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局onSt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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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骗子那赢点钱,不过分吧?| 骗子莫顽03

同学会上与梁秧的相逢,让莫顽重振精神。莫母忽然病重,找工无门又急需用钱的他,把希望放在了自己最擅长的德扑上——以骗制骗,技从骗子手里赢钱,不过分吧。莫顽在知网看过梁秧的毕业论文,研究明清写意绘画对陶瓷装饰的影响。吃饭那天,他送了梁秧一樽清康熙豆青釉瓷瓶,本以为梁秧会喜欢,没想到被对方浇了冷水,她说自己如今兴趣转移了,“这瓶子放我家客厅,只会格格不入。”莫顽倒不在意,接话道,那有空去你家坐坐,我重新再买一件。席间两人主要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梁秧讲读书时自己跟莫顽玩得来,甚至喜欢他,是因为莫顽跟别人不一样。但现在的莫顽太平庸了。这并非说“普通”不好,只是这条道不适合莫顽。人们有个误区,一个少年长大成人的标志,在于他融入并适应了这个社会。反之,我们会说这个人“长不大”、“像孩子一样”。但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长大并非只有一个途径,人可以往“社会”中长,也可以往“社会”外长。有的人天生不喜欢“社会”这个概念,渴望在社会外面的天地漫游,但这不代表他“没长大”。但是在如今的语境下,我们将这类人统称为“长不大的人”,实则是一种污名。这迫使很多达不到社会标准的大人缴械投降,不自觉地往主流人群靠拢,最终成为不尴不尬、两头不讨好的人。梁秧希望莫顽放开手脚做自己。听到“放开手脚”,莫顽想到了孙悟空从石头蹦出来后在海边奔跑的画面。他答“好”。其次梁秧告知莫顽,他们没有可能。如果莫顽对她还有情意,请断除这个念头。“是因为我的普通吗?”莫顽问。“不是,”梁秧说,“我有一个男朋友,在日本留学。”这倒出乎莫顽意料。莫顽偷偷关注梁秧的微博和博客,了解对方的工作、生活、爱好,却从没见她透露过自己的情感。在莫顽看来,一段从不声张的恋爱,要么是这段感情并不明朗,要么就是梁秧在骗人。“那你也挺
2023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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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婚姻雕刻自己的他,却得到一件废品 | 团圆

2021年的520,戏局为大家带来了静岛的《流逝》。那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因为它讲的是每段爱情中必然存在却常常被忽视的部分——消逝。两年之后,我们选择继续带你来看爱情的另一面。有时候爱情的两方,可能来自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刘思远就用尽了一生,才走到妻子江星辰的起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们两个的孩子不要像他一样,被在他看来没有传承价值的基因所困扰,但意想不到的一件事给了他一次迎头痛击。“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上学时可是学过农的。”江星辰说这句话的时候,鼻子一抽一皱,鼻梁周围堆起的浅浅细纹转瞬即逝。她把保温杯放在杯架上,利索地系好了安全带。保温杯里的咖啡是早上现煮的,用的是刘思远找人代购的某个小众品牌的曼特宁豆。江星辰对咖啡豆没讲究,拼配的还是纯的,花香的还是坚果香的,能提神就行,是刘思远不止一次地想要纠正她的咖啡品味。“你们学的农,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刘思远发动了车。崭新的SUV驶出车位,向着小区门口驶去。保安跟刘思远很熟,迎上一张笑脸,刘思远降下车窗,也笑着打了招呼。“刘哥,这么早就上班啦?”“不是上班,回老家。”年轻的保安往车里看看,看到了江星辰,后者对他摆摆手。他知道这对夫妻新婚不久。看样子是要回丈夫的老家过中秋。才七点,路上车很少,他们很快开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刚提半个月,处处都透着新簇簇亮堂堂的精气神儿,跟刘思远的精气神儿交相辉映。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江星辰和刘思远上洗手间,再去麦当劳买些吃的。江星辰就爱吃这些快餐店的早餐,办了月卡,十几块一个套餐,还能续一杯咖啡。服务区的麦当劳只能打包,江星辰拎着纸袋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递给刘思远。刘思远皱皱眉,“咖啡我不要,你都喝了吧。”快餐店的咖啡他从来不喝,星巴克勉强能接受。江星辰去后备箱找保温杯,把刘思远口中的“刷锅水”灌进去,可以路上慢慢喝。后备箱放着他们要带过去的礼品,礼盒装的橄榄油和水果,进口牛奶,大闸蟹,月饼。回到车上,江星辰的手机重新连上了车内的蓝牙音箱。Doja
2023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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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地狱里,必有人占卜爱情 | 命定之人

这是戏局onStage“春日主题”征文的2号稿件,作者饭大,讲一个没有初恋的大龄女律师在塔罗牌的指引下寻找爱情的悲情(搞笑)故事。爱情,是即使你对人性都失了望,仍然想去吃一口的糖。是这样吗?《春天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仍在火热进行,投稿截止日期:5月31日。欢迎继续来稿,写写那些千姿百态的爱情,还有爱情背后的那些人。女律师赵丽丽快四十岁了,依旧还是单身。若是阅尽千帆过的单身也就算了,赵丽丽年近四十,恋爱都没怎么正经谈过。赵丽丽身边不缺追求者,但是她对恋爱提不起兴致。她刚毕业就进了律所,做了一批婚姻家庭案件以后,对男人的兴趣就不太大了。冬日周末她和闺蜜小虎去泡温泉,她对小虎说:你能想象吗?我这个当事人老公四十多岁了,当事人要和他离婚,他让他妈上门去和我当事人谈离婚的条件。我的天啊,他怎么不嫁给自己的妈?小虎看着赵丽丽:虽然男的很多都不太行,但是你真的不打算恋爱吗?你都快四十了,初恋都没有,怎么着来这世界也要体验一把普通人的烦恼吧?赵丽丽说:体验下爱情我也想啊,但是我给你看看我身边的桃花都是啥,远看是桃树林,近看,算了,还是别近看了,你会瞎。赵丽丽给小虎盘点自己的桃花:一号,某基层法院民一庭法官,42岁,离异,年轻时可能很帅,现在整个人胖得如同水缸,肚子越来越大,头发越来越少,他经常在半夜时给赵丽丽发自己写的诗歌。赵丽丽因为常有案子在他手里,不得不经常违心回个好字。这人油腻如大庆油田,赵丽丽买车前不打算考虑这位法官。二号,某医院主治医生,36岁,离异。肤白貌美,声音好听,性格温柔,经常找赵丽丽借书。这个人除了穷以外没有缺点,身上还有点这个时代少见的少年气。但近来这位朋友忽然对佛法充满了兴趣,赵丽丽感觉没多久他就要遁入空门了,赵丽丽和他之前那些暧昧不明的情愫也就就此熄灭了。三号,同行,35岁,未婚,这位爷长得很帅,和赵丽丽谈得很来,两人酒量相当,经常把酒言欢到翌日。可惜他是个海王,赵丽丽和他讨论案件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他微信里给各个女生的备注,赵丽丽在微信里的备注是:(90,75,110)。赵丽丽当晚回家仔细量了下自己的三围,不得不感慨:海王的眼睛就是尺,他说几尺就几尺。四号,小贸易公司老板,35岁,有钱但是太丑。五号,某公司创始人,39岁,长得帅,有钱,和赵丽丽也谈得来。赵丽丽和这大哥约会第四次时,他告诉赵丽丽自己已婚,但他愿意包养赵丽丽,只要赵丽丽点头。赵丽丽问大哥:你要怎么包养我呢?大哥说:我给你介绍客户,你给我20%的返点就可以。赵丽丽嘴里塞的惠灵顿牛扒差点喷出来:我这不但要卖逼还得卖身。自己让他睡了不说还得帮他干活。商人就是商人,连包养都能做成一门生意。六号,无业富二代,有钱,帅,会撩,未婚,但比赵丽丽小十岁。六号对赵丽丽很大方,花钱如流水请她吃喝玩乐,送的礼物没有低于四位数的。赵丽丽最后把他删除了:一是赵丽丽不喜欢亏欠别人,她每个月还六号人情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经济压力;其次,她和六号在一起的时候,赵丽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和他约会还是在做他妈;最重要一点是六号喜欢喝完酒骑摩托飙车,赵丽丽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赵丽丽虽然喜欢看韩剧,但是从来不想让自己成为韩剧里的女主角:万一他哪天被车撞死了我怎么办?小虎哈哈大笑:你当然是继承万贯家产啊。“还有七到十三号,你还想听吗?”赵丽丽问小虎,“你想听的话,我抽根烟理理思绪,继续讲。”小虎一脸同情看着赵丽丽:别说了。我都快听哭了。两个人把身体埋进温泉里,十分钟里谁都没有说话。赵丽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单身到现在:她长相和身材保持得不错,收入可观交友广阔性格开朗,就是遇不到合适的人做男朋友。她说:小虎是不是现在除了绝世美女之外大家都找不到男朋友了?怎么我觉得我身边的女孩都在找男朋友?小虎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觉得是这样,你嫌弃的人可能是别人眼中的梦中情人,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赵丽丽问小虎:那你觉得我和这几号里的哪个人可以捞一捞,你说啊?小虎说:不如你去算算塔罗牌,看看从这里面选哪个做交往对象。那天我选了个视频测了下我和未婚夫的感情走势,虽然关于我们俩未来的发展趋势说得不太准,但是现状描述还是很准的。赵丽丽点开了B站的主页,找了一个“下一个约会对象”的大众占卜视频看了起来。赵丽丽听到
2023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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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去爱人,和死了被人爱,你选哪一个 | 不过神仙和没事妖怪01

深受戏局读者喜爱的作者静岛,出版过一部爱情小说,叫《不过神仙与没事妖怪》。征得许可后,戏局onStage将在公号刊登本书的内容节选,并在小程序中刊登全文。不过神仙,一个好意的神仙,给人许愿,但总带个“不过”;没事妖怪,恶意的妖怪,满足人欲望,但总先劝导“没事”。这一对神仙妖怪,总是结伙出现,因此故事也是成对的。在这些彼此照映的故事里,我们看得到人心里的爱与欲,贪嗔痴,还有如同火光一闪的通透。谁也不记得赵盈盈的la
2023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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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前任过得好,但也不能太好 | 丝丝点点计算(下)

结婚,当然是要有感情的。但是对没钱没地位的人,没办法产生感情。请接着看《丝丝点点计算》。第二天,王子栋下班的时候在大堂等到了郑青青,和她打招呼,郑青青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去,王子栋还想跟着她上楼聊,又怕自讨没趣,犹豫的时候老大的电话来了,中气十足:“兄弟,明天晚上聚聚,误诊啊,是胰腺炎,不是胰腺癌,老子没那么容易死。”王子栋说了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挂了电话,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不然为什么早不来这个电话,晚不来这个电话,偏偏在他要去求饶的时候来呢?王子栋走到车库,坐上车,听着音乐坐了一会儿,把郑青青的微信删了。自此之后王子栋每天下班后都刻意在办公室多呆十几二十分钟,确保不会再遇到郑青青,休息天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把偶尔奔涌出来的思念变作轻薄话对陌生女人说,由此还有了几段不错的露水姻缘,爱不爱的,他想,总是能戒掉的,就像戒烟,只要足够怕,再想也不会去沾。过了大半年,王子栋在上班的电梯里遇到了郑青青,郑青青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以后会常遇到了,我换到日班了。”她手上拎了个黑色的香奈儿handle,按电梯的左手上戴了婚戒,尚美的约瑟芬系列,贵气逼人,王子栋呆呆地点头:“挺好,恭喜你。”吃午饭的时候王子栋和同事聊起半年度评优,文艺版都是清高的不愿意争抢的人,向来是轮流分猪肉,王子栋故意挑话头:“社会新闻版妖魔鬼怪多,肯定又要撕。”“那不会,这次肯定是郑青青。”王子栋吃了一惊:“不会吧,刚转正没多久就能优秀?”“你还不知道啊,郑青青现在牛逼了。”郑青青休息天目击了一次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她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救护车本来是就近原则要拉伤者去附近的二甲医院的,郑青青懂行,坚持让送脑外科最强的三甲医院,“她人好,还陪着去了急诊,路上联系了熟悉的医生,那人要不是送得及时,可能就会落下残疾了。结果人家居然是房地产老板。”王子栋明白了,房地产就没有小老板,有无数种方法帮郑青青,别说换到日班了,让她拿几条轻松滋润的线也是轻轻松松的。“美女救英雄,老板以身相许了。”“我看她车都买了,mini。”王子栋讪讪笑:“好人有好报。”去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王子栋淡淡提起郑青青的近况,爸爸略带后悔:“倒真是个好心的人,本来要是还在一起,救了老板,老板愿意经济上报答,说不定倒是好事。”妈妈白了爸爸一眼:“你以为她傻啊?要还在一起啊,肯定就甩了子栋跟老板了。”说得嘴硬,到底还是酸溜溜的,王子栋其实也有点酸,这小半年他已经把心态调整到祝福郑青青了,希望她过得好,但如今知道她过得太好,自己却不好过了。过了年就32岁了,王子栋想,这小半年他去相亲过几次,家庭门当户对的,长得实在和郑青青不能比,交友APP上倒是遇到过两个相貌好的,一个谈吐不行,一个就是出来捞的,睡第二次就要买手机,高不成低不就,他没法勉强自己。有天社长把王子栋叫到办公室,说有个浙州晨报的记者要调到文艺版,社长态度郑重其事,却欲言又止:“她说很喜欢看你写的书评影评,点名要跟你,有些话不方便说,总之好好照顾她,但是千万不要越界。”社长说话向来微言大义,不如此不能体现出天威难测,能提示到这一步已经算给王子栋妈妈面子,王子栋不敢再问什么。那天下午袁媛来找王子栋报到,脆生生叫他师父。袁媛26岁,漂亮得有点假,看得出来动过脸,衣着服饰低调但都看得出是好品牌,王子栋估计她家里有点来头,浙州快报这样的人物不少,都不缺钱,缺份能够对外说的体面工作,还能说什么呢,社长压的关系,带不动也得带,他淡淡应酬她。没想到倒是有惊喜,王子栋很快发现袁媛脑子灵活,笔头不错,还有很多采访资源,谈吐异常老辣,是个相当成熟的记者,根本不需要他的额外照顾,除此之外,袁媛爱好广泛,和王子栋颇有共同语言,和她相处是愉快的,而先抑后扬的心理落差加大了这层愉快。
2023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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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计算你的爱,也算计你的钱 | 丝丝点点计算(上)

到底结婚这件事,要不要感情的?大部分人都认为结婚结的是利益,讲感情的是傻(消音),对吧?太好了,王子栋也是这样想的。给实习记者上课的时候,王子栋注意到了郑青青。郑青青老老实实坐在第一排正中,一看就是好学生,头发浓黑得不像话,苹果脸白里透红,能看出毛茸茸的光泽,胸大,说不定有D杯,简直是放在桌面上,下课的时候她起身去喝水,王子栋扫了一眼,屁股圆滚滚的。王子栋31岁了,自信能很好掩饰自己的窥视,借着审视全场的机会欣赏了郑青青好几遍。王子栋看着花名册,实习记者郑青青,浙州大学新闻学毕业,能考进来不容易,社会新闻版午夜热线。可惜了,和文艺版在两层楼,工作时间也错开,何况年轻热辣的女孩怎么会没主,轮不到他的。后来王子栋经常会看到郑青青,下班的时候,王子栋走去车库,郑青青一身灰扑扑地逆流而上,衣着故作成熟,格格不入地衬得她更年轻,她脸上是不自知的倔强和凌然,像即将奔赴战场,实习期,太认真,太在乎了。王子栋眼看着郑青青渐渐清减下来,惋惜地想再瘦就不好看了,有几次,她的身影划破黄昏直愣愣走过来,身上恰到好处的肉轻微荡漾,王子栋总错觉她是走向自己。恍惚了几次之后,王子栋忍不住去打听了郑青青的情况,居然还没男朋友,肯定是眼光太高了,王子栋告诉自己:算了,搞不定的。想归想,每次看到郑青青,王子栋还是觉得心痒难熬。过了一个来月,王子栋加班等一个作家的流星雨观感稿,无聊上天台看流星,没想到遇到了郑青青,当时她手肘撑着栏杆,仰头看天,嘴上叼了根没点着的烟,她的脸庞在浙州冬夜暧昧的光线下显得越发童稚,身形却熟透了,这种反差增加了她的魅力。王子栋到底没有压抑住自己,他过去给郑青青点着火,找话题和她胡扯,郑青青一边笑盈盈听他说话,一边傻乎乎地抽烟,王子栋忍不住试探着说她可爱。郑青青很不好意思地低头,王子栋心里一宽,要到了郑青青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不管了,追追看,万一追到了呢?他是男人,他能吃什么亏?该怎么追是个问题。王子栋上一个女朋友是妈妈介绍的,有钱病人的女儿,远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两家父母都认同了彼此,男家是稳定牌,父母儿子依次是大学教授、医院骨干和报社编辑,女家则是有钱牌,父母开布料厂,女儿经营电商服饰,两家联姻算得上强强联合。可惜王子栋父母算漏了一件事,有钱的生意人之所以能有钱,当然是因为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而这门技艺在人生大事上自然是要发挥的,谈了两年,到底还是在讨论婚姻细节的时候分手了。算下来,恋爱2年,王子栋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二十多万,说不心疼是假的。是因为太急,怕被看不起,开头就太大方了,刚认识不久就送了个LV,从此为这段关系定了过高的调子,这一次他得小心点。因为有了这层考虑,王子栋追求郑青青的方式惠而不费,送咖啡、点奶茶、微信上转发些笑话,拿着招待票请她去看话剧。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半个多月之后,星期六,王子栋约了郑青青爬山,上山不好走的地段,他故作镇定拉了郑青青的手,没被推开,下山之后还是手牵手压马路,逛公园。王子栋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轻松。那天王子栋第一次送郑青青回家,在城中村七拐八弯的小道避让电动车,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心里打鼓,这里都是巨有钱的拆迁户,有着牢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意识,喜欢内部消化,对外人常常要求倒插门。王子栋意识到自己还完全不了解郑青青的家庭,现在试探已经晚了,要多给自己一点腾挪的空间。郑青青下车前,王子栋说我们刚开始,还有个互相了解的过程,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同事知道,万一以后,对吧,尤其你是女孩子,怕对你不好。郑青青说好,下车轻轻关了门。和让他牵手一样,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子栋有点惴惴不安。第一次正经约会,王子栋带郑青青去了黑珍珠2星餐厅,显摆了一下和主厨的关系,点了几个招牌菜,边吃边聊,秀羽毛,讲浙州快报众人的八卦,说文艺版接触的作家,提到和他父母熟悉的知名教授和医生,聊他最近在看的小说。郑青青看着王子栋仔细听他说,在每个恰当的时候微笑、追问、疑惑、思考,王子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被重视过,越说越来劲,完全顾不上问起她家的情况。吃完了,账单拿上来,郑青青看了一眼,轻声说“太贵了”,然后说:“我和你AA吧。”“不用,哪儿有和女朋友AA的?”“还是AA吧,我爸妈说了,人穷志不短,不能占人便宜。”“怎么会穷,每个月房租都不得了。”“什么啊,我是付房租的。”郑青青说最羡慕城中村的房东了,每天就是搓搓麻将,天上会掉房租,哪像她父母,现在还在老家种地,要一直种到老了。王子栋的心一凉,没想到郑青青的家境差到这个程度。既然家境不好,实习期就那么点儿钱,何必AA人均700的账单,王子栋眯缝一下眼睛,立刻明白了:郑青青这是以退为进,既然穷是迟早瞒不住的,索性摆到明面上,表示自己的独立,表示自己父母的识相,不至于会成为他的拖累。上一次的惴惴不安总算落实了,难怪他会觉得哪里不对劲,王子栋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郑青青肯定是很现实的,她这样的出身,靠读书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就要靠点别的了。如果只是想借着恋爱占点便宜,是不会这么故作清高的,她是想结婚。明白了这一点,王子栋有点失望,也有点坦然,本来么,人家看上自己什么,长得不高也不帅,文艺版的编辑,会点百无一用的玩意儿,无非是开奥迪Q5L,用最新款手机,衣着手表都看得出家境可以。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王子栋计算着,转正之后郑青青的年收入大概在20万左右,如果能跑几条有油水的线,撑死25万,他空闲时候给自媒体写点书评影评,年收入能有30万,这样的收入在浙州,无风无雨要过得小康是没问题,但纸媒这些年稳步走着下坡路,以后很难说会怎么样。何况郑青青父母这种情况,迟早在养老医疗上要靠女儿,窟窿天知道有多大。再说了,王子栋父母绝对看不上郑青青这样的家庭。反正才刚开始恋爱,没占什么便宜,差不多就到这里,慢慢淡下来,也就没这回事了。王子栋一边想,一边和郑青青起身往外走,郑青青穿着高跟鞋,忽然扭了一下,他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腰,情急之下带到了她胸的下半侧,圆润、有弹性,也就半秒钟吧,王子栋马上把手挪到她腰上,但就那么一下足够让他的手都快烧起来了,王子栋舍不得了:先处着吧,走一步看一步,恋爱嘛,是可以分手的。接下来相处是真的开心,王子栋没交往过郑青青这样的姑娘,不作不闹不贪,大雨天也没要他接送上下班,对他所有的约会安排都点头同意,去MALL吃饭,路过包包、彩妆、首饰、衣服,永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有次堵车他迟到了半小时,郑青青也只是担心地给他打电话:“小心开车,不要着急,我没事的。”最要命的是郑青青总是带着好奇和崇拜看着王子栋,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是演的,那演得也太好了。王子栋被郑青青搞得有点迷糊了,他好几次告诉自己要对郑青青好一点,既然是享受和美女恋爱的体验,对方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总归是很识相,不能让她太吃亏,要送点贵重的礼物,至少不能再和她AA制,这样以后分手她不至于骂他抠门。但王子栋转念一想,这么做会让他显得殷勤体贴,无疑在暗示郑青青这段关系是有未来的,再说了,分手了被表扬大方,还不就是个冤大头吗,做一次还不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夕节,王子栋说自己不喜欢这种被商业化的节日,他没送礼物也没送花,请郑青青到家里,他下厨做了顿饭,郑青青赞不绝口,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吃完了之后,他们在投影上看了《爱在黎明破晓时》,当男女主角亲吻时,王子栋也吻了郑青青,她愣愣地由着他吻。郑青青是如此顺从,王子栋又试探着拉她上床,她也没有像样的抵抗。王子栋发现郑青青是第一次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忽然明白自己是错怪了她,每个大学里都有不少富二代,哪个有心机的女人会到22岁才第一次押注的,郑青青应该是真的爱自己。那自己呢?爱她吗?爱到足够结婚吗?有一次,郑青青深夜上班摸鱼,给王子栋发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王子栋想不出来:“不知道,说答案吧。”郑青青没有回复。王子栋等了一会儿,估计她是在采访,等结束会回他微信的。等了半个来小时,还是没有回复,王子栋反复看手机,没错,郑青青的微信是置顶提示的,再等等吧。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悄无声息,王子栋生气了,虽然知道多半是郑青青太忙,但是再忙,回复他一下总是可以的吧?王子栋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消息免打扰,告诉自己别等了,睡吧。一个小时之后,王子栋仍然没睡着,他在黑暗中摸到手机,点开微信,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提醒,3个小时内她总会回复吧,他为自己居然这么在乎不好意思,告诉自己是在担心她的安全。到了凌晨3点多,失眠的王子栋投降,他给郑青青打语音,没人接,这次他是真的着急了,穿好衣服下楼开车直奔报社,刚远远看到报社大楼,郑青青的语音过来了,王子栋赶紧接起来。“不好意思,刚才出去太急,没拿手机,你怎么还没睡?”“还不知道答案,睡不着。”“你怎么这么老实啊,不会搜一下吗,火的腿最长嘛,因为火腿肠,哈哈哈。快睡吧。”王子栋说好,他下意识踩了一脚油门,发现自己是想不顾一切去报社拥抱郑青青,这是打算怎么样,他问自己,难道真要结婚收场,他在路口减速,掉头回家。过了几天王子栋去参加宿舍老大的婚礼,老大在市纪委工作,刚当上副主任,娶了纪委副书记的女儿,虽说婚事简办,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王子栋和老同学在一桌,大家都压低声音知根知底地议论老大到底还是辜负了校花,“校花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公务员,也不能怪老大”,“男人嘛,要仕途走得好一点,没有靠山是不行的”,“再好看,看了那么多年了,也看够了”,“换我也做陈世美啊”,“老大这几年不亏,看看这身材,是被校花吸干了”……众人带着未必自知的嫉妒,把话说得越来越龌龊露骨,王子栋像照镜子,看到了自己,他把前几天想豁出去的心按了下来,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第二天约会的时候,郑青青欲言又止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公开关系,王子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使出了拖字诀:“等你转正吧。”他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边说边觉得这次是很难过关了。郑青青居然同意了。王子栋害怕了,是人总有脾气的,像按个弹簧,按下去越多,将来弹起来更厉害,既然肯定要分手,等郑青青顺利转正了马上就得提。不算对不起她,她想和自己结婚,就是在算计自己,无非是他算计到了她的算计,情场如战场,输赢都要认。大学毕业,郑青青好不容易通过两轮笔试两轮面试考进浙州快报社,才发现原来她除了读书考试之外什么都不懂。不懂咖啡分那么多种,不懂梨形身材不能穿紧身裤,不懂欧洲新浪潮电影,不懂为什么领导和同事都可以在和她交谈五分钟内迅速判断出她的出身:小地方来的没有资源的书呆子,进而不再和她多说客气话。郑青青被发配去干最辛苦最没油水也最没技术含量的夜班热线社会新闻。在无数鸡毛蒜皮之外,最让人激动的新闻是车祸,深夜的车祸往往很大,超载的货车、酒驾、超速、闯红灯,电话接进来的时候光凭慌乱的一声“喂”就能嗅到带着铁锈味的血气,郑青青总是赶紧去现场,运气好的话能拍到血肉模糊的细节,虽然知道并不能用,但交上去的时候能让编辑“啊”一声,确认她是认真工作着的。在医院急诊室询问和自己一样疲惫的交警和急诊医生,慌乱赶来的家属身上总是裹着风,一脸还不太清醒的震惊,絮絮叨叨说原本这趟路的目的地是哪里。多么可笑的目的地啊,郑青青想,根本不值得用这样的代价前往,她还平安活着,已经拥有人生最大的幸运,凡事都不要太计较了。然而这样的领悟并不能支撑太久。每天清晨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在隔壁刚下班的小姐们的洗澡和吵架声中努力睡觉,给爸妈的电话中装作很满足的模样,翻看时尚杂志学习如何打扮得像个合格的白领,在打折花车上选择基础款,对着有一道长长裂痕的镜子看自己,告诉自己身上这一套原价要多少钱,她并不比别人差。黄昏是郑青青最害怕的时候,在暮色苍茫中走近浙州快报大楼就开始双腿打颤,那时候报社的日班编辑和记者刚好下班,他们都有着属于知识分子的派头,匆匆和她擦肩而过,天晓得郑青青多想掉转头和他们一起离开。实习记者的淘汰率是10%,郑青青总觉得那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是个混进去的冒牌货,随时可能被踢出来。有天通宵在报社值班,刚好有流星雨,郑青青决定疯一疯,撂开电话,买了一包烟上顶楼天台等流星,却发现自己忘了买打火机,幸好,文艺版编辑王子栋也来了,刚进报社的时候他给实习记者上过课。王子栋给郑青青点着烟,自然而然和郑青青讲这场流星雨的知识,流星即将划过的星座名叫什么,它的命名来自于希腊神话的哪位神祇,星座主体部分是什么结构,最亮的星是几等星……郑青青本来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流星,也就是说,看到1颗流星和看到100颗流星是一样的,但王子栋讲得太有意思了,她在寒风中和他站了半个来小时。王子栋说郑青青故作熟练勉强自己把烟吸进去的模样太可爱了,像个偷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小女孩,他说她可爱,这个成熟儒雅的男人居然说她可爱。郑青青大学四年没有少被追求,她知道自己的身材看上去肉欲,她的好朋友鲍丽芳是个恋爱高手,男生宿舍讨论郑青青在床上会多来劲的话通过鲍丽芳辗转传到她耳朵里,因为先入为主的警惕,她总觉得来追她的男孩子带着一股臭烘烘的荷尔蒙味,而王子栋是不一样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清爽。被王子栋追了不到半个月,郑青青就同意交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从容气息让她向往,所以当王子栋提出先地下情,郑青青虽然不开心,还是装作淡定地答应了。王子栋比郑青青大9岁,浙州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就在浙州快报工作,他和郑青青完全相反,好像什么都懂,在设计师品牌店买衫,写钟繇的毛笔字,玩手冲咖啡,打香篆,平时他们的作息是交错的,休息天一起去打卡浙州的好饭馆,再去王子栋家拉上窗帘看欧洲电影,王子栋有一种用温柔耐心包裹的权威感,哪怕是把郑青青拉上床的时候也是,让她觉得拒绝是不对的。郑青青偷偷观察学习王子栋,如何穿搭成没有精心穿搭的样子,如何不经意地提起某个冷门作家的名字,如何辨别不同乐团和指挥的交响乐的优劣。这种学习开始就像为了应付考试看一本厚厚的经典小说,看着看着却明白妙处,郑青青逐渐意识到自己险些错过多少和生存无关的深刻、纤细、悸动、丰饶的美和快乐。第一次像样的恋爱,却又不能公开,郑青青的喜悦无处分享,只能和鲍丽芳一次次说王子栋,鲍丽芳正在二战考研,接的电话多了,忍不住泼她冷水:“怎么听起来这么小气啊,让你看到钱却不在你身上花钱的男人,最鸡贼了。”郑青青嘴硬:“他对我挺好的,他只是不俗气。”“屁啊,男人没有不俗气的,老男人就更俗气了,你啊,就是吃了大学里没谈恋爱的亏。”鲍丽芳叹口气:“算了,这课总要补的。我以前也傻过,以为一颗真心给人家,人家总会懂的,男人贱就贱在越知道你真心就越欺负你。”不多久,房东提出涨房租,实习期的工资本来就低,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郑青青出于自尊心提出AA制,王子栋没有反对,她没存下多少钱。郑青青告诉鲍丽芳这事,鲍丽芳很果断:“跟他要钱啊,或者干脆搬一起住,他不是有房吗?再不俗气,总要帮女朋友吧。你是不是怕他不肯?要是连这都不肯,还有个屁意思,赶快分手。”那天约会,两人去了一家装潢奢华的法餐厅,每次出去吃饭都是王子栋点单的,他总是边吃边点评,招牌菜的食材有什么特点,烹饪有什么微妙的好处,像上课一样教郑青青如何识别享受。王子栋刚发了一篇好稿子,很开心地要了一瓶好红酒,郑青青每喝一口都在下意识计算这是几分之一的房租,心疼得发颤。吃完了他们手拉着手走路去王子栋家,郑青青头顶心被太阳照得毛茸茸的暖,她的手心微微发汗,想着要如何开口,第一句肯定是最难的,但必须说出口。“那个,子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你说。”是时候了,郑青青张开嘴,从哪里说起呢?她如今的窘迫需要太多补充说明:我已经工作了,不能再向家里要钱,那些对你来说很普通的开销,对我却是沉重的负担,我并不像我努力在你面前扮演的那样清高单纯,我因为虚荣买了那个你说太像LV而不是LV因此显得比LV更愚蠢的轻奢包……在那瞬间的卡壳中,王子栋接了个电话,他示意郑青青等待,拉着她坐在长椅上,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和对方聊创作的结构、文字的打磨,他引经据典,知道的那么多,随口一说就是郑青青不明白的东西,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影影绰绰像是个遥远的背影。郑青青泄气了,抬头看海蓝宝一样透亮清澈的天空,发现她得仰着头才能阻止眼泪掉下来,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真的不敢和王子栋提钱,弱者向强者求助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而在爱情中的弱者就更难了。除了自尊心,郑青青简直不知道她在王子栋面前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因为拥有的太少,她不敢拿出来去赌,如果被拒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王子栋挂了电话问郑青青:“什么事?”“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才能公开?”这是郑青青当时所有的勇气能支撑她问出来的极限问题,一定是她语气或者眼神中的卑微让王子栋觉得不忍,他拽紧郑青青的手:“这算什么忙?等你转正吧,什么都稳定下来,别人也不会说闲话,怀疑我帮你走后门。”理由充分而现实,郑青青只有点点头,一路都在告诉自己,这毕竟不是拒绝,只是带有条件的同意,她还在期待其他答案吗?这样的答案让郑青青庆幸她没有问出本来的问题,就连公开恋爱都要以一种类似奖励的方式给予,她还能指望王子栋给她更多吗?过了几天,鲍丽芳给郑青青打电话,问事情解决了没有,郑青青支支吾吾说了经过,鲍丽芳着急了:“做包子就总被狗惦记。你想想吧,连个公开恋爱都要画大饼,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和你的将来?”郑青青不得不承认,鲍丽芳是对的,王子栋是喜欢她,但这种喜欢是步步为营、随时可以更改的,她还没过实习期,原来在他这里自己也要像求职一样经历考试,考过了才能进入下一关,下一关又是什么条件呢?“怎么办呢?我还是喜欢他的。”“你不要太上头了,男人么,你越给他脸他越不要脸,要是真喜欢,以退为进试试看吧,不行就算了,及时止损。”郑青青找地方套现信用卡付了房租。这之后郑青青拒绝了几次约会,王子栋果然显露了不安,刻意对郑青青好一些,像浙州漫长的阴冷冬天中偶尔夹杂若干没有瑕疵的晴天,温度、湿度、风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摆在以前,郑青青肯定会加速沦陷,而如今她却只觉得可笑而悲伤,身处其中总觉得不安,明白春天还遥不可及。好不容易转正,郑青青和王子栋吃饭庆祝,郑青青说下一步就要争取换到白班。“对,转过去之后迟早会给你几条专线跑,又有钱又舒服。”“谁都知道白班好,没有一点关系怎么调岗?”郑青青勇敢开口:“你帮帮我。”王子栋摇头:“我就是个小编辑,说不上话。”那一刻郑青青彻底清醒了,王子栋之前还吹嘘过他妈妈帮社长老婆动过手术,好歹也是有人情在的,他说不上话,他妈妈总是可以试试看的,无非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父母,他可是答应过转正了就要公开的。郑青青脸色一冷,王子栋看出来了,他想她生气就好办了,吵一架,刚好分手,没想到郑青青直接说了:“真没意思,分手吧。”太突然了,王子栋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本来是好事,但他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心却结结实实痛了。他这才明白高看了自己,感情投入了就是投入了,边投入边提醒自己别当真,他没那个能耐,做不到收放自如。王子栋挽留郑青青,提出先在报社公开恋爱关系,然后找机会把她介绍给父母,到时候就能帮忙了。郑青青一边喝佛跳墙,一边抬眼看他:“我就这么拿不出手?”“怎么拿不出手,你特别好,真的,青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那就是我爸妈拿不出手了?这怎么办呢,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算了,子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当放过我。”郑青青说完起身就走,王子栋想追,但被她说破的那点心思确实是真相,追上了也解决不了。王子栋愣愣坐着,看着郑青青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和刚开始不一样了,衣服的剪裁和搭配都不再有假装成熟的做作,走路的姿态也带着自信,她融入城市中已经毫无破绽,这个他失去了的女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美。这之后郑青青不再主动联系王子栋,王子栋开始松了口气,虽然在一个报社,但日夜分开,又不是同一个楼层,天长日久,谁也管不着谁,这就是最不狼狈的结束。但王子栋很快发现,郑青青对他来说比他想象中更重要。王子栋遇上什么好玩的事都得按住自己别告诉郑青青,休息天变得漫长,下馆子的劲头也没了,深夜躺在床上看片,眼睛看的是AV女星,想的却是郑青青。王子栋没经历过这样的失恋,每天都在熬,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郑青青。有天同学群里老大说话了:“兄弟们,我可能要先走一步。”王子栋开始没看懂,起哄:“怎么,领导干部还想润?”老大发了张检查单:“胰腺癌了。”王子栋目瞪口呆看着群,他点了根烟,又掐了烟,决定就此戒烟,跟着别的同学发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安慰的话。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点开微信,翻着和郑青青的聊天记录,一直翻一直翻,看到火腿肠那段,在黑暗中惨笑,终于忍不住给郑青青打了电话。郑青青接起来了:“这么晚了,什么事儿?”“没事,想听听你的声音。”“没事我挂了。”“等等”,人生短短几十年,怎么就不能娶个自己爱的人了,王子栋投降了:“我想你,一直想你,礼拜六来我家吃晚饭吧。”礼拜六下午,王子栋接了郑青青,去山姆买了两瓶茅台和一箱车厘子,他挑选买单的神情非常严肃,郑青青也很紧张:“你爸妈不满意我怎么办?”“你先别说你家里的情况,第一印象好了,以后都好办。”“万一他们问起呢?”王子栋其实也没有主意,他硬着头皮:“也不会怎么样,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再说,有我在呢,我慢慢做工作,如果有什么委屈,你对着我发。”王子栋爸爸看到郑青青就很满意:“小郑这么有气质,怎么看得上我们子栋。”王子栋妈妈在厨房忙,出来打了个招呼,郑青青说要帮忙,她让郑青青坐下陪王子栋爸爸喝茶:“没道理让客人干活的,子栋来洗菜。”王子栋一边打下手,一边轻声问妈妈:“怎么样?”“几岁啊?”“比我小9岁。”“只怕不定性。”“怎么可能,现在进报社比我那时候严格多了,她千军万马考进来,第一名的综合成绩转正的,很实在,也能吃苦。”妈妈乐了:“年轻好啊,这个腰臀比,是顺产的好苗子。”王子栋笑话他妈妈真不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妇科医生,开了个好头,他想。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还是聊起了郑青青的家庭,王子栋妈妈给郑青青夹甲鱼腿问:“小郑有没有和父母说起过我们子栋?”“还没有。”“是不是怕爸妈嫌我们子栋年纪大?”“那倒不会。”“那你爸妈还挺开明的。也对,你这么小,你父母应该也比我们年轻不少,都还没退休吧?”郑青青求援地朝王子栋看,他也没办法,只能简单说了郑青青家的情况,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王子栋父母交换了眼色,爸爸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退下来的高校副校长仍然保留了开会时的习惯:“婚姻自主,我和子栋妈妈都是知识分子,很开明的,肯定是不会干涉你们什么的。不过王子栋吧,当初理科不好,没有学医也没有学工,我们的资源他都用不上,已经吃亏了,30多岁也就是个编辑,以后的路怎么走,都要靠他自己了。我们总想有个人帮帮他,至少不能拖累他。”王子栋妈妈也叹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总是不全面的,搞得我们好像要做恶人。”郑青青涨红了脸看王子栋,王子栋没想到他父母会当场发作,还想着等郑青青走了再补救,只是轻轻嘟囔一句:“我们感情好,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克服的。”王子栋妈妈笑,“怎么克服?”她又给郑青青夹了一个葱油鲍鱼:“来都来了,多吃点,老家不吃这个吧?”郑青青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我想起来还有个稿子今晚要交掉的,我先去加班了。”王子栋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赶紧站起来,妈妈叫住他:“你刚喝酒了,叫小郑打车走吧。”“我才喝了一口。”郑青青穿上外套:“我打车走。”王子栋也拿外套:“我陪你打车。”妈妈瞪了他一眼:“才8点不到,你担心什么啊你,你不担心担心我的血压!”王子栋呆呆站着,郑青青穿鞋的时候还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眼泪,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妈妈会说高压180,头晕,不肯吃药,折腾着去医院——前任女朋友要求在他的婚房上加名字的时候她就来过这套。王子栋知道自己受不了这套,等传来楼道大门关闭的响声,王子栋才一屁股坐下。王子栋爸爸说:“你请人来家里之前应该把情况先全面告诉我们,本来不用这么尴尬的。”王子栋还不甘心:“现在农村不比以前了,她是独生女,不存在弟弟妹妹之类的拖累,而且现在有新农合,医疗方面的压力也小了。”爸爸摇头:“你妈妈现在是外聘专家,身体吃得消的话起码做到65岁,你以后的老婆家里得能帮你带孩子,但让这种乡下人带孩子,不是说我看不起他们啊,知识层面、教养习惯方面潜移默化很厉害的,我是真信不过。再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有的是麻烦。”“我们不让老人帮忙,可以请月嫂、育儿嫂,家里再装个监控。”妈妈冷笑:“你想得太简单了。章主任家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儿子也和你一样,找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地人,结婚之前说得好好的,什么都不要,能在一起就可以,儿子喜欢,章主任没办法,也要面子,还帮她把工作换到三甲医院。结果呢?生了孩子马上翻脸,硬要把婚房卖掉换学区房,还不是要把婚前财产变成婚后财产吗?闹了小半年,带着孩子回娘家,要离婚,孩子还不到一岁,真判肯定跟妈妈,老人心软,只能吃亏。”王子栋还想垂死挣扎:“学区房是需要买的,也不一定是耍心机,妈你最知道,女人生个孩子多不容易,现在离婚率又高,为自己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妈妈冷笑一声:“房子去年换的,现在女的又提离婚了,说是婆媳关系处理不好,产后抑郁。我看她开心得很,工作搞定了,还能分半套房,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做。我没那么想抱孙子,真不行,你国外代孕去,几十万随你选,清清爽爽。”王子栋越听心越凉,这些事情,他原本的确没有考虑到,郑青青不是这样的人,但不代表她父母不是这样的人。王子栋板着脸吃完饭,灌了几口岩茶,看没人理他,悻悻走下楼,爸爸陪着他下楼,帮忙指挥倒车,嘟嘟囔囔说这老小区的房子就是停车太麻烦。王子栋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前些年他要买房,父母原本存了钱要换好小区的房子,都拿出来贴补他买了婚房,他的确没权力任性。王子栋倒好车要走,爸爸敲他车窗:“都是同事,你和她有没有?分手会不会影响你前途?要好好处理。”“你不要看不起她,她自尊心强,不是那种人。”“那最好”,爸爸朝他眨眨眼:“经历过了,分手最好,结婚是两回事。好看是真好看,不过太好看的女孩你是留不住的,人家现在看得上你,是还没见过世面。”大局已定,不要再挣扎了,王子栋劝自己,他可能原本就是希望父母帮他说出这些话让他和郑青青死心,开车回家的路上,王子栋不断复盘刚才的见面,他好歹应该追上郑青青的,他爸妈欺负她也就算了,他怎么能让她这样一个人走,连自己也在欺负她。王子栋越想越后悔,他从小不算学霸,是在父母的否定声中长大的,和父母斗到最后每次输的都是他,这一次他要和郑青青一起斗到底呢?王子栋回家路上就给郑青青打电话,一直是忙音,到家了他给郑青青发微信,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王子栋气得开了一瓶酒,在沙发上喝完了,他想郑青青的气性太大了,真要在一起,以后有的是委屈,别的不说,三金多少、彩礼多少、嫁妆多少、酒席费用多少,这么多现实的问题都需要商量妥协,一走了之算什么。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
2023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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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店,情人节,多么精彩的一天 | 18层恋人未满

每年情人节,M酒店的奇葩事通常发生在下半夜。但今年,KPI提前完成了——这是戏局onStage“春日主题”征文的1号稿件,作者肥肥安,紧凑讲述了奢华酒店大客户经理江千月在情人节这天经历的所有狗血事件。简单总结:就在这一天,她的工作、友情和爱情,全都经受了考验。《春日主题征稿开启:来,恋爱》仍在火热进行,投稿截止日期:5月31日。欢迎继续来稿,写爱情,而不止于爱情。M酒店坐落于江边百年历史的建筑群的最中心位置。优雅又不失华贵的新古典主义设计精致无比,层与层之间由罗马花岗石圆柱支撑,光影间尽显格调。在风云变幻的酒店业中,堪称一个传奇。位于酒店最高18层的六间顶级套房更是坐拥无遮挡江景与城市天际线,日出华丽,日暮璀璨,多次被评为亚洲最美景致客房。每年伊始的春天是M酒店的旺季,从新年开始到春节再到情人节,六间江景套房需至少提前一个月预定,名仕往来,流光溢彩。“18层今日……今日未满房。”这句话,如同一枚炸弹,重重地投掷在M酒店2月14日的例行早会上。坐在C位的瑞士籍总经理贝纳听了,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砰”的一声把双手锤在桌上,努力克制,却隐藏不住怒气:“十年了,情人节的顶层套房在M酒店从未出现‘未满房’。我无法接受、也绝不容许这样的‘惊喜’在我任内发生!”销售总监May“跪”得相当迅速:“我部门为此负全责。特别是大客户经理江千月!她没管理好熟客D先生的预定,在未得到房款授权的情况下,却系统锁定此房直到今天。”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May苛责嫌弃的眼神,望向了江千月。一向身段柔软的她习惯了被顶头上司May一次次踩扁,以每次背锅主动而丝滑闻名全酒店。而今天,她却辜负了看客们的期待:全然没了平日卑微的态度,丝毫没道歉的意思,只是淡定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将其展示给众人。【江千月尾号7332的信用卡向商户M酒店集团支付人民币69999元】“D先生房款已到账,烦请预定部将18层改为‘满房’的房态。如果各位同仁没什么其他需要与我沟通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为包场‘光之宴厅’的苏小姐一行办理入住了。”心思各异的同事和老板们听到后,面面相觑。江千月礼貌地点头告别,潇洒地踩着高跟鞋步入电梯,按下12层。电梯门“叮”地关闭那一瞬,她收敛了酒店人的职业假笑,身体软塌塌地靠在电梯内的墙壁,双手握住手机做祈祷状,悔恨中带着愤怒:“肉疼死我了!求八方神佛保佑我这个可怜的打工人,行行好吧大金主D!你可一定要按时出现自己付钱啊!!”一小时前,江千月可从没预料浪漫的情人节,会演化得如此狼狈。她刚在上班路上接到梦寐以求的工作offer:成为国际奢华品牌旗下酒店的销售副总监,并前往北方城市上任。比职位更吸引她的是,新工作离故乡小城驱车不过一个半小时,离家太久的她,仿佛风筝找到了线。从升职加薪到濒临破产,宇宙守恒定律诚不欺她。“叮!”12层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光之宴厅尽头一群活动公司的工人,正在七手八脚拆卸“光之花环”水晶吊灯。“给我住手!都停下!谁给你们胆子拆卸酒店标志物的?工程部在哪儿?!造反了吗!!”说着,江千月怒气冲冲地向水晶灯方向走去,顺手把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紧紧的马尾,抄起地上搭建舞台所用的一根钢管,重重又有节奏地“咚-咚-咚-”敲打着拆卸工人梯子旁边堆积的舞台物料。“下来下来!都给我下来!不然我下一棍就砸梯子,让你们摔下来!!”光之花环,是M酒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业之初,艺术家亨泽尔为酒店设计的巨型水晶灯。它以春季初开的花蕾作为灵感,由威尼斯手工匠人打造三千片水晶玻璃花型,整体造型却又化繁为简,簇成如同天使头顶的光环。每当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它在光之宴厅每个角落投射下柔美的光,经过水晶折射出不同深浅度的光泽,如梦似幻。它,就是M酒店的标志装饰物。江千月绝不相信工程部会允许任何人拆卸光之花环,一定又碰到了不守规矩又毫无品味的活动公司。“别砸!别砸啊!”远处以小碎步慌忙跑向她的,正是工作中交手过多次的知名活动公司的负责人Super。“喂,那个抄棍子的,是江经理吗?你先来看看这是什么?”他一手掐着腰,手里捏着一张盖着公章的文件抖了抖:“你不会以为我会没经许可就拆了‘光之花环’吧,天哪噜!姐妹!你都认识我多久了呀,我有这么肥的胆儿吗?”江千月将信将疑地把文件从他手中夺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份中英文的《临时拆除确认函》,仿佛读到了外星文字,满脸问号。“Super,这究竟是哪个蠢货的馊主意??”她愤怒地攥着文件,质问他。“还能有谁?你你你……先把棍子放下,咱俩啊去露台唠唠!”Super翻了个S型大白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文件的一角,把它从江千月手里抢了回来。然后拉起她的手臂,走到与光之宴厅相接的露台上。“要知道,这层叫‘光之宴厅’。没了‘光之花环’,就没了意义。”露台上,江千月点起一根烟,望向远处被春风吹皱的江水。“太没品位了!我不相信这是苏小姐的主意。”苏小姐,是城中低调的地产集团二代。她最爱在夜间临时起意从家里溜来M酒店小住,每次都背着画具,躲在客房里涂涂画画两三天,最后却一张都不带走。作为她的客户经理和同龄人,江千月一开始想当然以为这些充满心血的漫画作品肯定是被遗漏了,一一从清洁阿姨那里收集好,毕竟它们描绘了如此生动而美的二次元世界。在下一次入住时,她将它们小心翼翼用M酒店最华丽的金色礼盒装好呈给苏小姐,但她眼中惊喜不过一秒。随后她黯淡的双眼仿佛叹息着,伸手将礼盒的盖子重新合上。“谢谢你帮我保留它们,但我不想一再提醒自己放弃了什么梦想。你听得懂我意思吗?”江千月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她,但从那天起,两人淡如水的客气开始悄然暖了起来。每次订好房的苏小姐都会和江千月去酒店附近的小街和小店,一起捧着一杯不怎么好喝又昂贵的网红咖啡,发发呆,说说笑。她们聊二次元,也吐槽现实社会的浅薄与势利,仿佛所有平等的同龄女性那样。但每当两人回到酒店,当江千月由员工通道回到位于地下室逼仄的办公室,而苏小姐从大堂升上豪华客房楼层时,她们短暂交汇的吉光片羽,又显得那么不真实。“出馊主意的不是我,也不是苏小姐。我跟你讲哦,整件事简直精彩!昨天接近凌晨了,天啊我不要睡觉的吗?苏小姐那位‘天才’四眼男友汪公子,说什么情人节要气球铺满整个天花板?我说这位先生这样不可行,光之花环挡着整个天花板,你气球升不上去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天哪噜,人家说:给!我!拆!”Super花枝乱舞,喷得越来越起劲,语速也越来越快。“我就心想肯定不能拆,这是M酒店的标志物。结果汪公子说,愿意给我公司多加30万活动预算,而且是拆灯以外的费用,全都归我!!我这不,虽然怕得罪你,但也想赚钱嘛,我就半夜爬起来上网查了查,一查不要紧,嘿!其实啊这灯不是不能拆,这灯啊,历史上一共拆过两次……”江千月深叹了一口气,将半根烟狠狠掐灭在露台的烟灰缸中,用力反复碾碎:“一次是1993年,纪念光之花环设计师亨泽尔去世十周年的艺术展上,被拆卸又组装去展览;一次是2005年,为斯皮尔伯格拍电影布景,那部片最后拿了奥斯卡。两次都有M酒店的实际所有人五洲银行同意及酒店总经理同意,而五洲银行现在的董事局主席,就是汪公子的亲舅舅。”如此大费周章,争做史上第三,她猜到汪公子应该不止是过情人节那么简单。“Super,他应该今晚会求婚吧?”Super赶忙捂住嘴然后环顾四周:“天啊!我说了吗?我没说吧……是我说的吗?我记得我没说啊……”在他的絮叨声中,江千月转头望向一片狼藉的光之宴厅:鲜红色的爱心气球,长而巨大的厄瓜多尔玫瑰,成箱的法国粉色香槟,被堆满了原本雅致而简约的光之宴厅。丑陋,太丑陋了。想到苏小姐今天也定了18层的套房,江千月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制服,在露台告别Super,穿过混乱的光之宴厅,按下电梯按键。手机屏幕上,D先生依然没有回复她的任何信息和电话。真是丧气的一天。“叮”。电梯到达18层。随着电梯门打开,保安部负责人老杜及其几个手下,歪七扭八、紧张兮兮地堵在6号套房门口的走廊上。“杜大哥!你们这是……”江千月小声打着招呼,18层一向保持安静、高端、低调的氛围感,住客所有需求都可以联络一对一管家,绝不会出现这种保安扎堆的情况。“嘘——”大块头的老杜连连摆手,做着噤声的手势,心急如焚地小声说:“别别,别喊,有粉丝威胁要开直播!”直播?这是在M酒店的公共区域被严令禁止的行为。看来春天真的来了,令奇葩盛开在M酒店的每个角落。江千月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她不明白怎么几个高大威猛男都阻止不了一个粉丝的直播呢?6号套房,她迅速回忆早会上报出的18层住客名单,是……Alec?!那个当红流量爱豆Alec?Alec这次入住是为其代言的国际彩妆品牌拍摄广告,他标志性的浓眉令其俊俏脸庞上多了东方古典的英气,代言彩妆噱头十足。此次Alec及团队的房账由品牌买单,因此属于销售部的品牌客户经理夏铮负责。夏铮已婚已育稳定人格的背后,在酒店圈是出了名的明星八卦大喇叭,不知是工作造就了他八卦的性格,还是八卦的性格成就了他的工作。三个月前,他就预测了品牌会请Alec做代言,据说是和品牌亚太区CEO的行政助理吃午餐时知道的。那时所有媒体还在猜测来自同一偶像团体的Alec和队友Blake谁能拿下品牌代言人称号,双方粉丝相互攻击导致热搜崩溃。直到上个礼拜,品牌才宣布了代言花落谁家,令这场网络大战告一段落。“早就和你们说,Alec是被亚太区CEO钦点的,我夏铮的预测绝对是领先热搜的,且信源绝对可靠。Alec签名你们要不啦?外面小姑娘拿到一张要哭死的。”江千月无法理解为什么入住的流量明星会成为夏铮的工作成就感来源。流量明星的入住对江千月来说特别头痛,她的大客户并不喜欢围堵在酒店附近的粉丝挡住出入酒店的路。但尽管职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还是第一时间打给了夏铮,通知他来保护好自己的客户。“喂,你的Alec,好像被私生饭疯狂粉丝堵门口了,快来快来!保安都在呢。”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心情糟透的江千月,看到面前众人堵住了去苏小姐房间的路,脾气又上来了。她倒是要看看究竟什么人在直播。于是,不等夏铮到来,她准备代劳驱赶这讨厌的私生饭:“我们酒店是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粉丝……”当不耐烦的她看清私生饭的那一刻,先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不是别人,而是已连续入住了21天的自己的客户——残障女孩邱思思。邱思思是一名神秘新住客。三周前,她通过预定平台直接下单入住了M酒店,之前没有任何入住这里的数据。在M酒店的宾客系统中,任何一年中入住超过两周的客户,无论房型,都被标记为“大客户”并由江千月直接负责其未来的入住及联络,包括入住期间额外的宾客关怀。作为一家颇有历史的酒店,M酒店在设计上很多地方无法做到如同新酒店一样,为残障人士提供诸多便利。于是江千月每天都会特别关怀邱思思的日程,并主动提议她的用车出行由酒店礼宾车负责。可邱思思似乎并不领情,从不透露行程,只说是来上海就诊的。医疗隐私这招一来,江千月自然不便过多过问。于是,除了每日问候信息之外,并未打扰。没想到,两人相敬如宾的关系在一周前急转直下:居住在低层8楼客房的邱思思开始多次投诉楼上住客噪音打扰。这桩投诉调查下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没有客观证据。于是,这烫手山芋被丢回给江千月处理。考虑到邱思思的身体情况以及需要就医,的确需好好休息,江千月特意批准了将其房型升级到高楼层15层。高楼层的房型昂贵一些,江千月签字免除了升级费用。本以为出于善意的处理方式足以安抚邱思思,不料第二天她继续投诉楼上的噪音,并再次要求升层。当江千月在早间例会上提到这棘手话题时,每个部门各持己见。“更高层和她目前房型价格一样的,只有17层了。和她原始预定的低楼层普通客房价差2000每晚,问题是,谁能保证到更高层她会停止投诉呢?”销售总监May不准备退让。“最近我们酒店投诉率蛮高的,如果在公共平台再来一个残障人士的投诉,酒店handle不来的呀!”酒店公关担心自己的投诉率KPI。“17层的确比较安静,因为邀约Alec的品牌方租下他18层楼下几间作为随行团队房间,但至今还没人入住。如果客户仅仅想换安静楼层,那肯定17层比15层要好些。”预定部经理滑动着手中房态系统回复。最后总经理贝纳拍板:“既然现在也是每晚差价2000,17层又是这样一个房况,加上住客的特殊情况,我决定先满足她的诉求。但是!江千月你必须管理好住客的预期,如果她再投诉,我唯你是问!”江千月赶忙点点头,赶去邱思思的房间与她沟通。“17层真的是我争取到最后的一次调换房间,也确是M酒店目前最安静的楼层了。请您谅解临近情人节了,过几天我们就会迎来满房,再调换房间是没什么可能性了。”“除了18层吧?”邱思思摇着轮椅,逼近站在门口的江千月,幽幽地问。“18层?呃,18层仅有的六间套房也会在情人节迎来满房状态。18层不如17层安静。”江千月心想,难道她还想升到18层?开什么玩笑。M酒店18层的天价城中无人不知,就算邱思思有财力自己支付五位数的差价,也需提前排队才能订到。虽然江千月不习惯凭借外表判断任何住客的经济实力,不过身后桌上堆满方便面和廉价面包的邱思思,大概率不会是18层的目标客户。“18层是顶楼,自然是顶顶好的。我听说戛纳影后上个月也是在18层入住,这个月应该也很多明星吧?”她的话令江千月有些莫名,自然反应般背诵酒店话术:“M酒店所有房间都是先到先得,18层也不例外。任何住客都享受我们最高质量的关怀和服务,每天的客户无论是不是明星,和您享受的服务是一样……”这一通糨糊还没捣完,同层附近的房间门被撞开,接着冲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里高举一个迪迦奥特曼模型,大喊“冲啊!”一下撞到了站在走廊中劝解的江千月。“啊痛痛痛……”江千月捂着被奥特曼袭击的侧腰,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邱思思见此情景,露出一脸嫌弃,摇着轮椅退后了一米,冷漠地丢下一句:“这就是你们最安静的楼层?哼。”接着就把门重重关上了。江千月低下腰,捡起奥特曼,递还给旁边站着的那个慌张无措的小男孩。她无意中看到,奥特曼的胸口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大大的A-L-E-C拼写。“喏,你的迪迦奥特曼!”江千月为了放松他心情,将手臂抬起,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完成了奥特曼攻击手势,小男孩顿时被逗得咯咯笑起来。“小朋友,你带房卡了吗就这么冲出来?你是哪间……”这时,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子慌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先小男孩一步抢过玩具收在身后:“对不起对不起,我门没关紧,小孩一下子冲出来。实在抱歉。”“阿姨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去18……”粉发女子赶忙打断了小男孩,使劲拽住了他的胳膊,塞回了房间里。再次抱歉地笑了笑,立马关上了门。“真是奇怪啊,今天怎么大家都想去18层?难道是社会顶楼的诱惑?”江千月揉着痛处,回到办公室座位才抱怨道。“对了夏铮。”她双脚一蹬,把办公椅滑到身后的品牌销售经理座位上,夏铮正在上班摸鱼,编辑着朋友圈文案。他赶忙收起手机:“喂喂喂,你怎么好像八爪鱼一样,什么时候游过来我这边的!”“问你啊,刚才邱思思旁边连号的4间房,你不是说是Alec团队的人但没人入住嘛?但是我撞到刚才有一对年轻母子冲出来了。”“噢?真的嘛?”夏铮收起手机,耸耸肩膀,表情略微不自在了起来。“唉呀……这些明星团队动辄十几人,也不是每个人入住都要和我实时报备啊。你那个什么思思,有种直接冲上去投诉Alec啊,我一个销售哪里得罪得起大明星?”骗鬼。以夏铮骨子里的八卦基因,不要说Alec这样的顶流爱豆,就算38线小明星,他也会把仅有一两位的经纪和妆发团队服侍得妥妥帖帖。用他的话来说,娱乐圈时尚圈投行圈,无论什么圈,圈里的人都是被围住的,一旦认识了一个,从点到面就会形成一个人脉宇宙。对夏铮来说,就是他内心深处、灵魂浅处那个八卦宇宙吧。其中定有古怪。不过情人节前的M酒店预定太火了,当时的江千月忙着回复其他客户,没来得及多想什么。邱思思,粉发女子和儿子,Alec……几个疑点人物在江千月脑子里被暂时搁置下来。直到情人节当天的18层,此刻正发生在她眼前这荒唐一幕:邱思思坐在轮椅上眼中噙着泪,浑身颤抖着,如同握着手雷一样握着手机;Alec的房门开着,精致的脸庞上此刻只有慌张,只穿着酒店睡袍的他伸出手臂护着身后的粉发女子和她儿子;“叮——”被江千月电话告知后,夏铮从办公室慌张地冲出,赶到18层现场。“如果你们再叫更多人上来,我就按下发送按钮!让大家都看看M酒店是如何对待残障人士的!”邱思思手机屏幕上那个
2023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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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不喜欢的人追求,是种诅咒 | 无存02

