马路去,隐约的,我听见他们在议论这里的旧城改造:这一拆,要拆出多少个千万富翁……曾有一阵我很好奇,这附近并没有一座叫梅隐寺的庙,为何这条路却叫梅隐寺横路?后来袁淼的爸爸告诉我,梅隐寺是座数百年的古寺,毁于战火,根基无存,于是只沿用下这么一个地名供人凭吊。袁淼的爸爸往上数三代都住在这条街上,他是活着的记事本,我也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梅隐寺消散在时间里,最终以一条路名的方式陪伴着这里的居民,涂家沟街上被击碎的旧房子,也会以钱的方式陪伴着老朋友们。终于,我走到了目的地:九龙国际大饭店,这一片区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口早已熙熙攘攘,停着几辆三个八或三个六连号的豪车。我下意识地折了折自己的衣领,让它看上去更整洁有型。新郎新娘真像两棵浑身上下挂满了喜字的迎客松,枝桠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嘴角固定为合适的弧度。“好久不见,袁淼,恭喜恭喜。”我递上了红包。“啊,世林……就等你开席了。”袁淼拉着我的手,寒暄了几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又考上同一所初中,原本年岁渐长联系淡了,但疫情时互相转发各种新闻动态、就医信息、团购表单,复又熟络起来。伴郎将我带到同学那桌,有几个脸熟的,正在聊些漫无边际的世界动态,哪个国家爆发了,哪座城市又死了多少人。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时不时点下头表现出自己的专注。说话的人忽压低了声音,诶,你们知道袁淼娶的这个老婆,家里拆迁赔了多少吗?啊,他老婆也拆了?我只晓得袁淼家是拆迁。他们两家是邻居,姑娘家有四栋房子,两千平。天啊,袁淼家是不是赔了五套,我以为这就够多了。这姑娘家赔了十五套都不止哦!这还上什么班呢……方才像我一样喝茶点头的人,都滚滚汇入这场酸涩的大讨论。我只是讶异地张大了嘴。受困于自己贫乏的信息量,我甚至不知道袁淼家拆迁了。转念一想,他就住在涂家沟街的尽头,涂家沟已拆成一片废墟,他家怎么会不辞旧迎新?我侧身望向已经站上主舞台的新人,一片春风满面。袁淼的爸爸,曾经的“淼淼副食店”老板,正拿着一张打印纸,最后复习他的发言稿。袁淼爸爸穿着衬衫皮鞋,头发齐整但不至于浮夸,从容地开始发言,恰到好处地抑扬顿挫,博得一片笑声。啤酒肚上,奢侈品牌的金色LOGO皮带扣反射出耀眼的镭射光,令我目眩神迷。隔着十桌的距离,我依然能看见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与饱满的笑容。财富是最好且唯一的驻颜术。直到酒席过了大半,我才见到袁淼。他独自坐在柱子后的角落,神情疲惫。我将碗里的红烧狮子头递给他,他投以感激的微笑,囫囵吞了起来。“结婚真是累,”袁淼笑着说,“但总有那么多人想结婚。”我又给他找了个馒头,他用手接过,直接啃了起来。“转眼大家也都到这个年纪了,”他说,“以后我有孩子要上学了,还得来找你呀,兄弟。”“一句话的事儿。”我痛快地允诺。“我们一起上学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情……”袁淼开始感慨,“对了,你晓得吗?罗老师走了,肺癌。”我愣住:“什么时候?”“年前,才五十出头,造孽呀。葬礼我也去了,来了不少学生,还记得他当时教我们班,班训取的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句话我记得最深。有年冬天感冒了,他还给我灌开水……”袁淼絮絮说着,直到被小跑过来的伴郎拉走,才匆匆与我作别。婚宴结束后,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黄金,像一桩陈年恩怨终于画上句点。这些年回忆起罗老师,我首先想起的总是他大发雷霆的那个下午和罚站了半天的黄金。半晌,黄金回复我说,也算是一种幸运,走在了疫情之前。那晚黄金似乎没有工作,我们聊了很久。他还记得袁淼,一个总有吃不完零食的小胖子;他也知道涂家沟正在拆迁,他家竟然就住在涂家沟对面的江堤边,我们跑步比赛的终点。桑树与樟树之间红砖瓦的平房,一条九十年代铺就的水泥路连接上武金堤公路。路口有一位在那里坐了二十年的修鞋匠,单身汉,一条腿跛了,手却灵巧如飞。靠着路口那户人家的墙角,支起一块一平方的塑胶布,一个铁皮箱子,一台打磨机,一台上线的缝纫机,叮叮当当十几把锤子、起子、钳子,挂在箱子四周。寒来暑往,小牛皮皮靴、翻毛皮长筒靴、雪地靴、细高跟、坡跟凉鞋、平底拖……还有几双雨鞋,铁皮箱子周围一直五颜六色。从前修鞋匠坐在那里,和经过的老邻居谈笑几句,又拿起锤子叮叮当当敲起来,戴着老花镜。今年春天以后,修鞋匠就不见了。不知是回了老家还是别的。只留下一地橡胶边角料,在公路边沿的角落里,已经和土融为一体。黄金说他就出生在这间平屋里,结婚也是在这里。不过不是在九龙国际大酒店,是在矮一点的那栋维也纳国际酒店,比九龙更国际一些。他是在汉口的餐馆当学徒时认识的老婆,由掌勺大师傅介绍的洪湖姑娘。那时老婆刚满法定年龄,他还差两岁,但怀了孩子。先摆了酒,孩子生下来才领的证。街坊邻居说他们家好福气,先成家再立业。流水席从中午摆到晚上,喜糖发了十二箱,晚上回到房间,他坐在新添置的皮沙发上,心里净是甜蜜蜜。去年,他用所有积蓄盘下汉阳桥头的一处店面,想自己干,招牌都定好了,就叫怡爽饭店。怡是他女儿的名字,爽是儿子的。但招牌挂上去次日,武汉封城。三个月前,老婆带儿子回洪湖娘家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再回来。现在,送外卖的工作赚不到多少钱,他谋划着再找家饭店做厨子,算回到老本行。但黄金依然是满怀希望的。传言,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要从江堤边经过,那时黄金家就可以迎来拆迁。这是科学时代中点石成金的黑魔法。魔法的光自涂家沟街开始,照在周围所有老旧房子之上。半是感慨地,我跟母亲讲了黄金与袁淼相隔一条街却迥然不同的人生。她啧啧两声,过了会又问我,袁淼和他老婆还有没有没出嫁的朋友,可以问问能不能介绍。年纪不小了,我也该多相相亲。我愕然,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有道理,不得不更加感慨,母亲到底是母亲。又是一年春天。周五放学得早,我拎着一盒营养品与一个水果篮,径直上到人民医院十三层的骨科病房。黄金刚刚做完手术,右大腿被打入三根钢钉。“就在涂家沟那个菜市场旁边,你还记得吗?”三人病房建成于九十年代,灯坏了一根,他在窗边的那一床,半靠着,被子盖住了下半身,看上去精神不错。“那里不是被铁路隔开了吗,每次过马路都要绕一大圈。我想抄近路直接翻铁路,咱们小学时候也翻过的,翻了好几次,你是不是也在那里摔过?这次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踩空了,直接从铁路坡子上滚了下来。好巧不巧,就磕到边上的大石头了。”黄金没有记错,我也在那里摔倒过。菜市场旁边的是通向火车检修站的一段支线铁路,地基垫得高出地面十米左右,如一道堤坝横亘在市场与居民区之间。小学时我们在这附近玩闹,乐趣之一就是翻铁路:比谁先爬到铁轨上面,再比谁先从坡上溜下来。这就是童真吧,我猜,在无意义的赛跑中努力分出先后,而现在我的成熟则是在有意义的竞争中保持缄默不语。那次我爬得太急,从坡上滑下,一脚踩进坡下菜市场的排水沟里,白色的球鞋浸透了黑色的水和泥,混杂着浓烈的烂肉与鸡屎味。我一瘸一跛地走在回家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黄金走在我前头,时不时转过头看我一眼,嘿嘿笑着,说,你可真臭啊。那时候摔一跤只是臭半天,大不了被家长骂一顿,现在呢?我听着黄金给我讲述的病情,股骨骨折,髋关节软骨挫伤,医生说再也跑不起来,一条腿几乎是废了。“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吧,只是运动要注意一些。”我试着换了个好听的说法。“爬不了楼梯,外卖也不能送了。”黄金苦笑,“不工作倒是没有问题。”“你家房子怎么样了?要是拆迁了,那还工作什么。”提起房子,他的精神好了些。规划已经出台,十一号线要在江边设两个站点,修八个出口。有风声说,居委会下月便会开始一家家谈话了解拆迁意愿。黄金家不大,宅基地却不小,他猜测最多可以还建两套小一些的。到时候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基本的生活保障就有着落了。年景很难,但总是有希望的,黄金说。他的声音有些高,盖过了邻床大爷正在看的《经视欢乐购》。没过多久,黄怡朵来了。与一年前相比,她高了不少,白了一些,穿着宽大的T恤短裤,走在街上全然像个小男孩了。她从紫阳湖公园过来。疫情反复,小学的课程上了又停,黄金和另几位热心足球的家长一起,找了位退休的体育老师带着孩子们训练,每周两次。紫阳湖公园开放时,她们就在公园里踢,公园关闭了,就去堤上。天地广阔,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足球场。黄怡朵确实有几分天资,黄金说,她参加几个小学球队组织的U12联赛,拿到了最佳中场,和男孩子比起来都毫不逊色。说这些话的时候,黄怡朵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书包带子,脸上没有兴奋、骄傲或羞赧。等黄金说完,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有些期待地递给他,“爸爸,今天是星期五。”“嗯?”“我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玩手机,就知道玩手机,又是那个什么打枪的游戏吧!你怎么不知道多踢一个小时的球?”“同学都在玩那个游戏。”黄怡朵缩着身子,委屈辩解,“我想跟他们一起玩。”黄金不说话了,胸口起伏着,似乎在压抑怒气。“玩手机是玩,踢球也是玩嘛。”我试着打圆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黄金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病房里压抑着沉默,我想,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他也不好教育自己的孩子。黄怡朵身子缩得更小,靠在隔断帘边,几乎要缩到帘子的那一边去。直到黄金手机响铃打破了难堪的空气——他妈妈送饭来了。“我去接奶奶。”黄怡朵说着,几乎是跑了出去。黄金把手机丢在床上,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们当年要是有足球课……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珍惜?”“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我做出一副了然的姿态,“我们班还有同学带手机到学校来,上课偷偷聊天呢。没办法,时代在往前走嘛。”黄金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呆愣愣盯着病床上的某个点,又问,“足球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是啊,怎么会不喜欢呢。直到坐上公交车,我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无法回答。大概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各人各家也有各自的命运。五天后,我开车来接黄金出院。这天晚上本有一场妈给我安排的相亲,但这个月我已经同三个姑娘看过了电影,其中两个看的还是同一部,实在是不想再看了。黄金坐在轮椅上,还不太适应拄拐走路。我将东西拎进车里,返回门诊大厅,陪黄金妈妈办出院手续。黄怡朵也在,奶奶数钱时她帮着从窗口接过一叠收据和发票,乖巧站在一旁。“我们黄金没做成什么大事情,也没讨个好老婆,但交了你这么个热心的朋友,是他的福气。谢谢你,我谢谢你。”我的手被黄金妈妈紧握住,这种热情与亲近让我有些抵触,但我告诉自己,对方也只是一片好心。即便是手术后,黄金的老婆也没有露面。从黄金妈妈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她应该是不顾众人反对去了广东打工,带着儿子一起。也没什么联系,只是逢年过节偶尔会和黄怡朵通一个电话。黄金怎样,她并不关心。黄金妈妈抱怨这一切时,黄怡朵的神色很平静,已然是接受了现实。她紧紧攥着收费处递过来的发票,凑到我的身边。“叔叔,你知道王霜吗?她最近得了足球亚洲杯的冠军,我们老师总说起她,说他以前还带过队伍和王霜打比赛。”“我知道。王霜拿了很多冠军,她也是武汉姑娘,你可以把她当做榜样。”“那她赚的钱多吗?”“……应该多吧。”我停顿了一下,方才想要向黄怡朵介绍更多王霜经历的冲动忽然消失了,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有工资,有奖金,还接广告……不少代言吧,多少也是一个明星了。”“那我也要踢足球,拿冠军。”黄怡朵说,“我要成为第二个王霜。”我哑然。她大概以一种黄金并不期待的方式说出了黄金期待已久的答案,他会因此而喜悦欣慰吗?“还踢球,踢个鬼哦,下个月都不晓得有没有钱送你上课了,你再要想踢只能靠自觉。”黄金妈妈听到了黄怡朵的话,也转过身来说教,“踢球多吃苦啊,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功课做好,成绩考到前面去,以后照样可以轻松赚大钱……”这句话我小时候也听过,就是它骗了我二十年。如今,他们又用它去骗下一代的人。送完黄金后我开车回家,途经紫阳湖公园,忽然好奇起来,公园里哪有草坪供黄怡朵她们踢球呢?紫阳湖公园我小时候也常去,只光秃秃一个湖,加上四周非常稀疏写意的垂杨柳。莫名其妙地,我将车停在了路边,想走进去看看。公园已经簇然一新。进门后的石凳石桌前,围着丛丛的中年男人,打扑克的,下象棋的;一旁的假山上爬着几个小孩,拎着购物袋的母亲们站在山脚聊着天,眼睛却盯着山上的孩子;右边的空地上,两个婆婆舞着比她们臂展还要宽的扇子,婀娜多姿。但极目望去,这里并没有一片宽阔的草地让十一个人去争抢一个足球,唯一的小草坪上写着“请勿践踏”。我拉住一个做卫生的清洁工,问她,大姐,你知道这儿哪能踢球吗?大姐很不解的样子,踢球?这里只有个手球场,没人用,废了。你说足球?小孩子踢的?哦哦,是有几个小姑娘有时候来,就在这片地啊,和那些广场舞的一起。她们踢她们的,她们跳她们的呗,也不吵架,蛮好的。蛮好的。大姐随后告诉我一些细节,比如守门员的那个丫头总是自己带两个体操垫,方便练习飞扑。蛮好的。我无言地向前走去,想不明白心里的疑问:小学里修好了绿操场却被上了锁,孩子们还是得在水泥地上踢球。前方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是转角处有个小型儿童乐园。高的矮的小朋友在被漆成五颜六色的跷跷板、小土堆与滑滑梯之间飞奔,推搡的笑声里,我似乎能看见童年的黄金和我奔跑着远去。公园的出口还远着,天阴沉沉地盖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我该往前走了。我结婚了。如妈所愿,和袁淼吃过几次饭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大专毕业后在牙科诊所当小护士的姑娘。姑娘父母从前在江边做些小生意,临江大道沿岸改造后,获赔了数套江景还建房。初见她有些高傲,开口说话却很简单。妈很满意,说女孩子不需要想那么多,茜茜就是心眼太深才和我走不到一起去。虽然我觉得和她聊天很累,我们还是结婚了,大概是两个人都拖不得,于是趁疫情缓和时在江边的晴川酒店摆了酒,很匆匆。但结婚以后老婆就变了。我从未想过女人在口才上的成长可以这样迅速,她在吵架时展现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伶俐与缜密,在吵架后的单方面批评中可以不带脏字却将我骂得头破血流。吵架的事由很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生孩子。她说,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和太监有什么差别?我很懊恼,也委屈,这事儿又不是做引体向上,咬咬牙使使劲就能成功。“今天是排卵期。”刚回家,老婆就招呼我。“排卵期、排卵期,每天早上量体温,每个月都是这几个字。”我有些烦了,声音却不敢太大,“生孩子是任务吗?”“是,”老婆一字一顿地说,“是我爸爸妈妈给你下的任务。我妹妹儿子一岁生日,爸爸直接给了一套房子,你不知道?你当我是自己想生吗?”我无言,叹了口气走进厨房。电饭煲里的剩饭已经凉了,只好将它和剩菜一同倒进碗里,放进微波炉加热,这时我想到了茜茜。封城的那段时间,她总能利用品种有限质量堪忧的团购蔬菜做出几荤几素,还说,我工作太辛苦,一日三餐一定不能随意对付。茜茜如今结婚了吗,此刻又正在谁的家里做菜,我想着,叹了一口气。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餐桌前,幽幽地看着我。“想什么呢。”她轻笑着说,眼睛亮亮的,有种捕猎的兴奋。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坐在讲台上监考学生时的场景,她也用同样一览无余的目光盯着我浮动的内心。她并非简单的姑娘,只是我之前一直小瞧了她。我在餐桌前坐下,盯着碗里混杂的土豆牛肉和青椒炒蛋,囫囵吞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下个星期,我们一起去协和看一下怎么做试管婴儿吧。”老婆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黄金再联系我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他想租一个足球场,最好是离他近的武泰闸足球场,不知道找谁,只觉得我多少有些办法。钱不要紧,多少都行,他可以凑。急吗?急,黄金说,黄怡朵要去惠州了。黄怡朵是在自己加练折返跑时受的伤,膝盖向内摔倒在地,路过操场的清洁工把她扶了起来,发现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检查说,髌骨脱位,容易复发,再摔几次就要做手术,不建议继续进行竞技体育。此时黄怡朵妈妈打来电话,她已在惠州安顿下来,想将女儿接到身边。黄怡朵妈妈再没来过武汉,至今不离婚的理由,我以人性最恶的那面来揣测,大约是指望着那间即将拆迁的老屋。公交车缓慢行驶在江堤上,我向车窗外寻找着黄金家平房的踪影。去年,这条小学时总爱来跑步的武金堤终于完成历时七年的改造,变为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宽阔沥青马路,被命名为“新武金堤路”。可真新啊,高楼被建筑在江堤外的开阔绿地上,那里曾是留给江水汛期的缓冲区,三峡建成后失去了用武之地。我闭眼,想象儿时在江堤上奔跑的光影;睁开眼,密密楼缝之中已然望不穿江水奔流。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刻我才真正读懂小学课本里的诗句,真正明白有些东西逝去,另一些也该画上句号。从新武金堤路口下车,绕进那条比我们年纪都大的水泥小路,我再次来到黄金的家。没有变得更好,似乎也没有变坏。黄怡朵在房里写作业,黄金同我待在客厅,父女俩各拄一根拐杖,有种齐整的痛苦。医生诊断黄怡朵是先天性韧带松弛,关节不稳,不适合激烈运动,容易受伤。“是我没把她生好,”黄金说,“她天生不适合踢足球,现在终于不踢了——不,还要踢最后一场,和我一起。”我告诉他,足球场约好了,就在后天,正好过小年。约的是下午五点,天还亮的时候。黄金问我多少钱,我说,不要钱。他皱起了眉,很严肃又很正直的样子。赶在他开口前,我先出了声。我说,黄金,有些事这么多年了,憋得我难受。你还记得咱们去巡司河上踢足球被拍到,上报纸了,你挨了好大一通骂吗?你当然记得,你怎么会忘。你知道那记者哪里来的吗?是我妈找来的,她打电话给市长热线和电视台投诉了巡司河的污染问题。前一天我回家,因为身上很臭,我妈问我去哪儿了,我糊弄不过去,又害怕,就招了。她问我跟谁一起玩,打了我一顿,还讽刺我说,很光荣啊,应该让全市的人都看到。我没想过她真的会跟报纸和电视台打新闻热线,也没想过那些记者真的会来,更没想到他们拍了小孩子的照片,就这么露出脸来放到报纸上。后来回家我跟我妈吵了一架,她又打了我两顿,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我尽量说得很小声,不让卧室里的孩子听见。黄金靠在沙发上,很恬静地看着我,有时甚至露出浅浅的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讲下去。“总之,”我说,“我想跟你道个歉。如果没有报纸这件事,说不定你……”“没有什么说不定,”他终于打断我,“都过去了。我最近也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踢球的天才,只是一个爱好者,水平很一般。”我想到自己包中的那件东西,咬了咬牙,又闭上嘴。从客厅里唯一一扇小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抹纯净的天蓝色,是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的施工挡板。新闻里说,延长线的几个站点已经开始动工,预计2026年底能够建成通车。“地铁也开始修了,没事的,你的好日子不远了。”黄金苦笑说,“围个板子做做样子,你看里头,挖都没有开始挖。这地铁估计难修啊,市政府没钱,说站点和出口都要减……还能指望什么呢……”我不说话了,黄金也不说话了。安静忍耐着的黄金很陌生,却很熟悉,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但我原以为,他不一样的。又坐了一会儿,把单位发的年货放在黄金家后,我离开了。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巡司河边。河水清澈恬静,没有一丝波澜。我从桥上经过。从前,这里只有野蛮生长的白背叶,一簇簇从水边直窜到桥面上,风吹起时翻出毛茸茸的背面,鲜活、柔软、旺盛。如今,河边建起了两栋仿古的砖石建筑,市政整改集团在里面办公。桥上修了高架,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件梅西正版球衣,本来是想把它送给黄金的,但现在不需要了。老婆劝过我别买球衣,我没听,现在想起来她的话真冷,又真对。“他没有当梅西的命,”老婆说,“世界上六十亿人,也只有一个梅西。”是的,就算黄金当年继续踢球,也有可能会像他的女儿一样,在十三岁这年把脚踢骨折,再也站不上球场。世界上只有一个梅西,也只有一个王霜。命运给了我们许多虚假的选项,但其结果都通向了唯一的重复。两天后,我带着拄着手杖的父女二人来到了武泰闸足球场。球在黄金脚腕下依然灵动,只是因为髋关节的伤,他整个人有些佝偻,不像当初那样舒展。拄着手杖的黄金一脚将掉了皮的足球传给了黄怡朵,拄着手杖的黄怡朵停球,又传回给他。几个回合后,两人都累了。黄金说,射门吧。黄怡朵脚下停球,望向球场边缘。那里没有门。这座年久破败的小球场,只有两处铁管锈断的痕迹,根本没有球门。黄怡朵抬脚,将球向远方踢出去,正射中了那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全文完—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关注【人间工作室】小程序责编
2022年12月10日
其他