互生情愫的情节并没有发生在我和同桌付宁身上,更何况校霸三拳对她突然开展了莫名其妙的追求。然而对于付宁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诅咒。青春期,男生们总是心思活络,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课间不用人招呼,自发聚集在后窗,从上周热播电视剧到科比的庆祝动作,都可以成为议论焦点。有一阵他们热衷于观察异性,中心人物一般围绕张洁展开,时不时爆出几声难辨性质的笑声。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丁一然,他从不屑于参与讨论,在他的大脑里,左边是三角函数,右面是土地改革,没有地方考虑人体生理,女孩只是人类进化的一个分支,课间的十分钟不如用来睡觉和刷题。另一个则是三拳,他一次不落地参与着讨论,只是对象从来不是张洁。班里有几个不着调的男生,私下里举行过一个评比,选手是高一三班所有女生。全班二十九个男生,张洁得到了二十七票,丁一然弃权,唯一一张分票来源于三拳,他投给了付宁。有人起哄,三拳也不避讳,认真解释,脸有啥用,到老了都一个样,你们不觉得付宁身上有股劲吗,跟别人都不一样。我当时自然把票投给了张洁,她在我心里是不可侵犯的神圣存在,即便过了多年我也忘不掉那张脸。但自从知道三拳喜欢付宁后,我总会独立出来一部分精力去观察她。作为同桌,一周之内付宁只和我说过三句话: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东西掉了,选C。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过她,才会被冷漠对待,后来发现,她无论面对谁都是那样的,友好但不亲近,在班里基本没有朋友,就算去食堂也是一个人坐着,吃最基础的套餐,一荤一素,很少变样。付宁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擅长英语,老师在月考前点名让她帮我,她所做的也仅限于考试的时候借我抄两道选择题。我和付宁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绝不算朋友,但说陌生也不贴切,互生情愫这种老套情节没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想如果没有张洁的话,我的票应该也会投给她。三拳在我们班的成绩是倒数第四,倒数一二三都是他的忠实跟班。在几个人的起哄下,三拳展现出了那个年龄段独有的热情和勇猛(也许是鲁莽),对付宁展开了整个年级尽知的追求。刚开始只是送东西,一瓶牛奶,一包薯片,也不当面给,就路过的时候往桌兜里塞,模仿几年后流行的霸道总裁。整整一个月,三拳没收到任何反馈,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三拳从邮递员升级成保镖,十点半的下课铃一响,准时闪现在付宁身边,以两步距离为基准,彻底把她护送到宿舍才结束。付宁同样冷处理,不为所动,甚至俩人共行一路也不说话,像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变态在坚持尾随。我作为付宁的同桌自然也受到了特殊照顾,一向不愿搭理我的三拳竟主动邀请我加入他的篮球队,虽然是替补,但偶尔也有上场机会。不打球的时候,三拳尽可能地向我打听关于付宁的事,我的回答大多都是三个字:不知道。这个时候,三拳总会阴阳怪气地骂我两句,用词局限于处男和矮子。我并不觉得冒犯,这是事实,而且未来也有突破的机会,只是我那阵很阴暗地想,即便我知道了付宁的全部喜好,也绝不会告诉三拳丝毫。三拳对付宁最直接的一次示好发生在十月上旬。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班都要走方阵,这是常规项目,几十个人统一服装,排成一个长方形,绕操场一圈,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大声喊出励志口号,为此还会占用宝贵的体育课时间进行训练。我从未在这项活动上获得到任何意义,丁一然在这点上和我保持高度统一。他说:徐谦,这是一项浪费青春、充当他人工具的活动。但在金毛狮王的压迫下,即便是丁一然也不能逃脱。当时每个班都有举牌的领队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多是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也不乏英朗帅气的男生。金毛狮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要搞民主制,让大家匿名投票,把心仪的领队选出来。往届都是张洁,今年应该也不例外,但等到唱票的时候,所有人大吃一惊,第一名并非张洁,而是付宁。金毛狮王一边整理纸条,一边面不改色地宣布这一结果,还问我们有没有意见。三拳带头在后面拉长声音大声喊,没有——其中夹杂了几人的笑声。我反应过来,这是三拳的把戏。班里男生除我和丁一然之外,大多是三拳的朋友,操控选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余光看向付宁,她低着头,没有被选中的欣喜或激动,而是不停的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掐出月牙。这次变故,反应最大的不是张洁,而是她的朋友赵媛媛,她们两个在开学第一天就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亲密。午休的时候,赵媛媛故意坐到我的位置上,对付宁说,你应该去找班主任,让她把运动会的举牌人换成张洁。付宁小声说,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可以自己去讲。当时付宁正在给三角形加辅助线,一直低着头,赵媛媛感觉自己被轻蔑,气急败坏,立刻拔高了嗓音,像只大鹅,怎么没关系?你怎么得的票自己心里不清楚?张洁不忍,在赵媛媛背后拉她的衣袖,好了媛媛,别说了。赵媛媛甩开张洁的手,我为什么不说?谁能代表咱班不是一目了然吗,为什么付宁就能一直走后门,仗着自己和某些人关系不一般,就可以拉票,这和卖身有区别吗?三拳踹翻了一把椅子,妈逼你在那说谁呢!赵媛媛从来不肯在吵架这方面认输,就连面对三拳也一样,张洁试图插入其中,缓解二人的情绪。他们三个人就像在表演一出早就分配好台词的戏剧,配角占据大荧幕,而真正的主角,付宁,此刻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我在原地犹豫,不敢过去,戏剧的中心舞台就是我的座位。丁一然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付宁跟前,敲她的桌子,班主任有事找你。付宁起立,跟着丁一然往外走,三人的表演暂时失去意义,不一会就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座上。我把撞到地上的课本一一捡起来。临上课前,丁一然又把付宁带了回来,我不知道金毛狮王是不是真的有事找付宁,又或许只是丁一然临时想到的一个借口。我想问,又不好意思,于是撕了张草纸,写了一句,你还好吗?付宁没想到我会给她传纸条,迅速地回道,没事,谢谢你。我看到付宁拿书的手在抖,她的沉默和静止是覆盖在害怕之上的一层薄膜。后来赵媛媛又去找金毛狮王闹过几次,但直到最后,付宁也没有被真的换下来。十月十二号,第一中学高二年级运动会开幕,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次活动。大家统一穿着白色衬衫,蓝色长裤,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串五彩缤纷的氢气球,那是丁一然在周末用班费采购的。付宁的手里没有气球,她攥着高二一班的牌子,手腕纤细,秋风将她的裙子扬起,小腿裸露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付宁!丁一然喊她。女孩回过头,几缕短发黏在她涂了唇彩的嘴上,她用手摘下,并顺势将其拢在耳后。她没能一下从人群中找到发声者,眼神飘忽,扫过每张能看到的脸,也包括我。丁一然说,快轮到咱们了,可以上跑道了。付宁点头,她迈开步子,无数只彩色的气球跟在身后。我遗憾自己手里拿的是牵引线,不是照相机。直到毕业多年后我才发现,不是只有拍成照片的画面才会定格,八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天,付宁的身影总会从五彩的气球中脱颖出来,从未黯淡过一分。在观众席坐了好几个小时,昏昏欲睡,期间不停有人走来走去,金毛狮王根本懒得管。广播提醒提醒下一个项目是3000米,我才清醒,从马扎上站起来,忽然想起自己的运动鞋落在教室了。我赶紧跳下楼梯,抄一条小路跑回了教学楼。推开后门的时候,有两个人抬头,一个是付宁,一个是丁一然。半个小时前我才看到丁一然捂着耳朵在马扎上看书,此刻他站在付宁左边,一边手扶着课桌,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对话。你俩干啥呢?我故作自然地问。丁一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金考卷,东西忘拿了,你咋回来了?我说,我鞋也没拿。丁一然点头,经过的时候还拍了拍我的肩,一会儿给你加油。我假装平静,坐在椅子上换鞋,弯腰的时候看到付宁的白裙子上有灰,形状很奇怪,我伸手想拍,又觉得不妥,胳膊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如果此时有人突然闯入,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变态。付宁转过头,我有点尴尬,把手缩回来,你衣服上有东西。付宁看了一下,没事,可能蹭哪了。我为了缓解气氛,打岔说,你的同桌一会就要比赛了,不给他加个油吗?付宁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她说,徐谦,加油,要拿第一。我把鞋带系成死结,站起来,在原地小跑两下,当然了。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出教室,不去想为什么她不在操场,而是躲在这里,也不去想她刚刚衣服上的鞋印。当我双脚踏实地踩在橡胶地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拿第一。毕业后,等我再见到付宁的那一刻,命运又到了另外一个转折点。我想到和付宁同桌过的那段的日子,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件事,想到最后我们彼此的结局,也许从我跟她搭话的那一刻起,从我在教室走向操场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生活不是选择题,ABCD中没有正确选项,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走到既定的那条路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付宁靠在玻璃柜台边发呆,很多穿着工作服的人从她面前经过,偶尔有扭头打量的,但始终无人停下。旁边的代班领导小声提醒,动起来啊付宁,傻站着是没有客人上门的。付宁大梦初醒,托着试吃餐盘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迎面走来的女人说,四季点心行,尝尝我们的招牌桃酥吧。女人微笑着绕开了。付宁想追过去,再一次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食道连带着大脑神经一起震动,昨晚基本没怎么睡,身体反应很大。五点半,付宁把围裙脱下来放在柜子里,这家点心店距离自己家徒步仅需十五分钟,省下了通勤的时间和费用,工资和营业额挂钩,但保底收入还是有的,这是付宁在短时期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付宁不敢去大公司应聘,万一被那些追债的人发现了会增加更多麻烦,牵连更多无辜的人。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付宁买了几个洋葱,准备晚上炒着吃。等到家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里面有声音,付宁拔钥匙的手抖了一下。徐谦灰头土脸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颜色不明的菜,展示给付宁看。付宁觉得好笑,这能吃吗?徐谦说,怎么不能吃,你别看它卖相很惨,但味道还不错。付宁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说,我来做吧,你一会还得去接班。餐桌上,徐谦没吃几口,反而不停地给付宁夹菜,聊家常。明明是难得的一次和平相处,不详的预感却始终萦绕在付宁的心中,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到,上周的钱还了吗?徐谦不说话,连表达肯定的动作也没有,付宁撂下筷子,扶着头,太阳穴一直在跳。付宁又问了一次,还了吗?徐谦嘟囔了一句,靠每周这么还钱,咱十年也还不完。付宁说,那不还怎么过日子,每天等着人家找上门来骂?徐谦筷子也跟着撂下。付宁说,我这个月的工资还要二十天才能发,你这几天开出租挣了多少?徐谦还是不吭声,等气氛紧张到一定程度,他的手忽然伸向桌子底下,拿出来两摞钱,表情也瞬间变成笑脸,别说上周,这个月的钱咱都能还上了!付宁不觉得高兴,没有人肯再借他们钱了,这两叠钞票哪里来的她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在重蹈覆辙,徐谦这样的笑脸,自己在一年前也看到过,赌赢一次就以为这是日后常态,欲望与贪恋在其中作祟,当局者却根本意识不到这点。见付宁不说话,徐谦抓住她的手,小宁,我能感觉到,我的运气又回来了,真的,前两天我找人给看过了,这个月我肯定都能赢,咱们欠多少钱我都能还上。老谢的人跟我说,他们过几天要来把大的,够八万块钱就能参加,赔率是之前的三倍,咱马上就能再过好日子了。付宁轻声说,徐谦,咱家就剩三千块钱了。徐谦说,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是想给跟你商量另外的事。接下来的五分钟,付宁仿佛陷入了一场梦。事实上,从她五岁被扔给姥姥,父母双双下落不明那天起,就已经察觉到,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只是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徐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真诚,就一次,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不是也都见过吗,就当是去玩的。付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们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吃一顿饭,就给五万块钱,徐谦,怎么他妈的什么好事儿都能被你赶上呢?徐谦不回答,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上一句,像是说的次数多了,骗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付宁彻底失去耐心,站起来,不看徐谦,只丢下一句,你要还这么说,咱俩就离婚吧。徐谦愣了两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付宁紧接着跟上一句,想报警的话就报,我就算不被警察抓,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弄死。付宁目不斜视,径直回到了屋子,用关门声宣告自己的决心。她躺在床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再一次不安分起来,头也疼,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像盘子砸在地上,付宁懒得去管,也不想继续吵架,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准确来说是英语词典。这是她在高二那年收到的礼物,扉页上还写了一行铅笔字:我不喜欢学英语,所以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付宁翻了几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到了很多,都是碎片,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姥姥去世那天的花圈,走在海滩上迎面拍过来的风和浪,整个抽屉的情书,路灯下飘起来的雪花。付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束光下面,侧对着自己,手里捧着什么东西,那不是记忆中的画面,付宁确定这是一场虚构出来的梦。她想上前拍拍男孩的后背,但是怎么也走不到,大雪没过膝盖,她看到男孩在哭,眼泪滴到雪地里,了无声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八点半。付宁打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桌上是昨天吃剩下的晚饭,地上盘碗的碎片也没有被清理,沙发上的外套消失不见,徐谦又出门了。上班已经迟到,付宁索性请了假,她打开钱包,里面的红色钞票就剩下三张,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想做饭,准备去外面随便吃一口。小区门口有一家馄饨店,是车库改装的,自己每次上班的时候都会经过,味道很香。付宁在前台点了一份芹菜肉的,店里很闷,她往外走,坐在了最靠门的一桌,五分钟后,浓郁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搪瓷碗里的馄饨晶莹剔透,几根碎香菜撒在上面,伴随星星油点。付宁先喝了口汤,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你也爱吃这家的馄饨啊?有声音从头顶响起。付宁放下勺子,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看着自己。付宁想起来,她是对面的邻居,好像是姓宋,自己刚搬来的那天拜访过自己。付宁礼貌地打了招呼,宋姨不见外,直接坐在了付宁的对面,她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小声问道,昨天没事吧?见付宁疑惑,宋姨解释,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听到你们家有摔东西的声音。付宁有一种生活被窥视的感觉,徒增烦躁,又不好发作,只挤出一个笑脸,没事,吃饭的时候盘子掉地上了而已。宋姨点点头,往碗里倒了点辣椒油,住在这边还习惯吗,老房子,就是隔音不好,没事儿的话多下来转转,我看你这孩子就觉得眼熟,挺亲切,招人喜欢。付宁点头,不再接茬,饭桌上只剩下纯粹咀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外面忽然热闹起来,有商贩在吵架,互相问候彼此的亲属,付宁侧耳听了一会,忽然感觉有东西顺着食道在往上涌,猛地站起身来,打翻了桌上的盐罐,刚跑到门外就抱着身子呕吐起来。两个吵架的男人见到这一幕也消停了,猫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宋姨紧跟着从店里跑出来,一边拍着付宁的后背,一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挂号,交钱,等待,付宁从小就害怕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她变得不安。付宁!屋里面有人喊自己,付宁知道轮到自己了,站起来往里走。付宁是吧?医生核对。付宁点头,用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用最言简意赅的话宣布了自己的判断,怀孕了,快三个月。付宁如晴天霹雳,月经确实有一阵不来了,但周期本来就不准,自己没想那么多,上一次和徐谦同床是什么时候?医生不管,念叨着,症状那么多,怎么不早点来看呢,一会再做个全面点的检查吧,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付宁的手盖在肚子上,小声问,能打吗?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已经从事这份工作很多年了。可以,但得做引产,你看,医生的手指在电脑上点了点,都成型了,而且如果你以后还想要孩子的话,我个人不建议你打,按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拿了这一个,以后再怀就困难了,再者说,引产对你身体也是不小的负担,指不定还落什么病根呢,我建议你还是跟人商量商量,家人什么的。医生特地没有用丈夫一类的词汇,他对付宁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付宁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应该是拒绝了,她拎着塑料袋,浑浑噩噩地走出大门。付宁知道,现在家里的条件完全不可能支撑再抚养一个孩子,可那毕竟是条生命,打掉的话,自己手上不就又染了一次血吗?身后的喇叭声让付宁惊醒,一辆奔驰车从身边疾驰而过,付宁让了一下,没想到车又绕了个圈,倒回了自己身边。付宁?司机探出脑袋。付宁眯着眼睛看了很久,男人摘掉口罩,我,丁一然。付宁这才把眼前的黑眼圈男人和记忆里的班长挂上号,她后知后觉打了招呼。丁一然说,好久不见了,上次好像还是你结婚的时候,来看病?付宁说,是。丁一然扫了一眼付宁手里的塑料袋,关切地问了句,没事吧?付宁往后藏了一下,没事,你在这上班?丁一然点头,我送你回家吧,外面太冷。不用了,付宁说,我打车就好。她仓促地结束了这段对话,转身往街里走,后面丁一然又喊了遍自己的名字,付宁假装没听见。十二月的风穿透外套接触皮肤,街边的商户已经挂上了圣诞装饰,戴着红帽子的老头坐在雪橇上,怀里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礼盒。圣诞节就要来了,日历也马上就要翻到2017,一月二十七号就又是除夕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那辆奔驰再一次停在了付宁面前。丁一然从车上下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把手机递了过去,表情真挚,留个电话好吗,我们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未完待续,明天见小程序已更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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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一起玩一场,逃不出去的密室游戏 | 生日心怨03

嘘,今天玩儿的这场,叫《心怨》。郭梓晨一边紧锣密鼓地准备出国,一边和高欣韵开始约会。他最近状态不佳,本来都打算放弃了,没想到高欣韵反而主动起来,他被那事搞得有些提不起兴趣,于是以退为进说:“姐姐,你晓得我要出国的吧。”“有什么关系,”高欣韵眯眼笑,“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郭梓晨心想要是女生都是高欣韵的态度就好了,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不过找老婆可不能找这样的。两个人去室内游乐场,郭梓晨没想到高欣韵喜欢玩这种飞上爬下的刺激项目,安全绳从腋下到腿间蔓延而上把她紧缚住,更显得身材曼妙性感,郭梓晨总觉得如果出国前没睡到她实在可惜。高欣韵爬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高台上,还俯下身拉了一把郭梓晨,两人坐在高台上。高欣韵忽然从背后抱住郭梓晨,温软柔香的肉体抵着他的后背,郭梓晨心中一荡。她便问道:“老实交代,你谈过多少女朋友。”“没有谈过。”高欣韵往前推了他一把,郭梓晨险些坠落,吓得扶住栏杆说:“别、别闹,我说真的,好吧,七八个——好好,十个!十个!”高欣韵一把搂住郭梓晨的脖子迫使他俯低身子,她凑近了贴上去,似猫又像狐的脸笑眯眯,撒娇:“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吗?”郭梓晨忍不住想亲上去,却被她带着重心不稳,摇摆之间两人推来拉去,高欣韵总有办法堪堪不让他亲到。“我的本事要到床上你才能领教。”高欣韵轻轻捶了他一下:“你集邮呢——那让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郭梓晨心里一紧,李晓晴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他不舒服地松动了一下肩膀,“干嘛要提以前的人。”“我想知道嘛。”郭梓晨不说,高欣韵就又往前推他,郭梓晨不耐烦起来,忍不住回身说:“你怎么回事——”话音未落,高欣韵突然环上他的脖子一把挂在他身上,郭梓晨猝不及防被她冲得往后倒去,整个人失重大叫一声从高台上落下。“因为我想变成你印象最深的女人啊。”在半空中高欣韵大笑着说。“真是个疯婆子,”郭梓晨把周航约出来抱怨,“我受不了,这女的虽然漂亮,但是实在太疯了,我后来下地就回家了!”周航笑:“我也听她说了,她说你集邮达人,十个,真的假的?”郭梓晨喝了酒,窃笑:“其实还说少了。”周航挑眉:“真的假的——我说你到底有什么魅力,也没有很帅啊,我怎么没这种本事!”“你又不是女的,你当然看不出来!”周航踹了他一脚:“说不说!”郭梓晨擦擦嘴,盯着周航看,怪模怪样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脖子说:“反正我要出国了,把我的领地给你继承,算朋友仗义了。”“什么鬼!”郭梓晨掏出手机把周航加进去,周航粗略看了一下这个群居然有快200人,消息刷得非常快,周航看了一下,感觉有很多话看不懂。“这是我们学校男生私密群,有多私密我不方便告诉你,里面的人都是高手,他们交流很多招数搞定女生,很有用。”郭梓晨解释。“什么招数?”“女生说难追是真的难追,但是好追也是真的好追,关键是找准对象,找对方法。”“具体点。”“第一方便的是找那些单亲家庭的女生,这种女生百分之九十九缺爱,给一点温暖就跟你走了;第二方便是找那些成长环境不太好的女生,穷啊,被欺负过的,被霸凌过,又胆小又不受关注,给点糖就随便你怎么样;第三是找那些特别乖,特别老实,只晓得读书的女生,什么也没经历过,很好糊弄,”郭梓晨说,“那些看着很阳光自信,很快乐的女生,就不行。”“你们会在群里交流这些?”“对啊,互相给情报呗。”“这不是pua吗?”“什么玩意!我最烦现在什么都扯pua,”郭梓晨不耐烦地说,“我可从来没有心理操纵这些女生,我就是去追好追的女生,对她们好,她们很快就会非常依赖我。周航,我跟你说,我找了这么多女朋友,我发现一个真相,其实根本不需要男的去pua女生,整个社会都在pua她们。”“什么意思?”“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们,你们应该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女生,如果你们做不到就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要反省。其实男的也是受社会支配,但女的显然要严重得多!我们男人失败了会客观理智地分析是不是外在条件、因素配不上我们,不是我们不行、不努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女人的思维好奇怪,女的遇到任何问题,都会先自我反省。比如我妈,就连我妈也是!她总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忙着做学问,没有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才导致婚姻失败,她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因为没给我完整的家庭,于是对我特别宠。其实我根本没这么想,难道一个副教授妈妈不比一个全职主妇老妈更有面子,对儿子发展更好吗?”郭梓晨思索着说,“而且,她们这么容易在心理上依赖我们男人,是因为所有的电视、书本、周围的人都在反反复复告诉她们,她们的痛苦和失败的人生、童年的创伤所有的一切都只需要一个男人、一场爱情和婚姻就能拯救,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他妈自己还需要人拯救呢!”郭梓晨喝了一口酒,“她们能在我身上学会的就是男人靠不住,男人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确实,”周航说,“没有人能拯救其他人。”“你们会在群里互相交换前女友情报吗?”“当然。不过李晓晴没人肯接盘……”“嗯?”“李晓晴。我之前那个,她当时怀孕了,谁愿意当接盘侠。”周末是个阴雨天,一大早金灿桂就开车接上徐慧,两个人进山去灵空寺。徐慧的建议她不置可否,她说我不懂这套,徐慧便说不然金老师和我先去一趟寺里拜拜,庄严净土可以消解邪祟。细雨霏霏,一路从市区到山中,浓重的绿色在细密的雨水中渗压进来,金灿桂没有丝毫感觉压在心头的郁重散去,只觉得更透不过气来。他们在山脚下下车,两个人撑伞拾阶而上,金灿桂放眼四望,这样的天气香客也不少,伞沿低垂,她看不清这些人的样子,但觉得人人都脚步轻快,好像只有自己心中压着重石,愁眉苦脸。直到山门口,徐慧停下脚步,示意她抬头看,只见上面石刻四大字“咫尺西天”。金灿桂心头一震,只觉得心神恍惚,一脚跨过山门就是另一番世界,她刻意不去想象的世界。徐慧见她踟蹰不前,笑着说:“西天极乐,金老师,你不要怕呀。”两个人持香进寺,徐慧拉着金灿桂在菩萨面前跪下,金灿桂抬头,佛神宝相庄严,慈悲肃穆,她心中却没有安宁,听着鐃鈸叮当,梵音袅袅,她只觉得嘈杂,好像四方都是目光,八面都是窃语。“金老师,你脸色很不好,我们在这儿歇歇吧。”徐慧见金灿桂面色不虞,找了一处石凳扶她坐下。金灿桂擦擦汗:“你去拜吧,我自己坐一会儿。”徐慧望望四周,道:“那您在这里歇会,我等会过来。”金灿桂低下头,见地上小字刻着“端正行为,澄清妄念,转迷为悟,明心见性”,她默默念着,恍恍惚惚站起来,扶着高高红墙往前走,不知不觉目光便被墙上的布告吸引,上面写着普利十方、冤亲债主堕胎婴灵,寒林界内四生六道、九种十类这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她仔细去看,却脑袋空空,她一生引以为豪的智力在此时毫无用处。忽然钟鼓声响起,她生生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徐慧站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笑着说:“金老师,我们走吧。”上了车,金灿桂扶着方向盘久久不动,徐慧也不催她,坐在一边不停刷手机。“我现在油门都踩不下去。”金灿桂虚弱地说。徐慧笑着说:“没事啊,金老师,您不要着急,我也不着急,我们慢慢来。”当晚回到家中,金灿桂发消息给徐慧:“如果要做法事,立牌位,要怎么做,多少钱,你懂不懂。”一栋老旧大楼的三楼,高欣韵熟门熟路带着郭梓晨进电梯,郭梓晨看着电梯里的密室恐怖夜行者广告,有点不舒服:“我以为你是带我去酒店。”“这不比去酒店刺激,”高欣韵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柔软的胸部贴着他蹭蹭,“你不会胆小害怕吧?”“嘁,开什么玩笑,”郭梓晨有点懊恼又心猿意马,“我对这玩意没什么兴趣。”“当陪我玩啦,”高欣韵垫起脚捏捏他的耳垂,“等结束了我再陪你玩——如果你没有腿软的话。”郭梓晨被她撩拨得兴奋,一把揽住她的腰:“试试呗。”“能拼到人吗?”郭梓晨跟着高欣韵穿过灯光黯淡的走廊。高欣韵一边轻快地往前走,一边巧笑回头:“我们有一帮老搭子,你上次在群里见过啦,今天他们都来了哦。”转过几家玻璃幕墙围起来的现代化的办公写字间,到了密室门口,门店的外围被劣质的墙纸和装饰品装造成鬼宅的样子,大门紧闭,只有两个纸灯笼挂在屋檐上,这种奇怪的违和感让郭梓晨心里怪怪的。“没开门?是不是倒闭了,你确定要玩吗?”“放心,我预约过了,今天只有我们一场哦。”高欣韵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居然是周航,乍看到他,郭梓晨乐了:“你也被拉来了。”周航笑着说:“是,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他让开,高欣韵牵着郭梓晨进去,门店不大的等候区已经到了几个人正在聊天,沙发旁或站或坐,有男有女,见他俩进来,都望向郭梓晨。郭梓晨莫名有些尴尬:“hi,之前群里一起玩过,我叫郭梓晨。”“都认识你。”周航说。站着的那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男生名叫孙正昊,郭梓晨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身边靠着吧台的是一个扎辫子的高个男生,名叫朱奇,周航介绍他是这家店的老板。“朱老板也自己写密室剧本,这个剧本就是他写的。”周航介绍。朱奇笑而不语。坐在沙发上抽电子烟的女人一身黑色布衣,表情冷漠,戴着黑框眼镜,长发绾在脑后,看起来比他们都年长,周航介绍她叫徐慧,是小剧场的专业演员。“姐姐好酷。”郭梓晨夸道。徐慧含着烟嘴朝他抬了一下下巴,连笑容也欠奉,郭梓晨在心里嘀咕周航都找些什么人啊。他们玩的这场叫《心怨》,郭梓晨连简介都没看过,签好免责协议后就进场了。工作人员给他们戴上眼罩,让他们排成一纵队,前面的人搭着后面的人肩膀慢慢往前走,等到里面了才可以摘下。孙正昊排在最前头,跟着是徐慧,接着是周航,高欣韵在倒数第二个,郭梓晨最后,几个人慢慢往前挪动。郭梓晨听到轻微的蜂鸣声后,周围空气迅速冷下来,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时不时响起的乌鸦寒号,虽然知道是游戏,但是氛围一下起来了,他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可以拿下眼罩了吗?”他问工作人员。没人回答,连身边队友也不讲话,郭梓晨正觉得奇怪,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工作人员吗?那只手细腻柔软却冰凉,极为缓慢地顺着他的肩膀往上滑,郭梓晨意识到不对,低叫出声,往前直蹿,他一把扯下眼罩,幽暗的光线下室内一片模糊,只有身边的队友静静看着他,他们早摘下了眼罩。郭梓晨惊魂未定,跟猫找尾巴似地一个劲左右回头:“刚才有人、有人搭我肩膀!”“你别自己吓自己,”周航淡笑,“还没开始你就这么害怕,怎么走完全程。”郭梓晨心脏疾跳,说:“我不想玩了,我不玩了!”高欣韵说:“别呀,刚进来,你怎么这么胆小。”“随你怎么说,”郭梓晨对着头顶上摄像头,“我要出去!喂!听到没!”孙正昊的对讲机没回应,密室也没有门开的动静。徐慧说:“我们往前继续,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里。”说着就率先往前走了,郭梓晨拉住身旁的高欣韵,说:“你也要跟他们走吗?”高欣韵甩开他的手,娇笑:“我去玩咯,你一个人回去吧。”这密室几进几层,曲里拐弯,此时他们正站在一道黑漆漆的走廊里,四周寒气逼人,只有诡异的鸦鸣时不时响起来,眼看着队友都要消失在走廊尽头,郭梓晨更害怕了,一边痛骂脏话,一边只好匆匆赶上去。他们走到一间木门前,是一间破旧的农舍,门上贴着残破的对联,十分萧瑟破败。几个人推门进去,堂前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丰盛佳肴,肉菜米饭酒,只是不知是道具做得简陋还是有意如此,这菜看起来油腻脏污。突然传来笃笃的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郭梓晨本就悬着心,极为灵敏,此时立刻往周航身后躲,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的老头跨进门槛。他问道:“你们是谁啊?”狭窄的厅堂内突然出现的诡异老人令氛围显得紧迫逼仄,老人边说着边凑上前来,他贴脸靠近,那脸上戴着一张老年的人皮面具,在恍恍灯光下皮肉灰暗发皱,看着令人发憷。“这么年轻,一定是我家晴晴的同学,”老人声音嘶哑,“这孩子真不听话,又不知跑去哪里了。今天是我家晴晴的生日,你们就留在这儿吃晚饭吧,我去找她,你们能不能帮我把桌上的饭菜摆好。”说着又踉踉跄跄拄着拐杖走了,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孙正昊说:“看来是要按照一定顺序摆桌上的菜了,看看有什么线索?”“有了,有了,”高欣韵看到放在烛台边有一张手写的菜单,笑道,“果然是农村摆酒!肯定要写菜单,东西南北,红肉白酒,天地为尊……”几个人都凑上前去研究,只有郭梓晨心不在焉,他站在门口的位置时刻提防着,半点没有参与游戏的心思。徐慧按照高欣韵的指挥把酒菜按方位摆好,可是并无下一步提示。“怎么会?”她问道,“不对吗?”周航在一旁说:“你们看这桌菜上浮着厚重的尘土,感觉摆了很久,老人又说他女儿不知去了哪里,有没有可能他女儿早就死了。”孙正昊说:“如果是等死人回来吃饭,那碗筷酒菜是不是要反着摆。”郭梓晨听得头皮发麻,他半点不想碰那桌酒菜,其他几个人倒是非常迅速重新摆盘。这次,最后一杯酒放下后,忽然听得吱呀一声,房间另一侧一扇暗门开了。孙正昊小心翼翼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往前跨了一步,突然大叫一声,郭梓晨吓得一把抱住身边的周航,却见孙正昊笑嘻嘻转过头:“吓到了吗?”大家都笑起来,只有郭梓晨怒吼:“有病吗!”“这么胆小的吗?”孙正昊嘲弄道,“怕有鬼跟着你?”郭梓晨全身发紧,周航安慰地拍拍他:“算了,算了。”他们相继进入第二个房间,把门关上,黑暗的室内亮起一盏黯淡的灯光,这是一间老旧的女孩卧室。房内摆着梳妆台、书桌,墙上贴着旧日历,墙角摆着一张床,床帘垂下,床边摆着一双女生的绣花布鞋,鞋尖对着床。高欣韵拉住郭梓晨说,低声秘笑:“我感觉床上有人呢。”郭梓晨背脊紧贴墙站着,丝毫不敢动。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搜索房间,孙正昊蹲在梳妆台前说:“你们看这有个雕花匣子,不过打不开,有一把密码锁锁住了,密码是2位。”“这里面一定有东西,”周航说,“找找有没有密码提示?”徐慧凑近墙上的日历,说:“日历是2001年的,6月18日这里圈起来了,日期是今天诶。”“试试看,”周航转动密码几次,“不对,有没有其他线索。”“我在想,她把鞋子摆成这样,应该是有目的的,线索应该在床上。”孙正昊上前去掀床帘,郭梓晨大喊:“别!”孙正昊被他吓了一跳:“做什么!”“万一床上蹦出个鬼怎么办!”郭梓晨怕得又往边上挪了几步。“怂货!”孙正昊冷笑,他不理郭梓晨一把掀开了床帘,然后低叫了一声,“这是……”“什么啊?”周航探身看,也是一顿,转身说,“你们别害怕啊。”“什么东西!”他们这个反应,郭梓晨已经吓得不行了。周航把床帘掀开,床上躺了一个面带微笑的纸人女童,郭梓晨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周航却似乎丝毫不怕,他爬上床仔细翻找了一下,在枕头下面找到了一本日记本。他取出日记本,除了郭梓晨,几个人都凑上前去,徐慧念道:“……我是真的很爱他,只是如今早就应该认清真相,他一直都在玩弄我,他和他妈妈都在逼我,我好累,宝宝,我好累,就在今天吧,我太累了。”徐慧的声音渐低:“这是遗书,落款是2023年7月15日,如果日历上是生年,那她才22岁,好可怜。”高欣韵说:“生卒年……22岁,试试22。”周航立刻去试,锁扣咔哒一声开了。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郭梓晨已经面如土色,他不记得李晓晴的生日,但他绝不会忘记她是哪天出事的,一年前的7月15日,那天妈妈受了大刺激,之后他和妈妈都被公安叫去询问,那一年晦暗炎夏历历在目。这是李晓晴在喊冤,还是复仇?他此时想拔腿就跑,却知道自己无路可逃。未完待续,明天揭晓结局小程序已更新全本欢迎超前解锁~责编
2023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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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爱的学生,怀上了我儿子的孩子 | 生日心怨02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金灿桂为人极其要强,遇到这样恐怖的事情,也告诉自己绝不能被打垮。她打定主意把郭梓晨送去国外,便开始忙着出国事宜,只是郭梓晨不愿意,半点不配合,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母子二人互相埋怨。金灿桂被诸事烦扰,原来是觉睡不着,现在饭也吃不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瘦了一圈。金灿桂去学校上班,连那个总是笑呵呵的门卫小保安都问她,金老师你脸色不好哦。金灿桂笑着说:“没事,没事。”小保安说:“金老师,不要太辛苦了,身体要紧啊。”“谢谢你,”金灿桂说,“实在是今年夏天太热了。”“是太热了,今年咱们这儿太热了,一连半个月高温,我都想回老家避暑了。”“你是哪里人啊?”小保安报了个地名,说道:“我们那边的,这不是家里老人忌日快到了,想最近请假回老家祭祖,我们那边可讲究了,上面人没办好事,下面人要上来讨的。”他开玩笑道。金灿桂笑容僵在脸上,她隐约想起李晓晴也是那里人。小保安见她表情不对,担忧地唤她,金灿桂连敷衍的话都编不出来,一路心神不宁地去了教学楼。她这节有课,可是她越想越难受,惊恐症犯了一样实在支撑不住,撑着一口气拐去洗手间,把自己锁在隔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头一歪就靠在了墙上。她用力抚着胸口,一下一下捋顺呼吸,眼前阵阵发黑,等到这一阵心悸晕眩过去,她发现自己从衣服到裤子全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时,卫生间门打开了,有人相继进来,说话声音轻轻的。“金老师没去上课,班长都跑去办公室找了。”金灿桂这才拿出手机,发现学生不敢给她打电话,信息倒是发来不少。“我看金老师近来模样好吓人,蜡黄焦瘦,好像生病了。”“她从去年那件事之后,不就一直这样吗?”“诶……李晓晴是她的得意门生,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很难受。”“她是很喜欢李晓晴。”“怎么说呢……她除了外面那些拉来的课题项目交给李晓晴做,平时很多私事都让她干,打饭买花拿快递搞卫生,你懂的。”“李晓晴真的太老实了……唉唉,我听说,那个她和……事情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你说那个事情啊,嘘……别说了,回去再说,走吧。”金灿桂等她们走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屏着呼吸。她听声音都知道是哪两个学生,原来她们在背后是这么说自己的。她面无表情地想,在别人眼里自己难道一直在欺压剥削李晓晴?真的太可笑了!这些学生里面最能干的就是李晓晴,能从那么穷苦的地方考出来,除了头脑最重要的是踏实,不娇气,肯吃苦,自己当初不正是欣赏李晓晴的性格品质,才把她当作最亲近的学生吗。给她更多的机会接触外面的课题项目,锻炼她的学术能力,这可是多少学生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让她独当一面,是锻炼她、培养她。至于那些日常琐事本来就是学生应该为老师做。如师如父,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跟着导师过来的,怎么你们这一代人就这么娇贵吗?她们有一点说对了,这些学生里,金灿桂最喜欢的就是李晓晴,这一点她也反复和李晓晴说过,金灿桂后来反省自己是不是这点没做好,让李晓晴接受了错误的信号。她还记得李晓晴到教师宿舍来找自己——她和郭梓晨谈恋爱之前经常要来的,后来两人在一起后倒是不怎么敢来了,叫她做点事情推三阻四,除了课业时常躲着她。其实大可不必,哪个当母亲的会不晓得儿子在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没有插手是因为知道郭梓晨就是这德行,从高中就开始早恋,谈过的女孩不知道有多少个,反正自家是儿子不吃亏。现在跟李晓晴在一起,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直到李晓晴找上门。李晓晴发消息给她说有事要向她汇报,金灿桂不用猜也晓得跟郭梓晨有关,于是没让她来办公室,直接到教工宿舍来找她。一段时间没见,李晓晴又瘦又憔悴,吓了金灿桂一跳,以为她生病了,关心地问她身体还好吧。李晓晴嗫喏着说:“还好。”金灿桂也不点破,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宽慰道:“如果功课压力大,要跟老师说,我们一起调整,不要傻乎乎一个人硬抗。”李晓晴低着头,双手不断摩挲手中茶杯,茶水热气直冲鼻子,落下泪来。人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可以硬挺过多少痛苦,来自在意的人一句温言软语却能让人瞬间破防。“金老师……我不知道梓晨有没有和您说,我跟他的事情。”金灿桂笑笑:“他说你们是好朋友,说你成绩不错,人又懂事,要多向你学习。”李晓晴哑住了,眼泪糊满了眼眶,她发着抖去揩,好能看清老师和周遭的一切:“不是的,郭梓晨是我男朋友,金老师,我们在谈恋爱。”金灿桂没有接话,她料想到李晓晴这副样子必然是因为郭梓晨。可李晓晴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猛一跳。“金老师,我怀孕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金灿桂只觉得腑脏之间升腾起一股呼之欲呕的愠气。金灿桂强压住那股气,死盯着眼前女孩,想要说点和缓的话,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李晓晴也红着眼傻在那里,惊慌失措地看着她。那眼神令金灿桂厌恶——说啊,你倒是往下说啊,这就说完了吗!等着我说恭喜吗!她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落在泪眼模糊的李晓晴眼里多么可怕,那是一张极力控制面部肌肉以至于微微抽搐的脸,吓得李晓晴一时忘了该说什么。金灿桂深呼吸:“你检查过了?”李小晴点头:“现在四周多。”“那赶紧处理掉啊。”金灿桂不带一丝感情地说,“你总不会打算生下来吧,还是要我给你爸妈打电话,把你领回去,你这学期的课也不用上了。”李晓晴脸色苍白,哭着摇头:“不要!不要!”“你也晓得不要,李晓晴,你家庭条件怎么样你自己清楚。你是你爸妈砸锅卖铁供出来读书的,他们让你在学校里学知识,不是让你来谈恋爱开房的,你怎么回事啊!”“我不是……”李晓晴羞愧不已捂着脸不断哭泣。“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知道我有多看重你,你看看你今年的课业成绩多差,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学习,你学着跟其他人那样只顾着玩你看看你配吗,你这样下去不用毕业了!”“不要,金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李晓晴泣不成声。“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做好延毕的准备吧。”李晓晴全身都发抖。“金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帮帮我吧……”“你走吧,自己去处理掉,你要是处理不了,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陪你处理,”金灿桂烦懒地坐在那儿,“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这么不自重不自爱!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本来是我带过最好的学生之一,我太失望了。”李晓晴强撑着试图为自己辩解:“李老师……我是真的爱梓晨,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结婚。”“你不要对我讲这种话,我是不愿意管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但是我也不是偏向梓晨——你晓得,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偏不倚地说,两个人谈恋爱的事情,你情我愿,他要跟你分手,你找我也没用啊,你这么大人了,自己不做好安全措施现在怀孕了,你能怪谁?”金灿桂说,“趁现在还方便,赶紧处理掉,不然你这个论文也做不下去,不能毕业,到时候又过来找我哭,我作为你的老师,看你这样我也很难受。”李晓晴哭得昏头脑涨。金灿桂叹口气:“晓晴,抛开老师的身份,作为郭梓晨的妈妈,我跟你说句老实话。郭梓晨这个人你也晓得,家境呢还可以,模样也不错,从小到大身边都不缺女孩子喜欢,他人又老实,不会拒绝,就跟人家谈恋爱,但是有多少爱,我看他这个年纪也是稀里糊涂的。你不要对他寄予太多希望,他还是个小孩子。”“再说回来,我看看他身边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很优秀,不说长相,家世都是很好的,性格也好,很聪明。我也不是说你不好,你也有很多优点,但是如果他现在这样躲着你一定要跟你分手,你是不是也要反省一下自己身上的问题呢?我看他以前身边没有女孩子像你现在这样,大家都是好孩子。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说句难听的,谁会喜欢你,我要是男人我也不愿意跟你,老师也是为你好,你要找男朋友我不反对,但是要清醒评估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男生,不要在不合适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说这些可能你不愿意听,但是真的是为你考虑,”金灿桂苦口婆心地说,“老师给你的建议是抓紧时间去把小孩流掉,好好读书,争取能顺利毕业,再找个好工作,你的起点本来就比别人低很多,既然这样就更要比别人努力,哪敢像其他人那样浪费时间,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能立足了再找个合适的男孩子组建家庭,这样是不是更符合你的实际情况。”李晓晴懵头懵脑地听着,眼泪沤得整张雪白的脸粉红微肿,金灿桂看着也觉得可怜,又忍不住嫌恶,真不晓得现在的女生是怎么回事?失望是真心的,她本来还挺喜欢这个学生的,结果主意打到自己儿子身上来,现在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眼光也出了问题。谈到后来金灿桂也累了,让她回去吧,又有点担心她路上安全,本想把她送回学生宿舍,下楼正好遇到小保安,就嘱咐他把人送回去。保安年纪虽小,但是很会看眼色,见李晓晴整个人哭得憔悴不堪,失魂落魄,就连金老师也很疲惫的样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不敢多问,骑着电瓶车把李晓晴送回去了。那是金灿桂最后一次见李晓晴,一周之后李晓晴给她打电话,金灿桂正准备去上课,捧着保温杯喝茶润喉。电话里李晓晴语气虚弱,“金老师,我请假了,我在医院。”金灿桂“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点名给你去掉。”李晓晴沉默了一下,说:“金老师,郭梓晨不接我电话。”金灿桂本来平静的情绪一下子破防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我上次还没和你说清楚吗,李晓晴,你是不是不想毕业了!”电话里没声儿了,金灿桂正要挂电话,李晓晴突然说:“金老师,我不是您最喜欢的学生吗?您说您最喜欢我的,您以前说我就像您女儿一样,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怒火让金灿桂语气也激烈起来:“你讲什么胡话,那能一样吗?你做什么梦呢,你自己对自己没有数吗?算了,这次以后你也不要跟着我了,我跟学校说,我教不了你,你另投名师吧。”李晓晴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金灿桂气得喝光了保温杯里的水,那一节课她讲课都讲得心不在焉,下课铃响的时候,李晓晴从医院楼上跳了下来。郭梓晨被金灿桂逼得没办法,态度消极地应付着,下班不想回家,每天和周航在外厮混。周航说真羡慕你想出去就能走,我家条件不好,当时出国可是下了很大决心。郭梓晨说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我根本不想出去,外面哪那么好混,光是语言就愁死我了。“你读到研究生,英语最基础的应该没问题了吧。”郭梓晨哼哼唧唧:“你晓得我在本校直研的,老师都是我从小叫叔叔阿姨的好不好。”周航笑笑,说:“那你要不去报个班,我有个朋友在一家外语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好歹把语言捡起来,你妈那里也好交代。”郭梓晨想想也是,磨磨唧唧地去了,结果第一天课后就给周航打电话,问他,你介绍的那个高老师是不是你女朋友。周航莫名其妙,不是啊。郭梓晨马上说:“说好了,我录音了啊,那别怪我下手了——这也太极品了吧,你们怎么认识的啊?”周航笑:“我以前玩剧本杀密室逃脱,一起拼人的时候认识,高欣韵很喜欢玩,有时候一周能约好几次,就慢慢熟了。”“她这么漂亮,你没想法吗?”周航:“我那时有喜欢的女生。”郭梓晨不关心这些,只问他:“那你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没有吧,”周航说,“反正我没看到过——不是,你都要出国了,收收心吧。”“我就算明天上飞机,也不耽误我今天约啊。”“高欣韵看起来不太好追。”“我就喜欢有挑战性的。”话是这样说的,但是郭梓晨发现高欣韵确实不好追。她小尖脸,大眼睛,笑起来五官恰意地皱在一起,有种猫咪和狐狸的混合相,人也如猫咪般游离,狐狸一样狡猾。郭梓晨没事就去问问题,问题无聊,就是凑近了逗她说话,她未语先笑,人看起来很可亲,但是实际上滴水不漏,除了课堂上的问题,根本不留任何空间。郭梓晨猜学生里对她有好感的不在少数,所以她才这么熟练地打太极。郭梓晨心痒痒。他在师生群里想加高欣韵的微信,但是没通过,想来想去,拜托周航把高欣韵约出来去玩剧本杀。周航说这不好吧,她那么聪明,我约一次,下次再约不出来了。郭梓晨想想也是。周航说:“不然我们线上先来一局,到时候你顺势加她。”郭梓晨说好。到了晚上,周航拉了一个临时群开了一个剧本,把郭梓晨和高欣韵拉到了一块,群里除了他们仨,还有四个人。剧本是一个民国老板在自己生日时候死了,角色有太太、情人、宾客、管家、儿子、儿媳、私生子,郭梓晨拿到的角色卡片上写着,自己是因为继承问题在天台用刀刺杀死者,高欣韵是他的妻子,他对剧本和游戏都没兴趣,只认准高欣韵的头像,一直配合她说话,一有人把矛头对准高欣韵他就上去帮忙,一口一个老婆叫得顺口。第三轮投票的时候,眼看着他们要投死高欣韵,他干脆自爆了。结果最后复盘发现他其实不是凶手,这民国老板造孽太多,每个人都补刀了,相互配合迷惑了警探,所以凶手其实是所有人。然而,这些对郭梓晨都不重要,他终于顺利加上了高欣韵的微信,迫不及待聊起来。“老婆,我先死了,留你守寡真是对不起。”高欣韵好一会儿,才回复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守寡?”“这么狠心的吗?”“自古以来,男人先死,女人守寡,女人先死,男人转天就会另娶。”“也不一定吧……”高欣韵接着说:“所以,我建议女人实在要死,就拉着男人陪葬。”“哇,姐姐好凶,我好爱。”高欣韵:“开玩笑啦,只对渣男。”“那我安全了。”“你不是渣男吗?”“我清清白白最老实一个孩子了,姐姐。”高欣韵哈哈笑,过了一会儿说:“哪里老实了。”“哪里不老实?”高欣韵没有回答。郭梓晨拿着手机,迟迟不见回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手机又响了,高欣韵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没有啊!”郭梓晨立刻回复。“那个总是跟着你的不是你女朋友吗?”郭梓晨看着这句话,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一瞬间头皮好像被抓住了,大脑几乎炸裂,他死死握着手机。深夜的房间里,安静好像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清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像一层朦胧的纱雾在流动,他不敢动,生怕任何动静惊扰了黑暗中的东西。那天郭梓晨没有再回复高欣韵的消息。谁想在这之后,高欣韵开始主动接近郭梓晨,上课的时候有意无意多看他一眼,微笑的幅度也比对着别人更大。郭梓晨不是傻子,可是他因为高欣韵那句话总隐隐不舒服,每每高欣韵看他的时候,他都疑心她是不是在看他身后的其他东西。他感觉真的见鬼了,晚上不敢走夜路,睡觉要开灯,好几次半夜里睡着又惊醒。他此时才认为他妈说得不错,出国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金灿桂不敢和别人说,她最近联系最多的是徐慧。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从来不屑于封建迷信,身边也都是同一个圈层的人,加之之前李晓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没有影响工作,但也实在不好看,她无人可说,可是那些鬼祟邪门的事情沉甸甸压在她心头,令她非常痛苦。这时,这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时不时给她分享一些心灵鸡汤、红包团的信息倒让她略略释怀,她便约她出来喝茶。两人约在茶室,灯光昏暗,徐慧虽然才30多岁,但穿着拖拖沓沓,拎着一个买菜包,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没有化妆,一看就是没有个人生活的主妇样,金灿桂内心又有点嫌弃她——她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都是很利落讲究的人。徐慧倒是看不出来金灿桂对她的看法,亲热地叫她金老师,问她最近怎么样。金灿桂一辈子要强,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弱气,可是她今天原是找徐慧倾诉,纠结下,喝了口茶说:“就那样,还行。”徐慧马上说自己不好,身体也不好,精神也不好,一肚子苦水。金灿桂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徐慧说自己没有小孩的苦。金灿桂想起她上次说的事情,问道:“你之前说你二十多岁流了小孩,后来没有再要啊。”“后来一次宫外孕,再就一直没要上,现在养了一只狗一只猫当小孩,我心里是很想要的,”徐慧说,“我去算命,阴阳先生说我的小孩有怨气,不肯投胎,一直跟着我身边,有别的小孩要来,就被她赶走了。”金灿桂现在听到这种事心里就一凛,她抿了一口茶,缓缓心神,道:“你信这些?”“怎么不信,我是很信的,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讲不通,我觉得都是有问题的。”金灿桂想了想说:“我没跟别人讲过,去年我带的一个女学生跳楼自杀了,之后我就不太顺。”徐慧“诶呀”一声,说:“怎么回事啊!”金灿桂咬咬牙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讲,太晦气了!这种学生跳楼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我没想到落到我头上,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警察、学校都来找我谈话,最后也证明了跟我没关系,可能是那段时间实在太劳心神,我后来就开始失眠了。”回忆当时情景,金灿桂至今心有余悸,李晓晴自杀时还怀着孩子,要撇清她和郭梓晨关系实在不可能,儿子硬着头皮去做笔录,回来嚎啕,说签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把她听得也直掉眼泪。好在最后也只是归结为男女感情纠纷,学校舆情应对做得好,这件事淡化处理,但是本地各种群里还是传出大学女生怀孕跳楼的小道消息,让金灿桂那段时间每天提心吊胆。不过,最终一切都过去了,这些事也没必要告诉徐慧。“那既然事情过去了,你也应该放宽心了,不要再去想了。”“话是这样说,但是我最近……连续遇到那种事情。”金灿桂把声音压得很低。徐慧缓缓睁大眼睛。金灿桂提起前两天上大课的事情。那天晚上,她在阶梯教室开一个公开课讲座,人来得不少,她正上课突然余光看到了李晓晴坐在后排学生中间。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发僵发紧,她不敢去看,马上低下头看讲义,可是那些字完全进不去她脑海中,直到有人抓住她胳膊,她吓了一跳,居然是几个学生上来搀扶住她。她不晓得在那些学生眼里她忽然面如白纸,全身发抖,把学生们都吓坏了。她站在讲台上远望去,阶梯之上根本没有坐着李晓晴,只有不明所以,躁动不安的学生们。“我不晓得是不是幻觉,我真的看到她了,如果不是她,我就是精神出问题了,如果是她……”金灿桂把茶杯放下,颤抖的手把水洒在桌面上。徐慧拿纸巾给她擦擦,安慰地抚着她的脊背连连唉叹,问道:“金老师,不是我说,你这个学生生前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怨恨?”金灿桂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徐慧说:“金老师,我说你要不要给她超度一下,立个牌位。”“这有用吗?”金灿桂迷惘地抬起头看向徐慧。徐慧肯定地说:“她一定是心里有很强的怨念,才不肯离去。”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3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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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男和绿茶之间,唯独闭口不谈爱 | 潮水

爱也不够爱,坏又不够坏,静岛这个故事,写的是“渣男”和“绿茶”之间的真爱。高中里要好的十来个同学,从毕业之后就保持着五一、十一、过年各聚会一次的习惯,大学期间刘泽义在北京读书,但凡回浙州,不管安排多紧张,都会千方百计参加聚会,回浙州工作之后,更是一场不落。刘泽义一贯沉默,有时候整场聚会也不见得说超过10句话,但他喜欢参加聚会,看顺利的人如何压抑着得意巧妙显摆、失落的人如何以超常的兴奋开玩笑自嘲,像观测一场漫长的涨潮,世俗的一切渐渐涌上来,曾经在海滩上嬉戏的少年们,以各种姿态身处潮水中。刘泽义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又不一样,他自问是清晰看到了海浪的戏水者。这是刘泽义对高中同学聚会价值冠冕堂皇版本的解释,还有一个版本的解释,他清晰知道它的存在,但总不好意思面对它。那些聚会对刘泽义而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直是曾明娜。高中毕业后刘泽义就没有理由单独见曾明娜,他需要聚会,需要一次又一次当面去搞清楚自己对曾明娜是不是还有感觉。每一次刘泽义都发现,的确还有,这种发现很悲伤,又夹杂着奇异的快乐,只要还保留着这份毫无指望而纯粹的爱,就还拥有豁免于被淹没的特权吧。这次聚会结束,曾明娜和刘泽义坐同一台电梯下楼,刘泽义正要打车,曾明娜叫住他:“你搬家了没?”“没有。”“我也没有,别打车了,吃多了走走消消食吧,也就20来分钟。”“行。”曾明娜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高中毕业之后他们就没有一起回家过,刘泽义有点紧张,正要说你也会穿高跟鞋了,曾明娜从大包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刘泽义站住,扶着他开始换鞋。“累死了。”“穿什么高跟鞋呢,本来就高,相亲都没人敢要。”“切,我还需要相亲?就我这长相,浙州医院B超医生,行情好得很好吗。倒是你,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快点骗个小姑娘结婚吧,IT男的尽头是秃头。”气氛一下子就松动了,他们一贯习惯互相奚落,这门手艺不需要复习随时可以捡起来。刘泽义正挖空心思想说点当初曾明娜丢人的事情回击,曾明娜忽然问:“你怎么了,有心事?”刚才的聚会中,刘泽义自问并没有任何失常的表现,多吃菜,少说话,他是来放松的,不是来倾诉的,不知道曾明娜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回避否认是不会有用的,刘泽义太了解曾明娜了,她像个啄木鸟,一旦认准目标会不停地扎下去,不扎出洞来绝不罢休,当初她就是那么直截了当,从“你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开始,一路把刘泽义从不肯对人说的心事全勾了出来。刘泽义只能坦白了,工作挺顺利,老大已经说了要破格升他,就算是清夏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也很难工作两年多就升职,还有很多硕士、博士等着呢。但是他已经申请到了去美国读硕的机会,还是完全跨专业的心理学,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选。曾明娜想了一下说:“旺旺网现在很红,再过几年就算是海归硕士也不一定能进,对吧?”“对,现在辞职,很愚蠢。”“从计算机到心理学,这个跨度很大,能申请下来不容易。”“对,是真有兴趣,这几年花了不少功夫,谁考大学的时候就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啊。”“经济压力大吗?”“还好,申请到了全奖,我爸爸说他肯帮我出房租,到底是美国名校嘛,他觉得说出去有面子。”“现实看就是你要抛弃一个前途很好的工作,转换轨道,未来到底怎么样也不好说,你妈肯定不支持。”那是自然的,刘泽义从7岁开始和妈妈相依为命,在北京读书的4年,已经让妈妈很牵肠挂肚,好不容易回来,找到了好工作,眼看已经稳定下来,又要走,还是更远的地方,更不好说的归期。“对啊,哭了好几次了。”“去吧。”“啊?去?去读书?”“对啊。”“为什么?”“既然明知道这个决定很不符合现实利益,你妈又反对,但你还在纠结,而且也为了能有这个机会做了很久的努力,说明你就是很想去。人啊,真喜欢什么理性是没用的,你能压自己一年两年,压不了一辈子,要是不去,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如果我去了,以后也后悔怎么办呢?”“为了喜欢的事后悔,和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后悔,是不一样的。”可能是聚会的时候喝了点酒,可能是月色中的树影摇摆得太温柔,可能是刚才曾明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透过衬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也可能仅仅是忍了太久总要面对,刘泽义脱口而出:“这倒是,当年喜欢你这件事情,说出来了也后悔过,但想想如果没说,那我会更难受的。”那是高三的时候,曾明娜过生日,刘泽义把她叫到学校顶楼的天台,给了她礼物,曾明娜感谢之后拿着礼物要跑,刘泽义拦住她:“曾明娜,我喜欢你。”刘泽义表白之前就知道,他肯定会被拒绝的,世界上所有的暗恋都是明恋,被喜欢的那一方不可能没有察觉,只是装糊涂罢了。曾明娜看不上自己,这是理所应当的。在这所浙州最好的高中里,刘泽义并不起眼,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不爱运动,相当内向,除了有些小文艺、会念书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曾明娜是学校明星级的人物,漂亮得晃眼,高挑、健美,乐观开朗,男同学都喜欢她,按说应该嫉妒的女同学一样喜欢她。能和曾明娜做好朋友,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刘泽义本想拖到毕业就好了,反正他铁了心要考上北京的清夏大学,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过得和身边的人完全不一样,而曾明娜早就定了目标是浙州医学院,到时候就能不伤脾胃地让时间空间去解决问题。然而还是不甘心啊,每次看着曾明娜,刘泽义都觉得自己胸口涌上来一团又一团火焰,烧得他口干舌燥,不说出来只怕要爆炸。曾明娜很快回答:“刘泽义,我也很喜欢你,是那种妹妹对哥哥的喜欢,我这一辈子可能有很多喜欢的男孩子,但是哥哥,就只有你一个。”刘泽义不敢看曾明娜,她的眼睛里肯定都是怜悯和歉意,她给出这样的回答,想必已经考虑过很久。“行啊妹妹,压岁钱总不用给吧。”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聊起这件事,两个人仍然像过去3年那样,自修课的时候传纸条聊题目或笑话,下课在一起偷偷吃零食,晚自修结束一起骑车回家,曾明娜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哥,刘泽义答应她,他知道自己脸上带着一点自嘲、一点洒脱,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已经很好了。很快就高考了,刘泽义果然去了北京,曾明娜也果然留在了浙州。大一下刘泽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伤筋动骨地失恋,对方是英语系的系花,说是系花,其实至多只有曾明娜七八分美,但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刘泽义轻松胜出了,和曾明娜的那3年还是有好处的,让他基本掌握了男女之间拉扯的节奏。真的追到之后却又很迷惘。刘泽义和女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最开头的甜蜜过去之后,种种生活的龃龉开始涌现,按到床底下也按不住,他忽然能部分理解他爸爸当初为什么坚定离婚了,这种柴米油盐的日子别说几十年了,过上几个月就令他窒息。刘泽义开始故意冷淡女朋友,成天和兄弟出去喝酒,过节拒绝送礼,“我不凑热闹”,回到家对着电脑查资料、打游戏,心不在焉地对来大姨妈的女友说:“你烧点热水喝嘛。”根本不需要自学的心理学知识,刘泽义也知道女朋友在一点点积攒失望,明明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关系就能转危为安,但他发现自己不想努力,如果是曾明娜,就不一样了吧。曾明娜从来不说自己是不是恋爱了,她是不是也会被别的男人这样对待,不会吧,没有男人有权力这样对她。明明应该心疼女朋友的时候,刘泽义却因为嫉妒而发狂。当女友终于提出分手,刘泽义觉得轻松,轻松过后却出奇难受,他想着女朋友哭着说的话,“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充满怀疑,又有恐惧,他想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她说过,她不会离开的,人啊,这些话都是不算数的,谁都会离开,真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那天刚好是生日,刘泽义一个人在大排档喝了不少啤酒,回出租房又灌了一整瓶小二,他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实在撑不住了,本能地给曾明娜打电话。“我还想着要打给你的,白天一忙忘了,生日快乐。礼物收到了吗?”刘泽义大着舌头说收到了,耳机,用着呢。“你怎么了?”如果是平时,刘泽义会糊弄几句,那天混着喝,又有心事,醉得特别快,他对着电话那头的曾明娜说:“我想死。”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妈妈不问还好,妈妈一关心,反而歇斯底里爆发。曾明娜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怎么办?我活着你又打算对我怎么办?刘泽义被曾明娜这种随机发挥的过量温柔激怒了:“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好不好?”问啊,问为什么,但曾明娜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所以她是明白的,刘泽义知道,她就喜欢这样对他,他是她的一只股票,买了之后从来不去关心,偶尔打开看看涨涨跌跌的行情,并不影响大局,但确信只要她不下手沽清,便一直拥有。这算是刘泽义和曾明娜关系的转折点,这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曾明娜,他想无论如何,他要告别曾明娜了。刘泽义学会了最好的告别方式,那就是新的恋爱。刘泽义渐渐发现要胜过身边的男同学简直太简单了,每周健身3次,在乎个人卫生,花点时间穿搭,哪怕有渣男的名声,也一样有女人会对他好奇,到后来,渣男这个标签反而成了优势,总有自视甚高的女人来挑战高难度。刘泽义越来越熟练如何搞定女人,沉默、微笑、倾听,角度刁钻的俏皮话,忧郁浪漫的擦边球情话,关键时刻大方砸钱展示温柔担当,随即闪躲,在对方游移忐忑的时候坚定出击,几乎百试不爽。也不是没有波折,大三上,当时的女朋友怀孕了,刘泽义不敢告诉妈妈,很难得地主动找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打过来2万:“我现在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不要担心花钱,女朋友可以多交,男女的事情才会看得淡,才不会吃大亏,但是别惹出事情来,好好毕业,给我长脸。”刘泽义一听就知道爸爸这些年没有少干混蛋事,亏得他还总是和妈妈斤斤计较他的补课费,钱花在哪里不是花,给他是应该的。这之后刘泽义经常毫无心理压力地向爸爸要钱,爸爸有求必应,也不多给,一个电话500块,十多年生疏的父子关系因为金钱的润滑,有了双方心照不宣的温和局面,而刘泽义的泡妞大业,自然是如虎添翼,他有时候荒唐得自己都心慌。只是每年到了曾明娜生日,刘泽义仍然忍不住掐着零点给她发个消息:生日快乐。每年曾明娜都会第一时间回复:谢谢,你也要快乐。曾明娜偶尔会心血来潮打个电话聊聊近况,他明白她在做什么,像看到火要灭了,就及时添上一根柴,再烧一会儿是一会儿。令刘泽义丧气的是他明明都知道,却也喜欢她这样做,只有那些为了曾明娜患得患失的瞬间,才会让刘泽义觉得自己的心仍然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毫无理由这样薄情寡义的,他还是有机会被拯救的。这种自欺欺人,未免也拖延得太久,这次要走得更远,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不会说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总不能一辈子困着他。刘泽义鼓足勇气问曾明娜:“怎么,还想装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我还喜欢你。”曾明娜说:“我知道,但是……”“但是你不喜欢我嘛。你很渣,对待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喜欢的人,最仁慈的方式是明确说清楚,从此再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往来。当年你是18岁,还可以说太年轻,现在你都快25岁了,总该明白了吧,为什么还要这样?”“是我的错,对不起。”“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我变态吧。对不起。”所以,不过如此了。刘泽义想,他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好多次“对不起”,说出来就是给了交代了,还能指望什么呢。刘泽义把曾明娜送到家附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下定了决心,我真的要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刘泽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目送曾明娜离开,转身打车,向相反方向回家,他觉得自己告别了人生中重要的阶段,从此可以死了心,顺滑地往下走了。几年不见,曾明娜更好看了,不知道是打了粉还是白大褂衬的,白得耀眼,站在浙州医院门口,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她,像疑心自己误入了医疗剧拍摄现场。刘泽义懊恼着,他准备过的那些久别重逢的客套话居然说不出口,只是傻笑:“谢谢你了,关键时刻还得靠老同学。”曾明娜瞪他一眼:“和我客气什么”,说着过来拉住刘泽义妈妈的手:“阿姨你放心,肺癌现在治疗手段很多,汪主任是我们最好的胸外科医生。”刘泽义妈妈还在忐忑中:“他肯给我动手术?”“放心吧,我托了人和他打过招呼。”想了想又补充:“待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大姨,这样关系近,更好说话。”刘泽义笑:“行啊,以后在医院就叫你表妹。”说完觉得有点唐突,幸好曾明娜也笑了:“哥,你就放心吧。”事情办得很顺利,加了号,敲定了汪主任主刀,开了住院单,曾明娜把刘泽义和他妈妈送到医院门口,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刘泽义妈妈说自己要抓紧回去准备点住院的东西,让儿子请老同学吃个饭,聊聊该怎么给汪主任送礼。曾明娜出奇热络拉着刘泽义去医院对面的肯德基,两个人很快进入了老同学见面才会有的轻松气氛中,聊了几个同学的八卦,刘泽义也交代了自己这几年,书读得很辛苦,刚拿到硕士,本来还在纠结是读博士还是找工作,妈妈生病,只能回来了,正在找工作。“心理学能做什么?进大学?进心理咨询机构?”“没读博,进大学很难,进机构收入又不太行。倒是又过了好几家网络公司的二面,旺旺网说确定还要我,我算是有计算机工作经验又有心理学教育背景的复合型人才。”“那就回去,岗位总会不一样了,收入又不错。”“不想回去,还想多看看。当时走就是不甘心,不能像鲁迅小说里写的那个人,像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太可悲了。”“也未必啦,苍蝇飞回来,是觉得那个地方它最舒服,人也是的,飞的那一圈,是用来知道好歹的。”“也许我就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倒也是,你一直很有性格,挺好的,难得。”吃完了,曾明娜说汪主任既然知道你是我表哥,直接送钱他可能不好意思收,不如给他双胞胎外孙买对小金锁,你自己找机会送。刘泽义让曾明娜陪他一起买,曾明娜不疑有他,陪着他走了十来分钟,进周大福挑首饰。服务员推荐了几款,曾明娜和刘泽义商量着选了克数合适的。正要开单子,刘泽义看中一个18k的小天使吊坠项链,翅膀上各有一颗不大也不太小的钻石,闪烁灵动,价位足够,他让服务员也算上:“送你的。”刘泽义想,这个表达很清楚了,你帮了我,我就谢你,我们如今就是这样的普通同学关系。“好啊,谢谢生日礼物,多少年不给我了。”刘泽义一愣,只有今年,妈妈的事情让他忙得昏了头,忘了今天是曾明娜的生日,如今误打误撞,却让她误会了。刘泽义不好解释,服务员撺掇着,刘泽义有点不好意思地当场给曾明娜戴上,他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她的头发散发着复杂的香气,让他扣锁扣的时候失败了2次。手术那天,没想到曾明娜请了假专门过来陪刘泽义,刘泽义觉得古怪,劝她走,曾明娜不肯,她的手机过一阵就响一下,一条条读给刘泽义听,是麻醉医生发过来的。“打开了,面积很小。”“汪主任说位置很好,周边都看了,很干净。”“目前看的确算早期,汪主任说化疗做几个疗程就行。”“在醒麻醉了,出血量很少。”刘泽义听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怕。父亲执意离婚时,刘泽义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家都以为他不明白,当着他的面议论说他妈妈肯定还要再嫁,“一个人带孩子,还是个男孩,压力多大啊,守不住的”。刘泽义惴惴不安,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分担家务,不给妈妈添任何麻烦。那时候爸爸还算大方,打过来的抚养费远远超过协议的数字,每个月至少过来看刘泽义一次,偶尔还在家吃饭,刘泽义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可以吧。可初中的时候还是有个男人出现了,妈妈和刘泽义摊牌,刘泽义只是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滴下来,他哭的时候心里是冷静的,想妈妈应该会可怜他,他已经是无懈可击的好儿子。然而并没有改变,既然懂事,就应该懂得大人的难处。后爸开始还是不错的,一家小报的记者,能说会道,刘泽义虽然不肯叫他爸爸,也能和他相安无事。爸爸不再多打一分钱,换季的时候会来学校门口接刘泽义,带他吃顿好的,送上一大包名牌衣服和鞋子。三年之后,刘泽义考上重高,后爸的报社被收购,他中年失业。靠女人养的男人,不是变得格外温顺就是变得格外强势,后爸选择了后者,家里渐渐变得不能呆。刘泽义不想在爸爸面前丢人,只是说决定不读文科,要学计算机,爸爸也很支持,“好啊,来钱快,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要学就要上最好的,如果考上清夏大学,我包你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等刘泽义拿到录取通知书,妈妈也总算离婚了,刘泽义临去北京,很大度成熟地对妈妈说:“我走了,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不如再找一个。”妈妈苦笑:“不找了,你大了,我也老了,再搞个老头子来伺候吗?结婚是空的,没意思的。”本该如此的,有的人不认命,那就吃苦头,吃一次不够就吃第二次,吃到记住为止。刘泽义知道自己这样提议就是等妈妈这句话,隐含着“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意思,她心里不会好过,但这些年来他又好过到哪里去。算扯平了,以后就这样了,母子相依为命。刘泽义误会了这种日子是理所应当的,才会刚回浙州工作两年就任性说走就走了,现在他明白了,留给他的时间还长,给他妈妈的却未必。曾明娜来对了,让刘泽义那颗心能早点放下,他在感慨中拍拍曾明娜的手:“谢谢,谢谢你陪我。”曾明娜一把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放心吧,真的没事了。你啊,总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扛着,让人心疼。”曾明娜的手又软又暖,抓得刘泽义心里发慌,她在干什么,她在想什么,他该怎么办,他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那是他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有什么权力这么自说自话,她就这么吃定了他?刘泽义转头看曾明娜,等候区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倒是那条小天使项链,在灰扑扑的光下仍然闪啊闪的,真要飞起来似的。刘泽义说:“你戴着很好看,过几天给我女朋友也去买一条。”“太偷懒了吧,要重新选才够心意。”曾明娜自自然然地松开了手。这之后,曾明娜来病房探视过几次,刘泽义妈妈和她聊刘泽义在高中的调皮捣蛋,太开心了说漏了嘴,护士们都听出来她们并不是亲戚,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刘泽义妈妈上了心,仔细打探后拉住刘泽义,叫他千万不要糊涂:“小鲍条件是一般,到底和你一起在美国苦了几年,现在还陪着你回来了,你不能对不起她。”刘泽义听出意思:“你放心,曾医生看不上我的。”刘泽义妈妈更不放心了:“她要是看上你,你就真的选她?她不行的。”刘泽义好奇了,逗妈妈:“她哪里不行?工作稳定体面,能解决家里人的医疗资源,相貌更加没得挑,我们还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什么知根知底啊,你哪儿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刘泽义妈妈撇撇嘴,说整个医院都知道,曾明娜和妇产科的副主任有一腿,副主任的老婆带着孩子来医院闹过:“也亏她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刘泽义愣了一下,他想说这不可能,曾明娜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口,这么多年了,她很少聊自己的事,她是他放在心里偶尔拿出来看一下的影影绰绰的念想,像林间的月色,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一路穿越了什么。一个来月之后,同学聚会,大家照例拿曾明娜和刘泽义开玩笑,安排他们坐到一起。他们聊了几句刘泽义妈妈的恢复情况,然后是吃饭,喝酒,大多数同学结婚了,个别性急的已经离婚了,好几个做了爸爸妈妈的都过来给曾明娜敬酒,他们都是在曾明娜这边照了B超的,提早知道了孩子的性别,好取名字好买东西。曾明娜很开心:“没别的好帮大家的,有需要尽管来找我。”吃完饭下楼,刘泽义查了查手机:“半个小时,走不走?”“走。”走了几步,曾明娜紧了紧开衫,刘泽义脱下外套要给她披上,曾明娜笑着拒绝:“走走就热了。”“怎么,怕万一男朋友看到误会?”“你应该知道吧,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刘泽义想说我为什么会知道,曾明娜堵住了他:“你妈妈肯定打听到了,我后来去病房看她,她那个表情,我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对。”“为什么呢?”“因为喜欢,喜欢就没有办法了,你也喜欢过,你知道的,真喜欢就没办法。”“喜欢他什么?”“开始是觉得他专业太好了,有点崇拜吧,后来是发现人也很特别。”“现在还喜欢吗?”“不喜欢了,他不够勇敢。”“恨他吗?”“不恨,人都是很难的真的勇敢的。”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曾明娜问:“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女朋友姓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的?”“在你妈病房遇到过。”“她没和我提起过。”“肯定不会啦。”“什么意思?”曾明娜说不知道是你妈说了什么,还是女人的直觉,她来B超室找我聊过。“聊什么?”“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知道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你对她忽冷忽热的是不是和我有关系。”“你怎么说的?”“你是不是没打算和她结婚?”曾明娜用问题来回避问题,刘泽义知道这是她的一贯伎俩,但她刚才已经和自己坦白过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穷追猛打。刘泽义不抵赖,他开始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自己不会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看她不错”,曾明娜双手划了个葫芦型的弧线,“身材爆好,还很在乎你。”“不是不想和她结婚,就是不想结婚。”“为什么呢?”“结婚了,就要一辈子在一起了对吧,我不觉得我能一辈子和谁在一起。”“说实话,我能理解,我也不觉得能和谁一辈子在一起。我挺喜欢做菜,解压,有创造性,但要我每天做菜,想想都要疯,总觉得结婚也差不多,能把最有乐子的事情变成折磨。”“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不打算结婚,就不该处好几年,大部分女人都是想结婚的,以为日子久了,你会改主意的。”他们又聊了一些安全的话题,直到曾明娜在家楼下忽然站定了问刘泽义:“你有没有发现过,以前陪我回家总会遇到红灯?”刘泽义想了想:“好像是啊。”曾明娜说这是她设计过的,从学校到她家,骑车快一点10分钟就到,如果多卡几个红灯就起码要15分钟,她每次远远看到红绿灯就在精心计算速度时间,确保他们两个精确地停在红灯前。刘泽义呆了。“以前老听你说你家里的破事,我从来没说过我家的事情,我爸妈虽然没离婚,吵了半辈子,那时候我总想,能晚点回家都是好的。”“这样啊。”“其实到家也可以暂时不进门的。我是真的很想多和你聊一会儿。你呢?”刘泽义心想,我家根本就不住这边,每次送完你我再骑回头路回家,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犯的傻,没必要说了。刘泽义很豁达:“我也是啊,那时候喜欢你嘛。”曾明娜想说什么的样子,刘泽义微笑朝她挥挥手。刘泽义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从曾明娜家回自己家,这条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想起来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是在曾明娜这边攒够了足够多的快乐,再回到家里,依赖着那些余温去面对糟糕的一切。而原来她也是这样的,那些日子里共享的时间,对她一样是重要的。刘泽义发狠地蹬着车,他想她怎么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说了,无非是自己的名声不好了,以后要恋爱结婚就麻烦了。恋爱其实还是容易的,刘泽义太知道男人了,可能好多人等着占便宜,但要结婚,是难了,除非曾明娜愿意下嫁。下嫁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好结果?男人得到了自己配不上的人,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或者对方好拿捏,不会珍惜的。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曾明娜说自己也不想结婚,女人说这话的他见识过,都是以退为进,小鲍也没少说。刘泽义越琢磨越愤怒,曾明娜现在和他说过去的事情,莫非觉得如果一定要下嫁,找他是最牢靠的?她觉得到了今天她还是特别的吗?他就会珍惜她吗?他就特别贱,特别好控制?刘泽义想,刚才应该告诉曾明娜的,他面上了游游网,而不是旺旺网,他没做苍蝇。刘泽义和鲍悦然是在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邻座,年龄相仿,聊了几句发现是去同一所大学读书,鲍悦然五官一般,但身材和性格一样,异常热辣,一路逗得他挺开心,下飞机的时候,刘泽义已经叫她小鲍,鲍悦然叫他老刘,虽然后来刘泽义发现小鲍比他还大3岁,但这种称呼延续了下来,他们算是留学生圈里难得稳定的一对儿。其实恋爱一年,刘泽义就想撤了。如果说情场如战场,那小鲍显然是高手,先诱敌深入,表示也不想结婚,只想在读书期间有个人互相照顾;然后贴身作战,温和黏人,废了刘泽义好几次心猿意马的机会,学业压力大,刘泽义本来也没多少力气折腾,就配合她过家家;但等小鲍想以时间换空间,逐步蚕食刘泽义生活的时候,他就警觉了,拿出以前对付女人的冷暴力手段来。研一暑假,刘泽义忙着帮老板做论文数据整理,刘泽义爸爸来美国谈项目,临时决定杀到波士顿看儿子,刘泽义当时已经和小鲍冷战小半个月,他没想到小鲍二话不说热情接待,接机、订饭店、订旅馆、陪着玩了两天。刘泽义爸爸走之前,三个人吃了一顿正宗的好川菜,开了2瓶茅台,聊了3个多小时,小鲍醉醺醺的,还记得拿出学校的logoT恤、环保袋、钢笔,送给刘泽义爸爸,经营了宾主尽欢的局面。刘泽义有点头疼,这么一闹,让他不好意思继续冷下去,恐怕他爸爸也会支持小鲍,没想到他爸爸回国之后给他打电话:“这个女人不简单啊,老家是农村的,还有个弟弟,她能考上不错的本科,找到不错的工作,还能下定决心在没拿到奖学金的情况下辞职出国读书,经济上似乎也没有多大压力,你想过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刘泽义恍然大悟,原来那顿饭,他爸爸是来套话的,到底是生意人,到哪里都是现实精明的。本来就没打算在一起多久,这些事情,不重要了,刘泽义干笑:“怎么过来的,人往高处走,能走上来就是本事。”“我宁愿你花钱买,也不要沾这种女人,男人不怕上错床,只要能下床就行,反正她是绝对不能娶回来做老婆的。越早分越好,你算计不过她。”就是这话,让刘泽义气不过,在这之前小鲍根本不知道他有个有钱的爹,小鲍就不能是看上他这个人吗?他有什么值得小鲍算计的?出点钱就觉得自己真是有权利指手画脚的爹了?刘泽义冷笑:“现在想起来要管我了?我有眼睛,我看得出好歹。”刘泽义摔了电话,第二个月他爸爸就不再给房东打房租,刘泽义知道他是要他低头,这种招数他爸爸是很熟悉的。刘泽义大学期间短暂交往过一个曾经找糖爹的女孩子,她说男人的方法就是在她身上大方花钱,让她习惯好房子、好衣服、好护肤品、好包,却不直接给她大钱,让她攒不够钱离开。刘泽义当时就明白了,多年来爸爸对他做的也是一样的,花钱来买儿子。刘泽义不肯低头,发狠打了两份零工,疲劳过度阑尾炎发作动手术,小鲍忙前忙后伺候,还贴了好几个月房租,这份温暖恰好证明了刘泽义爸爸是错的,刘泽义因此心怀感激,分手的事情就此搁置,这之后,两人还像以前那样相处。一眨眼,小鲍已经过了30岁了,绝大多数中国女人,不管在哪里生活,好像体内都有个定时炸弹,到点必须结婚,小鲍也终于按捺不住暗示刘泽义,刘泽义很想干脆说明白,不可能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谁都是得到快活的,不存在谁吃亏谁占便宜,不存在谁耽误谁的青春,他不会因为恋爱的年限太长、长到不结婚就无法对世界交代就投降。但小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知道在谈话豁边之前就收手,刘泽义总找不到那个决定性的机会。每天晚上,刘泽义在睡前喝一杯红酒,全身所有细胞都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对全世界都产生善意的瞬间,他会告诉自己,应该给小鲍一个痛快的拒绝,这对她来说是更好的方式,但他承认这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他从来不是勇敢的人。这次回国,刘泽义本以为是个最好的分手机会,没想到小鲍也跟着回来了,话说得很圆满:“放心啊,不是为了你,刚好这边有设计院给了很不错的offer。”回国之后,刘泽义尽地主之谊帮小鲍租好了房,之后跑医院、找工作,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自自然然地疏远了小鲍。有一次难得有空约会,刘泽义看到小鲍对着手机含着笑打字,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没拿手机,刘泽义瞥了一眼,看到她下载的交友app,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是松弛,国内不比美国,能选的人多了,这样最好,平稳过渡,不至于图穷匕见。这样一拖,就是第二年秋天,浙州推出了新的房产政策,新房限价摇号购买,海归硕士算是人才,有人才号,摇中的概率大增。新房和周边二手房的价格倒挂惊人,一旦摇中了好房子,等于天上掉下来六七位数的大红包。小鲍选了几个楼盘,对刘泽义说:“你看看,挑个离你公司近的呢,还是挑个离我公司近的。”“看不出来,你们设计院薪水很高啊,你攒这么多钱了?”“我只有35万,肯定不够,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爸妈还要给我弟买房,只能帮我10万,我问过你妈了,她愿意出50万。”“我们为什么要一起买房呢?”小鲍不说话了。刘泽义知道今天就是时候了,他已经睁只眼闭只眼很久,她没能找到下家就来逼迫他,这事情做得不地道,在美国欠的人情,可以抹平了,他说:“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在一起可以,不结婚的,对不对?”“不结婚就不可以买房吗?我不想永远租房住,在这里永远是个外地人,永远没有自己的家。”“那就自己买,我的钱也不多,加在一起可能有30万吧,再和朋友借一点,我借你50万,你想办法再借一点,凑一下按揭个小户型。要是还不够,就再攒攒钱,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明白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总之,不要把我妈扯进来。”小鲍直愣愣看着刘泽义,刘泽义被她看得心虚起来:“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能还多少是多少,我不着急,我们这么多年了……”小鲍笑了:“我不还也行?”“行。”“你真大方,为了不结婚,愿意给我这些钱,觉得自己有情有义吧?刘泽义,你自己学心理学的,你知道你这个人有毛病吗?”“知道啊,我是典型的回避型依恋人格,我当初学心理学就是想搞清楚我是怎么回事,对亲密关系消极,对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有怀疑,一旦确立关系就想逃离,我都知道。”“知道,但是不打算改,对吧?”刘泽义想,这些年来他当然想过要改,也尝试过,在美国动完手术那会儿,他是真的想和小鲍往下走的,然而人不能自己骗自己太久,他就是做不到,他信不过小鲍,也信不过自己。“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耍无赖,但是人选择什么行为模式,一定是他从中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我承认我就是没办法,我就这样了,我已经和自己和解了,我就不是个东西。”“明白了。我今晚出去住,你收拾一下东西。”刘泽义当天晚上把零零碎碎放在小鲍家的东西整理完,离开的时候给小鲍发微信,发现已经被拉黑了。两周后,刘泽义凑够钱,给小鲍的支付宝打了50万,小鲍退了回来,他再要打,发现支付宝也被拉黑了。刘泽义很吃惊,这些年下来,他自问早就了解了小鲍,他爸爸的提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鲍是他至今所见最现实的女人,她能走到今天,全靠一己之力弄潮,如今一拍两散,人没有了,为什么连钱都不要。莫非,小鲍还真真切切是想和他结婚,一个现实的女人也可以非现实地爱他的,对不对?刘泽义想到在美国那次手术,醒了麻醉看到小鲍,眼睛肿了,笑嘻嘻看着他:“怎么没作死你?现在知道我好了吧,臭渣男。”那些,是真的,演不出来的。是他配不上她。刘泽义难受了一会儿,再想想,以前那些女人中,恐怕也有好几个是他配不上的,又怎么样呢?不爱就是不爱,或者有一点爱,不多,哪怕在最热烈的时候也不足以改变他。刘泽义习惯性地想起曾明娜,世界上如果有女人可以改变他,那只有她吧,又或者连这都是假的,得亏没有和她恋爱过,所以一直能有个虚幻的念想。这次分手的后劲比刘泽义想象中大,但回头是不可能的,回头也回不到过去,回头就得结婚,再说过去又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吗?上一次为了小鲍而心跳加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早就想不起来了。刘泽义告诉自己,人脱离一个固定的生活模式是肯定会不习惯的,哪怕这个生活模式并不适合自己,破碗也是碗,砸了都会难过一阵。刘泽义下了几个交友app,饶有兴致地聊了几次,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在女人方面用过不少心,收获也足够,但到底是要花上精力和钱的,他现在有点小钱,但没有那个精力。有一次项目完成后,刘泽义的同事约他一起去娱乐城,和尚团队到了那里就露出真面目,熟门熟路叫了一堆小姐过来陪唱。刘泽义想,无非陪着大家一起唱K疯一下,不合群不好,他挑了个高挑健硕的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曾明娜,或许搂着她的感觉也近乎如此吧,这么一想,他就有点把持不住。临到酒局要结束,坐刘泽义对面办公桌的小唐凑近他耳朵:“可以带出去,1000到1500,不要被杀猪了,一定要戴套。”刘泽义吓了一跳,他听说过这种事,没想到看起来老实的小唐就常干,他说:“不太好吧,万一被抓呢。”“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就不会。我知道你不是胆子小,你是清高,我告诉你,这事情最干净不过,不欺骗感情,就像憋了很久的尿,路过收费公共厕所进去撒一泡,不算什么。”刘泽义看他得意,笑他:“不怕你女朋友知道啊?”“怕什么,现金交易。真发现了,我还刚好分手呢,她老说自己家快要拆迁了,都两年多了还没拆,公司现在行情好,我们可以慢慢挑。”刘泽义犹豫了,想想就爽利,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表现,不需要斟酌划清楚交往的界限,简单直接,没有负担,太舒服了。刘泽义把面前的酒干了,和小姐聊好了价格,拿出手机订房。刚过零点,手机备忘录跳出来:曾明娜生日。刘泽义呆了一下,还是给曾明娜发了微信:生日快乐。曾明娜那边,显示了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输入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刘泽义盯着手机,像在盯一个审判结果。“我不大快乐,你有空出来吗?喝一杯?”刘泽义着急忙慌给小姐转了300块小费,怕曾明娜后悔,飞快地发了个附近的酒吧定位给她。算起来,认识十来年了,刘泽义从来没有听曾明娜说这么多心里话。“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你想学什么,到底还是去学了,我就没这个勇气。我爸妈都是医生,非要我学医,他们啊,吵了几十年,就难得在这件事情上是一致的。你记得吧,我很喜欢历史,没办法才读的理科,我想我考上了,他们能开心,他们这辈子,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你对不起自己,你劝我的时候很明白,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你就没想过要让自己开心啊。”“也有开心的时候,你没看到我爸妈一起送我去上学,三口之家成了校友,拍的照片还上了学校的网站,他们好得意啊。”“你喝慢一点,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妈刚查出来乳腺癌,不肯来我的医院治,我让他们丢人了。”“浙州的好医院不止这一家,这种事情,过一阵子大家都忘了,会过去的。”“你别安慰我,我还没喝多少呢。忘不了的,过不去的。其实不能怪陈一奇,我就是真的,想试试看一头栽进去是什么感觉的。”“何必,代价太大了。”“你知道吗,我爸妈就是高中同学,和我们一样的哦,早恋吃了很多苦头,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为了一点点破事就要吵架,在一起越久,能吵的越多,分又分不开,一辈子互相折磨。以前和你聊得最开心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总觉得那种开心就是我们之间的顶点了,总有一天你和我都会想:要只是那样开开心心聊天就好了。”刘泽义依稀察觉她要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她,沉默着喝了一杯,偷偷摸摸看曾明娜。曾明娜迎着刘泽义的眼神,看着他:“这些年我知道的,你是被我折腾惨了,不过你相信我,其实我也很难过的。我总觉得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和我爸妈这样。在一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吧,爱,爱才是了不起的,如果在一起不爱,还不如不在一起,反而爱,一直爱。”刘泽义还是不敢相信:“你能爱我?好了,我比你还知道你,你是现在太难受了。”“我总是在最难受的时候想到你,很不要脸吧,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一样的。世界上只有你会这样对我了。这算不算爱你?”“不知道,算需要我吧。”“那你爱我吗?”曾明娜脱掉外套,她穿了一条鸡心领的连衣裙,脖子上还挂着刘泽义送她的项链,因为酒精的缘故,那片皮肤微微泛红,看得刘泽义心动神摇,他早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多少次想着曾明娜自慰,要到了现在,才能面对她,而不为自己的欲望羞愧,他终于以一个男人而不是少年的心情看着她,渴望她。不管了,刘泽义低头,吻了上去。第二天在酒店醒来的时候,曾明娜已经走了,刘泽义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想了一下接下来该做什么,直接求婚肯定太快了,妈妈那边恐怕要时间才能接受,还是先谈一阵,最好能同居,互相适应一下,不过他肯定是可以适应的,是曾明娜啊,有什么不能过去的事情……想得太快太多,刘泽义定定神,起来倒水,看到杯子边上放着那条项链。他慌了,给曾明娜打电话,响了没几声,曾明娜接了:“起来了?”“你什么意思?”“小鲍怀孕快4个月了。”小鲍前几天来浙州医院做的B超:“她说已经和你分开了,这个孩子她想自己养,叫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我真不想告诉你。”刘泽义拿着电话的手在抖:“真的?”“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她发疯啊。”“我看她情绪身体都不错,下定决心的样子。一个女人要下这样的决心不容易的,刘泽义,她是真的很在乎你。”“昨天晚上干嘛不说?”“说了是不是就没有昨天晚上了?我就不想说,我想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我是不是明知道我们没希望,还想要你。”刘泽义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他说我们有希望,永远都有希望,曾明娜在电话那头笑:“好了,别说这些你自己也没把握的话了,我会看不起你。”曾明娜挂了电话,刘泽义手忙脚乱洗了澡,心神不定去公司上了一天班,当天晚上就去小鲍的出租房见她,还好,她没有搬家。小鲍开门看到他,很生气的样子:“你的老同学也太会嚼舌根了。”刘泽义讪讪地,先是道歉,然后是拐弯抹角劝小鲍流产,说自己每天喝酒,孩子不会健康,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结婚的经济基础和心理准备。小鲍很镇定:“这点风险我还担得起。这和你没关系,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别怕什么,如果需要,我给你写个东西,说清楚孩子以后的抚养完全和你无关,你放心好了。”“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呢?”“总能过下去的。”小鲍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用宽恕谅解的眼神看着刘泽义,刘泽义明白了,这个孩子她要定了。刘泽义跌跌撞撞从小鲍家落荒而逃,打车到了曾明娜家附近给她打电话,求曾明娜出来聊,曾明娜不肯出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都知道,我告诉你就有心理准备。“她说自己生,自己养,不要结婚。”“你可以吗?那是个孩子,生下来粉嘟嘟的,你会好奇是男是女,健康吗,抱起来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坐起来,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什么时候会奶声奶气叫爸爸妈妈。你会担心他,一辈子担心他有没有吃苦,会不会被人欺负。”刘泽义咬咬牙:“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就算有,你也做不到不管他,你要是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上你。”“我可以承担做爸爸的责任,我多赚点钱……”“然后你就像你爹对你一样是吧?你觉得花了钱就是做了爹了?你还没受够这种日子?你忍心让你的孩子从小就没爹?不可能的,你会心疼的,到时候我怎么办?如果那时候我们真的有孩子了,还得把你分出去。这什么日子,我过不了,我没那么大度,我会和你吵,我学了二十多年吵架的功夫了。”“我再去劝劝她,她是上头了,一个女人怎么养大孩子,这个孩子不能要。”“就算她肯,以后我们中间就横着一个死掉的孩子?你能睡得着吗?我想过了,我睡不着。”“会过去的。”“装作过去而已。以后如果我们吵架了,你会想起来的,我也会想起来的,总之行不通,没办法的,认命吧,我已经认了。”每一条路都堵死了,刘泽义无论如何想不出来可以说服曾明娜的话,他连说服自己都做不到。曾明娜在电话那头叹气:“刘泽义,我不后悔,不后悔和你睡了,也不后悔告诉你了,要说后悔什么,就是后悔以前我连和你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刘泽义死死握着手机哭:“可是我爱你,你也爱我的。”“爱不是世界上最大的事情。”过了几天,星期六,刘泽义又去找小鲍,敲开门才发现他连自己究竟想说什么都不知道,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看小鲍堆在沙发上的连体衣,那么小,她怎么会有勇气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情。小鲍给刘泽义倒了杯茶,坐在电脑前画图。“又加班?”“要趁现在方便多做一点,你也知道我们设计院的,手停口停,靠基本工资可过不好。”“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再说这种话就别来了。”“要不,结婚。”“你别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以前觉得只要我一直陪着你,你总会不怕的,后来知道不可能。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我会一直陪着他,他不会像你这样。”就是这话让刘泽义下了决心,他带着殉道者的牺牲激情说:“我想一直陪着你,陪着孩子,我们谁都不怕了,结婚行不行?”小鲍哭着抱住刘泽义,刘泽义想当初在美国就该求婚的,绕了一圈还是这样,逃不过的,都是命,人要认命,他也哭了起来。订酒店、买婚戒、拍婚纱照是简单的,买房却没那么容易,摇号买房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只能看二手房,看得过眼的学区房统统太贵,首付缺口太大,小鲍又坚决不肯和刘泽义妈妈同住,说不愿意又要当新手妈妈又要处理婆媳关系。刘泽义想了几个晚上,约爸爸见面借钱。刘泽义开始担心爸爸不肯答应,把自己和小鲍的工作收入情况、现在两家筹了多少钱都老老实实汇报了,爸爸听完就问:“怎么想到要结婚的,还这么急?”刘泽义把和小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和曾明娜的那段,爸爸脸色一松:“干脆我帮你一次性付款,他们那点小钱愿意装修就装修,愿意买车就买车,总归房子要写你一个人的名字,算婚前财产。”刘泽义不肯:“不能这样欺负人。”“她都五个来月了,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家,不是我们家。要是真的谈不拢,她还能把孩子打了?要真这样,这种女人不值得娶回来。你倒算逃过一劫。”刘泽义说如果这样算计,就没必要结婚了。爸爸摇头:“婚姻本来就免不了互相算计。再说,她怎么没算计了?她要是没算计你,干嘛去你同学那边做B超?”刘泽义一愣,爸爸知道他明白了:“女人最会的就是这套,你以为她在牺牲,其实她在投资,你以为她头脑发热,其实她比你清醒得多。我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看着不算计的人,最会算计的就是这种人。”“她不是这种人。”“怀着孕和你分手,以退为进,我看标准是这种人。说句难听的,我看她是见了我就知道能啃下多少来的,要不是这样,还未必会走到今天。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回去摊牌就知道,至少不会稀里糊涂结婚。”刘泽义回到小鲍的房子,有点心虚地转述了爸爸的意思。小鲍一听,果然像他爸爸预料的那样生气了:“到今天你们还要防着我?”刘泽义自己觉得说不过去:“到底是一大笔钱,会多想一点是正常的,我也觉得对你不公平,你要是不答应,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小鲍却淡淡地答应了:“防就防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样的。反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能在一起就好。我不怕他算计我,你不算计我就行,过几年再攒点钱,换套大一点的房子,那时候就是婚后共同财产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对不起我。”刘泽义把小鲍的意思转述给了爸爸,爸爸在电话那头笑:“她倒真是厉害,那就这样办,我们都见好就收,你和她在一起,至少不会吃外头的亏。”刘泽义搞不清楚,小鲍究竟是因为爱他,容忍了这点不公平,还是必须要结婚,先暂时低头,好像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连以后的打算都告诉了他,算得上光明正大。刘泽义到头来还是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他想多少人都这样结了婚,不见得不能好好过日子,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和小鲍抱在一起哭的晚上,简直有点好笑,不知道演给谁看,要是曾明娜也是这样的人就好了,结果就能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就不能不那么认真一点呢?好在这种淡淡的隐痛,在听着刘平平的胎心时,会立刻烟消云散。刘泽义性急,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他懒得去看男女,不管男女他都一样喜欢,人生嘛,平平就最好了,不要老想着和别人不一样,人最后都一样,能平平地长大、平平地恋爱、平平地结婚,少兜些圈子,才是最顺遂的人生。本来这样的日子说不定就能平平地过下去,但两个月后,小鲍感染了风疹。风疹这种病,一般人得没什么大问题,唯独对孕妇要命,可能传染给胎儿,搞不好会诱发先天性的心脏病、失明和其他的大问题。刘泽义疯了一样,带着小鲍跑了好几家医院,所有医生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抓紧引产。”跑完第4家的时候,小鲍已经认命了,她劝刘泽义:“宝宝没有准备好,让他过些时候再来吧。”刘泽义忽然想到曾明娜提起过,她的前男友叫什么来着,很厉害的样子,他查了资料,找黄牛挂了陈一奇的号。终于见到了刘泽义好奇很久的男人,第一眼简直有点失望,就这?这样的男人值得曾明娜丢了名声?人堆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中年男人,有什么特别的。但很快,刘泽义就明白了,曾明娜没有看错人。陈一奇看了小鲍的病历和检查单,把小鲍叫到走廊上,关上办公室的门,点了一根烟,给刘泽义也递了一根:“抽根烟,我想想,你也来一根,失魂落魄的。”刘泽义颤抖着手,和这位他内心中无数次想象过的情敌一起抽烟。陈一奇开了窗,坐下:“其他医生都叫你们引产,这个医疗建议没有错,孩子的确存在严重缺陷的可能性。但是他们没有告诉你们,风疹对胎儿造成严重影响主要发生在前3个月,到这个月份的胎儿,影响是很小的,当然风险仍然存在。我只能说,风疹致残的可能性,和大月龄引产导致的其他风险比,后者更大。”“所以可以生?”陈一奇看着他:“如果这是我的孩子,我会冒这个险。”刘泽义心里一热:“非亲非故,陈医生,我没想到有医生会这么和病人家属交底。”“怕出医疗事故呗,如果生下来有问题,搞不好就要来找我算账了。”“我们不会的。”“难说的,再小的概率落到自己头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真到了那种时候,总要找别人来承担责任的,来不来我都能理解,人性就这么复杂。”刘泽义狠狠抽着烟,他瞬间有了一丝让他自觉罪孽深重的希望,他想出门告诉小鲍,打了吧,以后再说,小鲍也已经可以接受了。以后,以后是可以有变化的,这个孩子不是他杀了的,是病毒杀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真生下来是残疾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曾明娜未必还在等他,但他还是可以去争取的。刘泽义掐了烟:“陈医生,你明知道有风险,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因为我是医生,医生要客观,不能光想着让自己没有任何风险,对吧,如果我看错了你们,这就是我的命。我就是这样的人。”刘泽义含着眼泪看着陈一奇,他想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他能勇敢到这个程度,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而这样的陈一奇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就更做不到了,他原谅了陈一奇,也原谅了自己。这年国庆的同学会,刘泽义最后一个才到,大家都笑话他,“没脸来见曾明娜了吧”、“结婚生娃两级跳都不叫老同学,你好意思啊”。刘泽义安安静静给大家分了喜糖和喜蛋,有收过他红包的同学给他转账,他也没太客气。曾明娜没来,她以前的同桌小丽说,听说她辞职了,忙着考研,大家议论着,为什么不在职读研究生,浙州医院是好进的吗,小丽说她不想当医生了,“真没看出来,原来最疯的是她。”刘泽义想,不是最疯,是最勇敢,所有人中间,最勇敢的原来是她,应该是去读历史了吧,他肯定猜对了,只可惜没办法求证了。上了茅台小王子,刘泽义对服务员说“换成茅台”,转头笑嘻嘻对同学说:“我升职了,今天我请,当补上喜酒和满月酒。”气氛热起来,刘泽义看着窗户,这家老上海风格的酒店,窗户都是水波纹的彩色玻璃,月色再强也照不进来,好在倒映着包厢的灯光,满室波光粼粼,旖旎温柔,像身处海底,他终于和所有人一起,纵身在暖洋洋的潮水中沉浮。—
2023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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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上市前夕,男朋友突然悔婚了 | 未婚夫的前女友01

一个男人因为要财务自由了,就把女朋友扔在了结婚登记处,这样的渣男还能要?但是本文的女主却决定:这个婚还得结,这个男人还得要。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男朋友没有来结婚,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那这个男的……还能要吗?西湖区行政管理服务中心的门口,伍拾音在等。她有种预感那人大概不会来,但她还在等。婚姻登记处九点才开门,她预约的号是九点半,但她八点五十就到了。她的包里装着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夹在户口本里的预约凭证。等待的时间里她看见交警跑过来,给路边车子贴了一溜条。张蓬勃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了。不过,既然他从来也没说他不来,那伍拾音觉得,就还可以等等。九点过了,有人匆匆忙忙地从伍拾音身侧跑过,喊着哎呀迟到了要迟到了,令她大为诧异:怎么结婚还好迟到的?第一对办成出来的反而是对离婚的人,夫妻两个看上去四十来岁,还蛮和和气气的,红着眼睛,倒是一个老头斜刺里插出来,对着那个男的头上就打,我女儿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跟她离婚啊离婚,以后别让我见到你,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女人赶紧把老头拉开,嘴里喊,爸,你又吃老酒了!伍拾音想笑,但是,想到自己是被未婚夫遗弃在婚姻登记处的女人,又觉得不太该笑。但最后她还是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打电话给闺蜜吕贝蕾,说,你说好笑伐,刚才这里离婚,老丈人把前女婿打了一顿,还要女儿来拉架。但是吕贝蕾非常敏锐,一点都没被伍拾音这点小把戏所迷惑,一下就抓住了问题核心:你去婚姻登记处了?伍拾音说,嗯嗯。那你结婚了吗?伍拾音:没。吕贝蕾的声音一下就严肃了,她说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吕贝蕾说的马上就的确是马上,马上到伍拾音问她,怎么我知道你们公务员工作不忙,但是你好假都不用请的?吕贝蕾说你闭嘴,老娘忙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得罪领导,我周会都是让同事帮我去开的。伍拾音说,我真没事,一会儿就去上班了。吕贝蕾说上个屁班吧,你跟我说,张蓬勃那个渣男死了没有?伍拾音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他真的好去死了哦。”吕贝蕾恨恨地说,“他自己不死我也要把他弄死。你说吧,你想他怎么死?一百万种死法里面随便挑一种,我都给你办到,办不到老娘的姓上下倒过来写。”“我真是要被你笑死了。”伍拾音说。她说着真笑了,吕贝蕾看了她一眼,那笑意倒不假,于是也清了清怒气,走进路边咖啡馆跟她一人要了一杯桂花拿铁,两个人慢慢在沿湖的小路上走。吕贝蕾问伍拾音,你来杭州有多少年了?十年有了吗?伍拾音说,快了哦。“个么你也算是老杭州人了。”吕贝蕾说,“有房有车——”伍拾音:“我没车。”吕贝蕾打她一下:“你可以有!有房,暂时没车,工作又稳定,他张蓬勃算个什么东西啦?你马上给我搞一百个男人来玩玩。”伍拾音不响。吕贝蕾说,你该不会想说,你还想跟他结婚吧?伍拾音还是不响。吕贝蕾醒悟过来:“你个傻婆儿!老子要被你气死的!”伍拾音慢慢说:“我是觉得吧,再找别人也不一定比他更好,对不对?”“不是,我很不明白,这位仁兄到底哪里好?”吕贝蕾问。伍拾音拉她坐下来。是树荫下的一条长凳,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混合着她们手里桂花拿铁的香气,过于浓烈,吕贝蕾一坐下来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妈的,谁在想我,这么想我怎么不打电话跟我说。”伍拾音从包里掏了纸巾给她。“我妈老说我出门连包纸巾都不带,不像个女孩子。”吕贝蕾擤了擤鼻子,“好了,但是你不要企图用一张纸巾就收买我。你说啊,个渣男到底好在哪里?”“他倒也不是有多好。”伍拾音慢慢地说,“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不坏。”“不坏?领证当天把老婆扔在登记处,你管这叫不坏,我不知道什么叫坏了都?”“他可能没想好吧。”“那你们都要结婚了呀,那他之前想什么去了?”“可能我也有点问题吧。”伍拾音说,“我没给他多少时间想。我跟他说了,一个月以内,要么离婚要么分手。”吕贝蕾倒吸一口凉气:“你真可以。你为啥?”“就想结婚了么。”“怎么就这么想结婚?”吕贝蕾不服,“怎么就非要跟张蓬勃结婚?”“有些事情吧。”伍拾音说,“有些事情我说了你不要打我。”“我保证不打你。”吕贝蕾想了想,“但是有了小孩要去打掉!千万不要被孩子绑架人生!”关于伍拾音突然的逼婚,她是只能想出这个理由,但伍拾音没接这话,只是平静地说:“我想买套别墅。”“你,你什么?”“买别墅啊。”伍拾音说,“你想想,要是咱们两个不是坐在西湖边,是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闻着花香,喝着咖啡,是不是也挺美的。”“可你们哪来那么多钱……”“马上就有钱了。”伍拾音说,“他们公司要上市了,我算过,他的股票跟期权可以兑个一千多万没问题的。”“你说什么?东吴金融要?”吕贝蕾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你你你,你确定?张蓬勃告诉你的?”“不是他,我有消息。”伍拾音说,“你不要说出去。官宣应该也快了。”“他知道你知道吗?”“不知道。”伍拾音解释了一下,“不是他不知道,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没跟他提。”“你这绕口令倒是讲得蛮好。”吕贝蕾说,“但他也没跟你提?”“没提。”好么。吕蓓蕾想。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闺蜜跟张蓬勃还挺般配。就都……挺那个的,对吧。“我觉得,他应该是猜出来你知道了。”“应该是猜出来了。”“所以他悔婚了?”“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结婚以后,股票的增值部分应该算夫妻共同财产。有人说凡是账户在婚后动过就是共同财产了,我也不确定,但是兑出来买房就肯定算共同财产。”伍拾音说,“但是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结婚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这笔钱还好说,但现在是有,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图?他应该也知道,这不可能的啊。”有道理。吕贝蕾想。她的这位闺蜜在银行工作,善于进行一些生活方面的四则运算倒也无可厚非。而且她说得对,结婚和恋爱不一样,财产的问题确实得好好打算。但是世事往往,打算得好好的,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比如现在吧,说好要领证结婚,合作方突然跑掉了,虽然很不厚道,但既然合同还没签,反悔就是一种正当的权利,对不对?“那他跑了,你怎么办?”吕贝蕾问。“我现在不知道。”伍拾音说,“我要想一想。我先回去上班?”“你走吧。”“回头请你吃饭。”“回头再说。”“我真的没事,你别想七想八。”“知道你没事了,看你这样有事才叫见鬼了。”说是这样说,吕贝蕾还是看着伍拾音打上了车,自己才坐地铁回去上班。路上看见微信家族群在跳,有人讲起来换房的事,还在那犹犹豫豫。吕贝蕾直接回复:要换赶紧换,卖旧买新交易时间长,你再犹豫,等你要买的时候杭州的高端住房市场已经一片腥风血雨!这一句话立刻在家族群里掀起了惊天巨浪,包括爸妈在内,众人纷纷问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政府内部消息,莫非杭州又要举办什么重大国际活动了?甚至问是不是奥运会花落杭州。吕贝蕾说,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我做梦梦到的,你们爱信不信吧!但是家人们怎肯善罢甘休。吕贝蕾抵死不说,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她怎么还不结婚这件事上,姨妈连发八个相亲男资料,吕贝蕾愤而退群。到了单位,领导第一时间来找,说你这样下去是不行了,周会都不参加,今天又正好检查,局领导问你为什么不在,我只好说你去看病了,局长又问什么病,搞得我还一头汗。吕贝蕾赶紧说真的是有一件要出人命的大事,不然我也不敢跑。什么人命?什么大事?领导很八卦。“我闺蜜被个男的临时悔婚了,在婚姻登记处哭得啊昏天黑地,她跟我哭完就往西湖边跑,我真的是怕她要投湖。”“就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在浙商银行工作的闺蜜啊?那是蛮可怜的。现在男的啊,真的是没有担当的越来越多了。”领导感叹。是啊,是很可怜,但伍拾音又哪有一点可怜相?吕贝蕾忽然想到,也或许伍拾音突然跟她说的那通想买别墅啊什么的说辞,不过是在挽尊,其实遇到这种事哪有不难受的?想到这里,她给伍拾音发去一条消息:你到了吗?还好吗?我点奶茶过去给你喝?伍拾音秒回:到了,挺好,奶茶不用哈哈哈我还没放弃减肥,你也别太堕落呀。伍拾音低头回消息的时候,正好张蕙进了办公室。她看到伍拾音,吃了一惊:“你今天不是请假吗?许行长说你请假的啊,怎么来了?”伍拾音说,想起来报表还没做完,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亲戚中午才到杭州,就干脆回来做做。张蕙说,也是哦,你那么多都是小客户,报表做起来是麻烦一点。她本身或许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听在伍拾音耳朵里却满是嘲讽。张蕙的父亲是工商局局长,她的存款数在本支行排第五。排在她前面的,行长,两位副行长,还有一个客户经理,公公是交通局的某位领导,经常两千多万一笔的高速公路建设费存进来,但又经常要很快地转走,所以有时候算算日均存款数还比不上张蕙。行里的客户经理大多是这种来路,最差最差的也是入职即带来自己家族企业的一千万大额存单。伍拾音的情况特殊一点,她原本是大堂经理,属于会计部,后来内部改制度她变成了理财经理,再后来她就索性干起了客户经理。一刚开始当然很辛苦,压力很大,找不到业务还得去批发市场一家一家陌生拜访,推销自己行里的产品,能聊上的聊几句,聊不上的直接就被打发走。就这样累得半死还是完不成业绩,幸亏行长许耀润是个不错的人,年终考核的时候会把自己名下的存款分给伍拾音一些(当然奖金不分),她才磕磕绊绊干到了现在。生活是在认识张蓬勃以后变得容易的。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工作的艰难,在于拉不到存款,而拉不到存款的根本原因是,伍拾音是外地人,甚至不是浙江人,她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根基,没有本地人那种四通八达的人情和经济网络。张蓬勃带来了新的圈子,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一群技术男,来自全国各地,毫不在意能不能融入本地的圈子,因为他们工资奇高,并且从根本上不依赖这些圈子而活。张蓬勃是大数据工程师,这个头衔第一次听到就引起了伍拾音强烈的舒适感。大数据,千千万万人,巨大的等级差让本地那几百万个(算它一千万个)有钱的家庭显得不再重要。而且,他不是一个看重钱的人。刚刚认识的时候,伍拾音只想跟他拉拉存款,说你能不能自己、或者多喊几个同事把钱存到我们银行,我的存款费用全都给你。他说你的什么费用,能有几个钱呢,我要那个干什么。然后就喊了一帮技术男来买理财。那一次,伍拾音记得很清楚,来了七八个人吧,买了有六七百万,还有人跟她道歉说,薪水有一部分是股票,还有一些在基金里,现在卖可亏太多了,所以暂时就这么点。那时候,伍拾音已经明确地知道,张蓬勃在追她,虽然她心下欢喜,但她按兵不动。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太少了,就像那种不太强壮的野兽,一定要在阴影里蛰伏很久,因为它只有一次机会。那么现在呢?知识和经验都告诉她,此刻依然应该按兵不动,等男人开始担心了,来找她,她再想尽办法唤起他的内疚和怜爱——这是唯一可以挽回的机会。她想,还说不定,对方会因为内疚而再次愿意跟她走进婚姻登记处。但是婚姻登记是要提前预约的……伍拾音拿出手机查看预约时间,还好,这周五的下午还有一个号,她赶紧约上——一鼓作气最重要,万一要预约个十天半个月,那股冲动劲又该泄了。但是张蓬勃始终没有来电话。要不给他打一个吧。不行还是别打吧。要么给他朋友打一个问问他去哪了吧。哎还是不要问吧。刚才张蕙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已经请了假,那最好还是不要在行里待了。业绩不行还这么努力,没的叫人看不起。她关了电脑,跟张蕙打招呼“那我先走了”,张蕙在自己电脑上玩游戏,头也不抬,忽然冒出一句:“你结婚的事好抓抓紧了。”“诶……为什么?”“我听我爸的朋友说,你男朋友那个公司应该要上市了。”“真的吗?”伍拾音做出惊讶的表情,“哦对,他好像跟我提过,但我当时觉得,不可能吧,就没往心里去。”“所以说你抓紧。”张蕙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谢谢提醒,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伍拾音说。不知为什么,刚才一个人在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她确实不想哭,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就要涌出眼眶。她屏住一口气走到楼下,对公柜台的姚媛喊她,伍拾音,你那个东阳的客户,账上没钱了还开支票过来,我这边先不操作,你让他赶紧打钱过来,不然就是要跳票了啊。伍拾音说,客户早上跟我说了,下午两点一定打钱。走出大门的时候好像还听到姚媛在抱怨,说钱嘛不多,事情嘛不少。是的,钱多事情少的客户有,烟草、电力、自来水,这样的客户是轮不到伍拾音,可也照样轮不到你姚媛啊。杭州本地小门小户的女儿,求上进的心气是没有的,挑剔人的心气却高得很。姚媛是固然瞧不上伍拾音,可伍拾音也瞧不上姚媛。不管结不结婚,伍拾音觉得自己永远瞧不上姚媛。天气湿热,似有暴雨即将来临,伍拾音走在街边,忽然感到一阵气闷,干呕了几下。要是怀孕了就好了。她忽然想。然后又气自己没出息,气得一回家就睡着了。伍拾音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三个来自姚媛。她第一反应,是不是客户没有及时把钱打过去?一身冷汗。但是随即看到客户发来消息,告诉她钱已打,问自己那张转账支票什么时候钱能转过去。那就没大事了,暂时不用理。还有两个电话是罗百吉打来的。看看微信上,对方先是发来了一条信息,问她,张老师今天请假了,是和她在一起吗?现在电话打不通,如果他在你旁边麻烦叫他回个电话,跟他讲产品那边有急事找他。伍拾音立刻把电话回过去。第一次,罗百吉没有接。她等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再次拨过去,这次很快地接起了。“喂——”她刚刚发出声音,那边便迅速地截断道:“啊没事了没事了。人找着了嫂子,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他一直就在公司里,昨天加班太晚了就在楼下休息区睡死过去了。然后好死不死他手机还没电了……”“那你叫他接个电话。”伍拾音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起来就去开会了,因为我们吧,最近有好多新的数据要整合进来,而且都要得特别急,这两天可能都要加班了嫂子。”“那你待会看见他,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吧。记得哦,千万别忘了。我在医院呢先不跟你说了。”伍拾音说。然后她就挂了。剩下六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吕贝蕾,伍拾音一打过去,她就噼里啪啦炸开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不接电话?你吓死我了。伍拾音说没事,就是中午的时候在街边上吐了一下,好像中暑了,去药店买了点药,回来就睡着了。确定是中暑?不会是怀孕吧?你个死女人,你有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我早晨还以为你开玩笑,现在怎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啊,你不会真的觉得我怀孕了吧?”伍拾音说,“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么不顾一切。”氛围忽然就有点冷了下来,过了两秒,吕贝蕾说:“你没事就好。那我挂了,还有报告要写。”“行你忙,我也得跟姚媛回个电话,个女人自己业务做不好,一点小事就知道烦我。”“行你去吧。好好的。”“改天吃饭。”“就这么说定了。你请。”“我请。”隐隐地还有一点恶心。吕贝蕾休息了几分钟,深呼吸了几次,才聚足了力气拨通姚媛的电话。不想给对方开始抱怨的机会,电话一接通她就抢先说,客户跟我说钱已经打了,他那个转账支票有没有汇出去啊?“我汇了啊。”姚媛说,下午业务多得来,我还过几分钟就去查一下他的钱到账没有,真的是烦死了,你叫他下次别这样了啊。伍拾音说,我早就说过了,可是说有什么用啊,这种小公司头寸都蛮紧张的。姚媛说,行吧,我也知道,大家都不容易。“那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伍拾音问。姚媛“哦——”了一声,说我还差点忘了,是这样的,下午有个女的来找你。“什么女的?”“我也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正好柜前面没人,大堂经理又在忙,她就走过来问我,请问伍拾音在哪办公。我说你在楼上办公,但是你今天出去了。”“是不是客户啊?”“我先开始也以为是你约的客户你自己忘记掉了,但她说她不是。她说她是北京过来的,专程来找你。我想专程来找你嘛,又没跟你事先说好,那肯定不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就说你提前下班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让她自己跟你联系就好了。”“然后呢?”“然后她问我你电话,我说我们不能随便把同事电话给人的。然后这时候来业务了,我就没理她了,她还在大堂坐了一阵,后来就自己走了。”“好奇怪啊。”伍拾音说。“是蛮奇怪的。”姚媛说,“后来她去找你了没有啊?”“没有啊。”伍拾音说,“我估计是推销保险这种,我也不知道在哪搭上话了,可能讲了下工作单位,幸亏你没把我电话给她。”姚媛在电话那边笑:“不要口头表感谢,答应我的事要做到啊。”“你放心你放心。”伍拾音说,“他们组里的人,谁单身谁不单身,每个人的级别和能力,还有家庭情况,我全都问清楚了,肯定给你找个最好的。”“其实呢,我要求也不是很高,最好的说实在我也没去想。”姚媛说,“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好。”“知道知道。”伍拾音说,“其实你自己就很好了,关键是找个合适的。”“你说现在对象怎么就那么难找。你怎么就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呢,介绍介绍经验啊给我。”“我就是狗屎运吧哈哈哈哈。可能运气全用在这里了。”挂了电话伍拾音才觉得自己的说辞实在牵强,什么保险公司业务员会从北京跑过来找她推销啊?就像罗百吉说张蓬勃一直在公司里一样,假到说不出口,但又不能不说。北京,这地方她今生还没去过,主要是也没想着要去,她过去打心眼里觉得这座北方城市跟自己不会产生任何关联。除了张蓬勃来自北京。他不是北京人,当然,但他是在北京读的书,毕业以后在一家央企工作,后来放弃了那份工作来了杭州,进了东吴金融。尽管可以拿到将近十倍的薪资,这样的选择还是被很多人赞为“勇敢”,只有伍拾音觉得,为什么不?北京有什么好?中学的时候她们班有个北京的男孩子,每天夸夸其谈,做题要做最难的,拿着本竞赛题集追在数学老师后面跑,考试——三四十分。后来他回了北京,好像考了一个首都师大之类的学校,要不是因为他是北京人——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说,在伍拾音心里,那个男生就代表着北京的形象:能说会贫,好高骛远,没有什么真本事,到关键时刻就凭借自己的投胎本领打败别人。而杭州不一样。杭州很实际,每个人都想着赚钱,这反而形成了某种自由平等的空气,也带来了巨大的活力。伍拾音给客户回了消息:宋老板不好意思我下午身体不舒服请假去医院了,我刚问了同事她说及时把钱给你转过去了。客户回过来玫瑰花的表情,但张蓬勃的电话——还没有打过来。看看时间,银行已经下班了。运钞车也应该已经走了。伍拾音洗了个脸,仔细地化了妆,先坐公交车回了趟银行。保安跟她关系不错,听她说想看下午监控,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且他对那个女的也有印象。“是不是你的朋友啊,长得真漂亮。”漂亮吗?伍拾音不动声色。监控里的女人看起来一米六五左右(她自己有一米七),中长发,穿一条黑裙子,只看监控,伍拾音也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盛气凌人?目中无人?不好说。保安见伍拾音看半天也不说认识,有点讪讪,说不会是个变态吧。伍拾音说,不是变态……其实是我表姐,不知道为什么来找我,但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从小就关系不好……“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请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表姐在北京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觉得……挺丢人的。”保安心领神会,说你的家人不能代表你,我觉得你特别棒!“谢谢你哦,明天请你喝奶茶。”伍拾音说,“我走啦!”她一边走一边回头跟保安挥着手,她心里清楚他一定会告诉别人,那没关系,告就告呗!她一点都不在乎。张蓬勃上班的滨江区离银行很远,伍拾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车。算着还有半个来小时要到的时候,她给张蓬勃打电话。张蓬勃接了,先是没说话,伍拾音问:“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张蓬勃说不是!绝对不是,我听罗百吉说你去医院了,你没事吧?声音急切,磕磕绊绊,但没给自己找到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伍拾音说,我没事,我一会到你们公司楼下,你吃过晚饭了吗?张蓬勃说没有。“那一起吃晚饭吧。就在你们一楼那家,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吃的地方。”张蓬勃说,好,那你到了告诉我。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伍拾音经常制造机会来滨江,来了就再找机会和张蓬勃吃饭,一般也就是在楼下吃个简餐,吃完饭,她回家,张蓬勃继续回去加班。现在想起来,这段恋爱谈得平实、简便,一开始就是踏踏实实冲着结婚去的,谁能想到它会在结婚前出了问题呢?大意了!伍拾音其实有点后悔,或许恋爱半年就应该结婚,据说那时候结婚,恋爱的甜蜜会延续到婚姻之中,让一开始两人的磨合不会那么难,婚姻的质量也就比较高。但现在还来得及。伍拾音相信来得及。伍拾音选了一个对着门的位子,这样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张蓬勃走进餐厅,以便及时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姿态。当他坐下来之后,先不要开口说任何,更不要质问。让他先说,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不插嘴,只是看着他。一直到他扛不住了,说不下去了,自己才开口。开口说什么呢?开口的时候要流眼泪吗?眼泪会让他内疚还是让他厌烦?伍拾音脑子里乱糟糟,刚才坐在出租车上想逃避的问题现在一下全涌了上来。忽然她心里有了一点点的凄楚,为什么总是她在等?平时是因为张蓬勃很忙,可今天这样的情况,居然也要她等。那一刻她想,索性干脆不管不顾了……但是就在这时候,张蓬勃进来了。张蓬勃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伍拾音一下站了起来,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你这是怎么了?”“摔了、摔了一跤。”张蓬勃说,“没事。”看样子是摔的不假,撩起裤腿看,一大片淤青。伍拾音问:“你去看医生了吗?”张蓬勃苦笑,说没去看,没时间,小伤。“怎么摔成这样了?”“睡太实了,醒来的时候有点……失去平衡。”伍拾音将信将疑。张蓬勃坐下来,伍拾音不看他,看着菜单,问:“你今天,为什么?”张蓬勃:“要不我们明天去吧。”伍拾音惊到都忍不住笑:“你说明天就明天?你以为民政局是你家开的啊?”“那怎么办?”伍拾音说,你先别急着怎么办,其实我今天也想了很久,到底我们两个合不合适,到底我们能不能结婚。“我是觉得你有点急。”张蓬勃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真不知道?”张蓬勃不说话。“你们公司,要上市了吧。”伍拾音说,“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好多人都知道。”张蓬勃说。“我说结婚不是要占你便宜。”伍拾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蹦出这句话。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眼前一下模糊,腮帮也绷紧了。“结婚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经济方面我是考虑的。但你也别觉得我就是在算计你。你看——”伍拾音把手机递到他眼前,打开的是链家的页面,“我把我房子挂出去了。我想,你们这么大一个公司,要上市也不是说上就上的吧?到你们上市的时候,这栋楼里这么多人……”伍拾音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她从自己坐的位置看出去,现在已经八点多、快要九点,这栋楼里依然是满满的人。落地的大玻璃墙映着他们的脸也映着灯光,像是一个比外面的城市更加灯火辉煌的城市——一座空中之城。伍拾音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等这些人都拿到钱,你想买的资产,房子,会涨到多少价格?如果你比他们早几个月、早半年买呢?所以,我不是要占你便宜。”伍拾音用力抹了一把脸,知道睫毛眼线肯定已经糊得一塌糊涂。“我也是拿出我的全部,来投入我们以后的家庭。如果你看不上我这份投入,这个婚,我们可以不要结。”“你别哭啊!我怎么会看不上你的投入呢,我从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不告诉你我的考虑是我不对,可我不就是害怕现在这样的情况吗?”伍拾音说,“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好,让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会跟你结婚的。”张蓬勃说,“我一定会,你相信我。”“你相信你什么啊……”伍拾音轻轻地说。她垂下了头。这时候的氛围里,情感已经在流动,下一秒,或许张蓬勃就会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头发——但他手机响了。他是把手机放口袋里,这时才拿出来。“什么事?”“你换手机了?”伍拾音立刻注意到,这个手机外面已经不再套着她送的手机壳。张蓬勃说是,换了个plus。说着话他立刻站了起来,差点撞上送餐过来的服务员。“工作上急事找我我走开一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开,一个女人已经冲进了餐厅,这个女人伍拾音绝对不会认错,就是监控上那个女人(但并不是她的表姐)!女人定定地站在张蓬勃面前。“请问你是……”伍拾音问。“请你不要说话。这事跟你没关系。”那个女人说。她只是盯着张蓬勃。张蓬勃想走,她伸手把他拽住。张蓬勃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她说,“难道还下了套骗你结婚吗?我不做那样的事。”伍拾音问张蓬勃:“她知道你要结婚?她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问你男朋友喝醉了酒是怎么跟我说的呗?”女人冷笑。
2023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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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霸凌的中学女生,走出那个云中空洞了吗 | 过冷液滴(上)