钱,爱情,孩子,猜猜哪个是欲望的真相 | 博主的真相

好久不见的半岛璞带来了她的新作《博主的真相》。依然犀利而轻快,善于一语戳破真相。自从搬到郊区以后,因为不会开车,王缇的生活变得非常依赖丈夫。建在深山的别墅,除非自驾,其余无论哪种交通方式都十分不便。这两年,她越发觉得这段婚姻像一个陷阱。别墅不是他们的,他们还不是能在京郊盖别墅的那种阶层。是一个画家的,画家之前有几部作品画册在丈夫吴伟仁的公司做的印刷,吴是业务总监。一来二去,两人不知怎么就成了知心的朋友,后来画家出国,那栋偏远的自建别墅就托管给他们了,象征性收点房租。王缇之前住的虽不是城中心,好歹也在望京,吃饭逛街会朋友都算方便。把望京的房子卖掉是因为吴伟仁想自己开公司,资金上还差了一截。当初的说辞是,先把这套房卖了,等过两年赚到钱,好歹还是买个四环内带学区的。进山之后,王缇的主要任务就是调理身体,尽早怀孕。山里空气好,也安静,周边几个农场能定时送新鲜果蔬上门。备孕一年,子宫毫无动静,去医院生殖科做检查,说王缇的身体对吴伟仁的精子有排斥反应,想要孩子,只能试管。试管一年,着床成功两次,最后都没活过九个礼拜。慢慢地,王缇甚少在别墅见到吴伟仁的身影,他那个厂子从顺义搬到燕郊最后竟搬去了河北涿州,吴伟仁说,政策限制你不明白吗?印刷厂,高噪音高污染,天气不好还得三天两头叫你停工停产,你以为我真愿意去涿州那种鬼地方?王缇想,要不离了吧。换一个人,她的卵子就能遇上一群新的精子。住套正常些的房子,小点,哪怕是租的,没关系,只要不远离人类群居。这空旷无人的别墅,白墙上挂满大山大水,都是风格张狂写意的水墨,仿佛画家拿拖把跟扫帚画的,反正她欣赏无能。这天早上,门铃叮咚作响,王缇从偌大的双人床上支起头来。是自家门铃没错,院子里的两条德国黑背争相怒吼。她把可视门铃打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吴太太,我是李老师的朋友,来这里取点东西,吴老师应该跟您打过招呼了。”太早了。王缇的脑子还没清爽过来,不过李老师三个字她倒是听得很清楚。画家姓李。至于“吴老师”有没有跟她提这件事,说实话,她不记得了,吴伟仁这礼拜没回来过。把狗拴好王缇打开门,外面的女人一双清冷的单眼皮,没化妆,只涂了点淡淡的唇彩。脖子上的厚围巾裹住一头蓬松的头发,今天郊外温度已是零下。“先进来吧,外头挺冷的应该。”王缇系紧腰上的睡衣带子,踢开沿路的不锈钢狗盆,没来得及扔掉的快递纸箱,枝叶枯干的大小盆栽,并顺手扯下晾衣绳上冻成鱼干状的内裤内衣。“不好意思,不知道有客人来,家里没怎么收拾。”她惫懒地解释,“对了,怎么称呼?”“叫我培培就行。”培培跟在王缇后面,行在杂物之间如行在深深的雪地上,循着前人踩出的安全脚印,终于让脚上那双黑色中筒皮靴成功登陆客厅。她向前两步来到巨幅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片摄人心魄的山林景色,大概是被这2.39比1的画幅比给震撼住了?李老师毕竟是个有品位的人。看完风景培培转过身来,“吴太太,我是来取一幅编号0230的彩色水墨画的。大概就是这么大,画的是一个……臀部。”她伸出两根尖尖的手指,略微比拟了一下尺寸。王缇觉得这个培培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面孔虽不算特别漂亮,但有股自信慵懒的气质,像那个跟已婚男导演始终在一起的韩国女星。王缇冲她点点头,她知道那幅画挂在什么地方。刚往二楼走了两步,王缇拦住她,“二楼不让外人上去,画家特意交代过。”培培讪讪放下右腿,王缇指了指吧台方向,“那边有台胶囊咖啡机,要不你先去喝点东西。”一幅难得温柔小巧的作品。浑圆饱满的屁股被晕染得像一颗毛茸茸的平谷大桃。没什么色情的意味,反而有一种古典的哀矜。只是腰际靠近脊骨的位置有一块突兀的红斑,大概是胎记吧。王缇仔细核对了一下画家签名以及编号,的确是0230。这幅作品对画家大概有特别意义,不然不会把它孤零零挂在这里。培培熟练地给自己打了杯热气腾腾的浓缩咖啡,又从零食盘取了几片焦糖饼干。在白色大理石桌上摆来摆去,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角度,能让自拍镜头带上身后那片绝佳的风景。培培的咖啡还没喝完,王缇已经带画下来了,此时她已做了洗漱,换了件稍微正式些的黑色羊毛大衣。到落地窗前才发现,大理石桌上徒留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培培已不见踪影。“培培?”她朝空旷的房间里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或许是上厕所去了。王缇把画靠在沙发边放下,去各个房间挨着寻找这个陌生女人的踪迹。她有一点后怕,不该随随便便放一个陌生人进来的。走到二楼她发现培培正坐在一张樱桃木餐桌边,把玩着她放在那里的一台富士xt4。这是她平时拍视频的主要设备。王缇有些生气,这个培培看样子来者不善。“吴太太,别紧张,其实我是你的粉丝来着。只是没想到,你的家庭场景竟是这么搭建出来的。在这么有艺术氛围的大别墅里,精心创作了这么个经济实惠的一室一厅。”王缇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区区10万粉的博主,这个体量在小红书也就中腰部达人水平,还不至于有什么疯狂的私生饭吧。她以成人的理智,冷静回答了这个陌生女人的疑问,“毕竟这套别墅是租的。我也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住下去。搭建的这个场景,才更符合我的生活事实。”培培从桌上的果篮取出一个柠檬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香气的,是树脂的。“吴太太,据我所知,你已经离婚了,但小红书上还在更新两人世界的一日三餐vlog。主妇人设,就不打算改改吗?”王缇正要张嘴,培培继续说道,“别告诉我,你的二人世界不是骗人的,只是男主角换人了。反正你前夫的脸也没出镜过。铁打的人设啊,流水的丈夫。”王缇此时才明白过来,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变态私生饭。更大可能,她是刘光野的老婆。当初和刘光野认识的时候,王缇还没有离婚。有次她想自己进城,尝试叫了下某平台的顺风车,来了一辆别克商务。男人说:“对不起,你得陪我坐副驾驶了。”当时有种说法,一些男司机接顺风车业务,就是要漂亮女孩坐副驾陪其聊天。王缇在车外冷笑道:“我不坐副驾,要不这单你别拉了。”“不坐也可以,那就要和青椒坐一起了。”男人把后座一袋茄子提到副座上,替王缇匀出一块放屁股的地方,后座车门自动就开了。王缇也是硬脖子的女人,生生坐在青椒堆里进了城。路上她不免有些不忿,“拿这么好的车送菜?难怪古人有句话叫富在深山有远亲。”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在这边经营一个有机农场,和城里几家西餐厅有供应关系。今天客户有临时情况,菜要得特别急,这不就得亲自上阵送菜去。”名片上,男人的名字叫刘光野。之后没多久王缇便跟吴伟仁离了婚。家倒没搬,和画家的租约一共签了五年,租金当时一笔付清了。吴伟仁此后长居涿州,据说已经有了同居的女人。王缇从这段婚姻唯一的收获,就是别墅剩余的三年租期,哦,还有一辆吴伟仁已经开旧的雪弗兰。离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车。半年后,如今的刘光野虽然不必做王缇的顺风车业务了,但已荣升王缇的男友以及她事业上的伙伴。王缇目前粉丝已有10余万,除去本身确实用心做了经营,主要还是赶上了平台流量分发红利期。10万的体量在小红书虽仅属中腰部达人,但作为有品位会经营的生活方式博主,变现能力已然可观。刘光野的有机农场过去专营高级餐厅的有机蔬菜供应,现在有意拓展市区中产家庭客户群。今年更是上线了农场微信小程序,因着前阵子王缇在笔记里的暗广引流,近期来小程序订菜的客户量明显陡增。王缇能跟刘光野在生活和事业上产生密切交集,不可能不知道刘光野的婚姻状态。这个男人结过婚,与前妻有个12岁的女儿,叫阿卓,不过也就了解到这个程度。后来刘光野的农场王缇去得勤了,那里的一些女孩颇能和她聊到一起,有“热心人”提醒:刘光野和老婆是前些年因为买二套房离的,之后就没再去复。不过两个人的朋友圈子还是默认这俩依旧是夫妻。王缇于是就明白了,她现在跟刘光野在一起,虽说是不违法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存在道德方面的隐患。尤其她现在吃的是互联网流量饭,做人方面的任何瑕疵都有可能被拿到网上无限放大。虽说刘光野口口声声和前妻已经没感情了,离婚证也是摆在抽屉里的事实,但这件事,总让王缇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不今天,一个叫培培的女人主动找上门来了。王缇不免有些不安,万一前妻还爱着刘光野怎么办?夫妻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是谁单方面说了就算的。见王缇还在原地发呆,培培丢下无味的柠檬,拍拍手掌说:“画给我吧,我要走了。”“放楼下了,我送你出去。”王缇回过神。王缇把培培送到别墅门外,努力牵住那两条迫不及待的狗。它们都憋了一晚上的尿,现在急于去林中撒野。培培把画锁进后备箱后转脸一笑,“吴太太,看在你给我拿画的份上,送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吧。你应该找一个能跟你共赢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想单方面占你便宜的。既然要靠立人设赚钱,就最好不要在事业里夹杂感情。刘光野不是你的最佳合作人选,如果有需要,我倒可以推荐你一个更好的。”“谢谢你的肺腑之言,”王缇笑笑,“我也有个善意的小提醒送给你。现在的原作复刻版画,用的是高精度的图像数据采集技术,还有特殊的图像色彩处理系统,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方面,都可以无限接近原作。”培培嘴角抽动了一下,王缇点头,“给你的这幅0230是复刻版画,我前夫就是做这个的。家里还有很多。”大风把培培的卷发刮乱了,王缇给自己戴上手套,“你想拿去干什么,给谁,都可以。就是想提醒你,别当真就行。”后来培培拂开头发,爆发了一阵不明所以的大笑。王缇没笑,“我住着李画家的房子,得为人家的财产安全负责。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把艺术品拿给一个陌生人?”陈培培笑得直不起腰,晃动手指点了点王缇,“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不过当天晚上,王缇就迎来了她当博主以来最大的口碑危机。有人在她的笔记下面刷这样的评论,说王缇早就跟原来的老公离婚了,现在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住的大别野拎的爱马仕,还在卖小主妇人设割我们韭菜呢。甚至有列文虎克摆出证据,王缇最新发的那条图文笔记,就柠檬磅蛋糕那条,不锈钢大勺子反光出来的男人脸,虽然镜像略有些变形,但跟之前的绝对不是同一个。当然了,毕竟以前是吴伟仁现在是刘光野嘛,一个板寸一个背头。王缇手忙脚乱对这条笔记按下删除键,刘光野倒是挺平静的,“别担心,大不了给粉丝们解释一下。你也不是秀恩爱型的博主,离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离婚确实没什么了不得,毕竟我是真离婚,”王缇没好气,“你呢?”“我没想到陈培培会去找你。这样,我明天找她谈一谈。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她绝对不会再去骚扰你。”刘光野向王缇表决心,“或者你搬来农场跟我一起住吧,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始终有点不放心。”人生发财靠康波。一个人能完成财富积累,不是因为你多有本事,而是来源于经济周期运动给你的机会。这个道理,刘光野觉得自己还是明白得有点晚了。自从认识王缇以后,半年时间,他眼看着王缇的小红书粉丝数量从两万涨到了10万,最近正向20万稳步迈进。王缇这么个家庭主妇都能折腾出十多万个粉丝来,刘光野认为自己有什么不能的。生活方式和吃穿用度方面,刘光野自认懂的不比王缇少,眼界更是早早开过了,年轻时好歹还在北美待过。现在又有实体产业在手里,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赚流量?何况他长得又不孬。要紧的资源,当然是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两人毕竟还不是夫妻,即使夫妻那也还能离婚呢。刘光野是商人,更是说干就干的商人。白天把农场的事情对付完,最近三个月,业余潜心买设备学剪辑甚至报名参加了好几门培训课,录出视频后甚至付费请人做后期,咔咔小十万花出去了,结果呢,小红书抖音b站一通操作,他的“农场野哥哥”账号,粉丝共计两千三。三个月才两千三,按自媒体规律,刘光野的起号之路无疑算是失败了。还好这事从来没跟王缇透露过,不然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的。刘光野和前妻陈培培虽然离了婚,但一直还是生活上的密友。这不,因为前几天陈培培去找过王缇这事,刘光野约了前妻一起出来聊聊,顺便再发发生活的牢骚。“人生就是一场康波,”刘光野感慨,“一个康波周期是六十年。理论上,一个人的一生中,你所能获得的财富机会只有三次。”陈培培不屑,“周金涛那套吧?我还是更相信霍华德·马克斯,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我们只能知道当下的位置。”“我倒不是对宏观经济理论真那么感兴趣。我只是觉得,现在赛道变了,如果继续待在一条已经衰退的赛道上,只会越折腾死越快。实体经济基本完蛋了,电商又早就杀成一片红海。”刘光野喝下一大口威士忌,“现在有点本事的,都做自媒体去了。”陈培培早就知道刘光野在悄悄做号这件事,此时吐出嘴里的橄榄核,“刘光野不是我说你,以你的资质,根本做不了一个博主。”“不用你埋汰我,我已经花了十万买教训。”刘光野把酒一饮而尽。培培笑道:“你呀,根本就不是那种分享型的人格。做什么事都爱端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思想有品位,又怕别人把你的什么都学会。现在市场,都是往下沉了做,你这种人,前几年还有点可能,这两年是真的没机会。至于王缇,她人设立得好呀,市场又瞄得准,而且她起号的时候正是平台流量的红利期,现在做号的难度跟她那时候不一样。我看,你还不如赶紧跟人结婚完成深度绑定,兴许还能继续分上一杯羹。”刘光野笑道:“既然你这么祝福我跟她,那你还找她干什么?后来她评论区那些难听的话,你敢说不是你发的?”培培翻了个大白眼,“你的意思我是为了你,主动上门找的她?我陈培培还没为哪个男人卑微到这种地步过吧?刘光野,你也真是看得起你自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但我总得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才好跟人王缇交代嘛。”“李意让我去取画呀!老冯的画廊临时要,不然我去别墅干什么!”培培拿上烟盒跟打火机跳下高脚凳,最后撂下一句话,“对了,阿卓下学年的学费你别忘了交!”这陈培培跟李画家本就认识,奉命去别墅取画也是事实。吴伟仁王缇夫妇住进别墅之前,那里的上任住客正是刘光野跟陈培培。这俩买的两套市区房子早都租出去了,平时住在郊区别墅主要方便刘光野的农场生意。后来陈培培厌恶了这种离群索居没有社交的生活,带着孩子搬进市区跟弟弟住去了。刘光野一个人住进了农场,那里的人居条件后来改造得还不错,平时也供会员来做亲子采摘,接待某些闭关修行项目。食宿水平逐渐升级,已不亚于某些精品酒店了。说实话,李画家的这种郊区自建别墅,看上去是气派,冬天室内暖气根本不够,就算有一屋子的艺术品又如何,几个人聊天吃饭都得穿着大棉袄。空调开到最大也不行,深山里的寒气就像吐着红信的小蛇,顺着每一条门窗缝隙密密麻麻往里钻,盘踞在所有日光不能照到的角落,阿卓手上的冻疮一进深秋就发作。过日子,最好还是实际点。房子后来就还给了画家,再后来才又转到吴伟仁的手头。前夫爱上了新房客。要说陈培培一点好奇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小网红。王缇的小红书她早就刷过无数次。陈培培没有骗王缇,她的确是她二十万粉丝中的一个。不过在亲眼见过王缇和她的专业“摄影棚”后,陈培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心中充满妒忌。不是妒忌前夫这个美貌善良的女友,是嫉妒前夫。刘光野何德何能,出门就捡到这么一个能变现的流量入口?这个蠢男人还眼红自己女朋友,妄想也起一个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所以那天当王缇表示,她给陈培培拿的是一幅复刻版画的时候,陈培培大笑之余竟还有些莫名感动,这个女人是值得深交的。她拨号给画家,然后把手机递给王缇,“你要不放心,就跟李老师通个电话。”后来回城路上,培培把车开得很快,荒山野岭,也没什么别的车。窗外掠过一树树朱红的野柿子,果实早已熟透,可惜无人问津。王缇坐在副驾驶座上,此刻倒是很平静。李画家虽然没有接电话(人在开会),但是发来文字信息,让她可把画放心交给陈培培。王缇从没见过画家的面,也没对方联系方式。此时还是不能确认是否属实。陈培培后来也没辙,说这样吧,我俩一起把画送到画廊总可以?纽翠斯,有名的大画廊,总不至于跟我一起合伙骗你。于是王缇便上了陈培培的车。山长路远,总要聊天的。王缇喝着保温杯里的红茶,此时慢慢才说:“刚才看李画家管你叫陈培培?我知道刘光野的前妻是姓陈,具体叫什么还真没问过。”“没错,我是刘光野的前妻,”陈培培此刻承认,“但我不是通过刘光野才知道你的,我是在小红书的发现页面偶然刷到的你。”王缇抿嘴一笑不置可否。陈培培对此倒也无所谓,“当然,这样的偶然中,不排除某种大数据意义上的必然。比如我们之间,存在着某个共同联系人,大数据恰好抓取了那个人的手机号或者微信,然后把你推到了我的发现页面。”王缇当然明白,这个共同联系人自然是刘光野。“这个别墅我曾经也住过,门窗和木地板当初都是李老师特殊定制的。尽管你改变了二楼的家居陈设,这两样你动不了,所以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住的是谁的房子。一开始,还以为你跟画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再后来,才晓得了你跟我前夫在一起。”王缇拧紧保温杯盖,“听农场同事说,你俩只是名义上离婚了,实际上仍然在一起。今天遇上了,正好也当面问问你。说实话,我无意插足别人的感情。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做这个的,不想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供人指摘之处。我的当务之急,自然还是赚钱要紧。”培培此时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跟vlog里,完全像两个人。”“哦?”“vlog里,你天真烂漫,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现实里,倒是个蛮清醒的人。”培培快人快语,“至于我前夫这个人,这么说吧,看上去很decent,很绅士派,其实呢,品质虽然不坏,就是心眼比别人多长了几倍。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正准备起号呢,大概还是想把流量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看他这拍摄风格,基本都是照抄的你。”王缇有些震惊,这事刘光野从没跟她透露过。培培见她不信,便把手机扔给她,里头是刘光野录的第一期vlog,发布之前他发给了陈培培,想让她给提提建议。“放心,刘光野在我眼里不是什么值得抢的香饽饽。我俩有感情是事实,毕竟在一起好多年了。但离婚了也是事实。我俩虽然有孩子,但这个孩子是我执意领养的,刘光野当初不愿意,大概这就是我们矛盾的开始。”过了收费站,陈培培的车驶入市区。王缇跟着她一起将画交给画廊老板,之后陈培培提议,酒仙桥附近即将开业一家纯正法式甜品店,她能把主厨介绍给她。王缇的vlog里,一个重要系列就是简单朴素的法式常温甜品。陈培培说,这个甜点师刚从法国回来,跟他聊聊,说不定能有选题上的新灵感呢?这都是她作为王缇忠实粉丝的真诚建议。“要这么说来,这些评论就不该是陈培培发的呀。”胡秋立滑动手机屏,浏览着王缇的小红书页面。评论区问题发生后,王缇有两个礼拜没再更新了。最近她也暂时不想再见刘光野,于是就住到了闺蜜秋立家里。秋立是做PR的,看能不能给她出出主意。刚才,王缇把跟陈培培的相识过程跟秋立完整梳理了一遍。半月前,陈培培如何因为取画来她的别墅,又如何在车上跟她讲了刘光野的另一面。以及见过她的当晚,评论区开始出现难听的留言。再之后刘光野对这些负面评论表现得又是如何冷静。此时,秋立不禁大胆推论,“不会是刘光野发的吧?自己做号做不起来,干脆毁了你的算了!”王缇白她一眼,“当大家是小学生?他这么做有啥好处,光野还不至于是这种小人。”“你仔细琢磨琢磨这些评论啊,其实发这些话的人有点意思。一,知道你离婚了。二,认为你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三,晓得你现在住的是别墅。但唯有一个信息是错的,认为你的有妇之夫给你买爱马仕。”“还爱马仕呢,连阿玛施都没给我买过!”王缇没好气地撕开一袋薯片,“自从他的农场小程序上线后,我笔记里暗广做了五六次,知道为他引流了多少客人吗?不说别的,光这个月,三千面值的充值卡他从小程序都卖掉了400多张。至今没跟我谈过分成问题。一聊起这个,就说亲爱的我们啥时候去把证领了,以后我的什么都是你的。”秋立咋舌,“确实是够抠门的,那要不领个证算了。”“没见到陈培培之前,说实话,我原本有这个打算。”秋立马上眉毛倒竖,“我可只是说说而已啊,他连个求婚戒指都没给你买,你敢跟他领证!”“我又不是没结过婚,还在乎这个?”王缇吐吐舌头。“那就别抱怨人家没给你买爱马仕!”秋立对闺蜜怒其不争。“婚肯定暂时不会跟刘光野结,放心。”王缇笑,“当务之急不是请你给我出出文案嘛,我下条笔记怎么跟粉丝解释现在的感情问题。”“要不你跟刘光野双双晒一下离婚证?至少证明你不是跟有妇之夫在一起。只要你不是小三,其他的都好解释。”王缇低头吃薯片不做声。秋立不解,“别告诉我刘光野他不愿意。”“是我不愿意,”王缇将薯片放进嘴里缓慢咀嚼,“我不想就此跟刘光野官宣绑定。万一之后又要跟他分手,岂不是还得再解释一次?”秋立没想到王缇已经想得这么远。此时手机铃声响了,是找王缇的电话。王缇犹豫一下,还是接了。秋立光听见她不停地嗯和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评论的问题解决了,对方会删除评论,然后发笔记道歉。”王缇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神秘地笑了。第二天是个周六,胡秋立坚持睡懒觉,王缇早早出了门。她要去上次陈培培带她去过的那家甜品店吃brunch,顺便见见发帖的始作俑者,陈培培的女儿阿卓。阿卓旁边坐着陈培培的弟弟陈明,这家店正是陈明开的。“小孩子不懂事,我也是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给你打了电话。”陈明有点不好意思。阿卓一脸与己无干的表情,嚼着口香糖玩着手里的switch。“她妈已经教育过她了,放心,以后肯定不会再乱发东西。”陈明揉了揉阿卓的头顶,“孩子只是希望父母能继续在一起而已,不是什么坏孩子。”阿卓躲开陈明的手,一个人回楼上去了。王缇点头,“删了就行。”“给你制造了大麻烦。”陈明替外甥女不好意思,“阿卓平时我带的比较多,她爸妈都忙,所以还是赖我,对她管教不够严。唉,也不知道做什么能够弥补你。”王缇倒是落落大方,“你姐姐其实有意把你介绍给我。”听到这话,陈明耳朵一红,王缇解释,“不是那种介绍。是介绍我俩事业上能不能合作。上回来你店里看过后,我很喜欢你的装修风格,菜单设计得也很时髦有新意。我现在也在考虑商业方面的实现形式。你的店马上要起步,自然也是需要推广引流的。你应该也不会只满足做线下生意吧?现在实体店这么难。”陈明点头,“都让你给说中了。”“如果我们能合作,我想把拍摄场地改到你这里来。具体计划还有合作方式,咱们接下来可以一一落实细节。这两天你先抓紧买一块白板,我俩开会用得着。我另外还有个商务助理,平时主要在线上沟通,下回我把她叫来也跟你见见。”陈明没想到王缇今天竟如此开门见山。他姐陈培培当然和他聊过跟王缇合作的可能性,但他始终觉得王缇会有顾虑,她毕竟是刘光野的女友。王缇此刻又问一句,“对了,听你姐姐说,你是在法国学的甜品?”“巴黎虽然好,还是想回国创业试试,国内机会比较多。”陈明此时弯下腰去,捡起了王缇掉在凳子下面的红手套。被汗濡湿的白衬衣下,一截公狗腰清晰可见。做面包甜品看来也是体力活,又或许常年在健身。“谢谢,”王缇接过手套放好,然后将手里的叉子朝盘中鲜红的莓果挞切割下去,“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哪有女人不喜欢的。”在王缇的账号停更一个月之后,她终于发布了一条新的视频笔记。除了晒出一年多前领的那张离婚证,也官宣了自己和陈明的男女朋友关系。陈明小他三岁,毕业于Ferrandi高等厨艺学院,先后在Pierre
2022年12月6日
其他

姑娘,我不是二世祖,我是暴发户 | 金绳玉索01

大四快毕业的穷女生王嘉音,在逸夫楼下遇到了富人李为真。李为真追求王嘉音的手段很别致:送钱。变着法的送钱。最后给她圈出几个楼盘,要借给她一百万去买房,五年后卖掉还钱,按银行利率,连本带利还。只赚不赔的买卖,王嘉音只回一句话:不要。不仅不要,她还把李为真打了……为什么?孟小莫的小说《金绳玉索》,每周戏局onStage,阴谋与爱情,拉开帷幕——上东集团的录用名单十点钟公示。九点五十三分,王嘉音打开电脑,页面停在官网前刷新等待。十点钟,公示名单果然出现在新闻栏里。光标在链接上停了一停,她将网页点开,意料之中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国字头的单位,一千多个人争三个位置,过笔试面试试用期,结果如此。五月江南,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度。寝室窗口蓝色窗帘拉紧,灼灼日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入,给昏昏室内蓝莹莹的陈设勒两道金边。空调昼夜开着,调在26度,冷意温吞,空气是陈的。毕业季各奔东西,同宿四人有两个在其他城市实习,一个家在本地,常住就只剩王嘉音一个。拿出手机,给方萌萌发一条消息:“中午出来吃饭吗?我进城去找你。”方萌萌是王嘉音的室友,家在本地的那个。大四下没课之后专心上雅思强化班,一天八小时。培训机构在国清桥。方萌萌家在市里,没必要回来住宿舍。明显是课听得心不在焉,方萌萌回复极快:去哪儿?王嘉音:Vanilla?方萌萌:OK。方萌萌和王嘉音一起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方萌萌是官小姐,圆脸,杏眼,翘鼻子,天真热情,望之便觉可喜,是难得佳人;王嘉音鹅蛋脸,肌肤如雪,一双窅目,眸子深黑,让人看过就移不开眼去。王嘉音平日只穿黑白灰蓝,T恤衫牛仔裤,难得买过几件鲜亮的衣服。这一天,她拿出衣柜里那条苹果绿地白碎花一字领连衣裙,化淡妆,配一对银色圆形耳环。既然不是好日子,该穿亮衣服提提心气。衣服是之前陪方萌萌逛外贸店的时候买的,选中穿上身,问价钱,店主说五百块,她又把裙子脱下去。推门要走,店主在身后拦她,说这裙子是原单正品,出口海外,吊牌价格换算成人民币要五千多块,实在不能便宜太多。但衣服只剩这一件,她可以打折。王嘉音说,二百块。店主愣了愣,叹气说,实在是你长得太出挑,衣服穿在你身上,像是这衣服的造化。二百块连这块料子也买不来。你拿去,我不挣钱,你可别告诉别人。店主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裙子的确漂亮,色泽明艳轻盈,料子也高级,摸在手里沉甸甸的细密光滑,确实不止二百块。收拾停当下宿舍楼。戴商业街里随便买的塑料墨镜,撑一把阳伞,穿过逸夫楼出东门坐地铁去市中心。时近正午,日光炽烈。逸夫楼下粉紫黄白蔷薇盛开。走到大片浓荫下,一声蝉鸣悠远清越。五月,蝉来得太早,生错季节。听见有人喊她:“哎,同学!”循声望过去,王嘉音第一次见到李为真。李为真三十多的年纪,挺拔瘦高的一条,肩平腿长。鸭蛋青长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浅灰色西装裤,分开两脚站着。见她看过来,摘下墨镜攥在手里。戴表的手晃晃手里的车钥匙:“去哪儿?捎你一程。”话说完,吊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她。“运河街。”王嘉音说。不远处一辆奥迪A8闪闪车灯。李为真抢她一步,给她开后座车门。商学院的MBA课程流水一样开,逸夫楼下停的都是好车,奥迪A8不算起眼。说是总裁班,但一届一届班开不尽,哪儿来那么多货真价实的总裁?上课的人老老少少走马灯一样地来,老的多暴发户,少的是二世祖。暴发户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不在此间,二世祖们的日子无忧无虑百无聊赖,于是在校园里搭讪女大学生找点乐子。引擎发动,王嘉音摘下墨镜。李为真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运河街什么地方?”“Vanilla,你认识吗?”“认识呀。”墨镜戴回去,发动引擎。车上大路,有一搭无一搭说话。李为真:“同学怎么称呼?”王嘉音:“王嘉音。”李为真:“好听。嘉音是哪两个字?”王嘉音:“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李为真:“好名字。中文系?”王嘉音:“嗯。”李为真:“看你不像本地人,老家是哪里?”王嘉音:“湖南。”李为真:“湖南是好地方,出人才。曾国藩左宗棠,都是湖南人——你大几啦?”王嘉音:“大四。”李为真:“大四。毕业论文写了什么?”王嘉音:“浅论董问樵与绿原的《浮士德》翻译之比较。”李为真:“……很有学问。”再没说话。李为真打开音响放了几首歌,车厢被丝绸一样的声音与心跳一样舒缓的节奏包裹。他车开得稳。一路红灯绿灯,上桥下桥,转弯过坎,从容安静,宛若无觉。车从青山区过市中心,停在运河街Vanilla餐厅门口。王嘉音道过谢,推门就要下车,李为真递给她一张名片。名片字体优雅,纸材考究,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没什么像样的title。运河街按分区同样属于国清桥。国清桥修建于明朝,为纪念在本地尽职而死的御史忠臣,所谓“社稷有公国土清平”,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周边片区商业改造工程是国清桥旧城改造计划的一部分。十几年前这里还是江南水乡风貌,青石板路沧桑阅尽,走不到头;青砖白墙屋连屋瓦连瓦,背街的房间没有窗户,里里外外的院落没有上下水。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老少少沿着运河岸边倒马桶,河水青绿发灰。旧城改造计划全然保留国清桥历史遗迹风貌:运河两侧江南风格老建筑与青石板路原封不动、重新修缮维护做商业开发;与此同时,一公里开外的棚户区则全部整体拆迁,并允许部分居民回迁。短短两年后,同样沿袭青瓦白墙风格的新式多层小区平地而起,与运河街景遥遥相应,浑然天成。如今的运河街是旅游景点、城市名片,生意兴隆。入夜街上行人熙攘华灯如昼,站在国清桥上向桥下看,清澈河流摇碎霓虹倒影。一轮明月当空长照,远处近处,笑语歌声。Vanilla是运河街开启招商后最早进驻的西餐厅。老板是中国人,据说是个搞艺术的富二代,主厨却是意大利人。白天是餐厅,晚上有酒和咖啡,轮番聘乐队驻场。其中甚至有欧美知名乐队,方萌萌最喜欢的一支也在其中。方萌萌一直心心念念想来看看,但家里管得严又盯得紧。在方萌萌的妈妈周秀娟眼里,运河街上的店铺一家都不能进,进了就要学坏。一个金融专业出身的知识女性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方萌萌和王嘉音都想不明白。无论如何,就在这一天,趁强化班午休的空当儿,方萌萌成功溜进Vanilla。风铃轻响,玻璃门推开,门边食客眼前一亮,是穿苹果绿地白碎花连衣裙戴墨镜的王嘉音推门而入。早早等着的方萌萌赶忙冲她招手:“在这儿呢!”坐定,见方萌萌瞪大眼睛:“以为还要等你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啦。”王嘉音:“搭顺风车当然快。”方萌萌:“谁的顺风车?”王嘉音:“不认识。”方萌萌:“不认识的人的车你也敢坐?”王嘉音:“有什么不敢?青天白日的。”方萌萌:“你就是胆子大——你不问问人家干什么的?”王嘉音:“还用问?十有八九是总裁班的二世祖。”大一时候,新生入学,王嘉音第一个到的宿舍。她父母离异早,高中时期借住在叔叔家,一天都不想在那里多待。方萌萌第二个到,原因完全是出于兴奋。当时方萌萌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肩挑手提好几只行李箱,放下东西又替她铺床打水,王嘉音不由得感慨:“你爸爸好年轻。”方萌萌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那不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司机。”王嘉音立刻在心中决定对方萌萌敬而远之。相比同龄人,她的许多人生经验得来过早。比如她认为门当户对不仅应用于谈婚论嫁,有时候也应用于友谊的发展。然而或许世间真有眼缘这回事,一入学,方萌萌就认定了似地缠着王嘉音。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和浴室。没几天功夫,王嘉音的敬而远之就不奏效了。大学并非北大清华,但同样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只是方萌萌的父亲方英杰并不满意。方英杰官做得不小,是个局长。具体哪个系统的方萌萌自己都搞不清楚,王嘉音更不细问。从大一时候,方英杰就着意安排方萌萌学英语、考雅思,去英国重新念本科,换掉这个国内高校的本科学历。方萌萌是本地人,报考这所大学的门槛比王嘉音低很多。但高中对她已经是一场苦读,好容易爬到大学,早就没了心气。雅思考了一年,考来考去总有两门是6.5。这成绩申请不到什么像样的学校。培训班的高昂费用不算,一场雅思考试的价格将近两千块,再加上本地考场报不上名的时候要去外地考试,花费房费车费。方萌萌就这方面的开销足够一个王嘉音活一年。眼看着闹到大一下学期开学,方局长松了口:这学校也不错,干脆在这里读完本科,以后直接出国读研究生算了。原以为从此松口气,谁料想都念到了大三,方英杰旧事重提:“你真的想读中文系?就是研究一辈子方块字了?你要是想改主意,咱们现在马上就能去英国。排不排名的无所谓,你还小,耽误几年不要紧,从头开始来得及。”方萌萌说这件事就发愁:“你说我爸这个不清不楚的脑子,他是怎么当上的局长?”一直给方萌萌陪读的王嘉音很早就看出端倪。方萌萌高中时候开窍不开窍她不清楚,但要说学英语,她早开窍了——听力、阅读、口语、写作,四个项目,她怎么就能转着圈地一次留下两个6.5?被问到这个,方萌萌一双大眼睛在眼眶子里叽里咕噜地转:真的!我就是这么不开窍!等于直接承认:她恋家,她觉得这学校就挺好,她舍不得老师同学,舍不得一年换三个脸都记不住的男朋友,舍不得王嘉音——她就是不想被发配到英国。方萌萌的雅思之路被有计划有策略有行动地折戟沉沙,但一路上陪读陪背陪听网课的王嘉音居然从中发现了“商机”。大一期末之后,王嘉音节衣缩食陪方萌萌考了一场。总分拿了7.5,阅读和写作都上了8。转过年来,她凭借这张成绩单在弥敦外语当上雅思助教,没多久变成授课老师带寒暑两假的雅思班。学费和生活费很快有了着落。要不是方萌萌整个大一都在与雅思死磕,王嘉音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学怎么过。临近毕业,方萌萌被送去英国镀金的宿命在劫难逃。这一次,方局长生怕方萌萌在雅思成绩上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干脆给她报了这个学程最长、教学安排最变态的强化班:每天六次指纹打卡,一个学员配两个助教。鸟在笼中思孔明想张飞无奈关羽,方萌萌现在的百无聊赖绝对属于求仁得仁。餐上齐,一份薯条沙拉,半只烤春鸡,一份三文鱼意面,两个女孩各自拨到自己的盘子里分着吃。方萌萌:“你之前的那个工作是不是已经公示了?”王嘉音:“公示了。”方萌萌不疑有他:“这下子你有去处啦。”王嘉音:“没我。”“什么?”方萌萌的叉子停在半空,“不应该!我之前问过我爸,这种试用期按理说都是走个过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淘汰制,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的。就算有淘汰制,你这么优秀,他们也没理由淘汰你!”“算了,就这样吧。”不想再和方萌萌多说。方萌萌是温室里的稀有花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不仅没见过,甚至可能没听说。森林之中,有兔子,有鹿,水中有鱼,天上有鹰。同一片森林,在他们眼中本来各自不同。看出王嘉音不想多说,方萌萌没再坚持问。走的时候方萌萌要结账,没抢过王嘉音。送方萌萌回培训学校。走到楼下,方萌萌忽然拉住她的手:“嘉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王嘉音:“我当然知道。”方萌萌:“我能帮上你什么?”王嘉音:“帮我考个牛津剑桥,方便我以后跟人吹牛。”方萌萌叹一口气上楼去。转身坐回程地铁,仍要路过Vanilla。再走到餐厅门口,忽然听到有车鸣笛。循声望去,还是那辆A8。车窗摇下,李为真喊她:“王嘉音,上车。”这一次王嘉音只站定与他招呼:“怎么,我回学校,你还顺路?”李为真:“当然顺路。”王嘉音:“是不是我去哪儿你都顺路?”李为真:“真不是。”说着拿出手机举给王嘉音看,日程表上赫然写着:下午2:30
2022年10月13日
其他