开器材公司的林亦洋回家乡出差:一个当地“土老板”要买他公司的纳米材料探针,据说是为了解决员工神经系统负担过重的问题。但是林亦洋直觉,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而被土老板叫来陪酒的女员工,居然是他最喜爱的表妹。十四年前,这个妹妹因为遭到霸凌而转学,现在,她成为了医生——在这家奇怪企业的医务室。十四年前一片有破洞的云,会在十四年后变成雨吗?陆鸣带来了新作《过冷液滴》,一贯的浪漫、细腻、尖锐,如下在头脑的冷雨。事到如今,坐在往云梦疗养院飞驰的车上,他最先想起来的,却不是什么别的更要紧的事情,仅仅是高三暑假一时兴起演示过的某个趣味实验,以及伴随这回忆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氛——蓝天、艳阳、高考后品尝到的自由滋味,还有从那敞开的冰箱里向下流溢而出的白色冷气。眼下,是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时候,他正驾车穿越黑暗的隧道,理应把仅存的脑力留给即将到来的盘查,可他没有。这段记忆如此不容分说地闯进他的表层意识,其故事称得上无足轻重,和进行中的现实也不过只共享了人物上的关联。然而,它使他感到安慰。这无由的怜悯正是他此时此刻急需的,因此,他几乎立刻就放开了思维的缰绳。当时,他十七岁,她十四岁。刚刚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手握国际化学竞赛的两个奖项,又上了万众瞩目的纳米材料专业,十七岁对他而言,是“雄心壮志”这个词的同义替换,同时也意味着一张向着时间和空间的远方徐徐展开的蓝图——他一笔未落,却胸有成竹。但她不是。即便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几次,他还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异常。母亲说,她开学会转到他毕业的那所学校的初中部,两边教材不一样,所以暑假来家里借住一个月,找他补补课。他心里厌烦得很,但看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猜到这安排背后大概另有隐情,又觉得有些可怜。最后说好了,白天各做各的,晚上可以找他讲题。“你如果这点主动性都没有,转学也是白瞎。”他满以为,她父母一定是冲着他母校的升学率来的,没想到她马上就否认了。“学得好不好无所谓,”她说得非常缓慢,仿佛连语言本身都需要对抗,“我只想换个环境。”那么,是为什么呢?那个时刻,他感到不宜追问,因而直到多年之后,答案才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显露出来——而这已经太迟了。无论如何,他起了同情心,并且觉得自己担负着让她重回正轨的义务。“没事儿。我怎么也算个校园风云人物,等你转过来以后,老师同学知道你是我妹,保证会对你很好。”他逗她开心,允许她翻阅自己的藏书,甚至把积攒的课堂笔记也送给了她——他原本打算自己留着做纪念,连老师想借去参考,都不是十分乐意。就在他自己刚上高中的时候,脑机技术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并逐步开始市场化。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不会再有做笔记的机会;从十四年后的今天回头看,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把这些笔记本送给她,是作为一种承认;她接受了这份实则无用的礼物,则是作为一种回应——他们生来就是同一条血脉的分支,但直到这一刻,才成为了真正的兄妹。他在家里给她演示什么是“过冷水效应”:把未开封的瓶装纯净水和重新灌了自来水的对照组一起塞进冰箱冷冻层,等待一个小时,当对照组开始结冰时,尽量平稳地取出纯净水。“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注意保持平衡,不要让里面的水晃动。”他一边说,一边展示手中的塑料瓶。而她也探过了头,先观察了一会儿瓶中那依然剔透的液体,然后才看了一眼冰箱上的液晶屏。“冷冻层温度是负的二十二度,这瓶水温度应该还没那么低。”她不知道为何喜欢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话:“但确实没结冰。”“这就是过冷水。水变成冰需要凝结核。太纯净的水提供不了可以作为凝结核的杂质,就会变成这样。”他慢慢移动到厨房大理石台面的边缘,把瓶子猛地往那上面一掼。塑料瓶身形变了,在空荡的厨房里发出响亮的噪音。她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凑了上来:在他掌中,那个方才还装满了清亮液体的瓶子,现在已经变得雾蒙蒙的,并且随着他的晃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整瓶水都变成了冰。“过冷水是不稳定的,稍微撞击一下有点气泡,可能就结冰了。”他有些得意:“这种现象在大气里也很常见。云层里经常富集过冷液滴。有时候你看到一片很均匀的云,中间破了一个圆形大洞,那就是过冷液滴突然凝结产生的。”她不如他期待的那么吃惊:“我知道,我还见过。”“是吗?”“我在之前的学校见过。有人告诉我,这叫雨幡洞。”“是谁啊?懂得还挺多的。”她立刻就把嘴巴闭上了,带着一股绝望的神气,好像这个不知姓名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只要稍稍提及,就会带来不幸。他感觉到她心境的变化。犹如一首过短的曲子,刚刚唱得昂扬一些,就预备朝着尾声急剧滑落。十四岁的孩子应该流露出这种表情吗?他不确定。但转移注意力却是他擅长的。“算了,不说那个,我们来做冰沙吧。”然后,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她再度平静下来。而这段记忆也奇异地停在了这里。冰沙的滋味如何,补习的成果怎样,剩下的暑假都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他不再能够清晰地回想。仿佛他正饥肠辘辘地站在深夜的厨房门口,脸被打开的冰箱照亮,可冷藏室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瓶幽灵般的过冷水,不知道被谁放回了原位。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它凝视着他,在记忆的黑暗中分毫未改,只是无声流转着剔透的光。林亦洋并不喜欢饭局。严格来说,他不喜欢的是眼下即将参与的这一种:老派的海鲜酒楼,一进门就是红烛、供果、关公像;目之所及,不是成排摞起的水族箱,就是刺眼的霓虹灯带;墙上有些没清理干净的胶印和字迹,依稀看得出十多年前大排档的前身。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蓝色的防滑垫。他小心地走着,防止鞋尖被浸湿。前面,一只刚被捞出来的龙虾在绿色的抄网中挣扎着,它的尾部时不时地拍击着地面。他认得那种特殊的青蓝色,是中华锦绣龙虾——应该已经很少见了,但热衷于筹备这种饭局的人,似乎总以为消费稀有就等同于彰显身价。服务员恭敬地问:“苏总,清蒸还是家烧?”“清蒸,做个蒜蓉粉丝。”他侧过头,意思是要和林亦洋解释:“你们北方人是不是喜欢吃重口味?但是这个龙虾活活的,就是吃清蒸才不浪费。”林亦洋笑了笑:“我妈娘家就在这里,吃得惯的。”这是附和,也是提醒——提醒对方,他的阅历远比看起来丰富,最好不要随意下判断。从业快十年,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把握谈话的脉络,甚至足以在一两句话之间看清转换的能量和立场,并引导它去往更加宽阔无害的地方。果然,对方接着他的话,开始问:“想不到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啊!你母亲哪里的?市区还是下面乡镇?”他依次作答:不是市区,在城郊;某县某街道,边上之前是个工业区;对的没错,现在都拆了重新建设;外婆过世以后很少回来了;拆迁款不多,母亲还有一个亲妹妹,平分了,所以更少;没有没有,我家很普通,苏总太夸张了,房价确实很高。进行这些对话的时候,他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并不身处于日新月异的2058年,而是回到了从前。年份可以是2030年,也可以是2040年——云端革命发生之前的世界,给人以一种原始而恒定的错觉。总之,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类似的大排档里,旁观亲戚们在客套中试探彼此家庭的发展情况;如今,他自己却要时常扮演这情景剧中的主角,并且力求完美伪装出那种特定的语调。他必须表现得很“社会”,很“谈得来”,并尽量收敛高等教育在自己言谈中留下的痕迹,否则,就有可能被这些人轻视。苏总,苏宏翔,走在他前面,吩咐服务员又捞了一条东星斑,做三吃。他猜想自己马上就会听到关于石斑做法的老派见解,而苏宏翔也确实停住了脚步,朝他转过头来。“饭桌上没个女人没意思。刚好我们医务室刚招了一个小妹进来,也是读了博士的。我让人把她喊过来一起吃饭,陪我们讲笑。”他笑着,露出牙上的烟渍和牙结石,好像暴露出自己不修边幅的一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同时,这个心血来潮的人员安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对林亦洋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算得上是一种冒犯。但是,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他没有反对这个提议。他圆滑地说:“那可得让我跟她坐在一起,近距离聊聊天。”苏宏翔哈哈大笑,拍着手,转头又点了一只土龙,说要给他补补。林亦洋跟在他后面,左看右看,竭力让自己不要深究这句话的含义。水箱下的保鲜区横放着开膛破肚之后的死鱼,它们淡红色的体液浸透了身下的碎冰,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水彩色调,并在边缘显示出毛细管作用的痕迹。桌板下放着冰桶,里面装着尚未被血水污染的方形白色冰块。靠外的一侧斜插着钢铲,用于将其粉碎后,平均地铺在展示品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注意地观察着这一切。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在观察各类海产品了——他看的是冰。包厢在三楼,8318。戴着丝巾的女领班把他们领到门口,苏宏翔念叨了一句“要发要发”,一把推开了门。房间里坐着的人顿时都站了起来。虽然所有人都和他一般,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林亦洋却觉得自己再度闯进了父辈们的世界。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屋内,只看到清一色的商务POLO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透气,下摆扎进套了皮带的西裤,并在上方隆起形状可观的肚腩。而他穿着白色运动T恤,披着条纹开襟衬衫,身形高瘦。不是不行,但太文气了。一走进去,双方心底都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亦洋科技的老总,大家都认识吧?搞纳米新材料,绝对的业内龙头。”“只是一部分业务哈,也不敢说是龙头。”“对对对,高精尖仪器也是有做的,对不?云腾找他做的供应商,这可是真牛逼。”“没有没有,我这种就是乙方。苏总多给我介绍新朋友。”“这不就来了吗?这都是我们本地的企业家,有些是科技口的,有些不是。但是朋友不嫌多,我想林总肯定愿意多走走,就都叫来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苏总太客气了。”空调开着,窗户紧闭,但抽烟的人不在少数,吊灯下的空气也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他依次和前来攀谈的人握手问好,交换虚拟名片,在脑机里快速地把他们全部丢进工作分组。苏宏翔在他身后,和其他人闲聊着,但表情远比之前生动。于是,他保持着寒暄的姿态神情,稍稍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面向,等着只言片语朝他飘来。“三天两头来查一查,难做啊。”“苏总上不上配套?”“肯定要上的嘛,我也怕出事。”“风头避过去就好了。”“要企业捐钱,要企业投资,要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但是那个税嘛,从来不给你减。”“义务是多多的,权利是少少的。”“那个叼记者最该死,他妈的,为了流量乱写。”听到这话,林亦洋心下了然。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发了一篇人物专题报道,引爆了本就日益撕裂的公共舆论。报道的主人公张语彤是他的熟人。高中时代,他们目睹了纳米科技的突破性进展,并见证了随之而来的脑机革命。等到上了大学,以智能移动设备为终端的互联网时代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人人都植入了经鼻脑控纳米机械,用这肉眼无法看清的小东西,直接向神经核团输入信息,闭上眼睛就在自己的心像世界里看书听歌打游戏。机器学习也迎来了爆发期。渐渐地,侍从机器人和云端智能开始流行。同时,人们开始失业。他们的劳动太过低效,也太过昂贵。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如今不管是哪个行业,都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活人了。大学里,只有两类专业还维持着不错的发展前景:一个是他就读的纳米材料与工程,一个是张语彤选择的认知神经科学方向。他们的命运在这里发生分歧。林亦洋一帆风顺。虽说读完博士才开了公司,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在研究室里跟导师一起拿下了几个关键专利,人生的箭头不曾往下走过一点。张语彤则在读研时期备受打压,甚至拿不到经费和仪器,只能草草毕业,最终为了谋生进了云端产业的最底层。具体是什么工种,他看了几次报道也没记住。反正不是人工客服,就是操作后台,了不起再升一级,搞意识流审核。横竖是那种用自己的生物脑为别人做过滤器的行当。在整个云端产业链里,上下游各个环节都有约定俗成的产研黑话,有时候近乎于一种身份象征。针对这种公司这类人,却只有蔑称:“滤材”,“云端清道夫”,或者更直白的——“肉开关”。顾名思义,机器做不了的价值判断、情绪疏导和言论审查,就由活人来做。失业者被扫进了时代的犄角旮旯,作为机器和程序的某种附属品而存在,既是润滑油,也是消耗品——人脑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高强度云端交互,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张语彤目睹的是严重的觉醒障碍,林亦洋听说过精神分裂和高度解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不曾被声张的事故只会更多。现在,这些症状被统称为“精神工伤”,并引起了公众前所未有的关注,但在张语彤借由这篇专访揭示出行业的阴暗面之前,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问题。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说,唯独在购买和运营“肉开关”服务的人眼里,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而苏宏翔,还有这个包厢里大部分的人,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不过,他也不是张语彤。他不喜欢得罪人。因此,在推让了几个回合之后,他还是欣然应允,坐到了主位上。菜还没上。几位老板又是递烟,又是请他先吃冷盘。他推辞了前者:“刚飞过来,气候有差别,嗓子不太舒服。”但还是动了筷子,先吃了几口红醋海蜇头。这是一个信号,席上其他人也纷纷拿起筷子,吃花生米,喝服务员倒好的普洱,谈天说地。有人隔着半个桌子讨好地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颖的商业规划。有人带了酒,放在旁边的备餐台上,一块红布半遮半露,只看得到透明微黄的酒液。他看了时间,在脑机构筑的意识流信号里,时针才刚刚对准19点。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身边的位置空着,隔着他和苏宏翔,而这并不符合通常情况下座次的安排。林亦洋缓慢地嚼着嘴里的东西,感到饭局还没真正开始,自己却已经累了。因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留给那个来陪酒的医务室小妹的——在楼下点菜的时候,他随口说了一句,要让她坐在自己边上。苏宏翔见他表情有些僵硬,还以为是不满意女方来得迟,立刻凑过来挤眉弄眼:“人马上就来,林总不要着急,我们可以先喝两杯,到时候才放得开。”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张白皙的、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圆脸,从门后探了出来。鼻子很塌,几乎架不住那副过于沉重的黑框眼镜——由于佩戴者一直低着头,它向下滑落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被她抬高的手背及时推起。向上看,是一头栗色中长头发,尾端打了卷曲的纹理,均匀散落在脖颈两侧。然而这附庸大众品味的发型并不适合她。除了苍白呆板之外,只显示出急于改变形象的迫切,仿佛高中女生在偷偷用了母亲的染发膏后,又自作聪明地绑上了老式卷发器。总之,看一眼也就明白了,苏宏翔叫她来,并不是因为她足够漂亮,或者足够知情识趣。他选择她,仅仅是出于求稳的心态:这样的姑娘应该比较好拿捏。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一脸惊异,似乎并没料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叫自己过来。苏宏翔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点哄骗的语气,笑呵呵地走过去,试图去拽她的胳膊,把人拉进来。“小吴,在门口愣着干什么?今天晚上叫你过来,就是聊聊天。这位林总跟你一样,都是博士。”她退后了一步,没有让苏宏翔抓到自己的手,但也没有离开包厢门口,还是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林亦洋终于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门边,插到两人之间。“苏总,算了,也是下班时间,你放她回去休息。”苏宏翔皮笑肉不笑:“那怎么行。林总你大老远来一趟,她面子这么大,想回去就回去?”“苏总,真没必要。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手下的人,我得管着点。吃个饭而已满脸不情愿的,我们又不会把她怎么着。”“一屋子男人,就她一个女孩,会不情愿也是应该的。咱们不要强人所难吧。”苏宏翔扫了他一眼。那是商人不带感情的一瞥,来源于下意识的评估和权衡。林亦洋明白,此时此刻,对方恐怕已经不再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甚至,不妨假定他已经得到了诸如“假清高”和“娘娘腔”这样的内心评价——而这都是因为自己在一个女下属跟前,间接地驳了他的面子。然而,苏宏翔到底还是不愿意得罪林亦洋:他转而向女医生施压。只要她屈服了,林亦洋的好心就等同于妇人之仁;而他作为公司老总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自然也得到了维护。“吴晶莹,你刚进来,还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我问你,你进不进去?”她很快地看了林亦洋一眼:“我不想进去。”苏宏翔的脸顿时涨红了。只是一瞬间,他变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之前那个乐呵呵地点菜、社交、张罗酒席的人。在那层满布着毛孔和胡茬的皮肤下,有某种更加真实的东西流窜着,仿佛它随时会撕开这层幕布,孢子一般喷发出来,让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受其感染,陷入同样狂暴的愤怒之中。所以,在他来得及吐出任何污言秽语之前,林亦洋也拉下了脸:“苏总,我也是不希望大家尴尬,本来没打算直说。”他挡在吴晶莹前面:“这是我表妹。”他们从包厢里出来,走到昏暗的大街上。亚热带城市没有分明的四季,十月份了,夜风依然滞重,像一条浸满了水的围巾。这一带是夜市区,大排档、牛肉火锅和服装店随机地排布在道路两侧。凤凰花的枝叶低低垂下,将橘色的路灯光分割成条条缕缕。这纤细的光影向着地面轻轻洒落,却在中途混入了油烟散射而成的灰紫色辉光,并最终降落在亮绿或艳红或钴蓝的塑料椅子上。往好处说是有烟火气,往坏处说,则显示出不断扩散的浑浊。林亦洋感觉自己找到了话题:“这一带完全没变化啊。”吴晶莹说:“对啊,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很震惊。我以为这种店都没人吃了。不健康,环境又乱。”“对,其实现在商务宴请一般都是供应复合食物。尤其我们这个行业吧,有的人布置会场,干脆直接把食品打印机搬过来,秀技术肌肉。”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晚上把我带到这里,我都惊了。”“我之前还在医院的时候,配餐也是全自动厨房直接出的。那些老板是真的土,完全把暴发户三个字写脸上。”“一屋子不到十五个人,我看起码十个有啤酒肚。”“这么夸张?”“你是没看到,边上还放着两三瓶白酒。我本来还发愁,这一顿吃下去,不知道健康数值得波动成啥样。”“还好我们跑了,大酒特别伤身。”他们热烈地议论着那群十分钟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讽刺,模仿,贬低。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鄙夷牵强地提炼成为一种俏皮——“大肚能容天下难容甘油三酯”——但一个不提为什么顺水推舟做了苏宏翔的座上宾,另一个不说怎么居然同意领导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叫来参加饭局。至于包厢门口那场短兵相接,更是被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话题稍有可能朝着那里滑落,立刻会同时引发双方不自然的停顿。这停顿的本质是一种断裂:在家庭聚会中,他们俩遵循名为兄妹的相处模式,一起刷题,一起打游戏,一起刻薄看不上的老师和同学,但几乎不使用自己在其他场合可能涉及的话术和行事逻辑——那是另外一种表演,另外一个面具,甚至可以说是另外一层自己。他感觉吴晶莹快速地扫了自己一眼,有所犹豫。想到这个晚上她本来可能受到的委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拉着我就走了,他们不会怎么样吧?”“形势上来看,应该他们求我比较多。准确说,是想通过我接触到云腾的采购。应该影响不大。”她重复了一遍:“影响不大就好。”“你以后不要和他们来这种地方。”他本想摆出大哥的口吻,严肃地说几句,开口却没了气势,毕竟自己也身在局中。“现在他知道你是我妹妹,应该也不敢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下班时间,你本来就可以拒绝。”“好,我知道了。”“这个事情就到这里吧。不聊他们了,坏心情。”这话一说出来,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正好也拐过一个转角,离开了大排档一条街的范围,步入幽静的社区林荫道。居民楼的窗口棋盘格一般排布着,流泻出或白或黄的灯光;便利店的橱窗里,整齐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食品打印液,远远看去,像是上世纪电影里的纽扣盒,五光十色;街道两边浓密的树荫下,全息交通标志在半空中无根无着地浮动着,仿佛夜风再重一些,就可能轻轻飘落。吴晶莹抬头去看,那淡蓝色微光渗透了她额前的碎发,脱去了这副职场装扮给人带来的庸俗联想。林亦洋自己身上沾染的烟味也散去了不少。现在,他们又可以用在家里闲聊的那种口吻说话了。“小姨最近怎么样?”“总体挺好的。体检出来有点小毛病,然后可能是更年期,情绪波动比较大,我爸陪她出去旅游散心了。”“小姨夫比我爸有情调多了。”“我爸只有这点好。阿姨呢?”“她倒是一直都挺乐呵。闲不住,报了个班学跳舞。”“要是我妈有阿姨这个心态就好了。”“你又是咋回事,之前不是在省城医院吗?”他本想说,怎么跳槽到这种末流小公司,落差有点太大了,话到嘴边,还是转换了机锋。“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为了陪小姨?”吴晶莹倒是不避讳:“不是。医院结构优化,我年资太浅,所以走人了。”“你学校那么好,又拿了博士学位,不应该啊?”“没什么不应该的,留下的都是大佬。医院不需要那么多人。”他有些惊奇:“怎么会不需要那么多人呢?现在大家都很重视健康啊。”吴晶莹苦笑了一下:“现在都是打纳米针,纳米给药,纳米水解病变组织。”人行道的砖缝里半卡着一颗小石子,她一脚踢出好远。“治疗原理还是一样的,但是没有以前那么劳动密集。打针输液有机器人,做生化有一体式平台。医生就是开个单,开个药,非常少数的情况才会上台。”“但我同学现在混得还挺好,到处飞刀。”“有多学科背景的人会吃香一点。我这种儿科出身的,真的已经不是过独木桥了,是一群人走钢丝。”林亦洋不知说什么好。换个人换个场合,这是他最擅长的话题。他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是科技进步必然的阵痛,不主动转型就只能坐以待毙。言下之意是,他并不是运气好,而是借由努力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至于那些被甩在后面的人,固然值得同情,但也缺乏必要的魄力。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些话里多少含有自鸣得意的成分。为了甩掉这淡淡的羞愧感,他开始给她提建议。“你也可以回去读个云端工程的学位啊?或者考个资格证,去中学做校医?总之不能待在这种小公司,太屈才了。”“是这么打算的,但也得先找个单位给我交保险啊。”“哦,保险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但依然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没有别的单位可以选了?”“这里其实也没那么差。虽然老板很low,但是比较清闲。平时都没啥事,可以边工作边准备资格考试。之前急要人,工资开得也比较高。综合来说性价比可以的。”“这样,那确实还可以。”林亦洋嘴上轻快地接着话,心里对苏宏翔的评价更低了:看来这位土老板叫吴晶莹来陪酒,多少还因为有点儿心疼开出去的那笔工资。逮着个机会,就想榨取下她在其他方面可能具有的价值。但他不打算在表妹面前把话讲得这么透。沉吟了一会儿,林亦洋说:“交保险这个事情,我公司也能给你挂靠的,你也可以来找我呀。”“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嘛。我学医的,你开的器材公司,不对口,到时候履历上不完整。再说了,我也不能没有收入。不过,实在不行了,我会来找洋哥你帮忙的。”“总之,还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待太久吧。老板又不好,城市你也不喜欢。”吴晶莹有点意外:“这里是我老家哎,你怎么知道城市我不喜欢?”“你忘了吗?你初一还是初二那个暑假,来我家住过,当时你就说以后不想回这里。”林亦洋笑了笑,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后脑勺,想起两个人都二三十了,不太适合再做这种动作,又把手收了回来。“你初中那会儿好像过得挺难的,是被人欺负了,对不对?我问你,你都不说。”出乎他的意料,吴晶莹抿着嘴,垂下了头。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她不打算讨论这个话题。他们在地铁站前面驻足。她盯着悬浮在下行扶梯上空的指示箭头,但并没有真正在看什么——她的目光穿透了遮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事物,并最终聚焦在距离此刻过于遥远的某处时空,又或者是某个人身上。那想必是一段他毫不知情的回忆。“我妈不清楚情况,”她终于开口了,“情况比较复杂。”“哦,那具体是什么……”她打断他:“没有人欺负我。”吴晶莹上前一步,站到扶梯前的踏板上。她的高跟鞋踩在装饰了菱格花纹的不锈钢平面上,发出清脆的“喀”的一声,作为这段话的收束记号,同时,也和林亦洋拉开了距离。地铁站永远偏爱冷白色的直接照明,2030年是这样,2058年也是这样。她杵在那里,灯在身后,穿着拘谨的通勤套装,披散着俗气的长卷发,脸因为背光而显得灰暗。看起来不像是堂表亲里他最喜欢的那个妹妹,反倒接近于一个陌生而疲惫的下班族。吴晶莹说:“洋哥,今天挺晚了也。你要不早点回酒店休息,有空我们再聚。”于是他也机械地点了点头,装作惋惜的样子:“好呀,到时候我联系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好滴,你也是哈。”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地铁站。林亦洋在街道上徘徊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定了主意,开始慢悠悠地往选定的方向走去。脑机列表在他的视网膜投影里翩然闪亮,跃动着,低鸣着,提示着,在这散步闲谈的半个小时里,有多少人有求于他,又有多少人需要他满足自身的需要。总之,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苏宏翔的名字,点进去,快速翻阅了一遍未读消息:果不其然,突然离席并没有造成表面可见的后果,苏宏翔很客气,主要是在向他赔礼道歉。简单回复了几句话之后,他关掉投影,再度看向那些被树冠掩映的灯火和路标,还有纽扣盒一般的便利店橱窗。再过一个转角,就回到了大排档一条街。他将再度扑进那团浑浊的光和烟雾之中。与此同时,生意人的那层身份,也会缓慢地浮起,并逐步占据他的表皮。好像潮间带刚蜕壳的螃蟹一样,此刻,他是柔软而不设防的,但只要再过一会儿,这层透明的盔甲就会发展硬化,让他重新变成那个身经百战、商场得意的林亦洋。不能做软壳蟹,软壳蟹会轻易地死去。他告诫自己。作为商人,生存和利益才是第一位的。十分钟后,他再度站在了8318包厢的门口,倾听这层雕花木板后沉闷浑浊的笑声。刚过晚上八点,一只龙虾在后厨断送了它的性命,一瓶白酒刚刚被开启,而商人们等待着他们的主宾。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上午八点半,吴晶莹在属于她的那张接诊台后坐下了。说是接诊台,其实不准确。不同于之前医院统一采购的那种一体式的多功能直角桌,在这里,她能得到的配置,不过是大致按照半包围结构摆放的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活动文件柜。桌子是用白色胶合板打的,不知道在仓库里放了多久,表面沁着淡淡的乳黄色。柜子好一些,通体做了白色烤漆,很光亮,但看上去更像是餐用橱柜,总让人联想到父母辈逼仄的封闭式厨房。说到底,她身处的这个房间,也确实不比厨房大多少。放了这套拼凑的接诊台,再加上一个靠墙药柜,一张供人躺下做检查的行军床,就几乎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药柜顶上有一盆白掌,窗边挂着一盆绿萝——那挂钩还是她用铁丝衣架弯折后做出来的——这是她唯一能对工作环境做的改善。总之,除了色调统一、布局相似,这个地方没有一处可以和她之前拥有的那个位置相提并论。吴晶莹一边启动桌上的光屏,一边从包里掏出保冷杯,放到右手边。刚来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把杯子往前面推,以为那里还会有一个专门用来接住它的圆形卡槽,结果经常都快要把杯子推下去了,才如梦方醒。习惯的落空容易唤醒心理的落差。几次情绪失控后,她就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能总在上班时间哭得不能自已。如今的流程是:开机,放水杯,吃早饭,在心像空间里大致过一遍今天的学习计划,打开内网预约系统,一边看资料,一边等待需要医疗帮助的员工上门。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四十五,大楼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什么响声。她拧开保冷杯的盖子,啜饮着便利店里接的冰美式。维海科技是两班倒:白班上午九点十五开始,下午六点半结束,中间有两个小时的午休;夜班则要从下午七点不停地干到夜里一点。工作强度这么大,主营业务却只有一个:生物防火墙,也就是所谓的意识流净化滤网。这当然是一个被产研人员包装美化之后的说法——在那些车间里,并没有所谓的“机制”或者“技术”存在,存在着的只有一排排脑子被接入审核后台,闭眼平躺在玻璃舱里的活人。他们出卖自己的脑力,来帮机器解析那些暂时无法被算法“理解”的意识流文件。是真心赞美,还是阴阳怪气?是开心得不能自已,还是愤怒到口不择言?是出于好意提出建议,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展示后见之明?不知为何,越是涉及到情绪,机器越是容易失灵,也就越需要活人来校对这些念头背后的动机。而那些工人的健康状态,看一眼也就明白了:男的离不开香烟和酒精,他们需要提神,也需要自我麻醉,只好任由两者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女的则几乎都有身材管理上的问题,不是过瘦就是肥胖,并且常常伴有严重的激素紊乱。不过,除了气色不佳,她们精神面貌看着还是相对好一点——或许是因为女人总是更擅长处理情绪,又或许只是因为她们更加懂得隐忍。总之,如此大量地倾倒意识流废料,将人类心灵最阴暗也最广泛的一面作为工作任务批量分配,足以击垮绝大多数人的心性,并摧毁他们任何试图夺回个人生活的努力。她发誓,绝不让自己陷入到这栋楼里其他人的那种境况里去。她总是提早到岗。这样,不但可以尽情享受上班前这一小段空白的独处时间,还避免了和其他打卡的人混在一起,尤其避免了正面遭遇他们无神的眼睛和蜡黄的脸。昨晚林亦洋说得不算直白,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尽快考到中学保健室的执业资格,远远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而且,她确实讨厌这座城市,讨厌这个在初中之后就极少回来的故乡。《心理学导论》的教材打开了,投放在她视网膜的正中间。虽说也可以选择用意识流模式直接输入认知,但那对大脑的负担就太大了。来之前,她已经读过了几篇前沿论文:在进入脑机时代的第十七个年头,终于有一些相关研究冲破了相关利益团体的重重封锁,揭示出纳米神经元件的局限性。事实是,即便得到了科技的加持,人类依然是肉体凡胎。对大脑潜能的无限开发只会带来原生神经系统的紊乱。“比较好的用法,是当它是五感的延伸,大脑的一个外接工具,而不是让它代替你思考。”这是她发到家庭云端空间后,林亦洋回复的原话。纳米机械构筑的虚拟信号占据了原生视觉通路的部分运算能力,受其干扰,双眼运动时产生的视差难以快速修正,当她转动脖颈的时候,真实世界的映像就像果冻一样在对话框之下晃动,带来眩晕的错觉。吴晶莹调整了一下咖啡杯的位置,把它推到视野边缘,只用余光去照应举杯落杯的动作。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脸,装作在看桌上的光屏。这样,她的视野就是基本固定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视网膜投影的副作用。有人进来了。然而,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又专心致志地盯着正中间的课本,她一时间竟然没能察觉。直到来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她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吃了一惊的同时,吴晶莹猛地站了起来。“您好,有什么事吗?”接诊台对面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吴晶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年龄相仿的人,而是一个异类。吴晶莹有些烦躁。稍作停顿后,她将这股无名火归结于对此人不守规矩的反感。这些工人都是这样,虽然他们确实可怜,但总有些小市民心态:不是自作聪明地伪造假条,就是在别人看病的时候临时加塞。上次,还有一个男的暗示她多开几盒药,走报销流程,他带出去倒卖——“钱可以分医生你一半”——当然被她拒绝了。在那之后,来她这里看病的人都带着一股防备的神气,好像她拿着苏宏翔的钱,就一定跟他是一丘之貉似的。她只是希望照章办事而已。吴晶莹忍住不满,但口气依然生硬:“看病要先在QA上预约的哈。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女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在接诊台前坐下了:“哦,我不看病,就是来看看你。”这口气,仿佛她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昨天傍晚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分开。吴晶莹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讶异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恐惧所取代——她在这张本应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特征。并且,随着她的检视,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忽视,也越来越和记忆里它过去的样子首尾呼应——朝左微微歪斜的嘴角,一单一双的眼睛,鼻翼边一颗浅棕色的痔,有时候随着呼吸轻微地翕动。此外,在那披散的额发下,还有一道挡不住的疤痕:长约五厘米,淡紫红色,从右侧的太阳穴附近往脸颊方向延伸,伴有肥厚性增生。吴晶莹知道,这是钝器伤;她还知道,说到底,这都是自己的责任。“怎么,你把我忘了?”“没有。”她下意识地说,感到自己垂在腿边上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不由得庆幸这张桌子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楚仪?”“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呢?”她反问,似乎感到这句话非常可笑,用手半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看来你还真是个医生。他们和我说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同名呢。”吴晶莹说不出话。她本可以借着这话回一句,为什么我不能是个医生呢?但就像十四年前的每一次一样,一到这种时候,她的嘴里就像被塞进了一根压舌板,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机智的回答或者巧妙的讽刺,事后冷静下来,也不是想不到。可现在,她只能任由对方兴致勃勃地往下讲,无法做出任何抵抗。“然后我又一想,哎呀,这种老土的名字现在也是很少见了,万一是真的呢?你说对吧?”“对。”“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她盯着她,笑盈盈地,但有意拖长了语调:“没想到,真的是你。”“确实,没想到这么巧。”吴晶莹感觉嘴里泛起了一股铁锈味:“我怎么没在内网的花名册上看到你?”“我不是正式员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你还是只会问问题,不会动脑子。”“我刚回来,不清楚情况。”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绕开了话题:“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觉得我的名字虽然取得很好,但是爸爸的姓放在妈妈的姓前面,有点碍事吗?”“记得。”吴晶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对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并不友好地叙叙旧。她强迫自己在位置上坐下,这样既能装出放松的样子,又能借助接诊台的遮挡获得一点安全感。“我当时也说,你的名字已经很好听了。”“和你相比当然是了。”她冷哼了一声,见吴晶莹板着脸不接话,语气又温和了些,仿佛要哄她回心转意一般:“哎呀,我是开玩笑的。你不会和我计较吧?”“没有。我在等你继续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跟我妈姓。我现在不叫倪楚仪,就叫楚仪——真的就和我初中那会儿想的一模一样!简直了,我就是那种想要什么都能实现的体质。你不觉得吗?”她机械地说:“确实是这样。很好听。”“倒是你呀,不是说一满十八岁就要去改名吗?怎么又随波逐流了?”吴晶莹忽然找回了语言:“我那段时间刚上医学院,课业太忙,就忘了。”她终于镇定下来:“后来想想,其实名字这个事情,我早就不在乎了。”“哦,”楚仪象征性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想得开的。”她突然站起来,饶有兴致地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吴晶莹坐在原位,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先落在泛黄的接诊台上,又停留在挂着绿萝的窗边。之前,她只觉得环境有些简陋,但忍忍也就过去了;现在,在楚仪挑剔的目光下,那些东拼西凑的痕迹忽然显得格外扎眼,格外暴露出她的窘迫。“我之前在省城医院当主治。”她又开始下意识地撒谎,“太忙了,我妈非要我换个中学的工作,还得考试。所以来这里过渡下。”“哈哈,‘过渡下’。”楚仪朝接诊台的方向转过头来,背对着窗。她的脸埋没在一团柔和的灰粉色阴影里,看起来并不很分明。以前,在临近傍晚的自习课上,在图书室的角落里,甚至在操场小卖部的门前,她偶尔也会变成这样。该怎么形容这种时刻呢?好像有层看不见的纱帘掉了下来,恰好盖住了她的头颅;又好像那张脸其实是风蚀作用下,一块偶然天成的象形石。总之,那称得上别致的五官消融了,而某种深埋其下的特质浮现出来。庄重,典雅,同时居高临下——一张审判女神的脸。“看看,你还有自己的小房间。楼上的人都只能躺在玻璃罐里。”走进这个房间后,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语带讽刺:“这你还不满意,晶莹?”2043年,距今十五年前,她和楚仪都在念初中,是同班同学。一开始她们并不是朋友。或者说,如果可以返回到那个时刻重新选择的话,吴晶莹希望,她们永远不要成为朋友。楚仪那个时候还叫倪楚仪。楚来自于她那个做图书编辑的母亲,倪来自于她父亲,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初一开学,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她在讲台上解释自己的名字时,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最后一个字,有专门的典故:“‘仪’这个字,来自于《诗经·小雅》中的‘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是我妈妈很喜欢的一句诗。”吴晶莹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艳羡之情。在她家,情况完全是反过来的——爸爸是包工头,妈妈开美容院,两个人都忙,都很能挣钱,但就是不太有文化。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既不翻字典,也不看什么《诗经》《楚辞》。没有那种讲究。唯一讲究的是“旺不旺”。其结果就是,“吴晶莹”这个名字,兼顾了村里老人的玄学建议和网络测字平台的高分标准,朗朗上口,大吉大利,但就是老土、无趣、一点儿也不好听。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已经学会拿这一点来活跃气氛了——“我的名字来自于三个算命先生综合的评审意见”——但这依然是某种自我贬低,是将对方可能说出的话先行抢答而已。如果她长得好看,这也无伤大雅。但遗憾的是,她长得也很一般。不丑,不难看。只是很一般。倪楚仪就很漂亮。以十三岁那个年纪同龄人的水平横向比较的话,甚至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漂亮”。应该具体细化为“清冷”或者“气质超群”或者“像一只高贵的天鹅”,而这都是吴晶莹自己在日记里用过的描述。包括她的名字,她私下也发展出了另一种解释。“倪楚仪”,“楚仪”,楚楚可怜的仪态。她确实也觉得,“倪”这个姓很多余。她们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坐在中后段。一个擅长文科,一个是数学课代表。性情也迥异。倪楚仪虽然不随和,但喜欢给人提建议,往往一针见血,一些女生很怕她,另一些女生处处向她看齐;吴晶莹那阵子则坚持认为多说多错,放学直接回家,聊天永远浮于表面,暑假第一周就写完作业,朋友自然不多。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都是两类人。或者也可以说,那个班里其实就只有两类人:作为意见领袖的倪楚仪,和作为背景噪音的其他甲乙丙丁。但是,她和倪楚仪成了朋友。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她请了生理假,去校医那里拿了一片布洛芬。回到教室刚坐下,倪楚仪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手上还都拿着矿泉水,医务室的纸袋子,以及一块巧克力。她不知道怎么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倪楚仪对她笑了笑,意外的不像平时那么扎人:“谢谢,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那就是一切的开端。一年后,千辛万苦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她以为所有的折磨终于都结束了,她总算可以重新进入那理应洁白崭新的校园生活。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忘记了这个人,这些事情,还有这个城市。没想到隔了十四年,她又回到了这里,而那痛苦的根源也卷土重来,并且变得更丰满、更具体,也更强大——如今,她们都二十八岁了,两倍于自己当时的年纪,但并未在处理矛盾的技巧上进步太多。还有那道破坏了倪楚仪本来为人称道的美貌的伤疤——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自己的错。“你不是前天刚飞过去吗?怎么又飞回来了?真就云端花蝴蝶,飞来飞去的。”“单子没谈下来啊。总不能待在那里白吃白住看人眼色吧?我脸皮这么薄的人——”“你就扯吧。”林亦洋坐在赵贝思的办公室里,喝着她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冷泡乌龙,吃着桌上刚摆好的绿豆饼,还不忘要一包抽纸擦手。张语彤的眼刀一道又一道地从对面劈过来,但他不为所动:“张院长别干坐着啊,吃点喝点,甭客气。”“你会不会有点太反客为主了?”“哎呀。自己人,自己人。”“谁跟你自己人?”“行了。”赵贝思在他们中间的矮凳上坐下:“你们俩要不要这样?一见面就跟吃了枪药似的。”“那都是因为张院长不喜欢我。”“谁让你老是使唤贝思。”“她也没少使唤我啊?”“业务上的事情不一样。你每次往那一坐,要这要那的,好像贝思是你亲姐似的。”“那要说也是你更像我姐,”林亦洋轻松地转了转椅子,“一天到晚耳提面命的。”眼看着张语彤又要急眼,赵贝思第二次从中调停:“行了。能不能好好说话?每次跟你俩待在一块儿,我都觉得心累。”她把一盒蛋黄酥推到桌子正中间,看着林亦洋:“你要是还想吃就自己拆吧,省得语彤说你。”“不吃,这个热量高。”“贝思你别管他——”林亦洋福至心灵:“爱吃不吃。”张语彤瞪着他,好像真的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被半路截胡,竖着眉毛一声不吭。他笑得差点呛进茶水,只好一边放下杯子,一边顺气。张语彤总是这样,永远接不住玩笑话,只会一本正经地作答,要不就干脆板起脸来生气。和他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甚至跟赵贝思相比,她都可以算得上是“把内心想法全都写在脸上”——太单纯,太没有城府,也太学生气了。奇怪的是,和赵贝思一样,在这种学生气的人面前,他反而觉得最自在。他们三个第一次认识,还是在云腾科技的年会上。当时,张语彤在搞“清明梦”的研发,赵贝思是她团队里的副核心,他是赵贝思上一个项目的供应商。在脑机领域,程序编写和硬件研发往往需要齐头并进。那些借助超级计算机模拟而出的神经工程模组,一代比一代复杂,其技术实现,必须依托传导和集成能力更强的纳米机械——刚好,面向前沿技术突破,做材料和器械研发,那正是他最擅长的。更不必说,张语彤的团队还需要定制化服务。他和她们俩走到一起,某方面来说,是时势所趋,是必然的偶然。只是没想到,三个人在流动吧台边友好地碰了杯,互相自我介绍,没过十分钟就演变成了和今天一样的局面:张语彤板着脸,只会一问一答;赵贝思又是张罗吃的,又是穿针引线找话题;他则带着看戏的心态,先说点不着边际的,看看张语彤被激怒了没有,然后再说点好话把人拉回来。一晚上下来,张语彤气得横眉竖眼,赵贝思累得人仰马翻,他久违地找到了念书那会儿做化学实验的感觉——设定条件,控制变量,记录反应过程,根据样本结果做出假设检验——总之非常愉快。他不知道张语彤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但他确实不讨厌她。严格来说,他很难讨厌任何人。他希望和所有人和平共处。因此,随便哪个人拎出来,放在面前,他总是会在相处中发现对方有这样那样的闪光点,从而能够调整自己的态度和预期。而张语彤,她的闪光点就太多了,远远盖过了她过剩的好胜心可能带来的冒犯感,也使其社交上的短板成为了一种个人风格。至于那有点儿严苛的道德标准,由于她确实也用同样的尺度衡量自己,甚至不能构成一个缺点。从某方面来讲,他觉得做科研就得是她这种心性,而自己,确实是太过随波逐流了。蛋黄酥的盒子开了个边。两个女人完全不在意热量似的,在他的对面和斜对面大口咀嚼着。林亦洋也有点馋,但脑内拉了个表,算了算前两天在海鲜酒楼摄入的营养成分,还是决定先忍着。张语彤平和了一点,想起开头讲到一半的事情,又开始追根究底:“怎么,还有你谈不下来的单子啊?”“我也是有原则的好不好。对方要买背负式探针,又没有资质,我没法儿卖。”“背负式探针?”赵贝思一边擦掉手上的油,一边朝着张语彤转过头去:“这不是咱们天天采购的东西吗?”“是啊。这算是医疗器械了。他们要这个干什么?”“说是为了提高员工操作精度,减少神经系统负担。对方是做审核后台的,和你之前那个云底系统差不多。”他瞥了一眼张语彤,见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小心地往下说:“你揭露那个事情以后,现在基本都要求有对应的劳动保障。我觉得也算合理。”张语彤不置可否:“探针能更精确地定位到神经元核团,脉冲也小。背负式设计有助于复杂信号的编写。用是可以用。”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怀疑:“拿来做员工终端改良,是不是有点儿……”“杀鸡焉用牛刀,是吧。”“能不能不要老是抢我的话说?”“这说明咱们俩默契啊。”“少来,”张语彤伸手去拿下一块蛋黄酥,“我问你,如果他们弄到医用资质了,你卖不卖?”他答得很干脆:“卖。”“万一他们只是找个借口买这个东西,之后拿去干别的呢?”“能干啥啊?”“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虽然你卖的只是个瓶子,可架不住人家往里头装什么东西啊。”他明白,她担心的不是这笔买卖本身,而是对方使用探针的方法——或者更直白一些:究竟要用它运行什么程序。“那我也管不着啊。”“怎么就管不着了?你可以不卖啊。”他指了指桌上的蛋黄酥:“我卖的是烤箱,不是菜谱。对方想做什么点心,是他们的自由。软件层面有另一套法律法规管着呢,我操什么心啊。”“你对挣这种钱的土老板还真放心。”这会儿,她的话落在他这里,听起来就有些刺耳了。尽管他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别这么说,高低也是解决了一些就业的。这些企业既然存在,就还是有合理的地方。”张语彤看了他一眼,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赵贝思放下自己的水杯,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亦洋,探针这种东西说实话,管控也是有原因的。应用外延太广,只要配个医生,真不好说能干什么。”“是是是,要是个医生,感冒药也能拿来杀人呢。”嘴上虽然还开着玩笑,他心头却快速地掠过一种模糊的不安。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影子溶在风日里,看不清具体的轮廓。马上,他就意识到,这是因为吴晶莹还在那个公司的医务室里,真要发生什么,他担心她会被牵连。不过很快,这份隐忧又被另一个画面冲淡了:他回想起了两人在地铁口前分别的场景。如果要说成年之后,有什么时刻让他感到物是人非,这一幕应该可以排得上号。不单单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各自发展出了一套为人处世的方法;也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年纪,他不再能够作为年长的一方,自然地干涉她的想法和选择。他能做的就是提醒。除此之外,只剩下等待。说到底,每个人最终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做到了。赵贝思做到了。张语彤做到了。很多处境更艰难的人也做到了。没有理由吴晶莹不可以。张语彤在桌子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样子是非要一个严肃点的回答。他收敛了笑意,往前倾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要手续合规,证件齐全,出了什么事情是监管的责任。站在商业逻辑上,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合法就卖?”“合法就卖。”这是他的真心话。她叹了口气,但也没有明确反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苏宏翔真的弄来了对应的医学执业资质,并按照要求申请了对应的纳米探针使用准入证书。一到办公室,还没坐定,心像空间的视讯通知就先弹了出来。点了拒接之后,紧跟着就来了几条语音。“林总在忙啊?我可是来送钱的。”苏宏翔在另一头大剌剌地问:“你要的那个证书我搞到了。那么之前说的那个事情,我们赶紧落实,好不好?”他迅速打字:“不好意思,确实在忙。苏总要不先发到上面吧,我一会儿开完会就看。”苏宏翔回了一个面部捕捉的模拟笑脸,林亦洋看都不看,就关了窗口。张语彤的话还是起了效果,他现在本能地防备着这个人,不但不想表现得太热络,甚至不太愿意对上那双由程序模拟的眼睛。至于开会,也只是个托词。装模做样地拖了半个小时,把积攒的周报都看完了,又订了餐。林亦洋这才慢悠悠地打开脑机,建了新项目,把东西转存到公司内部的全像网络上。接下来,只要等着证书入库,公司法务和财务会自动走完流程。其中当然包含周密的背调环节,他大可放手不管。但这不足以消除他的担忧。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之后,林亦洋认了:他确实有些心浮气躁。既然如此,还不如亲自检查一下。他坐回位置,闭上眼,轻车熟路地进入内部系统,把增强模拟调到最大,再将三个证书一一打开,摊在自己面前。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沉了下去:云端文件特有的数字水印,在心像空间里跳跃着;从绿到紫的多相幻色,在证书表面波浪般浮动;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单个波峰尖端的粒子自旋频率,从中可以解析出特定的电子指纹。无需去找相关审批机构的证书原件比较,单看这精细的多层防伪标识,他心里也明白——大概是假不了了。五分钟后,法务部的负责人应他的召唤上线。林亦洋直截了当地说:“仔细查。最好托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借壳申请。总之,一丁点可能违规的迹象都不要放过。”过了一会儿,出于毫无必要的自尊心,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通过隔壁张院长她们的关系网去问。除非我说可以。”“好的林总。”“越快越好。如果查到什么不对劲的,随时给我简报。”“好的。那林总,如果没查出问题,这边是?”林亦洋一时语塞。张语彤的质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你卖不卖?你就不担心?当时他的回答倒是潇洒。如今看来,是因为自己心底也觉得不可能毫无问题——只要查,就一定查得出来——所以不做别的设想。万一苏宏翔真有本事做到滴水不漏,又或者确实不存任何歹心,他还真没想过,那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没查出来,就让行政那边给我再订一次机酒。”他已经打开了日程表,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安排。“和上次行程一样,但是不要通知维海那边,我自己过去。”“没问题,林总。”下午六点半,吴晶莹下班了。她在父母家里找到了一只老式的智能手表,充上电连了低维网,居然还能用。于是拿到办公室来,就支在桌面上,方便她随时看时间。用脑机内置的云端钟灵也不是不行,但现在,她需要尽量控制纳米机械给神经系统造成的负担:自从被楚仪抓到在医务室上班,她就放弃了单纯地看书备考,选择用意识流直接输入知识点——而这么做的副作用,确实比她想的要大得多。半天下来,颅骨里那块看不见摸不着的肉冻状器官,总会有哪里隐隐作痛;到了临近下班的时间,除了注意力涣散,她连说话都嫌费劲。翻了本科时代的选课记录,那上面明确写着,接受意识流授课,一天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且必须分散在不同的时段——对现在的她而言,这实在是有点儿奢侈了。她必须尽快考到教资,离开这里。这大半个月,楚仪几乎每天午休都会来找她。如果吴晶莹下班晚了,撞上工人们放工,还得和她同行到地铁站。就跟初中的时候一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楚仪都会观察她,审视她,并毫不留情地评价她的一举一动。吴晶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毫无还手之力:她尝试过反驳,但总是招致更刻薄的批评。楚仪会说,你觉得自己很累了吗,你看看这些人都被剥削成什么样了,你怎么总想着自己,你不觉得你缺乏反思吗——她承认这是对的。说来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从小到大,楚仪总是对的。才过六点十五,吴晶莹就已经开始频频看表。六点二十五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到了医务室门口。楚仪的工作间在三楼,从打铃到坐电梯下到这里,需要时间。只要吴晶莹动作够快,还是能在她出现之前就离开公司,甚至坐上回家的地铁。事实上,她已经成功过几次了。不得不说,仅仅是在想象中排演楚仪绕远路到医务室找人却吃了闭门羹的画面,都会让她感到相当痛快。六点三十,她推开医务室虚掩的门,匆匆地朝走廊尽头小跑过去。转个弯,穿过电梯间前面的小厅,刷生物门禁出楼,再走一段,就是公司大门。到了这里,就可以稍微从容一点了——理论上,楚仪不太可能追得上来。她平复着杂乱的呼吸,心情却慢慢明朗起来,干脆把丸子头也解了,在晚风里松松散散地披着头发。包里还有块巧克力,她一边翻找,一边向外走,想掏出来垫垫肚子。不断有人和她擦肩而过,都是来上晚班的。吴晶莹没抬头,只是往边上让。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一个人在她对面停下了,见她没有反应,干脆伸手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走这么急,去干嘛呢?”吴晶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楚仪站在她对面,似笑非笑的,看见她手里的巧克力,突然拉下了脸。“你怎么还吃这个啊?真不怕胖。”她不客气地说。不等吴晶莹说话,又接上一句:“头发乱七八糟的,你还是扎起来好一点。”吴晶莹知道自己又僵住了。见她不说话,楚仪立刻换上了那种甜腻腻的哄小孩一般的亲热态度:“又生气了?要不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不用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评价我。”“那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只折叠手镜,打开了,在吴晶莹眼前晃晃。那一小块银色在特定角度下反射着楼后的夕阳,拥有和刀刃相似的质感,也让她感到刺痛:楚仪说得没错,她不该披散着头发。她以为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轻松又洒脱,可实际上,由于在房间里闷头学了一天,她的气色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脖子也不由自主向前抻着,显示出一副苦态。那团被放下来以后到处乱翘的头发,松散地包裹着这样一张灰暗的脸,不但加重了它本来就难以被化解的阴郁感,还显得整个人特别不利索。楚仪得意地笑了:“我说的对不对?”“对。”倪楚仪、楚仪,不管是哪一个,她们总是对的。“知错就改。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不用了。你是不是晚班?”“这个月换到晚班。还有二十分钟呢,我们散散步。”“不用啦,我今天不去地铁站,有人来接。”她又开始撒谎了。连这一点她也改不掉。为什么只要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她就会变得越来越差劲,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像理想中的自己?“真的吗?”楚仪怀疑地看着她:“你谈恋爱了?”吴晶莹徒劳地张合了一下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像一尾失水的鱼。“什么情况呀?到底有没有人来接你?”“不是你想的那样。”注意到楚仪脸上的不满逐渐增加,她绝望地往下说,“只是刚刚认识,约好了吃个饭。”“他来接你吗?”“对。”“那我陪你等吧。帮你看看这个人过不过关。”“你不用上班吗?”“他会让你等这么久?”“也不是这么说,就是觉得你没必要陪我。”“我都说了没关系了。”楚仪轻松地说,“你太喜欢撒谎了,我要盯着点。”吴晶莹快撑不住了。她知道,就像过冷水一样,在自己精神的虚空中,有一个临界点。当外界施加的压力低于那个难以测量的坐标时,她拥有惊人的忍耐力;但当事态的发展完全失去控制,当可预见的羞辱感马上就要袭来的那一刻,某种东西就会突然降临到她身上。某种东西。某种邪念。某种恶灵。她会大喊大叫。她会动手打人。她会表现得极其暴戾。她会直接把14岁的倪楚仪推下楼梯。是的。当时她自己,也只有14岁。她不知道28岁的自己会怎么做。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她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一抬头就看见林亦洋正从另一栋楼往这里走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晶莹!”他喊着,“我正找你呢!怎么不回我消息呀?”吴晶莹一下子振作了。她对着楚仪微微地笑了笑,尽管还有些虚弱:“他走到B栋去了。难怪这么久。”楚仪看起来有些失望。“那我过去打个招呼吧。”她维持着审判的姿态,又要来挽吴晶莹的手。“真不用。六点五十了,你赶紧去上班吧。”不给她回话的机会,吴晶莹迅速地跑开了。她跑到林亦洋身边,跟着他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楚仪还站在原地,往这里不甘地望着。从吴晶莹的角度看去,她变成了一个在淡紫暮色里逐渐稀薄下去的影子,仿佛一笔煤黑几乎干透了才落下,所以只在画布上擦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林亦洋顺着她的视线扭头。“和谁说话呢?”他笑着问,一边往那探了探脖子,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关心。“就是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说,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又来出差啦?也没跟我说。”“早上才决定飞过来的,太赶了,事情办完才想起来找你。”“这样,办什么事情呀?”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没注意到林亦洋那一瞬间的迟疑。“过来考察他们的业务情况,然后签了个合同,卖给他们一些仪器。”他也有点避重就轻。“晚上想吃什么?挺大一个单子,我请客,地方你随便挑。”她欢呼起来:“大龙虾!”车库的地面涂着蓝色的纳米保护漆,很光滑,在白色的冷光灯下显现出水面的质感,看起来几乎有点儿潮湿。林亦洋带着吴晶莹往车的方向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浓重的不安,仿佛这个空间借由地面上的水蓝色,与那个烟雾缭绕的海鲜酒楼包厢在精神上紧密相连。那只龙虾应该已经死了,他吃过它盛放在瓷白盘子里晶莹的虾肉。但是,直到坐进车里,直到开上主路,他依然隐约感觉到它的尾部,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击打着地面。持续不断,寸步不离,带着水生物特有的腥气,如同心跳般沉重。吴晶莹坐在自己的接诊台后面。白色胶合板桌子用了才三个多月,已经有一些轻微不稳。到底在仓库里陈了太久,板材老化了。楚仪过来的时候还经常半倚着。框架一形变,长短脚自然不可避免,手肘支上去总会左右晃动,需要小心地找好施力点,才不会把杯子里的水洒出来。窗户也关不严。之前没发觉,现在降温了,总感觉有股冷风在四周流动,坐不久就手脚冰凉。病历柜的把手固定得不好,早早就掉了,只剩下一个小洞,需要用手指抠进去才能拉开。药品柜的合页不知多久没上过油,每次打开都发出生涩的吱呀声,让人牙酸。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食堂的油太重了;没有茶水间只有热水房;热水房也太远;走廊霉味很浓,走出去总要打五分钟的喷嚏;空调正对座位,不吹会冷,吹了脸上发干,而且只让开到二十度,电表走多了就从工资里扣钱。在这个地方,从秋天待到冬天。这样那样的不痛快虽然细小,堆积起来却让人感到厌倦。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起鼓发皱的墙皮。最初,只是边上有些卷边。渐渐地,裂纹向着中心蔓延。一旦有块腻子掉下来,渐次剥落的命运就注定了。宇宙的特性之一是熵增。生活的调门总会无可挽救地向下走。抵抗一般是一个被悬置的选项——任由这些小问题磨损自己,是一种消耗;耗费时间和精力一件一件解决,也是一种消耗。吴晶莹昏昏欲睡,一时放松了肘部。杯子晃荡起来,泼了半桌的水。她站起来,应该去拿窗台上的抹布抢救现场,但有几分钟,就只是木然地立在那里,看着水往下滴。来看病的工人推门进来,见到这幅光景,被吓了一跳。“吴医生!”他喊了一句,急匆匆地拿了抹布来擦桌子。她这才振作一些,赶紧上前,把桌上的手表和纸品都挪远了。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桌脚垫了。吴晶莹在心里想。看到坐在对面的工人一脸疑问,又有些懊悔先前的颓唐。“我刚刚用脑过度,太困了,不好意思。”她努力笑了笑,换上医生的腔调:“你是哪里不好呀?”“我这两天鼻涕比较重,还经常流眼泪,眼睛痒。”“好。”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确实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应该是季节性过敏。知道过敏源吗?”“以前都没有,上个月开始才这样。”“这个是会变的,可能以前没有过敏的东西现在会过敏,这很正常。你可以回忆下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是不是开了窗,是不是拍了被子——花粉和尘螨是比较常见的致敏原。”“哦,这个。我在家里才这样,过来上班就不会。在家特别厉害,还一直打哈欠。”“那应该是在你家里。”她不再看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开出光屏。“QA要登记一下哈,要不药柜我开不了。”“好的。”屏幕上的圆环缓慢地转动着。两个人都盯着它看,直到数据上传完毕,弹出工号和姓名。药柜的远程锁“咔”的一声,开了。吴晶莹站起来转身向后:“小毛病就不用纳米给药了,你拿一盒氯雷他定回去,一天一片。吃了可能会犯困,最好睡前吃。”“好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上一句:“应该两天内能缓解。没缓解的话,去正规医院做个筛排测试吧。”“那我过两天再看看。谢谢医生。”“不客气。”他很快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听着有些急。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可能是借口上厕所绕过来的。吴晶莹把杯里剩下的水喝了,锁了药柜,开始给这周的病历归档。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过敏的人特别多。药品配额一般是按月发放,可上周刚补到的药品,这周就又快用完了。抗过敏药虽说连处方药都不是,但也不该如此紧俏。尤其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的第一个月,一盒都没开出去过。那时还是秋天,有一些可能致敏的开花植物。而如今,十一月过半了——冬天可不是花粉症的高发期。这一个月来,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是因为超支申请流程繁琐,也不是因为走账之后少不了要被苏宏翔阴阳几句。仅仅是一种敏感。她没有专门修过流行病学,本科学的那点皮毛,早就忘光了。可她疑心,就算是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的人,也会觉得有些不对劲。病例导入完毕。吴晶莹坐着想了一会儿,唤醒了自己的脑机。入职培训的时候,HR再三说过,员工的健康情况是公司内部事务,希望她做好保密工作,谨防泄露。但她觉得,如果只是录个数据拉个表自己看,应该不算违规。说到底,关注大家的健康趋势,本来也可以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她扫视着两个月以来的病例档案,把视觉信息提交到云端账号上,权限设了私密。又下了个统计插件,放它在后台先跑着,自己离线去水房打热水。五分钟后,带着刚泡上的茶,她回来了。唤醒脑机,重连了网络,在视网膜上投了结果页。茶包不能在开水里浸泡太久,会涩,40秒就该提起来。她刚要去捉那根白色棉绳,就不由自主停住了手。吴晶莹盯着虚空中浮现而出的数字:季节性过敏114人,流感29人。过敏的病例数量比流感高出快三倍,这是可能的吗?公司所有正式员工共计533人,五分之一的人在过敏。这个聚集效应又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告诉她,回家后症状特别严重,在公司反倒没什么感觉。什么过敏源会具有这种奇怪的特性?以前来找她看病的人,几乎都主诉失眠、头晕、视野缺失、注意力涣散,少数报告过突发性耳聋——她知道,这都是脑部过劳引起的——为什么这两个月,几乎没人再为这种毛病来问诊了?午餐铃忽然响了。吴晶莹本来已经听习惯了这个声音,这会儿心神不宁的,吓得差点跳起来。整栋楼刚刚还陷在僵直的寂静里,铃声一响,顿时喧声浮动。维海人文科技的规矩是,铃响餐厅才开,好像是为了防止工人太早下去排队等饭。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在管理员工的方式方法上,苏宏翔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向第一次工业革命看齐。吴晶莹摘掉茶包,皱着眉头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本打算立刻出去吃饭,免得被楚仪逮住,想起对方这几天好像都没来上班,又放下心来。茶已经苦了。人群的动静繁忙杂乱,隔着几层楼板和墙壁,却因听不分明,而在感官上营造出了一种空白。她在这空白中沉思默想,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心:数据异常可能是偶发事件,也可能是更大尺度下的流行病学缩影,只用这些材料无法检验相关性;再说了,她一个过了年就要冲刺考试的人,真的也没必要节外生枝。她几乎要成功说服自己了。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谁一把推开。吴晶莹条件反射式地直起身,扬起头,又一次放松了肘部。茶水泼溅出来。有几滴热水甩到了她的裤子上,像不小心摁进了几根大头钉,但她控制住了表情,只是站起来,伸手稳住水杯。“苏总好。”她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在问诊台后面微微欠身,但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讲:“苏总吃过了吗?”“还是说,有哪里不好要看看?”未完待续,下周揭晓答案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2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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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泰闸梅西,没有当梅西的命 | 河上漂来足球场

很多人说这一届的世界杯是“诸神黄昏”,梅西、C罗等曾经意气风发的球星或都将就此从世界杯的舞台上退场。而这一年也是“我”的“诸神黄昏”。在与小学同学黄金重逢后,那些朝气青春,满怀梦想的日子霎时都涌上“我”的心头。很难想象,那片由生活垃圾绵延勾连的浮萍,曾是我们儿时心中最辽阔的绿茵场。如今,风景已逝,长大的我们也早已意识到,我们注定无法成为梅西。我们能做的,好像只有挥手告别,告别记忆中的武汉,告别那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遥不可及的足球梦……2020年,疫情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一场重逢。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那样开始准备晚饭,走到阳台时却发现,今年灌的腊肠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腊肠吊在铁灰色的防盗网上,令我惊慌失措。往年腊肠是能吃到第二年秋天的东西,而今年,年后第二十天,武汉封城第二十二天,腊肠就吃完了。茜茜在房间里睡觉,我恍惚走回厨房,在疫情初的惊恐不安后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惯常的生活已经离开,世界要建造新的秩序了。不行,不行,我迅速在手机上下单购买了批量生产的腊肠,并期望它能以最快速度送达到我手上。托社区的福,外卖配送在三天前得以恢复。次日下午,我盯着外卖App,看配送员从地图上不断向我靠近,早早守候在门边。咚、咚两声,人来了。我打开一条缝说,放门口就行。待会我会消毒后再拎进来。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下,问,是朱世林吗?我说是的,手机尾号4002。他又问我,你是武泰闸小学毕业的吗?我愣住了,被一个外卖员质问学历,这很稀奇。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他的蓝色冲锋衣外套,在寒风中发红的双眼,以及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那眼睛也从门缝中望向我,笑了。世林,我是黄金啊。他说。黄金是我的小学同学。由于父母工作原因,小学时我住在武泰闸——一片以脏乱差在市政府工作会议上被点名批评因而声名远播的地区。武泰闸小学也是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每天早上,我揣上两元钱,从家里走二十分钟,穿过三角塘服装百货市场、三角塘菜市场,在最后一站的涂家沟菜市场里叫上黄金,一起去校门左边的包子店买上一屉蒸饺,有时,还会在右边的文具店里买条红领巾,开开心心上学去。黄金妈妈在涂家沟菜市场有固定摊位,卖着从白沙洲批发来的各类青菜。早晨,黄金一般会坐在她身边补作业,偶尔也会帮忙算下账。作业总是补不完,他的成绩也可想而知。而我住在小区的楼房里,父母在有空调的地方上班,成绩也算是中上,于是老师们都大不解,为何我会同黄金玩得要好。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们都爱踢足球。但黄金的足球明显比我高明太多。三个后卫拦在他身前,他却像没有人那样,轻飘飘地从缝中溜过去,像他家隔壁摊子上的鳝鱼,滑而有弹性。我们分两队踢球,他那队总得少两个人,这样才是公平。黄金说,你们知道国外有个叫梅西的小伙子吗?他从南美洲,一个和非洲一样穷的地方,踢球踢出来了,现在在最强的比赛中首发出场,一年可以挣一个亿。还是欧元。我们问他,一个亿的欧元是多少钱?黄金说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一个亿的人民币多,如果换成人民币,应该可以铺满整个足球场。想到那景象,我们都笑了。以后我们就叫他武泰闸梅西。我们的踢球活动不久便遭到了阻力。学校唯一的操场,有一半一直被女生们占领,跳皮筋、玩沙包,或者干脆躺着,瞎聊天,什么也不干。另一半——原本属于足球的一半,被六年级的学生抢走了。他们要打羽毛球。在足球场上打羽毛球,这很荒谬,但六年级的学生比五年级的我们影子都长了一大截,更别说神情与语气了。黄金想反驳他们,被我拉住,我们捡起已经掉了皮的足球离开操场,我们的心也像掉了皮那样悲怆。在小学生的世界里,高一级压死人。几天后的上学路上,黄金兴冲冲跟我说,他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一座巨大的足球场。放学后,我和他便叫上在另一所农民工学校读书的小兄弟,一起来到了巡司河边。巡司河曾经是一条河,但自我记事起,它便是一条地道的臭水沟了。河面很宽,五十米不止的样子,净是翻涌着油花的黑色。雨天涨水,上游南湖的污水泛了过来,在学校都能闻到酸腐发酵的味道。黄金拉着我来到岸边,臭味熏得我作呕,但他很兴奋。他指着河上一片灰白的东西说,看,足球场。我从未在河上见过这么多的生活垃圾。泡沫、塑料布、破碎的桶、铁丝、烂秋衣秋裤、冰棒的包装纸,勾结在一起,像铜墙铁壁的拉链一样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远远一大片,遮盖住了湖面的黑。黄金径直走了上去,垃圾堆纹丝不动。他又蹦了两下,水面甚至没有涟漪。不,根本看不到水面。黄金说,世林你看,我们以后都可以在这里踢球。他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破了皮的足球,用膝盖颠了起来,又一脚远射传给了我;我接球,又踢给另一个小兄弟。我们被咬了一腿的包,但黄金说没什么关系,苍蝇就是黑色的萤火虫。他总有许多妙语连珠。我们奔跑,追逐,笑闹,足球场很稳,沉着地屹立在恶臭与蚊虫肆意滋长挥发的臭水沟上。不知是谁,开始把这个秘密的垃圾堆叫“鸟巢”。听说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就在鸟巢举行,那个梅西要去踢球,黄金这个梅西也站在了我们的鸟巢上。我们在“鸟巢”踢了两个多星期,迅速掌握了不被凸起的泡沫绊倒,以及不被铁丝勾破腿的诀窍。一天黄金正在捡球,远远的,我看见两个很体面的人从岸边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的脖子上挂了个鼻子很长的相机,捂住嘴,面色痛苦;女的则拿着纸和笔在写什么。他们朝我走了过来。“我们是《楚天时报》的记者,”女人说,“小朋友,你们是在这里踢球吗?”我带着防备沉默了,只简洁地点了点头。“可以让我拍个照吗?”男人问。黄金拿着球跑了回来。我后退两步,说,“别拍我,拍他吧。他踢得好。”黄金似乎很兴奋,甚至向他们表演了颠球,还问他们,如果自己登上报纸,会有足球教练找到他,带他去参加足球队吗?记者笑了,说也许会吧。这笑容给黄金带来了微妙又野蛮的希望。我则站得远远的,害怕相机的余光扫到自己。如果妈妈知道我来这里踢球,后果不堪设想。第三天,黄金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楚天时报。封底占据报纸四分之一大小的巨幅彩色照片,是黄金站在“鸟巢”足球场上的身姿。掉了皮的足球在他几处淤青的膝上跳跃,他紧盯着足球,神色欣喜又向往。脚下发灰的泡沫块与腐烂的彩色生活垃圾黯然失色,只有他在闪闪发光。新闻的标题是:《河上漂来足球场,岂能让孩子在这种地方游戏》。班主任罗老师拿着报纸进来,摔在了讲台上。他是语文老师,这次却没有用普通话,而是用武汉话开始咒骂:真是有板眼啊,上了报纸,这么大的照片,几光荣啊。不光校长,连区教育局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个事,名声很响啊。你晓不晓得,就因为你,校长被教育局领导骂了!安全教育本来是我们学校的招牌!心里没数的,给我站起来!黄金!黄金站了起来,站到黑板前面,面朝着大家。我们班的罚站有好几种,最轻的一级是站在教室后面,因为没人能看你;站在教室外次之,因为只有别的班同学能看到你;站在讲台旁边,这是第一次。罗老师换回了普通话,叹了口气,开始给我们讲课文:“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从二泉的流水中听到许多神奇的声音……”不过那节课应该没什么人听讲,因为每个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人都支支吾吾。罗老师又发了一通火,他们都看着黄金。罗老师说这天上午的每一节课他都得在前面站着。我一直在想黄金说的那句话:没有。罗老师问他,谁跟你一起去了?他说没有,他一个人去的。他甚至不看我一眼。我在幸免于难的轻松与对自身软弱的憎恶中偷偷低下了头。窗外的人多了起来。我坐在窗边,隐约有几个短句飘过了纱窗。“上了报纸的……”“丢人……”“好臭啊,巡司河……”五年级剩下两个班,三、四年级的,六年级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上厕所或打水的间隙,路过黄金站着的教室门口,留下两句评头论足,又事不关己地离开。那个总爱穿绿裙子的三班女孩,黄金带着笑跟我提过两次她的名字,此刻也正和身旁的小姐妹说笑着走过我们班门口。她笑起来很好看,在笑的间隙,似无意地看了眼黄金。黄金站得笔直,仿佛长江上的航标灯一样一丝不苟。此后他再也不曾约过我踢球。这学期结束时,黄金转学了,三角塘菜市场的蔬菜摊位后他妈妈的身影也消失了。巡司河依然很臭,《楚天时报》又连续三天报道了沿岸污水乱排问题,河上的垃圾堆引起武汉市政府的高度关注。虽然各部门三令五申要限期治理,但因费用巨大,难以调节各方利益,迟迟未动工。终于在2013年,巡司河综合整治工程正式上马。那时,梅西已经在北京的鸟巢拿到了奥运会冠军。而挖掘机开到岸边,一铲下去,我们的鸟巢四分五裂。我和黄金站在门口聊了几句,很是欣喜。不久他便匆忙离开,去送下一单外卖。我们加了微信。在断断续续的聊天里,我才得知,那时黄金转学去了河堤旁的另一所农民工小学,比我们学校还要乱些。稀里糊涂初中毕业后,他没有去考上的那所中专,一学期六千的学费太高了。他似乎是看了我的朋友圈,于是发消息问我,“你去北京上大学了?”“嗯嗯。”“真好。”他说。去北京后,我曾有一次坐公交车经过鸟巢,正版的鸟巢巨大、圆润,散发粼粼光芒,车上的其他人都很漠然,唯有我兀自激动。于是我明白了,北京人路过鸟巢就和武汉人经过长江大桥一样,不当回事儿。我也曾想进去看看,但得知进去也只能坐在观众席上——毕竟只有极高水平的运动员,才能在仪仗队列队欢迎下,昂首挺胸地代表着家乡、祖国或更大的地方光荣入场。我开始明白世界上很多门并不会像商场的自动门那样,无条件为一切身份敞开。因此,知足地在鸟巢外拍了几张标准游客照、发到家乡父老的群聊中、收获一片赞美惊叹后,我离开了鸟巢门口。没有进去还省下门票钱。我也不踢球了。黄金又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事?”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山路小学,我在那里当数学老师。“记得,他们校服都有三套。”黄金说。我笑了,现在的校服有五套。中山路小学是离我们三站路的市重点小学。那儿的学生都是爸妈开车送到校门口,爷爷奶奶放了学去接的。校服有正装、运动服和夏装,配的是两块一条的纯棉红领巾,与我们五毛钱一条,稀疏透风的化纤红领巾截然不同。我们又追忆了些往事,黄金要睡了,明早他得六点起来接单。退出和黄金的聊天界面,我才发现妈刚给我发了条消息:彩礼的事,你女朋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将手机甩到沙发上,心下烦躁。茜茜在次卧正睡得深沉。事实上,这是我们全家都在苦恼的事。一月,女友茜茜从长沙过来看我,被封城封到了我家,好在是和父母分开住的另一套房子里。两个年轻人,电视剧刷到大结局,游戏打到通关,还能做什么呢?于是,茜茜意外怀孕了。不过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男人对自己做过什么其实一清二楚。本来妈是不满意茜茜的,但疫情让她变了许多:这光景能碰上一个共同捱日子的人,不容易。婚嫁提上日程,矛盾很快浮现:茜茜家中想要二十四万八的彩礼,我妈只愿意出十二万八。随着城市复苏,十几万元的差价也激起了妈所有妥协背后的不甘。她拒不让步,事情陷入僵局。面对两个女人无声的拉锯,我自认为保持缄默才是最大的公平,因此备课、上课以外的时间,我都窝在阳台上打游戏。懦夫,茜茜骂我,永远想着逃避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她骂的没有错。被来回拉扯的我不愿握住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将剧烈颠簸的生活天平摆正,只是喜欢独坐于自己一方小小天地中干些不正经的消遣。忍耐是我的缺点,也是优点。但我并非一个自私自利的寡人。我竭力想证明自己内心尚存温情与良知,给茜茜看,也给自己看。因此,当黄金来找我帮忙时,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他想办的事情很简单,让已经三年级的女儿黄怡朵转学去我们的母校,武泰闸小学。过去的武泰闸小学是这片区排名倒数的学校,十几年过去,它现在依然倒数,在升学率上甚至有争夺倒数第一的势头。但黄金告诉我,武泰闸小学是区里唯一一所有两支足球队的学校——一支男生的,还有一支女生的。他想让黄怡朵参加专业的足球训练。事情并不难办。我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了武泰闸小学的教务主任。还没等我摆出校友身份拉个亲近,对方就直爽地告诉我,他们小学向来不讲究划片入学,因为总招不满学生。想转到这所学校就读,只需去教务处办转学手续就照收不误。我有些愕然,旋即是心酸。或许是因为黄金遇上稍难办的事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找关系,他似乎并不相信正常渠道可以办成什么事;又或许是因为,这是我们的母校。我努力用俏皮一些的语气对主任说,嘿主任,其实我也是这学校毕业的。主任讶异地夸赞我,哇,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咧!这话让我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适。我是凤凰,谁是鸡?他可是教务主任。又说到足球队的事情。主任说,这是学生们自己搞的,体育老师只是挂了个名字。运动容易受伤,事关学生安全,学校本想取缔足球队,没想到他们在区里一个小比赛上拿了奖,副校长说可以趁机宣传,这才……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起安全教育,我恍惚觉得这学校多年来一点也没变。一些人活力满满,另一些人死气沉沉。无论如何,事情是办妥了。将结果转达给黄金,他格外感谢,并问我爱喝什么酒。我自然是说自己不喝酒的。黄金又无论如何要请我吃饭,星期六,万达广场,八层。黄怡朵也来了。八九岁的小姑娘,很高,短发,皮肤黑黑地发着光,像《长江七号》里的徐娇,远看以为是个瘦弱的男孩。她说,谢谢叔叔让我能踢球。黄金摸着她的头,很欣慰的样子。等到黄怡朵去隔壁买奶茶,我和黄金就着啤酒开始闲聊。他同我讲送外卖的经历,一些我不曾听闻过的生活,譬如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系统规定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譬如几次在路上和逆行的骑手互相撞上,第一反应是去保护箱子里的餐食而非自己;又譬如下雨时打滑摔到修路的水坑中,洒了三单牛肉面,赔款等于一天白干……总之正如那句老谚语,买的没有卖的精;这话在当下的新注解是,打工的不如数钱的聪明。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一个道理。我没有话去安慰黄金,毕竟我干的是有编制的工作,不是打工人。“啊……那么……赚钱之后你想干嘛?”我努力找个轻松的话题,抛给他。“嗯……想给朵朵买球衣,买足球鞋……还想买一个阿迪达斯正版的足球,梅西用的那种。”我笑了,“你还在看梅西啊。”黄金愣了愣,有些羞涩,也笑了。我们上了同一辆回家的公交车。刚开出一站路,怡朵便倒在她父亲的肩上睡着了,城市的夜景灯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睡得安静,流露出我不常在身边人脸上看到的一种幸福。轻声地,我问黄金,当爸爸的感觉,很不错吧?黄金无声地笑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觉得累,现在嘛,感觉自己跟她一样,变小了,蹦蹦跳跳的,踢起球像飞一样。”车快到站了。黄金没有说他儿子和老婆的事,我也没有问,这是男人的默契。“你还记得武泰闸的体育馆吗?”黄金又开口。这名字很耳熟,记忆里一些模糊的图像却加载不出来。黄金又重复了几遍这个词,我才恍然大悟。那是我们小学旁一个沉寂已久的市民运动场,上了锁,铁链落满乌鸦屎印。小学时我们曾想翻进去踢球,但腿太短,总是卡在栏杆上,蛋疼。“读初中的时候,我跟同学翻进去过。”黄金说,“那足球场好大哦,几年没人用了,草依然是绿的。土好软,跑起来确实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站在那个足球场上就想,我自己是没戏了,一辈子只能踢野球,但我的孩子呢?她总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正规的足球场上吧。”车到站了。我与黄金父女告别,走上了自己回家的路。过了春分,茜茜流产了。她去做全城的核酸筛查,排了半小时队,回家后便头疼,说怕是受风寒,又躺了两天,孩子就没了。医生说,胎儿着床位置不好,一丁点不适都会导致父母和他失之交臂。结婚计划戛然而止。我妈舒了一口气,同我讲,幸好彩礼钱还没有转过去,现在她家可不敢开口要二十五万了。十二万这个价格很公允,妈说。如我妈所愿,茜茜也很快暗示先去领证,她父亲也说彩礼的事好商量,多少只是一份心意。我妈却连十二万也有些不情愿了。她劝我好好想想,虽然自己已经二十九,但工作稳定,人也体面,就决定是这个湖南县市里出生的茜茜了吗?我被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反复咀嚼着,失去了生活的弹性,只能精疲力竭地躲在房间里打游戏。等待游戏开局的瞬间,我忽然很疑惑:怎么没有人多安慰一下我?明明,我也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恍惚中,我想起那天在公交车上黄金望向自己孩子的目光,像春风拂过夜空的云,眼睛是闪烁的星。在今年第一个高温日这天,茜茜的父亲开车过来接她回湖南。我将手中的行李箱递给叔叔,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已很迅捷地关上了车门。黑色轿车驶离,扬起淡淡烟尘。阳光很好,广玉兰枝头已经结出拳头大小的花苞,我依稀想起茜茜一月刚来武汉时,那也是一个阳光很好、很好的晴天。很久没有来过这条街上了,我在心中默默盘算,上一次来还是在初中,或小学,和几个朋友一起,从巡司河狂奔跑去江边,比谁更快。我跑了半个多小时,瘫坐在江堤的马路牙子上,终于看见祥和温柔的长江。一起赛跑的还有谁也记不大清,只是站在这条街上时,虚虚的就回忆起几个穿着汗衫奔跑的背影,寸头的,干瘦的,黑亮的。我望着路牌,涂家沟街,几个字上有星星点点的污渍,路牌杆上还有几张开锁、疏通、搬家的小广告,下方的电话号码都被撕掉了。路牌一点没变,但整条街变了。昔日一丛一丛蓬蓬的民房,如今只剩下红砖碎土的废墟及覆盖其上的松绿色防尘网。涂家沟街拆迁了。我低头向前,走到梅隐寺横路上等红绿灯。一对中年夫妻没有看灯,径直走过马路去,隐约的,我听见他们在议论这里的旧城改造:这一拆,要拆出多少个千万富翁……曾有一阵我很好奇,这附近并没有一座叫梅隐寺的庙,为何这条路却叫梅隐寺横路?后来袁淼的爸爸告诉我,梅隐寺是座数百年的古寺,毁于战火,根基无存,于是只沿用下这么一个地名供人凭吊。袁淼的爸爸往上数三代都住在这条街上,他是活着的记事本,我也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梅隐寺消散在时间里,最终以一条路名的方式陪伴着这里的居民,涂家沟街上被击碎的旧房子,也会以钱的方式陪伴着老朋友们。终于,我走到了目的地:九龙国际大饭店,这一片区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口早已熙熙攘攘,停着几辆三个八或三个六连号的豪车。我下意识地折了折自己的衣领,让它看上去更整洁有型。新郎新娘真像两棵浑身上下挂满了喜字的迎客松,枝桠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嘴角固定为合适的弧度。“好久不见,袁淼,恭喜恭喜。”我递上了红包。“啊,世林……就等你开席了。”袁淼拉着我的手,寒暄了几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又考上同一所初中,原本年岁渐长联系淡了,但疫情时互相转发各种新闻动态、就医信息、团购表单,复又熟络起来。伴郎将我带到同学那桌,有几个脸熟的,正在聊些漫无边际的世界动态,哪个国家爆发了,哪座城市又死了多少人。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时不时点下头表现出自己的专注。说话的人忽压低了声音,诶,你们知道袁淼娶的这个老婆,家里拆迁赔了多少吗?啊,他老婆也拆了?我只晓得袁淼家是拆迁。他们两家是邻居,姑娘家有四栋房子,两千平。天啊,袁淼家是不是赔了五套,我以为这就够多了。这姑娘家赔了十五套都不止哦!这还上什么班呢……方才像我一样喝茶点头的人,都滚滚汇入这场酸涩的大讨论。我只是讶异地张大了嘴。受困于自己贫乏的信息量,我甚至不知道袁淼家拆迁了。转念一想,他就住在涂家沟街的尽头,涂家沟已拆成一片废墟,他家怎么会不辞旧迎新?我侧身望向已经站上主舞台的新人,一片春风满面。袁淼的爸爸,曾经的“淼淼副食店”老板,正拿着一张打印纸,最后复习他的发言稿。袁淼爸爸穿着衬衫皮鞋,头发齐整但不至于浮夸,从容地开始发言,恰到好处地抑扬顿挫,博得一片笑声。啤酒肚上,奢侈品牌的金色LOGO皮带扣反射出耀眼的镭射光,令我目眩神迷。隔着十桌的距离,我依然能看见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与饱满的笑容。财富是最好且唯一的驻颜术。直到酒席过了大半,我才见到袁淼。他独自坐在柱子后的角落,神情疲惫。我将碗里的红烧狮子头递给他,他投以感激的微笑,囫囵吞了起来。“结婚真是累,”袁淼笑着说,“但总有那么多人想结婚。”我又给他找了个馒头,他用手接过,直接啃了起来。“转眼大家也都到这个年纪了,”他说,“以后我有孩子要上学了,还得来找你呀,兄弟。”“一句话的事儿。”我痛快地允诺。“我们一起上学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情……”袁淼开始感慨,“对了,你晓得吗?罗老师走了,肺癌。”我愣住:“什么时候?”“年前,才五十出头,造孽呀。葬礼我也去了,来了不少学生,还记得他当时教我们班,班训取的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句话我记得最深。有年冬天感冒了,他还给我灌开水……”袁淼絮絮说着,直到被小跑过来的伴郎拉走,才匆匆与我作别。婚宴结束后,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黄金,像一桩陈年恩怨终于画上句点。这些年回忆起罗老师,我首先想起的总是他大发雷霆的那个下午和罚站了半天的黄金。半晌,黄金回复我说,也算是一种幸运,走在了疫情之前。那晚黄金似乎没有工作,我们聊了很久。他还记得袁淼,一个总有吃不完零食的小胖子;他也知道涂家沟正在拆迁,他家竟然就住在涂家沟对面的江堤边,我们跑步比赛的终点。桑树与樟树之间红砖瓦的平房,一条九十年代铺就的水泥路连接上武金堤公路。路口有一位在那里坐了二十年的修鞋匠,单身汉,一条腿跛了,手却灵巧如飞。靠着路口那户人家的墙角,支起一块一平方的塑胶布,一个铁皮箱子,一台打磨机,一台上线的缝纫机,叮叮当当十几把锤子、起子、钳子,挂在箱子四周。寒来暑往,小牛皮皮靴、翻毛皮长筒靴、雪地靴、细高跟、坡跟凉鞋、平底拖……还有几双雨鞋,铁皮箱子周围一直五颜六色。从前修鞋匠坐在那里,和经过的老邻居谈笑几句,又拿起锤子叮叮当当敲起来,戴着老花镜。今年春天以后,修鞋匠就不见了。不知是回了老家还是别的。只留下一地橡胶边角料,在公路边沿的角落里,已经和土融为一体。黄金说他就出生在这间平屋里,结婚也是在这里。不过不是在九龙国际大酒店,是在矮一点的那栋维也纳国际酒店,比九龙更国际一些。他是在汉口的餐馆当学徒时认识的老婆,由掌勺大师傅介绍的洪湖姑娘。那时老婆刚满法定年龄,他还差两岁,但怀了孩子。先摆了酒,孩子生下来才领的证。街坊邻居说他们家好福气,先成家再立业。流水席从中午摆到晚上,喜糖发了十二箱,晚上回到房间,他坐在新添置的皮沙发上,心里净是甜蜜蜜。去年,他用所有积蓄盘下汉阳桥头的一处店面,想自己干,招牌都定好了,就叫怡爽饭店。怡是他女儿的名字,爽是儿子的。但招牌挂上去次日,武汉封城。三个月前,老婆带儿子回洪湖娘家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再回来。现在,送外卖的工作赚不到多少钱,他谋划着再找家饭店做厨子,算回到老本行。但黄金依然是满怀希望的。传言,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要从江堤边经过,那时黄金家就可以迎来拆迁。这是科学时代中点石成金的黑魔法。魔法的光自涂家沟街开始,照在周围所有老旧房子之上。半是感慨地,我跟母亲讲了黄金与袁淼相隔一条街却迥然不同的人生。她啧啧两声,过了会又问我,袁淼和他老婆还有没有没出嫁的朋友,可以问问能不能介绍。年纪不小了,我也该多相相亲。我愕然,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有道理,不得不更加感慨,母亲到底是母亲。又是一年春天。周五放学得早,我拎着一盒营养品与一个水果篮,径直上到人民医院十三层的骨科病房。黄金刚刚做完手术,右大腿被打入三根钢钉。“就在涂家沟那个菜市场旁边,你还记得吗?”三人病房建成于九十年代,灯坏了一根,他在窗边的那一床,半靠着,被子盖住了下半身,看上去精神不错。“那里不是被铁路隔开了吗,每次过马路都要绕一大圈。我想抄近路直接翻铁路,咱们小学时候也翻过的,翻了好几次,你是不是也在那里摔过?这次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踩空了,直接从铁路坡子上滚了下来。好巧不巧,就磕到边上的大石头了。”黄金没有记错,我也在那里摔倒过。菜市场旁边的是通向火车检修站的一段支线铁路,地基垫得高出地面十米左右,如一道堤坝横亘在市场与居民区之间。小学时我们在这附近玩闹,乐趣之一就是翻铁路:比谁先爬到铁轨上面,再比谁先从坡上溜下来。这就是童真吧,我猜,在无意义的赛跑中努力分出先后,而现在我的成熟则是在有意义的竞争中保持缄默不语。那次我爬得太急,从坡上滑下,一脚踩进坡下菜市场的排水沟里,白色的球鞋浸透了黑色的水和泥,混杂着浓烈的烂肉与鸡屎味。我一瘸一跛地走在回家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黄金走在我前头,时不时转过头看我一眼,嘿嘿笑着,说,你可真臭啊。那时候摔一跤只是臭半天,大不了被家长骂一顿,现在呢?我听着黄金给我讲述的病情,股骨骨折,髋关节软骨挫伤,医生说再也跑不起来,一条腿几乎是废了。“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吧,只是运动要注意一些。”我试着换了个好听的说法。“爬不了楼梯,外卖也不能送了。”黄金苦笑,“不工作倒是没有问题。”“你家房子怎么样了?要是拆迁了,那还工作什么。”提起房子,他的精神好了些。规划已经出台,十一号线要在江边设两个站点,修八个出口。有风声说,居委会下月便会开始一家家谈话了解拆迁意愿。黄金家不大,宅基地却不小,他猜测最多可以还建两套小一些的。到时候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基本的生活保障就有着落了。年景很难,但总是有希望的,黄金说。他的声音有些高,盖过了邻床大爷正在看的《经视欢乐购》。没过多久,黄怡朵来了。与一年前相比,她高了不少,白了一些,穿着宽大的T恤短裤,走在街上全然像个小男孩了。她从紫阳湖公园过来。疫情反复,小学的课程上了又停,黄金和另几位热心足球的家长一起,找了位退休的体育老师带着孩子们训练,每周两次。紫阳湖公园开放时,她们就在公园里踢,公园关闭了,就去堤上。天地广阔,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足球场。黄怡朵确实有几分天资,黄金说,她参加几个小学球队组织的U12联赛,拿到了最佳中场,和男孩子比起来都毫不逊色。说这些话的时候,黄怡朵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书包带子,脸上没有兴奋、骄傲或羞赧。等黄金说完,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有些期待地递给他,“爸爸,今天是星期五。”“嗯?”“我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玩手机,就知道玩手机,又是那个什么打枪的游戏吧!你怎么不知道多踢一个小时的球?”“同学都在玩那个游戏。”黄怡朵缩着身子,委屈辩解,“我想跟他们一起玩。”黄金不说话了,胸口起伏着,似乎在压抑怒气。“玩手机是玩,踢球也是玩嘛。”我试着打圆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黄金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病房里压抑着沉默,我想,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他也不好教育自己的孩子。黄怡朵身子缩得更小,靠在隔断帘边,几乎要缩到帘子的那一边去。直到黄金手机响铃打破了难堪的空气——他妈妈送饭来了。“我去接奶奶。”黄怡朵说着,几乎是跑了出去。黄金把手机丢在床上,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们当年要是有足球课……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珍惜?”“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我做出一副了然的姿态,“我们班还有同学带手机到学校来,上课偷偷聊天呢。没办法,时代在往前走嘛。”黄金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呆愣愣盯着病床上的某个点,又问,“足球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是啊,怎么会不喜欢呢。直到坐上公交车,我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无法回答。大概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各人各家也有各自的命运。五天后,我开车来接黄金出院。这天晚上本有一场妈给我安排的相亲,但这个月我已经同三个姑娘看过了电影,其中两个看的还是同一部,实在是不想再看了。黄金坐在轮椅上,还不太适应拄拐走路。我将东西拎进车里,返回门诊大厅,陪黄金妈妈办出院手续。黄怡朵也在,奶奶数钱时她帮着从窗口接过一叠收据和发票,乖巧站在一旁。“我们黄金没做成什么大事情,也没讨个好老婆,但交了你这么个热心的朋友,是他的福气。谢谢你,我谢谢你。”我的手被黄金妈妈紧握住,这种热情与亲近让我有些抵触,但我告诉自己,对方也只是一片好心。即便是手术后,黄金的老婆也没有露面。从黄金妈妈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她应该是不顾众人反对去了广东打工,带着儿子一起。也没什么联系,只是逢年过节偶尔会和黄怡朵通一个电话。黄金怎样,她并不关心。黄金妈妈抱怨这一切时,黄怡朵的神色很平静,已然是接受了现实。她紧紧攥着收费处递过来的发票,凑到我的身边。“叔叔,你知道王霜吗?她最近得了足球亚洲杯的冠军,我们老师总说起她,说他以前还带过队伍和王霜打比赛。”“我知道。王霜拿了很多冠军,她也是武汉姑娘,你可以把她当做榜样。”“那她赚的钱多吗?”“……应该多吧。”我停顿了一下,方才想要向黄怡朵介绍更多王霜经历的冲动忽然消失了,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有工资,有奖金,还接广告……不少代言吧,多少也是一个明星了。”“那我也要踢足球,拿冠军。”黄怡朵说,“我要成为第二个王霜。”我哑然。她大概以一种黄金并不期待的方式说出了黄金期待已久的答案,他会因此而喜悦欣慰吗?“还踢球,踢个鬼哦,下个月都不晓得有没有钱送你上课了,你再要想踢只能靠自觉。”黄金妈妈听到了黄怡朵的话,也转过身来说教,“踢球多吃苦啊,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功课做好,成绩考到前面去,以后照样可以轻松赚大钱……”这句话我小时候也听过,就是它骗了我二十年。如今,他们又用它去骗下一代的人。送完黄金后我开车回家,途经紫阳湖公园,忽然好奇起来,公园里哪有草坪供黄怡朵她们踢球呢?紫阳湖公园我小时候也常去,只光秃秃一个湖,加上四周非常稀疏写意的垂杨柳。莫名其妙地,我将车停在了路边,想走进去看看。公园已经簇然一新。进门后的石凳石桌前,围着丛丛的中年男人,打扑克的,下象棋的;一旁的假山上爬着几个小孩,拎着购物袋的母亲们站在山脚聊着天,眼睛却盯着山上的孩子;右边的空地上,两个婆婆舞着比她们臂展还要宽的扇子,婀娜多姿。但极目望去,这里并没有一片宽阔的草地让十一个人去争抢一个足球,唯一的小草坪上写着“请勿践踏”。我拉住一个做卫生的清洁工,问她,大姐,你知道这儿哪能踢球吗?大姐很不解的样子,踢球?这里只有个手球场,没人用,废了。你说足球?小孩子踢的?哦哦,是有几个小姑娘有时候来,就在这片地啊,和那些广场舞的一起。她们踢她们的,她们跳她们的呗,也不吵架,蛮好的。蛮好的。大姐随后告诉我一些细节,比如守门员的那个丫头总是自己带两个体操垫,方便练习飞扑。蛮好的。我无言地向前走去,想不明白心里的疑问:小学里修好了绿操场却被上了锁,孩子们还是得在水泥地上踢球。前方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是转角处有个小型儿童乐园。高的矮的小朋友在被漆成五颜六色的跷跷板、小土堆与滑滑梯之间飞奔,推搡的笑声里,我似乎能看见童年的黄金和我奔跑着远去。公园的出口还远着,天阴沉沉地盖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我该往前走了。我结婚了。如妈所愿,和袁淼吃过几次饭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大专毕业后在牙科诊所当小护士的姑娘。姑娘父母从前在江边做些小生意,临江大道沿岸改造后,获赔了数套江景还建房。初见她有些高傲,开口说话却很简单。妈很满意,说女孩子不需要想那么多,茜茜就是心眼太深才和我走不到一起去。虽然我觉得和她聊天很累,我们还是结婚了,大概是两个人都拖不得,于是趁疫情缓和时在江边的晴川酒店摆了酒,很匆匆。但结婚以后老婆就变了。我从未想过女人在口才上的成长可以这样迅速,她在吵架时展现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伶俐与缜密,在吵架后的单方面批评中可以不带脏字却将我骂得头破血流。吵架的事由很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生孩子。她说,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和太监有什么差别?我很懊恼,也委屈,这事儿又不是做引体向上,咬咬牙使使劲就能成功。“今天是排卵期。”刚回家,老婆就招呼我。“排卵期、排卵期,每天早上量体温,每个月都是这几个字。”我有些烦了,声音却不敢太大,“生孩子是任务吗?”“是,”老婆一字一顿地说,“是我爸爸妈妈给你下的任务。我妹妹儿子一岁生日,爸爸直接给了一套房子,你不知道?你当我是自己想生吗?”我无言,叹了口气走进厨房。电饭煲里的剩饭已经凉了,只好将它和剩菜一同倒进碗里,放进微波炉加热,这时我想到了茜茜。封城的那段时间,她总能利用品种有限质量堪忧的团购蔬菜做出几荤几素,还说,我工作太辛苦,一日三餐一定不能随意对付。茜茜如今结婚了吗,此刻又正在谁的家里做菜,我想着,叹了一口气。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餐桌前,幽幽地看着我。“想什么呢。”她轻笑着说,眼睛亮亮的,有种捕猎的兴奋。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坐在讲台上监考学生时的场景,她也用同样一览无余的目光盯着我浮动的内心。她并非简单的姑娘,只是我之前一直小瞧了她。我在餐桌前坐下,盯着碗里混杂的土豆牛肉和青椒炒蛋,囫囵吞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下个星期,我们一起去协和看一下怎么做试管婴儿吧。”老婆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黄金再联系我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他想租一个足球场,最好是离他近的武泰闸足球场,不知道找谁,只觉得我多少有些办法。钱不要紧,多少都行,他可以凑。急吗?急,黄金说,黄怡朵要去惠州了。黄怡朵是在自己加练折返跑时受的伤,膝盖向内摔倒在地,路过操场的清洁工把她扶了起来,发现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检查说,髌骨脱位,容易复发,再摔几次就要做手术,不建议继续进行竞技体育。此时黄怡朵妈妈打来电话,她已在惠州安顿下来,想将女儿接到身边。黄怡朵妈妈再没来过武汉,至今不离婚的理由,我以人性最恶的那面来揣测,大约是指望着那间即将拆迁的老屋。公交车缓慢行驶在江堤上,我向车窗外寻找着黄金家平房的踪影。去年,这条小学时总爱来跑步的武金堤终于完成历时七年的改造,变为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宽阔沥青马路,被命名为“新武金堤路”。可真新啊,高楼被建筑在江堤外的开阔绿地上,那里曾是留给江水汛期的缓冲区,三峡建成后失去了用武之地。我闭眼,想象儿时在江堤上奔跑的光影;睁开眼,密密楼缝之中已然望不穿江水奔流。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刻我才真正读懂小学课本里的诗句,真正明白有些东西逝去,另一些也该画上句号。从新武金堤路口下车,绕进那条比我们年纪都大的水泥小路,我再次来到黄金的家。没有变得更好,似乎也没有变坏。黄怡朵在房里写作业,黄金同我待在客厅,父女俩各拄一根拐杖,有种齐整的痛苦。医生诊断黄怡朵是先天性韧带松弛,关节不稳,不适合激烈运动,容易受伤。“是我没把她生好,”黄金说,“她天生不适合踢足球,现在终于不踢了——不,还要踢最后一场,和我一起。”我告诉他,足球场约好了,就在后天,正好过小年。约的是下午五点,天还亮的时候。黄金问我多少钱,我说,不要钱。他皱起了眉,很严肃又很正直的样子。赶在他开口前,我先出了声。我说,黄金,有些事这么多年了,憋得我难受。你还记得咱们去巡司河上踢足球被拍到,上报纸了,你挨了好大一通骂吗?你当然记得,你怎么会忘。你知道那记者哪里来的吗?是我妈找来的,她打电话给市长热线和电视台投诉了巡司河的污染问题。前一天我回家,因为身上很臭,我妈问我去哪儿了,我糊弄不过去,又害怕,就招了。她问我跟谁一起玩,打了我一顿,还讽刺我说,很光荣啊,应该让全市的人都看到。我没想过她真的会跟报纸和电视台打新闻热线,也没想过那些记者真的会来,更没想到他们拍了小孩子的照片,就这么露出脸来放到报纸上。后来回家我跟我妈吵了一架,她又打了我两顿,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我尽量说得很小声,不让卧室里的孩子听见。黄金靠在沙发上,很恬静地看着我,有时甚至露出浅浅的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讲下去。“总之,”我说,“我想跟你道个歉。如果没有报纸这件事,说不定你……”“没有什么说不定,”他终于打断我,“都过去了。我最近也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踢球的天才,只是一个爱好者,水平很一般。”我想到自己包中的那件东西,咬了咬牙,又闭上嘴。从客厅里唯一一扇小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抹纯净的天蓝色,是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的施工挡板。新闻里说,延长线的几个站点已经开始动工,预计2026年底能够建成通车。“地铁也开始修了,没事的,你的好日子不远了。”黄金苦笑说,“围个板子做做样子,你看里头,挖都没有开始挖。这地铁估计难修啊,市政府没钱,说站点和出口都要减……还能指望什么呢……”我不说话了,黄金也不说话了。安静忍耐着的黄金很陌生,却很熟悉,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但我原以为,他不一样的。又坐了一会儿,把单位发的年货放在黄金家后,我离开了。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巡司河边。河水清澈恬静,没有一丝波澜。我从桥上经过。从前,这里只有野蛮生长的白背叶,一簇簇从水边直窜到桥面上,风吹起时翻出毛茸茸的背面,鲜活、柔软、旺盛。如今,河边建起了两栋仿古的砖石建筑,市政整改集团在里面办公。桥上修了高架,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件梅西正版球衣,本来是想把它送给黄金的,但现在不需要了。老婆劝过我别买球衣,我没听,现在想起来她的话真冷,又真对。“他没有当梅西的命,”老婆说,“世界上六十亿人,也只有一个梅西。”是的,就算黄金当年继续踢球,也有可能会像他的女儿一样,在十三岁这年把脚踢骨折,再也站不上球场。世界上只有一个梅西,也只有一个王霜。命运给了我们许多虚假的选项,但其结果都通向了唯一的重复。两天后,我带着拄着手杖的父女二人来到了武泰闸足球场。球在黄金脚腕下依然灵动,只是因为髋关节的伤,他整个人有些佝偻,不像当初那样舒展。拄着手杖的黄金一脚将掉了皮的足球传给了黄怡朵,拄着手杖的黄怡朵停球,又传回给他。几个回合后,两人都累了。黄金说,射门吧。黄怡朵脚下停球,望向球场边缘。那里没有门。这座年久破败的小球场,只有两处铁管锈断的痕迹,根本没有球门。黄怡朵抬脚,将球向远方踢出去,正射中了那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全文完—更多精彩内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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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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爱情,孩子,猜猜哪个是欲望的真相 | 博主的真相

好久不见的半岛璞带来了她的新作《博主的真相》。依然犀利而轻快,善于一语戳破真相。自从搬到郊区以后,因为不会开车,王缇的生活变得非常依赖丈夫。建在深山的别墅,除非自驾,其余无论哪种交通方式都十分不便。这两年,她越发觉得这段婚姻像一个陷阱。别墅不是他们的,他们还不是能在京郊盖别墅的那种阶层。是一个画家的,画家之前有几部作品画册在丈夫吴伟仁的公司做的印刷,吴是业务总监。一来二去,两人不知怎么就成了知心的朋友,后来画家出国,那栋偏远的自建别墅就托管给他们了,象征性收点房租。王缇之前住的虽不是城中心,好歹也在望京,吃饭逛街会朋友都算方便。把望京的房子卖掉是因为吴伟仁想自己开公司,资金上还差了一截。当初的说辞是,先把这套房卖了,等过两年赚到钱,好歹还是买个四环内带学区的。进山之后,王缇的主要任务就是调理身体,尽早怀孕。山里空气好,也安静,周边几个农场能定时送新鲜果蔬上门。备孕一年,子宫毫无动静,去医院生殖科做检查,说王缇的身体对吴伟仁的精子有排斥反应,想要孩子,只能试管。试管一年,着床成功两次,最后都没活过九个礼拜。慢慢地,王缇甚少在别墅见到吴伟仁的身影,他那个厂子从顺义搬到燕郊最后竟搬去了河北涿州,吴伟仁说,政策限制你不明白吗?印刷厂,高噪音高污染,天气不好还得三天两头叫你停工停产,你以为我真愿意去涿州那种鬼地方?王缇想,要不离了吧。换一个人,她的卵子就能遇上一群新的精子。住套正常些的房子,小点,哪怕是租的,没关系,只要不远离人类群居。这空旷无人的别墅,白墙上挂满大山大水,都是风格张狂写意的水墨,仿佛画家拿拖把跟扫帚画的,反正她欣赏无能。这天早上,门铃叮咚作响,王缇从偌大的双人床上支起头来。是自家门铃没错,院子里的两条德国黑背争相怒吼。她把可视门铃打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吴太太,我是李老师的朋友,来这里取点东西,吴老师应该跟您打过招呼了。”太早了。王缇的脑子还没清爽过来,不过李老师三个字她倒是听得很清楚。画家姓李。至于“吴老师”有没有跟她提这件事,说实话,她不记得了,吴伟仁这礼拜没回来过。把狗拴好王缇打开门,外面的女人一双清冷的单眼皮,没化妆,只涂了点淡淡的唇彩。脖子上的厚围巾裹住一头蓬松的头发,今天郊外温度已是零下。“先进来吧,外头挺冷的应该。”王缇系紧腰上的睡衣带子,踢开沿路的不锈钢狗盆,没来得及扔掉的快递纸箱,枝叶枯干的大小盆栽,并顺手扯下晾衣绳上冻成鱼干状的内裤内衣。“不好意思,不知道有客人来,家里没怎么收拾。”她惫懒地解释,“对了,怎么称呼?”“叫我培培就行。”培培跟在王缇后面,行在杂物之间如行在深深的雪地上,循着前人踩出的安全脚印,终于让脚上那双黑色中筒皮靴成功登陆客厅。她向前两步来到巨幅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片摄人心魄的山林景色,大概是被这2.39比1的画幅比给震撼住了?李老师毕竟是个有品位的人。看完风景培培转过身来,“吴太太,我是来取一幅编号0230的彩色水墨画的。大概就是这么大,画的是一个……臀部。”她伸出两根尖尖的手指,略微比拟了一下尺寸。王缇觉得这个培培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面孔虽不算特别漂亮,但有股自信慵懒的气质,像那个跟已婚男导演始终在一起的韩国女星。王缇冲她点点头,她知道那幅画挂在什么地方。刚往二楼走了两步,王缇拦住她,“二楼不让外人上去,画家特意交代过。”培培讪讪放下右腿,王缇指了指吧台方向,“那边有台胶囊咖啡机,要不你先去喝点东西。”一幅难得温柔小巧的作品。浑圆饱满的屁股被晕染得像一颗毛茸茸的平谷大桃。没什么色情的意味,反而有一种古典的哀矜。只是腰际靠近脊骨的位置有一块突兀的红斑,大概是胎记吧。王缇仔细核对了一下画家签名以及编号,的确是0230。这幅作品对画家大概有特别意义,不然不会把它孤零零挂在这里。培培熟练地给自己打了杯热气腾腾的浓缩咖啡,又从零食盘取了几片焦糖饼干。在白色大理石桌上摆来摆去,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角度,能让自拍镜头带上身后那片绝佳的风景。培培的咖啡还没喝完,王缇已经带画下来了,此时她已做了洗漱,换了件稍微正式些的黑色羊毛大衣。到落地窗前才发现,大理石桌上徒留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培培已不见踪影。“培培?”她朝空旷的房间里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或许是上厕所去了。王缇把画靠在沙发边放下,去各个房间挨着寻找这个陌生女人的踪迹。她有一点后怕,不该随随便便放一个陌生人进来的。走到二楼她发现培培正坐在一张樱桃木餐桌边,把玩着她放在那里的一台富士xt4。这是她平时拍视频的主要设备。王缇有些生气,这个培培看样子来者不善。“吴太太,别紧张,其实我是你的粉丝来着。只是没想到,你的家庭场景竟是这么搭建出来的。在这么有艺术氛围的大别墅里,精心创作了这么个经济实惠的一室一厅。”王缇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区区10万粉的博主,这个体量在小红书也就中腰部达人水平,还不至于有什么疯狂的私生饭吧。她以成人的理智,冷静回答了这个陌生女人的疑问,“毕竟这套别墅是租的。我也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住下去。搭建的这个场景,才更符合我的生活事实。”培培从桌上的果篮取出一个柠檬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香气的,是树脂的。“吴太太,据我所知,你已经离婚了,但小红书上还在更新两人世界的一日三餐vlog。主妇人设,就不打算改改吗?”王缇正要张嘴,培培继续说道,“别告诉我,你的二人世界不是骗人的,只是男主角换人了。反正你前夫的脸也没出镜过。铁打的人设啊,流水的丈夫。”王缇此时才明白过来,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变态私生饭。更大可能,她是刘光野的老婆。当初和刘光野认识的时候,王缇还没有离婚。有次她想自己进城,尝试叫了下某平台的顺风车,来了一辆别克商务。男人说:“对不起,你得陪我坐副驾驶了。”当时有种说法,一些男司机接顺风车业务,就是要漂亮女孩坐副驾陪其聊天。王缇在车外冷笑道:“我不坐副驾,要不这单你别拉了。”“不坐也可以,那就要和青椒坐一起了。”男人把后座一袋茄子提到副座上,替王缇匀出一块放屁股的地方,后座车门自动就开了。王缇也是硬脖子的女人,生生坐在青椒堆里进了城。路上她不免有些不忿,“拿这么好的车送菜?难怪古人有句话叫富在深山有远亲。”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在这边经营一个有机农场,和城里几家西餐厅有供应关系。今天客户有临时情况,菜要得特别急,这不就得亲自上阵送菜去。”名片上,男人的名字叫刘光野。之后没多久王缇便跟吴伟仁离了婚。家倒没搬,和画家的租约一共签了五年,租金当时一笔付清了。吴伟仁此后长居涿州,据说已经有了同居的女人。王缇从这段婚姻唯一的收获,就是别墅剩余的三年租期,哦,还有一辆吴伟仁已经开旧的雪弗兰。离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车。半年后,如今的刘光野虽然不必做王缇的顺风车业务了,但已荣升王缇的男友以及她事业上的伙伴。王缇目前粉丝已有10余万,除去本身确实用心做了经营,主要还是赶上了平台流量分发红利期。10万的体量在小红书虽仅属中腰部达人,但作为有品位会经营的生活方式博主,变现能力已然可观。刘光野的有机农场过去专营高级餐厅的有机蔬菜供应,现在有意拓展市区中产家庭客户群。今年更是上线了农场微信小程序,因着前阵子王缇在笔记里的暗广引流,近期来小程序订菜的客户量明显陡增。王缇能跟刘光野在生活和事业上产生密切交集,不可能不知道刘光野的婚姻状态。这个男人结过婚,与前妻有个12岁的女儿,叫阿卓,不过也就了解到这个程度。后来刘光野的农场王缇去得勤了,那里的一些女孩颇能和她聊到一起,有“热心人”提醒:刘光野和老婆是前些年因为买二套房离的,之后就没再去复。不过两个人的朋友圈子还是默认这俩依旧是夫妻。王缇于是就明白了,她现在跟刘光野在一起,虽说是不违法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存在道德方面的隐患。尤其她现在吃的是互联网流量饭,做人方面的任何瑕疵都有可能被拿到网上无限放大。虽说刘光野口口声声和前妻已经没感情了,离婚证也是摆在抽屉里的事实,但这件事,总让王缇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不今天,一个叫培培的女人主动找上门来了。王缇不免有些不安,万一前妻还爱着刘光野怎么办?夫妻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是谁单方面说了就算的。见王缇还在原地发呆,培培丢下无味的柠檬,拍拍手掌说:“画给我吧,我要走了。”“放楼下了,我送你出去。”王缇回过神。王缇把培培送到别墅门外,努力牵住那两条迫不及待的狗。它们都憋了一晚上的尿,现在急于去林中撒野。培培把画锁进后备箱后转脸一笑,“吴太太,看在你给我拿画的份上,送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吧。你应该找一个能跟你共赢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想单方面占你便宜的。既然要靠立人设赚钱,就最好不要在事业里夹杂感情。刘光野不是你的最佳合作人选,如果有需要,我倒可以推荐你一个更好的。”“谢谢你的肺腑之言,”王缇笑笑,“我也有个善意的小提醒送给你。现在的原作复刻版画,用的是高精度的图像数据采集技术,还有特殊的图像色彩处理系统,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方面,都可以无限接近原作。”培培嘴角抽动了一下,王缇点头,“给你的这幅0230是复刻版画,我前夫就是做这个的。家里还有很多。”大风把培培的卷发刮乱了,王缇给自己戴上手套,“你想拿去干什么,给谁,都可以。就是想提醒你,别当真就行。”后来培培拂开头发,爆发了一阵不明所以的大笑。王缇没笑,“我住着李画家的房子,得为人家的财产安全负责。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把艺术品拿给一个陌生人?”陈培培笑得直不起腰,晃动手指点了点王缇,“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不过当天晚上,王缇就迎来了她当博主以来最大的口碑危机。有人在她的笔记下面刷这样的评论,说王缇早就跟原来的老公离婚了,现在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住的大别野拎的爱马仕,还在卖小主妇人设割我们韭菜呢。甚至有列文虎克摆出证据,王缇最新发的那条图文笔记,就柠檬磅蛋糕那条,不锈钢大勺子反光出来的男人脸,虽然镜像略有些变形,但跟之前的绝对不是同一个。当然了,毕竟以前是吴伟仁现在是刘光野嘛,一个板寸一个背头。王缇手忙脚乱对这条笔记按下删除键,刘光野倒是挺平静的,“别担心,大不了给粉丝们解释一下。你也不是秀恩爱型的博主,离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离婚确实没什么了不得,毕竟我是真离婚,”王缇没好气,“你呢?”“我没想到陈培培会去找你。这样,我明天找她谈一谈。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她绝对不会再去骚扰你。”刘光野向王缇表决心,“或者你搬来农场跟我一起住吧,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始终有点不放心。”人生发财靠康波。一个人能完成财富积累,不是因为你多有本事,而是来源于经济周期运动给你的机会。这个道理,刘光野觉得自己还是明白得有点晚了。自从认识王缇以后,半年时间,他眼看着王缇的小红书粉丝数量从两万涨到了10万,最近正向20万稳步迈进。王缇这么个家庭主妇都能折腾出十多万个粉丝来,刘光野认为自己有什么不能的。生活方式和吃穿用度方面,刘光野自认懂的不比王缇少,眼界更是早早开过了,年轻时好歹还在北美待过。现在又有实体产业在手里,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赚流量?何况他长得又不孬。要紧的资源,当然是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两人毕竟还不是夫妻,即使夫妻那也还能离婚呢。刘光野是商人,更是说干就干的商人。白天把农场的事情对付完,最近三个月,业余潜心买设备学剪辑甚至报名参加了好几门培训课,录出视频后甚至付费请人做后期,咔咔小十万花出去了,结果呢,小红书抖音b站一通操作,他的“农场野哥哥”账号,粉丝共计两千三。三个月才两千三,按自媒体规律,刘光野的起号之路无疑算是失败了。还好这事从来没跟王缇透露过,不然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的。刘光野和前妻陈培培虽然离了婚,但一直还是生活上的密友。这不,因为前几天陈培培去找过王缇这事,刘光野约了前妻一起出来聊聊,顺便再发发生活的牢骚。“人生就是一场康波,”刘光野感慨,“一个康波周期是六十年。理论上,一个人的一生中,你所能获得的财富机会只有三次。”陈培培不屑,“周金涛那套吧?我还是更相信霍华德·马克斯,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我们只能知道当下的位置。”“我倒不是对宏观经济理论真那么感兴趣。我只是觉得,现在赛道变了,如果继续待在一条已经衰退的赛道上,只会越折腾死越快。实体经济基本完蛋了,电商又早就杀成一片红海。”刘光野喝下一大口威士忌,“现在有点本事的,都做自媒体去了。”陈培培早就知道刘光野在悄悄做号这件事,此时吐出嘴里的橄榄核,“刘光野不是我说你,以你的资质,根本做不了一个博主。”“不用你埋汰我,我已经花了十万买教训。”刘光野把酒一饮而尽。培培笑道:“你呀,根本就不是那种分享型的人格。做什么事都爱端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思想有品位,又怕别人把你的什么都学会。现在市场,都是往下沉了做,你这种人,前几年还有点可能,这两年是真的没机会。至于王缇,她人设立得好呀,市场又瞄得准,而且她起号的时候正是平台流量的红利期,现在做号的难度跟她那时候不一样。我看,你还不如赶紧跟人结婚完成深度绑定,兴许还能继续分上一杯羹。”刘光野笑道:“既然你这么祝福我跟她,那你还找她干什么?后来她评论区那些难听的话,你敢说不是你发的?”培培翻了个大白眼,“你的意思我是为了你,主动上门找的她?我陈培培还没为哪个男人卑微到这种地步过吧?刘光野,你也真是看得起你自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但我总得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才好跟人王缇交代嘛。”“李意让我去取画呀!老冯的画廊临时要,不然我去别墅干什么!”培培拿上烟盒跟打火机跳下高脚凳,最后撂下一句话,“对了,阿卓下学年的学费你别忘了交!”这陈培培跟李画家本就认识,奉命去别墅取画也是事实。吴伟仁王缇夫妇住进别墅之前,那里的上任住客正是刘光野跟陈培培。这俩买的两套市区房子早都租出去了,平时住在郊区别墅主要方便刘光野的农场生意。后来陈培培厌恶了这种离群索居没有社交的生活,带着孩子搬进市区跟弟弟住去了。刘光野一个人住进了农场,那里的人居条件后来改造得还不错,平时也供会员来做亲子采摘,接待某些闭关修行项目。食宿水平逐渐升级,已不亚于某些精品酒店了。说实话,李画家的这种郊区自建别墅,看上去是气派,冬天室内暖气根本不够,就算有一屋子的艺术品又如何,几个人聊天吃饭都得穿着大棉袄。空调开到最大也不行,深山里的寒气就像吐着红信的小蛇,顺着每一条门窗缝隙密密麻麻往里钻,盘踞在所有日光不能照到的角落,阿卓手上的冻疮一进深秋就发作。过日子,最好还是实际点。房子后来就还给了画家,再后来才又转到吴伟仁的手头。前夫爱上了新房客。要说陈培培一点好奇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小网红。王缇的小红书她早就刷过无数次。陈培培没有骗王缇,她的确是她二十万粉丝中的一个。不过在亲眼见过王缇和她的专业“摄影棚”后,陈培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心中充满妒忌。不是妒忌前夫这个美貌善良的女友,是嫉妒前夫。刘光野何德何能,出门就捡到这么一个能变现的流量入口?这个蠢男人还眼红自己女朋友,妄想也起一个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所以那天当王缇表示,她给陈培培拿的是一幅复刻版画的时候,陈培培大笑之余竟还有些莫名感动,这个女人是值得深交的。她拨号给画家,然后把手机递给王缇,“你要不放心,就跟李老师通个电话。”后来回城路上,培培把车开得很快,荒山野岭,也没什么别的车。窗外掠过一树树朱红的野柿子,果实早已熟透,可惜无人问津。王缇坐在副驾驶座上,此刻倒是很平静。李画家虽然没有接电话(人在开会),但是发来文字信息,让她可把画放心交给陈培培。王缇从没见过画家的面,也没对方联系方式。此时还是不能确认是否属实。陈培培后来也没辙,说这样吧,我俩一起把画送到画廊总可以?纽翠斯,有名的大画廊,总不至于跟我一起合伙骗你。于是王缇便上了陈培培的车。山长路远,总要聊天的。王缇喝着保温杯里的红茶,此时慢慢才说:“刚才看李画家管你叫陈培培?我知道刘光野的前妻是姓陈,具体叫什么还真没问过。”“没错,我是刘光野的前妻,”陈培培此刻承认,“但我不是通过刘光野才知道你的,我是在小红书的发现页面偶然刷到的你。”王缇抿嘴一笑不置可否。陈培培对此倒也无所谓,“当然,这样的偶然中,不排除某种大数据意义上的必然。比如我们之间,存在着某个共同联系人,大数据恰好抓取了那个人的手机号或者微信,然后把你推到了我的发现页面。”王缇当然明白,这个共同联系人自然是刘光野。“这个别墅我曾经也住过,门窗和木地板当初都是李老师特殊定制的。尽管你改变了二楼的家居陈设,这两样你动不了,所以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住的是谁的房子。一开始,还以为你跟画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再后来,才晓得了你跟我前夫在一起。”王缇拧紧保温杯盖,“听农场同事说,你俩只是名义上离婚了,实际上仍然在一起。今天遇上了,正好也当面问问你。说实话,我无意插足别人的感情。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做这个的,不想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供人指摘之处。我的当务之急,自然还是赚钱要紧。”培培此时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跟vlog里,完全像两个人。”“哦?”“vlog里,你天真烂漫,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现实里,倒是个蛮清醒的人。”培培快人快语,“至于我前夫这个人,这么说吧,看上去很decent,很绅士派,其实呢,品质虽然不坏,就是心眼比别人多长了几倍。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正准备起号呢,大概还是想把流量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看他这拍摄风格,基本都是照抄的你。”王缇有些震惊,这事刘光野从没跟她透露过。培培见她不信,便把手机扔给她,里头是刘光野录的第一期vlog,发布之前他发给了陈培培,想让她给提提建议。“放心,刘光野在我眼里不是什么值得抢的香饽饽。我俩有感情是事实,毕竟在一起好多年了。但离婚了也是事实。我俩虽然有孩子,但这个孩子是我执意领养的,刘光野当初不愿意,大概这就是我们矛盾的开始。”过了收费站,陈培培的车驶入市区。王缇跟着她一起将画交给画廊老板,之后陈培培提议,酒仙桥附近即将开业一家纯正法式甜品店,她能把主厨介绍给她。王缇的vlog里,一个重要系列就是简单朴素的法式常温甜品。陈培培说,这个甜点师刚从法国回来,跟他聊聊,说不定能有选题上的新灵感呢?这都是她作为王缇忠实粉丝的真诚建议。“要这么说来,这些评论就不该是陈培培发的呀。”胡秋立滑动手机屏,浏览着王缇的小红书页面。评论区问题发生后,王缇有两个礼拜没再更新了。最近她也暂时不想再见刘光野,于是就住到了闺蜜秋立家里。秋立是做PR的,看能不能给她出出主意。刚才,王缇把跟陈培培的相识过程跟秋立完整梳理了一遍。半月前,陈培培如何因为取画来她的别墅,又如何在车上跟她讲了刘光野的另一面。以及见过她的当晚,评论区开始出现难听的留言。再之后刘光野对这些负面评论表现得又是如何冷静。此时,秋立不禁大胆推论,“不会是刘光野发的吧?自己做号做不起来,干脆毁了你的算了!”王缇白她一眼,“当大家是小学生?他这么做有啥好处,光野还不至于是这种小人。”“你仔细琢磨琢磨这些评论啊,其实发这些话的人有点意思。一,知道你离婚了。二,认为你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三,晓得你现在住的是别墅。但唯有一个信息是错的,认为你的有妇之夫给你买爱马仕。”“还爱马仕呢,连阿玛施都没给我买过!”王缇没好气地撕开一袋薯片,“自从他的农场小程序上线后,我笔记里暗广做了五六次,知道为他引流了多少客人吗?不说别的,光这个月,三千面值的充值卡他从小程序都卖掉了400多张。至今没跟我谈过分成问题。一聊起这个,就说亲爱的我们啥时候去把证领了,以后我的什么都是你的。”秋立咋舌,“确实是够抠门的,那要不领个证算了。”“没见到陈培培之前,说实话,我原本有这个打算。”秋立马上眉毛倒竖,“我可只是说说而已啊,他连个求婚戒指都没给你买,你敢跟他领证!”“我又不是没结过婚,还在乎这个?”王缇吐吐舌头。“那就别抱怨人家没给你买爱马仕!”秋立对闺蜜怒其不争。“婚肯定暂时不会跟刘光野结,放心。”王缇笑,“当务之急不是请你给我出出文案嘛,我下条笔记怎么跟粉丝解释现在的感情问题。”“要不你跟刘光野双双晒一下离婚证?至少证明你不是跟有妇之夫在一起。只要你不是小三,其他的都好解释。”王缇低头吃薯片不做声。秋立不解,“别告诉我刘光野他不愿意。”“是我不愿意,”王缇将薯片放进嘴里缓慢咀嚼,“我不想就此跟刘光野官宣绑定。万一之后又要跟他分手,岂不是还得再解释一次?”秋立没想到王缇已经想得这么远。此时手机铃声响了,是找王缇的电话。王缇犹豫一下,还是接了。秋立光听见她不停地嗯和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评论的问题解决了,对方会删除评论,然后发笔记道歉。”王缇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神秘地笑了。第二天是个周六,胡秋立坚持睡懒觉,王缇早早出了门。她要去上次陈培培带她去过的那家甜品店吃brunch,顺便见见发帖的始作俑者,陈培培的女儿阿卓。阿卓旁边坐着陈培培的弟弟陈明,这家店正是陈明开的。“小孩子不懂事,我也是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给你打了电话。”陈明有点不好意思。阿卓一脸与己无干的表情,嚼着口香糖玩着手里的switch。“她妈已经教育过她了,放心,以后肯定不会再乱发东西。”陈明揉了揉阿卓的头顶,“孩子只是希望父母能继续在一起而已,不是什么坏孩子。”阿卓躲开陈明的手,一个人回楼上去了。王缇点头,“删了就行。”“给你制造了大麻烦。”陈明替外甥女不好意思,“阿卓平时我带的比较多,她爸妈都忙,所以还是赖我,对她管教不够严。唉,也不知道做什么能够弥补你。”王缇倒是落落大方,“你姐姐其实有意把你介绍给我。”听到这话,陈明耳朵一红,王缇解释,“不是那种介绍。是介绍我俩事业上能不能合作。上回来你店里看过后,我很喜欢你的装修风格,菜单设计得也很时髦有新意。我现在也在考虑商业方面的实现形式。你的店马上要起步,自然也是需要推广引流的。你应该也不会只满足做线下生意吧?现在实体店这么难。”陈明点头,“都让你给说中了。”“如果我们能合作,我想把拍摄场地改到你这里来。具体计划还有合作方式,咱们接下来可以一一落实细节。这两天你先抓紧买一块白板,我俩开会用得着。我另外还有个商务助理,平时主要在线上沟通,下回我把她叫来也跟你见见。”陈明没想到王缇今天竟如此开门见山。他姐陈培培当然和他聊过跟王缇合作的可能性,但他始终觉得王缇会有顾虑,她毕竟是刘光野的女友。王缇此刻又问一句,“对了,听你姐姐说,你是在法国学的甜品?”“巴黎虽然好,还是想回国创业试试,国内机会比较多。”陈明此时弯下腰去,捡起了王缇掉在凳子下面的红手套。被汗濡湿的白衬衣下,一截公狗腰清晰可见。做面包甜品看来也是体力活,又或许常年在健身。“谢谢,”王缇接过手套放好,然后将手里的叉子朝盘中鲜红的莓果挞切割下去,“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哪有女人不喜欢的。”在王缇的账号停更一个月之后,她终于发布了一条新的视频笔记。除了晒出一年多前领的那张离婚证,也官宣了自己和陈明的男女朋友关系。陈明小他三岁,毕业于Ferrandi高等厨艺学院,先后在Pierre
202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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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不是二世祖,我是暴发户 | 金绳玉索01

大四快毕业的穷女生王嘉音,在逸夫楼下遇到了富人李为真。李为真追求王嘉音的手段很别致:送钱。变着法的送钱。最后给她圈出几个楼盘,要借给她一百万去买房,五年后卖掉还钱,按银行利率,连本带利还。只赚不赔的买卖,王嘉音只回一句话:不要。不仅不要,她还把李为真打了……为什么?孟小莫的小说《金绳玉索》,每周戏局onStage,阴谋与爱情,拉开帷幕——上东集团的录用名单十点钟公示。九点五十三分,王嘉音打开电脑,页面停在官网前刷新等待。十点钟,公示名单果然出现在新闻栏里。光标在链接上停了一停,她将网页点开,意料之中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国字头的单位,一千多个人争三个位置,过笔试面试试用期,结果如此。五月江南,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度。寝室窗口蓝色窗帘拉紧,灼灼日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入,给昏昏室内蓝莹莹的陈设勒两道金边。空调昼夜开着,调在26度,冷意温吞,空气是陈的。毕业季各奔东西,同宿四人有两个在其他城市实习,一个家在本地,常住就只剩王嘉音一个。拿出手机,给方萌萌发一条消息:“中午出来吃饭吗?我进城去找你。”方萌萌是王嘉音的室友,家在本地的那个。大四下没课之后专心上雅思强化班,一天八小时。培训机构在国清桥。方萌萌家在市里,没必要回来住宿舍。明显是课听得心不在焉,方萌萌回复极快:去哪儿?王嘉音:Vanilla?方萌萌:OK。方萌萌和王嘉音一起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方萌萌是官小姐,圆脸,杏眼,翘鼻子,天真热情,望之便觉可喜,是难得佳人;王嘉音鹅蛋脸,肌肤如雪,一双窅目,眸子深黑,让人看过就移不开眼去。王嘉音平日只穿黑白灰蓝,T恤衫牛仔裤,难得买过几件鲜亮的衣服。这一天,她拿出衣柜里那条苹果绿地白碎花一字领连衣裙,化淡妆,配一对银色圆形耳环。既然不是好日子,该穿亮衣服提提心气。衣服是之前陪方萌萌逛外贸店的时候买的,选中穿上身,问价钱,店主说五百块,她又把裙子脱下去。推门要走,店主在身后拦她,说这裙子是原单正品,出口海外,吊牌价格换算成人民币要五千多块,实在不能便宜太多。但衣服只剩这一件,她可以打折。王嘉音说,二百块。店主愣了愣,叹气说,实在是你长得太出挑,衣服穿在你身上,像是这衣服的造化。二百块连这块料子也买不来。你拿去,我不挣钱,你可别告诉别人。店主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裙子的确漂亮,色泽明艳轻盈,料子也高级,摸在手里沉甸甸的细密光滑,确实不止二百块。收拾停当下宿舍楼。戴商业街里随便买的塑料墨镜,撑一把阳伞,穿过逸夫楼出东门坐地铁去市中心。时近正午,日光炽烈。逸夫楼下粉紫黄白蔷薇盛开。走到大片浓荫下,一声蝉鸣悠远清越。五月,蝉来得太早,生错季节。听见有人喊她:“哎,同学!”循声望过去,王嘉音第一次见到李为真。李为真三十多的年纪,挺拔瘦高的一条,肩平腿长。鸭蛋青长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浅灰色西装裤,分开两脚站着。见她看过来,摘下墨镜攥在手里。戴表的手晃晃手里的车钥匙:“去哪儿?捎你一程。”话说完,吊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她。“运河街。”王嘉音说。不远处一辆奥迪A8闪闪车灯。李为真抢她一步,给她开后座车门。商学院的MBA课程流水一样开,逸夫楼下停的都是好车,奥迪A8不算起眼。说是总裁班,但一届一届班开不尽,哪儿来那么多货真价实的总裁?上课的人老老少少走马灯一样地来,老的多暴发户,少的是二世祖。暴发户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不在此间,二世祖们的日子无忧无虑百无聊赖,于是在校园里搭讪女大学生找点乐子。引擎发动,王嘉音摘下墨镜。李为真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运河街什么地方?”“Vanilla,你认识吗?”“认识呀。”墨镜戴回去,发动引擎。车上大路,有一搭无一搭说话。李为真:“同学怎么称呼?”王嘉音:“王嘉音。”李为真:“好听。嘉音是哪两个字?”王嘉音:“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李为真:“好名字。中文系?”王嘉音:“嗯。”李为真:“看你不像本地人,老家是哪里?”王嘉音:“湖南。”李为真:“湖南是好地方,出人才。曾国藩左宗棠,都是湖南人——你大几啦?”王嘉音:“大四。”李为真:“大四。毕业论文写了什么?”王嘉音:“浅论董问樵与绿原的《浮士德》翻译之比较。”李为真:“……很有学问。”再没说话。李为真打开音响放了几首歌,车厢被丝绸一样的声音与心跳一样舒缓的节奏包裹。他车开得稳。一路红灯绿灯,上桥下桥,转弯过坎,从容安静,宛若无觉。车从青山区过市中心,停在运河街Vanilla餐厅门口。王嘉音道过谢,推门就要下车,李为真递给她一张名片。名片字体优雅,纸材考究,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没什么像样的title。运河街按分区同样属于国清桥。国清桥修建于明朝,为纪念在本地尽职而死的御史忠臣,所谓“社稷有公国土清平”,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周边片区商业改造工程是国清桥旧城改造计划的一部分。十几年前这里还是江南水乡风貌,青石板路沧桑阅尽,走不到头;青砖白墙屋连屋瓦连瓦,背街的房间没有窗户,里里外外的院落没有上下水。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老少少沿着运河岸边倒马桶,河水青绿发灰。旧城改造计划全然保留国清桥历史遗迹风貌:运河两侧江南风格老建筑与青石板路原封不动、重新修缮维护做商业开发;与此同时,一公里开外的棚户区则全部整体拆迁,并允许部分居民回迁。短短两年后,同样沿袭青瓦白墙风格的新式多层小区平地而起,与运河街景遥遥相应,浑然天成。如今的运河街是旅游景点、城市名片,生意兴隆。入夜街上行人熙攘华灯如昼,站在国清桥上向桥下看,清澈河流摇碎霓虹倒影。一轮明月当空长照,远处近处,笑语歌声。Vanilla是运河街开启招商后最早进驻的西餐厅。老板是中国人,据说是个搞艺术的富二代,主厨却是意大利人。白天是餐厅,晚上有酒和咖啡,轮番聘乐队驻场。其中甚至有欧美知名乐队,方萌萌最喜欢的一支也在其中。方萌萌一直心心念念想来看看,但家里管得严又盯得紧。在方萌萌的妈妈周秀娟眼里,运河街上的店铺一家都不能进,进了就要学坏。一个金融专业出身的知识女性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方萌萌和王嘉音都想不明白。无论如何,就在这一天,趁强化班午休的空当儿,方萌萌成功溜进Vanilla。风铃轻响,玻璃门推开,门边食客眼前一亮,是穿苹果绿地白碎花连衣裙戴墨镜的王嘉音推门而入。早早等着的方萌萌赶忙冲她招手:“在这儿呢!”坐定,见方萌萌瞪大眼睛:“以为还要等你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啦。”王嘉音:“搭顺风车当然快。”方萌萌:“谁的顺风车?”王嘉音:“不认识。”方萌萌:“不认识的人的车你也敢坐?”王嘉音:“有什么不敢?青天白日的。”方萌萌:“你就是胆子大——你不问问人家干什么的?”王嘉音:“还用问?十有八九是总裁班的二世祖。”大一时候,新生入学,王嘉音第一个到的宿舍。她父母离异早,高中时期借住在叔叔家,一天都不想在那里多待。方萌萌第二个到,原因完全是出于兴奋。当时方萌萌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肩挑手提好几只行李箱,放下东西又替她铺床打水,王嘉音不由得感慨:“你爸爸好年轻。”方萌萌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那不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司机。”王嘉音立刻在心中决定对方萌萌敬而远之。相比同龄人,她的许多人生经验得来过早。比如她认为门当户对不仅应用于谈婚论嫁,有时候也应用于友谊的发展。然而或许世间真有眼缘这回事,一入学,方萌萌就认定了似地缠着王嘉音。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和浴室。没几天功夫,王嘉音的敬而远之就不奏效了。大学并非北大清华,但同样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只是方萌萌的父亲方英杰并不满意。方英杰官做得不小,是个局长。具体哪个系统的方萌萌自己都搞不清楚,王嘉音更不细问。从大一时候,方英杰就着意安排方萌萌学英语、考雅思,去英国重新念本科,换掉这个国内高校的本科学历。方萌萌是本地人,报考这所大学的门槛比王嘉音低很多。但高中对她已经是一场苦读,好容易爬到大学,早就没了心气。雅思考了一年,考来考去总有两门是6.5。这成绩申请不到什么像样的学校。培训班的高昂费用不算,一场雅思考试的价格将近两千块,再加上本地考场报不上名的时候要去外地考试,花费房费车费。方萌萌就这方面的开销足够一个王嘉音活一年。眼看着闹到大一下学期开学,方局长松了口:这学校也不错,干脆在这里读完本科,以后直接出国读研究生算了。原以为从此松口气,谁料想都念到了大三,方英杰旧事重提:“你真的想读中文系?就是研究一辈子方块字了?你要是想改主意,咱们现在马上就能去英国。排不排名的无所谓,你还小,耽误几年不要紧,从头开始来得及。”方萌萌说这件事就发愁:“你说我爸这个不清不楚的脑子,他是怎么当上的局长?”一直给方萌萌陪读的王嘉音很早就看出端倪。方萌萌高中时候开窍不开窍她不清楚,但要说学英语,她早开窍了——听力、阅读、口语、写作,四个项目,她怎么就能转着圈地一次留下两个6.5?被问到这个,方萌萌一双大眼睛在眼眶子里叽里咕噜地转:真的!我就是这么不开窍!等于直接承认:她恋家,她觉得这学校就挺好,她舍不得老师同学,舍不得一年换三个脸都记不住的男朋友,舍不得王嘉音——她就是不想被发配到英国。方萌萌的雅思之路被有计划有策略有行动地折戟沉沙,但一路上陪读陪背陪听网课的王嘉音居然从中发现了“商机”。大一期末之后,王嘉音节衣缩食陪方萌萌考了一场。总分拿了7.5,阅读和写作都上了8。转过年来,她凭借这张成绩单在弥敦外语当上雅思助教,没多久变成授课老师带寒暑两假的雅思班。学费和生活费很快有了着落。要不是方萌萌整个大一都在与雅思死磕,王嘉音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学怎么过。临近毕业,方萌萌被送去英国镀金的宿命在劫难逃。这一次,方局长生怕方萌萌在雅思成绩上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干脆给她报了这个学程最长、教学安排最变态的强化班:每天六次指纹打卡,一个学员配两个助教。鸟在笼中思孔明想张飞无奈关羽,方萌萌现在的百无聊赖绝对属于求仁得仁。餐上齐,一份薯条沙拉,半只烤春鸡,一份三文鱼意面,两个女孩各自拨到自己的盘子里分着吃。方萌萌:“你之前的那个工作是不是已经公示了?”王嘉音:“公示了。”方萌萌不疑有他:“这下子你有去处啦。”王嘉音:“没我。”“什么?”方萌萌的叉子停在半空,“不应该!我之前问过我爸,这种试用期按理说都是走个过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淘汰制,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的。就算有淘汰制,你这么优秀,他们也没理由淘汰你!”“算了,就这样吧。”不想再和方萌萌多说。方萌萌是温室里的稀有花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不仅没见过,甚至可能没听说。森林之中,有兔子,有鹿,水中有鱼,天上有鹰。同一片森林,在他们眼中本来各自不同。看出王嘉音不想多说,方萌萌没再坚持问。走的时候方萌萌要结账,没抢过王嘉音。送方萌萌回培训学校。走到楼下,方萌萌忽然拉住她的手:“嘉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王嘉音:“我当然知道。”方萌萌:“我能帮上你什么?”王嘉音:“帮我考个牛津剑桥,方便我以后跟人吹牛。”方萌萌叹一口气上楼去。转身坐回程地铁,仍要路过Vanilla。再走到餐厅门口,忽然听到有车鸣笛。循声望去,还是那辆A8。车窗摇下,李为真喊她:“王嘉音,上车。”这一次王嘉音只站定与他招呼:“怎么,我回学校,你还顺路?”李为真:“当然顺路。”王嘉音:“是不是我去哪儿你都顺路?”李为真:“真不是。”说着拿出手机举给王嘉音看,日程表上赫然写着:下午2:30
2022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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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岗老公的时候,记得别看衣橱 | 埋

一对男女,从真心相爱,到互相计算,需要几步?需要几年,需要多少事,经过多少人?如果开始互相计算,还可以同时也是相爱的吗?请看静岛新作《埋》——埋什么?为什么要埋?浙州从来没有这样漫长的夏天,暑假都结束了,早上9点的气温还有35度,曾媛媛和其他老师带着各自的学生,强打精神站在操场上参加阳光教育收购清源中学之后的开学典礼。校长表态讲话、教师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流程未免太长了一些,曾媛媛在站在人群里,长久低着头,自问是安全的,她好几次迅速地抬头看阳光教育的老总范阳,阳光刺眼,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人群发出最大的掌声,总算轮到范阳了:“清源中学是我走上教育岗位的开始,我和这里的很多老师都是老相识了,清源中学能加入阳光教育,是阳光教育大家庭又增加了重要的一员,也是我又回到了清源中学这个老家……”十几年不见,他现在可真挺会说话,曾媛媛想着,觉得脚底慢慢软了,她还在琢磨难道是橡胶跑道被晒化了,眼前一黑,已经晕了过去。后来大学同学、高中部语文老师张淑萍对曾媛媛是这样描述的:“范阳第一个冲过来的,抱着你就去了医务室,你说他怎么反应那么快,是不是一直都在注意你啊,他对你啊,是不是还……”这一段曾媛媛不知道,到医务室的事情她倒是记得,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校医正要给她喝藿香正气水,身边一个声音阻止:“不行,她酒精过敏。”曾媛媛一愣,眼睛才看到范阳,他还记得。曾媛媛想起丈夫汪楠,风光的时候带着她去酒局,对方老板过来敬酒,他拼命给曾媛媛使眼色,逼着她也喝。回家曾媛媛发了一身疹子,正要怪他,汪楠先教训她了:“不就是过敏吗,又不会少块肉,喝了回来吃药啊。你刚才这么委屈什么意思?我赚的钱你也用到了,不要一脸林黛玉给焦大倒茶的样子,花钱的时候没看到你委屈啊。”汪楠,中文系的师兄、文学社的社长,是颇读过书的,他读的那点书除了在生意场上搓揉人心,一视同仁地来搓揉她。早知道选范阳就好了,可是人是不会知道未来的,何况如果选了范阳,范阳也不是今天的范阳。校医有点尴尬,曾媛媛更尴尬,范阳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查了查手机:“走吧,开车10分钟,我带你去买药。”曾媛媛来不及想,就由他扶着自己出了医务室,到车边上她才想起来,按说在这里等他买药就行了,但已经走到这里了,这时候说不去反而显得心虚,她想了想,开了后车厢的门,后座里堆着不少东西,她扒拉几下坐了下来。“谢谢你啊,范总。”“你少来,小范。”范阳发动车子,把空调开到最大,缓缓出了校门,曾媛媛窝在后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范阳开了几百米,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火,急匆匆跑进了小超市,他的背影和十几年前比没太大差距,也不容易了,他比自己小3岁,36岁的男人,能维持这样的身段,到底是体育系毕业的。一小会儿,范阳一脸汗地上了车,手上拿着一瓶冰的矿泉水,拧开了递给曾媛媛:“你先喝水,刚才医务室居然忘了给你喝水。”曾媛媛小口小口喝着水,不想沾到唇膏,对范阳说:“你真是细心,难怪生意做得大。”“哪里,我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都是命,我都没办法说是命好还是命坏,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挺好的了,比我好。”范阳透过后视镜看她:“汪楠对你怎么样?”曾媛媛撒谎:“老夫老妻了嘛,就那样。”“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不问还好,一问曾媛媛就低下头了:“我爸已经走了,快过年时候的事情,肝癌,治了5年。”范阳不说话了,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一个街口,又到了一个路口,红灯。范阳回转身看着曾媛媛:“你别觉得我是说风凉话,其实人生病,尽力治过了,治不好,他走了他也解脱,你和你妈也解脱,人啊,最怕的是得了解脱不了的病。”曾媛媛抬头看他,这是她上车以来第一次认真看范阳,他脸上比当年少了一些肉,显出年纪,也显出笃定,她明白他的话,他家里的事情,她当然知道,小半个浙州都知道。算起来已经是12年前了,范阳开车,在高架上撞上了逆行的摩托车,骑车的刘敏高位截瘫。摩托车违规上高架,还是逆行,虽然刘敏是浙州响当当的刘氏集团董事长刘德耀的独生女,交警还是公事公办地认定了摩托车全责。本来没有范阳什么事了,但他心善,事故处理流程完毕,大包小包去医院探视了刘敏。一来二去的,范阳和刘敏居然结婚了,结完婚范阳就辞职了。还好是辞职了,否则不知道会听到多少难听的话,这事情成了清源中学小半年的谈资。“农村出来的体育老师,娶大老板的独生女,还是高位截瘫,牺牲巨大吃绝户,是个狠人。”“刘德耀和几个市委常委都是称兄道弟的吧,难怪范阳不工作了,女婿就是最好的工作。”“你们以前都说范阳阳光老实,我早就说了他有心机,刚进学校就追曾媛媛,比媛媛小3岁呢,是吧,媛媛,还不是看上你相貌好,学历好,北师大毕业的,业务好,教坛新秀,脾气又好,还好你立场坚定,你家汪楠也争气。”曾媛媛那时候想帮他辩解的,想了想没说话,中学老师中最不缺的就是小市民知识分子,既小市民,又有点文化,粗俗用细腻包裹着,没吐完沙的贝壳,嚼起来不舒服,挑不干净,只能勉强咽下去。范阳决定要和刘敏结婚之前给曾媛媛打过电话。“和我一样都是24岁,最开始脖子以下都不能动了,怎么活啊,她说全世界都说是她的责任,如果我打一把急转弯呢,或者刹车再快一点呢,我怎么会一点责任都没有。我是欠她的。”“遇到这种事,人总要找个埋怨的人的,总不能全怪自己,不是你的责任。”“我良心安不了。”“那也不至于要结婚,她这么怨恨你,又是这样的身体状况,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呢?”“她也很有意思,看到我一次骂一次,她爸妈也说了,每天就骂我那半小时最有精神,总想着要怎么折腾我。”“你就天天过去挨骂啊?”“对啊。还不能迟到,迟到骂得更厉害。后来我打篮球不小心撞了,肩胛骨骨折,好几天没去,打了石膏过去看她,她看到我开心得不得了。”那次之后,刘敏开始配合康复治疗了,半年了,她的双手已经能颤颤巍巍动起来,“医生说了,好好训练,受伤前2年都还能进步,有的人十几年了还会进步,还有能站起来的。”“她家里人都同意?”“同意,她现在离不开我,我也不能抛开她。我真的不是为了她家里什么。”“我知道,你其实不需要和我说的。”“我知道,我就是不希望你误会我什么。到底,是你啊。”“是你啊”三个字,范阳说的时候带着轻微的叹息,曾媛媛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三个字,不需要是那三个字的,一样可以让她心里一颤。这种颤抖自然没有维持多久,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她已经和汪楠结婚了,一个月后她吃到了范阳的喜糖。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一晃就是12年了,范阳这条路走得很好,先是搞了“范阳体训”,浙州唯一的专项体育中考培训机构,开业不到2个月,浙州把中考体育的10分调高到了30分,培训机构生意好得不得了,插班都要走后门。等别的投资人回过神也杀入这片蓝海,“范阳体训”已经是响当当的牌子,课程设置、师资力量、网点布局遥遥领先。过了5年,范阳体训改名阳光教育集团,一口气开了3家民办中学,刚好赶上政策风口,浙州鼓励民办教育发展,土地政策、财政政策上都有不少倾斜,范阳又喝上了头口水。最近两三年阳光教育集团又到外地收购了好些家教育机构和学校,生意越做越大,据说都快上市了。谁都知道,没有莫名其妙的幸运,有的事情羡慕不来,仔细想也真未必值得羡慕。“刘敏怎么样了?好点没有?”“好不少了,能坐轮椅,能自己吃饭,不吃鱼就行,精细动作还是不行。”“那就好,你也不容易。”“也就你会问我她的事情,别人都避开,你啊,还是你啊。”“还是你啊”四个字,带着和12年前“是你啊”三个字一样的叹息,多出来的那个字,和其中12年的时光,像水波一样一层层荡开来。这是怎么样的12年啊。12年前的她,怎么会想到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被汪楠用一套房子拿捏着,要离婚都离不了。曾媛媛不说话,翻开包找纸巾,范阳误会了:“后座是不是还热?出风口是不是被挡住了,我刚买了些尿不湿,你挪开。”曾媛媛这才注意到,后座上横七竖八放的是五六包老人尿不湿,“不怕老”品牌的,包装上画了两个穿着尿不湿的神气的老人。这12年,范阳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他们都是被生活戏弄了的人,他可怜,她也可怜,这双份的可怜,让曾媛媛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范阳给曾媛媛递了纸巾,看着她哭。红灯转绿灯,后面的车按喇叭了,滴~滴~滴~一声声,短促而愤怒,划开被太阳晒得白茫茫的世界,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车里除了曾媛媛的抽泣声是一整块有重量的沉默。“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还是那样,心软。我要是能哭出来我也想哭。”买好药,吃下,范阳又在路上兜了20分钟,回学校的时候曾媛媛已经擦干了眼泪,补了妆,没事人一样。范阳一路直接把曾媛媛送到了行政楼底下,第一节课刚结束,老师们正走向行政楼,曾媛媛硬着头皮下车,范阳从车窗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曾媛媛感受到周边的目光,久违了的目光。人在平凡过日子的时候是不会被盯着的,风光的时候她被盯过,落魄的时候她被盯过,人活着就是要被人看的,有时候是童话,有时候是笑话,她没想到39岁了还能有这样的时候。曾媛媛对着范阳笑,拿出手机扫他的微信:“回头聊,小范。”学校是个闭塞的世界,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能放大八卦,范阳和曾媛媛的过去现在,很快就传遍了。校长俞敏叫曾媛媛去聊分班考的事情,聊完了话锋一转:“小曾,这几年你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其实我这边是承受了很多压力的。”曾媛媛知道,债主上门拉车,用最难堪的方式让她丢脸,后来曾媛媛知道那个债主是汪楠的小三,他们联手做了局让她把这些年汪楠给她买的东西吐出来,她情绪失控在上课的时候哭。这种坏事传得最快也最离谱,家长写联名信给俞校长,要求换掉“心思不在教学上”的曾媛媛,是俞敏保她。“将心比心,我知道你不容易,家里这个样子,工作上有点精力分散也是正常的,当时如果把你换了,等于坐实了你工作态度有问题,坏事传千里,把你换到别的班级一样要被投诉的。这不是逼你想不开吗?”“俞校,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实话实说,范总和你的事情,今天大家议论很多。他丈人现在虽然不太出来了,影响力还是在的。”“我们只是老同事,十几年前你还没调过来呢,他比较热心。”“总之,我就是提醒一下,没有恶意。”“我懂。”下班的时候张淑萍从高中部跑过来找曾媛媛,拉着她去操场散步。晚风夹着热浪,一层层拍到她们身上,她们各怀着心事,努力像当年在大学校园吃完饭散步那样走着。“媛媛,我们从大学开始,到现在,认识有快20年了吧,你家里的事情我最知道,有些话也只能我和你说。”“淑萍,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真的没有的事情,以前是以前,十几年了。”“范阳不是老实人。”“哦?”“前几年我们高中部走了一个语文老师,姓陈的,华师大的硕士,有对酒窝,长得挺可爱的。”“好像听说过。”“去了范阳的民办高中。”“然后呢?”“去年辞职回四川老家了,他们学校都知道,是范阳的女人,好像还流产过,听说范阳给了七位数,压下来了。”“他有这么狠啊?”“不狠能行吗?他对自己多狠啊?能娶高位截瘫的女人,不就是为了钱吗,钱是赚到了,总要付出代价的。不过他还挺大方的,七位数,得赚多少年啊,要是真想开了,也不算亏。”曾媛媛有点生气,张淑萍说这些是想暗示什么,她是知道的。汪楠自从有了小三,一点点蚂蚁搬家地挖空家底,说是公司经营困难,曾媛媛开始不知道,还死心塌地主动卖基金、卖首饰、卖包。等到知道真相已经晚了,加上爸爸生病,这些年存下来的家当基本空了,只剩下现在住的这套房。房子是汪楠婚前买的,当时价格是180万,汪楠付了5成首付,婚后两人一起还清了贷款,现在市场价在800万左右,算起来她只占25%。曾媛媛想离婚,汪楠也愿意,只是在钱上寸土不让,曾媛媛想要保住房子,就得给汪楠600万,她没这个钱,拿着200万要再去付首付买个过得去的房子,也不可能,曾媛媛不甘心,但没办法,离婚的事情就此卡住了。“怎么,你觉得我也想赚个七位数回来?”“怎么会啊,你啊,太敏感了。我就是感慨一下,有钱人办事和我们不一样。你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清高着呢。”张淑萍带着一点怜悯拍拍她的手:“哎,你也是命苦。”曾媛媛看着张淑萍,最近几年她胖了不少,消失了女人的特性,像很多大学女同学一样。每次同学会曾媛媛都有点脸盲,过了35岁之后,她们一个个都长得越来越相似,带着一种肥腻的稳妥,万事都在掌握的了然,天晓得的自信。张淑萍忽然凑近曾媛媛:“今年情人节,我看到你了,音乐喷泉那边。”曾媛媛努力回忆,哦,那时候是在约会,她妈妈那边的亲戚介绍的,她妈妈非要她去见见。国企离异男,47岁,女儿15岁跟着妈妈,有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微胖,地中海,高血压,和她见了两次面,两次都是用团购券请吃饭的。第二次见面那人就很诚实地评价了曾媛媛,说她相貌好,显年轻,工作也不错,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就行,他可以等她办完手续,反正不打算要孩子了。语气非常笃定,是明白自己这个人找曾媛媛,算是捡漏了,但综合了现实条件,却是他吃亏了,愿意成交已经是他很给面子。曾媛媛没和他见第三面。后来和李律师聊起,李律师还后怕:“得亏汪楠那边不知道,本来他婚内出轨算是过错方,还能多争一点,你要是也给他把柄,那还得了?我说实话,我觉得你没必要再婚。”李律师也是女人,肯接曾媛媛的案子大半是觉得她可怜,这份义气足够她直来直往地说话,曾媛媛知道她是为自己不值得。离了婚的男人通常很快会再婚,因为婚姻对男人来说,是能解决很多现实问题的好制度,性、家务、育儿、生活照料,没有女人是不行的。离了婚的女人却不太会再婚,结了一次婚,知道婚姻中凭空多出来的理所应当要女人干的事情,下了班还要回家打一份叫老婆的工,还往往是没钱的,何苦来哉,只要靠自己能活得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曾媛媛还遇到过汪楠这样的男人。但送走爸爸的时候,曾媛媛忽然想到了,未来还要送走妈妈,这个送,并不只是从追悼会到公墓的那点事情,而是从妈妈重病开始就要进入的那个世界,是病房里凄惨的日光灯,是手术室外焦心的等待,是笨拙地给医生塞红包时陪笑脸,是看着最亲的人一点点虚弱下去,想拉住他又想他快点放过自己的绝望,她没有信心能一个人做好这些。何况,她也会老,也会病,就算是进了养老院,总还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哪怕只是合伙过日子,总会有些真心的时候。
2022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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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学校,是场斯坦福监狱实验 | 密林女孩