查岗老公的时候,记得别看衣橱 | 埋

一对男女,从真心相爱,到互相计算,需要几步?需要几年,需要多少事,经过多少人?如果开始互相计算,还可以同时也是相爱的吗?请看静岛新作《埋》——埋什么?为什么要埋?浙州从来没有这样漫长的夏天,暑假都结束了,早上9点的气温还有35度,曾媛媛和其他老师带着各自的学生,强打精神站在操场上参加阳光教育收购清源中学之后的开学典礼。校长表态讲话、教师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流程未免太长了一些,曾媛媛在站在人群里,长久低着头,自问是安全的,她好几次迅速地抬头看阳光教育的老总范阳,阳光刺眼,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人群发出最大的掌声,总算轮到范阳了:“清源中学是我走上教育岗位的开始,我和这里的很多老师都是老相识了,清源中学能加入阳光教育,是阳光教育大家庭又增加了重要的一员,也是我又回到了清源中学这个老家……”十几年不见,他现在可真挺会说话,曾媛媛想着,觉得脚底慢慢软了,她还在琢磨难道是橡胶跑道被晒化了,眼前一黑,已经晕了过去。后来大学同学、高中部语文老师张淑萍对曾媛媛是这样描述的:“范阳第一个冲过来的,抱着你就去了医务室,你说他怎么反应那么快,是不是一直都在注意你啊,他对你啊,是不是还……”这一段曾媛媛不知道,到医务室的事情她倒是记得,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校医正要给她喝藿香正气水,身边一个声音阻止:“不行,她酒精过敏。”曾媛媛一愣,眼睛才看到范阳,他还记得。曾媛媛想起丈夫汪楠,风光的时候带着她去酒局,对方老板过来敬酒,他拼命给曾媛媛使眼色,逼着她也喝。回家曾媛媛发了一身疹子,正要怪他,汪楠先教训她了:“不就是过敏吗,又不会少块肉,喝了回来吃药啊。你刚才这么委屈什么意思?我赚的钱你也用到了,不要一脸林黛玉给焦大倒茶的样子,花钱的时候没看到你委屈啊。”汪楠,中文系的师兄、文学社的社长,是颇读过书的,他读的那点书除了在生意场上搓揉人心,一视同仁地来搓揉她。早知道选范阳就好了,可是人是不会知道未来的,何况如果选了范阳,范阳也不是今天的范阳。校医有点尴尬,曾媛媛更尴尬,范阳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查了查手机:“走吧,开车10分钟,我带你去买药。”曾媛媛来不及想,就由他扶着自己出了医务室,到车边上她才想起来,按说在这里等他买药就行了,但已经走到这里了,这时候说不去反而显得心虚,她想了想,开了后车厢的门,后座里堆着不少东西,她扒拉几下坐了下来。“谢谢你啊,范总。”“你少来,小范。”范阳发动车子,把空调开到最大,缓缓出了校门,曾媛媛窝在后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范阳开了几百米,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火,急匆匆跑进了小超市,他的背影和十几年前比没太大差距,也不容易了,他比自己小3岁,36岁的男人,能维持这样的身段,到底是体育系毕业的。一小会儿,范阳一脸汗地上了车,手上拿着一瓶冰的矿泉水,拧开了递给曾媛媛:“你先喝水,刚才医务室居然忘了给你喝水。”曾媛媛小口小口喝着水,不想沾到唇膏,对范阳说:“你真是细心,难怪生意做得大。”“哪里,我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都是命,我都没办法说是命好还是命坏,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挺好的了,比我好。”范阳透过后视镜看她:“汪楠对你怎么样?”曾媛媛撒谎:“老夫老妻了嘛,就那样。”“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不问还好,一问曾媛媛就低下头了:“我爸已经走了,快过年时候的事情,肝癌,治了5年。”范阳不说话了,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一个街口,又到了一个路口,红灯。范阳回转身看着曾媛媛:“你别觉得我是说风凉话,其实人生病,尽力治过了,治不好,他走了他也解脱,你和你妈也解脱,人啊,最怕的是得了解脱不了的病。”曾媛媛抬头看他,这是她上车以来第一次认真看范阳,他脸上比当年少了一些肉,显出年纪,也显出笃定,她明白他的话,他家里的事情,她当然知道,小半个浙州都知道。算起来已经是12年前了,范阳开车,在高架上撞上了逆行的摩托车,骑车的刘敏高位截瘫。摩托车违规上高架,还是逆行,虽然刘敏是浙州响当当的刘氏集团董事长刘德耀的独生女,交警还是公事公办地认定了摩托车全责。本来没有范阳什么事了,但他心善,事故处理流程完毕,大包小包去医院探视了刘敏。一来二去的,范阳和刘敏居然结婚了,结完婚范阳就辞职了。还好是辞职了,否则不知道会听到多少难听的话,这事情成了清源中学小半年的谈资。“农村出来的体育老师,娶大老板的独生女,还是高位截瘫,牺牲巨大吃绝户,是个狠人。”“刘德耀和几个市委常委都是称兄道弟的吧,难怪范阳不工作了,女婿就是最好的工作。”“你们以前都说范阳阳光老实,我早就说了他有心机,刚进学校就追曾媛媛,比媛媛小3岁呢,是吧,媛媛,还不是看上你相貌好,学历好,北师大毕业的,业务好,教坛新秀,脾气又好,还好你立场坚定,你家汪楠也争气。”曾媛媛那时候想帮他辩解的,想了想没说话,中学老师中最不缺的就是小市民知识分子,既小市民,又有点文化,粗俗用细腻包裹着,没吐完沙的贝壳,嚼起来不舒服,挑不干净,只能勉强咽下去。范阳决定要和刘敏结婚之前给曾媛媛打过电话。“和我一样都是24岁,最开始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怎么活啊,她说全世界都说是她的责任,如果我打一把急转弯呢,或者刹车再快一点呢,我怎么会一点责任都没有。我是欠她的。”“遇到这种事,人总要找个埋怨的人的,总不能全怪自己,不是你的责任。”“我良心安不了。”“那也不至于要结婚,她这么怨恨你,又是这样的身体状况,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呢?”“她也很有意思,看到我一次骂一次,她爸妈也说了,每天就骂我那半小时最有精神,总想着要怎么折腾我。”“你就天天过去挨骂啊?”“对啊。还不能迟到,迟到骂得更厉害。后来我打篮球不小心撞了,肩胛骨骨折,好几天没去,打了石膏过去看她,她看到我开心得不得了。”那次之后,刘敏开始配合康复治疗了,半年了,她的双手已经能颤颤巍巍动起来,“医生说了,好好训练,受伤前2年都还能进步,有的人十几年了还会进步,还有能站起来的。”“她家里人都同意?”“同意,她现在离不开我,我也不能抛开她。我真的不是为了她家里什么。”“我知道,你其实不需要和我说的。”“我知道,我就是不希望你误会我什么。到底,是你啊。”“是你啊”三个字,范阳说的时候带着轻微的叹息,曾媛媛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三个字,不需要是那三个字的,一样可以让她心里一颤。这种颤抖自然没有维持多久,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她已经和汪楠结婚了,一个月后她吃到了范阳的喜糖。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一晃就是12年了,范阳这条路走得很好,先是搞了“范阳体训”,浙州唯一的专项体育中考培训机构,开业不到2个月,浙州把中考体育的10分调高到了30分,培训机构生意好得不得了,插班都要走后门。等别的投资人回过神也杀入这片蓝海,“范阳体训”已经是响当当的牌子,课程设置、师资力量、网点布局遥遥领先。过了5年,范阳体训改名阳光教育集团,一口气开了3家民办中学,刚好赶上政策风口,浙州鼓励民办教育发展,土地政策、财政政策上都有不少倾斜,范阳又喝上了头口水。最近两三年阳光教育集团又到外地收购了好些家教育机构和学校,生意越做越大,据说都快上市了。谁都知道,没有莫名其妙的幸运,有的事情羡慕不来,仔细想也真未必值得羡慕。“刘敏怎么样了?好点没有?”“好不少了,能坐轮椅,能自己吃饭,不吃鱼就行,精细动作还是不行。”“那就好,你也不容易。”“也就你会问我她的事情,别人都避开,你啊,还是你啊。”“还是你啊”四个字,带着和12年前“是你啊”三个字一样的叹息,多出来的那个字,和其中12年的时光,像水波一样一层层荡开来。这是怎么样的12年啊。12年前的她,怎么会想到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被汪楠用一套房子拿捏着,要离婚都离不了。曾媛媛不说话,翻开包找纸巾,范阳误会了:“后座是不是还热?出风口是不是被挡住了,我刚买了些尿不湿,你挪开。”曾媛媛这才注意到,后座上横七竖八放的是五六包老人尿不湿,“不怕老”品牌的,包装上画了两个穿着尿不湿的神气的老人。这12年,范阳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他们都是被生活戏弄了的人,他可怜,她也可怜,这双份的可怜,让曾媛媛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范阳给曾媛媛递了纸巾,看着她哭。红灯转绿灯,后面的车按喇叭了,滴~滴~滴~一声声,短促而愤怒,划开被太阳晒得白茫茫的世界,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车里除了曾媛媛的抽泣声是一整块有重量的沉默。“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还是那样,心软。我要是能哭出来我也想哭。”买好药,吃下,范阳又在路上兜了20分钟,回学校的时候曾媛媛已经擦干了眼泪,补了妆,没事人一样。范阳一路直接把曾媛媛送到了行政楼底下,第一节课刚结束,老师们正走向行政楼,曾媛媛硬着头皮下车,范阳从车窗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曾媛媛感受到周边的目光,久违了的目光。人在平凡过日子的时候是不会被盯着的,风光的时候她被盯过,落魄的时候她被盯过,人活着就是要被人看的,有时候是童话,有时候是笑话,她没想到39岁了还能有这样的时候。曾媛媛对着范阳笑,拿出手机扫他的微信:“回头聊,小范。”学校是个闭塞的世界,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能放大八卦,范阳和曾媛媛的过去现在,很快就传遍了。校长俞敏叫曾媛媛去聊分班考的事情,聊完了话锋一转:“小曾,这几年你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其实我这边是承受了很多压力的。”曾媛媛知道,债主上门拉车,用最难堪的方式让她丢脸,后来曾媛媛知道那个债主是汪楠的小三,他们联手做了局让她把这些年汪楠给她买的东西吐出来,她情绪失控在上课的时候哭。这种坏事传得最快也最离谱,家长写联名信给俞校长,要求换掉“心思不在教学上”的曾媛媛,是俞敏保她。“将心比心,我知道你不容易,家里这个样子,工作上有点精力分散也是正常的,当时如果把你换了,等于坐实了你工作态度有问题,坏事传千里,把你换到别的班级一样要被投诉的。这不是逼你想不开吗?”“俞校,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实话实说,范总和你的事情,今天大家议论很多。他丈人现在虽然不太出来了,影响力还是在的。”“我们只是老同事,十几年前你还没调过来呢,他比较热心。”“总之,我就是提醒一下,没有恶意。”“我懂。”下班的时候张淑萍从高中部跑过来找曾媛媛,拉着她去操场散步。晚风夹着热浪,一层层拍到她们身上,她们各怀着心事,努力像当年在大学校园吃完饭散步那样走着。“媛媛,我们从大学开始,到现在,认识有快20年了吧,你家里的事情我最知道,有些话也只能我和你说。”“淑萍,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真的没有的事情,以前是以前,十几年了。”“范阳不是老实人。”“哦?”“前几年我们高中部走了一个语文老师,姓陈的,华师大的硕士,有对酒窝,长得挺可爱的。”“好像听说过。”“去了范阳的民办高中。”“然后呢?”“去年辞职回四川老家了,他们学校都知道,是范阳的女人,好像还流产过,听说范阳给了七位数,压下来了。”“他有这么狠啊?”“不狠能行吗?他对自己多狠啊?能娶高位截瘫的女人,不就是为了钱吗,钱是赚到了,总要付出代价的。不过他还挺大方的,七位数,得赚多少年啊,要是真想开了,也不算亏。”曾媛媛有点生气,张淑萍说这些是想暗示什么,她是知道的。汪楠自从有了小三,一点点蚂蚁搬家地挖空家底,说是公司经营困难,曾媛媛开始不知道,还死心塌地主动卖基金、卖首饰、卖包。等到知道真相已经晚了,加上爸爸生病,这些年存下来的家当基本空了,只剩下现在住的这套房。房子是汪楠婚前买的,当时价格是180万,汪楠付了5成首付,婚后两人一起还清了贷款,现在市场价在800万左右,算起来她只占25%。曾媛媛想离婚,汪楠也愿意,只是在钱上寸土不让,曾媛媛想要保住房子,就得给汪楠600万,她没这个钱,拿着200万要再去付首付买个过得去的房子,也不可能,曾媛媛不甘心,但没办法,离婚的事情就此卡住了。“怎么,你觉得我也想赚个七位数回来?”“怎么会啊,你啊,太敏感了。我就是感慨一下,有钱人办事和我们不一样。你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清高着呢。”张淑萍带着一点怜悯拍拍她的手:“哎,你也是命苦。”曾媛媛看着张淑萍,最近几年她胖了不少,消失了女人的特性,像很多大学女同学一样。每次同学会曾媛媛都有点脸盲,过了35岁之后,她们一个个都长得越来越相似,带着一种肥腻的稳妥,万事都在掌握的了然,天晓得的自信。张淑萍忽然凑近曾媛媛:“今年情人节,我看到你了,音乐喷泉那边。”曾媛媛努力回忆,哦,那时候是在约会,她妈妈那边的亲戚介绍的,她妈妈非要她去见见。国企离异男,47岁,女儿15岁跟着妈妈,有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微胖,地中海,高血压,和她见了两次面,两次都是用团购券请吃饭的。第二次见面那人就很诚实地评价了曾媛媛,说她相貌好,显年轻,工作也不错,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就行,他可以等她办完手续,反正不打算要孩子了。语气非常笃定,是明白自己这个人找曾媛媛,算是捡漏了,但综合了现实条件,却是他吃亏了,愿意成交已经是他很给面子。曾媛媛没和他见第三面。后来和李律师聊起,李律师还后怕:“得亏汪楠那边不知道,本来他婚内出轨算是过错方,还能多争一点,你要是也给他把柄,那还得了?我说实话,我觉得你没必要再婚。”李律师也是女人,肯接曾媛媛的案子大半是觉得她可怜,这份义气足够她直来直往地说话,曾媛媛知道她是为自己不值得。离了婚的男人通常很快会再婚,因为婚姻对男人来说,是能解决很多现实问题的好制度,性、家务、育儿、生活照料,没有女人是不行的。离了婚的女人却不太会再婚,结了一次婚,知道婚姻中凭空多出来的理所应当要女人干的事情,下了班还要回家打一份叫老婆的工,还往往是没钱的,何苦来哉,只要靠自己能活得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曾媛媛还遇到过汪楠这样的男人。但送走爸爸的时候,曾媛媛忽然想到了,未来还要送走妈妈,这个送,并不只是从追悼会到公墓的那点事情,而是从妈妈重病开始就要进入的那个世界,是病房里凄惨的日光灯,是手术室外焦心的等待,是笨拙地给医生塞红包时陪笑脸,是看着最亲的人一点点虚弱下去,想拉住他又想他快点放过自己的绝望,她没有信心能一个人做好这些。何况,她也会老,也会病,就算是进了养老院,总还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哪怕只是合伙过日子,总会有些真心的时候。
2022年10月11日
其他

我们的学校,是场斯坦福监狱实验 | 密林女孩

开学季到了,空气里似乎都弥漫起青春的气息。雨后的青草和胶皮跑道,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少年,秋风中沙沙翻动的书卷……青春是一粒种子,告别前,我们与其共同生长;告别后,我们时刻怀念它结出的青翠和芳香。学校组织话剧《雷雨》排演比赛,导演简行和演员绿可因此结缘。在所有四凤里面,绿可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因为只有她提出四凤不该落得被电死的下场。简行被打动,最终成全了绿可版四凤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只有他们知道,四凤是穿过围栏,跑到林区,获得属于她的新生了。然而,现实世界中挣扎于迷茫与抑郁的绿可,又将怎样收获属于她的新生呢?戏局难得的青春题材又回来啦!不要错过哦。这个故事送给每一个热爱青春,热爱自由的你。“四凤谁演?”语文老师在讲台上问,这是“雷雨一组”的最后空位,我是导演。绿可坐在第三排,她举起手,袖子褪到手肘处,一截白皙的小臂在穿堂而过的暖光下格外显眼。教室热闹起来,等着看绿可怎样演绎这个有些阴柔的人物。她是那种班里追着男生满屋跑的狠角色,小时候女生玩洋娃娃,给它们换衣服,只有她把娃娃摆在床沿上,用小棒挨个打着玩。我学着娱乐圈的叫法,叫她“四凤老师”,后来觉得拗口,又改成“四老师”,最后干脆学着乡村爱情中称呼赵四的语气,叫她“老四”。这对于一个女生来说着实是个难听的称谓。在我这样叫她后,班里人对她的称呼都发生了变化,甚至老师也曾以“老四”相称,为此我收获了不少“毒打”。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爱上她。准确地说,对于一个16岁的男孩,没有爱,甚至没有喜欢,只是觉得谁好,谁不好。显然,那时的我觉得,她不好。高一下学期的学业不重,有15天的时间彩排,我们这帮理科生只好翘些体育,地理课。我从年级主任那借来钥匙,把座椅推到两边,留出舞台的位置,充当片场。绿可最后一个走进来,不耐烦地坐到后排,趁着没有她的戏写两张卷子。片场的气氛被引向莫名的颓丧情绪,大家都盼着早早收工,敷衍了事,我只好耐着性子挨个“讲戏”,勉强把剧组稳住,不至于解散。“简老师给咱演一个呗。”绿可放下笔,敲着桌子起哄,要我一人分饰两角,一边演四凤,一边演周萍。我只好在讲台前对自己又搂又抱,再推开自己,娇羞地骂上两句。“我们简老师还挺妩媚。”组里的男生起哄。绿可在座位上笑得十分满意。气氛问题得到解决后,台词问题暴露出来。对于这样一帮平时背课文都费劲的人,雷雨那冗长的台词简直要了老命,我从网上搜来剧本,删改后才发现曹禺老爷子台词设计的精妙,拿掉哪句,剧情都推进不下去。“背词懂么,背词。”前几幕绿可的词最多,我拿着剧本反复叮嘱。“明白。背词。”绿可点点头,大眼睛一眨一眨,总让我怀疑她听没听进去我说话。“那,我问你,鲁贵说完‘妈的,这孩子。’之后,你要怎样答?”我的话吸引来演鲁贵的男生,他在一旁等着看绿可笑话。“您少说闲话吧。”绿可说罢,把脸转过去,对着观众的方向。“行,老四,把动作都记住了。”鲁贵竖了个大拇指。“后面呢?”我问。绿可这段台词在A4纸上足有四行,她刚说出一句就开始得意了。“后面,后面就是下雨......”“对,下雨。”我说。“擦鞋,擦鞋对么!”“谁擦?”我问。“我擦。”绿可回答。“你擦?”我气得背过气去。“你擦了我擦什么。”鲁贵问。“再擦一遍!”绿可回答。看着皮鞋的道具在他俩手上传来传去,我心中升起延长排练的念头,不然这《雷雨》非让他们演成情景喜剧不可。夏天,教室里没有风扇,燥热的空气是凝胶状的,淤结在窗口,无论把窗子开到多大也不见一丝风。绿可脱下校服外套,把两只袖子打结后系在腰上,衣料垂下来,像是原始人的草裙。她坐到我旁边,排练的间隙,大家读着自己的剧本,绿可的剧本画得花花绿绿,我离近观瞧,四凤的台词都用荧光笔标了出来。“四凤为什么会死?”绿可扬起脸问我。“触电。”回答的同时,我才注意到她是开眼角,眼梢的肤色较之别处要暗一些,像是自带的眼影,此前我从未以这样的距离观察过她。“我是说,为什么一定要写死她。她值得活下去,敢爱敢恨的,触个电就死了?”“因为这是一场悲剧。”“因为这是一场悲剧。”她学着我的语气,“真残忍,为了制造悲剧就把人家弄死。”“那你想有个什么结局?”我笑着问她。“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在那个雨夜从屋子里跑出去,绕过裸露的电线,一直跑啊跑啊,人们再也找不见,就是跑到森林的小木屋里,也比触了电死了要好。”她看着窗外浮动的燥热空气,眼睛亮晶晶的。“呦,这是一口气从《雷雨》跑到《白雪公主》里了。”她的猎奇想法使我笑出了声。“跟你说不来!”“也许……我们可以改一下剧情。”“怎么改?”她把脸转过来,兴奋极了。“四凤从屋子里跑出去后只有一句台词,对么?”“对,一声惨叫。”她把嘴张大,为我表演这句台词,“啊!”“把它删掉。”我说,“不叫了。后面一切都如常,依然和老爷汇报四凤触电死了,但只有我们知道四凤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见!”“这样可以么?”“我是导演,这叫做二次创作。”我俩在座位上笑起来。大家背了背台词后,开始了又一轮的排练,这次的目标是兼顾台词和形体,不能各干各的,没有互动。我将他们的剧本收上来,放到讲台上,即使忘了词也不能停下,编也得把戏演完。于是这一轮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光景,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词忘了不说,精神似乎也出了问题。周萍的演员看着繁漪狂笑不止,一句词也说不出来,不伦之恋变成了精神病人座谈会。四个人同时在场上时,你抢一句我抢一句,好像嘴长在别人身上,一定要同时发声。作为“主治医师”,我摆了摆手,让他们慢慢来。周末,我打车去市中心的剧场,花钱租了一套雷雨的服装:繁漪的旗袍,鲁大海的白马甲,四凤的粉袄,周朴园的睡衣,周家哥俩的正装,撑得编织袋满满当当,我又背又扛,才勉强挪到出租屋里。母亲看了看里边的衣服,觉得它们不干净,花了小半天时间一件一件地洗出来,晾在阳台上,乍一看有点周家公馆的意思。我看着随风摆动的服装,视线逐渐聚拢到四凤的粉袄上,脑中不自觉地出现绿可穿着它的样子。我笑了笑,那样子一定十分滑稽。戏服被母亲洗过后不能按原样塞回编织袋,我只好抽出几件扛在肩上,右手提着袋子,身后背着书包。我不想让人撞见这种狼狈相,于是起得很早,早到门口保安提着水壶向我跑来,估计是把我当成了小偷。要不是我穿着校服,雷雨一组的导演估计已经坐到了派出所里。周一的排练时间在下午,他们看过戏服后说我审美有问题,周朴园这种资本家代表穿的睡衣让我选得像寿衣。我本想反驳,可演周朴园的男生穿上后肥大得很,他往座位上一躺,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周萍周冲两个男生立马冲上去,围着他哭天抢地,把我气得笑了出来,繁漪的演员在一边起哄,“送走喽,给老爷送走喽!”“那咋办嘛,咱也没有赞助,这已经是自费里不错的了。”我冲他们抱怨。周朴园听了我说的话从椅子上直直地坐起来,眼神僵直,给我表演了一出回光返照,看来演死人比演活人专业得多。门被绿可推开,她最后一个换好衣服,没有我想象中的丑态,反而很合身。她低着头,奶白色的布料点缀着淡粉色的碎花,一条绒面长裤通体粉色。见她们疯闹,她也冲过去跟着哭丧,周朴园于是躺得更直了,不时还抽搐两下。我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没有叫停他们的“白事”,视线停留在绿可的背影上。“简导!”绿可冲我嚷,“还排不排了,过去十分钟了。”“演,演。”我将剧本卷成一个筒,“开机!”第一幕比往常进行得顺利。也许是戏服起了作用,演繁漪的女孩把似笑非笑,阴晴不定的颠狂劲全演了出来,一段坐在椅子上的戏,肢体活动大大受限,把对戏的周萍演得拍手叫好,绿可在一边看得出神,我用剧本卷筒在她面前晃了下。“玲真放得开,台柱子一样呢。”她小声嘀咕。“你也能。”经过十几天排练生活,我也入了导演的戏。“我不能。”绿可说罢,继续低头读台词。玲的繁漪让所有人眼前一亮,以至于当时我没有把绿可的话放在心上。晚上,我将演员拉进一个微信群,绿可是玲儿拉进来的,我没有她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个手绘的卡通小女孩,穿着婚纱,带着红盖头,露出半边脸来,呲牙笑着。我盯着看了好一阵后才点下好友请求,她很快通过了,我将备注改成“老四”,又为这个自己起的外号感到好笑。“你为什么选四凤?”“没得选了。”她补了个敲打的表情。“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放得开。”她又说,“我不能。”“谁也不是专业的,怕什么。”她没再回我,聊天停在这里。下午第三节课正式表演,那是夏天中最热一天,年级里28个班都准备了各自的雷雨,中午气氛就燥热起来,从走廊这头望去,不少穿着民国服装的学生裹在人流里,仿佛整个学校一起穿越到民国,连窗外的车笛也添了些历史的韵味。修然是我在班里认识的第一个男生,他对演戏没兴趣,但看戏的兴趣极大。“简导,行不行啊,照你这么排,再多排两天身体都吃不消了吧,不得让老四打个半死?”“我是导演,导演懂么,地位懂么?”正说着,有人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我转过去,是绿可。“简导怎么吹牛逼来着,刚才说谁不敢?”修然看戏的天赋暴露无遗。“出事了。”绿可说,“周朴园打球给脚崴了,刚送的医务室。”“啥?”修然一拍大腿,“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我上。”我说。“你?”绿可问,“你也没跟着排啊。”“词我熟,衣服给我,放心。”下午第二节课我们又出去过了遍戏,眼看还有一个课间上台,大家多少有些不安。我理了理周朴园的睡衣,忽地躺在椅子上,双腿一蹬,一言不发。他们开始没缓过来,是玲儿先叫,“走喽,又给老爷送走喽。”于是大家又齐整地趴在我身边哭丧,你别说,这睡衣真他妈的像寿衣。上课铃一响,我们在门口候场,班里的桌椅早就推到两边,留出一大片空地来。第一幕大多是四凤和鲁贵的对白,绿可说得磕磕绊绊,没有排练时流畅,鲁贵也忘了几句词,好在他俩没有一言不发地站着,还是让戏顺了下来。我最怕的是他俩在台上把皮鞋传来传去,于是紧盯着绿可的手,好在她没有让我的处女作真的变成情景喜剧。第一幕结束后,绿可走到后台冲我们甩甩手,“没事的”,玲安慰了一句,走上舞台。玲儿的繁漪一上场,气氛陡然变化,暗红色的旗袍配上她独特的精神状态几乎抓住了所有观众。“回来。”玲儿冷笑着,“我请你略微坐一坐。”她歪着头看向周萍,周萍站得离门口不远,候场区就在他身后,我不小心和玲儿的眼神对到一起,背上有些凉意。“什么事。”周萍接不住玲儿的戏,气场弱下来,反倒贴合了他的角色。“有话说。”玲儿身子前倾,离周萍又近了一分。“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骗到周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凶横,把我渐渐也磨成了石头一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的,是你引诱我的。”玲儿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微,“引诱”这个音要破没破,情绪恰好梗在喉咙里。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想象,那样瘦小的身躯能够迸发出如此强的能量。绿可在后台轻轻拍掌。“台柱子,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对她说。问题最后出在了真相大白的那场戏上,四人在台上集体忘词,靠着对方一句一句提醒勉强走完剧情。忘词最严重的一段,有人甚至把贴在墙上的剧本摘下来看了一眼,台下观众在努力憋笑。他们从台上走下来,“很好了。”我说。绿可还在想台词的事,我冲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明白我的意思,笑着点点头。最后一场戏,四凤从房间跑出,周冲紧跟着也跑出去。一阵惊雷过后,门外传来周冲的惨叫,四凤的惨叫却迟迟没有等来。仆人从外面跑进来嚷,“大老爷,不好了,四凤触电死了,二少爷去救,跟着也电死了。”“不,不,这不可能。”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宽慰,因为我们知道,有那样一个美好的生命没有结束。她穿过围栏,跨过电线,一直跑到林区,谁也找不见了。《雷雨》告一段落,我同绿可的交流也随之减少。她有她的姐妹,而我正沉浸在两本心理学读物,《乌合之众》和《社会性动物》之中。同时,我得了种不太常见的疾病,胆碱能性荨麻疹,情绪波动和出汗时就会发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痒,而是疼,针扎的疼。于是我的体育课长期请假,窝在班级里看书。教室很安静,偶有操场上传来的哨声,蓝色窗帘被风吹得鼓出一个大包。绿可的座位靠窗,那包膨胀得越来越大,把桌上的水杯挤掉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连同水杯一起落下的还有满地的卷子。我起身去拾,绿可气呼呼地从门口进来,几绺头发黏在额头上。“风,风吹掉的。”我看她的样子像是来寻仇,连忙解释。“我知道。”说着,绿可在我前面的位置坐下,“我长得不好看这我知道,他们干嘛要说出来呢?”绿可把我笔袋里的笔倒在桌面上,挑出圆珠笔一支一支拆解,以此泄愤。我跟在后面拼装,她越拆越快,反倒埋怨起我为什么跟不上她的速度。“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我本想说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可面对她的行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就欺负你!”绿可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把,静电使我的发型七拧八歪,“都是油!”她又嚷。“今早刚洗的。”我理了理头发,把桌上的笔拼好,看我忙来忙去,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自从绿可发现拆解我的圆珠笔能够减压,每每学累了都要来上一次。为了制止她的行为,我将笔换成了一体式的,她于是气鼓鼓地勒令我一周之内把水用光。我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开始只是小腹处的刺痛,后来全身任何一寸皮肤都可能爆发针刺性的疼痛,连眼皮也不放过。市面上的抗过敏药全面失效,在这种折磨下,我变得情绪化,情绪波动本身又是发病的诱因,恶性循环使我不能完整地在学校坐上一天,下午第三节课就请假早退。那时绿可不知道我已经病得如此严重,依然像往常一样与我疯闹,她喜欢从后面拍我的肩膀,而这种惊吓每次都会使我发作。临近期末那会儿,绿可兴冲冲地从后面跑过来,用双手在我的后背上一拍,我只觉得全身发热,刺痛感让我想浑身乱抓,而我又不想在绿可面前失态,这种复杂的情绪让我的疼痛达到了顶峰,大腿甚至都在微微颤抖。“你以后不要这样和我闹了。”我的语气很重,旁边的修然也吓了一跳。她的肤色很白,委屈起来眼眶就会变红,回到座位也不是,接着同我讲话也不是,只好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等待我缓和下来。修然本来要和我商量家长会那天去网吧的事,见我俩僵在那,也只好瞅着地面发愣。我愈是着急,疼痛缓解得就愈慢,刚刚恢复到能分心说话的程度就开了口,“对不起,刚实在太疼了。”“没事,以后不跟你闹了。”绿可站起身来回到她的座位,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大口喘着粗气。“她是不是哭了。”修然挠着后脑勺,瞧瞧绿可,又转头看我。“没有吧。”我心里也担心,但是为了不让修然多想,我很快回答道。我很好奇那天绿可究竟想和我说什么,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要同我分享什么事情。绿可没有再找过我,虽然从前她并没有占去我多少时间,但我仍觉得少了些什么。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修然在生日那天把我们约出来吃饭,和绿可同行的,还有雷雨中鲁妈的演员,江乐。“这哪是生日宴,这是母女局。”我说。“你好像忘了,你演的是她爹。”修然低头嘟囔。“还成了我拖家带口来蹭饭了?”“差不多。”我俩和酒店门口的石狮子站在一起,等待她们到来,过了大概十分钟,绿可和江乐才出现在视野里,站在马路那头等信号灯。“怎么这么慢。”我和修然迎上去。“洗了头发,又吹了一会儿。”绿可晃晃头。“算了,和他们说不着的,他们又看不出来。”江乐说。“这有区别?”修然扭头向我求助。“有的。”我煞有介事地点头,“没吹干。”我的话逗笑了大家。绿可嚷着饿,要亲手蒸螃蟹,在海鲜区挑挑拣拣,拿了一小筐,我跟在身后,负责拿她想要又装不下的食物。绿可的指令多得很,抹茶蛋糕要拿,虾蛄也要拿,沿路碰见的炸串也不放过,她的步速时快时慢,食客多的分区,稍一分心就不见了人。“跟班做得不好哦。”绿可用筐指着我。“是你这老板太难伺候了。”我举起手上的东西,“一次拿不完的,先放回去吧。”我跟在绿可后面,她同我聊起假期的补习班,校园里的流浪猫,她的家庭,诸如此类的琐碎事。头顶的音箱放着吵闹的音乐,我逐渐适应了绿可的步速,我们之间偶尔爆发出的笑声让我感到安心。回到座位,修然已经戴好了生日帽,江乐拿了各式各样的饮料,还有两壶清酒。大家不约而同地将酒杯捧在手心,一起看饭桌中间的海鲜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却没人感到异样。“这简行,本来还跟我墨迹,一听说绿可来,屁颠屁颠就答应了。”修然掀开锅盖,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可别瞎说,我一早就说来,请客还不来?”一旁的玻璃板蒙上雾气,酒精的作用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些红晕。修然的生日很小,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到17岁的。那时的我们并没有察觉17岁是怎样的年龄,或者我们已经有所察觉,但都活得很“尽兴”,没有人想着拼命去抓住些什么,好像一切都攥在手上。感情、前途、未来,踮起脚就够得到,动动嘴就说得清。修然提议吃过饭去打电动,我说怕女生们没有兴趣,江乐说做什么都可以,绿可的热情却要比江乐高出不少。我原以为她的兴趣来自于抓娃娃机,却没想到是投篮积分器。我跟在绿可身后,端着一盆“游戏币”,她和修然一左一右,占着两个赛道,哨声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往里投,计分板的数字不断变化,我从一旁搬来椅子,充当解说席。江乐僵尸打累了,在我身边坐下,一起看绿可和修然的较量。游戏厅里的音乐鼓点很杂,乱哄哄的,绿可出了不少汗,吹好的头发又被她扎起来,额头上黏着几绺碎发。江乐的父亲打来电话,已经到了楼下,先接她回去。原本江乐和绿可约好一起打车,现在只好问绿可要不要一起走。“太早了吧。”绿可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假期一直学习,憋死了。”“那等下你自己走?”江乐问。“简行和她顺路,她俩都在学校边上租的房子。”修然边投边说,像个没有感情的投篮机器。“啊,好。”我迟了下,尽量显得勉强,“那我送吧。”江乐走后,我和绿可又在“太鼓达人”前玩了好一阵,鼓棒震得我虎口发酸。分别的时候,修然要我们到家后在群里发个消息,摆摆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和绿可停在原地,夜晚悬在头上,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多对白该在这里发生,绿可低头刷着手机,我看向来车的方向,期待着出租来得晚一些。这样的情绪经常在我心中出现,似乎生活中每一辆出租都会载她离开,而我能做的,除了期待它来得晚些,别无他法。“看什么呢。”我问。“兔子,我家养的兔子。”也许是在电玩城里叫的太大声,她的嗓子有些哑。
2022年9月10日
其他

第一次和偶像见面,见到的是遗容 | 教授遇害01

教授被杀了!谁干的?要知道这位秦梦乡教授可不是一般的教授,而是著名学府的一级资深教授;他著作等身,是世人景仰的国学大师。但是在他的遇害现场,居然发现了陌生者的长发,这又是怎么回事?《教授遇害》讲的其实不是教授,毕竟教授一开始就遇害了。让我们看戏局新作者刘威廉在嬉笑怒骂中,将有关历史和文化的故事娓娓道来。在警察郑树心里,秦梦乡教授是一个无比高贵的存在。上高中时,他就知道这个名字。那时他一直想做一个像秦梦乡那样的文史学者,父亲却呵斥他:“读历史系,有什么卵用哦?顶多就做个中学历史老师,还不是主科,学生都看不起你。当警官,当警官多好,腰里别着枪,随随便便走到街上,哪个敢不低声下气拍你马屁?”郑树本来想坚执己意,反正填志愿都在学校填,父亲是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自己填了什么,父亲也不知道。但在高二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同意报考警察大学。父亲很开心,并不知道儿子改变想法的原因。后来郑树就在京城一个远离城区的校园里度过了四年,那是一所顶级的警官大学,学生中不乏龙凤,培养的本也不是一般的警察,多要在涉外场合中使用的。每天早晨,郑树一睁开眼睛,就朦胧看见自己的室友或者洗漱,或者迎着晨曦背诵古典诗歌、英语名篇,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勃勃朝气。他就会想,真是有幸,能跟这个国家精选出来的杰俊同窗。我们这些人,放在古代,怎么也相当于郎官吧。郎官是隋唐以前在皇宫当差的侍卫,说是侍卫,都是千挑万选,都有较高官阶,是地方官的重要后备。喜爱古代文史的郑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名称。远离了父亲的威严,郑树终于感觉自由了。除了专业课程和体能训练,业余时间都继续着自己高中时的爱好,而且再不用避着父亲。高中时,他买过一本秦梦乡的名著《竹声新月似当年》,看得半懂不懂,但因此知道了王国维、陈寅恪、黄侃这些不曾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名字,看他们的文章,都是云端的人物、不可企及的大师,可惜这些人不属于他所在的年代。他感觉并世之中,唯一能和这些大师比肩的,就是秦梦乡了。警官大学和秦梦乡就职的凤城大学就在一个城市。郑树经常想起报到的那天,火车到站后,接站的大巴载着他们,像蜗牛一样爬离市区。他透过车窗,望着右侧的高楼大厦,内心充满了新奇。随着时间和车轮的同时滚动,高楼渐渐变成了低楼,再变成低矮的平房,最后连平房也没有,只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车子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在原始的土路上行驶,起码又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像戈壁滩似的地方,荒凉得好像是个专门的行刑场。刑场边上,似乎能看见一些菜园,大约附近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村庄。随即车子一拐弯,终于上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不长,显然是学校修的,路两边竖立着参天的杨树。杨树尽头,才见一个高大的校门,像希腊神殿的拱顶,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末世之中幸存的一抹文明,带着童话般的色彩,既让人新奇,又让人战栗。四年当中,他曾经想过进城去拜访一下秦梦乡,他的同学之中,也有一些文史爱好者。有喜欢《红楼梦》的,有喜欢中国画的。于是有的真给偶像周汝昌写信,有的真跑上百里,登门去拜访大画家刘旦宅。只有他,没有任何行动。毕业后,他留在京城做了警察。住在逼仄的单位宿舍里,每个月拿八百块钱,刚开始仍充满理想,但逐渐看到有同事辞职,或者去了外企,或者下海。他本来也想效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大怒,说能在京城做一个公安干警,不知道有多气派,现在厂里的同事都对他羡慕得眼珠通红,附近的农民见了,更是点头哈腰:“您现在是老太爷哦。”乡下人不懂,以为郑树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考上了进士,随即留京做了翰林或者锦衣卫。父亲告诉郑树,绝对不准胡思乱想,那些辞职的懂个屁,放弃公家身份,将来有他们后悔的。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这其中他也侦破了不少案件,熬成了一个中队长。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一件让他百味杂陈的案子。秦梦乡教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死掉了,现场的发现者是两名博士生,去找秦梦乡签字,发现秦梦乡倒在地上,开始还以为秦梦乡是犯了什么病,比如脑溢血什么的。一边上前搀扶,一边通知办公室人员,这才发现不妙,商量报警。很巧,案件发生地就在郑树所在辖区,郑树接到报警,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悲伤,总之感觉,这事自己一定要参与。他当即带着人奔赴凤城大学,查看现场。经过勘查,秦梦乡脸色扭曲,显然死前较为痛苦。脖子上有掐痕,似乎是被掐死的。现场都是硬地,加上当时没想到是凶杀,也没有相关经验,所以老师学生来看的一大堆,导致脚印凌乱。现场提取到两根长发,似乎是女性的。死亡时间是下午,调来监控录像看,发现摄像头的线早就被剪断了,而且不是新剪断的,是陈年旧迹。学校保卫处的处长老张很尴尬,挠挠头说:“我们的经费不足,监控目标主要满足校园内事故多发地段的需要。其他地方——”郑树哭笑不得,但也能够理解。吩咐手下,按照程序,把尸体运走,送交法医解剖。老张说:“解剖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要先通知家属?您可能不知道,秦教授是我们学校国宝级教授,他的夫人也是知名作家和诗人。”郑树说:“我知道,秦教授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如雷贯耳,我很难过。我能理解这么一位大师级的教授被解剖,情感上很难接受。不过这是破案的必要程序,只能尽量说服家属。他的夫人和儿女怎么不在?”老张说:“他夫人刚得了诗歌大奖,正在外地出席颁奖会议。我们已经通知她了。两个儿女都在国外定居,我们也不知道联系方式,还得等他夫人回来再说。”工作以来,郑树一直保持阅读古典作品的爱好。随着网络的兴起,学术爱好者像军阀一样,在网上割据成群,再枯燥生僻的专业,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道。郑树听说,连康德哲学的爱好者全国都有四百多人,这些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定期在网上组织读书会,学习德语,讨论经义;像郑树这样的中国传统文史爱好者,人数就更多了,大多以朝代为单位麇集。其中有些本来就是专业人士,至于资深爱好者,不少也是准专业的,水平很高。郑树通过他们,知道了更为广阔的文化世界,经常根据他们的讨论去下单买书。没事的时候慢慢读,能读懂多少是多少,反正也不当饭吃。在这些学术爱好群里,秦梦乡无疑也是个神一样的存在。也难怪,秦梦乡出的每本书,都会被报刊推为年度好书。在专门给书籍打分的“菹醢”网站上,本本都是高分。秦梦乡的著作涉猎很广,从上古一直研究到明清,从中国一直到研究到外国。在他作品的注释里,不但列有英文法文,甚至还有梵文、巴利文等去世很久的文字。据说秦梦乡写书时,同时在两个电脑上操作,齐头并进。这个电脑写累了,就到另一个电脑上换换脑筋。论坛里往往有人在猜测,秦教授到底是什么大脑,到底懂多少文字,和陈寅恪、钱钟书相比如何?偶尔也会有些杂音,有次某位自称是文学博士的人在论坛里不三不四,说秦教授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厉害,只是会混而已,加上学生多,不少都在学术刊物或重要出版社工作,所以发文章和出版方便。论坛里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一个叫陈光旦的人发言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啊真是,随便一个货都敢评论大师。”郑树知道,陈光旦是个文史作家,在各大报都有专栏,也出版过不少书,比如《唐朝那些事儿》《华丽的魏晋》之类,郑树读过一些,文采飞扬,私下里很佩服。陈光旦还长年担任几种书单排行榜的评委,他推荐的大多是纯学术著作,没有很强的学术鉴别力,应该不敢揽这个活。有陈光旦打头阵,其他人也顿时放开,纷纷嘲笑,说那种人大家见得多了,不过就是妒忌。那文学博士急急反驳:“说真话不是嫉妒,这是专业问题,你们不大懂,也没有研究过秦梦乡研究的任何一个问题,否则你们就知道,他的研究大多是泛泛而谈。”话音才落,陈光旦干脆爆发了:“蚍蜉撼树说的就是你,你文学博士?文学博士算个屁,现在顶多也是个讲师吧,就敢质疑秦教授?人家秦教授是教授中的教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当上三级教授了,十年前就是姑射山学者了。你他丫的真好意思,敢在这里现眼,不过是仗着网上匿名,你敢说真名吗?”那位文学博士从此在论坛销声匿迹。后来陈光旦每次要挖苦人,就会提起他,论坛上顿时洋溢着快活的空气。郑树诧异那人怎么受得了,查一下,发现他连ID都注销了,也不知道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直到有一次陈光旦说:“这论坛是我一位有钱哥们花钱搞的,我让哥们把他的号销了。”虽然经常在论坛里汲取知识,郑树自己并不发言,也不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只是默默地看着。现在他又进去看,发现都是蜡烛,消息传得真快。还有不少人在猜测凶手是谁,有的似乎是开玩笑说,一般凶手都是现场第一发现人,或者死者的配偶。陈光旦当即斥责:“这种可能性为零,秦教授的夫人我妻子认识,是有名的美女诗人何晓棠,夫妇俩惺惺相惜,非常恩爱,连口角都不会有,何况凶杀。”那人赶紧道歉:“我也就是随便一说,陈兄别生气。”郑树立刻搜索了一下何晓棠,竟然比秦梦乡小二十八岁,今年也不过四十一。看她的简介访谈,从小就是个叛逆少女,高中毕业不想上大学,走南闯北写诗交友。至于怎么认识秦梦乡的,没有具体内容。在文坛如鱼得水,获得过不少奖项,还有诗集被译成各国语言,在国外似乎也有一定知名度。可怜郑树完全没有听说,搜了一些她的诗来读,完全看不出好在哪里,似乎就是些分行散文,要死要活,矫揉造作。郑树想,也许是自己层次达不到,但这么想,又有点不服气。不管是论智力还是阅读量,自己不会比何晓棠差吧?当初考大学,也是接近清北的分数啊,二十多年来,阅读不辍,难道好的文学作品还不能欣赏吗?两天后,法医那边传来解剖结果,说经过法医解剖,秦梦乡的真正死亡原因并非窒息,而是心肌梗塞,大概是因为惊吓、恐惧所致。郑树既觉得意外,又并不意外。当初看秦梦乡的遗容,就感觉有心肌梗塞的可能,但脖子上确实又有掐痕,而且臂上、肩头上有挫伤的痕迹,很显然有人对他实施过暴力。他问助手小王:“你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小王是中文系出身的,毕业后不知怎么,被警局聘用。到底走了什么关系,郑树也懒得问。小王曾经对他说,自己读了四年中文系,很失望,感觉什么也没学到,成了万金油。郑树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听了却也并不反感。因为小王确实也比较能干,而且不势利,这在当今,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了,不能要求太多。小王说:“能在办公室作案,可能是熟人。当然也说不定,秦梦乡是名教授,经常会有来拜访的,这里面没准也有会杀人狂。”郑树道:“至少有仇,熟人有仇,好办;陌生人就难办了。秦教授的夫人回来了?这么快同意了解剖。”小王道:“是的。下一步我们是不是去拜访一下她,了解了解情况。”秦梦乡的家位于凤城大学的家属区,而且是特殊的家属区。那是一片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群,有些年头了。凤城大学原先是教会大学,校址是教会出资,向晚清某位没落王爷购买的,里面的楼台池阁很多,尽量保持原样。只在空旷处专门建筑教学楼,请了当时世界上闻名的建筑师设计。最后拔地而起的大楼,风格也是中国古典式的,和原先王府的楼台池阁相配。同时又专门在后面开辟了一处,建筑了一系列二层小楼,专门供名教授居住。时移世易,后来名教授们凋零的凋零,跑路的跑路。经过修缮,现在能住上这些小楼的,都得是院士级别的名教授。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牌教授们,都只能挤在一排排苏式宿舍高楼里。文科没有院士,但秦梦乡是一级资深教授,姑射山学者,待遇等同院士,所以也有资格。郑树进去了才发现,房子确实很大,上下层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平米,还不算门前的小院,可以种花莳草,颐养情怀。凤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在这个环境能住上如此大面积的房子,可见其非凡地位。何晓棠一身素白,虽然也是中年了,看上去还是颇有姿色。郑树知道这世界就是如此,名人、有钱人都难免离婚再娶,有的甚至三娶四娶,秦教授也未能免俗。不过郑树并没有道德洁癖,他认为这都是个人私事。大概在各方面都不顺的人,才会有高亢的道德癖好,虽然郑树自己的家庭生活也谈不上美满,妻子在国企上班,两人刚结婚的时候,感情还不错。慢慢也产生裂痕,妻子没明说,郑树约略能猜到,知道是因为自己无能,一个中队长一做竟然十几年,从结婚起,一直做到他们的儿子都十多岁了。逐渐的,妻子开始推拒跟他做那件事,这既让他感到羞辱,也觉得没意思。不做就不做,想开了就好,不再强求。他感觉妻子总有一天会提出离婚,之所以还没提,很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下家。真的要离,他也不会拒绝,既然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强行挽留,等于没有人格。从进门开始,郑树就注意观察客厅的摆设,说实话,和郑树的想象有些距离。他曾经看过一些文史大学者的介绍,多半都有一两万册藏书,所以就算有专门的书房,也总要溢到客厅。但秦梦乡的客厅之中,竟然并无书橱。客厅四面墙壁上挂满字画。电视机正开着,好像正在播一个偶像剧,满屏是俊男美女,但没有放出声音。现在的电视剧都有字幕,就算完全不开声音,也不影响观看。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块卷起的小银幕,大概是看投影的。其他看得出来,沙发、家具等所有东西都是高档货,郑树知道,以自己的工资绝对买不起。墙上挂着的国画里,有一幅很明显是吴冠中的风格,不知道是不是真迹,如果是真迹,那比黄金挂在墙上还贵。像秦梦乡这种学界名人,应该和文艺界的名人都有交情,很可能就是真迹。郑树忽然想,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桩不幸事件,自己是没有因缘来此参观的。但马上一想,这似乎对死者有些不敬,又不由得有些自责。何晓棠脸色悲戚,但看得出来,脸上没忘了薄施脂粉。她保养得很好,四十一岁的人,几乎看不出皱纹,她叹了一口气说:“先生有没有仇人?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从理论上说,不应该有,我就没见过世上有像先生那么善良的人,先生比蝉的幼虫还要善良,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仇视先生;但这个世界不是玫瑰园,光明总是会被黑暗仇视,不是吗。”对于她说的内容,郑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先生,他仿佛穿越到了民国电影之中,现在估计没有哪位女士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老公称为先生,而且更重要的是,连姓氏都省了,好像所说的是鲁迅或者钱钟书。一般在人前这样称呼,都是默认听众对所提到的人如雷贯耳,就像有人崇拜鲁迅,提到鲁迅时不叫鲁迅先生,只叫“大先生”,听的人也心领神会,仿佛黑社会对暗语。郑树愣了一下,秦教授的地位是不是能够与鲁迅、钱钟书比肩?也许能,那么他的遗孀这样称呼他,倒也顺理成章。然而小王年轻莽撞,竟然问:“什么先生?”何晓棠瞟了他一眼,说:“就是整个学界的先生,谁不知道在学术界,所有人见了我们秦先生都得叫先生。在这个学校里,文科也不会有别的先生,一说先生,就知道是指秦先生。”“哦,理解。”郑树说,“秦先生这样的大教授,道德文章,先生这两个字,也只有他配得上。”“先生可不是一般的教授。”女人两眼迸射出亮光,“先生是教授的教授,现在教授这两个字啊,就像义乌市场的廉价货,被批发得太滥了,是个人是个鬼都是教授。”同时撇了撇嘴,她的嘴唇丰满,假如年轻个十来岁,一定是个很诱人的美人。这时电视里的电视剧播完了,荧屏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中年妇女面孔,满脸横肉,但穿金戴银,打扮华丽,正在讲解古代经典《道德经》。郑树也认识这个人,是南方某名牌大学的教授,叫余芬芬,她是当前最火的国学宣传大师,据说她上一个系列讲座的讲稿《陶渊明》出版后,卖掉了数百万册,让她一下成为全国的学术明星。女人看见,立刻把电视机关了,说:“一天到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伪学者在电视里晃,这个女人有什么学问,你看她,也是教授。世界上那些古典名校,哪有这么多教授,我在牛津当驻校诗人的时候,英文系没几个教授,而且前一个去世了才能替补一个。”小王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秦妻又瞟了小王一眼,这回是切切实实表达不满了,说:“这位是哪个中专毕业的?”小王正要说话,郑树立刻制止他,说:“嗐,就是公安大学,不大懂事。其实秦先生的名字,我这个做警察的,在中学时就如雷贯耳了。我现在上四年级的儿子也知道。对了,前些年新版的语文课本上好像选过先生的一篇散文《春天赋》,我儿子特别喜欢,背得滚瓜烂熟。还曾经问我,能不能找到先生签一个名。我跟他说,你爹只是一个小警察,上哪结交秦教授去,你小子给我好好努力,力争考上凤城大学,就能见到秦教授了。”女人扯过几张纸巾擦眼泪,郑树注意到纸巾盒包裹着一层绸缎,里面的纸色彩淡雅,但五颜六色,从来没见过,感觉自己像个乡巴佬。诗人看着他,眼泪汪汪:“那个天杀的凶手,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毁灭了一整个文化。我一点都没有夸张。他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为什么?请你们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明正典型。”郑树说:“请节哀。不过问题很复杂,法医报告说,秦先生的直接死因是心肌梗塞。”“我不信,先生从来没有心脏病史。再说,他脖子上的掐痕,身上的挫伤痕怎么解释?你们不能玩忽职守,随便结案。”郑树说:“法医报告只是一方面,我们也知道,假如没有遭受暴力,就不会引发心肌梗塞。所以实际上还是被谋杀,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何晓棠说:“我看过资料,全世界十亿摄像头,五亿在我们国家。我们国家,应该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怎么会找不到凶手?”“我们问过校保卫处处长,谁知道校园的摄像头有些早就是摆设呢。”“那个处长经常求先生赐墨宝,却对先生的安危一点都不上心。”郑树道:“李处长?他和先生很熟吗?”何晓棠道:“除了他还有谁。有一年先生应邀,和校领导去外地开一个重要会议,保卫处长带着人随从保卫,就这样认识了。他说很崇拜先生,还特意搜索课表,去教室听先生讲课。一看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知道校内保安才是他的本职工作。”“哦,这样。您觉得先生是因为被嫉妒,才遭到谋杀。”何晓棠:“以先生这样的才华和地位,当然难免。有一本书叫《历史上的嫉妒》,不知你看过没有,是英文世界的名著,envy
2022年9月6日
其他

里弄离奇事三桩 | 切齿梳

戏局新作者谢十三,带来发生在打浦桥新式里弄的几桩离奇事。记录者是一个传奇小说作家(自称),姓曹。1999年,春天,打浦桥新式里弄的一套四层小楼租了一个隔间出去,月租六百八十八块,需和上下两层的六户人家共用一个“灶劈间”,也即是厨房。厨房有两个灶,已经装了煤气,因此尽管使用面积一样,公摊部位大小相仿,房租却比隔壁楼还在用天然气的贵三十块钿。卫生间也是隔用,里面墙壁上原来钉着三四个塑料的篓子,用来装草纸,上面还要用红色的油漆笔各自写好各家的姓氏。新租客姓曹,男,廿七八岁模样,个子很高、人精瘦,皮肤偏白,戴着当时很时兴的无框眼镜,看上去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他来了之后表示不习惯用篓子和草纸,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不锈钢的卷筒架子,像式像样地装好,又不吝于时时补充洁白柔软的卷筒草纸,避免了许多犄角旮旯里带着特殊气味的纷争,因此很受各家阿姆的喜欢,很快就被自来熟地称为小曹。叫人意外的是,小曹是个写小说的,当旁人进一步询问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是写奇情小说的。”没人知道奇情小说是个什么类型的小说——大家又一窝蜂地开始叫他曹作家。曹作家(据他自己说)是来采风、体验生活的,他有一个夹板,上面永远夹着厚厚的、有凹槽横线的稿纸,用以记录日常听闻的、他所感兴趣的所有事。记录一般发生在中午、或者晚上,在声音嘈杂的灶劈间里。参与者众多,主要讲述的可能是一个,补充说明、或者在旁边加以纠正的另有几个。通常做一顿饭的时间过去,曹作家已能写满厚厚的几页纸。而曹作家在隔间厨房里听完的第一个故事,是有关这栋楼里一个叫做张春燕的女人的。他们都这样称呼她:那个女精神病。张春燕,前租客,本地人,十四五岁响应国家号召插队落户至外省,在妇女卫生所工作,于当地结了婚又离了婚。伊是大专生,90年代初沪上人才引进,因她会教一些古文,得以迁籍回沪,开始在一个区重点高中里面教语文。她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小孩,惊呆了父母、兄弟姊妹与朋友,在滇十年音信渺渺,只听闻她五六年前离婚的消息,竟不知道她曾经生育——是一个小女孩,当时大概两岁还是三岁。为了给非婚生的女儿上户口,张春燕跑了无数次派出所,到93年补缴完所有社会抚养费,小姑娘才算有了个正式的身份,正好赶上可以上职工幼儿园。张春燕人长得漂亮,气质娴静,又是高中老师,虽然离异还有一个小孩,但还是很多人愿意给她介绍对象,却都被她以女儿还太小为理由拒绝了。又过了大概一年多,有个年轻又斯文的男人开始频频造访,他个子不高,人很瘦弱,总是戴一顶鸭舌帽,也不与旁人讲话。邻里听到小女孩叫男人“林老师”,猜测是幼儿园的某位教师,与张是同行。后来,就在小姑娘开始上小学的那一年,张春燕把她的前夫砍了。事发地不在打浦桥,而是在张工作的学校附近。那个男的也是知青,比张春燕晚了几年回沪,想要找张复婚,得知她离婚后几年居然多了一个女儿,并且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之后,那长眠许久、在别处也不怎么用得上的男性自尊突然觉醒,天天去她单位门口蹲守,写信给校领导,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此人甚至还出具了一份证明,说张在云南的时候就罹患某种精神疾病。男人来过里弄一次,整个过程歇斯底里,上一分钟跪在地上哭,下一分钟又跳起来骂,林老师闻讯前来劝架,争执过程中从木质楼梯上滚落下来,摔折了一条腿,自此不再出现。一切并没有结束,因为男人发起癫来真的潜力无穷,后一个礼拜他继续神通广大,一路跟到了张小女儿的小学门口,揪住那个一年级小姑娘的胳膊说,你知道吗?你妈她脑子不正常。张春燕之前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谁也说不好,讲这件事的那个阿姆总结说:“她办那件事那么利落,你其实不好说她是精神病的,但兴许是办了之后疯的呢?你办了这种事,再说不是精神病,好像就说不过去了。”张春燕具体办了什么事呢?她将前夫约到学校附近的招待所见面,声称要与他复合,十分配合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所有),以此成功地诱使对方喝下兑入大量安眠药的啤酒。在男人昏迷后,她取出藏在随身挎包里的管制刀具,开始实施犯罪。过程不可详述,但她完成一切后,将自己冲洗干净,然后穿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的衣服,平静地离开了招待所。民警是从课堂上带走她的,整个公诉过程相当困难,因为张春燕拒不开口,招待所没有监控,也没有相关目击证人,从流程上来说,没有疑犯口供便无法很快结案。同样影响案件进度的还有死者身上一个令人费解的伤口:除却大部分非致命的刀伤外,死者后颈部大动脉处有并排的五个孔洞,是用尖锐利器扎入的,等差距排列,令人毛骨悚然。刀具已经于张春燕家找到,但造成齿孔型伤口的凶器,至今下落不明。曹作家默不做声地听完,此时才问:“那张春燕最后定罪了吗?”“不太清楚。”旁边一个邻居炒完一盘蒜蓉茄子,很熟练地装盘,“反正伊现在一直在宛平南路的普慈医院。”(曹作家不是本地人,后来听人说,那是本地的精神卫生中心。)接下来的故事就比较简单,张春燕表现出较强的攻击性后,死者父母反而彻底偃旗息鼓,没有再为难张的父母与两个兄弟——很可能是怕张的精神病是遗传的。小姑娘被张的父母接走,之后都再没有回过打浦桥。曹作家听故事只做记录,不发表任何评论。第一个礼拜,他刚刚来的时候,在安装不锈钢滚轮轴前,曾对那个逼仄的、在各处角落蒙着一层厚重污渍的卫生间做过一次彻底的清扫。在抽水马桶左手边那个门轴都已经快烂掉的木头橱柜背后,他发现一把布满灰尘的梳子。它很脏,造型笨拙,是铜制的,有着五个异常尖锐的齿梳,好像被人无数次摩挲、并打磨过一样。隔间第二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至今还在里弄里拥有一套房票本,曾是沪上颇有名气的一个摄影师,姓梁。曹作家所租的套间,承租人就是老梁。他三十几岁,长相英俊,间或回到里弄里来,缴房费、或者拍几张照片。曹作家与他见过一次。老梁看到人时基本不讲话,蹲在天井里、时间长久地看着一盆花。是那种土胎的花盆,非常重,很难挪动,原来架的是葡萄藤,后来因为爬类植物影响房屋结构,被房管所连根铲除。这会儿盆里种的大概是薄荷,因为照不见什么阳光,所以萎得厉害。曹作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你在看什么,他问,你要不要凳子?老梁回过头来看他,眼珠子缓慢地转动,无法聚焦,嘴唇颤抖。隔了一会儿,忽然又直愣愣地盯着曹作家,说:“位子是我的。”曹作家:“什么?”老梁又重复讲了两次,并手舞足蹈起来,曹作家实在不解其意,看老梁家里的司机来接他,就走开了。后来在隔间的闲谈里得知,老梁原本在机关任职,做宣传工作,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会摄影。沪上各区有援建指标,老梁人年轻、登样,常被派去各地公差。他早先长袖善舞,很得领导、同事的喜欢,二十多岁科室里提拔科长,老梁觉得无论是讲资历还是看能力都应当轮到自己,可后来临门一脚,组织上从市里调来一个宣传科长,他没能当上这个科长。得知这个消息的老梁回到家里,好几天没有睡觉、也不愿意吃饭,后来再开口,就只会木木楞楞地讲一句话,位子是我的。说来也有意思,老梁当不上科长之后,运气反而好起来,不日便因皮相优越,脑子糊涂,被一个领导的女儿相中并闪婚,几个月后便有了第一个女儿。据闻他自此在单位获批长病假,得以常年不去上班,但几幅摄影作品却相继得奖,渐渐竟变得有名起来。隔间里的阿姆们总结,可见一个人有没有精神病,与其本身精神状态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看他/她“最后变成个什么人”。总体来说,老梁的故事未见有尖利的齿梳或死于谋杀的前任,实在算不上稀奇。曹作家照例未做评价,他住的就是老梁早先的房间,因此在见到老梁前,已通过房间里胡乱堆放的杂物对他有所了解。譬如老梁的摄影技术其实连入门都算不上,拍的崇圣寺与洱海都没有基本的准线与构图。但他拍的人像相对较好,曹作家在那一叠没有上色的照片里,找到一张镜头姿态尤其鲜活的,照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绒线衫与灯芯绒的小裙子,捧着一块红宝石蛋糕,一派天真地看着镜头。照片的后面用圆珠笔写着:1994年3月19日,摄于邻居张小茜生日。张小茜就是张春燕的那个女儿。那堆杂物里还有数不清的私人信件,曹作家当然不会去翻看。他将照片归列整齐,放回那个蓝色的饼干筒内。他还注意到他有很多未寄出的信件,不曾写地址,只写了一个收件人,是一个叫连红的人。听名字,或许,这是个女人。入夏的时候,曹作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带着邮戳、规规矩矩投入他信箱的,未曾写收件人,只写了他现在的地址。寄件地址是云南下关,寄件人叫娄晓芳。曹作家不认得此人,因此当然也不便拆信,楼下阿姆看到他站在邮箱旁踟蹰,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十分了然地叫他可以不用管。当天在隔间里,曹作家听完了这栋楼里,其他人都老早知晓的、有关娄晓芳“万里寻亲”的故事。娄晓芳来找的是她的女儿,或者说,是她女儿带走的一笔钱。她大约是在93年末,张春燕与老梁都离开打浦桥之后几个月第一次出现,而早在那之前,她的信件已经被里弄堂里的人们熟知。信是由人代笔,老太太因为笃定女儿曾住在这栋四层小楼中,但又不确切地知道是哪一个房间,因此孜孜不倦地给这栋楼里的每一个房间写信,信中阐述了老家的家人生活如何艰难,要求女儿不能独吞抚恤金,应当将这笔巨款交出来,重新进行分配。由于谁也不曾回信,几个月后,老太太风尘仆仆地杀到,她瘦小而干瘪,像夜里栖息在树上的猫头鹰,会用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牢楼洞门口,看每一个进出的人。因通过这样的方式找不到女儿,她登堂入室,一家一家地敲门,甚至硬闯入别人的房间。居委为此报了警,民警将老太“请”出来的时候,老太还在恶狠狠地诅咒,信誓旦旦是有人故意将她的女儿藏了起来。在无数次的拉锯战中,在老太那如雷般的嗓门里,大家渐渐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也可能是臆想)的故事来。娄老太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初中即辍学打工,儿子尚在读大学。娄老太的丈夫,据说“顽固、没有文化、且脾气暴躁”。有一天伊出门走亲戚,叫女儿早点下工去照顾老父,回家后见老头倒卧在女儿的梳妆台前,满头是血,身体已经凉了,应系酒醉后摔倒碰撞到桌面上的琐物,戳破大动脉所致。老太这辈子以儿子和丈夫为天,哭天抢地,痛骂女儿疏忽照顾,将其骂跑。再几个月后女儿回家,已经是大着肚子,问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她也不说。当时孩子已经快要八个月,她被老太硬揪到卫生所做了流产手术。之后由老太做主,保了个媒,将其嫁给了当地一个五十多岁的装修工人。新婚不到三个月,新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砸中,死在了工地上,女儿拿了一笔抚恤金,没有多久说自己生了病,要去上海治病,自此杳无音信。“生什么病?她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她弟弟要翻新房子,要养她弟媳和外甥,这笔钱她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用?你们谁见过这么凉薄的子女?”有人提醒老太:“你女儿的钱未必就是你的钱,要等她死了,你才有处置这笔钱的权力。”老太偏不信,她整天地坐在台阶上,在新里弄和派出所之间来回折腾,直到儿子打电话来骂她,问她知不知道请一个保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叫她赶紧滚回家带孙子。娄老太走得很不情愿,她临走的时候恨恨地望着这栋外墙整洁、窗户明亮的建筑,满心仍以为她的那个很不安分的女儿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享有一笔巨款,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她没有再来,但仍不死心,隔三差五地会寄一些信来。居民将之当做骚扰,曹作家犹豫再三,最后拆了那封信,里面说宝贝小孙子就要上小学,需一笔择校费,并在结尾诅咒,如再不出现,那必定是要天打雷劈的。曹作家不迷信,他将信重新装好,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给负责租房给他的中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租约即日到期,这就要准备离开了。曹作家搬离那日,有个小青年开着车来帮忙,他个子也挺高,古铜色的皮肤,穿着很时髦的皮夹克。伊物什不多,统共一个旅行箱,并一个老式的牛皮箱。两人坐到车里,小青年阿武递上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三份文件。曹作家默不作声接过来看,第一份是下关市某公安局的验尸报告,死者叫连卫国,死因是酗酒后跌倒,颈部被铜梳贯穿,其亲属栏里填写:妻
2022年8月30日
其他