开学季到了,空气里似乎都弥漫起青春的气息。雨后的青草和胶皮跑道,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少年,秋风中沙沙翻动的书卷……青春是一粒种子,告别前,我们与其共同生长;告别后,我们时刻怀念它结出的青翠和芳香。学校组织话剧《雷雨》排演比赛,导演简行和演员绿可因此结缘。在所有四凤里面,绿可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因为只有她提出四凤不该落得被电死的下场。简行被打动,最终成全了绿可版四凤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只有他们知道,四凤是穿过围栏,跑到林区,获得属于她的新生了。然而,现实世界中挣扎于迷茫与抑郁的绿可,又将怎样收获属于她的新生呢?戏局难得的青春题材又回来啦!不要错过哦。这个故事送给每一个热爱青春,热爱自由的你。“四凤谁演?”语文老师在讲台上问,这是“雷雨一组”的最后空位,我是导演。绿可坐在第三排,她举起手,袖子褪到手肘处,一截白皙的小臂在穿堂而过的暖光下格外显眼。教室热闹起来,等着看绿可怎样演绎这个有些阴柔的人物。她是那种班里追着男生满屋跑的狠角色,小时候女生玩洋娃娃,给它们换衣服,只有她把娃娃摆在床沿上,用小棒挨个打着玩。我学着娱乐圈的叫法,叫她“四凤老师”,后来觉得拗口,又改成“四老师”,最后干脆学着乡村爱情中称呼赵四的语气,叫她“老四”。这对于一个女生来说着实是个难听的称谓。在我这样叫她后,班里人对她的称呼都发生了变化,甚至老师也曾以“老四”相称,为此我收获了不少“毒打”。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爱上她。准确地说,对于一个16岁的男孩,没有爱,甚至没有喜欢,只是觉得谁好,谁不好。显然,那时的我觉得,她不好。高一下学期的学业不重,有15天的时间彩排,我们这帮理科生只好翘些体育,地理课。我从年级主任那借来钥匙,把座椅推到两边,留出舞台的位置,充当片场。绿可最后一个走进来,不耐烦地坐到后排,趁着没有她的戏写两张卷子。片场的气氛被引向莫名的颓丧情绪,大家都盼着早早收工,敷衍了事,我只好耐着性子挨个“讲戏”,勉强把剧组稳住,不至于解散。“简老师给咱演一个呗。”绿可放下笔,敲着桌子起哄,要我一人分饰两角,一边演四凤,一边演周萍。我只好在讲台前对自己又搂又抱,再推开自己,娇羞地骂上两句。“我们简老师还挺妩媚。”组里的男生起哄。绿可在座位上笑得十分满意。气氛问题得到解决后,台词问题暴露出来。对于这样一帮平时背课文都费劲的人,雷雨那冗长的台词简直要了老命,我从网上搜来剧本,删改后才发现曹禺老爷子台词设计的精妙,拿掉哪句,剧情都推进不下去。“背词懂么,背词。”前几幕绿可的词最多,我拿着剧本反复叮嘱。“明白。背词。”绿可点点头,大眼睛一眨一眨,总让我怀疑她听没听进去我说话。“那,我问你,鲁贵说完‘妈的,这孩子。’之后,你要怎样答?”我的话吸引来演鲁贵的男生,他在一旁等着看绿可笑话。“您少说闲话吧。”绿可说罢,把脸转过去,对着观众的方向。“行,老四,把动作都记住了。”鲁贵竖了个大拇指。“后面呢?”我问。绿可这段台词在A4纸上足有四行,她刚说出一句就开始得意了。“后面,后面就是下雨......”“对,下雨。”我说。“擦鞋,擦鞋对么!”“谁擦?”我问。“我擦。”绿可回答。“你擦?”我气得背过气去。“你擦了我擦什么。”鲁贵问。“再擦一遍!”绿可回答。看着皮鞋的道具在他俩手上传来传去,我心中升起延长排练的念头,不然这《雷雨》非让他们演成情景喜剧不可。夏天,教室里没有风扇,燥热的空气是凝胶状的,淤结在窗口,无论把窗子开到多大也不见一丝风。绿可脱下校服外套,把两只袖子打结后系在腰上,衣料垂下来,像是原始人的草裙。她坐到我旁边,排练的间隙,大家读着自己的剧本,绿可的剧本画得花花绿绿,我离近观瞧,四凤的台词都用荧光笔标了出来。“四凤为什么会死?”绿可扬起脸问我。“触电。”回答的同时,我才注意到她是开眼角,眼梢的肤色较之别处要暗一些,像是自带的眼影,此前我从未以这样的距离观察过她。“我是说,为什么一定要写死她。她值得活下去,敢爱敢恨的,触个电就死了?”“因为这是一场悲剧。”“因为这是一场悲剧。”她学着我的语气,“真残忍,为了制造悲剧就把人家弄死。”“那你想有个什么结局?”我笑着问她。“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在那个雨夜从屋子里跑出去,绕过裸露的电线,一直跑啊跑啊,人们再也找不见,就是跑到森林的小木屋里,也比触了电死了要好。”她看着窗外浮动的燥热空气,眼睛亮晶晶的。“呦,这是一口气从《雷雨》跑到《白雪公主》里了。”她的猎奇想法使我笑出了声。“跟你说不来!”“也许……我们可以改一下剧情。”“怎么改?”她把脸转过来,兴奋极了。“四凤从屋子里跑出去后只有一句台词,对么?”“对,一声惨叫。”她把嘴张大,为我表演这句台词,“啊!”“把它删掉。”我说,“不叫了。后面一切都如常,依然和老爷汇报四凤触电死了,但只有我们知道四凤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见!”“这样可以么?”“我是导演,这叫做二次创作。”我俩在座位上笑起来。大家背了背台词后,开始了又一轮的排练,这次的目标是兼顾台词和形体,不能各干各的,没有互动。我将他们的剧本收上来,放到讲台上,即使忘了词也不能停下,编也得把戏演完。于是这一轮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光景,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词忘了不说,精神似乎也出了问题。周萍的演员看着繁漪狂笑不止,一句词也说不出来,不伦之恋变成了精神病人座谈会。四个人同时在场上时,你抢一句我抢一句,好像嘴长在别人身上,一定要同时发声。作为“主治医师”,我摆了摆手,让他们慢慢来。周末,我打车去市中心的剧场,花钱租了一套雷雨的服装:繁漪的旗袍,鲁大海的白马甲,四凤的粉袄,周朴园的睡衣,周家哥俩的正装,撑得编织袋满满当当,我又背又扛,才勉强挪到出租屋里。母亲看了看里边的衣服,觉得它们不干净,花了小半天时间一件一件地洗出来,晾在阳台上,乍一看有点周家公馆的意思。我看着随风摆动的服装,视线逐渐聚拢到四凤的粉袄上,脑中不自觉地出现绿可穿着它的样子。我笑了笑,那样子一定十分滑稽。戏服被母亲洗过后不能按原样塞回编织袋,我只好抽出几件扛在肩上,右手提着袋子,身后背着书包。我不想让人撞见这种狼狈相,于是起得很早,早到门口保安提着水壶向我跑来,估计是把我当成了小偷。要不是我穿着校服,雷雨一组的导演估计已经坐到了派出所里。周一的排练时间在下午,他们看过戏服后说我审美有问题,周朴园这种资本家代表穿的睡衣让我选得像寿衣。我本想反驳,可演周朴园的男生穿上后肥大得很,他往座位上一躺,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周萍周冲两个男生立马冲上去,围着他哭天抢地,把我气得笑了出来,繁漪的演员在一边起哄,“送走喽,给老爷送走喽!”“那咋办嘛,咱也没有赞助,这已经是自费里不错的了。”我冲他们抱怨。周朴园听了我说的话从椅子上直直地坐起来,眼神僵直,给我表演了一出回光返照,看来演死人比演活人专业得多。门被绿可推开,她最后一个换好衣服,没有我想象中的丑态,反而很合身。她低着头,奶白色的布料点缀着淡粉色的碎花,一条绒面长裤通体粉色。见她们疯闹,她也冲过去跟着哭丧,周朴园于是躺得更直了,不时还抽搐两下。我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没有叫停他们的“白事”,视线停留在绿可的背影上。“简导!”绿可冲我嚷,“还排不排了,过去十分钟了。”“演,演。”我将剧本卷成一个筒,“开机!”第一幕比往常进行得顺利。也许是戏服起了作用,演繁漪的女孩把似笑非笑,阴晴不定的颠狂劲全演了出来,一段坐在椅子上的戏,肢体活动大大受限,把对戏的周萍演得拍手叫好,绿可在一边看得出神,我用剧本卷筒在她面前晃了下。“玲真放得开,台柱子一样呢。”她小声嘀咕。“你也能。”经过十几天排练生活,我也入了导演的戏。“我不能。”绿可说罢,继续低头读台词。玲的繁漪让所有人眼前一亮,以至于当时我没有把绿可的话放在心上。晚上,我将演员拉进一个微信群,绿可是玲儿拉进来的,我没有她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个手绘的卡通小女孩,穿着婚纱,带着红盖头,露出半边脸来,呲牙笑着。我盯着看了好一阵后才点下好友请求,她很快通过了,我将备注改成“老四”,又为这个自己起的外号感到好笑。“你为什么选四凤?”“没得选了。”她补了个敲打的表情。“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放得开。”她又说,“我不能。”“谁也不是专业的,怕什么。”她没再回我,聊天停在这里。下午第三节课正式表演,那是夏天中最热一天,年级里28个班都准备了各自的雷雨,中午气氛就燥热起来,从走廊这头望去,不少穿着民国服装的学生裹在人流里,仿佛整个学校一起穿越到民国,连窗外的车笛也添了些历史的韵味。修然是我在班里认识的第一个男生,他对演戏没兴趣,但看戏的兴趣极大。“简导,行不行啊,照你这么排,再多排两天身体都吃不消了吧,不得让老四打个半死?”“我是导演,导演懂么,地位懂么?”正说着,有人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我转过去,是绿可。“简导怎么吹牛逼来着,刚才说谁不敢?”修然看戏的天赋暴露无遗。“出事了。”绿可说,“周朴园打球给脚崴了,刚送的医务室。”“啥?”修然一拍大腿,“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我上。”我说。“你?”绿可问,“你也没跟着排啊。”“词我熟,衣服给我,放心。”下午第二节课我们又出去过了遍戏,眼看还有一个课间上台,大家多少有些不安。我理了理周朴园的睡衣,忽地躺在椅子上,双腿一蹬,一言不发。他们开始没缓过来,是玲儿先叫,“走喽,又给老爷送走喽。”于是大家又齐整地趴在我身边哭丧,你别说,这睡衣真他妈的像寿衣。上课铃一响,我们在门口候场,班里的桌椅早就推到两边,留出一大片空地来。第一幕大多是四凤和鲁贵的对白,绿可说得磕磕绊绊,没有排练时流畅,鲁贵也忘了几句词,好在他俩没有一言不发地站着,还是让戏顺了下来。我最怕的是他俩在台上把皮鞋传来传去,于是紧盯着绿可的手,好在她没有让我的处女作真的变成情景喜剧。第一幕结束后,绿可走到后台冲我们甩甩手,“没事的”,玲安慰了一句,走上舞台。玲儿的繁漪一上场,气氛陡然变化,暗红色的旗袍配上她独特的精神状态几乎抓住了所有观众。“回来。”玲儿冷笑着,“我请你略微坐一坐。”她歪着头看向周萍,周萍站得离门口不远,候场区就在他身后,我不小心和玲儿的眼神对到一起,背上有些凉意。“什么事。”周萍接不住玲儿的戏,气场弱下来,反倒贴合了他的角色。“有话说。”玲儿身子前倾,离周萍又近了一分。“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骗到周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凶横,把我渐渐也磨成了石头一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的,是你引诱我的。”玲儿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微,“引诱”这个音要破没破,情绪恰好梗在喉咙里。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想象,那样瘦小的身躯能够迸发出如此强的能量。绿可在后台轻轻拍掌。“台柱子,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对她说。问题最后出在了真相大白的那场戏上,四人在台上集体忘词,靠着对方一句一句提醒勉强走完剧情。忘词最严重的一段,有人甚至把贴在墙上的剧本摘下来看了一眼,台下观众在努力憋笑。他们从台上走下来,“很好了。”我说。绿可还在想台词的事,我冲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明白我的意思,笑着点点头。最后一场戏,四凤从房间跑出,周冲紧跟着也跑出去。一阵惊雷过后,门外传来周冲的惨叫,四凤的惨叫却迟迟没有等来。仆人从外面跑进来嚷,“大老爷,不好了,四凤触电死了,二少爷去救,跟着也电死了。”“不,不,这不可能。”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宽慰,因为我们知道,有那样一个美好的生命没有结束。她穿过围栏,跨过电线,一直跑到林区,谁也找不见了。《雷雨》告一段落,我同绿可的交流也随之减少。她有她的姐妹,而我正沉浸在两本心理学读物,《乌合之众》和《社会性动物》之中。同时,我得了种不太常见的疾病,胆碱能性荨麻疹,情绪波动和出汗时就会发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痒,而是疼,针扎的疼。于是我的体育课长期请假,窝在班级里看书。教室很安静,偶有操场上传来的哨声,蓝色窗帘被风吹得鼓出一个大包。绿可的座位靠窗,那包膨胀得越来越大,把桌上的水杯挤掉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连同水杯一起落下的还有满地的卷子。我起身去拾,绿可气呼呼地从门口进来,几绺头发黏在额头上。“风,风吹掉的。”我看她的样子像是来寻仇,连忙解释。“我知道。”说着,绿可在我前面的位置坐下,“我长得不好看这我知道,他们干嘛要说出来呢?”绿可把我笔袋里的笔倒在桌面上,挑出圆珠笔一支一支拆解,以此泄愤。我跟在后面拼装,她越拆越快,反倒埋怨起我为什么跟不上她的速度。“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我本想说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可面对她的行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就欺负你!”绿可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把,静电使我的发型七拧八歪,“都是油!”她又嚷。“今早刚洗的。”我理了理头发,把桌上的笔拼好,看我忙来忙去,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自从绿可发现拆解我的圆珠笔能够减压,每每学累了都要来上一次。为了制止她的行为,我将笔换成了一体式的,她于是气鼓鼓地勒令我一周之内把水用光。我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开始只是小腹处的刺痛,后来全身任何一寸皮肤都可能爆发针刺性的疼痛,连眼皮也不放过。市面上的抗过敏药全面失效,在这种折磨下,我变得情绪化,情绪波动本身又是发病的诱因,恶性循环使我不能完整地在学校坐上一天,下午第三节课就请假早退。那时绿可不知道我已经病得如此严重,依然像往常一样与我疯闹,她喜欢从后面拍我的肩膀,而这种惊吓每次都会使我发作。临近期末那会儿,绿可兴冲冲地从后面跑过来,用双手在我的后背上一拍,我只觉得全身发热,刺痛感让我想浑身乱抓,而我又不想在绿可面前失态,这种复杂的情绪让我的疼痛达到了顶峰,大腿甚至都在微微颤抖。“你以后不要这样和我闹了。”我的语气很重,旁边的修然也吓了一跳。她的肤色很白,委屈起来眼眶就会变红,回到座位也不是,接着同我讲话也不是,只好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等待我缓和下来。修然本来要和我商量家长会那天去网吧的事,见我俩僵在那,也只好瞅着地面发愣。我愈是着急,疼痛缓解得就愈慢,刚刚恢复到能分心说话的程度就开了口,“对不起,刚实在太疼了。”“没事,以后不跟你闹了。”绿可站起身来回到她的座位,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大口喘着粗气。“她是不是哭了。”修然挠着后脑勺,瞧瞧绿可,又转头看我。“没有吧。”我心里也担心,但是为了不让修然多想,我很快回答道。我很好奇那天绿可究竟想和我说什么,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要同我分享什么事情。绿可没有再找过我,虽然从前她并没有占去我多少时间,但我仍觉得少了些什么。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修然在生日那天把我们约出来吃饭,和绿可同行的,还有雷雨中鲁妈的演员,江乐。“这哪是生日宴,这是母女局。”我说。“你好像忘了,你演的是她爹。”修然低头嘟囔。“还成了我拖家带口来蹭饭了?”“差不多。”我俩和酒店门口的石狮子站在一起,等待她们到来,过了大概十分钟,绿可和江乐才出现在视野里,站在马路那头等信号灯。“怎么这么慢。”我和修然迎上去。“洗了头发,又吹了一会儿。”绿可晃晃头。“算了,和他们说不着的,他们又看不出来。”江乐说。“这有区别?”修然扭头向我求助。“有的。”我煞有介事地点头,“没吹干。”我的话逗笑了大家。绿可嚷着饿,要亲手蒸螃蟹,在海鲜区挑挑拣拣,拿了一小筐,我跟在身后,负责拿她想要又装不下的食物。绿可的指令多得很,抹茶蛋糕要拿,虾蛄也要拿,沿路碰见的炸串也不放过,她的步速时快时慢,食客多的分区,稍一分心就不见了人。“跟班做得不好哦。”绿可用筐指着我。“是你这老板太难伺候了。”我举起手上的东西,“一次拿不完的,先放回去吧。”我跟在绿可后面,她同我聊起假期的补习班,校园里的流浪猫,她的家庭,诸如此类的琐碎事。头顶的音箱放着吵闹的音乐,我逐渐适应了绿可的步速,我们之间偶尔爆发出的笑声让我感到安心。回到座位,修然已经戴好了生日帽,江乐拿了各式各样的饮料,还有两壶清酒。大家不约而同地将酒杯捧在手心,一起看饭桌中间的海鲜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却没人感到异样。“这简行,本来还跟我墨迹,一听说绿可来,屁颠屁颠就答应了。”修然掀开锅盖,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可别瞎说,我一早就说来,请客还不来?”一旁的玻璃板蒙上雾气,酒精的作用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些红晕。修然的生日很小,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到17岁的。那时的我们并没有察觉17岁是怎样的年龄,或者我们已经有所察觉,但都活得很“尽兴”,没有人想着拼命去抓住些什么,好像一切都攥在手上。感情、前途、未来,踮起脚就够得到,动动嘴就说得清。修然提议吃过饭去打电动,我说怕女生们没有兴趣,江乐说做什么都可以,绿可的热情却要比江乐高出不少。我原以为她的兴趣来自于抓娃娃机,却没想到是投篮积分器。我跟在绿可身后,端着一盆“游戏币”,她和修然一左一右,占着两个赛道,哨声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往里投,计分板的数字不断变化,我从一旁搬来椅子,充当解说席。江乐僵尸打累了,在我身边坐下,一起看绿可和修然的较量。游戏厅里的音乐鼓点很杂,乱哄哄的,绿可出了不少汗,吹好的头发又被她扎起来,额头上黏着几绺碎发。江乐的父亲打来电话,已经到了楼下,先接她回去。原本江乐和绿可约好一起打车,现在只好问绿可要不要一起走。“太早了吧。”绿可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假期一直学习,憋死了。”“那等下你自己走?”江乐问。“简行和她顺路,她俩都在学校边上租的房子。”修然边投边说,像个没有感情的投篮机器。“啊,好。”我迟了下,尽量显得勉强,“那我送吧。”江乐走后,我和绿可又在“太鼓达人”前玩了好一阵,鼓棒震得我虎口发酸。分别的时候,修然要我们到家后在群里发个消息,摆摆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和绿可停在原地,夜晚悬在头上,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多对白该在这里发生,绿可低头刷着手机,我看向来车的方向,期待着出租来得晚一些。这样的情绪经常在我心中出现,似乎生活中每一辆出租都会载她离开,而我能做的,除了期待它来得晚些,别无他法。“看什么呢。”我问。“兔子,我家养的兔子。”也许是在电玩城里叫的太大声,她的嗓子有些哑。
2022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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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偶像见面,见到的是遗容 | 教授遇害01

教授被杀了!谁干的?要知道这位秦梦乡教授可不是一般的教授,而是著名学府的一级资深教授;他著作等身,是世人景仰的国学大师。但是在他的遇害现场,居然发现了陌生者的长发,这又是怎么回事?《教授遇害》讲的其实不是教授,毕竟教授一开始就遇害了。让我们看戏局新作者刘威廉在嬉笑怒骂中,将有关历史和文化的故事娓娓道来。在警察郑树心里,秦梦乡教授是一个无比高贵的存在。上高中时,他就知道这个名字。那时他一直想做一个像秦梦乡那样的文史学者,父亲却呵斥他:“读历史系,有什么卵用哦?顶多就做个中学历史老师,还不是主科,学生都看不起你。当警官,当警官多好,腰里别着枪,随随便便走到街上,哪个敢不低声下气拍你马屁?”郑树本来想坚执己意,反正填志愿都在学校填,父亲是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自己填了什么,父亲也不知道。但在高二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同意报考警察大学。父亲很开心,并不知道儿子改变想法的原因。后来郑树就在京城一个远离城区的校园里度过了四年,那是一所顶级的警官大学,学生中不乏龙凤,培养的本也不是一般的警察,多要在涉外场合中使用的。每天早晨,郑树一睁开眼睛,就朦胧看见自己的室友或者洗漱,或者迎着晨曦背诵古典诗歌、英语名篇,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勃勃朝气。他就会想,真是有幸,能跟这个国家精选出来的杰俊同窗。我们这些人,放在古代,怎么也相当于郎官吧。郎官是隋唐以前在皇宫当差的侍卫,说是侍卫,都是千挑万选,都有较高官阶,是地方官的重要后备。喜爱古代文史的郑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名称。远离了父亲的威严,郑树终于感觉自由了。除了专业课程和体能训练,业余时间都继续着自己高中时的爱好,而且再不用避着父亲。高中时,他买过一本秦梦乡的名著《竹声新月似当年》,看得半懂不懂,但因此知道了王国维、陈寅恪、黄侃这些不曾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名字,看他们的文章,都是云端的人物、不可企及的大师,可惜这些人不属于他所在的年代。他感觉并世之中,唯一能和这些大师比肩的,就是秦梦乡了。警官大学和秦梦乡就职的凤城大学就在一个城市。郑树经常想起报到的那天,火车到站后,接站的大巴载着他们,像蜗牛一样爬离市区。他透过车窗,望着右侧的高楼大厦,内心充满了新奇。随着时间和车轮的同时滚动,高楼渐渐变成了低楼,再变成低矮的平房,最后连平房也没有,只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车子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在原始的土路上行驶,起码又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像戈壁滩似的地方,荒凉得好像是个专门的行刑场。刑场边上,似乎能看见一些菜园,大约附近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村庄。随即车子一拐弯,终于上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不长,显然是学校修的,路两边竖立着参天的杨树。杨树尽头,才见一个高大的校门,像希腊神殿的拱顶,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末世之中幸存的一抹文明,带着童话般的色彩,既让人新奇,又让人战栗。四年当中,他曾经想过进城去拜访一下秦梦乡,他的同学之中,也有一些文史爱好者。有喜欢《红楼梦》的,有喜欢中国画的。于是有的真给偶像周汝昌写信,有的真跑上百里,登门去拜访大画家刘旦宅。只有他,没有任何行动。毕业后,他留在京城做了警察。住在逼仄的单位宿舍里,每个月拿八百块钱,刚开始仍充满理想,但逐渐看到有同事辞职,或者去了外企,或者下海。他本来也想效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大怒,说能在京城做一个公安干警,不知道有多气派,现在厂里的同事都对他羡慕得眼珠通红,附近的农民见了,更是点头哈腰:“您现在是老太爷哦。”乡下人不懂,以为郑树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考上了进士,随即留京做了翰林或者锦衣卫。父亲告诉郑树,绝对不准胡思乱想,那些辞职的懂个屁,放弃公家身份,将来有他们后悔的。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这其中他也侦破了不少案件,熬成了一个中队长。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一件让他百味杂陈的案子。秦梦乡教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死掉了,现场的发现者是两名博士生,去找秦梦乡签字,发现秦梦乡倒在地上,开始还以为秦梦乡是犯了什么病,比如脑溢血什么的。一边上前搀扶,一边通知办公室人员,这才发现不妙,商量报警。很巧,案件发生地就在郑树所在辖区,郑树接到报警,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悲伤,总之感觉,这事自己一定要参与。他当即带着人奔赴凤城大学,查看现场。经过勘查,秦梦乡脸色扭曲,显然死前较为痛苦。脖子上有掐痕,似乎是被掐死的。现场都是硬地,加上当时没想到是凶杀,也没有相关经验,所以老师学生来看的一大堆,导致脚印凌乱。现场提取到两根长发,似乎是女性的。死亡时间是下午,调来监控录像看,发现摄像头的线早就被剪断了,而且不是新剪断的,是陈年旧迹。学校保卫处的处长老张很尴尬,挠挠头说:“我们的经费不足,监控目标主要满足校园内事故多发地段的需要。其他地方——”郑树哭笑不得,但也能够理解。吩咐手下,按照程序,把尸体运走,送交法医解剖。老张说:“解剖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要先通知家属?您可能不知道,秦教授是我们学校国宝级教授,他的夫人也是知名作家和诗人。”郑树说:“我知道,秦教授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如雷贯耳,我很难过。我能理解这么一位大师级的教授被解剖,情感上很难接受。不过这是破案的必要程序,只能尽量说服家属。他的夫人和儿女怎么不在?”老张说:“他夫人刚得了诗歌大奖,正在外地出席颁奖会议。我们已经通知她了。两个儿女都在国外定居,我们也不知道联系方式,还得等他夫人回来再说。”工作以来,郑树一直保持阅读古典作品的爱好。随着网络的兴起,学术爱好者像军阀一样,在网上割据成群,再枯燥生僻的专业,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道。郑树听说,连康德哲学的爱好者全国都有四百多人,这些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定期在网上组织读书会,学习德语,讨论经义;像郑树这样的中国传统文史爱好者,人数就更多了,大多以朝代为单位麇集。其中有些本来就是专业人士,至于资深爱好者,不少也是准专业的,水平很高。郑树通过他们,知道了更为广阔的文化世界,经常根据他们的讨论去下单买书。没事的时候慢慢读,能读懂多少是多少,反正也不当饭吃。在这些学术爱好群里,秦梦乡无疑也是个神一样的存在。也难怪,秦梦乡出的每本书,都会被报刊推为年度好书。在专门给书籍打分的“菹醢”网站上,本本都是高分。秦梦乡的著作涉猎很广,从上古一直研究到明清,从中国一直到研究到外国。在他作品的注释里,不但列有英文法文,甚至还有梵文、巴利文等去世很久的文字。据说秦梦乡写书时,同时在两个电脑上操作,齐头并进。这个电脑写累了,就到另一个电脑上换换脑筋。论坛里往往有人在猜测,秦教授到底是什么大脑,到底懂多少文字,和陈寅恪、钱钟书相比如何?偶尔也会有些杂音,有次某位自称是文学博士的人在论坛里不三不四,说秦教授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厉害,只是会混而已,加上学生多,不少都在学术刊物或重要出版社工作,所以发文章和出版方便。论坛里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一个叫陈光旦的人发言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啊真是,随便一个货都敢评论大师。”郑树知道,陈光旦是个文史作家,在各大报都有专栏,也出版过不少书,比如《唐朝那些事儿》《华丽的魏晋》之类,郑树读过一些,文采飞扬,私下里很佩服。陈光旦还长年担任几种书单排行榜的评委,他推荐的大多是纯学术著作,没有很强的学术鉴别力,应该不敢揽这个活。有陈光旦打头阵,其他人也顿时放开,纷纷嘲笑,说那种人大家见得多了,不过就是妒忌。那文学博士急急反驳:“说真话不是嫉妒,这是专业问题,你们不大懂,也没有研究过秦梦乡研究的任何一个问题,否则你们就知道,他的研究大多是泛泛而谈。”话音才落,陈光旦干脆爆发了:“蚍蜉撼树说的就是你,你文学博士?文学博士算个屁,现在顶多也是个讲师吧,就敢质疑秦教授?人家秦教授是教授中的教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当上三级教授了,十年前就是姑射山学者了。你他丫的真好意思,敢在这里现眼,不过是仗着网上匿名,你敢说真名吗?”那位文学博士从此在论坛销声匿迹。后来陈光旦每次要挖苦人,就会提起他,论坛上顿时洋溢着快活的空气。郑树诧异那人怎么受得了,查一下,发现他连ID都注销了,也不知道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直到有一次陈光旦说:“这论坛是我一位有钱哥们花钱搞的,我让哥们把他的号销了。”虽然经常在论坛里汲取知识,郑树自己并不发言,也不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只是默默地看着。现在他又进去看,发现都是蜡烛,消息传得真快。还有不少人在猜测凶手是谁,有的似乎是开玩笑说,一般凶手都是现场第一发现人,或者死者的配偶。陈光旦当即斥责:“这种可能性为零,秦教授的夫人我妻子认识,是有名的美女诗人何晓棠,夫妇俩惺惺相惜,非常恩爱,连口角都不会有,何况凶杀。”那人赶紧道歉:“我也就是随便一说,陈兄别生气。”郑树立刻搜索了一下何晓棠,竟然比秦梦乡小二十八岁,今年也不过四十一。看她的简介访谈,从小就是个叛逆少女,高中毕业不想上大学,走南闯北写诗交友。至于怎么认识秦梦乡的,没有具体内容。在文坛如鱼得水,获得过不少奖项,还有诗集被译成各国语言,在国外似乎也有一定知名度。可怜郑树完全没有听说,搜了一些她的诗来读,完全看不出好在哪里,似乎就是些分行散文,要死要活,矫揉造作。郑树想,也许是自己层次达不到,但这么想,又有点不服气。不管是论智力还是阅读量,自己不会比何晓棠差吧?当初考大学,也是接近清北的分数啊,二十多年来,阅读不辍,难道好的文学作品还不能欣赏吗?两天后,法医那边传来解剖结果,说经过法医解剖,秦梦乡的真正死亡原因并非窒息,而是心肌梗塞,大概是因为惊吓、恐惧所致。郑树既觉得意外,又并不意外。当初看秦梦乡的遗容,就感觉有心肌梗塞的可能,但脖子上确实又有掐痕,而且臂上、肩头上有挫伤的痕迹,很显然有人对他实施过暴力。他问助手小王:“你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小王是中文系出身的,毕业后不知怎么,被警局聘用。到底走了什么关系,郑树也懒得问。小王曾经对他说,自己读了四年中文系,很失望,感觉什么也没学到,成了万金油。郑树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听了却也并不反感。因为小王确实也比较能干,而且不势利,这在当今,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了,不能要求太多。小王说:“能在办公室作案,可能是熟人。当然也说不定,秦梦乡是名教授,经常会有来拜访的,这里面没准也有会杀人狂。”郑树道:“至少有仇,熟人有仇,好办;陌生人就难办了。秦教授的夫人回来了?这么快同意了解剖。”小王道:“是的。下一步我们是不是去拜访一下她,了解了解情况。”秦梦乡的家位于凤城大学的家属区,而且是特殊的家属区。那是一片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群,有些年头了。凤城大学原先是教会大学,校址是教会出资,向晚清某位没落王爷购买的,里面的楼台池阁很多,尽量保持原样。只在空旷处专门建筑教学楼,请了当时世界上闻名的建筑师设计。最后拔地而起的大楼,风格也是中国古典式的,和原先王府的楼台池阁相配。同时又专门在后面开辟了一处,建筑了一系列二层小楼,专门供名教授居住。时移世易,后来名教授们凋零的凋零,跑路的跑路。经过修缮,现在能住上这些小楼的,都得是院士级别的名教授。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牌教授们,都只能挤在一排排苏式宿舍高楼里。文科没有院士,但秦梦乡是一级资深教授,姑射山学者,待遇等同院士,所以也有资格。郑树进去了才发现,房子确实很大,上下层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平米,还不算门前的小院,可以种花莳草,颐养情怀。凤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在这个环境能住上如此大面积的房子,可见其非凡地位。何晓棠一身素白,虽然也是中年了,看上去还是颇有姿色。郑树知道这世界就是如此,名人、有钱人都难免离婚再娶,有的甚至三娶四娶,秦教授也未能免俗。不过郑树并没有道德洁癖,他认为这都是个人私事。大概在各方面都不顺的人,才会有高亢的道德癖好,虽然郑树自己的家庭生活也谈不上美满,妻子在国企上班,两人刚结婚的时候,感情还不错。慢慢也产生裂痕,妻子没明说,郑树约略能猜到,知道是因为自己无能,一个中队长一做竟然十几年,从结婚起,一直做到他们的儿子都十多岁了。逐渐的,妻子开始推拒跟他做那件事,这既让他感到羞辱,也觉得没意思。不做就不做,想开了就好,不再强求。他感觉妻子总有一天会提出离婚,之所以还没提,很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下家。真的要离,他也不会拒绝,既然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强行挽留,等于没有人格。从进门开始,郑树就注意观察客厅的摆设,说实话,和郑树的想象有些距离。他曾经看过一些文史大学者的介绍,多半都有一两万册藏书,所以就算有专门的书房,也总要溢到客厅。但秦梦乡的客厅之中,竟然并无书橱。客厅四面墙壁上挂满字画。电视机正开着,好像正在播一个偶像剧,满屏是俊男美女,但没有放出声音。现在的电视剧都有字幕,就算完全不开声音,也不影响观看。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块卷起的小银幕,大概是看投影的。其他看得出来,沙发、家具等所有东西都是高档货,郑树知道,以自己的工资绝对买不起。墙上挂着的国画里,有一幅很明显是吴冠中的风格,不知道是不是真迹,如果是真迹,那比黄金挂在墙上还贵。像秦梦乡这种学界名人,应该和文艺界的名人都有交情,很可能就是真迹。郑树忽然想,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桩不幸事件,自己是没有因缘来此参观的。但马上一想,这似乎对死者有些不敬,又不由得有些自责。何晓棠脸色悲戚,但看得出来,脸上没忘了薄施脂粉。她保养得很好,四十一岁的人,几乎看不出皱纹,她叹了一口气说:“先生有没有仇人?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从理论上说,不应该有,我就没见过世上有像先生那么善良的人,先生比蝉的幼虫还要善良,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仇视先生;但这个世界不是玫瑰园,光明总是会被黑暗仇视,不是吗。”对于她说的内容,郑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先生,他仿佛穿越到了民国电影之中,现在估计没有哪位女士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老公称为先生,而且更重要的是,连姓氏都省了,好像所说的是鲁迅或者钱钟书。一般在人前这样称呼,都是默认听众对所提到的人如雷贯耳,就像有人崇拜鲁迅,提到鲁迅时不叫鲁迅先生,只叫“大先生”,听的人也心领神会,仿佛黑社会对暗语。郑树愣了一下,秦教授的地位是不是能够与鲁迅、钱钟书比肩?也许能,那么他的遗孀这样称呼他,倒也顺理成章。然而小王年轻莽撞,竟然问:“什么先生?”何晓棠瞟了他一眼,说:“就是整个学界的先生,谁不知道在学术界,所有人见了我们秦先生都得叫先生。在这个学校里,文科也不会有别的先生,一说先生,就知道是指秦先生。”“哦,理解。”郑树说,“秦先生这样的大教授,道德文章,先生这两个字,也只有他配得上。”“先生可不是一般的教授。”女人两眼迸射出亮光,“先生是教授的教授,现在教授这两个字啊,就像义乌市场的廉价货,被批发得太滥了,是个人是个鬼都是教授。”同时撇了撇嘴,她的嘴唇丰满,假如年轻个十来岁,一定是个很诱人的美人。这时电视里的电视剧播完了,荧屏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中年妇女面孔,满脸横肉,但穿金戴银,打扮华丽,正在讲解古代经典《道德经》。郑树也认识这个人,是南方某名牌大学的教授,叫余芬芬,她是当前最火的国学宣传大师,据说她上一个系列讲座的讲稿《陶渊明》出版后,卖掉了数百万册,让她一下成为全国的学术明星。女人看见,立刻把电视机关了,说:“一天到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伪学者在电视里晃,这个女人有什么学问,你看她,也是教授。世界上那些古典名校,哪有这么多教授,我在牛津当驻校诗人的时候,英文系没几个教授,而且前一个去世了才能替补一个。”小王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秦妻又瞟了小王一眼,这回是切切实实表达不满了,说:“这位是哪个中专毕业的?”小王正要说话,郑树立刻制止他,说:“嗐,就是公安大学,不大懂事。其实秦先生的名字,我这个做警察的,在中学时就如雷贯耳了。我现在上四年级的儿子也知道。对了,前些年新版的语文课本上好像选过先生的一篇散文《春天赋》,我儿子特别喜欢,背得滚瓜烂熟。还曾经问我,能不能找到先生签一个名。我跟他说,你爹只是一个小警察,上哪结交秦教授去,你小子给我好好努力,力争考上凤城大学,就能见到秦教授了。”女人扯过几张纸巾擦眼泪,郑树注意到纸巾盒包裹着一层绸缎,里面的纸色彩淡雅,但五颜六色,从来没见过,感觉自己像个乡巴佬。诗人看着他,眼泪汪汪:“那个天杀的凶手,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毁灭了一整个文化。我一点都没有夸张。他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为什么?请你们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明正典型。”郑树说:“请节哀。不过问题很复杂,法医报告说,秦先生的直接死因是心肌梗塞。”“我不信,先生从来没有心脏病史。再说,他脖子上的掐痕,身上的挫伤痕怎么解释?你们不能玩忽职守,随便结案。”郑树说:“法医报告只是一方面,我们也知道,假如没有遭受暴力,就不会引发心肌梗塞。所以实际上还是被谋杀,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何晓棠说:“我看过资料,全世界十亿摄像头,五亿在我们国家。我们国家,应该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怎么会找不到凶手?”“我们问过校保卫处处长,谁知道校园的摄像头有些早就是摆设呢。”“那个处长经常求先生赐墨宝,却对先生的安危一点都不上心。”郑树道:“李处长?他和先生很熟吗?”何晓棠道:“除了他还有谁。有一年先生应邀,和校领导去外地开一个重要会议,保卫处长带着人随从保卫,就这样认识了。他说很崇拜先生,还特意搜索课表,去教室听先生讲课。一看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知道校内保安才是他的本职工作。”“哦,这样。您觉得先生是因为被嫉妒,才遭到谋杀。”何晓棠:“以先生这样的才华和地位,当然难免。有一本书叫《历史上的嫉妒》,不知你看过没有,是英文世界的名著,envy
2022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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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弄离奇事三桩 | 切齿梳

戏局新作者谢十三,带来发生在打浦桥新式里弄的几桩离奇事。记录者是一个传奇小说作家(自称),姓曹。1999年,春天,打浦桥新式里弄的一套四层小楼租了一个隔间出去,月租六百八十八块,需和上下两层的六户人家共用一个“灶劈间”,也即是厨房。厨房有两个灶,已经装了煤气,因此尽管使用面积一样,公摊部位大小相仿,房租却比隔壁楼还在用天然气的贵三十块钿。卫生间也是隔用,里面墙壁上原来钉着三四个塑料的篓子,用来装草纸,上面还要用红色的油漆笔各自写好各家的姓氏。新租客姓曹,男,廿七八岁模样,个子很高、人精瘦,皮肤偏白,戴着当时很时兴的无框眼镜,看上去很有知识分子的派头。他来了之后表示不习惯用篓子和草纸,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不锈钢的卷筒架子,像式像样地装好,又不吝于时时补充洁白柔软的卷筒草纸,避免了许多犄角旮旯里带着特殊气味的纷争,因此很受各家阿姆的喜欢,很快就被自来熟地称为小曹。叫人意外的是,小曹是个写小说的,当旁人进一步询问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是写奇情小说的。”没人知道奇情小说是个什么类型的小说——大家又一窝蜂地开始叫他曹作家。曹作家(据他自己说)是来采风、体验生活的,他有一个夹板,上面永远夹着厚厚的、有凹槽横线的稿纸,用以记录日常听闻的、他所感兴趣的所有事。记录一般发生在中午、或者晚上,在声音嘈杂的灶劈间里。参与者众多,主要讲述的可能是一个,补充说明、或者在旁边加以纠正的另有几个。通常做一顿饭的时间过去,曹作家已能写满厚厚的几页纸。而曹作家在隔间厨房里听完的第一个故事,是有关这栋楼里一个叫做张春燕的女人的。他们都这样称呼她:那个女精神病。张春燕,前租客,本地人,十四五岁响应国家号召插队落户至外省,在妇女卫生所工作,于当地结了婚又离了婚。伊是大专生,90年代初沪上人才引进,因她会教一些古文,得以迁籍回沪,开始在一个区重点高中里面教语文。她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小孩,惊呆了父母、兄弟姊妹与朋友,在滇十年音信渺渺,只听闻她五六年前离婚的消息,竟不知道她曾经生育——是一个小女孩,当时大概两岁还是三岁。为了给非婚生的女儿上户口,张春燕跑了无数次派出所,到93年补缴完所有社会抚养费,小姑娘才算有了个正式的身份,正好赶上可以上职工幼儿园。张春燕人长得漂亮,气质娴静,又是高中老师,虽然离异还有一个小孩,但还是很多人愿意给她介绍对象,却都被她以女儿还太小为理由拒绝了。又过了大概一年多,有个年轻又斯文的男人开始频频造访,他个子不高,人很瘦弱,总是戴一顶鸭舌帽,也不与旁人讲话。邻里听到小女孩叫男人“林老师”,猜测是幼儿园的某位教师,与张是同行。后来,就在小姑娘开始上小学的那一年,张春燕把她的前夫砍了。事发地不在打浦桥,而是在张工作的学校附近。那个男的也是知青,比张春燕晚了几年回沪,想要找张复婚,得知她离婚后几年居然多了一个女儿,并且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之后,那长眠许久、在别处也不怎么用得上的男性自尊突然觉醒,天天去她单位门口蹲守,写信给校领导,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此人甚至还出具了一份证明,说张在云南的时候就罹患某种精神疾病。男人来过里弄一次,整个过程歇斯底里,上一分钟跪在地上哭,下一分钟又跳起来骂,林老师闻讯前来劝架,争执过程中从木质楼梯上滚落下来,摔折了一条腿,自此不再出现。一切并没有结束,因为男人发起癫来真的潜力无穷,后一个礼拜他继续神通广大,一路跟到了张小女儿的小学门口,揪住那个一年级小姑娘的胳膊说,你知道吗?你妈她脑子不正常。张春燕之前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谁也说不好,讲这件事的那个阿姆总结说:“她办那件事那么利落,你其实不好说她是精神病的,但兴许是办了之后疯的呢?你办了这种事,再说不是精神病,好像就说不过去了。”张春燕具体办了什么事呢?她将前夫约到学校附近的招待所见面,声称要与他复合,十分配合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所有),以此成功地诱使对方喝下兑入大量安眠药的啤酒。在男人昏迷后,她取出藏在随身挎包里的管制刀具,开始实施犯罪。过程不可详述,但她完成一切后,将自己冲洗干净,然后穿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的衣服,平静地离开了招待所。民警是从课堂上带走她的,整个公诉过程相当困难,因为张春燕拒不开口,招待所没有监控,也没有相关目击证人,从流程上来说,没有疑犯口供便无法很快结案。同样影响案件进度的还有死者身上一个令人费解的伤口:除却大部分非致命的刀伤外,死者后颈部大动脉处有并排的五个孔洞,是用尖锐利器扎入的,等差距排列,令人毛骨悚然。刀具已经于张春燕家找到,但造成齿孔型伤口的凶器,至今下落不明。曹作家默不做声地听完,此时才问:“那张春燕最后定罪了吗?”“不太清楚。”旁边一个邻居炒完一盘蒜蓉茄子,很熟练地装盘,“反正伊现在一直在宛平南路的普慈医院。”(曹作家不是本地人,后来听人说,那是本地的精神卫生中心。)接下来的故事就比较简单,张春燕表现出较强的攻击性后,死者父母反而彻底偃旗息鼓,没有再为难张的父母与两个兄弟——很可能是怕张的精神病是遗传的。小姑娘被张的父母接走,之后都再没有回过打浦桥。曹作家听故事只做记录,不发表任何评论。第一个礼拜,他刚刚来的时候,在安装不锈钢滚轮轴前,曾对那个逼仄的、在各处角落蒙着一层厚重污渍的卫生间做过一次彻底的清扫。在抽水马桶左手边那个门轴都已经快烂掉的木头橱柜背后,他发现一把布满灰尘的梳子。它很脏,造型笨拙,是铜制的,有着五个异常尖锐的齿梳,好像被人无数次摩挲、并打磨过一样。隔间第二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至今还在里弄里拥有一套房票本,曾是沪上颇有名气的一个摄影师,姓梁。曹作家所租的套间,承租人就是老梁。他三十几岁,长相英俊,间或回到里弄里来,缴房费、或者拍几张照片。曹作家与他见过一次。老梁看到人时基本不讲话,蹲在天井里、时间长久地看着一盆花。是那种土胎的花盆,非常重,很难挪动,原来架的是葡萄藤,后来因为爬类植物影响房屋结构,被房管所连根铲除。这会儿盆里种的大概是薄荷,因为照不见什么阳光,所以萎得厉害。曹作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你在看什么,他问,你要不要凳子?老梁回过头来看他,眼珠子缓慢地转动,无法聚焦,嘴唇颤抖。隔了一会儿,忽然又直愣愣地盯着曹作家,说:“位子是我的。”曹作家:“什么?”老梁又重复讲了两次,并手舞足蹈起来,曹作家实在不解其意,看老梁家里的司机来接他,就走开了。后来在隔间的闲谈里得知,老梁原本在机关任职,做宣传工作,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会摄影。沪上各区有援建指标,老梁人年轻、登样,常被派去各地公差。他早先长袖善舞,很得领导、同事的喜欢,二十多岁科室里提拔科长,老梁觉得无论是讲资历还是看能力都应当轮到自己,可后来临门一脚,组织上从市里调来一个宣传科长,他没能当上这个科长。得知这个消息的老梁回到家里,好几天没有睡觉、也不愿意吃饭,后来再开口,就只会木木楞楞地讲一句话,位子是我的。说来也有意思,老梁当不上科长之后,运气反而好起来,不日便因皮相优越,脑子糊涂,被一个领导的女儿相中并闪婚,几个月后便有了第一个女儿。据闻他自此在单位获批长病假,得以常年不去上班,但几幅摄影作品却相继得奖,渐渐竟变得有名起来。隔间里的阿姆们总结,可见一个人有没有精神病,与其本身精神状态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看他/她“最后变成个什么人”。总体来说,老梁的故事未见有尖利的齿梳或死于谋杀的前任,实在算不上稀奇。曹作家照例未做评价,他住的就是老梁早先的房间,因此在见到老梁前,已通过房间里胡乱堆放的杂物对他有所了解。譬如老梁的摄影技术其实连入门都算不上,拍的崇圣寺与洱海都没有基本的准线与构图。但他拍的人像相对较好,曹作家在那一叠没有上色的照片里,找到一张镜头姿态尤其鲜活的,照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绒线衫与灯芯绒的小裙子,捧着一块红宝石蛋糕,一派天真地看着镜头。照片的后面用圆珠笔写着:1994年3月19日,摄于邻居张小茜生日。张小茜就是张春燕的那个女儿。那堆杂物里还有数不清的私人信件,曹作家当然不会去翻看。他将照片归列整齐,放回那个蓝色的饼干筒内。他还注意到他有很多未寄出的信件,不曾写地址,只写了一个收件人,是一个叫连红的人。听名字,或许,这是个女人。入夏的时候,曹作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带着邮戳、规规矩矩投入他信箱的,未曾写收件人,只写了他现在的地址。寄件地址是云南下关,寄件人叫娄晓芳。曹作家不认得此人,因此当然也不便拆信,楼下阿姆看到他站在邮箱旁踟蹰,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十分了然地叫他可以不用管。当天在隔间里,曹作家听完了这栋楼里,其他人都老早知晓的、有关娄晓芳“万里寻亲”的故事。娄晓芳来找的是她的女儿,或者说,是她女儿带走的一笔钱。她大约是在93年末,张春燕与老梁都离开打浦桥之后几个月第一次出现,而早在那之前,她的信件已经被里弄堂里的人们熟知。信是由人代笔,老太太因为笃定女儿曾住在这栋四层小楼中,但又不确切地知道是哪一个房间,因此孜孜不倦地给这栋楼里的每一个房间写信,信中阐述了老家的家人生活如何艰难,要求女儿不能独吞抚恤金,应当将这笔巨款交出来,重新进行分配。由于谁也不曾回信,几个月后,老太太风尘仆仆地杀到,她瘦小而干瘪,像夜里栖息在树上的猫头鹰,会用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牢楼洞门口,看每一个进出的人。因通过这样的方式找不到女儿,她登堂入室,一家一家地敲门,甚至硬闯入别人的房间。居委为此报了警,民警将老太“请”出来的时候,老太还在恶狠狠地诅咒,信誓旦旦是有人故意将她的女儿藏了起来。在无数次的拉锯战中,在老太那如雷般的嗓门里,大家渐渐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也可能是臆想)的故事来。娄老太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初中即辍学打工,儿子尚在读大学。娄老太的丈夫,据说“顽固、没有文化、且脾气暴躁”。有一天伊出门走亲戚,叫女儿早点下工去照顾老父,回家后见老头倒卧在女儿的梳妆台前,满头是血,身体已经凉了,应系酒醉后摔倒碰撞到桌面上的琐物,戳破大动脉所致。老太这辈子以儿子和丈夫为天,哭天抢地,痛骂女儿疏忽照顾,将其骂跑。再几个月后女儿回家,已经是大着肚子,问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她也不说。当时孩子已经快要八个月,她被老太硬揪到卫生所做了流产手术。之后由老太做主,保了个媒,将其嫁给了当地一个五十多岁的装修工人。新婚不到三个月,新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砸中,死在了工地上,女儿拿了一笔抚恤金,没有多久说自己生了病,要去上海治病,自此杳无音信。“生什么病?她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她弟弟要翻新房子,要养她弟媳和外甥,这笔钱她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用?你们谁见过这么凉薄的子女?”有人提醒老太:“你女儿的钱未必就是你的钱,要等她死了,你才有处置这笔钱的权力。”老太偏不信,她整天地坐在台阶上,在新里弄和派出所之间来回折腾,直到儿子打电话来骂她,问她知不知道请一个保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叫她赶紧滚回家带孙子。娄老太走得很不情愿,她临走的时候恨恨地望着这栋外墙整洁、窗户明亮的建筑,满心仍以为她的那个很不安分的女儿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享有一笔巨款,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她没有再来,但仍不死心,隔三差五地会寄一些信来。居民将之当做骚扰,曹作家犹豫再三,最后拆了那封信,里面说宝贝小孙子就要上小学,需一笔择校费,并在结尾诅咒,如再不出现,那必定是要天打雷劈的。曹作家不迷信,他将信重新装好,去楼下的公共电话亭给负责租房给他的中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租约即日到期,这就要准备离开了。曹作家搬离那日,有个小青年开着车来帮忙,他个子也挺高,古铜色的皮肤,穿着很时髦的皮夹克。伊物什不多,统共一个旅行箱,并一个老式的牛皮箱。两人坐到车里,小青年阿武递上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三份文件。曹作家默不作声接过来看,第一份是下关市某公安局的验尸报告,死者叫连卫国,死因是酗酒后跌倒,颈部被铜梳贯穿,其亲属栏里填写:妻
2022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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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最好的老人洞 | 白沙洲