这里,是最好的老人洞 | 白沙洲

衰老是什么?是手背上长的老年斑,是咬不动核桃的牙齿,是跟不上奔跑意愿的腿,是记不得儿女叮嘱的大脑。当各个向度的自由都被压缩且难以反抗,这就是衰老。这个故事想要探讨的,就是我们如何对待衰老与孱弱,如何接受死亡与新生。毕竟,不管是被动地抗争到底,还是主动地从容拥抱,我们总是要面对它的,对吗?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想起得知爷爷失踪的那个傍晚。那时我正在江夏郊区一所寄宿学校读高一,期中考结束,妈妈和舅舅开车来接我回家。这很不寻常。舅舅是只有过年才会见到的人。他是出租车司机,租住在汉阳桃花岛的城中村里。妈妈坐在副驾,我坐后排,身边是期中考之后带回家的书本,两大包。妈妈说,告诉你个事,你不要慌。她说,爷爷不见了。六月中,风已经很热。为了省油,舅舅的出租车没开空调。我把头靠在窗户边,闷湿的风吹着,头上有汗。我想,什么叫不见了?爷爷本该在昨天上午去工会领西瓜。作物所实验田种的“鄂西3号”刚刚收获,除开留下研究的,都分去了工会。这是农科院惯常的事,每个星期都有菜领,爷爷从不缺席。他总会拿两份回来,有时三份,跟妈妈说,又能省下一个星期买菜的钱。爷爷昨天没有去。工会副主席打他手机,已关机,觉得不对劲,又去了我家。我家向来是开着门的,但这天锁上了,敲门也没人应。爷爷很少出家属院,毕竟他去外面也无事可做。副主席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从药店骑自行车跑回来,向院子门口的一排门面一个个问。最后是开小超市的王老五想起来,上午看到爷爷在路口上了辆的士走了。爷爷节俭,家里的纸盒子,要收起来去卖废品,走在院子里看到空瓶子,也捡起来卖钱。一毛一个的农夫山泉,和一毛五一个的脉动、尖叫,在我家门口堆了不少,他并不以此为耻。爷爷可以走路,可以坐公汽,不可能打车。妈妈急去报警,警察说,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先自己找。她又给舅舅电话,找他要车。蔬菜所所长的司机,住同一个家属院里,也请了假,几个人开着几辆车,在周边转了三圈,无功而返。这是昨天的事。“爷爷最近有反常吗?”妈妈问,“他跟你亲。”我不知道。从前,爷爷和我最亲昵的活动,是翻我的课本,历史的、地理的、语文的,然后跟我一起做题目,像比赛,又像证明什么。尽管他只有初中文凭,但他会背很多诗,辛弃疾的,普希金的。“他好像有点……忧郁,”我回忆着,“从张爹爹死了开始。”妈妈不做声,默了会,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老朋友,难受也正常。”张爹爹是张继的外公,住在我们家楼下。爹爹在武汉话里,用来尊称一切男性老人。他死于一场感冒,说是吹空调吹的。病后,爷爷去看了两次,回来,说幸好自己只开电扇,还是最小档,空调这东西又费电又伤身体。张爹爹感冒了一个星期,第八天,突然来了救护车,青菱医院派来的,拉了条直线的心电图,就走了。他在前一天夜里突然离世。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死了,毕竟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张爹爹死后一周,我从学校回家,经过院子门口,听到有人说,幸好死的是张爹爹,不是林爹爹。另一个说,林爹爹人蛮好,从不给家里添麻烦,肯定要长命百岁。我以为这是夸奖的话,回家就告诉了爷爷——他就是“林爹爹”。可爷爷却让我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话。伤心过后,爷爷忧郁起来。下雨的时候整个上午呆在窗边,看雨掉在对面平房的屋顶上,看灰水泥天空,看阴郁的地。他还会拿我的作文格子纸写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种菠萝的人比种萝卜的人高贵。”比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比如,“青年人应有老年人的沉着,老年人要有青年人的精神——厄内斯特·海明威。”我就当爷爷在练字。但他写下的另几行字却让我介意:“月牙弯弯,小河缓缓。把老房子拆了吧,把枯棉花枝子烧了吧,把人种在土里,等他们发芽。”我拿纸问爷爷,这是什么?他说是小时候的童谣。我说挺好听的,还有没有?爷爷说,没有了,爷爷所有的故事都跟你讲完了。爷爷离家出走后两周,张继突然疯了。他在班里上课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班主任给张阿姨打了电话,她一面赶过来,一面让班主任叫我先去看看。我们上同一所寄宿高中,他高二,比我高一级。我在医务室见到张继,他拉着我的手,叫,我想回家。随后,他跪在病床上,膝行凑到我身前,说,妈妈,我有罪,我手淫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给的诊断是,精神分裂伴焦虑。诱发原因有很多可能,学业压力,父母离婚,亲人离世。我在生理痛去校医务室吃止痛药时,顺便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校医,那个刚毕业的姐姐沉默了会,在给我递热水袋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说,大学时有个老师上课说了一句话,说中国人最缺的就是两种教育,性教育以及,死亡教育。她说她当时不相信,现在信了。张阿姨带着张继去北京看病的那天,是爷爷离开家的第四十九天。迟来的梅雨季,淅淅沥沥洒在张阿姨举着的那把藏蓝色大伞上,张继通过手联结在另一端。我站在走廊,目送母子到家属院门口坐上出租车。七月的心里很阴冷。这时我尤其想爷爷,想和他说一会儿话。爷爷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喜欢张继的人。那是张继外公去世后没两天的事。张继请了假,托我将两本笔记转交给班上同学,特意用便利贴写下要转交的人名,一并给我。我默默背下名字后,便把他亲手写的便利贴叠好,踮脚收到书柜最上面的小盒子里——那是我的潘多拉宝箱。等我放好转身,爷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了那里。我的心以前所未有的节拍跳起来,羞红的砰砰声敲击着胸腔。爷爷说,他十五岁的时候,也喜欢过隔壁的姑娘。是奶奶吗?我问。爷爷沉默了一下,我的失望呼之欲出,他随即笑了,说,是的。这笑容有些勉强,但依然让我觉得轻松了些。爷爷又说,张继这孩子,我也没看出他哪里特别好。如果敷衍地应和,或支支吾吾地搪塞,我或许很快就能逃离这尴尬的房间和作为长辈的爷爷的诘问。但我忽然很想为张继辩白,为我十五岁的喜欢据理力争。我说,爷爷,你不知道张继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勇敢。很多我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他都能站出来。他是个一往无前的人。爷爷紧皱着眉,憋着一口气。我以为他要骂我,不敢看他,努力想如何转移话题,或借口离开这里。半晌,爷爷说,你说得对。爷爷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背影与往常一般无二,只是方才憋着的那口气,似乎泄下来了。我不知道我和爸爸算乡下人还是城里人。以前,我们惯说土话,我叫他爹,后来他看汉口人都叫爸爸,就要我改口叫他爸爸。五十年代的青菱乡是片荒地,爸爸是住在江堤边的农民,每天打理好堤内的田,就摇船去白沙洲上种萝卜。白沙洲,长江流至武汉,沉积形成的第一个河漫滩沙洲。河道在此变宽,江流变缓,源自上游簰洲湾汉南的沙石,在这里降落。夏天,大河涨水,白沙洲只剩一小块尖尖露出来,和青菱小学的操场一样大。他们把长江叫大河,汉江叫小河,说这是汉口的叫法,时髦。白沙洲的萝卜种两季,春萝卜开春种下,阳光好的年份,梅雨来前就可以收获;秋萝卜避开汛期,出了伏开始种,深秋收。从爸爸往上数很多辈,我们家就在白沙洲上种萝卜了。五四年大水,整个白沙洲被淹得只剩下几片树叶子,飘在江上,昏昏黄黄里一点绿,像大一点的浮萍。爸爸没地方种萝卜,就去青菱湖上摘荷叶,给他妈妈蒸荷叶粑粑,拿出去摆早点摊子。有天下雨,他顶着荷叶去湖边云隐寺避雨,一位独眼僧人看到他,忽然说了一句,你六岁那年就该死了,既然你平安长大,必有至亲替你挡了灾。爸爸当即放下了荷叶。他六岁时正值战争,他的爸爸,在去白沙洲的路上被流弹打死。和尚说,你不该种地,你该去念书。青菱乡没有新式小学,你再等等。爸爸听了进去。两年后,乡里闹了起来,云隐寺被拆,和尚不知去处。寺庙原址上建起了青菱小学,十五岁的爸爸就这样,识了字。接下来的二十年,他做了一个识字的农民。江水枯,江水涨,转机出现在我八岁那年:白沙洲被征用了。征用它的,是新成立的蔬菜科学研究所。爸爸最了解白沙洲,又识字,就帮着蔬菜所的专家记录、栽培,最终被吸纳为成员之一,在白沙洲上面种西瓜。城里人已经不需要萝卜了,他们需要水果。爸爸种出了编制,连带我们一家,都有了城市户口。再后来,白沙洲水厂建好,碎石路修了混凝土水泥路,直通了去市区的巴士,还建了医院。甚至有传闻,要在这里建一座长江大桥。过去的五千年这里都是荒地,只有泥土、农民和粮食,现在却要修一座几千米的大桥。很快传闻变成了现实,一九九七年五月,白沙洲长江大桥正式开工。那年张继才六岁。我带着他到堤上看修桥的大吊车,他听着轰隆隆的声音,一直笑,说妈妈,这好像牛蛙在叫。“搬到城里去,做个城里人。”爸爸常说这话。这是他的目标,也是对我的期许。让我觉得微妙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搬进城里,城市先来到了我们这乡下。大桥开工的夏天,妈妈死了,郁郁而终,带着对我的恨。我八岁那年,她再次怀孕,B超发现子宫中除了胚胎,还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瘤子。医生说,多发肌瘤,只能切掉子宫。于是,这个孩子和未来的孩子,都没有了。我成为家属院里第一个拿到“独生子女光荣证”的小孩。很多人劝爸爸离婚再娶,爸爸没有。他说,响应政策,只要一个。这份觉悟让他拿回无数表彰、先进性、标兵,并顺利调到经济效益最好的良种场,成为课题副组长。爸爸在这方面清醒,比起儿子,他更爱权力。但妈妈身子坏了,脾气也坏了。她总是骂我,尤其是,在我来月经弄脏床单的时候,她会将我说得和街边的婊子一样不要脸。她的愤怒也许因为我是个会来月经的女人,而她不是;也许因为我不是儿子,让老张家的香火没有延续下去。有时她骂得太狠,我会跟爸爸抱怨两句。爸爸说,她是你妈,打你也好,骂你也好,一个女伢最该做的,就是默不作声,受着。楼上的林爷爷把这话翻译了一下,他说你爸的意思是,沉默是女孩最大的美德。爸爸赞同地鼓着掌,神情很像是在开会时听到下属精彩的发言。妈妈死的时候爸爸已经五十好几,到了该计划退休生活的时刻,但几乎是废寝忘食地选种子、写文章、找关系,就为了评上高级农艺师。高级农艺师是副高职称,待遇丰厚,更重要的是,一般会被返聘,六十五岁才真正退休。当年评中级农业师时,爸爸是去江汉大学买了一个大专文凭,两千块。现在他想去华中农业大学,武汉最好的农学院,找关系买个本科——但无功而返。人家说,要正经花上两年的周末来上课才行。好学校之所以好,其一也许在于不赚烂钱。爸爸最终倒在学历上。纵使他经验丰富,那些正规华农毕业的学生,都要在田间地头叫他一声,张老师,他还是在六十岁退休了。他一直念叨着当年和尚说的那句话,不该种地的,该去念书的。现在,不仅青菱湖边的寺庙没了,青菱湖也衰竭了。七十年代他们填湖种地,现在他们买地盖房子,芦苇、水鸭子和荻草的幽魂之上,那楼盘取名“花满庭”。爸爸退休后的生活非常平静。第一年,尚有不少同事,年三十拎着烟酒过来拜年,送来超市购物卡,一叠,只是第二年已然骤减,第三年几乎是杳无人烟了。但爸爸的领导气质不减反増,我做什么,他都要先批评一番。穿的衣服太亮了,给他买的手表表带太粗了,熬汤的棒子骨肉太少了,做个凉拌豆腐,入口第一句都是,嗯,豆腐老了。他的职场生涯教会他用否定来表达意见,以树立权威。通俗来说就是,挑刺。饭桌上年青一辈说起他听不懂的东西,也要评价一番,最爱用的句式是,我们当时可不兴这样的。我遇上什么问题,他的愤怒里总有一些自得:不听我的就是会吃亏!我早说了……我常想,是不是,人一辈子都活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三十岁时指点江山的那一套方法,五十、六十依然沿用,并以过去的成就自得。殊不知,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知道这样的爸爸是如何同林爷爷成为挚友的。林爷爷是家属院远近有名的好人,稳重,热心快肠,讲礼数,借别人家的平底锅,还的时候都要捎上一袋子贵水果。林家婆婆心脏病走的时候,院子里都在说,爹爹这么好的人,可要长命百岁才是。这么好的林爷爷,偏偏跟我名声不好的爸爸搅到一起。两个人总一起听黄梅戏,一起看电视里不晓得重播多少遍的香港武侠,一起参加工会的活动,一起阻挠这座院子的拆迁。我猜,他们还一起做了其他活动。男人嘛,没有不偷腥的猫。有次,公交在离蔬菜所两站路的地方抛锚了,我懒得等下辆车,下车走回家,正好碰上父亲和林爷爷从条小道上岔出来,很高兴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叫他们。转头看,是条泥巴路,窄街里头有家牛骨头面馆和一家KTV。白沙洲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前两年,这里建了钢铁建材大市场,又建了果蔬批发大市场,人来人往,买卖着整个武汉。这样的地方,最多的就是KTV、洗头、按摩和妇科诊所。猩红的内衣挂在街边绿化带树上,松弛的文胸带子和勾丝了的内裤乱飘。我没有叫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想回家洗个澡,身上腻得慌,衣服不透气。洗完澡,再把脏衣服手搓了,晒出去。衣架不够。我去爸爸衣柜里想找几个空衣架,发现柜子里的樟脑丸袋子破了,洒得到处都是。我一颗一颗捡着樟脑丸,在柜子角落,摸到一个塑料袋。打开,是一盒神你油,路边性用品商店门口大海报挂着的那种,开封了。我默默把它放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告诉过我,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张继的?我答不出来。一开始,他只是楼下张爹爹的外孙,过年过节在楼道碰上,被长辈要求打个招呼。后来,他父母离婚,他跟张阿姨一起搬了回来,我爸也因为肺癌,不在了,我妈和他妈慢慢熟络,我才多看了他几眼。他去读了寄宿高中,我从妈妈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忽然也想去念那所学校。爸爸去世后家里还算和睦,但终归是少了什么,叹气声多了,天花板压得很低。我想逃,这想法很自私。奶奶的身体也出现问题,家里衰败的味道更浓。于是我逃走了,去了同一所寄宿高中,成了张继的学妹。我猜,张继是出于相同的心情选择了这里。我隐隐感激他大步迈在了前方,才能让我也顺着那串脚印,跑出这逼仄的家属院。每周日,学校有校车接我们上学,周五晚上,校车再将我们送回家。我常在校车上听张继和他的同学聊天,他是话少的那个,却句句精辟。有时会评论喜欢的女明星,会讨论皇马巴萨的足球比赛,会聊起侦探小说,以及更隐秘的、心照不宣的、引起坏笑的小说,交换彼此的MP4或是破解后的电子词典互相阅读,唯独不谈学习。这让只会谈学习的我感觉很不同,从而听得格外认真。我们班有四个同学住在白沙洲社区,坐这趟校车,我一边假装和她们聊天,一边将耳朵和心放在张继的位置上。和睦总在下车时被打破,大家挥手作别,前几次还有女孩问我,你住在哪里?要不要一起走一段?我只好坑坑洼洼地回答,就白沙三路后面,不顺路。农科院家属小区是这一带最破旧的小区,脏乱差与穷困的代名词,住在那里,我说不出口。但张继可以。我听见过他和他的同学们说,他住在家属小区,先回去了。这份坦然让怯懦的我更自卑,后又生出一丝羡慕来。他还和同学们解释,虽然家属小区老旧,但不久就会拆迁,到时候,他家会搬到崭新的大房子里去。他说得确凿,我深信不疑。哪怕他生病了,也依然是温柔的,至少在我面前。张姨带他去了不少医院,上海的,北京的,等我读了护理学院,有些治疗方法,张姨会先来问问我。我在张继家吃了几次饭,他会在我夹菜时,帮我扯住袖口,说,小心弄脏了。他一直没有变,只是忘了很多事,又爱想别的,将未曾发生过的事,以为是真的。至于我和张继的其他故事,在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那时就已经结束了。爱一个疯子,也会被视为疯子。现在,我正坐着235路公交车,去汉阳接张继下班。公交车驶过白沙洲长江大桥,桥下江水浑黄,枯水期,水流没有那么急。我忽然又想到了爷爷写过的那句话,种菠萝的人比种萝卜的人高贵。爷爷告诉我,白沙洲上从前是有农民种萝卜的。我总会突然想起爷爷,毫无征兆,之后又觉得恍惚。到今年,爷爷已经出走八年了。公交车在万达广场前停下,我小跑进购物中心一层大厅,一眼就看到了张继。他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目光看向空气,什么都没有。这让人想起白马王子,只是他骑的是塑料马。购物中心有供孩子乘坐的室内小火车,车头就是张继的白马,他是马车火车的列车长。“走吧,今天老张值班,你很喜欢的张医生。”张继很乖地下马,向周围一起骑马开火车的同事们告别,下班。高二那年休学后,他的病时好时坏,后来,奥氮平和时间两种处方药起了效,他情绪好了些,张阿姨就托人给他找事做。她说他才二十多岁,总关在家会被关坏,多出去历练历练,少想点事情,说不定病就好了。那时我已经在护理学院念书,跟她说,精神病是终身疾病,也许不适合工作。她不依,在相信儿子是个正常人这方面,她总是固执的。最后,张继爸爸拎了瓶酒,枝江大曲,去找关系,让张继成为了三位开马车的白马王子之一,工资比武汉市最低收入要低,每天上班六小时,做二休一。张阿姨很满意,但她没有感谢张继爸爸,这个离婚快二十年婚的酗酒前夫。她不想记他的好。我想,精神科医生下诊断时说的那四个字,原生家庭,令她耿耿于怀。她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带着张继坐电梯上了青菱医院四楼,精神科。青菱医院也是我工作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大一些的社区卫生服务站。张医生给张继又开了一个月的奥氮平,这药须长期服用。我下楼取药,留张继在四层做几个问卷量表。每隔一两个月,我都会带他来做一次,确认他处在发病期,还是平静期。精神分裂症是终身疾病,只有微小的概率可以停药——尽管声称痊愈的人,比这概率的比例要高很多。自以为治愈也是症状的一种:幻觉。晚上八点的门诊厅一般很安静,药房护士早早端着盆开始泡脚,寒暑不休。今天却很吵。抢救室那边很多叫喊,我往里看了看,丽丽小跑出来。丽丽是输液室的护士,今晚值班。“在洗胃,来了个喝农药的。”丽丽一边往药房走,一边跟我讲,“小姑娘分手了,跟爸妈又吵了几句,冲动了,偷偷拿了瓶药水,爸妈今天才发现。”“有机磷吗?”有机磷是市面上常见的农药,这几年,青菱医院也收过两例。“不是,更厉害,是百草枯。嘴里都烂了,以为是口腔溃疡,还一直说肚子疼,整个消化道烧成那样,当然疼了。”丽丽在药房窗口前面,等里面的护士找阿托品给她,“估计救不过来了。”“百草枯这个农药,不是被禁了吗?”“是禁了十几年了,但就是有卖的。哦,那姑娘就住你们家那院子,农科院小区。什么蔬菜所,林果所,作物所,只要是种地的所,哪里搞不到这个药?”蔬菜研究所,林业果树研究所,作物研究所,都是农科院下属的单位,爷爷是蔬菜所职工,张继外公则是蔬菜所下属的良种场副科长。张继外公。丽丽拿完阿托品跑去了抢救室,我想到这个名字,站在原地,脊背发凉。由于爷爷离开得太突然,我曾经仔细回想了他走之前一个月的动向、反常,一遍又一遍,格外深刻。我记得他从张继家回来,说张爹爹这个感冒很重啊,喉咙痛、咳嗽、肚子痛,竟然还口腔溃疡,药都吃不下。感冒还会口腔溃疡吗?这症状着实罕见,我当时多问了一嘴。我记得爷爷说,张继外公的口腔溃疡都烂到舌头了。爷爷还说,人老了就容易得各样的病。好病让人快点死,坏病让人慢慢熬。张继外公这个病,兴许是好病。只要种地的所,哪里搞不到农药?蔬菜所还是农业部农药药效检测试验站。我看过那里的实验室,红的蓝的农药摆了一整柜。发黄的玻璃窗,炽热的西晒,结了水垢的试管,烧杯,玻璃棒,一溜排在掉了漆的木柜子上。窗外的广玉兰,只有一半的花开,说是农药熏的。现在,那不正规的实验室早关了,整栋楼承包给了园艺公司作仓库。那时候的实验室,谁都进得去,我都行。有些事不能想太清,我告诫自己,有些事更是想都不要想。爸爸的确提出过想再找一个,两次。一次是张继周末去补课,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梨园春》,我在拖地。他突然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单位里离了婚的男将,五十多岁,我当然拒绝,他却拿起遥控把电视声音又开大了些,哼哼唧唧地说,“要是我新找了个婆婆,你在这个家还待得下去吗?”我疑心他在开玩笑,故作轻松地问他,你找什么样的?他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转向我,很认真地说,会照顾人的,要比我年轻点,自己孩子都成家了。第二次,是我脚踝骨折,住院手术。在病床边,爸爸说,这不行,我一直在吃心脏药,熬不住,得有个人来照顾你。他四五年前确诊了冠心病,并不算严重,他却怕得要死,动不动就要住院检查,并常常以此为借口,让邻里让着他。我知道他是陪床烦了,就说,请个护工吧。他说,行。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上回他住院,我照顾得也不好。隔壁床那个骨折的老人,来陪床的是老伴,伺候得妥妥帖帖的,问说是孩子上班都忙。我问他,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偏要试试,他能不能不顾礼义廉耻地说出口。爸爸说,意思是,他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病着,脾气自然很差,我恶声拒绝,说他不嫌丢人,再婚比自己姑娘都积极。这种老小区,街坊邻居都认识,一点瑕疵,传出去就成了臭鱼烂虾。我说爸爸,你今年可是已经六十八了,难不成还想老蚌再生个儿子?爸爸立即低声咒骂了一句,好在这些年我什么脏话都听过,早已免疫。他说,别以为他不知道,我就是眼馋他的几个钱一套房子,生怕被别人分了去。隔壁床的病人和他老伴都被爸爸吓到,看向我,我闭上眼,无话可说。之后不久,我便发现了衣柜里的那盒,所谓壮阳药。在大约两周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消化这件事。大部分时间忙于生活琐事,却会在很多瞬间莫名想到,啊,我爸爸在用壮阳药啊。六十八岁的爸爸,还在用壮阳药啊。念头撞入脑海,微妙的情绪随之而来,说不清是什么。这种念头,像是被关进蚊帐的一只雌蚊,你以为它消失的下一秒,又嗡嗡出现在耳边。作为男人,这是人之常情;作为六十八岁的男人,这却不合时宜。或许是母子连心,张继也忽然对爸爸表现出强烈的反感。今年热得早,五月初,夜晚已经三十多度,睡凉席也热出一背的痱子。跟以前一样,我准备只开爸爸房里的一台空调,和张继在他床边打地铺睡。这样可以省电费。但张继怎么都不愿意,非要睡他自己房间。他住校,每周六会从学校带回一大包衣服给我洗。那天我在洗衣机旁边脱水,他突然从厕所里刷着牙走出来,嘱咐我,别把他的衣服和爹爹的一起洗,要分开洗。这回我真的恼了,质问他,为什么跟爹爹闹别扭?张继犟了半天,不开口,最后说,因为爹爹身上有老人味。那是什么味?我问他。他说不出来,但一口咬定,那是不好闻的味道。爸爸的衣服确实有味道。晒不干的霉气,吃饭沾上的一些油腻,脱落下来的皮屑。爸爸手背上老年斑的个数比张继脸上的青春痘还要多。身体算硬朗,但体检总有很多指标不正常。牙齿光是今年已经碎了两颗。左眼睛的白内障恶化了,黑眼球的三分之一都是雾蒙蒙的。爸爸全然是个老人了。张继四岁时,他抱着张继去试验田里摘莲蓬,现在跟张继一起出门,张继走一会,停下来等他一会,他都跟不上了。不过,连我也要小跑着,才能跟张继并肩前行。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太吃力,但张继究竟已经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了。他爱打篮球,进了学校的篮球队,跑起来什么都追得上。他才十六岁。在学校里你是不是很受欢迎?我常开他玩笑,问他,有没有女生给你写情书?以后娶了老婆是不是会忘了老妈?他会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妈妈在他心里最重要。我有些欣慰,也会心疼他,十岁不到就和他爸爸分开,单亲可能会让他自卑。于是我常找林妍聊天。林妍是个乖孩子,和张继在院子里一起长大,出生只隔了二十天。她和张继在同一所高中住读。但因为林妍小时候总咳嗽,身体弱,推迟一年上学,所以比张继低一级。有意思的是,她对张继很了解。高二的月考出成绩了,张继进步了八十多名。张继星期一去国旗下讲话了。张继运动会跳高拿了第三。张继午饭把青菜全倒掉了,被我看见。十几岁的女孩,叽叽喳喳,只言片语,事无巨细。我和林妍妈妈则有更多话题。她丈夫前些年肺癌死了,婆婆两年前心脏病也去了,现在带着林妍和林爷爷,也就是她公公同住。等拆迁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如此互相安慰。我家大,拆迁可以还建两套,林妍妈妈则计划原地还建的时候只要一套小房子,给林爷爷;余下补偿的安置费,加上她攒下来的钱,作为首付,以林妍的名义在新城区买套小房子,娘俩搬过去住。她说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拆迁的事年前就有风声,听居委会的人说,是发改委出了计划,重修门口的公路,建双向四车道和高架桥——高架桥其中一段,就落到了我们家属院里。三月份,拆迁办正式找我们谈话,给出了安置费的补偿标准,和还建房的地点房型。爸爸第一个反对拆迁,说,哪里都没有住这里方便,出门就是一溜铺子,医院两站路就到,邻里都熟悉,遇事该找谁家帮忙,一清二楚,简言之,住惯了。也有好些反对的,大多是不满意开出的安置费价格,想要更好的条件。后来开了第一次拆迁说明会,居委会也明里暗里给了大家好处,坚持不拆的人只剩下几个——我爸爸,和楼上的林爷爷,都在其中。林爷爷向来是通情达理的。家里大到林妍上什么学校,小到同事结婚送多少人情红包,大多数时候,他都依着林妍妈妈的意思去做。唯独在拆迁这件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独裁了。我隐约觉得这事与爸爸有关。他是整个家属院最反感拆迁的人,旗帜鲜明。我和他吵过很多回,但只要他是房本上写的房主,即便我赢了,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我回到家,咿咿呀呀,是电视里的人在唱戏。爸爸依旧坐在沙发上。“你跟林爷爷说了什么?他怎么不同意拆迁啊。”我问爸爸。“一进门就往你老子身上泼脏水,”他白了我一眼,“别人家自己有主见,怪我头上?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见了新的就不喜欢旧的。住在这里不晓得多好,邻里都熟,说话带点乡下口音,也没人看不起你。”“不是你一直说,要做个城里人吗?”我冷眼看着他。“这里就是城里了。”他回答,“再远的地方我不想去了。只要我活着,就要窝在这个老窝里,舒服,熨帖。”我和张继都很想拆迁,很想。“拆了能还两套,我们分开住,给你再找个老婆不好吗?非犟着,不拆。”“你这是对你老子说话的态度吗?你就是图老子的钱,急什么,老子死了这些都是你的。”他不悦,有种被戳穿后,用愤怒掩饰尴尬的欲盖弥彰。“我晓得,住在这里好,这里什么都方便。”我阴阳怪气起来,“什么店都有,洗头按摩的店也很多。”他涨红了脸,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扇我一巴掌,没收着一点力道——但老人的掌终究是绵软的,疼痛的下一秒,我陡然怜惜起他:原来,他全部的力道也不过如此。我不委屈,瞪圆了眼看他。门开了,张继背着书包从外面走进来。我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又是否从我微红肿的脸颊上看出什么,他只表现得一如往常,洗手,放书包,从餐桌上拿了个橘子,走进房间。我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一周后,张继班主任却叫我到学校去,说,张继做了坏事。学校宿舍楼中间有只流浪猫,有学生给它做了个猫窝,不少女孩时不时去喂食。张继前天也去了。因为他从没喂过猫,颇吸引了一些女生的注意。喜欢猫好像是件不太有男子气概的事,这个年纪的男孩少做。第二天,猫死了,四肢僵直,嘴也张开,口里已经烂掉。几个女孩边哭边说,有人给猫投了毒。能是谁?那几天莫名其妙喂猫的,只有张继一个。谣言愈传愈烈,班主任也分不清真假,只好请我过来,先安抚一下孩子,并暗示我,如果有心理问题要尽早干预。第七节自习课时,我带张继出学校吃晚饭。想带他吃顿好的,去了学校旁边的肯德基。我准备点他爱吃的奥尔良套餐,他却说,一个汉堡就行。我知道,他是心疼我赚钱不容易。汉堡是越做越小了,张继三口就吃掉了一大半。我跟他说,“没有监控录像,什么证据都没有,妈妈只想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做的?”“你知道,妈妈和你是站在一边的。一直是,永远是。”张继吃下最后一块肉,咽下去。“我只是想试一下,农药是不是真能让人死。”我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头皮发麻,“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剩下的农药呢?”“在家里。我衣柜的抽屉里。”他把汉堡的包装纸折了又折,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方块,再也无法弯曲。张继曾经告诉我,一张白纸最多只能对折七次,没有纸能被对折八次。我没有再追问,想了很久,告诉他,“妈妈不会说出去,但没有下次了。”回学校上晚自习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像故意在等我,又像是别的什么。“妈妈,因为我看见了。”他在校门口停下脚步,终于开口,“上次,你骨折住院的时候,我看见了。爷爷在你的病房里手淫。”我哑然,转念发觉,他这是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家属院小区的群聊今天很热闹。居委会主任早上八点多在群里发通知,下个月三号是大家搬离的最后期限,五号推土车进院子,拆迁正式开始。霎时群里涌现出一百多条消息,大家都在发,收到,好的,鼓掌,鲜花。所有人都很高兴,这破旧的家属院终于走向了自己的结局,圆满的。这次拆迁,说是为了修地铁15号线。家属院这个位置要造一座地铁站出口。家属院后方,同一年建起的、家具厂的小区则没有拆,等待日后市政规划。医院三楼计划生育科的吴姐就住家具厂小区里,她说,我们家是幸运的,她们家不是。群里的喝彩声依然轰轰烈烈,我却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舍。新东西是好,但旧东西也没有那么坏。它有熟悉,有方便,更重要,有情谊在。七八年前,家属院第一次闹拆迁的时候,妈妈和我都盼着快点拆,唯独爷爷不同意。他向来和我们站在一边,但那次却反对得坚决。他说,奶奶的抚恤金、这几年的养老金他都存着,等攒够了三十万,全部给妈妈,让她拿去做首付买新房子,想在哪里买他都不管。他说对不住,但他没办法离开这个家属院。出了这里,他会慌张,会无措。什么都在变。路上,全是从郊县外地来的年轻人,连公共汽车都开得那么快,不加快脚步就会赶不上,但他老了,走不快了,总是错过公汽。只有这窄小的家属院,一直没有变,不像过去茂盛,也依然保有黯淡的生机。碎石子水泥糊的墙,还留着国营字号的商店,空心镀铜的金属门头,灰与油结了一层厚腻的黑垢,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退休职工。那么旧,那么亲切。那时候我丝毫不理解,但这房子毕竟写着爷爷的名字,我和妈妈也只能看着他去工会签了字,拒绝拆迁。后来,由于反对力量过于强大——其实也并不强大,只是其中个别声势浩大、破罐破摔,譬如写告示、寄反对信、找《经视直播》过来报道,拆迁项目便暂时搁置。张爹爹颇为自得,以为都是他力挽狂澜的功劳,拉着爷爷喝了几顿酒,没多久,病倒了,然后病死了。随后,拆迁和他一样化为乌有——白沙洲大道改线了,在我们这绕了个弯,从前面的玻璃厂宿舍穿了过去。现在,家属院是真要拆迁了。妈妈上个月去居委会签字按了手印,也租好了过渡期的房子,我开始收拾起二三十年的行囊,准备搬家。爷爷失踪四周年时,妈妈担心房子产权发生纠纷,很迅速地去法院申请了宣告死亡。随后,她作为承担赡养义务的丧偶儿媳,以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获得了这套房子的产权。那天她请了舅舅来家里,烧了一桌的菜,看上去很轻松。现在房子要拆了,爷爷依然没有回家。如果,已经被宣告死亡的爷爷有天回来了,怕已经找不到我们住的地方了。我站在走廊上,望向楼下小花园里一丛丛松树,一株腊梅在松树中间,开着花。“妍妍,有事跟你说。”妈妈在客厅叫我。我走回屋里,她坐得很端正。“星期六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出去吃个饭,”她有点紧张,“见一个叔叔。”我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轻松道,“没问题,没问题,有时间。”妈妈终于笑了出来,舒一口气。我不说话,只是很期待地看着她。妈妈笑了,“药房大姐介绍的,在航运局那边上班,人挺好,也带个姑娘。我们认识有三个多月,想带给你看看。”我握住妈妈的手,“正好也要搬家了,算开始新生活。”妈妈点头,笑得很释然。我起身去厨房倒水喝。这一天我等待了很久。她说出口的这一刻,比起惊讶,我心中更多是,终于,终于尘埃落定。大约两年前,有天早上出门,很急,我却找不到公交卡。那天妈妈不上班,请了假说约同学吃饭,我就去她包里找,想拿了她的公交卡,让她准备零钱投币。那个点妈妈还在熟睡,我在她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盒安全套,里面少了一个。不是社区计生服务站发的那种。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将东西原样放好,出门上班。从那天起,我一直在等待今天。“妍妍,”妈妈又走过来,叫我,“你等下去把书房里的书清一下,明天舅舅过来,先拖一部分书去新家。”她心情愉悦,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书房,原来是爷爷奶奶的房间。爷爷出走以后,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就叫那间房书房了。新家是租的电梯房,在江对岸,白沙洲大桥另一边,有些远。我知道妈妈是想离这里远一些,离这些年远一些。我答应着她,往书房去,末了回头,说了一句,“妈妈,爷爷不在了,你终于松了口气吧。”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旋即我便后悔了。看着妈妈愣住,我狼狈地解释了一句,“爷爷不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便钻进了书房。是的,妈妈终于不用再背负着“死去儿子的媳妇”这个身份,顶着那些打量的目光,竭力保持的距离与孝心,精打细算地持家了。她新买的衣服也更娇俏些,同楼上楼下开起了玩笑。往常,她很少跟他们说话。我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拿到纸箱中,摆齐,一边想着,也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妈妈,和我,都觉得爷爷的消失是件好事。书架上大多是爷爷的书。《民族魂》、《宋词选》一类上了年纪的,还有《花卉种植技巧大全》、《扦插与嫁接》一类的。爷爷是十堰人,五十年代来汉口,投奔很远的叔伯表叔,考上农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蔬菜所。虽然他的工作是研究水生蔬菜——就是种藕,但他对种花情有独钟,爱买书钻研。爷爷从前告诉我,院里那棵腊梅就是他种的。离开十堰老家时,他十五岁,怕再也回不去,就把家门口将开未开的腊梅摘了一枝,带到武汉,泡发、剪枝、插到土里,竟存活下来。几经辗转,他终于在蔬菜所站稳脚跟,分了房,又跑回从前插种下的腊梅树前,折了根枝子,种到家属院里。好像树在哪里,根就在哪里。爷爷说,那是他从小闻的味道,心安。讲花卉种植的书,厚厚十几本,年久了,粘到一起去。我小心把书皮分开,费了一番功夫。有时两本书之间夹着一包试验品种子,上面手写着二十年前的日期,我觉得有趣,每本书都翻一翻,想看看爷爷还留下了什么新鲜玩意。结果,那本《水生植物种植100问》里,夹着一张入院通知单。这是我极熟悉的。在医院轮岗培训的时候,我在门诊导医台站了三个月,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帮助无数手拿入院通知单、不知去哪里办手续的老人,引路。姓名:林运涵。年龄:70。门诊诊断:肺空洞多发,肺转移CA?落款时间是2011年6月13日,爷爷离家出走的前一周。肺空洞这三个字,我也见过,在护理学院的教材上,在父亲的病历上。父亲在我十岁那年,CT查出肺癌,妈妈指着报告单上的肺空洞三个字,告诉我结果不好,是肺上破了几个大洞。只有半年,他就过世了。爷爷只有这一个孩子。我飞速翻找着其他书目,希望另有蛛丝马迹。但没有。我又拿下几本书,这次有了。书架深处几本小书的后面藏着一个塑料瓶子,瓶子原本装过什么东西,瓶身一圈包装纸被抠掉,只余黑色的粘胶和白纸的残边。我转了一圈,发现瓶底刻着“山东科机”几个字。掏出手机一查,是家农药生产公司。我又在浏览器里往下翻了几页,看了些图片,直到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图——那瓶子形状与我手上的一模一样。那张图里,瓶子的外包装纸上写着,百草枯水剂。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爷爷。湿气缭绕的森林,密不透风的针叶树,发潮的腐泥,凹陷的脚印,爷爷躺在沼泽旁,脸上破了一个大洞,止于发际线,头只剩下周围一圈,空荡荡,透过洞,看得到他身下碾碎的黄叶。我就站在他身边,听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落叶上,滴答,滴答。白沙洲这片有句土话,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这大概是在歌颂母亲的伟大,哪怕讨饭,也能照顾好自己儿子,远胜于大富大贵却袖手旁观的爹。张继从小就知道这句话,知道我有多爱他。我们去东湖爬山,下山时我膝盖打软,他一路背着我,几千级台阶。他是妈妈的小男子汉。所以,我理解他对他外公的愤怒。纵使他有再大的欲望,怎么可以当着女儿的面,当着在病床上熟睡的、一无所知的女儿?我不愿意多想,这信息足够使我恐惧。张继住校,每周五晚回来,周日晚就走。他不在家的日子,我开始害怕与爸爸独处。每天三顿饭做完,洗了澡,就回屋里躺下了。爸爸说过我几句,怎么睡这么早,莫不是生病了?如果话到这里打住,那是友善的关心,但他一定会加上后半句,病了谁照顾你?莫指望我,就晓得给老子添麻烦,添了一辈子的麻烦。离婚成为我一个逃不脱的污点。以前,他批评我、否定我,总有几分道理,现在,好像只是为了斥责而生气。很快,我就和污点重逢了。我关上家门,就看见徐建平正站在单元门口,准备上楼,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十年前的款式,手里拎着的两瓶枝江大曲,他老喝的。“你来干什么?”我问他。特地站在了楼梯正中间,卡住他的位置。“给老头送两瓶酒。”他举了举手里火红的盒子。颜色太靓丽,显得廉价而浮夸。他又嘿嘿一笑,“我儿子今天满月,姓徐的儿子。”离婚后的第二年,我给张继改了姓,徐建平很快再婚,只是没过几个月又离了。前两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这回真成了。上回碰到从前的邻居,她说徐建平年轻的乡下老婆怀孕了,没想到这么快。我噎了一下,顺了顺气,说恭喜。徐建平说,“这房子要拆了吧?当年我们结婚,你还是从这房子里出嫁的。”我不接话,等他开口显露真正的目的。果然,徐建平问,拆了安置费会不会有多的?张继这两年读书,还用不到钱,能不能放他那儿周转一下?现在生了孩子,以前的小两房太挤了,想换个大房子,武汉的房价一天一个样,他不想等。算盘打得响,但掌柜不放权啊。我笑了,简单跟他说了这些天是怎样劝爸爸同意拆迁,又是怎样跟爸爸吵了无数架的。“老头真是铁了心。”徐建平感叹了一句,往后下了两级台阶,“算了,不去了,我劝不动。”“你怕是心疼你这两瓶酒,送了也白送。”我利落跟他告别,看着他走出楼梯间,在铁门那里又回过头来。“没事,我就想到一个事。老头要是没了,这房子就归你管了吧?”他说,“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徐建平是个抖狠的人,平时没什么声响,关键时候站得出来。他身上有这座城市的冲动,火爆,江湖义气。二十年前,我看中的就是他这点。“给老子滚。”我佯装生气,踢了踢地上的灰。徐建平依然是笑嘻嘻的,“别说你没想过。”他的话在我脑子里晃悠,洗完澡上床,一个小时都没睡着。老房子隔音不好,我能听到客厅电视机的声音。爸爸永远不会在别人睡觉时把声音调小,他在乎的只是,这是他要看电视的时间点。我从声音辨认出他在看军旅题材电视剧。广告来了。他换台,古装戏,换台,新闻,换台,动画片,此时却停下了。故作天真的配音,说着出去春游的事儿。我能想象那画面,阳春三月,一片生机勃勃。这时我才发觉我所害怕的,爸爸身上的那种东西。六十八岁的爸爸还有着本能的性欲,这种超乎年龄的活力是抵抗,是不认输,满含延续生命的能量,是生机。生机不该出现在老人身上。他该顺从接受命运既定的轨迹,该安之若素走向最后的结局。这是一个老人该有的自知之明。就像,只有老房子拆迁了,我们才能住上新房子。那几天,我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总想起死去十年的妈妈。妈妈死后,在家里设了灵堂,亲戚朋友来上香祭拜,完了总要招呼他们去餐馆吃个便饭。我在收银台结账,听见他们议论,说,妈妈造孽,没享福就走了。又说,亚琴以后可以专心照顾她爸爸,一个人侍奉两个老人还是辛苦,她妈妈体贴她先走了,压力也能少很多。现在想想,及时地死去真是一种体贴。是的,我终于可以承认,在徐建平说出那句话之前,很多时候我早已幻想过,要是父亲死了,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出现的第一刻,我觉得罪恶,但下一秒,又冒出轻松。爸爸死了,不会需要我一日三餐照顾,不再居高临下指责,以后也不会生病住院,不会花钱——他本该留给我的钱。小时候,单位有领导给大家分巧克力,进口的,他拿了两块回家,他一块,我一块。我吃得很香,他就把他的那块推给我,自己不吃了。这两块巧克力我记了三十年,每次吵架,都会想起那时候的甜。爸爸是爱我的,我曾经这样想。但现在,当我再次想到那块巧克力时,我恍然大悟,还有一种可能:那块巧克力不是爸爸忍痛割爱给我的,他只是不喜欢吃巧克力这种甜腻的东西罢了。爷爷十堰的亲戚打来了电话。爷爷有三个哥哥,大哥尚在,但子孙都留在当地县里,最远的也只是去了十堰城区,和武汉的爷爷慢慢就淡了。打电话来的是爷爷大哥的长子,按辈分我要叫他大伯。大伯说,今年是爷爷离家第八年,算来算去,人活着希望已经不大。他问妈妈,其实是问爷爷唯一的后人我,要不要在祖坟里给爷爷办个衣冠冢,落叶归根。逢年过节的,老家这边也有人照应。妈妈犹豫片刻,决定遵循老人的心愿。于是她顺从提出,买碑刻字的一点支出,她代表我来承担。按照操办父亲葬礼时的行情,大约在五千块左右。大伯客气推辞了一会儿,才说,村里预备修个宗祠,祠堂牌位和祠堂后林氏墓园的位置,可以一起“供奉”,而他们已为爷爷定好一处风水极佳的位置。妈妈愣了,问他,需要自己做什么?大伯说,最好是以我的名义捐些善款,到时候还能记在祠堂前的功德碑上,也是给爷爷长脸面。妈妈答应,又问,捐多少合适。大伯说,最好捐一万。我颇有些愤愤,觉得大伯只是想从我们的口袋里多掏一些钞票走,但妈妈说算了,给爷爷花钱的机会不多了,就当是在尽孝。我又想到奶奶和父亲,他们都葬在了武汉市郊的公墓。即便是衣冠冢,爷爷应该也想和他们在一起。“死人想什么还重要吗?坟啊碑啊,都是给活人看的。”妈妈说。不久,大伯又打来电话,说祠堂即将建成,希望我作为爷爷的后人,当天到场,敬奉上爷爷的牌位,同时还有一套林氏家谱要给我,作为根系的证明。妈妈劝我顺从他们的意思,孝顺,孝顺,顺从是本。她说,就当是最后一次给爷爷做点什么。她总容易妥协,总有很多个最后一次。爷爷的故乡,在十堰市郧县一个叫五峰乡的地方,不算远,新开的汉十高铁转客车,大半天就能到。自父亲去世后,我便没来过。之前也只在过年时来了两三回,模糊记得有条小溪,碧色见底,流急。听人说,那是汉江上游。大伯让他的小女儿来接我,也就是我的堂姐。堂姐孩子快上初中了,我们互相寒暄几句,幺娘还好吗?大伯还好吗?都好都好。这以外再没有什么交谈。我已经听不懂这里的土话,她努力用普通话向我介绍,我连蒙带猜,彼此很客气地一起假装大笑。又是那条记忆里熟悉的小溪。七八岁来这里时,父亲曾划了条小船,带我到江里钓鱼。他划得又稳又快,碎金的阳光洒在江面和他身上,像个超人。再望向江面,一条小船都没有,冬天的山上很是萧瑟。远远的,我看见江对面崖上有几个石洞,那是什么?我问堂姐,堂姐哦了一声,说,是老人洞。什么是老人洞?我追问。大概是老人住进去的,我也不蛮清楚,你可以去问我爸爸,他晓得。堂姐说。我又望了一眼崖壁上的老人洞,天色晚了,洞口只剩一片黑。江水不息,清脆的翻腾声,打向耳边和岸边。我跟在堂姐身后,沿着汉水,走向大伯的家。老人洞是现在隐晦的称呼,大伯说。他将供奉在堂屋正中观音像前的酒水洒在地上,进行着古老的祭拜仪式。他又点好香,递到我手上,继续讲说,祖上叫这些洞作自死窑。自死,就是老人在里面自己死。记不清是什么朝代的事,总之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山林,穷乡僻壤,粮食都不够。年满六十的老人,大多都会被送到自死窑里去。这些窑洞多建在江边峭壁上,老人难以自行进出,都是子女将老人背上去,留下三天的口粮,离开。三天后,粮食断绝,老人逐渐饿死。送老人进洞,一般在冬春两季。等到了夏天,汉江汛期来临,水涨起来,淹没山洞,老人的遗骸和遗物都被冲走,不留痕迹,子孙也不会伤心,大伯说。我心里说不出的沉,开口只很无力地问,为什么?其实答案不必言说。为了节省生活资源,为了减轻后辈负担,为了宗族的延续,为了生生长流。原始、野蛮,不讲道理,却充满生机。他们可真舍得,老人舍得,子孙也舍得。我不知道期盼大伯给我怎样的回答,只是想到方才看到的洞穴,洞口中黑暗的空虚让我恐惧,难以喘息。我忽然想到父亲火化的那一天。殡仪馆六点开第一炉,我们四点多就从家里出发,天很黑,只有路灯雾蒙蒙的光,湿气重,脚踩在小区院子里的路上,又软又黏。爷爷走到小区院子口忽然不走了。我那时不足十岁,牵着妈妈的手,缩着脖子,听爷爷说,他不去了,都怪自己没把儿子生好。爷爷那张诊断单上的肺空洞,是不是让他想到了父亲的肺癌?我终于知道爷爷为什么离家出走了:是自责,是惩罚,是不配安享晚年的否定,是对自己父亲身份的愧疚。在爷爷心里,父亲是因他生物学上诅咒一般的缺陷而死的。尽管医生说过,过度吸烟和酗酒是父亲肺癌早发的主要原因,但爷爷非要把命运的偶然背到自己身上来,不知和谁在较劲。这好像是做爸妈的本能。大伯还在说着老人洞的故事。他说,爷爷也对这个习俗充满了兴趣。说他有次回这里,还特意爬上洞穴拍了好些照片,拿了个本子专门把照片贴上去。“你爷爷是读过书的,”大伯说,“所以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家接下来的活动,我都无心参加,只顶着一张笑脸,迎接各类问候与打量。祠堂风风火火落成,放了四挂五十万响的鞭炮,我进了香,叩了头,被拉到一旁的流水席上吃饭。穿着蓝色罩衣的邻居们前来帮伙,一天能收到一百块的报酬。大海碗装着的蒸圆子、烧甲鱼被送上来,吃不完的,有人径直倒进大红的塑料袋里,说打包带给家里不方便出来吃席的老人。真热闹啊。一片热闹中,我又想起了爷爷,这里俱是他的亲戚熟人,可真正记得他的有几个?我筋疲力尽回到武汉,又在家里到处翻找了一遍。没有大伯所说的,爷爷用来记录老人洞的本子。但是,身患顽疾的爷爷,的确是为了自我了断才离家出走的。我的内心很确凿:爷爷是去找自己的老人洞了。爸爸病了,应该是伤风。老话说吃了端午粽,才把寒衣送。贪凉,就容易得病,这病来得快,且急。我给张继做好夜宵,犒劳他学习辛苦,坐在餐厅,听到了父亲带有喘息的咳嗽声,我们都皱了皱眉。今天拆迁维稳办公室的人又来劝爸爸,开出的补偿条件比上次高了百分之十,并优先让我们选新房楼层大小。爸爸依然不退让,我的心里更加燥郁。有些道理是说不通的。爸爸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九十年代,或者更早,总之是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年纪,而我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无知、盲目、任性。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他们依然岿然不动稳如泰山,无法也无能去接受任何,新诞生的东西。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要是爸爸就这场病死掉了,多好。不愉快的记忆我愿就此勾销,他依然是圆满的父亲。房子拆迁了,我们就搬走,开启新的生活。我忍不住幻想起来,好久,意识到不妥,急忙深呼吸。张继吃着面,忽然开口说,“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的那句话?宁可死做官的老子,不可死讨饭的娘。我现在一想,觉得这句话不是在夸娘,而是在骂做官的老子,对孩子太不用心,连讨饭的都不如。”我想开口,没能发出声音来。我知道,张继脑海里想的,和我是同一件事。是的,这老房子困住的不止是我,还有张继。我得让他住上崭新的大房子,同学们才愿意同他相处。在这老院子里住了十年,他从没邀请过同学到家里来。他是在意的,我知道。我从柜子里拿了一包感冒冲剂。撕开,倒入杯子,加水,加一瓶盖药。这瓶药是从前的版本,除了喝着有些苦,大约不会有其他不适。我走进父亲房间,他正歪在床头打瞌睡,听见声音,睁开了眼。我默默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句“吃药吧”,就走了出去。半小时后我再进来,杯子已经空了。我很镇定,拿杯子去厨房洗干净。张继本来站在冰箱前找东西吃,看到我,很自觉地让出了路。我朝他笑了笑,打开了料理台的水龙头。那瓶药,剩下的倒进下水道,空瓶子和客厅的垃圾一起收拾好,下楼,丢进垃圾桶,行云流水。爸爸总说我优柔寡断,他不知道,我只有在选择时才会犹豫不决,一旦迈出第一步,就义无反顾了。有人敲门。是楼上林爷爷,带着刚熬好的鸡汤来看父亲。站在门口,我说,爸爸已经睡了,今天精神不太好。林爷爷把鸡汤递给我,又问,要不去医院看看?我的手稍微抖了一下,鸡汤从留有缝隙的保鲜盒中洒了出来,于是急忙从门口鞋架上拿纸擦拭。我叹了口气,说,自己有点担心爸爸,一天都做不好事情。林爷爷宽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行明天就去医院吧。你爸爸心脏也不好,我听收音机讲,感冒也容易有心肌炎。我也是满面愁容,说,是啊,这几天下雨,不好出门,又担心医院人多,感染什么病,一直拖到现在。早知道就……林爷爷也叹了一口气,说,没事的,你爸爸吉人自有天相。上次心脏那么严重,都化险为夷了,这次也一定能撑过去。我点头,苦笑,又说了两句,微笑目送他离开。我将鸡汤放在桌上,打开,闻了闻,莫名觉得腥。门铃又响了。还是林爷爷。他堆着笑,指着门外散乱的废纸箱,问我这些箱子还要不要,不要他想拿去卖了废品。我想起林爷爷有到处捡塑料瓶卖废品的习惯。我把纸箱递给他,又从屋子里拿了两个爸爸喝完的空酒瓶,他心满意足地离开。夜晚,父亲的咳嗽声弱了。他有时会忍不住呻吟两下,在空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我走到窗边,凝视外面的夜景,心里像夜空,高远又低沉。张继喂流浪猫的那瓶药,我没有丢。我从他柜子里找了出来,放进了我衣柜深处。但哪怕那瓶农药我拿走了,他能弄到手第一次,就能再弄到手很多次。如果,我无法阻止张继去做这件事,那么,我只能比他做得更快一步。不过也好,房子到时候可以办继承手续,我来签字拆迁,估计一个月,最多三个月。夏天,汛期来了,我们就能开始新生活了。马路上传来歌声,由远及近。是谁半夜开了车窗,大声外放着音乐。我倾耳听,是首老歌。“就让我默默地真心为你,一切在无言中。”“亲爱的,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在医院,我找同事们旁敲侧击,有没有听说过老人洞的事?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反问我什么是老人洞。我随便找了本小说的名字糊弄过去,又听见办公室的一位大姐说,白沙洲的事情,该去问白沙洲本地人。是的,我该去问张姨。我想,得等到周末,拿点水果去他们家,借口邻里惜别,顺便套话。可惜还没等我万事俱备,张姨先来找了我。张继发病了。他抱膝坐在墙角,极恐惧的样子,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道说些什么,手边是散落的药片,估计是张姨想给他喂药,他反抗,失手打翻了。别强迫他吃药,我对张姨说,他现在还算安全,没有破坏性行为,观察一下,今晚让他好好休息,再看要不要去医院。他为什么突然发病?张姨说张继在书房清东西,他们这周末就搬走,所以张姨让他清理一下不要的书。张继很听话,但清着清着就不对劲起来。我们在客厅里说着话,张继也逐渐平息。张姨扶他上床躺下,我则往书房走去,想知道是不是什么东西、什么记忆触发了他的病,之后也可以警惕。书房有些乱,没几本书,都是《知音》《家庭与健康》《特别关注》《今古传奇》一类的老杂志。我翻了翻,最新的一本,发行日期也是十年前了。一片过刊里,我看到了一个老式硬壳笔记本,被翻开了,面朝下趴着。我拿起来,这字迹我万分熟悉,是爷爷的。“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五峰乡荔湾村老人洞遗址,图片两张。”“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五峰乡杨岭村老人洞遗址,图片一张。”是大伯说的,专门研究老人洞的那本笔记。张姨走了进来,我问她,这本子哪里来的?她说不知道,很久前这本子就在书房里,她也没翻开过。我说,这是我爷爷的本子,可能落在这里了。张姨忙说,拿回去吧,我们搬家了,这些旧东西也都不准备留下。我拿着本子,又走到张继房里看了一眼。躺好的张继睁着眼,望向空气中的灰尘,或者虚空本身。我给他打了个招呼,说我走了。他瞟过来,忽然用力盯住我手上的本子,表情紧缩,变形,尖叫出声——他又恢复到方才的惊恐了。我只好迅速把本子藏到身后。又闹了半个小时,张继睡着了。我回到家中,不等洗漱,径直坐到客厅里,翻看爷爷的笔记。张继和爷爷之间,或许有过我不知道的隐秘交流。我翻开笔记,不过都是对于老人洞地址、外观、当地民俗传说的简单介绍。有一条写到老人洞中的构造:“自死窑底部内侧,有一等边三角形石孔,石孔每边宽约40厘米,深约20厘米,边缘锋利,刚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头颅。有村民说,饥寒交迫的老人受不了时,便仰面躺下,将头伸入石孔之中,向上一顶,锋利的石棱能帮助老人结束痛苦。”我有些毛骨悚然,但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什么。快十二点了,妈妈已睡熟,我走到妈妈房里,摸了摸她的枕头。靠近脸的地方,热烘烘的,我心里镇定了些。窗帘没关,冷冷的光透了进来,月光、路灯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小跑两步,拉上窗帘,不想看到漆黑的东西,也不想去思考黑夜中有什么。妈妈翻了个身,我轻脚走出房间。那本子我想收起来,最后又翻了两下。爷爷的笔记占了三分之二篇幅,最后关于武汉周边红安县古樽活埋老人的调查,只写了一小段。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塑料包装纸。是山东科机公司生产的百草枯水剂。薄如蝉翼的一条塑封纸,因时间而变得脆了,我拿起来,哗啦啦响,是围绕在农药瓶瓶身的那一圈。我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到了打包好的箱子前。入院通知单和那个农药瓶,我一并放进了装书的纸箱里。我拿出农药瓶,塑封纸和它像同一个西瓜的两瓣那样,花纹完美地贴合到了一起。连瓶身上未撕干净的一点白色的粘胶痕,都心心相印。这是一个完整的百草枯农药瓶。我坐在沙发上,深呼吸,努力梳理我一直不愿去想的信息。一开始,是张继外公感冒,久久不好,爷爷去探望他,回来说,张继外公口腔溃疡很厉害,应该去医院的。又说,好的病让人死得快,这次估计是好病。没等到去医院,张爹爹就不行了。后来,爷爷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农药瓶。他用了四五十年的农药,熟悉到无以复加,光凭一个小瓶盖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何况一整个药瓶。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那么忧伤。张爹爹不愿意老,所以死得那样惨,于是,爷爷想要体面地死,才离家出走。那他给张继这个本子和这张包装纸,是恐吓,还是威慑?不是的,爷爷是善良的,他爱读书。笔记本最后的几行,爷爷写着,进老人洞是一种开朗的生死观,是放下对生的欲望,期待子孙有更轻松的未来。他是在安慰张继,老人总是会死,老人心里也想着死。那张塑料包装纸,是宽恕,也是爷爷留在这里的眼睛,代替爷爷审视他。所以,张继是在看到这些东西后才彻底失控犯病的。他在恐惧。极度的恐惧让他精神坠入深渊。他在害怕什么?是秘密被人识破,还是认罪伏法的结果?但爷爷已经死了。我看着手上的东西,这些证据,如果还有资格被称为证据的话,根本无法证实什么。客厅的窗帘没有关,我望着窗外的黑暗,心跳加速。我想到两位老人离开的时候,想到了张爹爹的葬礼,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又走,想到梦里脸上破了一个洞的爷爷,静静躺在地上。明天是大寒。日历上写,宜嫁娶,修坟,乔迁。明天我们就要搬家了,离开这老得都要长斑的家属院,离开这生锈发腥的房子。从七年前我就盼着这天,盼着,盼着。院子里只剩七八户人,下周五是搬离的最后期限。我和张继准备搬到江对面去,那里没有认识的人,没有亲戚。虽然和爸妈两边的亲戚都没什么来往,我还是想离他们远远的。江那边,张继上班也会方便。他刚在六角亭精神病院住了两周,出院了。等开春,他病好了,还能去商场上班。林妍总说,分裂症是终身疾病,我不信。那么多治好了的人,她没看到罢了。张继就是太聪明,爱想太多,才生了病。等他再长大一点,想开了,病就好了。东西已经收拾好,家具柜子,锅碗瓢盆,我都不带走,旧的东西和旧的房子一起,被拆掉吧,我迫不及待开始新的生活。门铃响,是林妍。她递过来一个纸袋子,说刚才清东西,发现有些我爸的书、照片,落在她爷爷书房。我接过来,谢了几句,又问有没有要帮忙的,去了新家也要常见面。林妍一一答应,很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转身上楼去了。我打开纸袋,是几本蔬菜种植的书,已经过时,丢了也罢。还有一张照片,一个瓶子。照片是爸爸和林爷爷在蔬菜所门前的合影,瓶子是百草枯。是我只见过一次,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样子。张继已经睡了,我匆匆擦洗完,躺进被子里。没有泡脚,脚冷得像冰铁。我无暇去想这瓶子为何兜兜转转来到林妍手上,这不重要。我关心的,是林妍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她又如何判断出这瓶子是我家的东西?她又为什么要还给我?是威胁,还是警告?我想不通。我最后一次碰那个瓶子,是在救护车来的早晨。太阳升起来时,父亲已经冰凉。为了让他睡得更沉,我加了一些医生给我开的安眠药。半夜他呕吐时我来收拾过,但被套上依然沾染了血渍与胆汁,呕吐物的臭味与血腥在屋子里发酵,我却闻不到。开了窗,一股雨后清晨的新鲜,我换上新被套,将父亲常吃的心脏病药放在床头柜上显眼的位置,和强效感冒药放在一起。一夜未眠,我的精神依然很好。等张继醒了,再让他去打120。我知道,要救护车先来拉一条没有起伏的心电图,才能去社区医院办死亡证。解释已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重感冒,前两天一直下雨,没去医院,心脏病史,又不按时吃药,谁想得到……爸爸,你会保佑我的吧。我喃喃出声,问他。他只是沉睡。我摸了摸他的头,染了黑发后新长出的发根悉数全白。他的眼角亮晶晶的,我疑心是之前的冷汗,想给他擦掉,却越擦越多。是眼泪。我的手开始颤抖,一直不想去承认的某些情绪翻涌上来。我用袖子擦,又抽床头的纸巾,纸巾盒被碰倒,我擦拭着,深色的水渍又从他的嘴角溢出,我咬紧嘴唇,用力擦着,擦着,终于擦干了,脱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咬着衣服,无声大哭起来,脑海中再无下一步行动,只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张继醒来之前,我已整理好了一切。我打开书房的电脑查清楚,死亡后肌肉松弛,身体各个器官会不受控制。这并不是父亲的泪水,只是尸体的体液。我甚至打开了父亲的口腔,将里面的剩余的血水也擦拭干净。我知道,必须天衣无缝。只有足够冷静,才能自己掌握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天此时已经大亮,太阳照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是那么安详,宛如沉睡。爸爸,你会保佑我的。我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随后,蹲在床边,用尽全力,大声哀泣,打破了整个家属院小区,安静的清晨。就像今天夜里一样安静的清晨。我躺着,甚至听得到远处乌鸦的叫声,犀利,声嘶力竭,不久又暗哑下去了。紧接着,传来街上几个年轻男女的笑声,喝醉了酒,大声吵闹着。我忽然难受起来,一种活力与衰败同时进入了我的身体,在夜晚,在黑暗之中,觉得离死亡很近。脚依然很冷,这时,如果身边能有个冒着热气的人,该多好。相隔七年,我五十岁了,忽然就明白父亲那时想要再娶的心。性是本能,更是抵抗,是想找一位战友,彼此热烘烘的,才能熬过黑暗、呼啸、静寂,熬过死亡的恐惧。张继就在隔壁睡着,呼噜声规律。我五十岁了,他才二十八。我二十八的时候,正抱着张继去江边看牛蛙。牛蛙叫得可真大声啊,几百只,几千只灰褐色的怪物,在泥泞的江水中用力鼓起腮帮。在被食用之前,他们的绿豆眼瞪圆了,恶狠狠叫着。听丰年,蛙声一片,江水被他们甩在身后,奔流不息。他们叫得震耳欲聋,瓜哇,瓜哇,瓜哇。公交车行驶在白沙洲长江大桥上,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天气阴了,风里都是寒意,中央气象台刚刚发布寒潮蓝色预警,武汉迎来了今年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降温。昨天,我们所有的行李都被搬到了江对岸的新家里,两室两厅,很宽敞的房子,还有电梯,和家属院完全不一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回去,把昨天忘带的、走廊里的一盆花,带到新家去。走到楼下花园,我伸手摘了一朵腊梅,香得熏人。我顺手把腊梅插进花盆里,如果它能成活,爷爷是不是就能循着香味,找到我们的新家了?我胡乱想着。老人洞,我没有再找,也许让这件事过去,就是最好的答案。公汽前排坐着对母女,在讨论白沙洲建江豚自然保护区的事儿。从明年开始,长江禁渔十年,各种保护区纷至沓来。“我们为什么要保护江豚?”小女孩问妈妈,“它不能吃,也没有大熊猫可爱。”妈妈回答说因为要保护长江的生态。“生态又是什么?”小女孩追问,妈妈答不出来了。大人质问大人,结果往往是吵架。小孩质问大人,结果往往是转移话题。我以为那母亲要换个话题,或者用为母的威严压制住女孩,但她忽然又开口说,“生态就是,强壮的、弱小的,都能一块活着,好好活着。因为保护弱小是人类很高尚的地方。”那女孩好像没有听懂,我也没有。我转头望向窗外,晚高峰,桥上堵住,公交正好停在白沙洲上方。冬季,灰白的河漫滩漏了出来,几丛杂草保持顽强的绿意。现在白沙洲的面积大概是夏季涨水时的两倍大。我欣赏着江景,忽然把手紧紧扒在车窗上,悟出了什么。梅雨来临前,这里数平方米的砂石漫滩都会露出来,绿草成荫,比人还高。从前甚至有人在上面种萝卜,虽然现在早没有这个需求。而汛期来临,芳草萋萋的沙洲,一大半的面积都会被淹没。那些草、卵、虫,植物,动物,生灵,一并汇入滚滚长江之中,包括人的遗骸。白沙洲就是最好的老人洞。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扑到脸上,这才发现下雪了。前面的母女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有些愧疚,迅速把窗关上。公汽开动起来,哒哒,哒哒,夜已经降下来了。这桥刚建成时,我们全家曾一起来看大桥亮灯。啪,一道光芒洒在江面上,所有桥头灯一齐亮起,朱红的白沙洲大桥殷殷发光。我们都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爷爷的表情。我又想起爷爷曾经抄下的那句童谣:“月牙弯弯,小河缓缓。把老房子拆了吧,把枯棉花枝子烧了吧,把人种在土里,等他们发芽。”—
2022年8月20日
其他