衰老是什么?是手背上长的老年斑,是咬不动核桃的牙齿,是跟不上奔跑意愿的腿,是记不得儿女叮嘱的大脑。当各个向度的自由都被压缩且难以反抗,这就是衰老。这个故事想要探讨的,就是我们如何对待衰老与孱弱,如何接受死亡与新生。毕竟,不管是被动地抗争到底,还是主动地从容拥抱,我们总是要面对它的,对吗?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想起得知爷爷失踪的那个傍晚。那时我正在江夏郊区一所寄宿学校读高一,期中考结束,妈妈和舅舅开车来接我回家。这很不寻常。舅舅是只有过年才会见到的人。他是出租车司机,租住在汉阳桃花岛的城中村里。妈妈坐在副驾,我坐后排,身边是期中考之后带回家的书本,两大包。妈妈说,告诉你个事,你不要慌。她说,爷爷不见了。六月中,风已经很热。为了省油,舅舅的出租车没开空调。我把头靠在窗户边,闷湿的风吹着,头上有汗。我想,什么叫不见了?爷爷本该在昨天上午去工会领西瓜。作物所实验田种的“鄂西3号”刚刚收获,除开留下研究的,都分去了工会。这是农科院惯常的事,每个星期都有菜领,爷爷从不缺席。他总会拿两份回来,有时三份,跟妈妈说,又能省下一个星期买菜的钱。爷爷昨天没有去。工会副主席打他手机,已关机,觉得不对劲,又去了我家。我家向来是开着门的,但这天锁上了,敲门也没人应。爷爷很少出家属院,毕竟他去外面也无事可做。副主席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从药店骑自行车跑回来,向院子门口的一排门面一个个问。最后是开小超市的王老五想起来,上午看到爷爷在路口上了辆的士走了。爷爷节俭,家里的纸盒子,要收起来去卖废品,走在院子里看到空瓶子,也捡起来卖钱。一毛一个的农夫山泉,和一毛五一个的脉动、尖叫,在我家门口堆了不少,他并不以此为耻。爷爷可以走路,可以坐公汽,不可能打车。妈妈急去报警,警察说,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先自己找。她又给舅舅电话,找他要车。蔬菜所所长的司机,住同一个家属院里,也请了假,几个人开着几辆车,在周边转了三圈,无功而返。这是昨天的事。“爷爷最近有反常吗?”妈妈问,“他跟你亲。”我不知道。从前,爷爷和我最亲昵的活动,是翻我的课本,历史的、地理的、语文的,然后跟我一起做题目,像比赛,又像证明什么。尽管他只有初中文凭,但他会背很多诗,辛弃疾的,普希金的。“他好像有点……忧郁,”我回忆着,“从张爹爹死了开始。”妈妈不做声,默了会,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老朋友,难受也正常。”张爹爹是张继的外公,住在我们家楼下。爹爹在武汉话里,用来尊称一切男性老人。他死于一场感冒,说是吹空调吹的。病后,爷爷去看了两次,回来,说幸好自己只开电扇,还是最小档,空调这东西又费电又伤身体。张爹爹感冒了一个星期,第八天,突然来了救护车,青菱医院派来的,拉了条直线的心电图,就走了。他在前一天夜里突然离世。上了年纪的人突然死了,毕竟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张爹爹死后一周,我从学校回家,经过院子门口,听到有人说,幸好死的是张爹爹,不是林爹爹。另一个说,林爹爹人蛮好,从不给家里添麻烦,肯定要长命百岁。我以为这是夸奖的话,回家就告诉了爷爷——他就是“林爹爹”。可爷爷却让我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话。伤心过后,爷爷忧郁起来。下雨的时候整个上午呆在窗边,看雨掉在对面平房的屋顶上,看灰水泥天空,看阴郁的地。他还会拿我的作文格子纸写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种菠萝的人比种萝卜的人高贵。”比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比如,“青年人应有老年人的沉着,老年人要有青年人的精神——厄内斯特·海明威。”我就当爷爷在练字。但他写下的另几行字却让我介意:“月牙弯弯,小河缓缓。把老房子拆了吧,把枯棉花枝子烧了吧,把人种在土里,等他们发芽。”我拿纸问爷爷,这是什么?他说是小时候的童谣。我说挺好听的,还有没有?爷爷说,没有了,爷爷所有的故事都跟你讲完了。爷爷离家出走后两周,张继突然疯了。他在班里上课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班主任给张阿姨打了电话,她一面赶过来,一面让班主任叫我先去看看。我们上同一所寄宿高中,他高二,比我高一级。我在医务室见到张继,他拉着我的手,叫,我想回家。随后,他跪在病床上,膝行凑到我身前,说,妈妈,我有罪,我手淫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给的诊断是,精神分裂伴焦虑。诱发原因有很多可能,学业压力,父母离婚,亲人离世。我在生理痛去校医务室吃止痛药时,顺便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校医,那个刚毕业的姐姐沉默了会,在给我递热水袋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说,大学时有个老师上课说了一句话,说中国人最缺的就是两种教育,性教育以及,死亡教育。她说她当时不相信,现在信了。张阿姨带着张继去北京看病的那天,是爷爷离开家的第四十九天。迟来的梅雨季,淅淅沥沥洒在张阿姨举着的那把藏蓝色大伞上,张继通过手联结在另一端。我站在走廊,目送母子到家属院门口坐上出租车。七月的心里很阴冷。这时我尤其想爷爷,想和他说一会儿话。爷爷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喜欢张继的人。那是张继外公去世后没两天的事。张继请了假,托我将两本笔记转交给班上同学,特意用便利贴写下要转交的人名,一并给我。我默默背下名字后,便把他亲手写的便利贴叠好,踮脚收到书柜最上面的小盒子里——那是我的潘多拉宝箱。等我放好转身,爷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了那里。我的心以前所未有的节拍跳起来,羞红的砰砰声敲击着胸腔。爷爷说,他十五岁的时候,也喜欢过隔壁的姑娘。是奶奶吗?我问。爷爷沉默了一下,我的失望呼之欲出,他随即笑了,说,是的。这笑容有些勉强,但依然让我觉得轻松了些。爷爷又说,张继这孩子,我也没看出他哪里特别好。如果敷衍地应和,或支支吾吾地搪塞,我或许很快就能逃离这尴尬的房间和作为长辈的爷爷的诘问。但我忽然很想为张继辩白,为我十五岁的喜欢据理力争。我说,爷爷,你不知道张继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勇敢。很多我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他都能站出来。他是个一往无前的人。爷爷紧皱着眉,憋着一口气。我以为他要骂我,不敢看他,努力想如何转移话题,或借口离开这里。半晌,爷爷说,你说得对。爷爷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背影与往常一般无二,只是方才憋着的那口气,似乎泄下来了。我不知道我和爸爸算乡下人还是城里人。以前,我们惯说土话,我叫他爹,后来他看汉口人都叫爸爸,就要我改口叫他爸爸。五十年代的青菱乡是片荒地,爸爸是住在江堤边的农民,每天打理好堤内的田,就摇船去白沙洲上种萝卜。白沙洲,长江流至武汉,沉积形成的第一个河漫滩沙洲。河道在此变宽,江流变缓,源自上游簰洲湾汉南的沙石,在这里降落。夏天,大河涨水,白沙洲只剩一小块尖尖露出来,和青菱小学的操场一样大。他们把长江叫大河,汉江叫小河,说这是汉口的叫法,时髦。白沙洲的萝卜种两季,春萝卜开春种下,阳光好的年份,梅雨来前就可以收获;秋萝卜避开汛期,出了伏开始种,深秋收。从爸爸往上数很多辈,我们家就在白沙洲上种萝卜了。五四年大水,整个白沙洲被淹得只剩下几片树叶子,飘在江上,昏昏黄黄里一点绿,像大一点的浮萍。爸爸没地方种萝卜,就去青菱湖上摘荷叶,给他妈妈蒸荷叶粑粑,拿出去摆早点摊子。有天下雨,他顶着荷叶去湖边云隐寺避雨,一位独眼僧人看到他,忽然说了一句,你六岁那年就该死了,既然你平安长大,必有至亲替你挡了灾。爸爸当即放下了荷叶。他六岁时正值战争,他的爸爸,在去白沙洲的路上被流弹打死。和尚说,你不该种地,你该去念书。青菱乡没有新式小学,你再等等。爸爸听了进去。两年后,乡里闹了起来,云隐寺被拆,和尚不知去处。寺庙原址上建起了青菱小学,十五岁的爸爸就这样,识了字。接下来的二十年,他做了一个识字的农民。江水枯,江水涨,转机出现在我八岁那年:白沙洲被征用了。征用它的,是新成立的蔬菜科学研究所。爸爸最了解白沙洲,又识字,就帮着蔬菜所的专家记录、栽培,最终被吸纳为成员之一,在白沙洲上面种西瓜。城里人已经不需要萝卜了,他们需要水果。爸爸种出了编制,连带我们一家,都有了城市户口。再后来,白沙洲水厂建好,碎石路修了混凝土水泥路,直通了去市区的巴士,还建了医院。甚至有传闻,要在这里建一座长江大桥。过去的五千年这里都是荒地,只有泥土、农民和粮食,现在却要修一座几千米的大桥。很快传闻变成了现实,一九九七年五月,白沙洲长江大桥正式开工。那年张继才六岁。我带着他到堤上看修桥的大吊车,他听着轰隆隆的声音,一直笑,说妈妈,这好像牛蛙在叫。“搬到城里去,做个城里人。”爸爸常说这话。这是他的目标,也是对我的期许。让我觉得微妙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搬进城里,城市先来到了我们这乡下。大桥开工的夏天,妈妈死了,郁郁而终,带着对我的恨。我八岁那年,她再次怀孕,B超发现子宫中除了胚胎,还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瘤子。医生说,多发肌瘤,只能切掉子宫。于是,这个孩子和未来的孩子,都没有了。我成为家属院里第一个拿到“独生子女光荣证”的小孩。很多人劝爸爸离婚再娶,爸爸没有。他说,响应政策,只要一个。这份觉悟让他拿回无数表彰、先进性、标兵,并顺利调到经济效益最好的良种场,成为课题副组长。爸爸在这方面清醒,比起儿子,他更爱权力。但妈妈身子坏了,脾气也坏了。她总是骂我,尤其是,在我来月经弄脏床单的时候,她会将我说得和街边的婊子一样不要脸。她的愤怒也许因为我是个会来月经的女人,而她不是;也许因为我不是儿子,让老张家的香火没有延续下去。有时她骂得太狠,我会跟爸爸抱怨两句。爸爸说,她是你妈,打你也好,骂你也好,一个女伢最该做的,就是默不作声,受着。楼上的林爷爷把这话翻译了一下,他说你爸的意思是,沉默是女孩最大的美德。爸爸赞同地鼓着掌,神情很像是在开会时听到下属精彩的发言。妈妈死的时候爸爸已经五十好几,到了该计划退休生活的时刻,但几乎是废寝忘食地选种子、写文章、找关系,就为了评上高级农艺师。高级农艺师是副高职称,待遇丰厚,更重要的是,一般会被返聘,六十五岁才真正退休。当年评中级农业师时,爸爸是去江汉大学买了一个大专文凭,两千块。现在他想去华中农业大学,武汉最好的农学院,找关系买个本科——但无功而返。人家说,要正经花上两年的周末来上课才行。好学校之所以好,其一也许在于不赚烂钱。爸爸最终倒在学历上。纵使他经验丰富,那些正规华农毕业的学生,都要在田间地头叫他一声,张老师,他还是在六十岁退休了。他一直念叨着当年和尚说的那句话,不该种地的,该去念书的。现在,不仅青菱湖边的寺庙没了,青菱湖也衰竭了。七十年代他们填湖种地,现在他们买地盖房子,芦苇、水鸭子和荻草的幽魂之上,那楼盘取名“花满庭”。爸爸退休后的生活非常平静。第一年,尚有不少同事,年三十拎着烟酒过来拜年,送来超市购物卡,一叠,只是第二年已然骤减,第三年几乎是杳无人烟了。但爸爸的领导气质不减反増,我做什么,他都要先批评一番。穿的衣服太亮了,给他买的手表表带太粗了,熬汤的棒子骨肉太少了,做个凉拌豆腐,入口第一句都是,嗯,豆腐老了。他的职场生涯教会他用否定来表达意见,以树立权威。通俗来说就是,挑刺。饭桌上年青一辈说起他听不懂的东西,也要评价一番,最爱用的句式是,我们当时可不兴这样的。我遇上什么问题,他的愤怒里总有一些自得:不听我的就是会吃亏!我早说了……我常想,是不是,人一辈子都活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三十岁时指点江山的那一套方法,五十、六十依然沿用,并以过去的成就自得。殊不知,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知道这样的爸爸是如何同林爷爷成为挚友的。林爷爷是家属院远近有名的好人,稳重,热心快肠,讲礼数,借别人家的平底锅,还的时候都要捎上一袋子贵水果。林家婆婆心脏病走的时候,院子里都在说,爹爹这么好的人,可要长命百岁才是。这么好的林爷爷,偏偏跟我名声不好的爸爸搅到一起。两个人总一起听黄梅戏,一起看电视里不晓得重播多少遍的香港武侠,一起参加工会的活动,一起阻挠这座院子的拆迁。我猜,他们还一起做了其他活动。男人嘛,没有不偷腥的猫。有次,公交在离蔬菜所两站路的地方抛锚了,我懒得等下辆车,下车走回家,正好碰上父亲和林爷爷从条小道上岔出来,很高兴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叫他们。转头看,是条泥巴路,窄街里头有家牛骨头面馆和一家KTV。白沙洲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前两年,这里建了钢铁建材大市场,又建了果蔬批发大市场,人来人往,买卖着整个武汉。这样的地方,最多的就是KTV、洗头、按摩和妇科诊所。猩红的内衣挂在街边绿化带树上,松弛的文胸带子和勾丝了的内裤乱飘。我没有叫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想回家洗个澡,身上腻得慌,衣服不透气。洗完澡,再把脏衣服手搓了,晒出去。衣架不够。我去爸爸衣柜里想找几个空衣架,发现柜子里的樟脑丸袋子破了,洒得到处都是。我一颗一颗捡着樟脑丸,在柜子角落,摸到一个塑料袋。打开,是一盒神你油,路边性用品商店门口大海报挂着的那种,开封了。我默默把它放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告诉过我,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张继的?我答不出来。一开始,他只是楼下张爹爹的外孙,过年过节在楼道碰上,被长辈要求打个招呼。后来,他父母离婚,他跟张阿姨一起搬了回来,我爸也因为肺癌,不在了,我妈和他妈慢慢熟络,我才多看了他几眼。他去读了寄宿高中,我从妈妈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忽然也想去念那所学校。爸爸去世后家里还算和睦,但终归是少了什么,叹气声多了,天花板压得很低。我想逃,这想法很自私。奶奶的身体也出现问题,家里衰败的味道更浓。于是我逃走了,去了同一所寄宿高中,成了张继的学妹。我猜,张继是出于相同的心情选择了这里。我隐隐感激他大步迈在了前方,才能让我也顺着那串脚印,跑出这逼仄的家属院。每周日,学校有校车接我们上学,周五晚上,校车再将我们送回家。我常在校车上听张继和他的同学聊天,他是话少的那个,却句句精辟。有时会评论喜欢的女明星,会讨论皇马巴萨的足球比赛,会聊起侦探小说,以及更隐秘的、心照不宣的、引起坏笑的小说,交换彼此的MP4或是破解后的电子词典互相阅读,唯独不谈学习。这让只会谈学习的我感觉很不同,从而听得格外认真。我们班有四个同学住在白沙洲社区,坐这趟校车,我一边假装和她们聊天,一边将耳朵和心放在张继的位置上。和睦总在下车时被打破,大家挥手作别,前几次还有女孩问我,你住在哪里?要不要一起走一段?我只好坑坑洼洼地回答,就白沙三路后面,不顺路。农科院家属小区是这一带最破旧的小区,脏乱差与穷困的代名词,住在那里,我说不出口。但张继可以。我听见过他和他的同学们说,他住在家属小区,先回去了。这份坦然让怯懦的我更自卑,后又生出一丝羡慕来。他还和同学们解释,虽然家属小区老旧,但不久就会拆迁,到时候,他家会搬到崭新的大房子里去。他说得确凿,我深信不疑。哪怕他生病了,也依然是温柔的,至少在我面前。张姨带他去了不少医院,上海的,北京的,等我读了护理学院,有些治疗方法,张姨会先来问问我。我在张继家吃了几次饭,他会在我夹菜时,帮我扯住袖口,说,小心弄脏了。他一直没有变,只是忘了很多事,又爱想别的,将未曾发生过的事,以为是真的。至于我和张继的其他故事,在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那时就已经结束了。爱一个疯子,也会被视为疯子。现在,我正坐着235路公交车,去汉阳接张继下班。公交车驶过白沙洲长江大桥,桥下江水浑黄,枯水期,水流没有那么急。我忽然又想到了爷爷写过的那句话,种菠萝的人比种萝卜的人高贵。爷爷告诉我,白沙洲上从前是有农民种萝卜的。我总会突然想起爷爷,毫无征兆,之后又觉得恍惚。到今年,爷爷已经出走八年了。公交车在万达广场前停下,我小跑进购物中心一层大厅,一眼就看到了张继。他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目光看向空气,什么都没有。这让人想起白马王子,只是他骑的是塑料马。购物中心有供孩子乘坐的室内小火车,车头就是张继的白马,他是马车火车的列车长。“走吧,今天老张值班,你很喜欢的张医生。”张继很乖地下马,向周围一起骑马开火车的同事们告别,下班。高二那年休学后,他的病时好时坏,后来,奥氮平和时间两种处方药起了效,他情绪好了些,张阿姨就托人给他找事做。她说他才二十多岁,总关在家会被关坏,多出去历练历练,少想点事情,说不定病就好了。那时我已经在护理学院念书,跟她说,精神病是终身疾病,也许不适合工作。她不依,在相信儿子是个正常人这方面,她总是固执的。最后,张继爸爸拎了瓶酒,枝江大曲,去找关系,让张继成为了三位开马车的白马王子之一,工资比武汉市最低收入要低,每天上班六小时,做二休一。张阿姨很满意,但她没有感谢张继爸爸,这个离婚快二十年婚的酗酒前夫。她不想记他的好。我想,精神科医生下诊断时说的那四个字,原生家庭,令她耿耿于怀。她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带着张继坐电梯上了青菱医院四楼,精神科。青菱医院也是我工作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大一些的社区卫生服务站。张医生给张继又开了一个月的奥氮平,这药须长期服用。我下楼取药,留张继在四层做几个问卷量表。每隔一两个月,我都会带他来做一次,确认他处在发病期,还是平静期。精神分裂症是终身疾病,只有微小的概率可以停药——尽管声称痊愈的人,比这概率的比例要高很多。自以为治愈也是症状的一种:幻觉。晚上八点的门诊厅一般很安静,药房护士早早端着盆开始泡脚,寒暑不休。今天却很吵。抢救室那边很多叫喊,我往里看了看,丽丽小跑出来。丽丽是输液室的护士,今晚值班。“在洗胃,来了个喝农药的。”丽丽一边往药房走,一边跟我讲,“小姑娘分手了,跟爸妈又吵了几句,冲动了,偷偷拿了瓶药水,爸妈今天才发现。”“有机磷吗?”有机磷是市面上常见的农药,这几年,青菱医院也收过两例。“不是,更厉害,是百草枯。嘴里都烂了,以为是口腔溃疡,还一直说肚子疼,整个消化道烧成那样,当然疼了。”丽丽在药房窗口前面,等里面的护士找阿托品给她,“估计救不过来了。”“百草枯这个农药,不是被禁了吗?”“是禁了十几年了,但就是有卖的。哦,那姑娘就住你们家那院子,农科院小区。什么蔬菜所,林果所,作物所,只要是种地的所,哪里搞不到这个药?”蔬菜研究所,林业果树研究所,作物研究所,都是农科院下属的单位,爷爷是蔬菜所职工,张继外公则是蔬菜所下属的良种场副科长。张继外公。丽丽拿完阿托品跑去了抢救室,我想到这个名字,站在原地,脊背发凉。由于爷爷离开得太突然,我曾经仔细回想了他走之前一个月的动向、反常,一遍又一遍,格外深刻。我记得他从张继家回来,说张爹爹这个感冒很重啊,喉咙痛、咳嗽、肚子痛,竟然还口腔溃疡,药都吃不下。感冒还会口腔溃疡吗?这症状着实罕见,我当时多问了一嘴。我记得爷爷说,张继外公的口腔溃疡都烂到舌头了。爷爷还说,人老了就容易得各样的病。好病让人快点死,坏病让人慢慢熬。张继外公这个病,兴许是好病。只要种地的所,哪里搞不到农药?蔬菜所还是农业部农药药效检测试验站。我看过那里的实验室,红的蓝的农药摆了一整柜。发黄的玻璃窗,炽热的西晒,结了水垢的试管,烧杯,玻璃棒,一溜排在掉了漆的木柜子上。窗外的广玉兰,只有一半的花开,说是农药熏的。现在,那不正规的实验室早关了,整栋楼承包给了园艺公司作仓库。那时候的实验室,谁都进得去,我都行。有些事不能想太清,我告诫自己,有些事更是想都不要想。爸爸的确提出过想再找一个,两次。一次是张继周末去补课,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梨园春》,我在拖地。他突然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单位里离了婚的男将,五十多岁,我当然拒绝,他却拿起遥控把电视声音又开大了些,哼哼唧唧地说,“要是我新找了个婆婆,你在这个家还待得下去吗?”我疑心他在开玩笑,故作轻松地问他,你找什么样的?他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转向我,很认真地说,会照顾人的,要比我年轻点,自己孩子都成家了。第二次,是我脚踝骨折,住院手术。在病床边,爸爸说,这不行,我一直在吃心脏药,熬不住,得有个人来照顾你。他四五年前确诊了冠心病,并不算严重,他却怕得要死,动不动就要住院检查,并常常以此为借口,让邻里让着他。我知道他是陪床烦了,就说,请个护工吧。他说,行。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上回他住院,我照顾得也不好。隔壁床那个骨折的老人,来陪床的是老伴,伺候得妥妥帖帖的,问说是孩子上班都忙。我问他,什么意思?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偏要试试,他能不能不顾礼义廉耻地说出口。爸爸说,意思是,他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病着,脾气自然很差,我恶声拒绝,说他不嫌丢人,再婚比自己姑娘都积极。这种老小区,街坊邻居都认识,一点瑕疵,传出去就成了臭鱼烂虾。我说爸爸,你今年可是已经六十八了,难不成还想老蚌再生个儿子?爸爸立即低声咒骂了一句,好在这些年我什么脏话都听过,早已免疫。他说,别以为他不知道,我就是眼馋他的几个钱一套房子,生怕被别人分了去。隔壁床的病人和他老伴都被爸爸吓到,看向我,我闭上眼,无话可说。之后不久,我便发现了衣柜里的那盒,所谓壮阳药。在大约两周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消化这件事。大部分时间忙于生活琐事,却会在很多瞬间莫名想到,啊,我爸爸在用壮阳药啊。六十八岁的爸爸,还在用壮阳药啊。念头撞入脑海,微妙的情绪随之而来,说不清是什么。这种念头,像是被关进蚊帐的一只雌蚊,你以为它消失的下一秒,又嗡嗡出现在耳边。作为男人,这是人之常情;作为六十八岁的男人,这却不合时宜。或许是母子连心,张继也忽然对爸爸表现出强烈的反感。今年热得早,五月初,夜晚已经三十多度,睡凉席也热出一背的痱子。跟以前一样,我准备只开爸爸房里的一台空调,和张继在他床边打地铺睡。这样可以省电费。但张继怎么都不愿意,非要睡他自己房间。他住校,每周六会从学校带回一大包衣服给我洗。那天我在洗衣机旁边脱水,他突然从厕所里刷着牙走出来,嘱咐我,别把他的衣服和爹爹的一起洗,要分开洗。这回我真的恼了,质问他,为什么跟爹爹闹别扭?张继犟了半天,不开口,最后说,因为爹爹身上有老人味。那是什么味?我问他。他说不出来,但一口咬定,那是不好闻的味道。爸爸的衣服确实有味道。晒不干的霉气,吃饭沾上的一些油腻,脱落下来的皮屑。爸爸手背上老年斑的个数比张继脸上的青春痘还要多。身体算硬朗,但体检总有很多指标不正常。牙齿光是今年已经碎了两颗。左眼睛的白内障恶化了,黑眼球的三分之一都是雾蒙蒙的。爸爸全然是个老人了。张继四岁时,他抱着张继去试验田里摘莲蓬,现在跟张继一起出门,张继走一会,停下来等他一会,他都跟不上了。不过,连我也要小跑着,才能跟张继并肩前行。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太吃力,但张继究竟已经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了。他爱打篮球,进了学校的篮球队,跑起来什么都追得上。他才十六岁。在学校里你是不是很受欢迎?我常开他玩笑,问他,有没有女生给你写情书?以后娶了老婆是不是会忘了老妈?他会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妈妈在他心里最重要。我有些欣慰,也会心疼他,十岁不到就和他爸爸分开,单亲可能会让他自卑。于是我常找林妍聊天。林妍是个乖孩子,和张继在院子里一起长大,出生只隔了二十天。她和张继在同一所高中住读。但因为林妍小时候总咳嗽,身体弱,推迟一年上学,所以比张继低一级。有意思的是,她对张继很了解。高二的月考出成绩了,张继进步了八十多名。张继星期一去国旗下讲话了。张继运动会跳高拿了第三。张继午饭把青菜全倒掉了,被我看见。十几岁的女孩,叽叽喳喳,只言片语,事无巨细。我和林妍妈妈则有更多话题。她丈夫前些年肺癌死了,婆婆两年前心脏病也去了,现在带着林妍和林爷爷,也就是她公公同住。等拆迁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如此互相安慰。我家大,拆迁可以还建两套,林妍妈妈则计划原地还建的时候只要一套小房子,给林爷爷;余下补偿的安置费,加上她攒下来的钱,作为首付,以林妍的名义在新城区买套小房子,娘俩搬过去住。她说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拆迁的事年前就有风声,听居委会的人说,是发改委出了计划,重修门口的公路,建双向四车道和高架桥——高架桥其中一段,就落到了我们家属院里。三月份,拆迁办正式找我们谈话,给出了安置费的补偿标准,和还建房的地点房型。爸爸第一个反对拆迁,说,哪里都没有住这里方便,出门就是一溜铺子,医院两站路就到,邻里都熟悉,遇事该找谁家帮忙,一清二楚,简言之,住惯了。也有好些反对的,大多是不满意开出的安置费价格,想要更好的条件。后来开了第一次拆迁说明会,居委会也明里暗里给了大家好处,坚持不拆的人只剩下几个——我爸爸,和楼上的林爷爷,都在其中。林爷爷向来是通情达理的。家里大到林妍上什么学校,小到同事结婚送多少人情红包,大多数时候,他都依着林妍妈妈的意思去做。唯独在拆迁这件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独裁了。我隐约觉得这事与爸爸有关。他是整个家属院最反感拆迁的人,旗帜鲜明。我和他吵过很多回,但只要他是房本上写的房主,即便我赢了,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我回到家,咿咿呀呀,是电视里的人在唱戏。爸爸依旧坐在沙发上。“你跟林爷爷说了什么?他怎么不同意拆迁啊。”我问爸爸。“一进门就往你老子身上泼脏水,”他白了我一眼,“别人家自己有主见,怪我头上?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见了新的就不喜欢旧的。住在这里不晓得多好,邻里都熟,说话带点乡下口音,也没人看不起你。”“不是你一直说,要做个城里人吗?”我冷眼看着他。“这里就是城里了。”他回答,“再远的地方我不想去了。只要我活着,就要窝在这个老窝里,舒服,熨帖。”我和张继都很想拆迁,很想。“拆了能还两套,我们分开住,给你再找个老婆不好吗?非犟着,不拆。”“你这是对你老子说话的态度吗?你就是图老子的钱,急什么,老子死了这些都是你的。”他不悦,有种被戳穿后,用愤怒掩饰尴尬的欲盖弥彰。“我晓得,住在这里好,这里什么都方便。”我阴阳怪气起来,“什么店都有,洗头按摩的店也很多。”他涨红了脸,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扇我一巴掌,没收着一点力道——但老人的掌终究是绵软的,疼痛的下一秒,我陡然怜惜起他:原来,他全部的力道也不过如此。我不委屈,瞪圆了眼看他。门开了,张继背着书包从外面走进来。我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又是否从我微红肿的脸颊上看出什么,他只表现得一如往常,洗手,放书包,从餐桌上拿了个橘子,走进房间。我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一周后,张继班主任却叫我到学校去,说,张继做了坏事。学校宿舍楼中间有只流浪猫,有学生给它做了个猫窝,不少女孩时不时去喂食。张继前天也去了。因为他从没喂过猫,颇吸引了一些女生的注意。喜欢猫好像是件不太有男子气概的事,这个年纪的男孩少做。第二天,猫死了,四肢僵直,嘴也张开,口里已经烂掉。几个女孩边哭边说,有人给猫投了毒。能是谁?那几天莫名其妙喂猫的,只有张继一个。谣言愈传愈烈,班主任也分不清真假,只好请我过来,先安抚一下孩子,并暗示我,如果有心理问题要尽早干预。第七节自习课时,我带张继出学校吃晚饭。想带他吃顿好的,去了学校旁边的肯德基。我准备点他爱吃的奥尔良套餐,他却说,一个汉堡就行。我知道,他是心疼我赚钱不容易。汉堡是越做越小了,张继三口就吃掉了一大半。我跟他说,“没有监控录像,什么证据都没有,妈妈只想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做的?”“你知道,妈妈和你是站在一边的。一直是,永远是。”张继吃下最后一块肉,咽下去。“我只是想试一下,农药是不是真能让人死。”我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头皮发麻,“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剩下的农药呢?”“在家里。我衣柜的抽屉里。”他把汉堡的包装纸折了又折,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方块,再也无法弯曲。张继曾经告诉我,一张白纸最多只能对折七次,没有纸能被对折八次。我没有再追问,想了很久,告诉他,“妈妈不会说出去,但没有下次了。”回学校上晚自习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像故意在等我,又像是别的什么。“妈妈,因为我看见了。”他在校门口停下脚步,终于开口,“上次,你骨折住院的时候,我看见了。爷爷在你的病房里手淫。”我哑然,转念发觉,他这是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家属院小区的群聊今天很热闹。居委会主任早上八点多在群里发通知,下个月三号是大家搬离的最后期限,五号推土车进院子,拆迁正式开始。霎时群里涌现出一百多条消息,大家都在发,收到,好的,鼓掌,鲜花。所有人都很高兴,这破旧的家属院终于走向了自己的结局,圆满的。这次拆迁,说是为了修地铁15号线。家属院这个位置要造一座地铁站出口。家属院后方,同一年建起的、家具厂的小区则没有拆,等待日后市政规划。医院三楼计划生育科的吴姐就住家具厂小区里,她说,我们家是幸运的,她们家不是。群里的喝彩声依然轰轰烈烈,我却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舍。新东西是好,但旧东西也没有那么坏。它有熟悉,有方便,更重要,有情谊在。七八年前,家属院第一次闹拆迁的时候,妈妈和我都盼着快点拆,唯独爷爷不同意。他向来和我们站在一边,但那次却反对得坚决。他说,奶奶的抚恤金、这几年的养老金他都存着,等攒够了三十万,全部给妈妈,让她拿去做首付买新房子,想在哪里买他都不管。他说对不住,但他没办法离开这个家属院。出了这里,他会慌张,会无措。什么都在变。路上,全是从郊县外地来的年轻人,连公共汽车都开得那么快,不加快脚步就会赶不上,但他老了,走不快了,总是错过公汽。只有这窄小的家属院,一直没有变,不像过去茂盛,也依然保有黯淡的生机。碎石子水泥糊的墙,还留着国营字号的商店,空心镀铜的金属门头,灰与油结了一层厚腻的黑垢,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退休职工。那么旧,那么亲切。那时候我丝毫不理解,但这房子毕竟写着爷爷的名字,我和妈妈也只能看着他去工会签了字,拒绝拆迁。后来,由于反对力量过于强大——其实也并不强大,只是其中个别声势浩大、破罐破摔,譬如写告示、寄反对信、找《经视直播》过来报道,拆迁项目便暂时搁置。张爹爹颇为自得,以为都是他力挽狂澜的功劳,拉着爷爷喝了几顿酒,没多久,病倒了,然后病死了。随后,拆迁和他一样化为乌有——白沙洲大道改线了,在我们这绕了个弯,从前面的玻璃厂宿舍穿了过去。现在,家属院是真要拆迁了。妈妈上个月去居委会签字按了手印,也租好了过渡期的房子,我开始收拾起二三十年的行囊,准备搬家。爷爷失踪四周年时,妈妈担心房子产权发生纠纷,很迅速地去法院申请了宣告死亡。随后,她作为承担赡养义务的丧偶儿媳,以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获得了这套房子的产权。那天她请了舅舅来家里,烧了一桌的菜,看上去很轻松。现在房子要拆了,爷爷依然没有回家。如果,已经被宣告死亡的爷爷有天回来了,怕已经找不到我们住的地方了。我站在走廊上,望向楼下小花园里一丛丛松树,一株腊梅在松树中间,开着花。“妍妍,有事跟你说。”妈妈在客厅叫我。我走回屋里,她坐得很端正。“星期六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出去吃个饭,”她有点紧张,“见一个叔叔。”我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轻松道,“没问题,没问题,有时间。”妈妈终于笑了出来,舒一口气。我不说话,只是很期待地看着她。妈妈笑了,“药房大姐介绍的,在航运局那边上班,人挺好,也带个姑娘。我们认识有三个多月,想带给你看看。”我握住妈妈的手,“正好也要搬家了,算开始新生活。”妈妈点头,笑得很释然。我起身去厨房倒水喝。这一天我等待了很久。她说出口的这一刻,比起惊讶,我心中更多是,终于,终于尘埃落定。大约两年前,有天早上出门,很急,我却找不到公交卡。那天妈妈不上班,请了假说约同学吃饭,我就去她包里找,想拿了她的公交卡,让她准备零钱投币。那个点妈妈还在熟睡,我在她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盒安全套,里面少了一个。不是社区计生服务站发的那种。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将东西原样放好,出门上班。从那天起,我一直在等待今天。“妍妍,”妈妈又走过来,叫我,“你等下去把书房里的书清一下,明天舅舅过来,先拖一部分书去新家。”她心情愉悦,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书房,原来是爷爷奶奶的房间。爷爷出走以后,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就叫那间房书房了。新家是租的电梯房,在江对岸,白沙洲大桥另一边,有些远。我知道妈妈是想离这里远一些,离这些年远一些。我答应着她,往书房去,末了回头,说了一句,“妈妈,爷爷不在了,你终于松了口气吧。”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旋即我便后悔了。看着妈妈愣住,我狼狈地解释了一句,“爷爷不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便钻进了书房。是的,妈妈终于不用再背负着“死去儿子的媳妇”这个身份,顶着那些打量的目光,竭力保持的距离与孝心,精打细算地持家了。她新买的衣服也更娇俏些,同楼上楼下开起了玩笑。往常,她很少跟他们说话。我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拿到纸箱中,摆齐,一边想着,也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妈妈,和我,都觉得爷爷的消失是件好事。书架上大多是爷爷的书。《民族魂》、《宋词选》一类上了年纪的,还有《花卉种植技巧大全》、《扦插与嫁接》一类的。爷爷是十堰人,五十年代来汉口,投奔很远的叔伯表叔,考上农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蔬菜所。虽然他的工作是研究水生蔬菜——就是种藕,但他对种花情有独钟,爱买书钻研。爷爷从前告诉我,院里那棵腊梅就是他种的。离开十堰老家时,他十五岁,怕再也回不去,就把家门口将开未开的腊梅摘了一枝,带到武汉,泡发、剪枝、插到土里,竟存活下来。几经辗转,他终于在蔬菜所站稳脚跟,分了房,又跑回从前插种下的腊梅树前,折了根枝子,种到家属院里。好像树在哪里,根就在哪里。爷爷说,那是他从小闻的味道,心安。讲花卉种植的书,厚厚十几本,年久了,粘到一起去。我小心把书皮分开,费了一番功夫。有时两本书之间夹着一包试验品种子,上面手写着二十年前的日期,我觉得有趣,每本书都翻一翻,想看看爷爷还留下了什么新鲜玩意。结果,那本《水生植物种植100问》里,夹着一张入院通知单。这是我极熟悉的。在医院轮岗培训的时候,我在门诊导医台站了三个月,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帮助无数手拿入院通知单、不知去哪里办手续的老人,引路。姓名:林运涵。年龄:70。门诊诊断:肺空洞多发,肺转移CA?落款时间是2011年6月13日,爷爷离家出走的前一周。肺空洞这三个字,我也见过,在护理学院的教材上,在父亲的病历上。父亲在我十岁那年,CT查出肺癌,妈妈指着报告单上的肺空洞三个字,告诉我结果不好,是肺上破了几个大洞。只有半年,他就过世了。爷爷只有这一个孩子。我飞速翻找着其他书目,希望另有蛛丝马迹。但没有。我又拿下几本书,这次有了。书架深处几本小书的后面藏着一个塑料瓶子,瓶子原本装过什么东西,瓶身一圈包装纸被抠掉,只余黑色的粘胶和白纸的残边。我转了一圈,发现瓶底刻着“山东科机”几个字。掏出手机一查,是家农药生产公司。我又在浏览器里往下翻了几页,看了些图片,直到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图——那瓶子形状与我手上的一模一样。那张图里,瓶子的外包装纸上写着,百草枯水剂。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爷爷。湿气缭绕的森林,密不透风的针叶树,发潮的腐泥,凹陷的脚印,爷爷躺在沼泽旁,脸上破了一个大洞,止于发际线,头只剩下周围一圈,空荡荡,透过洞,看得到他身下碾碎的黄叶。我就站在他身边,听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落叶上,滴答,滴答。白沙洲这片有句土话,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这大概是在歌颂母亲的伟大,哪怕讨饭,也能照顾好自己儿子,远胜于大富大贵却袖手旁观的爹。张继从小就知道这句话,知道我有多爱他。我们去东湖爬山,下山时我膝盖打软,他一路背着我,几千级台阶。他是妈妈的小男子汉。所以,我理解他对他外公的愤怒。纵使他有再大的欲望,怎么可以当着女儿的面,当着在病床上熟睡的、一无所知的女儿?我不愿意多想,这信息足够使我恐惧。张继住校,每周五晚回来,周日晚就走。他不在家的日子,我开始害怕与爸爸独处。每天三顿饭做完,洗了澡,就回屋里躺下了。爸爸说过我几句,怎么睡这么早,莫不是生病了?如果话到这里打住,那是友善的关心,但他一定会加上后半句,病了谁照顾你?莫指望我,就晓得给老子添麻烦,添了一辈子的麻烦。离婚成为我一个逃不脱的污点。以前,他批评我、否定我,总有几分道理,现在,好像只是为了斥责而生气。很快,我就和污点重逢了。我关上家门,就看见徐建平正站在单元门口,准备上楼,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十年前的款式,手里拎着的两瓶枝江大曲,他老喝的。“你来干什么?”我问他。特地站在了楼梯正中间,卡住他的位置。“给老头送两瓶酒。”他举了举手里火红的盒子。颜色太靓丽,显得廉价而浮夸。他又嘿嘿一笑,“我儿子今天满月,姓徐的儿子。”离婚后的第二年,我给张继改了姓,徐建平很快再婚,只是没过几个月又离了。前两年听说他又找了一个,这回真成了。上回碰到从前的邻居,她说徐建平年轻的乡下老婆怀孕了,没想到这么快。我噎了一下,顺了顺气,说恭喜。徐建平说,“这房子要拆了吧?当年我们结婚,你还是从这房子里出嫁的。”我不接话,等他开口显露真正的目的。果然,徐建平问,拆了安置费会不会有多的?张继这两年读书,还用不到钱,能不能放他那儿周转一下?现在生了孩子,以前的小两房太挤了,想换个大房子,武汉的房价一天一个样,他不想等。算盘打得响,但掌柜不放权啊。我笑了,简单跟他说了这些天是怎样劝爸爸同意拆迁,又是怎样跟爸爸吵了无数架的。“老头真是铁了心。”徐建平感叹了一句,往后下了两级台阶,“算了,不去了,我劝不动。”“你怕是心疼你这两瓶酒,送了也白送。”我利落跟他告别,看着他走出楼梯间,在铁门那里又回过头来。“没事,我就想到一个事。老头要是没了,这房子就归你管了吧?”他说,“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徐建平是个抖狠的人,平时没什么声响,关键时候站得出来。他身上有这座城市的冲动,火爆,江湖义气。二十年前,我看中的就是他这点。“给老子滚。”我佯装生气,踢了踢地上的灰。徐建平依然是笑嘻嘻的,“别说你没想过。”他的话在我脑子里晃悠,洗完澡上床,一个小时都没睡着。老房子隔音不好,我能听到客厅电视机的声音。爸爸永远不会在别人睡觉时把声音调小,他在乎的只是,这是他要看电视的时间点。我从声音辨认出他在看军旅题材电视剧。广告来了。他换台,古装戏,换台,新闻,换台,动画片,此时却停下了。故作天真的配音,说着出去春游的事儿。我能想象那画面,阳春三月,一片生机勃勃。这时我才发觉我所害怕的,爸爸身上的那种东西。六十八岁的爸爸还有着本能的性欲,这种超乎年龄的活力是抵抗,是不认输,满含延续生命的能量,是生机。生机不该出现在老人身上。他该顺从接受命运既定的轨迹,该安之若素走向最后的结局。这是一个老人该有的自知之明。就像,只有老房子拆迁了,我们才能住上新房子。那几天,我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总想起死去十年的妈妈。妈妈死后,在家里设了灵堂,亲戚朋友来上香祭拜,完了总要招呼他们去餐馆吃个便饭。我在收银台结账,听见他们议论,说,妈妈造孽,没享福就走了。又说,亚琴以后可以专心照顾她爸爸,一个人侍奉两个老人还是辛苦,她妈妈体贴她先走了,压力也能少很多。现在想想,及时地死去真是一种体贴。是的,我终于可以承认,在徐建平说出那句话之前,很多时候我早已幻想过,要是父亲死了,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出现的第一刻,我觉得罪恶,但下一秒,又冒出轻松。爸爸死了,不会需要我一日三餐照顾,不再居高临下指责,以后也不会生病住院,不会花钱——他本该留给我的钱。小时候,单位有领导给大家分巧克力,进口的,他拿了两块回家,他一块,我一块。我吃得很香,他就把他的那块推给我,自己不吃了。这两块巧克力我记了三十年,每次吵架,都会想起那时候的甜。爸爸是爱我的,我曾经这样想。但现在,当我再次想到那块巧克力时,我恍然大悟,还有一种可能:那块巧克力不是爸爸忍痛割爱给我的,他只是不喜欢吃巧克力这种甜腻的东西罢了。爷爷十堰的亲戚打来了电话。爷爷有三个哥哥,大哥尚在,但子孙都留在当地县里,最远的也只是去了十堰城区,和武汉的爷爷慢慢就淡了。打电话来的是爷爷大哥的长子,按辈分我要叫他大伯。大伯说,今年是爷爷离家第八年,算来算去,人活着希望已经不大。他问妈妈,其实是问爷爷唯一的后人我,要不要在祖坟里给爷爷办个衣冠冢,落叶归根。逢年过节的,老家这边也有人照应。妈妈犹豫片刻,决定遵循老人的心愿。于是她顺从提出,买碑刻字的一点支出,她代表我来承担。按照操办父亲葬礼时的行情,大约在五千块左右。大伯客气推辞了一会儿,才说,村里预备修个宗祠,祠堂牌位和祠堂后林氏墓园的位置,可以一起“供奉”,而他们已为爷爷定好一处风水极佳的位置。妈妈愣了,问他,需要自己做什么?大伯说,最好是以我的名义捐些善款,到时候还能记在祠堂前的功德碑上,也是给爷爷长脸面。妈妈答应,又问,捐多少合适。大伯说,最好捐一万。我颇有些愤愤,觉得大伯只是想从我们的口袋里多掏一些钞票走,但妈妈说算了,给爷爷花钱的机会不多了,就当是在尽孝。我又想到奶奶和父亲,他们都葬在了武汉市郊的公墓。即便是衣冠冢,爷爷应该也想和他们在一起。“死人想什么还重要吗?坟啊碑啊,都是给活人看的。”妈妈说。不久,大伯又打来电话,说祠堂即将建成,希望我作为爷爷的后人,当天到场,敬奉上爷爷的牌位,同时还有一套林氏家谱要给我,作为根系的证明。妈妈劝我顺从他们的意思,孝顺,孝顺,顺从是本。她说,就当是最后一次给爷爷做点什么。她总容易妥协,总有很多个最后一次。爷爷的故乡,在十堰市郧县一个叫五峰乡的地方,不算远,新开的汉十高铁转客车,大半天就能到。自父亲去世后,我便没来过。之前也只在过年时来了两三回,模糊记得有条小溪,碧色见底,流急。听人说,那是汉江上游。大伯让他的小女儿来接我,也就是我的堂姐。堂姐孩子快上初中了,我们互相寒暄几句,幺娘还好吗?大伯还好吗?都好都好。这以外再没有什么交谈。我已经听不懂这里的土话,她努力用普通话向我介绍,我连蒙带猜,彼此很客气地一起假装大笑。又是那条记忆里熟悉的小溪。七八岁来这里时,父亲曾划了条小船,带我到江里钓鱼。他划得又稳又快,碎金的阳光洒在江面和他身上,像个超人。再望向江面,一条小船都没有,冬天的山上很是萧瑟。远远的,我看见江对面崖上有几个石洞,那是什么?我问堂姐,堂姐哦了一声,说,是老人洞。什么是老人洞?我追问。大概是老人住进去的,我也不蛮清楚,你可以去问我爸爸,他晓得。堂姐说。我又望了一眼崖壁上的老人洞,天色晚了,洞口只剩一片黑。江水不息,清脆的翻腾声,打向耳边和岸边。我跟在堂姐身后,沿着汉水,走向大伯的家。老人洞是现在隐晦的称呼,大伯说。他将供奉在堂屋正中观音像前的酒水洒在地上,进行着古老的祭拜仪式。他又点好香,递到我手上,继续讲说,祖上叫这些洞作自死窑。自死,就是老人在里面自己死。记不清是什么朝代的事,总之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山林,穷乡僻壤,粮食都不够。年满六十的老人,大多都会被送到自死窑里去。这些窑洞多建在江边峭壁上,老人难以自行进出,都是子女将老人背上去,留下三天的口粮,离开。三天后,粮食断绝,老人逐渐饿死。送老人进洞,一般在冬春两季。等到了夏天,汉江汛期来临,水涨起来,淹没山洞,老人的遗骸和遗物都被冲走,不留痕迹,子孙也不会伤心,大伯说。我心里说不出的沉,开口只很无力地问,为什么?其实答案不必言说。为了节省生活资源,为了减轻后辈负担,为了宗族的延续,为了生生长流。原始、野蛮,不讲道理,却充满生机。他们可真舍得,老人舍得,子孙也舍得。我不知道期盼大伯给我怎样的回答,只是想到方才看到的洞穴,洞口中黑暗的空虚让我恐惧,难以喘息。我忽然想到父亲火化的那一天。殡仪馆六点开第一炉,我们四点多就从家里出发,天很黑,只有路灯雾蒙蒙的光,湿气重,脚踩在小区院子里的路上,又软又黏。爷爷走到小区院子口忽然不走了。我那时不足十岁,牵着妈妈的手,缩着脖子,听爷爷说,他不去了,都怪自己没把儿子生好。爷爷那张诊断单上的肺空洞,是不是让他想到了父亲的肺癌?我终于知道爷爷为什么离家出走了:是自责,是惩罚,是不配安享晚年的否定,是对自己父亲身份的愧疚。在爷爷心里,父亲是因他生物学上诅咒一般的缺陷而死的。尽管医生说过,过度吸烟和酗酒是父亲肺癌早发的主要原因,但爷爷非要把命运的偶然背到自己身上来,不知和谁在较劲。这好像是做爸妈的本能。大伯还在说着老人洞的故事。他说,爷爷也对这个习俗充满了兴趣。说他有次回这里,还特意爬上洞穴拍了好些照片,拿了个本子专门把照片贴上去。“你爷爷是读过书的,”大伯说,“所以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家接下来的活动,我都无心参加,只顶着一张笑脸,迎接各类问候与打量。祠堂风风火火落成,放了四挂五十万响的鞭炮,我进了香,叩了头,被拉到一旁的流水席上吃饭。穿着蓝色罩衣的邻居们前来帮伙,一天能收到一百块的报酬。大海碗装着的蒸圆子、烧甲鱼被送上来,吃不完的,有人径直倒进大红的塑料袋里,说打包带给家里不方便出来吃席的老人。真热闹啊。一片热闹中,我又想起了爷爷,这里俱是他的亲戚熟人,可真正记得他的有几个?我筋疲力尽回到武汉,又在家里到处翻找了一遍。没有大伯所说的,爷爷用来记录老人洞的本子。但是,身患顽疾的爷爷,的确是为了自我了断才离家出走的。我的内心很确凿:爷爷是去找自己的老人洞了。爸爸病了,应该是伤风。老话说吃了端午粽,才把寒衣送。贪凉,就容易得病,这病来得快,且急。我给张继做好夜宵,犒劳他学习辛苦,坐在餐厅,听到了父亲带有喘息的咳嗽声,我们都皱了皱眉。今天拆迁维稳办公室的人又来劝爸爸,开出的补偿条件比上次高了百分之十,并优先让我们选新房楼层大小。爸爸依然不退让,我的心里更加燥郁。有些道理是说不通的。爸爸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九十年代,或者更早,总之是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年纪,而我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无知、盲目、任性。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他们依然岿然不动稳如泰山,无法也无能去接受任何,新诞生的东西。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要是爸爸就这场病死掉了,多好。不愉快的记忆我愿就此勾销,他依然是圆满的父亲。房子拆迁了,我们就搬走,开启新的生活。我忍不住幻想起来,好久,意识到不妥,急忙深呼吸。张继吃着面,忽然开口说,“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的那句话?宁可死做官的老子,不可死讨饭的娘。我现在一想,觉得这句话不是在夸娘,而是在骂做官的老子,对孩子太不用心,连讨饭的都不如。”我想开口,没能发出声音来。我知道,张继脑海里想的,和我是同一件事。是的,这老房子困住的不止是我,还有张继。我得让他住上崭新的大房子,同学们才愿意同他相处。在这老院子里住了十年,他从没邀请过同学到家里来。他是在意的,我知道。我从柜子里拿了一包感冒冲剂。撕开,倒入杯子,加水,加一瓶盖药。这瓶药是从前的版本,除了喝着有些苦,大约不会有其他不适。我走进父亲房间,他正歪在床头打瞌睡,听见声音,睁开了眼。我默默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句“吃药吧”,就走了出去。半小时后我再进来,杯子已经空了。我很镇定,拿杯子去厨房洗干净。张继本来站在冰箱前找东西吃,看到我,很自觉地让出了路。我朝他笑了笑,打开了料理台的水龙头。那瓶药,剩下的倒进下水道,空瓶子和客厅的垃圾一起收拾好,下楼,丢进垃圾桶,行云流水。爸爸总说我优柔寡断,他不知道,我只有在选择时才会犹豫不决,一旦迈出第一步,就义无反顾了。有人敲门。是楼上林爷爷,带着刚熬好的鸡汤来看父亲。站在门口,我说,爸爸已经睡了,今天精神不太好。林爷爷把鸡汤递给我,又问,要不去医院看看?我的手稍微抖了一下,鸡汤从留有缝隙的保鲜盒中洒了出来,于是急忙从门口鞋架上拿纸擦拭。我叹了口气,说,自己有点担心爸爸,一天都做不好事情。林爷爷宽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行明天就去医院吧。你爸爸心脏也不好,我听收音机讲,感冒也容易有心肌炎。我也是满面愁容,说,是啊,这几天下雨,不好出门,又担心医院人多,感染什么病,一直拖到现在。早知道就……林爷爷也叹了一口气,说,没事的,你爸爸吉人自有天相。上次心脏那么严重,都化险为夷了,这次也一定能撑过去。我点头,苦笑,又说了两句,微笑目送他离开。我将鸡汤放在桌上,打开,闻了闻,莫名觉得腥。门铃又响了。还是林爷爷。他堆着笑,指着门外散乱的废纸箱,问我这些箱子还要不要,不要他想拿去卖了废品。我想起林爷爷有到处捡塑料瓶卖废品的习惯。我把纸箱递给他,又从屋子里拿了两个爸爸喝完的空酒瓶,他心满意足地离开。夜晚,父亲的咳嗽声弱了。他有时会忍不住呻吟两下,在空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我走到窗边,凝视外面的夜景,心里像夜空,高远又低沉。张继喂流浪猫的那瓶药,我没有丢。我从他柜子里找了出来,放进了我衣柜深处。但哪怕那瓶农药我拿走了,他能弄到手第一次,就能再弄到手很多次。如果,我无法阻止张继去做这件事,那么,我只能比他做得更快一步。不过也好,房子到时候可以办继承手续,我来签字拆迁,估计一个月,最多三个月。夏天,汛期来了,我们就能开始新生活了。马路上传来歌声,由远及近。是谁半夜开了车窗,大声外放着音乐。我倾耳听,是首老歌。“就让我默默地真心为你,一切在无言中。”“亲爱的,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在医院,我找同事们旁敲侧击,有没有听说过老人洞的事?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反问我什么是老人洞。我随便找了本小说的名字糊弄过去,又听见办公室的一位大姐说,白沙洲的事情,该去问白沙洲本地人。是的,我该去问张姨。我想,得等到周末,拿点水果去他们家,借口邻里惜别,顺便套话。可惜还没等我万事俱备,张姨先来找了我。张继发病了。他抱膝坐在墙角,极恐惧的样子,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道说些什么,手边是散落的药片,估计是张姨想给他喂药,他反抗,失手打翻了。别强迫他吃药,我对张姨说,他现在还算安全,没有破坏性行为,观察一下,今晚让他好好休息,再看要不要去医院。他为什么突然发病?张姨说张继在书房清东西,他们这周末就搬走,所以张姨让他清理一下不要的书。张继很听话,但清着清着就不对劲起来。我们在客厅里说着话,张继也逐渐平息。张姨扶他上床躺下,我则往书房走去,想知道是不是什么东西、什么记忆触发了他的病,之后也可以警惕。书房有些乱,没几本书,都是《知音》《家庭与健康》《特别关注》《今古传奇》一类的老杂志。我翻了翻,最新的一本,发行日期也是十年前了。一片过刊里,我看到了一个老式硬壳笔记本,被翻开了,面朝下趴着。我拿起来,这字迹我万分熟悉,是爷爷的。“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五峰乡荔湾村老人洞遗址,图片两张。”“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五峰乡杨岭村老人洞遗址,图片一张。”是大伯说的,专门研究老人洞的那本笔记。张姨走了进来,我问她,这本子哪里来的?她说不知道,很久前这本子就在书房里,她也没翻开过。我说,这是我爷爷的本子,可能落在这里了。张姨忙说,拿回去吧,我们搬家了,这些旧东西也都不准备留下。我拿着本子,又走到张继房里看了一眼。躺好的张继睁着眼,望向空气中的灰尘,或者虚空本身。我给他打了个招呼,说我走了。他瞟过来,忽然用力盯住我手上的本子,表情紧缩,变形,尖叫出声——他又恢复到方才的惊恐了。我只好迅速把本子藏到身后。又闹了半个小时,张继睡着了。我回到家中,不等洗漱,径直坐到客厅里,翻看爷爷的笔记。张继和爷爷之间,或许有过我不知道的隐秘交流。我翻开笔记,不过都是对于老人洞地址、外观、当地民俗传说的简单介绍。有一条写到老人洞中的构造:“自死窑底部内侧,有一等边三角形石孔,石孔每边宽约40厘米,深约20厘米,边缘锋利,刚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头颅。有村民说,饥寒交迫的老人受不了时,便仰面躺下,将头伸入石孔之中,向上一顶,锋利的石棱能帮助老人结束痛苦。”我有些毛骨悚然,但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什么。快十二点了,妈妈已睡熟,我走到妈妈房里,摸了摸她的枕头。靠近脸的地方,热烘烘的,我心里镇定了些。窗帘没关,冷冷的光透了进来,月光、路灯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小跑两步,拉上窗帘,不想看到漆黑的东西,也不想去思考黑夜中有什么。妈妈翻了个身,我轻脚走出房间。那本子我想收起来,最后又翻了两下。爷爷的笔记占了三分之二篇幅,最后关于武汉周边红安县古樽活埋老人的调查,只写了一小段。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塑料包装纸。是山东科机公司生产的百草枯水剂。薄如蝉翼的一条塑封纸,因时间而变得脆了,我拿起来,哗啦啦响,是围绕在农药瓶瓶身的那一圈。我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到了打包好的箱子前。入院通知单和那个农药瓶,我一并放进了装书的纸箱里。我拿出农药瓶,塑封纸和它像同一个西瓜的两瓣那样,花纹完美地贴合到了一起。连瓶身上未撕干净的一点白色的粘胶痕,都心心相印。这是一个完整的百草枯农药瓶。我坐在沙发上,深呼吸,努力梳理我一直不愿去想的信息。一开始,是张继外公感冒,久久不好,爷爷去探望他,回来说,张继外公口腔溃疡很厉害,应该去医院的。又说,好的病让人死得快,这次估计是好病。没等到去医院,张爹爹就不行了。后来,爷爷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农药瓶。他用了四五十年的农药,熟悉到无以复加,光凭一个小瓶盖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何况一整个药瓶。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那么忧伤。张爹爹不愿意老,所以死得那样惨,于是,爷爷想要体面地死,才离家出走。那他给张继这个本子和这张包装纸,是恐吓,还是威慑?不是的,爷爷是善良的,他爱读书。笔记本最后的几行,爷爷写着,进老人洞是一种开朗的生死观,是放下对生的欲望,期待子孙有更轻松的未来。他是在安慰张继,老人总是会死,老人心里也想着死。那张塑料包装纸,是宽恕,也是爷爷留在这里的眼睛,代替爷爷审视他。所以,张继是在看到这些东西后才彻底失控犯病的。他在恐惧。极度的恐惧让他精神坠入深渊。他在害怕什么?是秘密被人识破,还是认罪伏法的结果?但爷爷已经死了。我看着手上的东西,这些证据,如果还有资格被称为证据的话,根本无法证实什么。客厅的窗帘没有关,我望着窗外的黑暗,心跳加速。我想到两位老人离开的时候,想到了张爹爹的葬礼,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又走,想到梦里脸上破了一个洞的爷爷,静静躺在地上。明天是大寒。日历上写,宜嫁娶,修坟,乔迁。明天我们就要搬家了,离开这老得都要长斑的家属院,离开这生锈发腥的房子。从七年前我就盼着这天,盼着,盼着。院子里只剩七八户人,下周五是搬离的最后期限。我和张继准备搬到江对面去,那里没有认识的人,没有亲戚。虽然和爸妈两边的亲戚都没什么来往,我还是想离他们远远的。江那边,张继上班也会方便。他刚在六角亭精神病院住了两周,出院了。等开春,他病好了,还能去商场上班。林妍总说,分裂症是终身疾病,我不信。那么多治好了的人,她没看到罢了。张继就是太聪明,爱想太多,才生了病。等他再长大一点,想开了,病就好了。东西已经收拾好,家具柜子,锅碗瓢盆,我都不带走,旧的东西和旧的房子一起,被拆掉吧,我迫不及待开始新的生活。门铃响,是林妍。她递过来一个纸袋子,说刚才清东西,发现有些我爸的书、照片,落在她爷爷书房。我接过来,谢了几句,又问有没有要帮忙的,去了新家也要常见面。林妍一一答应,很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转身上楼去了。我打开纸袋,是几本蔬菜种植的书,已经过时,丢了也罢。还有一张照片,一个瓶子。照片是爸爸和林爷爷在蔬菜所门前的合影,瓶子是百草枯。是我只见过一次,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样子。张继已经睡了,我匆匆擦洗完,躺进被子里。没有泡脚,脚冷得像冰铁。我无暇去想这瓶子为何兜兜转转来到林妍手上,这不重要。我关心的,是林妍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她又如何判断出这瓶子是我家的东西?她又为什么要还给我?是威胁,还是警告?我想不通。我最后一次碰那个瓶子,是在救护车来的早晨。太阳升起来时,父亲已经冰凉。为了让他睡得更沉,我加了一些医生给我开的安眠药。半夜他呕吐时我来收拾过,但被套上依然沾染了血渍与胆汁,呕吐物的臭味与血腥在屋子里发酵,我却闻不到。开了窗,一股雨后清晨的新鲜,我换上新被套,将父亲常吃的心脏病药放在床头柜上显眼的位置,和强效感冒药放在一起。一夜未眠,我的精神依然很好。等张继醒了,再让他去打120。我知道,要救护车先来拉一条没有起伏的心电图,才能去社区医院办死亡证。解释已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重感冒,前两天一直下雨,没去医院,心脏病史,又不按时吃药,谁想得到……爸爸,你会保佑我的吧。我喃喃出声,问他。他只是沉睡。我摸了摸他的头,染了黑发后新长出的发根悉数全白。他的眼角亮晶晶的,我疑心是之前的冷汗,想给他擦掉,却越擦越多。是眼泪。我的手开始颤抖,一直不想去承认的某些情绪翻涌上来。我用袖子擦,又抽床头的纸巾,纸巾盒被碰倒,我擦拭着,深色的水渍又从他的嘴角溢出,我咬紧嘴唇,用力擦着,擦着,终于擦干了,脱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咬着衣服,无声大哭起来,脑海中再无下一步行动,只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张继醒来之前,我已整理好了一切。我打开书房的电脑查清楚,死亡后肌肉松弛,身体各个器官会不受控制。这并不是父亲的泪水,只是尸体的体液。我甚至打开了父亲的口腔,将里面的剩余的血水也擦拭干净。我知道,必须天衣无缝。只有足够冷静,才能自己掌握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天此时已经大亮,太阳照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是那么安详,宛如沉睡。爸爸,你会保佑我的。我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随后,蹲在床边,用尽全力,大声哀泣,打破了整个家属院小区,安静的清晨。就像今天夜里一样安静的清晨。我躺着,甚至听得到远处乌鸦的叫声,犀利,声嘶力竭,不久又暗哑下去了。紧接着,传来街上几个年轻男女的笑声,喝醉了酒,大声吵闹着。我忽然难受起来,一种活力与衰败同时进入了我的身体,在夜晚,在黑暗之中,觉得离死亡很近。脚依然很冷,这时,如果身边能有个冒着热气的人,该多好。相隔七年,我五十岁了,忽然就明白父亲那时想要再娶的心。性是本能,更是抵抗,是想找一位战友,彼此热烘烘的,才能熬过黑暗、呼啸、静寂,熬过死亡的恐惧。张继就在隔壁睡着,呼噜声规律。我五十岁了,他才二十八。我二十八的时候,正抱着张继去江边看牛蛙。牛蛙叫得可真大声啊,几百只,几千只灰褐色的怪物,在泥泞的江水中用力鼓起腮帮。在被食用之前,他们的绿豆眼瞪圆了,恶狠狠叫着。听丰年,蛙声一片,江水被他们甩在身后,奔流不息。他们叫得震耳欲聋,瓜哇,瓜哇,瓜哇。公交车行驶在白沙洲长江大桥上,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天气阴了,风里都是寒意,中央气象台刚刚发布寒潮蓝色预警,武汉迎来了今年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降温。昨天,我们所有的行李都被搬到了江对岸的新家里,两室两厅,很宽敞的房子,还有电梯,和家属院完全不一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回去,把昨天忘带的、走廊里的一盆花,带到新家去。走到楼下花园,我伸手摘了一朵腊梅,香得熏人。我顺手把腊梅插进花盆里,如果它能成活,爷爷是不是就能循着香味,找到我们的新家了?我胡乱想着。老人洞,我没有再找,也许让这件事过去,就是最好的答案。公汽前排坐着对母女,在讨论白沙洲建江豚自然保护区的事儿。从明年开始,长江禁渔十年,各种保护区纷至沓来。“我们为什么要保护江豚?”小女孩问妈妈,“它不能吃,也没有大熊猫可爱。”妈妈回答说因为要保护长江的生态。“生态又是什么?”小女孩追问,妈妈答不出来了。大人质问大人,结果往往是吵架。小孩质问大人,结果往往是转移话题。我以为那母亲要换个话题,或者用为母的威严压制住女孩,但她忽然又开口说,“生态就是,强壮的、弱小的,都能一块活着,好好活着。因为保护弱小是人类很高尚的地方。”那女孩好像没有听懂,我也没有。我转头望向窗外,晚高峰,桥上堵住,公交正好停在白沙洲上方。冬季,灰白的河漫滩漏了出来,几丛杂草保持顽强的绿意。现在白沙洲的面积大概是夏季涨水时的两倍大。我欣赏着江景,忽然把手紧紧扒在车窗上,悟出了什么。梅雨来临前,这里数平方米的砂石漫滩都会露出来,绿草成荫,比人还高。从前甚至有人在上面种萝卜,虽然现在早没有这个需求。而汛期来临,芳草萋萋的沙洲,一大半的面积都会被淹没。那些草、卵、虫,植物,动物,生灵,一并汇入滚滚长江之中,包括人的遗骸。白沙洲就是最好的老人洞。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扑到脸上,这才发现下雪了。前面的母女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有些愧疚,迅速把窗关上。公汽开动起来,哒哒,哒哒,夜已经降下来了。这桥刚建成时,我们全家曾一起来看大桥亮灯。啪,一道光芒洒在江面上,所有桥头灯一齐亮起,朱红的白沙洲大桥殷殷发光。我们都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爷爷的表情。我又想起爷爷曾经抄下的那句童谣:“月牙弯弯,小河缓缓。把老房子拆了吧,把枯棉花枝子烧了吧,把人种在土里,等他们发芽。”—
2022年8月20日
其他

在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你愿意吗 | 诗人(下)

张语彤的疗养院被人盯上了。有人说,她的技术看似充满关怀,实则是把人变成活死人。那么……是这样吗?在技术的世界里,一切是否只有技术的解答?“云端”的世界里,一样有着婚姻(出轨)、亲情(反目)、死亡(安乐死)……技术能否解决这些伦理性的难题?请继续观看——周末浸泡在泪水里,她因悲痛和多梦而起皱。似乎随着那个人的离开,一部分的她自己也在飞速地枯萎老去。人生的来龙去脉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过,像一部末流的文艺片。第一个镜头定格在深夜的莹白屏幕上,忽然,弹出红心般的消息通知。然后故事逐渐展开:暧昧,暧昧中的自伤,在电话里确认彼此的心意,她为见面而下单唇膏和裙装。再然后,是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串联着酒店的房号与不同城市的风景。这是影片前半部分的明线。暗线则是双方原配与日俱增的怀疑,像乐句行进时藏身在鼓点中的低音贝斯,像半夜摸黑倒水时看到的电视待机信号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偶然闪现,但依然带有不可忽视的警告意味,只是她总是一再将其忽略。她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结束的。他在最后还试图维持彼此的体面,把她送到机场,还围着那条她买的深灰色围巾。“对不起。”他说。她可怜自己。她好像一直在承受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这痛苦也让她有隐秘的自得。她的生活如同一片永夜,只不过那广大的、无情的黑暗边缘,偶尔会被小小的火花点亮。当他选择了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她的时候,她一度认定这火花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蜃影。她否认那些温存过的日夜,如同否认一部分的自己。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这一切是真的了。那些爱意真切地存在,而她也确实曾被照亮。他在死前还想着我。她一边流泪,一边感到满足。需要写点什么来纪念这一刻,黄钰想着。在情感的重压下,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最终才在露台的铸铁桌边坐下,倾听着毛边纸在风中翻卷的声响。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首诗,想起那些匆匆忙忙录下的短句。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狂喜击中,又是如何任由诗兴在脉搏里奔流,直到门铃声把它们全部击碎。毫无疑问,她写了一首好诗。她抿着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慢慢把最上面那张毛边纸从玻璃镇纸下面抽了出来,仿佛有谁正在远处观看一般——在这一刻,她再度进入了电影式的想象里。从容要好过狂喜。她拖延着,凝神望着桂花树的阴影,好像除了此刻的夕光,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在她心中放映的那个大银幕里,女主角的忧郁已经够饱满了,她才缓缓低下头。一个在黄昏中哀叹,被爱也被辜负,但终于与过去握手言和的女性形象——她对此很满意。这个时代的毛边纸和她小时候在书法课上使用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分别,同样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边缘不整齐地裁开,流苏般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纸面上,红色细线的米字格蛛丝一样网着那些用圆珠笔写下的蝇头小楷:她写得确实太急了,有几句部分地重叠,以至于难以辨认。黄钰抽出一张新纸,又点了墨,半靠辨认,半凭着记忆,把诗誊了一遍。她注视着纸面。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或近或远的所有事物,都将很快地消逝。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水面落下了,但没有任何谜底升起。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这是一首好诗吗?突然间,她充满了怀疑。第二段难道不是对某个美国早逝女诗人的拙劣模仿?第三段和第四段不知怎么地,也能看出某些俄国诗人的痕迹。第五段也许可以是警句,但缺乏足够的铺垫。她到底是在用谁的嘴讲话?她的写作和云端作诗软件有本质区别吗?生物脑的联想和拼凑,一定就优于电子脑吗?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表达了什么吗?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力求提供一种感觉。可和她这六十年来庞大而抽象的经验相比,它不值一提。在她的想象里,自己的诗应当更加丰富,应当满溢着宗教般的悲剧性,若非如此,她就不能以受难圣女的姿态将这整个人生回顾。黄钰把两张纸都团在手里,用力揉皱。她又哭了。这段哭泣不能进入成片,只能和堆肥桶里的废稿一样,成为不被任何人所知的幕后花絮。她必须写出真正的诗。午餐会后,客人们由岳颖带着到西楼去参观住院区。赵贝思本想跟过去,张语彤却抢先一步表示她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商量,等客人们走完这一圈再来作陪。赵贝思立刻摆上满脸抱歉的微笑,脑机频道里却在和张语彤密密地说小话:“什么事要商量啊?你还真放心让岳颖带着去?”张语彤说:“磨炼磨炼她,要不以后我们哪里忙得过来。”又说:“西楼好多护士都是住院家属,有他们看着不会怎么样的。”她们回了办公室。张语彤看起来确实疲倦极了,一进门就直奔长沙发,闭着眼仰面倒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猛地弹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赵贝思转了一圈找杯子,见她要躺不躺的样子,忍不住说话:“你闭着眼睛也可以处理工作,要不还是躺下吧。”张语彤双眼发直地喃喃:“没事,处理完这个我就先离线。”“要不我帮你跟进?你先眯一会儿。”“有个过世的病人家属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用。我就是云端行政大厅再催一遍。病人的记忆体只能留48小时。”“你是真的太累了,讲话都一股史蒂芬的机翻味。”“哈哈。”张语彤横在沙发上。焦糖衬衫,黑色一步裙,两只苍白的手堆在卷翘的乱发边上,身下是青灰色的沙发布面,远远望去,像一截搁浅的浮木。赵贝思喝了水,轻轻掩门出去——外面是一条半开放式的长走廊,露天的一侧面向中庭绿地。她靠着栏杆远眺了一会儿,正好看见岳颖带着参观团的客人们经过边上的风雨廊,于是朝他们挥了挥手。手还没放下,赵贝思自己倒先想起,理论上她这时候还有事在身,于是打过招呼就往后退,回到张语彤房门前。她往两侧看去:右边是法务办公室,连接着财务和人事部共用的小平层,再走过去一点就是电梯间了;左边以院长办公室为起点,则依次是秘书室、小型会议室、空中花园。秘书室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家具,因为张语彤打算把它改造成赵贝思专用的房间——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在法务办公室里占上一张桌子就足矣。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加高了的天花板很满意。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倒了自流平。窗户做成了微微朝上倾斜的样式,阁楼般的式样,还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捕获阳光。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设计,加个料理岛台再搬张沙发,就可以随时变成住家。在张语彤把这座大楼买下来改建之前,这里曾经是档案室。赵贝思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把那种柜子通天的逼仄空间和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地方联系起来。她也感到有些累了。困意像碳酸饮料里的气体,慢慢地升到胸口,但只是叹气,不足以将它抚平。于是她连上院里的中央智脑,命令它把窗户打开。几乎是在念头流转的瞬间,冰一般的钢化玻璃板沉重地向上抬起,平稳地滑入内轨;与此同时,秋天午后干燥的风迅猛地穿过窗口,在四壁间碰撞着,最后呼啸着挤出门去。这里离地并不很远,差不多只有老式公寓楼四层楼的高度。如果楼下环绕的绿化带不是草坪而是乔木林的话,应该正好与树冠层齐平。前几天张语彤才和她说过,打算和园区单位协商,绕着疗养院种一排树,首选鹅掌楸、梧桐和玉兰。她不明说,但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赵贝思踮起脚,肩以上探出窗外,然后往张语彤办公室的方向看:在那扇窗户正下方,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发黑的浅坑,环绕着熏黄的水滴型烟迹。她用脑机在视网膜信号上加了一层辅助线测距,然后顺着算出来的轨迹分布往下找。果然,在刚刚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她找到了燃烧瓶残片落下的位置,一大团不详的、古怪的阴影。赵贝思感到不安。不自觉地,她的身体重心往后倾斜,马上就要把一只脚往后撤,开启转身的一系列动作。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有几个白衣人正从路口的一辆轻型厢车上下来,越过园区道路,向正门接近。隔得太远了,她无法做图像识别,无法推断他们的身份,但从厢车后半部特有的笨重外形上,她可以肯定,车上装备了专门的云端信号断路器。能拿到这类仪器持有资质的机构,说实话也就那么几家——比如云管协。她冲出门,要去叫醒张语彤。耳边,岳颖的声音也同时尖锐地响起:“贝思姐你在吗?院长离线,我找不到她。出大事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来了,会不会是园区和他们说了什么啊!”赵贝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带上史蒂芬拖一会儿,我马上和语彤下去。”张语彤背着手,在走廊尽头的方形空地上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检查电梯到哪里了。赵贝思站在一边,见她这样,自己也要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语彤,你头发太乱了,理一理。”电梯开了,张语彤一边按着乱翘的头发一边冲进去,赵贝思紧随其后。中央智脑已经设定好目标楼层,几乎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电梯厢就开始下降。金属制成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微不可察的电流声盘旋在她们头顶。赵贝思还在整理思路,张语彤突然说:“其实,报道发出来那天,我就有种感觉。”“什么感觉?”“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感觉,像是走在钢丝上。”赵贝思刚想开口安慰,燃烧瓶的阴影在她眼前一晃,迫使她咽下了已经浮到嘴边的话语。张语彤深吸一口气,看样子已经恢复了冷静。她们共同感受着电梯的下行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止。“但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掉下去,”张语彤笑了笑,“贝思,做好心理准备。”门开了,下午的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吞吃着她们的眼睛。有一群人站在导诊台那里,泾渭分明的两派:岳颖、史蒂芬和他带领的整个参观团、若干住院护士,靠近西楼的一侧扇形地散开,看起来十分紧张;在他们对面,三个穿着白衣制服的人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性,正是云管协的不速之客。两边僵持着。突然,那位短发女性转过头来,向后搜寻着什么,大概是岳颖告诉她,人已经到了。隔着半个接待大厅,张语彤向她微微点头致意。赵贝思则落后一步,在视觉捕捉的画面中将对方的面容放大:这是一张疏于保养的中年女性的脸,但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法令纹像峡谷一样,深深地将她的口鼻框在一起;颧骨很高,因为消瘦而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两道半永久的平眉压在眼睛上方,不显得柔媚,反而透出冷峻。她向张语彤伸出手寒暄的时候,脸上这些纵横的线条,石刻一般纹丝不动。“您好。李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安全监管司。”张语彤愣了一下,但依然若无其事地上前回握:“您好,李司长。我是张语彤,云梦疗养院的院长。”“和报道里一样,年轻有为。”李兰抽回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不是司长,只是分管的一个队长。叫我李兰就可以。还希望张院长说服他们,配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人群骚动起来,张语彤看了一眼岳颖和护士们的表情,决定站到她们那一侧去。她做出思索的样子,慢慢地绕了半圈,站定后才说话:“能不能请您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们接到有人举报云梦疗养院恶意吸纳病人入院,需要核查。”赵贝思的心往下一沉。过来的路上,她设想过几种应对方法,但都建立在“参观团访客流程异常”被发现的前提下,没想到白衣的官员们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控。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参观团的客人们也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她偷偷去瞥站在中心的那两人的神情:和她一样,张语彤看起来也有些意外,好在这个反应落在现在的情境下倒算也合理;李兰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读不出扑克脸后面的心理活动,但至少没对众人的反应起疑心——那么,应该尽快切入正题,在他们注意到参观团的人数和之前的访客申请不符之前。很显然,张语彤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多余的感叹或者解释,她直接展开了询问。“请问事主是?”“匿名举报,举报人身份云端自动加密。”“那请问举报人有没有提供什么证据?”“这个我们无可奉告。”张语彤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杆插进沙地的标枪,她的肩不自然地向后绷着。赵贝思再度环顾众人:几个住院护士神色一变,竟然像是知情的样子。她又碰了碰岳颖的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赵贝思在内部频道里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岳颖说:“前两天,有个男的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吵大闹,想阻挠他母亲住进来,说什么我们图老人的积蓄。张院长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把人送走了。”“以前有过这种事吗?”“被报道以前没有,因为都是病人家属小圈子里互相介绍嘛。被报道以后,偶尔就会有这种人。”“那也不一定是那个男的?”“是啦。但是不是他有区别吗?”赵贝思忍住叹气的冲动,抬起头来继续跟随张语彤和李兰的谈话。张语彤看起来还算镇定。要不是赵贝思见过她在电梯等候区前焦虑的样子,甚至会觉得她此刻称得上从容。然而,李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松动,也没有怒气,花岗岩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们可以配合。”张语彤没有直接回答。她有自己的疑问。“云梦的入院病人都是在云端行政大厅提交的申请。一式三份。病人家属一份,云管协一份,最后确定入院了,才会给到我们一份。”“据我了解,是这样没错。”“提交申请后,病人是否符合入院资质,这个也是由云管协审核的。我说得对吗?”“对。”“也就是说,我们云梦疗养院直到接受贵协审核并分配过来的病人之前,和他们是没有任何事前接触的。”张语彤说得很慢,一种言语上的图穷匕见:“那么,我的问题是,在这个前提下,‘恶意吸纳病人入院’这个指控如何成立?”只有一个瞬间,赵贝思觉得李兰笑了一下,好像她早已预料到张语彤会这么设问,而这对她所坚持的合理性而言,甚至无法构成一种质疑。她言简意赅地说:“张院长,你在个人采访里对云梦疗养院大作宣传。”“当初通过你的立项,协会内部是有争议的。最终能通过,主要是上峰研究决定,将云梦技术作为一种社会救济的补充方式。我个人一开始就是反对的。”她的语调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愉快,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自以为机敏的恶意。赵贝思咀嚼着这一幕,觉得它很熟悉,但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要到这一天结束,疲惫地坐在张语彤的副驾驶上回酒店时,她才会把这种观察和中学时代的一类人联系在一起——每个班级都不缺这样的人,他们热忱而积极,时刻提醒着周围的同学遵守纪律,当身边的人不幸触犯了班主任的权威而受罚时,他们就会露出这种混合着愉快和惋惜的表情。“但是,你却没有抵抗住名利的诱惑。”她意味深长地停顿,见张语彤沉着脸一言不发,才继续往下说,这一次的话锋看似对准了站在一边的史蒂芬,实则还是在敲打着疗养院众人的神经:“这边这些外国友人,据说是来交流经验的。什么闭锁综合征协会?是不是?我倒是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上周我看到的申请是四个人,现在人数却好像多了一些?要是没有突然来这一趟,张院长不知道还瞒着我们做多少事情?”史蒂芬看了一眼赵贝思和张语彤,见她们脸色都不太好,终于理解了情况。他审慎地说:“有几个人是来参观其他公司的,对张院长的工作很感兴趣,顺便组队过来一起看看。”“对张院长的研究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别的目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我回去会提议对张院长开展的国际交流多加关注。”“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闭锁综合征病人的福利。”伊琳娜往前一步,也加入了谈话,但李兰甚至不曾将目光移向她那里,只是抓住其中某个字眼,自顾自往下说。“病人的福利?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是让病人破罐子破摔哇。”“现在是云端时代了。”看得出,她为了发表这番高论准备了很久,以至于一扫方才的冷峻,整个人亢奋起来:“只要连上脑机闭上眼睛,瘫痪的人在云端世界里也是行动自如的。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也能给社会做出贡献——”“但你不能要求他们这么做。”像在急流里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礁石,张语彤突然插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很轻。李兰不为所动:“这种所谓的人道主义,我看就是在惯着他们。写《潜水钟与蝴蝶》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要是活在现在,接受了云梦技术,他能写那本书出来?你们闭锁综合征协会还能存在?”史蒂芬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终于明确表达了不满:“无论如何,他有权利选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选项。”“老祖宗的话,人定胜天。外国人可能不理解。”李兰又恢复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该说的我都说了。张院长,咱们没有必要这样,我也是出于好的愿望,希望咱们的病人学会和疾病斗争。例行检查而已,你让一步,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要是真的没搞恶意宣传,我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说是吗?”赵贝思担忧地看向张语彤,说实话,她也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剑拔弩张。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问,住院护士那里有人高声叫起来:“你要查,你为什么非让我们把病人从梦里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临时唤醒对他们的神经功能有多大的损伤?”李兰回得轻轻巧巧:“执行公务需要问话。后续你们可以去云端大厅提起行政复议。”她微笑着望着张语彤,一股十拿九稳的神色。而从刚刚起,张语彤不是缄口不言,就是惜字如金,看起来也是山穷水尽。赵贝思切回意识流检查了一遍收信箱,到接待大厅之前,她已经通过私人关系问了一圈,但所有放出去的人脉都仍处于打听和确认的阶段。她终于觉得这事可能挡不住了,整个人都快要发起抖来。张语彤突然说:“李兰队长,您母亲是不是叫黄钰?”李兰愣住了,怀疑中带着一丝防备,最终呈现为她嘴角的一抹冷笑:“对。但我们不来往很久了,你想说什么?”张语彤平静地说:“今天凌晨3点56分,您母亲黄钰女士在我院过世,生前签署了记忆体继承转交子女的协议。我从早上开始就想请您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无法取得联系。”“恐怕我那时候在内部会议上。”李兰话里带刺,看不出一丝悲痛:“怎么了?我那个妈,自私地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能妨碍我执行公务?”强烈的阻抗。来自于对母亲的嫉妒,赵贝思心想。无须内部频道的帮助,她就知道张语彤也在想一样的事情。张语彤上前一步:“也不能这么说。不过,由于您是病人家属,我们要求执行公务回避。就在刚才,云管协已经批复这个申诉了——整个申诉过程在云端上公开可查,所有人都看得到。”她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您现在无权对我院进行检查。”承受了那次情感的重击之后,她开始变得虚弱。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到客厅。随之而来的是低烧。温度随着太阳的西移一路攀升,到傍晚已经涨到了三十八点五度,仿佛夕阳抻长的不单单是树木的阴影,还有她手里的水银柱。做饭是更加不可能了。她拜托社区联系了一台闲置的家政机器人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机器人内置的口味设定还是上一个主人的,做出来的饭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她没有更多的力气重新调整,只好每次都要求青菜、煎蛋和白粥。坐在餐桌边上,在一盏孤灯下强支病体,慢慢地吞咽相同的食物。好几次,她都想哭。医生看过了。护士带着她在各种仪器之间了折腾一圈,但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她本以为是肺结核,可胸片排除了这个可能。最后,医生只嘱咐她在家休养,烧得厉害就吃一粒退烧药。“可能是心因性的,阿姨你可以约一个心理门诊。”她觉得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怜悯,不由自主坐得端正了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不碍事的,我自己调节。”黄钰抬起手收拢了一下耳边的散发。那不存在的镜头定格在她故作坚强的侧脸。然而,一回到家,孤独和不安就又从四壁里渗透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和孩子打视频,说自己病了,却听到了孙女骨折住院的消息。于是,他们回国看她的行程只能往后拖。女儿听说体检没什么问题,转而劝她放宽心一些:“妈,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要多尝试新鲜事物,不是说老了要自己拍部纪录片吗?”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无论说想做什么,孩子都会鼓励并且支持她的年纪了。她现在不想拍纪录片了。她想写诗——哪怕一首也好——记住我,看看我。家政机器人出门去补充食材了。一百平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动静,再次变得无声无息。黄钰吃了药,坐在露台的风里,等待高烧自己消退。她意识到自己又在注视着这一切。金红的斜射的光,下午四五点时分的空气,青蓝和橘白交织的天幕。这一切是如此平常又壮丽,以至于仿佛有一个听不见的乐章在天地间啜泣一般地奏响——这一切一定有着某种隐含的意义,某种只有她能够解读的意义。会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人”。总是被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所触动,然后被驱使,这就是人。朦胧的情感,朦胧的目的,朦胧的答案。天上飘过的云朵,要把它比作牛比作马;看见柳絮纷飞,忍不住伸手去抓;日子过得不好了,总要分析一个原因,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最最平凡的人,也会被激情驱使,幻想着自己因为参与崇高的事业而变得伟大。好像不这么做,就无法从万事万物中辨认出自己似的。黄钰知道,说到底,她也一样。晨昏线在不远处的大地上飞速扫过,很快,暮色就将命运般地在她头顶降临。桂花树的阴影是挂在睫毛边缘的冰,星星像平底锅上洒满的盐。这一生过得漫长,但也到了长日将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句子,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她所体会到的这一切呢?毛边纸在风里猎猎地翻卷着。银幕上苍白的人偶,咯出一口深红的血。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2022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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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体验新型安乐死 | 诗人(上)