在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你愿意吗 | 诗人(下)

张语彤的疗养院被人盯上了。有人说,她的技术看似充满关怀,实则是把人变成活死人。那么……是这样吗?在技术的世界里,一切是否只有技术的解答?“云端”的世界里,一样有着婚姻(出轨)、亲情(反目)、死亡(安乐死)……技术能否解决这些伦理性的难题?请继续观看——周末浸泡在泪水里,她因悲痛和多梦而起皱。似乎随着那个人的离开,一部分的她自己也在飞速地枯萎老去。人生的来龙去脉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过,像一部末流的文艺片。第一个镜头定格在深夜的莹白屏幕上,忽然,弹出红心般的消息通知。然后故事逐渐展开:暧昧,暧昧中的自伤,在电话里确认彼此的心意,她为见面而下单唇膏和裙装。再然后,是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串联着酒店的房号与不同城市的风景。这是影片前半部分的明线。暗线则是双方原配与日俱增的怀疑,像乐句行进时藏身在鼓点中的低音贝斯,像半夜摸黑倒水时看到的电视待机信号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偶然闪现,但依然带有不可忽视的警告意味,只是她总是一再将其忽略。她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结束的。他在最后还试图维持彼此的体面,把她送到机场,还围着那条她买的深灰色围巾。“对不起。”他说。她可怜自己。她好像一直在承受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这痛苦也让她有隐秘的自得。她的生活如同一片永夜,只不过那广大的、无情的黑暗边缘,偶尔会被小小的火花点亮。当他选择了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她的时候,她一度认定这火花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蜃影。她否认那些温存过的日夜,如同否认一部分的自己。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这一切是真的了。那些爱意真切地存在,而她也确实曾被照亮。他在死前还想着我。她一边流泪,一边感到满足。需要写点什么来纪念这一刻,黄钰想着。在情感的重压下,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最终才在露台的铸铁桌边坐下,倾听着毛边纸在风中翻卷的声响。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首诗,想起那些匆匆忙忙录下的短句。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狂喜击中,又是如何任由诗兴在脉搏里奔流,直到门铃声把它们全部击碎。毫无疑问,她写了一首好诗。她抿着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慢慢把最上面那张毛边纸从玻璃镇纸下面抽了出来,仿佛有谁正在远处观看一般——在这一刻,她再度进入了电影式的想象里。从容要好过狂喜。她拖延着,凝神望着桂花树的阴影,好像除了此刻的夕光,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在她心中放映的那个大银幕里,女主角的忧郁已经够饱满了,她才缓缓低下头。一个在黄昏中哀叹,被爱也被辜负,但终于与过去握手言和的女性形象——她对此很满意。这个时代的毛边纸和她小时候在书法课上使用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分别,同样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边缘不整齐地裁开,流苏般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纸面上,红色细线的米字格蛛丝一样网着那些用圆珠笔写下的蝇头小楷:她写得确实太急了,有几句部分地重叠,以至于难以辨认。黄钰抽出一张新纸,又点了墨,半靠辨认,半凭着记忆,把诗誊了一遍。她注视着纸面。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或近或远的所有事物,都将很快地消逝。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水面落下了,但没有任何谜底升起。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这是一首好诗吗?突然间,她充满了怀疑。第二段难道不是对某个美国早逝女诗人的拙劣模仿?第三段和第四段不知怎么地,也能看出某些俄国诗人的痕迹。第五段也许可以是警句,但缺乏足够的铺垫。她到底是在用谁的嘴讲话?她的写作和云端作诗软件有本质区别吗?生物脑的联想和拼凑,一定就优于电子脑吗?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表达了什么吗?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力求提供一种感觉。可和她这六十年来庞大而抽象的经验相比,它不值一提。在她的想象里,自己的诗应当更加丰富,应当满溢着宗教般的悲剧性,若非如此,她就不能以受难圣女的姿态将这整个人生回顾。黄钰把两张纸都团在手里,用力揉皱。她又哭了。这段哭泣不能进入成片,只能和堆肥桶里的废稿一样,成为不被任何人所知的幕后花絮。她必须写出真正的诗。午餐会后,客人们由岳颖带着到西楼去参观住院区。赵贝思本想跟过去,张语彤却抢先一步表示她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商量,等客人们走完这一圈再来作陪。赵贝思立刻摆上满脸抱歉的微笑,脑机频道里却在和张语彤密密地说小话:“什么事要商量啊?你还真放心让岳颖带着去?”张语彤说:“磨炼磨炼她,要不以后我们哪里忙得过来。”又说:“西楼好多护士都是住院家属,有他们看着不会怎么样的。”她们回了办公室。张语彤看起来确实疲倦极了,一进门就直奔长沙发,闭着眼仰面倒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猛地弹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赵贝思转了一圈找杯子,见她要躺不躺的样子,忍不住说话:“你闭着眼睛也可以处理工作,要不还是躺下吧。”张语彤双眼发直地喃喃:“没事,处理完这个我就先离线。”“要不我帮你跟进?你先眯一会儿。”“有个过世的病人家属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用。我就是云端行政大厅再催一遍。病人的记忆体只能留48小时。”“你是真的太累了,讲话都一股史蒂芬的机翻味。”“哈哈。”张语彤横在沙发上。焦糖衬衫,黑色一步裙,两只苍白的手堆在卷翘的乱发边上,身下是青灰色的沙发布面,远远望去,像一截搁浅的浮木。赵贝思喝了水,轻轻掩门出去——外面是一条半开放式的长走廊,露天的一侧面向中庭绿地。她靠着栏杆远眺了一会儿,正好看见岳颖带着参观团的客人们经过边上的风雨廊,于是朝他们挥了挥手。手还没放下,赵贝思自己倒先想起,理论上她这时候还有事在身,于是打过招呼就往后退,回到张语彤房门前。她往两侧看去:右边是法务办公室,连接着财务和人事部共用的小平层,再走过去一点就是电梯间了;左边以院长办公室为起点,则依次是秘书室、小型会议室、空中花园。秘书室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家具,因为张语彤打算把它改造成赵贝思专用的房间——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在法务办公室里占上一张桌子就足矣。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加高了的天花板很满意。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倒了自流平。窗户做成了微微朝上倾斜的样式,阁楼般的式样,还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捕获阳光。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设计,加个料理岛台再搬张沙发,就可以随时变成住家。在张语彤把这座大楼买下来改建之前,这里曾经是档案室。赵贝思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把那种柜子通天的逼仄空间和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地方联系起来。她也感到有些累了。困意像碳酸饮料里的气体,慢慢地升到胸口,但只是叹气,不足以将它抚平。于是她连上院里的中央智脑,命令它把窗户打开。几乎是在念头流转的瞬间,冰一般的钢化玻璃板沉重地向上抬起,平稳地滑入内轨;与此同时,秋天午后干燥的风迅猛地穿过窗口,在四壁间碰撞着,最后呼啸着挤出门去。这里离地并不很远,差不多只有老式公寓楼四层楼的高度。如果楼下环绕的绿化带不是草坪而是乔木林的话,应该正好与树冠层齐平。前几天张语彤才和她说过,打算和园区单位协商,绕着疗养院种一排树,首选鹅掌楸、梧桐和玉兰。她不明说,但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赵贝思踮起脚,肩以上探出窗外,然后往张语彤办公室的方向看:在那扇窗户正下方,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发黑的浅坑,环绕着熏黄的水滴型烟迹。她用脑机在视网膜信号上加了一层辅助线测距,然后顺着算出来的轨迹分布往下找。果然,在刚刚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她找到了燃烧瓶残片落下的位置,一大团不详的、古怪的阴影。赵贝思感到不安。不自觉地,她的身体重心往后倾斜,马上就要把一只脚往后撤,开启转身的一系列动作。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有几个白衣人正从路口的一辆轻型厢车上下来,越过园区道路,向正门接近。隔得太远了,她无法做图像识别,无法推断他们的身份,但从厢车后半部特有的笨重外形上,她可以肯定,车上装备了专门的云端信号断路器。能拿到这类仪器持有资质的机构,说实话也就那么几家——比如云管协。她冲出门,要去叫醒张语彤。耳边,岳颖的声音也同时尖锐地响起:“贝思姐你在吗?院长离线,我找不到她。出大事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来了,会不会是园区和他们说了什么啊!”赵贝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带上史蒂芬拖一会儿,我马上和语彤下去。”张语彤背着手,在走廊尽头的方形空地上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检查电梯到哪里了。赵贝思站在一边,见她这样,自己也要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语彤,你头发太乱了,理一理。”电梯开了,张语彤一边按着乱翘的头发一边冲进去,赵贝思紧随其后。中央智脑已经设定好目标楼层,几乎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电梯厢就开始下降。金属制成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微不可察的电流声盘旋在她们头顶。赵贝思还在整理思路,张语彤突然说:“其实,报道发出来那天,我就有种感觉。”“什么感觉?”“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感觉,像是走在钢丝上。”赵贝思刚想开口安慰,燃烧瓶的阴影在她眼前一晃,迫使她咽下了已经浮到嘴边的话语。张语彤深吸一口气,看样子已经恢复了冷静。她们共同感受着电梯的下行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止。“但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掉下去,”张语彤笑了笑,“贝思,做好心理准备。”门开了,下午的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吞吃着她们的眼睛。有一群人站在导诊台那里,泾渭分明的两派:岳颖、史蒂芬和他带领的整个参观团、若干住院护士,靠近西楼的一侧扇形地散开,看起来十分紧张;在他们对面,三个穿着白衣制服的人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性,正是云管协的不速之客。两边僵持着。突然,那位短发女性转过头来,向后搜寻着什么,大概是岳颖告诉她,人已经到了。隔着半个接待大厅,张语彤向她微微点头致意。赵贝思则落后一步,在视觉捕捉的画面中将对方的面容放大:这是一张疏于保养的中年女性的脸,但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法令纹像峡谷一样,深深地将她的口鼻框在一起;颧骨很高,因为消瘦而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两道半永久的平眉压在眼睛上方,不显得柔媚,反而透出冷峻。她向张语彤伸出手寒暄的时候,脸上这些纵横的线条,石刻一般纹丝不动。“您好。李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安全监管司。”张语彤愣了一下,但依然若无其事地上前回握:“您好,李司长。我是张语彤,云梦疗养院的院长。”“和报道里一样,年轻有为。”李兰抽回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不是司长,只是分管的一个队长。叫我李兰就可以。还希望张院长说服他们,配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人群骚动起来,张语彤看了一眼岳颖和护士们的表情,决定站到她们那一侧去。她做出思索的样子,慢慢地绕了半圈,站定后才说话:“能不能请您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们接到有人举报云梦疗养院恶意吸纳病人入院,需要核查。”赵贝思的心往下一沉。过来的路上,她设想过几种应对方法,但都建立在“参观团访客流程异常”被发现的前提下,没想到白衣的官员们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控。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参观团的客人们也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她偷偷去瞥站在中心的那两人的神情:和她一样,张语彤看起来也有些意外,好在这个反应落在现在的情境下倒算也合理;李兰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读不出扑克脸后面的心理活动,但至少没对众人的反应起疑心——那么,应该尽快切入正题,在他们注意到参观团的人数和之前的访客申请不符之前。很显然,张语彤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多余的感叹或者解释,她直接展开了询问。“请问事主是?”“匿名举报,举报人身份云端自动加密。”“那请问举报人有没有提供什么证据?”“这个我们无可奉告。”张语彤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杆插进沙地的标枪,她的肩不自然地向后绷着。赵贝思再度环顾众人:几个住院护士神色一变,竟然像是知情的样子。她又碰了碰岳颖的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赵贝思在内部频道里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岳颖说:“前两天,有个男的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吵大闹,想阻挠他母亲住进来,说什么我们图老人的积蓄。张院长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把人送走了。”“以前有过这种事吗?”“被报道以前没有,因为都是病人家属小圈子里互相介绍嘛。被报道以后,偶尔就会有这种人。”“那也不一定是那个男的?”“是啦。但是不是他有区别吗?”赵贝思忍住叹气的冲动,抬起头来继续跟随张语彤和李兰的谈话。张语彤看起来还算镇定。要不是赵贝思见过她在电梯等候区前焦虑的样子,甚至会觉得她此刻称得上从容。然而,李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松动,也没有怒气,花岗岩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们可以配合。”张语彤没有直接回答。她有自己的疑问。“云梦的入院病人都是在云端行政大厅提交的申请。一式三份。病人家属一份,云管协一份,最后确定入院了,才会给到我们一份。”“据我了解,是这样没错。”“提交申请后,病人是否符合入院资质,这个也是由云管协审核的。我说得对吗?”“对。”“也就是说,我们云梦疗养院直到接受贵协审核并分配过来的病人之前,和他们是没有任何事前接触的。”张语彤说得很慢,一种言语上的图穷匕见:“那么,我的问题是,在这个前提下,‘恶意吸纳病人入院’这个指控如何成立?”只有一个瞬间,赵贝思觉得李兰笑了一下,好像她早已预料到张语彤会这么设问,而这对她所坚持的合理性而言,甚至无法构成一种质疑。她言简意赅地说:“张院长,你在个人采访里对云梦疗养院大作宣传。”“当初通过你的立项,协会内部是有争议的。最终能通过,主要是上峰研究决定,将云梦技术作为一种社会救济的补充方式。我个人一开始就是反对的。”她的语调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愉快,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自以为机敏的恶意。赵贝思咀嚼着这一幕,觉得它很熟悉,但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要到这一天结束,疲惫地坐在张语彤的副驾驶上回酒店时,她才会把这种观察和中学时代的一类人联系在一起——每个班级都不缺这样的人,他们热忱而积极,时刻提醒着周围的同学遵守纪律,当身边的人不幸触犯了班主任的权威而受罚时,他们就会露出这种混合着愉快和惋惜的表情。“但是,你却没有抵抗住名利的诱惑。”她意味深长地停顿,见张语彤沉着脸一言不发,才继续往下说,这一次的话锋看似对准了站在一边的史蒂芬,实则还是在敲打着疗养院众人的神经:“这边这些外国友人,据说是来交流经验的。什么闭锁综合征协会?是不是?我倒是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上周我看到的申请是四个人,现在人数却好像多了一些?要是没有突然来这一趟,张院长不知道还瞒着我们做多少事情?”史蒂芬看了一眼赵贝思和张语彤,见她们脸色都不太好,终于理解了情况。他审慎地说:“有几个人是来参观其他公司的,对张院长的工作很感兴趣,顺便组队过来一起看看。”“对张院长的研究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别的目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我回去会提议对张院长开展的国际交流多加关注。”“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闭锁综合征病人的福利。”伊琳娜往前一步,也加入了谈话,但李兰甚至不曾将目光移向她那里,只是抓住其中某个字眼,自顾自往下说。“病人的福利?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是让病人破罐子破摔哇。”“现在是云端时代了。”看得出,她为了发表这番高论准备了很久,以至于一扫方才的冷峻,整个人亢奋起来:“只要连上脑机闭上眼睛,瘫痪的人在云端世界里也是行动自如的。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也能给社会做出贡献——”“但你不能要求他们这么做。”像在急流里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礁石,张语彤突然插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很轻。李兰不为所动:“这种所谓的人道主义,我看就是在惯着他们。写《潜水钟与蝴蝶》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要是活在现在,接受了云梦技术,他能写那本书出来?你们闭锁综合征协会还能存在?”史蒂芬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终于明确表达了不满:“无论如何,他有权利选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选项。”“老祖宗的话,人定胜天。外国人可能不理解。”李兰又恢复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该说的我都说了。张院长,咱们没有必要这样,我也是出于好的愿望,希望咱们的病人学会和疾病斗争。例行检查而已,你让一步,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要是真的没搞恶意宣传,我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说是吗?”赵贝思担忧地看向张语彤,说实话,她也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剑拔弩张。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问,住院护士那里有人高声叫起来:“你要查,你为什么非让我们把病人从梦里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临时唤醒对他们的神经功能有多大的损伤?”李兰回得轻轻巧巧:“执行公务需要问话。后续你们可以去云端大厅提起行政复议。”她微笑着望着张语彤,一股十拿九稳的神色。而从刚刚起,张语彤不是缄口不言,就是惜字如金,看起来也是山穷水尽。赵贝思切回意识流检查了一遍收信箱,到接待大厅之前,她已经通过私人关系问了一圈,但所有放出去的人脉都仍处于打听和确认的阶段。她终于觉得这事可能挡不住了,整个人都快要发起抖来。张语彤突然说:“李兰队长,您母亲是不是叫黄钰?”李兰愣住了,怀疑中带着一丝防备,最终呈现为她嘴角的一抹冷笑:“对。但我们不来往很久了,你想说什么?”张语彤平静地说:“今天凌晨3点56分,您母亲黄钰女士在我院过世,生前签署了记忆体继承转交子女的协议。我从早上开始就想请您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无法取得联系。”“恐怕我那时候在内部会议上。”李兰话里带刺,看不出一丝悲痛:“怎么了?我那个妈,自私地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能妨碍我执行公务?”强烈的阻抗。来自于对母亲的嫉妒,赵贝思心想。无须内部频道的帮助,她就知道张语彤也在想一样的事情。张语彤上前一步:“也不能这么说。不过,由于您是病人家属,我们要求执行公务回避。就在刚才,云管协已经批复这个申诉了——整个申诉过程在云端上公开可查,所有人都看得到。”她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您现在无权对我院进行检查。”承受了那次情感的重击之后,她开始变得虚弱。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到客厅。随之而来的是低烧。温度随着太阳的西移一路攀升,到傍晚已经涨到了三十八点五度,仿佛夕阳抻长的不单单是树木的阴影,还有她手里的水银柱。做饭是更加不可能了。她拜托社区联系了一台闲置的家政机器人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机器人内置的口味设定还是上一个主人的,做出来的饭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她没有更多的力气重新调整,只好每次都要求青菜、煎蛋和白粥。坐在餐桌边上,在一盏孤灯下强支病体,慢慢地吞咽相同的食物。好几次,她都想哭。医生看过了。护士带着她在各种仪器之间了折腾一圈,但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她本以为是肺结核,可胸片排除了这个可能。最后,医生只嘱咐她在家休养,烧得厉害就吃一粒退烧药。“可能是心因性的,阿姨你可以约一个心理门诊。”她觉得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怜悯,不由自主坐得端正了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不碍事的,我自己调节。”黄钰抬起手收拢了一下耳边的散发。那不存在的镜头定格在她故作坚强的侧脸。然而,一回到家,孤独和不安就又从四壁里渗透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和孩子打视频,说自己病了,却听到了孙女骨折住院的消息。于是,他们回国看她的行程只能往后拖。女儿听说体检没什么问题,转而劝她放宽心一些:“妈,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要多尝试新鲜事物,不是说老了要自己拍部纪录片吗?”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无论说想做什么,孩子都会鼓励并且支持她的年纪了。她现在不想拍纪录片了。她想写诗——哪怕一首也好——记住我,看看我。家政机器人出门去补充食材了。一百平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动静,再次变得无声无息。黄钰吃了药,坐在露台的风里,等待高烧自己消退。她意识到自己又在注视着这一切。金红的斜射的光,下午四五点时分的空气,青蓝和橘白交织的天幕。这一切是如此平常又壮丽,以至于仿佛有一个听不见的乐章在天地间啜泣一般地奏响——这一切一定有着某种隐含的意义,某种只有她能够解读的意义。会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人”。总是被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所触动,然后被驱使,这就是人。朦胧的情感,朦胧的目的,朦胧的答案。天上飘过的云朵,要把它比作牛比作马;看见柳絮纷飞,忍不住伸手去抓;日子过得不好了,总要分析一个原因,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最最平凡的人,也会被激情驱使,幻想着自己因为参与崇高的事业而变得伟大。好像不这么做,就无法从万事万物中辨认出自己似的。黄钰知道,说到底,她也一样。晨昏线在不远处的大地上飞速扫过,很快,暮色就将命运般地在她头顶降临。桂花树的阴影是挂在睫毛边缘的冰,星星像平底锅上洒满的盐。这一生过得漫长,但也到了长日将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句子,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她所体会到的这一切呢?毛边纸在风里猎猎地翻卷着。银幕上苍白的人偶,咯出一口深红的血。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2022年8月14日
其他

在梦里,体验新型安乐死 | 诗人(上)

欢迎回到云端世界。科技新闻说,人工智能已能与人类对话,那么,作者陆鸣笔下这个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脑机”被广泛植入,人脑被极限开发,人与人之间的连接,飘在云端。但是,依然有人在意。在意我们是否能在世界留下什么?在意是否曾被毫无保留地爱过。那一点在意,竟成为在这个轻盈世界里、不合时宜的沉重——这沉重让我们感觉,我们仍然脚踏在大地。在上一篇里,为了实现朋友陈茉的愿望,张语彤将自己开发“清明梦”技术所获得的期权售出,建立了一座疗养院,让那些使用维生仓的失能人士,能够生活在自己想要的梦里。她的这项出于善意的举动,又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在这一篇《诗人》里,我们会看到来自社会各方对张语彤的诘问,其中有误会、纠纷……和阴谋。“不论是在自然中,还是在文明社会里,我们对存在(Sein)都束手无策。”张语彤刚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面坐下,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疗养院内部频道的声音就在脑内突然响起。“张老师,”她听出来这是岳颖,今天的值班医生,“刚刚园区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一个家属要进来。我看了,没有预约,不过他母亲是下周要转过来的病人。怎么办比较好啊?”“没事。该登记的都登记了就可以进来,不过记得让他们安检注意一下。”“好,那大概得半个小时以后到咱们这里。约谈话室吗?”“今天事情挺多的,要不让他直接来我办公室吧。我准备一下。”“好的。”张语彤惦记着刚刚看到的只言片语,随手拿了一张便签匆匆夹进书里,在桌前站起身来——已经是云端时代了,大部分人不再使用书桌,脑中植入的纳米机械可以让他们方便地使用视网膜投影或者进入虚拟世界,在心像空间里线上办公是绝对的主流。但她依然更习惯在一张确实存在的桌子面前沉思默想,仿佛只有在不使用脑机的时候,独处才成为可能。蓝色的便签夹在书里,露出小小的三角尖,像一小片湖水里倒映的月亮;书页上“存在”的字眼如同烙进了视网膜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站在自动饮料柜边,等待智脑的打印阵列冲泡一杯绿茶。在她对面,全像设备在墙上投下一整面合作机构标识,其中既有长久的朋友,也有曾经的对手。她所创造的“云梦”和她所立身的这所疗养院,从发展阶段来看,不过是学步阶段的新生儿,得到商界和学界的瞩目,完全是机缘巧合。可即便是这机遇,也极大地改善了她和疗养院的处境:一个月前,那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符号,如今却要根据各个机构的影响力谨慎地排序。茶水嗡地一声注入纸杯,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也被重重推开。张语彤拿了水,放在会客区的矮桌上,自己也顺势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侧对着来客。这还是赵贝思的建议——她们都曾在云腾科技任职,又是心理学系的大学同学。这位伶俐的前市场部主管说,张语彤想做的新事业,近乎于一种临终关怀,各种误会乃至纠纷都不会少,那么,最好在会客区下点工夫,比如按照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惯例来和家属谈话。“面对面坐不行,阻抗会很重。”她在设计师提供的云端样板房里转了一圈,苦口婆心。张语彤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想开玩笑:“那要不要给家属安排弗洛依德式的自由联想?”“你要搞咨询当副业我干嘛拦你。”最后当然还是按照赵贝思的建议改了一轮:会客区谈话座位视线齐平,呈直角夹角,既有视线交流,也避免过强的审查感。张语彤也逐渐习惯了在和访客谈话的时候,稍稍使用一些技巧——比如现在。男人自落座起就握着纸杯沉默不语。张语彤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他第一次抬起眼。张语彤向前微微倾身:“我很希望能够帮到您和您母亲,但前提是您愿意和我沟通。”她迎着男人的视线,鼓励地笑了笑:“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聊。当然,如果您觉得不说话比较能够整理思路的话,也没关系。”“下这种决定是很难的。我自己也有体会。”这是真话。他的眼睛又落下去了,声音却从喉头升起,连带着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张语彤拿过边桌上的笔记本和资料夹,正好赶上他说完第一句话。他说:“我妈中风偏瘫,看了医生您的那个报道,说什么也要让我们把她转到这里。”“是。我看了她提交的申请资料。确实各方面来说是符合我们的入院标准的。”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早知道就不给她安什么脑机!原本是担心她躺在床上太闷,没想到自己就填了那个申请。非要来非要来,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张语彤适时地打断他:“那您来我们这里是打算?”“也没有别的,我看你们也是一个正经单位,希望能够站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下,把她的申请驳回。”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作出考虑的样子,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喊警卫吗?应该还不至于。喊法务吗?她们倒是就在边上的房间里,但其实也没有法律上的纠纷。这房间里装了摄像头,老人云端上递送的资料也是合规的,没有程序上的风险。那么,大不了就是被骂得难听点,反正她也习惯了。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兜兜转转这些年,她现在做的事情,倒也和最早在云底系统干的客服工作没什么区别。“您母亲有没有和您说过,为什么想转到我们这里来?”“没有,我不想和她谈这个。”“您应该知道您母亲虽然半身不遂,但是意志清醒。从她的测评资料来看,觉知能力甚至通过了现行意识分级的最高要求。我院的标准是接收一切患有严重身心障碍,但大脑功能基本完整的病人……”“你想说什么?”他朝她扬起了下巴。张语彤不着痕迹地往外侧了侧身子,这样,如果爆发更激烈的冲突,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站起来往门外跑。念头流转,她用脑机给隔壁的几个姑娘同步了这里的听觉通道,如果听见大的响动,她们会第一时间过来。“我想说的是,现在云端时代了,按照现行意识层面民事法律法规的认定,您母亲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有权根据其自由意志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即便您是她的直系亲属,也无权干涉她的决定——”她看到他面部的咬肌在抽动,也感觉到自己的背绷得像一张弓。即便如此,她依然完整地说完了这段话:“——更不要说我们了。”“你们不就是图钱?图老人的积蓄?”她没有移开视线:“如果您看了那篇报道,就会知道我们是具有科研资质的非盈利机构,主要接受高校和企业基金会的资助。”“那你们就是骗人进来做实验,做小白鼠!”张语彤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同时强迫自己把捏紧的拳头松开。用行话来说,来访者发生了严重的阻抗,而她应该了解和觉察自己的反移情。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她永远得是那个保持冷静的人。“不管您怎么看待我院,按照云端行政中心和资助机构的规定,在院内还有空位的情况下,我们是无权拒绝符合条件的病人入住的。”“说句不好听的,您就算现在把我绑出去,把我杀了,也不可能阻止您母亲入院。”男人涨红的脸慢慢褪了颜色,张语彤找到了节奏,也放缓了语调:“我觉得您还是需要和您母亲再好好谈谈。这个事情,我和您诚心说吧,真的是她说了算。”男人又没了声响,只是缓缓地向后倒。张语彤皮上揪着一丝快要维持不住的微笑,正准备送客,却听到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起来。“偏瘫了以后,我和我老婆从来没嫌弃过她,也没有请护工。端屎端尿都是我们自己伺候。”他抱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张语彤说话:“不就图还能和她说说话,在跟前尽尽孝吗?”“你说,她怎么就非要把我们抛开?”张语彤脑机的内部频道里,法务办公室里旁听的小姑娘们炸开了锅:“瞧这话说的,就差要他老娘感恩戴德了吧。”张语彤不自觉偏了偏头,一串文字夹在意识流里传了过去:“别这样。他这也算人之常情。”“张老师你发现没有,咱们入院的病人里面,家属只要是女儿的,都支持自己妈妈的决定,都是什么‘你为自己活一次挺好的’,儿子嘛基本都要闹一闹。”“试以俄狄浦斯情结分析该案例。”姑娘们说话间夹杂了岳颖的声音,估计是过来看看情况的:“我还以为他真有啥急事呢,原来是唬我们。”“我来我来!他这里是对咱们张医生投射了自己对母亲的愤怒。他认为母亲抛弃了自己……”张语彤把内部频道掐了,意识流重回雪原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绪在其中辗转。她比谁都清楚,进入云梦后,脑内的纳米机械将接管所有的外部感觉通道,病人相当于完全活在意识世界里。就算有人来探视,也只能看到一张平静而安详的睡脸。除非发生特殊情况,他们会一直在这没有痛苦的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但对亲属而言,入舱时,即便全身瘫痪,好歹是个活人,出舱时,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有的人会签署事前协议,约定死后的记忆体转交亲友保管,也算留个念想;但大部分的人宁愿将自己的大脑和记忆体用作科研捐赠,也不愿让身边的人看上哪怕一眼。她不能对此做出任何价值判断。科学的发展是遍历性的,她只是被概率论的骰子砸中的一位幸运儿。而人类,一向将个人意志——将头盖骨下面这个器官创造出的精神世界——视作不容侵犯的领地。因为最为禁忌的爱欲和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存放在这里;也因为贯穿整个文明的格言之一是“身体即便不自由,心灵也是自由的”。在云腾科技,她孵化了清明梦技术,在它的基础上,又催生了云梦。她架起了一条信息技术和个体幻想世界之间的桥梁。人类终于可以在自己创造出的梦境世界里漫游了,但依然拒绝邀请别人一窥自己真实的心灵,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一旦知道别处会投来他者的视线,任何人都无法真正为自己而活。张语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是“清明梦”和“云梦”的创造者,却在最近才感到自己难以驯服人们向它们投射的能量,只好向哲学寻求解答。房间里安静极了。男人保持着仰面的姿势,一直没再说话。她这才注意到他捂着脸,指缝中隐约有些泪光。张语彤把纸巾盒往他那里推了推:“您现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个事情吧,它确实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生离死别了。”但您得想想什么才是您母亲想要的。这话停在她的舌尖,悬而未决地,像一颗来不及下坠就开始凝固的蜡滴。她知道这是正确的劝告,但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够承受——可承受不了又如何呢?在那里,在她的桌面上压着的,是另一个女人沉甸甸的意志。张语彤清了一下喉咙:“还是不要吵架,问问您母亲的真实想法。移交手续应该是后天就启动了……”男人放下了手,麻木地向她看过来。她又拾起了最开始那种职业性的鼓励语调。“希望您不要留下遗憾。”黄钰提了满手的菜,腋下还夹着一个快递,从电梯间摇摇晃晃地一路蹭到家门口,几乎精疲力尽。猫在门口哀哀地叫唤,绕着她的腿打转。她这才想起很久没给自动喂食器加过粮了,估计让它饿了一天。等到安抚好猫,收拾完采购的东西,天也黑了。说来奇怪,活了六十几年,对大部分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唯独这季节的黄昏时分,窗外那渐渐降下的暮色,她却像总也看不腻似的,在厨房的窗前,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这个月是她生日,但孩子在国外刚搬了家,还需时间安顿,下个月才会回来——其实不回来也行——她本想这么表示,但终究没这么说,怕他们真的不再坚持。独居的感觉虽然好,但要是时间太久了,她的自我仿佛就快要和这间三十年的旧公寓融为一体似的,一同在傍晚的风里摇摇欲坠。“你要学会找点事情做呀。”当年,她是这么劝父母的,五十岁左右的时候,也试图这么劝自己。只是道理归道理。年纪大了以后,能做的事情本来就是越来越少的。露台的一侧是洗衣机,上方悬挂着电动晾衣杆。另一侧被黄钰改造成了小片绿地,有水泥砖砌成的花坛,里头种了一棵桂花树。花坛边上放着一把竹椅,竹椅对面摆着铸铁桌。铸铁桌磨砂玻璃的桌面上,则摊着一叠毛边纸,正在风里猎猎地卷着。黄钰在椅子上坐下,只往那里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但她知道,纸面的上半部分,是歪歪扭扭地抄了一半的经;下半部分的米字格里,则填满了破碎的句子。破碎的,笨拙的,矫揉造作的句子。她本以为,只要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自己就可以坐下来,严肃地、决绝地、以一个老去的女人那种特有的优雅写作。但事实却是,她写出来的东西,全是不必要的自我安慰和不光彩的东拼西凑。只消再看一眼,连这叠纸都有可能被她撕碎、揉皱、一股脑地扔进堆肥桶里,就像她前几天处理掉的那一柜子日记本一样。一直以来,她都试图抓住命运的主线。年轻的时候,家中变故高考失利。读完大专,她自费读了预科,又修了本科函授的课程。学历将她导向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为媒人提供了谈资,很快,她便经由介绍结了婚,婚后一年就有了女儿。孩子牙牙学语,丈夫踏实且随和,她看似拥有了曾经计划要拥有的一切,却总感到精神苦闷。而苦闷的尽头,是一些背地写下的随笔。最终,它们都被她发到了自己的博客里。那些文章,不能说写得有多好,可有一个ID,经常会出现在评论区里——赞美她的文字,表达自己的触动,说他是她的读者,还说他是她的粉丝。很快,她就和那个人见了一面。再然后,这一切就演变为了一种间歇而秘密的定期旅行。有时候,是她借着出差的机会去见他;有时候,是他带着自己的家庭到这个城市来旅游;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一个两点之间的中间位置,并至少一起度过一个夜晚。该怎么描述那段日子呢?或许纷乱的痛苦和盲目的激情兼而有之。而她唯独无法否认的是,当时,她感觉幸福。这都是她应得的。不论是那些不真切的幸福,还是那些接踵而至的背叛和控诉,都是她应得的。等她回过神来,人生的计数器悄然增至四十。丈夫离她而去,情人回归家庭,孩子只有每年暑假能来和她住一个月,而青春自然永远是时间的盟友。从中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里,冉冉升起的苍白的希望,只剩下写作;而她如果要给这满纸荒唐的一辈子,附着某种可升华的意义,也只剩下写作。她又将目光瞥向那叠毛边纸。那纸依然在风里猎猎地卷着。黄钰站起来,抽掉最上层写了字的那几张,揉成团,丢到露台的堆肥桶里。她往砚台里倒了墨汁,又返身去接了一些水,然后慢慢润湿了笔尖。永远都会是这样。先抄经,先平静下来。再尝试着写。心无杂念地写。不过,换一种更好入手的体裁怎么样?她暗自思忖。散文,随笔,小说……这些都不适合她。写诗怎么样?“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只要她还有这满溢的痛苦,只要她放任自己被创作的冲动支配,她就一定能写出一点东西来。黄钰抬起了笔。赵贝思躺在光能车的后排闭目养神。十分钟前,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云端世界,在线上会议室结束了本月的工作简报。现在,她依靠触觉来取回对现实的感知:完全放倒的座位靠背使用了她不熟悉的重组纤维,触感皮革般冰凉,但又有布面的干爽;记忆枕恰到好处地承托着她的头颈,里头的填充物有极佳的减震功能,她几乎感觉不到车体在行进;空气里漂浮着一些使用了光学隐形的纳米机械,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它们偶尔会飞得离她过近,在脸上带来一种类似于沾上猫毛的异样感,但全靠它们中转信号,人们的意识才可以通过脑机随时随地连接云端的虚拟世界。植入式脑机系统是过去二十年最耀眼的科技进步,但很少有人能发觉它和材料科学密切的亲缘关系。有了纳米机械,才有了对微观尺度结构和精度的控制力,也才开发出了无创深入人脑、拓展思维能力的可能。赵贝思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躺在前排的林亦洋,正好看见他直起身来,与此同时,方才还平摊着的椅子,立刻顺从地调整到贴合他坐姿的形态。是系统跟随了脑机监测的运动皮层指令?还是皮肤衣里内置了肌肉束电信号的感应器?无论如何,这辆车的主人已经充分展示了他的财富积累和技术趣味。赵贝思一边想着,一边也坐起身来,她知道这趟顺风车差不多要到终点了。林亦洋回头看她:“你再休息会儿。我呢就是总是放心不下自动驾驶,老想摆弄一下。”赵贝思说:“没事,我躺得快睡着了,正好聊聊天。”林亦洋是云腾科技最主要的供应商之一。赵贝思来找他,主要是为了对接公司年终庆典的合作事项。事情办完了,顺便来看看张语彤——云梦疗养院和亦洋纳米的研发部刚好在同一个科技园区里,三个人也互相认识。林亦洋还买了园区的股份,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投资方,之前张语彤申请入驻时没走什么弯路,全是靠他从中打点。不过,今天他只是顺路送赵贝思过来,把人放下就要从边上的快速线去机场,看来并没有什么叙旧的时间。赵贝思正在心里可惜,就听到他在前面唤醒了光屏。蓝白色的光线交织,很快形成了一面悬浮在空中、有如实体的新闻页面。只消看一眼,赵贝思就知道那是什么——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载的封面人物报道。标题为“清明梦:一个商业奇迹,还是一场自我放逐”。主人公是张语彤。采编署名均是一位自称Anita的新人记者。故事线为张语彤从云腾科技离开后创办云梦疗养院的前后经过,并穿插以这段履历之前,她在大学和云底系统的遭遇。赵贝思对这篇报道相当熟悉,不单单因为已经读过好多遍,还因为她也是匿名受访者之一。在张语彤接受Anita的专访之后,没过几天,这位年轻的女记者也找上了赵贝思。“听说您是张语彤女士的大学同学,”她在便利店拦住下班的赵贝思,“方不方便一起喝个咖啡,聊一聊?”她答应了。于是那篇报道里有一个小节,专门讲张语彤备受导师打压、充满挫败的读研生活。报道的其余部分,则是对此前张语彤商业神话的改写。不错,她确实传奇般地被业内巨头看重,得以孵化清明梦项目,并且一路走到了子公司上市,自己财富自由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成为下一个科技巨头的掌舵人。可在那之后,她却突然卖掉了手头大部分的股票和期权,宣布要运营疗养院回归科研,从此淡出了公众的视线。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的转变又从何而来,原本并没有人真正在意,直到那位记者用这篇报道刺痛了人们的神经。但那毕竟是一个月前的文章了,林亦洋应该早就读过。他这个时候把它调出来做什么?赵贝思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以为这个时代没几个人读得进文字了,尤其那篇还那么长。”“嗨。谁说不是呢,没想到引发这么大影响。”“也是好事吧?语彤之前拉资源老是碰壁,现在听说连我们母校都来找她示好,她那个导师在理事会也做不长了。”光屏缓缓滚动着,在车内投下幽幽的蓝光。文字、小标题、张语彤的单人照片……流水般地淌过去,最终停在一栋其貌不扬的大楼外景照片上——那是云底的办公楼,张语彤毕业后为了糊口工作的地方。光屏可以用脑机控制,赵贝思知道,是林亦洋有意为之。“精神工伤这个事情的认定一直比较……敏感。很多批评相关规定不到位的。”出于商人的谨慎,他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说了:“语彤呢接受采访又着重讲这个,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报道传播得厉害啊,政府那边压力很大的。”“这也是应该的呀。毕竟发生过那种事情——朋友在自己面前跳楼了——她心理阴影得多大啊?”“这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太高调了。对语彤我也这么说。”他利落地一挥手,光屏应声消失。在右侧的车窗外,科技园银白色的建筑群刚好在地平线上展露头角,远远望去,像一堆被无形巨手随意推倒在大地上的积木块。“内部消息,给你俩提个醒。接下来风向得看着点,有人注意到她了。”“张老师,来看陈茉啊?”“对。刚好巡院,我看一眼就走。”“对了,早上走的那个病人,家属还是联系不上。”“我来找人吧。你交班前再问我一次。”“好的。那我先走了,张老师你有事就叫护士台。”护士走开了,一米八的个头,穿着院里淡粉色的洗手服,倒是一点都没有忸怩的样子。张语彤认得他。这里大部分的住院护士都是病人家属,由于疗养院的临终关怀性质,做子女的尤其多,但他不是。他送进来的是自己的妻子,舱位就在陈茉旁边。陈茉是云底工作时间过长,导致觉醒障碍,难以区分现实、云端和梦境;他妻子则在经营公司的云端橱窗时遭到了意识流攻击,演变为多发性木僵。性质不同,但都算精神工伤的受害者,也都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淡蓝色的隔断帘在新风系统的吹拂下柔和地鼓胀,又缓缓垂落。在这个病房里,二十来个维生舱静静地运作着,用集成式的监测仪器、营养液、颜色各异的十数根管子、还有定制的内循环纳米机器人……维持着舱内病人的生命。再加上基于脑机功能开发的云梦程序,人工设定的幻境接管了对世界的认知,病人们如愿以偿地忘掉了曾经的不幸,得以放心地在无忧的梦里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房间里有一股臭氧的味道,但温度湿度都控制得还可以。张语彤一排一排地走过去,停在房间尽头靠窗的那台老式的维生舱前。隔着透明的舱盖,因为折射,陈茉的脸看过去有些扁平,雾气一般浮现在玻璃下方,带着苍白的镇静。那起事故发生在六年前,可她看起来还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更年轻——连五官也流露出一种未经世故的天真。陈茉说,帮帮我。陈茉说,生命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感觉。陈茉是她在人生低谷时唯一的朋友。为了帮她制造无痛的幻觉,张语彤不得不往前走,研发人工梦境是必然,接受专访其实也算必然。但Anita在报道里所展现出的同情,却是她未曾料想的运气。陈茉在整篇报道里几乎无处不在,只是名字被替换成了Molly,以至于有些评论家直指她如同安徒生童话中化为泡沫的美人鱼一样,震动了科技巨头最后的良心。张语彤不太喜欢这一类评论。仿佛陈茉在长期过劳之后从公司某扇窗里一跃而下的这起事故,竟带有某种审美上的趣味。他们不曾想过的是,那背后是悲痛的父母、高位截瘫、漫长的诉讼,还有轻拿轻放的工伤鉴定。而Anita的一些设问,如今想起来也是别有深意。比如,快结束的时候,她问张语彤,觉不觉得梦境是最后一片未被云端技术控制的净土。“您研发的技术,虽说扩展了这块之前不受控制的意识领域,但也使得人们现在连做梦都要依赖脑机。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主义者一直在批评这一点。”她无法否认,也想不出得体的应对,只好实话实说:“云端毕竟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技术给人带来的损害,只能以技术层面的手段去弥补。实际上,这也是我离开公司的一个原因,总要有人去想办法做点什么。”这段话也成了那篇报道的结尾。她同意接受采访,当然是出于取得业界关注,争取政策倾斜的目的。可之后发生的一切却远超她的想象。首先,报道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讨论,仿佛这个时代的某种情绪被引爆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技术:关于它的本质,关于它的所有者,关于它如何塑造了人。同时,疗养院收到的申请邮件数量也爬升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峰,各大机构更是向她伸出了长期合作的橄榄枝。和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进展比起来,张语彤在自家公寓楼外面发现的悬停式纳米摄像头似乎也不算什么了。真正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上周二,院区的绿地上,有人试图往她的办公室里投燃烧瓶。巡逻的侍从机器人逮到了肇事者,但他声称只是想给张语彤一点教训:“拿纳税人的钱去养一些废物,我看她就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婊子。”无论如何,她马上就搬了家,升级了疗养院的保安系统,还给全楼都换了防弹玻璃。这些钱和精力本来都应该花在研究上,但作为抛头露面的代价,张语彤说服自己尽量习惯。她站在陈茉的舱边,俯身去看操作台上的各项数值。一周总有一次,她想来这里待一会儿。可疗养院内部的通讯频道又响起来了。岳颖在另一头询问她在哪里,社工参观团马上就要到了——“遇到了一点问题,园区入口不放行”——语气很急切,甚至称得上慌张。张语彤叹了气,直起身来。估计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就是行政同事没交接清楚。这会儿贝思也快到了,也没见她来说什么。岳颖年纪还是太小了,沉不住气。张语彤漫不经心地想着,拉伸了一下脖颈,往病区出口走去。关上门前,她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飘荡着淡蓝色帘子的房间里明明摆满了仪器,却给人空无一物的错觉;机械编织的梦境降落在不幸的人身上,像一场大雪深深地覆盖沟壑交错的地形。赵贝思接到张语彤的视讯请求时,科技园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本世代的脑机可以将虚拟的视觉信号整合进对应皮层的神经活动里,商业叫法是“视网膜投影”,但其实是一种误会。无论如何,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确实像是眼前的现实世界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操作页面,仿佛本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第一人称视角的电子游戏。赵贝思通过了接入请求,几乎同时,张语彤的云端形象随着一个打开的方形窗口出现在她的视觉中心右侧——这意味着对方把谈话紧急程度设为了“较高”。云端形象和本体的情绪反应是关联的,“张语彤”看起来有些着急。她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贝思,你到园区入口了吗?是南门吗?”“是南门。马上就到了,还有三四百米最多……怎么了?”“你能看到一辆中型的光能巴士吗?深蓝色,应该就停在门口,上面有闭锁综合征协会的标识。”“能看到。要开共享视觉吗?”“要。”“我搭的亦洋的顺风车,你要不要也接入他啊。”“我能从你的视角看到他。你把我的窗口投屏吧,这样一会儿直接说话就行了。”林亦洋回过头来,他坐在前面,看得更清楚一点:“是他们的车,大概七八个人?我记得是来参观云梦的?咋了啊?”“对……”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访客流程上周就走完了,但是当时他们报的是来四个人,现在来了八个。”“那又咋了?临时登记下就好了嘛。”“园区不放行。”“理由是什么?”“上周燃烧瓶那个事情,说上面要求加强安全管理。所有访客必须提前申请提前审核——但我居然不知道这个事情!明明前两天才临时放行了一个家属,说变就变……”林亦洋看了赵贝思一眼。他知道张语彤在共享视觉里看得到。“该说的我之前都说了。你们看,马上就有苗头了。”张语彤一声不吭,赵贝思知道她在心里较上劲了,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好话,立刻柔声打断:“语彤之前没接触过这种事,以后会好的。亦洋,你帮我们想想办法。”“怎么又是我……他们能不能进去参观很重要吗?”张语彤闷闷不乐地说:“比之前重要。我们需要盟友。”赵贝思转头望向车外。他们已经几乎开到了园区大门口,正前方就是那辆深蓝色的光能巴士。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到事态的发展:八个闭锁综合征协会的专家站在车下,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白人男性,金发,衣着考究,脸上满是不解;在他们对面,两个警卫挡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四足侍从机器人——科技园安保执勤的常见配置。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那两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动摇。显然,林亦洋也得出了和她相近的判断。这位精明的商人浮夸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应承了赵贝思的请求:“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事儿不好办。我没法保证能行。怎么讲……我尽力,好吧?”她也已经很习惯这种商业话术了:“哎呀,哪有林总办不到的事情。林总帮帮忙,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他们是全球性的协会,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张语彤语气有点生硬:“帮一把对你也有好处。”林亦洋控制着车靠边停稳,听到这话倒也不反驳,还是好脾气地敷衍着。他一贯如此,不得罪人,也不容易被人得罪,所以她有意促成了两人认识——语彤的关系网里正需要这样一个角色。车门像翅膀一样向外展开,而后缓缓折叠到车顶,秋日的蓝天一下子涌进了眼帘。赵贝思把身子挪到右侧,张语彤在耳边说了句把视觉共享留着,就切断了视讯。她深吸一口气,转换心情,跟着林亦洋下了车。园区的警卫对林亦洋的车很熟悉,从刚刚起就不断地往这里瞧,现在见他和赵贝思走近了些,干脆主动迎了上来,引得那八个人也跟着频频回顾。“林总,你怎么来了?”林亦洋没搭话,只往大门口走,赵贝思估计他是想在参观团面前表现一番,心里暗笑。张语彤在脑内语音频道里低声和她介绍着参观团的人员,她一边听,一边给林亦洋开了转播,果然看到他放慢脚步,把参观团的几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怕是在心里也标好了合作前景的价签。“我送个朋友过来。”林亦洋在参观团和警卫之间站定,一副调解的姿态:“这是怎么回事?堵在大门口多不好。”“林总,”对这位不大不小的投资方,警卫的态度称得上恭敬,“您也帮我和张院长解释一下,不是我们要为难人,这个事情它不符合规定,我们不敢担这个责任哇。”“你要讲重点。我连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上来就要我去找张院长求情?”张语彤在右声道里幽幽地说:“他还挺会演的。”赵贝思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那你是没见过他谈判桌上是什么样子。滑头得很。”“林总,是这样,”另一个警卫这才反应过来,“出了那个事情,各方面都要收紧点的嘛。我们早上刚接到通知,要求一人一证,提前报备。张院长这些客人有的有,有的没有。我们也很难办。”他说得掐头去尾,含糊其辞。想来是园区交代燃烧瓶事件要对外保密,怕被他们身后的这群外国人听了去。赵贝思用余光去瞥参观团的人,正好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在观察她和林亦洋。她笑了笑,幅度很低地点点头——发送一个友善的信号。林亦洋问:“那我临时带来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今天也进不去了?”“没有没有。您让她登记下云端ID和生物ID就可以。”“那这些老外也这么办,不就好了?”“他们不行,他们是云梦疗养院的访客。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做区分。”林亦洋顿了一下——他在无声地强调——接着,谈话又流动起来。“哪个单位通知的啊?”“云管协。”张语彤说了一句什么,赵贝思没听清。她的心里打起鼓来。林亦洋淡淡地应了一句,也忍不住转过身,和她交换了一个警觉而无奈的眼神。云管协,全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是针对云端事务而特别设立的行政机构,下设三司四办,职能涵盖机构资质审批、内容传播监督和安全建设。赵贝思陪着张语彤跑注册流程的时候打过交道,当时手续齐全,材料到位,没有什么阻力;如今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突然如此重视所谓的“安全问题”——只针对云梦疗养院设置的访客制度,挡不住申请参观园区内其他公司的人,又怎么能够保证安全呢?林亦洋开口了,赵贝思惊异于他还愿意帮张语彤说话:“规定虽然是这样……搞得太突然了,张院长没个准备,这也是能理解的。”“能理解,但是……”“我呢毕竟和张院长不算熟,这话按理也不该跟你们讲。实在是担心你们栽坑里了,我提个醒,你们不好往外说,知道吗?”两个警卫都愣住了。他们茫然地看着林亦洋,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林亦洋微微往后侧身,在这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参观团众人,因此到现在才第一次和他们有了视线交流。“张院长这些客人,放在世界上也是很出名的。神经科学家,社会活动家,还有公共卫生官员。你们视觉捕捉到云端,人脸识别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对……还真是。”“林总,我们是真的没多想……”赵贝思已经先听张语彤介绍过参观团的人,知道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称得上小有名气。让她意外的是,园区管理方竟然没和执勤的警卫通气,只让他们照章办事。林亦洋则乘胜追击:“人家千里迢迢,从好几个国家飞过来交流,被这样拦在外面。传出去张院长没有面子,坐办公室里面发文件的人说一句‘下面执行出了问题’也就摘干净了——你们呢?”警卫的脸色变了。他们嗫嚅着:“这个,实在是……”“来了就是朋友。”林亦洋示意参观团的人往前走。为首的白人男性似乎已经理解了情况,向着他和气地笑了笑。赵贝思知道,是收场的时候了。林亦洋说:“这样吧,我有一个主意。多出来没有走过访客流程的四个人,登记在我公司名下。程序上没有问题,你们呢也不用做这个坏人。大家都好,怎么样?”他们没有犹豫太久。“没问题,没问题。那没有申请的四位,还有林总的这位客人,麻烦过来登记一下。”张语彤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从她那里切断了视觉共享。赵贝思猜她先前在忙别的事情,现在要去收尾,也不再追问。林亦洋已经和参观团的人攀谈上了,正在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做自我介绍。她一边往安检口走,一边给他发意识流:“我还以为你肯定不打算帮这个忙呢,怎么突然让利大酬宾了?”“云管协手伸得太长,生意会不好做。这个事情上咱们是一个战线。”又隔了一会儿,他加了一句:“不过一会儿你得带他们去我公司转一圈,走个过场,我也不想真的惹上什么麻烦。”“你不跟着来吗?”“赵女士,我还要赶飞机。”她回过头,果然看到他交换好了联系方式,正匆匆地往停车的方向走。“帮我多宣传宣传,就算这个人情你俩还掉了。咱们有空再约。”“好。”“我再多嘴一句,你真的要离职去云梦吗?你看这个形势……”她再度望向疗养院的方向。她不确定是否看到了那栋建筑,但她知道张语彤和陈茉都在那里。而前三十年她经历的所有人和事,她形成了的这整个人格——它们的存在意义,从某方面来说,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能够驱使她做出这个决定。“当然。就像之前说的,我希望自己能‘无愧于这样的幸福’。”“知道了,21世纪60年代的康德主义者。”他仿佛就在她脑子里叹息:“祝你们好运。”今天,她删掉了博客里所有的文章。脑机推销人员第三次上门了,她隔着门说不需要。十分钟后,他们走了,门缝下的地板上多了一张传单。纸质,蓝底白字,一看就是为老年人专门准备的。不单因为字号很大,也因为成长于云端时代的年轻人并不读书。黄钰把传单捡起来。鲜明的初号字体平铺在A4大小的纸面上——“开发大脑潜能,飞跃年龄障碍”——她像烫到了一下飞速将它对折。然后再对折。她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穿过客餐厅,到露台去。传单在她指尖逐渐成型为一只纸飞机,有白色的锐利的喙和深蓝的三角形翅膀,适合摆在任何一个空一些的柜子上。但一拉开玻璃门,她就把纸飞机对准天空投了出去。蓝白色的飞机在夕阳中平稳地滑行了一段,突然一头栽下。她注视着它的轨迹消失在一栋楼的阴影处。毛边纸的边角依旧在风中猎猎地卷动。黄钰抽掉最上面的几张。它们又进了堆肥桶。她不需要脑机。她当然知道,如今,脑机几乎就是人们的第二个大脑,一种扩展了的心智。可以向它要求无边无际的知识,也可以利用它提升自己的上限。写诗将会变得容易:世纪初就有了作诗机的程序原型,而在往后的十几年间,技术专家们更是往人工神经网络中输入了大量的学习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李白、莎士比亚和阿赫玛托娃。这不是说机器可以自发地作诗,不,它们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它们还未能拥有强烈的主观感情。但如果任何一个人想写点东西,他大可以在任何地方打开自己的脑机,随便写下一个词语,然后——犹如世纪初在搜索框内键入一个词时发生的情形一样——大量的联想会自动地出现。因为人工神经网络已经基于语义分析和符号研究,形成了一整套对诗歌语言路径的理解。这是一种穷举法,只不过穷举的对象是“诗句的可能”。这可真是一种难以拒绝的便利,黄钰冷静地想,但她不能承认那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为了抵御这种诱惑,她干脆连脑机都没安。夕阳的金红色在露台边缘平滑地滚落下去。天黑了,无云的夜幕中,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现,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她在黑暗中寻找着描述这一场景的词语——她刚刚想到了什么?对。“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黄钰匆匆地站起来,没有研墨,也没有开灯,而是抓过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洗衣机面板上的圆珠笔。她在黑暗里写下第一句。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然后是第二句。或近或远的所有事物,都将很快地消逝,她听到有人在按门铃,可能是又一波地推的脑机销售人员。客厅的灯关了吗?关了。那不如就装作她不在家。黄钰知道,现在应该任由这道狂喜的电流击中自己,她不能停下。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门铃不依不挠地持续着,试图混杂进她的思维。水面落下了,但没有任何谜底升起,灵感开始变得纤细,脆弱,一折即断,在声波中摇摆。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她写不下去了。铃声淹没了一切感官,她只来得及在它完全逃走前捉住空中落下的最后一点吉光片羽。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黄钰丢下笔。咆哮着。她拉开玻璃门,冲进客厅。不管按门铃的人是谁,她都预备把这辈子最强烈的怒火直接浇在他的头上。她将不顾礼节,歇斯底里,像一个泼妇一样手脚并用,把这个该死的不速之客撕成碎片。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后。寸头,单眼皮,国字脸。她认得他。黄钰一声不吭,她的心里只剩下讶异。男人显然也不太自在,但他脸上还压着一种别的东西。一种黑纱一般的情绪。正是这种情绪带他来了这里,也正是这种情绪迫使他下定决心开口。“黄钰……阿姨。我爸想见你。”那个抛下她回归了自己家庭的男人。“他快不行了。”张语彤站在一楼的接待大厅里,等着岳颖从住院部过来汇合。十分钟前,赵贝思发来联络,说她已经带着那些人参观完亦洋纳米的研发中心了,但不打算坐园内的代步车,会慢慢走过来——大概是为了给她留准备的时间。她倒是没什么要准备的,也就是把堆积的工作再梳理一遍,能分发的就分发出去,然后提前启动多功能会议室里的侍从机器人帮忙布置会场。唯一需要调整的是情绪。她不想承认,但确实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懊悔:为接受采访时不够有先见之明,也为之前没有真正把林亦洋的警告放在心上。至于云管协的介入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努力不再去想。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为了转换心情,她抬起头,环顾接待大厅的全貌——这是整个疗养院里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头顶上方二十米左右的高处,平卧着玻璃和钢骨构成的天花板。初秋的天空被这工业穹顶的三角几何构型分割成色调不一的几片——天顶处浓郁高远的蔚蓝,卷云羽毛状的边缘沁出的靛青,向着地平线低低垂落的浅碧。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这层屏障,在铺着白色大理石瓷砖的接待大厅里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偶有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经过,像一只警觉的鹿敏捷地穿过雪原。大厅两侧各有一架最新式的磁导扶梯,但大部分员工还是更乐意搭乘边上的传统电梯。电梯更快些,而且一侧设置了两个。经由它们,接待大厅连接上了东楼和西楼,前者是科研和支持部门的工作基地,后者则几乎全被改造成了住院区,只留下了半层供后勤团队使用。地面之下,则是侍从机器人主导的自动循环系统。医疗垃圾,生活废水,甚至耗材消毒……整个机构能够运转,有赖于它们不知疲倦地工作。她转动头颅,比对着眼前的风景和云端样板间里的模拟图像,感到很满足。这栋连体大楼,这个接待大厅,甚至她脚踏的这块瓷砖,都跟她和赵贝思在云端空间敲定的那个虚拟蓝图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她喜欢这种精确,也喜欢这种把脑子里的构想一步步变成现实的感觉。不管将这种人格特质命名为意志力还是创造性,它都必须是实用的、可重复的,然后才能去谈所谓的激情——就像这片处处体现着力学计算的玻璃穹顶一样——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岳颖总算来了,她从西楼的电梯间里冲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张语彤觉得总有一天要和她谈谈这个问题。赵贝思和参观团的八个人也来了。他们出现在大厅的感应式玻璃幕墙后,正注视着这一整面墙褪去深蓝的颜色,逐渐变得清澈透明。现在,光线肆无忌惮地从天花板和建筑的正面涌入,在这片宽阔的空间里自由地折返,也在不同材质的平面上消耗了它们的能量。整个接待大厅如同一块包裹着微缩景观的水晶,精致的内部结构在玻璃板的背后光彩熠熠。而站在外面的观察者却刚刚经由宽阔的柏油马路,穿越江汉平原单调的风景而来。这形成了一种错觉:疗养院内外,其实是两个世界——很难说哪一个更真实——但对于初次到访的病人和合作者来说,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体验。张语彤带着岳颖迎上前去,正好玻璃门平滑地向两边滑开,一股微热的风吹进大厅。她向为首的中年白人男人伸出手:“史蒂芬博士,您好。真不好意思,我们的沟通出了问题,给你们添麻烦了。”“哦,不会的。”史蒂芬顶着一头发白的金发,神情自如。他的中文很流利,但依然看得出脑机内置的转译痕迹——一种微妙的语言上的不协调感,也缺乏语气上的起承转合。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张语彤的手:“不是。我们应该感到尴尬。没有提前说明,带了多的人过来。”他指了指身后的其他成员:“有些人,多的人。我们之前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就说一起来看看。”在园区门口的交涉,看样子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张语彤松了一口气,正好看见赵贝思站在一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这位不知道之前和你们做过自我介绍吗?她是赵贝思,我的大学同学。”“名字确实知道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探究,“但我以为是林亦洋的朋友。没想到也是云梦的朋友。”张语彤和赵贝思相视一笑。“我以后可是要来给张院长当助理的。”“是合伙人,不是助理。”张语彤纠正。“哎呀,都一样。”赵贝思远远地点了一下导诊台前地面上的投影:深蓝色的圆形图标缓缓转动着,在它的正中央,一只海鸥的剪影掠过以细线勾勒的波浪状云层,边上则环绕着考究的中文衬线字体——“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报道里,记者们常常把这里简称为“云梦疗养院”,或者干脆就是“云梦”。总之,图形、字符、线条,都使用了统一的纯白色,嵌在群青的背景中,好像夏日天际耀眼的珍珠状云顶。而赵贝思的脸,也被这蓝白相间的光辉照亮。她面向史蒂芬:“这个标志是我设计的。‘云梦’这个名字,也是我和语彤一起想的。最迟年底,我会从目前的公司离职,正式加入这里。”史蒂芬来回地看着她和张语彤。与此同时,赵贝思手上浮现出一张全息投影的电子名片,她轻轻一甩,将其无声地飞向他。“未来的职位,应该是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的CPO。所以媒体见面,记者会,成果发表……甚至机构合作方面的一些谈判工作,我都会参与。”电子名片在史蒂芬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开始向内折起,又轻盈地打开,像一只反复张合翅膀的蝴蝶,这代表那上面的信息已经被对方的脑机接收并保存。接着,史蒂芬也向赵贝思发送了一张类似的电子名片。他笑着伸出手:“那么,希望我们会一起合作得很好。”客人们的参观路径很明确,先在报告厅坐半个小时听概况介绍,然后吃饭,下午由岳颖带着去西楼的院区实地走一圈。午餐会安排在东楼的多功能会议室——房间里所有家具都是积木式的,可以自由拼装,眼下,它们被侍从机器人搭建成了环形吧台桌和几组高凳。台面上也已经摆出了一些冷盘和甜点,供一会儿围绕吧台桌走动攀谈的人们随意取用。张语彤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类似的午餐会时,和赵贝思抱怨整场下来都没什么可吃的。当时,赵贝思手上端着香槟杯子,一边等侍者斟酒,一边听张语彤说话。没等张语彤结束那句话,她就打断了她:“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来吃饭的。”说完这话,她端着那杯金色的香槟酒,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直奔下一个被瞄准的社交对象。现在,张语彤自己倒是很适应类似的活动了。客人们鱼贯而入,她和赵贝思站在房间中央迎接,两人脸上都是相似的表情:随和,愉快,注意力集中,但没有太多别的内容。年轻的医生们之前见识过一次,评价她们俩:“笑得十分商务。”张语彤则模仿赵贝思的语调回敬:“这就叫做职业。”史蒂芬和她俩都打了招呼,带着自己的人随意落座。张语彤这边,医生和技术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音乐渐起,挑高的天花板上,天窗引入了阳光和微风。所有人在一片不自然的安静中混杂地坐着,直到几个年轻人站起来开始做自我介绍。而后,既然他们逐渐延展开了话题,其他人也找到了机会参与其中。最初的热络过后,就像蒸腾的水汽在空中聚集成小朵的云,小圈子开始形成。这是适合加深感情的时刻。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从吧台上拿了一杯新的柠檬沙瓦,站起身。张语彤目送她绕过大半个吧台桌,在史蒂芬边上坐下。公开层面的合作往往需要依靠私人的友谊巩固,而赵贝思尤其擅长此道。她似乎有一种天赋,能够使人们相信她的亲切热情完全是真诚的,双方共同的立场和利益只不过是幸运的巧合,一种锦上添花。张语彤就完全没有这种近乎直觉的能力。但既然赵贝思在这里了,她可以放任自己休息一会儿,远远地,按照本性地,游离在午餐会的边缘。人们三两成群低低交谈的声音从几个不同的点位朝她这里扩散过来。左边,一个红发的青年向岳颖解释着什么,他涨红了脸。右边,她看到几个女孩聚在一起,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肯定不是在交流工作经验。有许多缘分开始于这样的聚会,也有很多想法诞生在这种偶然的碰撞里,包括张语彤自己对云梦的设想。每一次置身于这种氛围里,观察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汇,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光的干涉条纹,尽管二者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毫无相同之处。但不管多么抽象的概念,哪怕它属于物理学,人类总是倾向于把它描述成一种感受,或者毫无道理地联系上正在进行的生活,仿佛这样才能使世间的一切概念变成自己的。她也不能例外。右下方,一只白皙的手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衬着黑色的桌板,几乎可以说闪闪发光。张语彤倏尔回过神来,往边上让了让。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一个女人在她边上坐下了:黑色长裙,黑色鸡心领毛衣,深棕色头发和湿润的灰色眼睛,鲜明的斯拉夫人特征——这使得张语彤必须稍加努力才能将芭蕾舞演员的联想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你好?”“你好。叫我伊琳娜吧,张语彤博士。”她感到脸上一热:“不。我只是……我没念到博士。”“那么。张院长?”“可以的。您随意。”她再一次注意到了脑机转译的痕迹,纠结语气和称谓显然不是那么必要。伊琳娜的脸上扬起笑容,这张脸之前看上去有些紧张,但现在柔和了许多。她慢慢地说:“之前您在报告厅,讲解得很详细。我还有一些好奇,想向您请教。”“请说。”“为什么您说,‘云梦’和‘清明梦’是一个源头,但并不是一个东西?”“伊琳娜,你的专业背景是?”她接过张语彤递来的柠檬沙瓦:“社会科学。如果您觉得有用的话。”“希望没有冒犯到你,我只是想确定下应该从哪里解释起比较好——您知道快速眼动睡眠吗?”“知道。”“人的睡眠基本是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的交替?”“我想我知道。做梦几乎是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发生的,对吗?”“完全正确。”张语彤给自己也要了一杯柠檬沙瓦。吧台后方的侍从机器人轻盈地转向她,呈上刚做好的饮品。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既然这些基础的知识您都知道,那接下来的部分解释起来就不会太难。”“首先,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人的脑电波与清醒状态下是很接近的。”柠檬沙瓦的玻璃瓶身上,有水滴滑落。张羽彤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希腊符号。“我们把它叫做高频β波。”史蒂芬顺着赵贝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瞥见张语彤以水为墨,在桌上写着什么。他转过头,心血来潮地提议:“真的很好奇,看起来张医生很有兴致。也许我们应该走过去,加入。”赵贝思笑了:“张院长只会在和人解释原理的时候情绪高昂。相信我,她们聊的东西是我们在教科书上背过一万遍的那些。”“哦。不过让我意外,贝思女士有我们学科的专业背景。”“但我不擅长做科研。”“而张院长不擅长人际关系?”“是的,是的。您非常敏锐。”他从善如流地改掉了对张语彤的称谓,是个易于合作的好兆头,赵贝思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她和张语彤寻求的合作对象除了必须通情达理,还得具备相当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云梦的项目还是小范围的、试点性质的,但她们俩都认为,它值得推广到其他地方——受困于时代或身体的心灵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如果这个社会有“陈茉”存在,别的社会也会有。“只是我私人的好奇。您所在的国家,对‘云梦’的看法是什么样的?”赵贝思盯着史蒂芬玻璃珠一般的蓝色眼睛:“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么做。”“不赞同的人,他们说什么?”赵贝思有点语无伦次:“有些人认为——选择进入维生舱,活在虚拟现实的梦里,直到生理机能完全衰竭——他们说,对于亲人来说,这等于美化过的自杀,而病人都是活死人。”“你知道,在我这里的病人,他们就算不这么做,也会被看成‘活死人’。”“啊,那倒是的。我很抱歉。”史蒂芬若有所思地望着张语彤的方向,那里的讨论看来也渐入佳境,伊琳娜听得很专注,并没有打断张语彤。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来:“我们国家的一位哲学家有写一句话,我在想,你是否读过?”赵贝思示意他往下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赵贝思笑了。引述经典的时候,云端转译功能会从现有的书籍资料中寻找最被认可的译文。她大学时读的正是这一本。“我读到过。”“你们主要是无神论的国家。我们不太一样。我本人有信仰。在那个信仰里,自杀是不对的。”他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你想要减少痛苦,如果痛苦不是必要的。”“这样想的人很多。”“对的,对的。所以我们通过了安乐死。你明白?”“我明白。”“很好。然后,我认为,‘云梦’并不能说是一种自杀。你可以说,镇痛剂。帮助。”史蒂芬吃力地表达着,他想说的东西对脑机转译功能而言有些复杂:“或者,慈悲?我不确定,这个词在你们的语言里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人们想要被尊重。决定自己如何死去是一种尊严。我知道你们也这么希望。那篇报道很感人。”她微笑了:“是的,我们是这么希望的。”史蒂芬举起手中的杯子:“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听听张院长在说什么了。天哪,我真的很好奇。伊琳娜是一个刁钻的提问者。”“您的意思是,他们实际上是醒着的?”“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张语彤说:“这也是‘云梦’技术和‘清明梦’的本质区别。”“您继续。”“好。”不知为何,张语彤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当时她还在云底系统。得到每天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一边咽下三明治,一边对着陈茉高谈阔论。眼下她倒是在哪儿都不缺听众了。但曾经默默无言地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如今正沉睡在另一栋楼的某个角落里,像一朵水母,悬浮在深海般黑甜的梦境里。她尝试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对话上。“在‘清明梦’里,我们一般是利用第四个睡眠周期的快速眼动期。还记得之前我说,要求用户在入睡之前想象或者回忆特定的画面吗?相关的脑区活动会被记录下来,到了第四周期,脑机激活这些记录好的神经通路,模拟做梦时大脑的自体输入——”“然后人们就做对应的梦?”“对的对的。然后我们来说说‘云梦’。”身后有两个人接近了,张语彤回头去看。只见史蒂芬和赵贝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过了桌子,在她边上坐下。赵贝思还啜着她那杯饮料。从她的表情看来,上一场对话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史蒂芬转着椅子,身体语言看起来也很松弛。他笑容满面地望着张语彤和伊琳娜:“哦。你们继续进行你们的谈话,我们只是旁听。”“我刚刚和伊琳娜解释到,‘云梦’中的人实际上是醒着的。”“是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伊琳娜,你为什么觉得不可思议?现在闭上眼,也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史蒂芬意有所指地说。他暗示的是云端世界。“是的,但是……”伊琳娜抿了抿嘴:“但这就像看一本小说。我不会忘记我身处于现实之中。”“是这样没错。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张语彤踟蹰起来。大量的理论细节像植物的根系,在她面前交织着,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主线。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要不我来讲吧,面向公众的宣讲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范畴。”“好,你说吧——伊琳娜,她应该讲得会比我更好一点。”“张院长应该也告诉过你了,‘云梦’和‘清明梦’的技术基础很接近。这个接近的意思,除了它们都在脑电波呈现为高频β波的时候运作,还有一层是,它们都涉及了意识中的遮罩作用。”史蒂芬适时地补充了一句:“遮罩作用。比如,你梦到小时候。梦里你忘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有时候你会忘掉你是大人。你知道。”“哦。确实。请继续?”“人们在快速眼动期和在高度清醒的时候,脑电波都呈现为高频β波。因此,通过给后者加上一层定制的意识遮罩,并刺激相应的脑区,我们可以让身处‘云梦’里的人忘掉一些事情,活在一个设定好的世界里。这和做梦很接近,因为都使用大脑本身的自体输入,外界的信息是被屏蔽的。但从大脑活动的水平来说,他们确实是清醒的。他们也会在‘云梦’中睡着甚至做梦,因为大脑依然需要休息。”张语彤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柠檬沙瓦里的二氧化碳已经全部逃逸到空气里了。现在,玻璃杯中并没有任何气泡升起。半透明的乳白液体静止地充盈在它的容器里,仿佛实体化了的睡眠其本身。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插话。不要去谈论梦中梦。否则,她又会想起陈茉,还有陈茉对她说过的那个梦——梦里,“她”告诉陈茉:或许可以尝试自杀。但是,伊琳娜来回地看着她们俩:“等等,我开始不明白了。”“一个简化的说法是……”赵贝思有些无奈:“‘清明梦’是在人们本就在做梦的时候,影响梦的内容,并让人们在梦里恢复一定的意识水平。”史蒂芬接过下半句:“而‘云梦’是在对象清醒的情况下,模拟做梦的机制。他们选择一些客观事实,忘掉。比如,残疾、衰老、重病。这里运作了意识遮罩。然后在云梦里,他们会快乐。”“我们准确吗?张院长。”他们一齐望向她,等待着她对这个简明版解释的看法。张语彤轻轻地说着话,几乎像是在叹息:“差不多。伊琳娜,你就这么想好了——‘清明梦’里的人是经历如同主观现实一般的梦。‘云梦’里的人则是经历梦一样的主观现实。”“有一个中国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说过吗?”那四个字在她舌尖呼之欲出,张合着它的翅膀。但她不打算继续往下说,因为伊琳娜已经抬起了她那双灰色的湿润的眼睛。张语彤想,她大概知道答案。“我想,您说的是,庄周梦蝶?”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2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