欢迎回到云端世界。科技新闻说,人工智能已能与人类对话,那么,作者陆鸣笔下这个世界,也并非遥不可及。“脑机”被广泛植入,人脑被极限开发,人与人之间的连接,飘在云端。但是,依然有人在意。在意我们是否能在世界留下什么?在意是否曾被毫无保留地爱过。那一点在意,竟成为在这个轻盈世界里、不合时宜的沉重——这沉重让我们感觉,我们仍然脚踏在大地。在上一篇里,为了实现朋友陈茉的愿望,张语彤将自己开发“清明梦”技术所获得的期权售出,建立了一座疗养院,让那些使用维生仓的失能人士,能够生活在自己想要的梦里。她的这项出于善意的举动,又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在这一篇《诗人》里,我们会看到来自社会各方对张语彤的诘问,其中有误会、纠纷……和阴谋。“不论是在自然中,还是在文明社会里,我们对存在(Sein)都束手无策。”张语彤刚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面坐下,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疗养院内部频道的声音就在脑内突然响起。“张老师,”她听出来这是岳颖,今天的值班医生,“刚刚园区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一个家属要进来。我看了,没有预约,不过他母亲是下周要转过来的病人。怎么办比较好啊?”“没事。该登记的都登记了就可以进来,不过记得让他们安检注意一下。”“好,那大概得半个小时以后到咱们这里。约谈话室吗?”“今天事情挺多的,要不让他直接来我办公室吧。我准备一下。”“好的。”张语彤惦记着刚刚看到的只言片语,随手拿了一张便签匆匆夹进书里,在桌前站起身来——已经是云端时代了,大部分人不再使用书桌,脑中植入的纳米机械可以让他们方便地使用视网膜投影或者进入虚拟世界,在心像空间里线上办公是绝对的主流。但她依然更习惯在一张确实存在的桌子面前沉思默想,仿佛只有在不使用脑机的时候,独处才成为可能。蓝色的便签夹在书里,露出小小的三角尖,像一小片湖水里倒映的月亮;书页上“存在”的字眼如同烙进了视网膜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站在自动饮料柜边,等待智脑的打印阵列冲泡一杯绿茶。在她对面,全像设备在墙上投下一整面合作机构标识,其中既有长久的朋友,也有曾经的对手。她所创造的“云梦”和她所立身的这所疗养院,从发展阶段来看,不过是学步阶段的新生儿,得到商界和学界的瞩目,完全是机缘巧合。可即便是这机遇,也极大地改善了她和疗养院的处境:一个月前,那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符号,如今却要根据各个机构的影响力谨慎地排序。茶水嗡地一声注入纸杯,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也被重重推开。张语彤拿了水,放在会客区的矮桌上,自己也顺势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侧对着来客。这还是赵贝思的建议——她们都曾在云腾科技任职,又是心理学系的大学同学。这位伶俐的前市场部主管说,张语彤想做的新事业,近乎于一种临终关怀,各种误会乃至纠纷都不会少,那么,最好在会客区下点工夫,比如按照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惯例来和家属谈话。“面对面坐不行,阻抗会很重。”她在设计师提供的云端样板房里转了一圈,苦口婆心。张语彤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想开玩笑:“那要不要给家属安排弗洛依德式的自由联想?”“你要搞咨询当副业我干嘛拦你。”最后当然还是按照赵贝思的建议改了一轮:会客区谈话座位视线齐平,呈直角夹角,既有视线交流,也避免过强的审查感。张语彤也逐渐习惯了在和访客谈话的时候,稍稍使用一些技巧——比如现在。男人自落座起就握着纸杯沉默不语。张语彤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他第一次抬起眼。张语彤向前微微倾身:“我很希望能够帮到您和您母亲,但前提是您愿意和我沟通。”她迎着男人的视线,鼓励地笑了笑:“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聊。当然,如果您觉得不说话比较能够整理思路的话,也没关系。”“下这种决定是很难的。我自己也有体会。”这是真话。他的眼睛又落下去了,声音却从喉头升起,连带着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张语彤拿过边桌上的笔记本和资料夹,正好赶上他说完第一句话。他说:“我妈中风偏瘫,看了医生您的那个报道,说什么也要让我们把她转到这里。”“是。我看了她提交的申请资料。确实各方面来说是符合我们的入院标准的。”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早知道就不给她安什么脑机!原本是担心她躺在床上太闷,没想到自己就填了那个申请。非要来非要来,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张语彤适时地打断他:“那您来我们这里是打算?”“也没有别的,我看你们也是一个正经单位,希望能够站在我们普通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下,把她的申请驳回。”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作出考虑的样子,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喊警卫吗?应该还不至于。喊法务吗?她们倒是就在边上的房间里,但其实也没有法律上的纠纷。这房间里装了摄像头,老人云端上递送的资料也是合规的,没有程序上的风险。那么,大不了就是被骂得难听点,反正她也习惯了。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兜兜转转这些年,她现在做的事情,倒也和最早在云底系统干的客服工作没什么区别。“您母亲有没有和您说过,为什么想转到我们这里来?”“没有,我不想和她谈这个。”“您应该知道您母亲虽然半身不遂,但是意志清醒。从她的测评资料来看,觉知能力甚至通过了现行意识分级的最高要求。我院的标准是接收一切患有严重身心障碍,但大脑功能基本完整的病人……”“你想说什么?”他朝她扬起了下巴。张语彤不着痕迹地往外侧了侧身子,这样,如果爆发更激烈的冲突,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站起来往门外跑。念头流转,她用脑机给隔壁的几个姑娘同步了这里的听觉通道,如果听见大的响动,她们会第一时间过来。“我想说的是,现在云端时代了,按照现行意识层面民事法律法规的认定,您母亲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有权根据其自由意志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即便您是她的直系亲属,也无权干涉她的决定——”她看到他面部的咬肌在抽动,也感觉到自己的背绷得像一张弓。即便如此,她依然完整地说完了这段话:“——更不要说我们了。”“你们不就是图钱?图老人的积蓄?”她没有移开视线:“如果您看了那篇报道,就会知道我们是具有科研资质的非盈利机构,主要接受高校和企业基金会的资助。”“那你们就是骗人进来做实验,做小白鼠!”张语彤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同时强迫自己把捏紧的拳头松开。用行话来说,来访者发生了严重的阻抗,而她应该了解和觉察自己的反移情。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她永远得是那个保持冷静的人。“不管您怎么看待我院,按照云端行政中心和资助机构的规定,在院内还有空位的情况下,我们是无权拒绝符合条件的病人入住的。”“说句不好听的,您就算现在把我绑出去,把我杀了,也不可能阻止您母亲入院。”男人涨红的脸慢慢褪了颜色,张语彤找到了节奏,也放缓了语调:“我觉得您还是需要和您母亲再好好谈谈。这个事情,我和您诚心说吧,真的是她说了算。”男人又没了声响,只是缓缓地向后倒。张语彤皮上揪着一丝快要维持不住的微笑,正准备送客,却听到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起来。“偏瘫了以后,我和我老婆从来没嫌弃过她,也没有请护工。端屎端尿都是我们自己伺候。”他抱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张语彤说话:“不就图还能和她说说话,在跟前尽尽孝吗?”“你说,她怎么就非要把我们抛开?”张语彤脑机的内部频道里,法务办公室里旁听的小姑娘们炸开了锅:“瞧这话说的,就差要他老娘感恩戴德了吧。”张语彤不自觉偏了偏头,一串文字夹在意识流里传了过去:“别这样。他这也算人之常情。”“张老师你发现没有,咱们入院的病人里面,家属只要是女儿的,都支持自己妈妈的决定,都是什么‘你为自己活一次挺好的’,儿子嘛基本都要闹一闹。”“试以俄狄浦斯情结分析该案例。”姑娘们说话间夹杂了岳颖的声音,估计是过来看看情况的:“我还以为他真有啥急事呢,原来是唬我们。”“我来我来!他这里是对咱们张医生投射了自己对母亲的愤怒。他认为母亲抛弃了自己……”张语彤把内部频道掐了,意识流重回雪原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绪在其中辗转。她比谁都清楚,进入云梦后,脑内的纳米机械将接管所有的外部感觉通道,病人相当于完全活在意识世界里。就算有人来探视,也只能看到一张平静而安详的睡脸。除非发生特殊情况,他们会一直在这没有痛苦的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但对亲属而言,入舱时,即便全身瘫痪,好歹是个活人,出舱时,他们得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有的人会签署事前协议,约定死后的记忆体转交亲友保管,也算留个念想;但大部分的人宁愿将自己的大脑和记忆体用作科研捐赠,也不愿让身边的人看上哪怕一眼。她不能对此做出任何价值判断。科学的发展是遍历性的,她只是被概率论的骰子砸中的一位幸运儿。而人类,一向将个人意志——将头盖骨下面这个器官创造出的精神世界——视作不容侵犯的领地。因为最为禁忌的爱欲和最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存放在这里;也因为贯穿整个文明的格言之一是“身体即便不自由,心灵也是自由的”。在云腾科技,她孵化了清明梦技术,在它的基础上,又催生了云梦。她架起了一条信息技术和个体幻想世界之间的桥梁。人类终于可以在自己创造出的梦境世界里漫游了,但依然拒绝邀请别人一窥自己真实的心灵,因为他们早就明白,一旦知道别处会投来他者的视线,任何人都无法真正为自己而活。张语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是“清明梦”和“云梦”的创造者,却在最近才感到自己难以驯服人们向它们投射的能量,只好向哲学寻求解答。房间里安静极了。男人保持着仰面的姿势,一直没再说话。她这才注意到他捂着脸,指缝中隐约有些泪光。张语彤把纸巾盒往他那里推了推:“您现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个事情吧,它确实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生离死别了。”但您得想想什么才是您母亲想要的。这话停在她的舌尖,悬而未决地,像一颗来不及下坠就开始凝固的蜡滴。她知道这是正确的劝告,但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够承受——可承受不了又如何呢?在那里,在她的桌面上压着的,是另一个女人沉甸甸的意志。张语彤清了一下喉咙:“还是不要吵架,问问您母亲的真实想法。移交手续应该是后天就启动了……”男人放下了手,麻木地向她看过来。她又拾起了最开始那种职业性的鼓励语调。“希望您不要留下遗憾。”黄钰提了满手的菜,腋下还夹着一个快递,从电梯间摇摇晃晃地一路蹭到家门口,几乎精疲力尽。猫在门口哀哀地叫唤,绕着她的腿打转。她这才想起很久没给自动喂食器加过粮了,估计让它饿了一天。等到安抚好猫,收拾完采购的东西,天也黑了。说来奇怪,活了六十几年,对大部分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唯独这季节的黄昏时分,窗外那渐渐降下的暮色,她却像总也看不腻似的,在厨房的窗前,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这个月是她生日,但孩子在国外刚搬了家,还需时间安顿,下个月才会回来——其实不回来也行——她本想这么表示,但终究没这么说,怕他们真的不再坚持。独居的感觉虽然好,但要是时间太久了,她的自我仿佛就快要和这间三十年的旧公寓融为一体似的,一同在傍晚的风里摇摇欲坠。“你要学会找点事情做呀。”当年,她是这么劝父母的,五十岁左右的时候,也试图这么劝自己。只是道理归道理。年纪大了以后,能做的事情本来就是越来越少的。露台的一侧是洗衣机,上方悬挂着电动晾衣杆。另一侧被黄钰改造成了小片绿地,有水泥砖砌成的花坛,里头种了一棵桂花树。花坛边上放着一把竹椅,竹椅对面摆着铸铁桌。铸铁桌磨砂玻璃的桌面上,则摊着一叠毛边纸,正在风里猎猎地卷着。黄钰在椅子上坐下,只往那里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但她知道,纸面的上半部分,是歪歪扭扭地抄了一半的经;下半部分的米字格里,则填满了破碎的句子。破碎的,笨拙的,矫揉造作的句子。她本以为,只要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自己就可以坐下来,严肃地、决绝地、以一个老去的女人那种特有的优雅写作。但事实却是,她写出来的东西,全是不必要的自我安慰和不光彩的东拼西凑。只消再看一眼,连这叠纸都有可能被她撕碎、揉皱、一股脑地扔进堆肥桶里,就像她前几天处理掉的那一柜子日记本一样。一直以来,她都试图抓住命运的主线。年轻的时候,家中变故高考失利。读完大专,她自费读了预科,又修了本科函授的课程。学历将她导向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为媒人提供了谈资,很快,她便经由介绍结了婚,婚后一年就有了女儿。孩子牙牙学语,丈夫踏实且随和,她看似拥有了曾经计划要拥有的一切,却总感到精神苦闷。而苦闷的尽头,是一些背地写下的随笔。最终,它们都被她发到了自己的博客里。那些文章,不能说写得有多好,可有一个ID,经常会出现在评论区里——赞美她的文字,表达自己的触动,说他是她的读者,还说他是她的粉丝。很快,她就和那个人见了一面。再然后,这一切就演变为了一种间歇而秘密的定期旅行。有时候,是她借着出差的机会去见他;有时候,是他带着自己的家庭到这个城市来旅游;更多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一个两点之间的中间位置,并至少一起度过一个夜晚。该怎么描述那段日子呢?或许纷乱的痛苦和盲目的激情兼而有之。而她唯独无法否认的是,当时,她感觉幸福。这都是她应得的。不论是那些不真切的幸福,还是那些接踵而至的背叛和控诉,都是她应得的。等她回过神来,人生的计数器悄然增至四十。丈夫离她而去,情人回归家庭,孩子只有每年暑假能来和她住一个月,而青春自然永远是时间的盟友。从中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里,冉冉升起的苍白的希望,只剩下写作;而她如果要给这满纸荒唐的一辈子,附着某种可升华的意义,也只剩下写作。她又将目光瞥向那叠毛边纸。那纸依然在风里猎猎地卷着。黄钰站起来,抽掉最上层写了字的那几张,揉成团,丢到露台的堆肥桶里。她往砚台里倒了墨汁,又返身去接了一些水,然后慢慢润湿了笔尖。永远都会是这样。先抄经,先平静下来。再尝试着写。心无杂念地写。不过,换一种更好入手的体裁怎么样?她暗自思忖。散文,随笔,小说……这些都不适合她。写诗怎么样?“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只要她还有这满溢的痛苦,只要她放任自己被创作的冲动支配,她就一定能写出一点东西来。黄钰抬起了笔。赵贝思躺在光能车的后排闭目养神。十分钟前,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云端世界,在线上会议室结束了本月的工作简报。现在,她依靠触觉来取回对现实的感知:完全放倒的座位靠背使用了她不熟悉的重组纤维,触感皮革般冰凉,但又有布面的干爽;记忆枕恰到好处地承托着她的头颈,里头的填充物有极佳的减震功能,她几乎感觉不到车体在行进;空气里漂浮着一些使用了光学隐形的纳米机械,在车内的狭小空间里,它们偶尔会飞得离她过近,在脸上带来一种类似于沾上猫毛的异样感,但全靠它们中转信号,人们的意识才可以通过脑机随时随地连接云端的虚拟世界。植入式脑机系统是过去二十年最耀眼的科技进步,但很少有人能发觉它和材料科学密切的亲缘关系。有了纳米机械,才有了对微观尺度结构和精度的控制力,也才开发出了无创深入人脑、拓展思维能力的可能。赵贝思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躺在前排的林亦洋,正好看见他直起身来,与此同时,方才还平摊着的椅子,立刻顺从地调整到贴合他坐姿的形态。是系统跟随了脑机监测的运动皮层指令?还是皮肤衣里内置了肌肉束电信号的感应器?无论如何,这辆车的主人已经充分展示了他的财富积累和技术趣味。赵贝思一边想着,一边也坐起身来,她知道这趟顺风车差不多要到终点了。林亦洋回头看她:“你再休息会儿。我呢就是总是放心不下自动驾驶,老想摆弄一下。”赵贝思说:“没事,我躺得快睡着了,正好聊聊天。”林亦洋是云腾科技最主要的供应商之一。赵贝思来找他,主要是为了对接公司年终庆典的合作事项。事情办完了,顺便来看看张语彤——云梦疗养院和亦洋纳米的研发部刚好在同一个科技园区里,三个人也互相认识。林亦洋还买了园区的股份,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投资方,之前张语彤申请入驻时没走什么弯路,全是靠他从中打点。不过,今天他只是顺路送赵贝思过来,把人放下就要从边上的快速线去机场,看来并没有什么叙旧的时间。赵贝思正在心里可惜,就听到他在前面唤醒了光屏。蓝白色的光线交织,很快形成了一面悬浮在空中、有如实体的新闻页面。只消看一眼,赵贝思就知道那是什么——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载的封面人物报道。标题为“清明梦:一个商业奇迹,还是一场自我放逐”。主人公是张语彤。采编署名均是一位自称Anita的新人记者。故事线为张语彤从云腾科技离开后创办云梦疗养院的前后经过,并穿插以这段履历之前,她在大学和云底系统的遭遇。赵贝思对这篇报道相当熟悉,不单单因为已经读过好多遍,还因为她也是匿名受访者之一。在张语彤接受Anita的专访之后,没过几天,这位年轻的女记者也找上了赵贝思。“听说您是张语彤女士的大学同学,”她在便利店拦住下班的赵贝思,“方不方便一起喝个咖啡,聊一聊?”她答应了。于是那篇报道里有一个小节,专门讲张语彤备受导师打压、充满挫败的读研生活。报道的其余部分,则是对此前张语彤商业神话的改写。不错,她确实传奇般地被业内巨头看重,得以孵化清明梦项目,并且一路走到了子公司上市,自己财富自由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成为下一个科技巨头的掌舵人。可在那之后,她却突然卖掉了手头大部分的股票和期权,宣布要运营疗养院回归科研,从此淡出了公众的视线。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的转变又从何而来,原本并没有人真正在意,直到那位记者用这篇报道刺痛了人们的神经。但那毕竟是一个月前的文章了,林亦洋应该早就读过。他这个时候把它调出来做什么?赵贝思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以为这个时代没几个人读得进文字了,尤其那篇还那么长。”“嗨。谁说不是呢,没想到引发这么大影响。”“也是好事吧?语彤之前拉资源老是碰壁,现在听说连我们母校都来找她示好,她那个导师在理事会也做不长了。”光屏缓缓滚动着,在车内投下幽幽的蓝光。文字、小标题、张语彤的单人照片……流水般地淌过去,最终停在一栋其貌不扬的大楼外景照片上——那是云底的办公楼,张语彤毕业后为了糊口工作的地方。光屏可以用脑机控制,赵贝思知道,是林亦洋有意为之。“精神工伤这个事情的认定一直比较……敏感。很多批评相关规定不到位的。”出于商人的谨慎,他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说了:“语彤呢接受采访又着重讲这个,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报道传播得厉害啊,政府那边压力很大的。”“这也是应该的呀。毕竟发生过那种事情——朋友在自己面前跳楼了——她心理阴影得多大啊?”“这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太高调了。对语彤我也这么说。”他利落地一挥手,光屏应声消失。在右侧的车窗外,科技园银白色的建筑群刚好在地平线上展露头角,远远望去,像一堆被无形巨手随意推倒在大地上的积木块。“内部消息,给你俩提个醒。接下来风向得看着点,有人注意到她了。”“张老师,来看陈茉啊?”“对。刚好巡院,我看一眼就走。”“对了,早上走的那个病人,家属还是联系不上。”“我来找人吧。你交班前再问我一次。”“好的。那我先走了,张老师你有事就叫护士台。”护士走开了,一米八的个头,穿着院里淡粉色的洗手服,倒是一点都没有忸怩的样子。张语彤认得他。这里大部分的住院护士都是病人家属,由于疗养院的临终关怀性质,做子女的尤其多,但他不是。他送进来的是自己的妻子,舱位就在陈茉旁边。陈茉是云底工作时间过长,导致觉醒障碍,难以区分现实、云端和梦境;他妻子则在经营公司的云端橱窗时遭到了意识流攻击,演变为多发性木僵。性质不同,但都算精神工伤的受害者,也都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淡蓝色的隔断帘在新风系统的吹拂下柔和地鼓胀,又缓缓垂落。在这个病房里,二十来个维生舱静静地运作着,用集成式的监测仪器、营养液、颜色各异的十数根管子、还有定制的内循环纳米机器人……维持着舱内病人的生命。再加上基于脑机功能开发的云梦程序,人工设定的幻境接管了对世界的认知,病人们如愿以偿地忘掉了曾经的不幸,得以放心地在无忧的梦里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房间里有一股臭氧的味道,但温度湿度都控制得还可以。张语彤一排一排地走过去,停在房间尽头靠窗的那台老式的维生舱前。隔着透明的舱盖,因为折射,陈茉的脸看过去有些扁平,雾气一般浮现在玻璃下方,带着苍白的镇静。那起事故发生在六年前,可她看起来还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更年轻——连五官也流露出一种未经世故的天真。陈茉说,帮帮我。陈茉说,生命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感觉。陈茉是她在人生低谷时唯一的朋友。为了帮她制造无痛的幻觉,张语彤不得不往前走,研发人工梦境是必然,接受专访其实也算必然。但Anita在报道里所展现出的同情,却是她未曾料想的运气。陈茉在整篇报道里几乎无处不在,只是名字被替换成了Molly,以至于有些评论家直指她如同安徒生童话中化为泡沫的美人鱼一样,震动了科技巨头最后的良心。张语彤不太喜欢这一类评论。仿佛陈茉在长期过劳之后从公司某扇窗里一跃而下的这起事故,竟带有某种审美上的趣味。他们不曾想过的是,那背后是悲痛的父母、高位截瘫、漫长的诉讼,还有轻拿轻放的工伤鉴定。而Anita的一些设问,如今想起来也是别有深意。比如,快结束的时候,她问张语彤,觉不觉得梦境是最后一片未被云端技术控制的净土。“您研发的技术,虽说扩展了这块之前不受控制的意识领域,但也使得人们现在连做梦都要依赖脑机。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主义者一直在批评这一点。”她无法否认,也想不出得体的应对,只好实话实说:“云端毕竟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技术给人带来的损害,只能以技术层面的手段去弥补。实际上,这也是我离开公司的一个原因,总要有人去想办法做点什么。”这段话也成了那篇报道的结尾。她同意接受采访,当然是出于取得业界关注,争取政策倾斜的目的。可之后发生的一切却远超她的想象。首先,报道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讨论,仿佛这个时代的某种情绪被引爆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技术:关于它的本质,关于它的所有者,关于它如何塑造了人。同时,疗养院收到的申请邮件数量也爬升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峰,各大机构更是向她伸出了长期合作的橄榄枝。和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进展比起来,张语彤在自家公寓楼外面发现的悬停式纳米摄像头似乎也不算什么了。真正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上周二,院区的绿地上,有人试图往她的办公室里投燃烧瓶。巡逻的侍从机器人逮到了肇事者,但他声称只是想给张语彤一点教训:“拿纳税人的钱去养一些废物,我看她就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婊子。”无论如何,她马上就搬了家,升级了疗养院的保安系统,还给全楼都换了防弹玻璃。这些钱和精力本来都应该花在研究上,但作为抛头露面的代价,张语彤说服自己尽量习惯。她站在陈茉的舱边,俯身去看操作台上的各项数值。一周总有一次,她想来这里待一会儿。可疗养院内部的通讯频道又响起来了。岳颖在另一头询问她在哪里,社工参观团马上就要到了——“遇到了一点问题,园区入口不放行”——语气很急切,甚至称得上慌张。张语彤叹了气,直起身来。估计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就是行政同事没交接清楚。这会儿贝思也快到了,也没见她来说什么。岳颖年纪还是太小了,沉不住气。张语彤漫不经心地想着,拉伸了一下脖颈,往病区出口走去。关上门前,她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飘荡着淡蓝色帘子的房间里明明摆满了仪器,却给人空无一物的错觉;机械编织的梦境降落在不幸的人身上,像一场大雪深深地覆盖沟壑交错的地形。赵贝思接到张语彤的视讯请求时,科技园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本世代的脑机可以将虚拟的视觉信号整合进对应皮层的神经活动里,商业叫法是“视网膜投影”,但其实是一种误会。无论如何,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确实像是眼前的现实世界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操作页面,仿佛本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第一人称视角的电子游戏。赵贝思通过了接入请求,几乎同时,张语彤的云端形象随着一个打开的方形窗口出现在她的视觉中心右侧——这意味着对方把谈话紧急程度设为了“较高”。云端形象和本体的情绪反应是关联的,“张语彤”看起来有些着急。她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贝思,你到园区入口了吗?是南门吗?”“是南门。马上就到了,还有三四百米最多……怎么了?”“你能看到一辆中型的光能巴士吗?深蓝色,应该就停在门口,上面有闭锁综合征协会的标识。”“能看到。要开共享视觉吗?”“要。”“我搭的亦洋的顺风车,你要不要也接入他啊。”“我能从你的视角看到他。你把我的窗口投屏吧,这样一会儿直接说话就行了。”林亦洋回过头来,他坐在前面,看得更清楚一点:“是他们的车,大概七八个人?我记得是来参观云梦的?咋了啊?”“对……”张语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访客流程上周就走完了,但是当时他们报的是来四个人,现在来了八个。”“那又咋了?临时登记下就好了嘛。”“园区不放行。”“理由是什么?”“上周燃烧瓶那个事情,说上面要求加强安全管理。所有访客必须提前申请提前审核——但我居然不知道这个事情!明明前两天才临时放行了一个家属,说变就变……”林亦洋看了赵贝思一眼。他知道张语彤在共享视觉里看得到。“该说的我之前都说了。你们看,马上就有苗头了。”张语彤一声不吭,赵贝思知道她在心里较上劲了,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好话,立刻柔声打断:“语彤之前没接触过这种事,以后会好的。亦洋,你帮我们想想办法。”“怎么又是我……他们能不能进去参观很重要吗?”张语彤闷闷不乐地说:“比之前重要。我们需要盟友。”赵贝思转头望向车外。他们已经几乎开到了园区大门口,正前方就是那辆深蓝色的光能巴士。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到事态的发展:八个闭锁综合征协会的专家站在车下,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白人男性,金发,衣着考究,脸上满是不解;在他们对面,两个警卫挡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四足侍从机器人——科技园安保执勤的常见配置。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那两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动摇。显然,林亦洋也得出了和她相近的判断。这位精明的商人浮夸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应承了赵贝思的请求:“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事儿不好办。我没法保证能行。怎么讲……我尽力,好吧?”她也已经很习惯这种商业话术了:“哎呀,哪有林总办不到的事情。林总帮帮忙,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他们是全球性的协会,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张语彤语气有点生硬:“帮一把对你也有好处。”林亦洋控制着车靠边停稳,听到这话倒也不反驳,还是好脾气地敷衍着。他一贯如此,不得罪人,也不容易被人得罪,所以她有意促成了两人认识——语彤的关系网里正需要这样一个角色。车门像翅膀一样向外展开,而后缓缓折叠到车顶,秋日的蓝天一下子涌进了眼帘。赵贝思把身子挪到右侧,张语彤在耳边说了句把视觉共享留着,就切断了视讯。她深吸一口气,转换心情,跟着林亦洋下了车。园区的警卫对林亦洋的车很熟悉,从刚刚起就不断地往这里瞧,现在见他和赵贝思走近了些,干脆主动迎了上来,引得那八个人也跟着频频回顾。“林总,你怎么来了?”林亦洋没搭话,只往大门口走,赵贝思估计他是想在参观团面前表现一番,心里暗笑。张语彤在脑内语音频道里低声和她介绍着参观团的人员,她一边听,一边给林亦洋开了转播,果然看到他放慢脚步,把参观团的几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怕是在心里也标好了合作前景的价签。“我送个朋友过来。”林亦洋在参观团和警卫之间站定,一副调解的姿态:“这是怎么回事?堵在大门口多不好。”“林总,”对这位不大不小的投资方,警卫的态度称得上恭敬,“您也帮我和张院长解释一下,不是我们要为难人,这个事情它不符合规定,我们不敢担这个责任哇。”“你要讲重点。我连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上来就要我去找张院长求情?”张语彤在右声道里幽幽地说:“他还挺会演的。”赵贝思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那你是没见过他谈判桌上是什么样子。滑头得很。”“林总,是这样,”另一个警卫这才反应过来,“出了那个事情,各方面都要收紧点的嘛。我们早上刚接到通知,要求一人一证,提前报备。张院长这些客人有的有,有的没有。我们也很难办。”他说得掐头去尾,含糊其辞。想来是园区交代燃烧瓶事件要对外保密,怕被他们身后的这群外国人听了去。赵贝思用余光去瞥参观团的人,正好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在观察她和林亦洋。她笑了笑,幅度很低地点点头——发送一个友善的信号。林亦洋问:“那我临时带来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今天也进不去了?”“没有没有。您让她登记下云端ID和生物ID就可以。”“那这些老外也这么办,不就好了?”“他们不行,他们是云梦疗养院的访客。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做区分。”林亦洋顿了一下——他在无声地强调——接着,谈话又流动起来。“哪个单位通知的啊?”“云管协。”张语彤说了一句什么,赵贝思没听清。她的心里打起鼓来。林亦洋淡淡地应了一句,也忍不住转过身,和她交换了一个警觉而无奈的眼神。云管协,全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是针对云端事务而特别设立的行政机构,下设三司四办,职能涵盖机构资质审批、内容传播监督和安全建设。赵贝思陪着张语彤跑注册流程的时候打过交道,当时手续齐全,材料到位,没有什么阻力;如今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突然如此重视所谓的“安全问题”——只针对云梦疗养院设置的访客制度,挡不住申请参观园区内其他公司的人,又怎么能够保证安全呢?林亦洋开口了,赵贝思惊异于他还愿意帮张语彤说话:“规定虽然是这样……搞得太突然了,张院长没个准备,这也是能理解的。”“能理解,但是……”“我呢毕竟和张院长不算熟,这话按理也不该跟你们讲。实在是担心你们栽坑里了,我提个醒,你们不好往外说,知道吗?”两个警卫都愣住了。他们茫然地看着林亦洋,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林亦洋微微往后侧身,在这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参观团众人,因此到现在才第一次和他们有了视线交流。“张院长这些客人,放在世界上也是很出名的。神经科学家,社会活动家,还有公共卫生官员。你们视觉捕捉到云端,人脸识别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对……还真是。”“林总,我们是真的没多想……”赵贝思已经先听张语彤介绍过参观团的人,知道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称得上小有名气。让她意外的是,园区管理方竟然没和执勤的警卫通气,只让他们照章办事。林亦洋则乘胜追击:“人家千里迢迢,从好几个国家飞过来交流,被这样拦在外面。传出去张院长没有面子,坐办公室里面发文件的人说一句‘下面执行出了问题’也就摘干净了——你们呢?”警卫的脸色变了。他们嗫嚅着:“这个,实在是……”“来了就是朋友。”林亦洋示意参观团的人往前走。为首的白人男性似乎已经理解了情况,向着他和气地笑了笑。赵贝思知道,是收场的时候了。林亦洋说:“这样吧,我有一个主意。多出来没有走过访客流程的四个人,登记在我公司名下。程序上没有问题,你们呢也不用做这个坏人。大家都好,怎么样?”他们没有犹豫太久。“没问题,没问题。那没有申请的四位,还有林总的这位客人,麻烦过来登记一下。”张语彤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从她那里切断了视觉共享。赵贝思猜她先前在忙别的事情,现在要去收尾,也不再追问。林亦洋已经和参观团的人攀谈上了,正在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做自我介绍。她一边往安检口走,一边给他发意识流:“我还以为你肯定不打算帮这个忙呢,怎么突然让利大酬宾了?”“云管协手伸得太长,生意会不好做。这个事情上咱们是一个战线。”又隔了一会儿,他加了一句:“不过一会儿你得带他们去我公司转一圈,走个过场,我也不想真的惹上什么麻烦。”“你不跟着来吗?”“赵女士,我还要赶飞机。”她回过头,果然看到他交换好了联系方式,正匆匆地往停车的方向走。“帮我多宣传宣传,就算这个人情你俩还掉了。咱们有空再约。”“好。”“我再多嘴一句,你真的要离职去云梦吗?你看这个形势……”她再度望向疗养院的方向。她不确定是否看到了那栋建筑,但她知道张语彤和陈茉都在那里。而前三十年她经历的所有人和事,她形成了的这整个人格——它们的存在意义,从某方面来说,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能够驱使她做出这个决定。“当然。就像之前说的,我希望自己能‘无愧于这样的幸福’。”“知道了,21世纪60年代的康德主义者。”他仿佛就在她脑子里叹息:“祝你们好运。”今天,她删掉了博客里所有的文章。脑机推销人员第三次上门了,她隔着门说不需要。十分钟后,他们走了,门缝下的地板上多了一张传单。纸质,蓝底白字,一看就是为老年人专门准备的。不单因为字号很大,也因为成长于云端时代的年轻人并不读书。黄钰把传单捡起来。鲜明的初号字体平铺在A4大小的纸面上——“开发大脑潜能,飞跃年龄障碍”——她像烫到了一下飞速将它对折。然后再对折。她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穿过客餐厅,到露台去。传单在她指尖逐渐成型为一只纸飞机,有白色的锐利的喙和深蓝的三角形翅膀,适合摆在任何一个空一些的柜子上。但一拉开玻璃门,她就把纸飞机对准天空投了出去。蓝白色的飞机在夕阳中平稳地滑行了一段,突然一头栽下。她注视着它的轨迹消失在一栋楼的阴影处。毛边纸的边角依旧在风中猎猎地卷动。黄钰抽掉最上面的几张。它们又进了堆肥桶。她不需要脑机。她当然知道,如今,脑机几乎就是人们的第二个大脑,一种扩展了的心智。可以向它要求无边无际的知识,也可以利用它提升自己的上限。写诗将会变得容易:世纪初就有了作诗机的程序原型,而在往后的十几年间,技术专家们更是往人工神经网络中输入了大量的学习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李白、莎士比亚和阿赫玛托娃。这不是说机器可以自发地作诗,不,它们还没有到那个阶段,它们还未能拥有强烈的主观感情。但如果任何一个人想写点东西,他大可以在任何地方打开自己的脑机,随便写下一个词语,然后——犹如世纪初在搜索框内键入一个词时发生的情形一样——大量的联想会自动地出现。因为人工神经网络已经基于语义分析和符号研究,形成了一整套对诗歌语言路径的理解。这是一种穷举法,只不过穷举的对象是“诗句的可能”。这可真是一种难以拒绝的便利,黄钰冷静地想,但她不能承认那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为了抵御这种诱惑,她干脆连脑机都没安。夕阳的金红色在露台边缘平滑地滚落下去。天黑了,无云的夜幕中,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现,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她在黑暗中寻找着描述这一场景的词语——她刚刚想到了什么?对。“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黄钰匆匆地站起来,没有研墨,也没有开灯,而是抓过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洗衣机面板上的圆珠笔。她在黑暗里写下第一句。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然后是第二句。或近或远的所有事物,都将很快地消逝,她听到有人在按门铃,可能是又一波地推的脑机销售人员。客厅的灯关了吗?关了。那不如就装作她不在家。黄钰知道,现在应该任由这道狂喜的电流击中自己,她不能停下。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门铃不依不挠地持续着,试图混杂进她的思维。水面落下了,但没有任何谜底升起,灵感开始变得纤细,脆弱,一折即断,在声波中摇摆。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她写不下去了。铃声淹没了一切感官,她只来得及在它完全逃走前捉住空中落下的最后一点吉光片羽。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黄钰丢下笔。咆哮着。她拉开玻璃门,冲进客厅。不管按门铃的人是谁,她都预备把这辈子最强烈的怒火直接浇在他的头上。她将不顾礼节,歇斯底里,像一个泼妇一样手脚并用,把这个该死的不速之客撕成碎片。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后。寸头,单眼皮,国字脸。她认得他。黄钰一声不吭,她的心里只剩下讶异。男人显然也不太自在,但他脸上还压着一种别的东西。一种黑纱一般的情绪。正是这种情绪带他来了这里,也正是这种情绪迫使他下定决心开口。“黄钰……阿姨。我爸想见你。”那个抛下她回归了自己家庭的男人。“他快不行了。”张语彤站在一楼的接待大厅里,等着岳颖从住院部过来汇合。十分钟前,赵贝思发来联络,说她已经带着那些人参观完亦洋纳米的研发中心了,但不打算坐园内的代步车,会慢慢走过来——大概是为了给她留准备的时间。她倒是没什么要准备的,也就是把堆积的工作再梳理一遍,能分发的就分发出去,然后提前启动多功能会议室里的侍从机器人帮忙布置会场。唯一需要调整的是情绪。她不想承认,但确实感到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懊悔:为接受采访时不够有先见之明,也为之前没有真正把林亦洋的警告放在心上。至于云管协的介入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努力不再去想。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为了转换心情,她抬起头,环顾接待大厅的全貌——这是整个疗养院里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头顶上方二十米左右的高处,平卧着玻璃和钢骨构成的天花板。初秋的天空被这工业穹顶的三角几何构型分割成色调不一的几片——天顶处浓郁高远的蔚蓝,卷云羽毛状的边缘沁出的靛青,向着地平线低低垂落的浅碧。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这层屏障,在铺着白色大理石瓷砖的接待大厅里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偶有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经过,像一只警觉的鹿敏捷地穿过雪原。大厅两侧各有一架最新式的磁导扶梯,但大部分员工还是更乐意搭乘边上的传统电梯。电梯更快些,而且一侧设置了两个。经由它们,接待大厅连接上了东楼和西楼,前者是科研和支持部门的工作基地,后者则几乎全被改造成了住院区,只留下了半层供后勤团队使用。地面之下,则是侍从机器人主导的自动循环系统。医疗垃圾,生活废水,甚至耗材消毒……整个机构能够运转,有赖于它们不知疲倦地工作。她转动头颅,比对着眼前的风景和云端样板间里的模拟图像,感到很满足。这栋连体大楼,这个接待大厅,甚至她脚踏的这块瓷砖,都跟她和赵贝思在云端空间敲定的那个虚拟蓝图里的样子分毫不差。她喜欢这种精确,也喜欢这种把脑子里的构想一步步变成现实的感觉。不管将这种人格特质命名为意志力还是创造性,它都必须是实用的、可重复的,然后才能去谈所谓的激情——就像这片处处体现着力学计算的玻璃穹顶一样——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岳颖总算来了,她从西楼的电梯间里冲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张语彤觉得总有一天要和她谈谈这个问题。赵贝思和参观团的八个人也来了。他们出现在大厅的感应式玻璃幕墙后,正注视着这一整面墙褪去深蓝的颜色,逐渐变得清澈透明。现在,光线肆无忌惮地从天花板和建筑的正面涌入,在这片宽阔的空间里自由地折返,也在不同材质的平面上消耗了它们的能量。整个接待大厅如同一块包裹着微缩景观的水晶,精致的内部结构在玻璃板的背后光彩熠熠。而站在外面的观察者却刚刚经由宽阔的柏油马路,穿越江汉平原单调的风景而来。这形成了一种错觉:疗养院内外,其实是两个世界——很难说哪一个更真实——但对于初次到访的病人和合作者来说,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体验。张语彤带着岳颖迎上前去,正好玻璃门平滑地向两边滑开,一股微热的风吹进大厅。她向为首的中年白人男人伸出手:“史蒂芬博士,您好。真不好意思,我们的沟通出了问题,给你们添麻烦了。”“哦,不会的。”史蒂芬顶着一头发白的金发,神情自如。他的中文很流利,但依然看得出脑机内置的转译痕迹——一种微妙的语言上的不协调感,也缺乏语气上的起承转合。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张语彤的手:“不是。我们应该感到尴尬。没有提前说明,带了多的人过来。”他指了指身后的其他成员:“有些人,多的人。我们之前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就说一起来看看。”在园区门口的交涉,看样子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张语彤松了一口气,正好看见赵贝思站在一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这位不知道之前和你们做过自我介绍吗?她是赵贝思,我的大学同学。”“名字确实知道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探究,“但我以为是林亦洋的朋友。没想到也是云梦的朋友。”张语彤和赵贝思相视一笑。“我以后可是要来给张院长当助理的。”“是合伙人,不是助理。”张语彤纠正。“哎呀,都一样。”赵贝思远远地点了一下导诊台前地面上的投影:深蓝色的圆形图标缓缓转动着,在它的正中央,一只海鸥的剪影掠过以细线勾勒的波浪状云层,边上则环绕着考究的中文衬线字体——“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报道里,记者们常常把这里简称为“云梦疗养院”,或者干脆就是“云梦”。总之,图形、字符、线条,都使用了统一的纯白色,嵌在群青的背景中,好像夏日天际耀眼的珍珠状云顶。而赵贝思的脸,也被这蓝白相间的光辉照亮。她面向史蒂芬:“这个标志是我设计的。‘云梦’这个名字,也是我和语彤一起想的。最迟年底,我会从目前的公司离职,正式加入这里。”史蒂芬来回地看着她和张语彤。与此同时,赵贝思手上浮现出一张全息投影的电子名片,她轻轻一甩,将其无声地飞向他。“未来的职位,应该是云梦发展与疗养中心的CPO。所以媒体见面,记者会,成果发表……甚至机构合作方面的一些谈判工作,我都会参与。”电子名片在史蒂芬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开始向内折起,又轻盈地打开,像一只反复张合翅膀的蝴蝶,这代表那上面的信息已经被对方的脑机接收并保存。接着,史蒂芬也向赵贝思发送了一张类似的电子名片。他笑着伸出手:“那么,希望我们会一起合作得很好。”客人们的参观路径很明确,先在报告厅坐半个小时听概况介绍,然后吃饭,下午由岳颖带着去西楼的院区实地走一圈。午餐会安排在东楼的多功能会议室——房间里所有家具都是积木式的,可以自由拼装,眼下,它们被侍从机器人搭建成了环形吧台桌和几组高凳。台面上也已经摆出了一些冷盘和甜点,供一会儿围绕吧台桌走动攀谈的人们随意取用。张语彤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类似的午餐会时,和赵贝思抱怨整场下来都没什么可吃的。当时,赵贝思手上端着香槟杯子,一边等侍者斟酒,一边听张语彤说话。没等张语彤结束那句话,她就打断了她:“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来吃饭的。”说完这话,她端着那杯金色的香槟酒,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直奔下一个被瞄准的社交对象。现在,张语彤自己倒是很适应类似的活动了。客人们鱼贯而入,她和赵贝思站在房间中央迎接,两人脸上都是相似的表情:随和,愉快,注意力集中,但没有太多别的内容。年轻的医生们之前见识过一次,评价她们俩:“笑得十分商务。”张语彤则模仿赵贝思的语调回敬:“这就叫做职业。”史蒂芬和她俩都打了招呼,带着自己的人随意落座。张语彤这边,医生和技术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音乐渐起,挑高的天花板上,天窗引入了阳光和微风。所有人在一片不自然的安静中混杂地坐着,直到几个年轻人站起来开始做自我介绍。而后,既然他们逐渐延展开了话题,其他人也找到了机会参与其中。最初的热络过后,就像蒸腾的水汽在空中聚集成小朵的云,小圈子开始形成。这是适合加深感情的时刻。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从吧台上拿了一杯新的柠檬沙瓦,站起身。张语彤目送她绕过大半个吧台桌,在史蒂芬边上坐下。公开层面的合作往往需要依靠私人的友谊巩固,而赵贝思尤其擅长此道。她似乎有一种天赋,能够使人们相信她的亲切热情完全是真诚的,双方共同的立场和利益只不过是幸运的巧合,一种锦上添花。张语彤就完全没有这种近乎直觉的能力。但既然赵贝思在这里了,她可以放任自己休息一会儿,远远地,按照本性地,游离在午餐会的边缘。人们三两成群低低交谈的声音从几个不同的点位朝她这里扩散过来。左边,一个红发的青年向岳颖解释着什么,他涨红了脸。右边,她看到几个女孩聚在一起,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肯定不是在交流工作经验。有许多缘分开始于这样的聚会,也有很多想法诞生在这种偶然的碰撞里,包括张语彤自己对云梦的设想。每一次置身于这种氛围里,观察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汇,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光的干涉条纹,尽管二者从任何层面来说都毫无相同之处。但不管多么抽象的概念,哪怕它属于物理学,人类总是倾向于把它描述成一种感受,或者毫无道理地联系上正在进行的生活,仿佛这样才能使世间的一切概念变成自己的。她也不能例外。右下方,一只白皙的手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衬着黑色的桌板,几乎可以说闪闪发光。张语彤倏尔回过神来,往边上让了让。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一个女人在她边上坐下了:黑色长裙,黑色鸡心领毛衣,深棕色头发和湿润的灰色眼睛,鲜明的斯拉夫人特征——这使得张语彤必须稍加努力才能将芭蕾舞演员的联想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你好?”“你好。叫我伊琳娜吧,张语彤博士。”她感到脸上一热:“不。我只是……我没念到博士。”“那么。张院长?”“可以的。您随意。”她再一次注意到了脑机转译的痕迹,纠结语气和称谓显然不是那么必要。伊琳娜的脸上扬起笑容,这张脸之前看上去有些紧张,但现在柔和了许多。她慢慢地说:“之前您在报告厅,讲解得很详细。我还有一些好奇,想向您请教。”“请说。”“为什么您说,‘云梦’和‘清明梦’是一个源头,但并不是一个东西?”“伊琳娜,你的专业背景是?”她接过张语彤递来的柠檬沙瓦:“社会科学。如果您觉得有用的话。”“希望没有冒犯到你,我只是想确定下应该从哪里解释起比较好——您知道快速眼动睡眠吗?”“知道。”“人的睡眠基本是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的交替?”“我想我知道。做梦几乎是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发生的,对吗?”“完全正确。”张语彤给自己也要了一杯柠檬沙瓦。吧台后方的侍从机器人轻盈地转向她,呈上刚做好的饮品。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既然这些基础的知识您都知道,那接下来的部分解释起来就不会太难。”“首先,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人的脑电波与清醒状态下是很接近的。”柠檬沙瓦的玻璃瓶身上,有水滴滑落。张羽彤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希腊符号。“我们把它叫做高频β波。”史蒂芬顺着赵贝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瞥见张语彤以水为墨,在桌上写着什么。他转过头,心血来潮地提议:“真的很好奇,看起来张医生很有兴致。也许我们应该走过去,加入。”赵贝思笑了:“张院长只会在和人解释原理的时候情绪高昂。相信我,她们聊的东西是我们在教科书上背过一万遍的那些。”“哦。不过让我意外,贝思女士有我们学科的专业背景。”“但我不擅长做科研。”“而张院长不擅长人际关系?”“是的,是的。您非常敏锐。”他从善如流地改掉了对张语彤的称谓,是个易于合作的好兆头,赵贝思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她和张语彤寻求的合作对象除了必须通情达理,还得具备相当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云梦的项目还是小范围的、试点性质的,但她们俩都认为,它值得推广到其他地方——受困于时代或身体的心灵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如果这个社会有“陈茉”存在,别的社会也会有。“只是我私人的好奇。您所在的国家,对‘云梦’的看法是什么样的?”赵贝思盯着史蒂芬玻璃珠一般的蓝色眼睛:“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么做。”“不赞同的人,他们说什么?”赵贝思有点语无伦次:“有些人认为——选择进入维生舱,活在虚拟现实的梦里,直到生理机能完全衰竭——他们说,对于亲人来说,这等于美化过的自杀,而病人都是活死人。”“你知道,在我这里的病人,他们就算不这么做,也会被看成‘活死人’。”“啊,那倒是的。我很抱歉。”史蒂芬若有所思地望着张语彤的方向,那里的讨论看来也渐入佳境,伊琳娜听得很专注,并没有打断张语彤。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来:“我们国家的一位哲学家有写一句话,我在想,你是否读过?”赵贝思示意他往下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赵贝思笑了。引述经典的时候,云端转译功能会从现有的书籍资料中寻找最被认可的译文。她大学时读的正是这一本。“我读到过。”“你们主要是无神论的国家。我们不太一样。我本人有信仰。在那个信仰里,自杀是不对的。”他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你想要减少痛苦,如果痛苦不是必要的。”“这样想的人很多。”“对的,对的。所以我们通过了安乐死。你明白?”“我明白。”“很好。然后,我认为,‘云梦’并不能说是一种自杀。你可以说,镇痛剂。帮助。”史蒂芬吃力地表达着,他想说的东西对脑机转译功能而言有些复杂:“或者,慈悲?我不确定,这个词在你们的语言里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人们想要被尊重。决定自己如何死去是一种尊严。我知道你们也这么希望。那篇报道很感人。”她微笑了:“是的,我们是这么希望的。”史蒂芬举起手中的杯子:“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听听张院长在说什么了。天哪,我真的很好奇。伊琳娜是一个刁钻的提问者。”“您的意思是,他们实际上是醒着的?”“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张语彤说:“这也是‘云梦’技术和‘清明梦’的本质区别。”“您继续。”“好。”不知为何,张语彤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当时她还在云底系统。得到每天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一边咽下三明治,一边对着陈茉高谈阔论。眼下她倒是在哪儿都不缺听众了。但曾经默默无言地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如今正沉睡在另一栋楼的某个角落里,像一朵水母,悬浮在深海般黑甜的梦境里。她尝试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对话上。“在‘清明梦’里,我们一般是利用第四个睡眠周期的快速眼动期。还记得之前我说,要求用户在入睡之前想象或者回忆特定的画面吗?相关的脑区活动会被记录下来,到了第四周期,脑机激活这些记录好的神经通路,模拟做梦时大脑的自体输入——”“然后人们就做对应的梦?”“对的对的。然后我们来说说‘云梦’。”身后有两个人接近了,张语彤回头去看。只见史蒂芬和赵贝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过了桌子,在她边上坐下。赵贝思还啜着她那杯饮料。从她的表情看来,上一场对话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史蒂芬转着椅子,身体语言看起来也很松弛。他笑容满面地望着张语彤和伊琳娜:“哦。你们继续进行你们的谈话,我们只是旁听。”“我刚刚和伊琳娜解释到,‘云梦’中的人实际上是醒着的。”“是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伊琳娜,你为什么觉得不可思议?现在闭上眼,也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史蒂芬意有所指地说。他暗示的是云端世界。“是的,但是……”伊琳娜抿了抿嘴:“但这就像看一本小说。我不会忘记我身处于现实之中。”“是这样没错。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张语彤踟蹰起来。大量的理论细节像植物的根系,在她面前交织着,一时竟找不出适当的主线。赵贝思朝张语彤看了一眼:“要不我来讲吧,面向公众的宣讲本来就是我的工作范畴。”“好,你说吧——伊琳娜,她应该讲得会比我更好一点。”“张院长应该也告诉过你了,‘云梦’和‘清明梦’的技术基础很接近。这个接近的意思,除了它们都在脑电波呈现为高频β波的时候运作,还有一层是,它们都涉及了意识中的遮罩作用。”史蒂芬适时地补充了一句:“遮罩作用。比如,你梦到小时候。梦里你忘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有时候你会忘掉你是大人。你知道。”“哦。确实。请继续?”“人们在快速眼动期和在高度清醒的时候,脑电波都呈现为高频β波。因此,通过给后者加上一层定制的意识遮罩,并刺激相应的脑区,我们可以让身处‘云梦’里的人忘掉一些事情,活在一个设定好的世界里。这和做梦很接近,因为都使用大脑本身的自体输入,外界的信息是被屏蔽的。但从大脑活动的水平来说,他们确实是清醒的。他们也会在‘云梦’中睡着甚至做梦,因为大脑依然需要休息。”张语彤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柠檬沙瓦里的二氧化碳已经全部逃逸到空气里了。现在,玻璃杯中并没有任何气泡升起。半透明的乳白液体静止地充盈在它的容器里,仿佛实体化了的睡眠其本身。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插话。不要去谈论梦中梦。否则,她又会想起陈茉,还有陈茉对她说过的那个梦——梦里,“她”告诉陈茉:或许可以尝试自杀。但是,伊琳娜来回地看着她们俩:“等等,我开始不明白了。”“一个简化的说法是……”赵贝思有些无奈:“‘清明梦’是在人们本就在做梦的时候,影响梦的内容,并让人们在梦里恢复一定的意识水平。”史蒂芬接过下半句:“而‘云梦’是在对象清醒的情况下,模拟做梦的机制。他们选择一些客观事实,忘掉。比如,残疾、衰老、重病。这里运作了意识遮罩。然后在云梦里,他们会快乐。”“我们准确吗?张院长。”他们一齐望向她,等待着她对这个简明版解释的看法。张语彤轻轻地说着话,几乎像是在叹息:“差不多。伊琳娜,你就这么想好了——‘清明梦’里的人是经历如同主观现实一般的梦。‘云梦’里的人则是经历梦一样的主观现实。”“有一个中国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说过吗?”那四个字在她舌尖呼之欲出,张合着它的翅膀。但她不打算继续往下说,因为伊琳娜已经抬起了她那双灰色的湿润的眼睛。张语彤想,她大概知道答案。“我想,您说的是,庄周梦蝶?”未完待续,明天见更多精彩内容欢迎在小程序内解锁~责编
2022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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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是天生的坏种 | 黑之雪

城郊酒店发生一起密室杀人案,死者名叫俞晓寺,年仅12岁,死时身上有遭性侵的痕迹,留下的身份证信息却属于一个名叫李驰宇的人。警察淮言随即对此展开调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时隔多年,落魄作家李驰宇回到县城照顾妹妹李愿,顺便调查旧友俞春国的死因。传说,那年同样年仅12岁的俞春国“实施”了一场灭门惨案,自己也葬于火海。只是万万没想到,在李驰宇查清一切之前,自己的妹妹竟已一步步不小心踏入了一场精心策划多年的“复仇”计划……俞晓寺和李驰宇是何关系?与俞春国又是何关系?12年的巧合,究竟是诅咒,还是蓄谋已久?雪被污染后,是否就一定会变为漆黑的墨水呢?“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我翻了个身,把刚响一句的铃声掐断。还不等我放下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我瞄了眼屏幕,是孙队的来电。“小淮,赶紧来青竹酒店。”孙队说的青竹酒店位于城郊,我不敢懈怠,赶紧翻身起床,套起衣服,下楼骑电动车一路狂飙。我刚从其他岗位转入刑警队,昨晚才举办欢迎仪式,孙队喝了不少酒,结束时被媳妇接回家,没理由住在酒店。现在天还没亮把我喊过去,肯定是酒店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刚入职就碰上案子,我既紧张又兴奋,电动车骑得更快。青竹酒店被警戒线重重围上,孙队在警戒线前跟一个体型肥胖的男人交谈,我赶紧走过去。“死人了。”孙队使劲搓着眉心,看模样没睡好,“这个是酒店老板,你把他说的话记一下。”孙队交代完走进警戒线,我抬头看了眼,通过同事们身体错开的缝隙,瞄见了被抬走的死者光溜溜的,臀部还有一片暗红。酒店老板满面愁容,从兜里摸出来盒烟:“伙计,能抽根不?”遇上这种事,传出去之后酒店生意恐怕没法做了,我理解他的着急上火,点头允许了。他点上烟,狠狠嘬了口,表情略有舒缓,骂骂咧咧道:“干他娘的,这杀人犯真是个畜生,杀了人,把老子的酒店也给毁了,半辈子身家投进去,本回不来了。”“说正事。”我抬头瞪了酒店老板一眼。他肩膀微缩,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我打开手机录音,从口袋里摸出来笔记本开始着手记录。“四点半,我接了个前台电话,是住在死人房间楼下的房客,投诉说房间漏水了。我去房间检查,管道没问题,心想着可能是楼上的房间忘记关水了。这个时间点不好直接敲门,我就回前台想着用电话先打个招呼,结果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老板挠了挠头,继续道:“我上楼敲门,一直没有人应,但隔着门都能听到水在哗啦啦流。我心想着,房里人不能出啥事了吧!用万能房卡开门,一进屋,我日,天花板上吊了个死人,光溜溜的,屁股还往下滴血,吓得我赶紧报警了。”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当时敲门敲了多久?”“五分钟肯定有。”“你就没想过人睡得深,就直接开门进去了?”酒店老板面色一囧,搓着下巴不好意思道:“其实当时主要担心他浪费我的水,我这酒店也是小本买卖,他这么放水,我遭不住。”这句话我是相信的,青竹酒店开在县郊,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个老旧的三层小楼,通常招待偶尔在县里回不去的农村人或盘踞在附近网吧的小混混,老板抠那点水费倒是符合常理。“监控能用不?”我指了指酒店门口的两个摄像头,他挠着头发道:“装个样子,安的时候就是坏的,没接线……哥,这不能还罚我钱吧?”“不归我们管,但监控要是好的,这回你就立功了。”酒店老板脸上闪过懊恼,嘟囔道:“早知道就修好了。”我没理会他,伸头去观察酒店的外墙。房子建筑工艺是以前流行的那种,外墙没有粉刷,而是黏贴着彩色砂子。“死者开房的时候就一个人,没人再进他的房间?”老板笃定地点头:“就一个。他来的时候很晚了,当时快12点,后来就没客人来过。”死者的房间窗户正对墙背,我又瞥了眼外墙的砂子,扭头问道:“开房记录有没有?”问的时候我其实没报啥希望。唐河这座小县城,网管制度还没全面普及,这种小酒店正常情况下有钱就能住,看眼身份证都称得上尽忠职守了。“有,最近来的都有登记,我记得他还是看着小纸条抄录下来的。”我一喜,没成想真的有。“他登记的名字是李驰宇。”我妈来电话,说小妹快升初中了,学业紧张,家里没人看着她不行,你既然不工作,要不就回家。正巧我写书遭了磨难,投稿几经周折死活不过,继续留在杭州估计也要饿死。家里县城消费低,日子好过点。我答应了下来。临了快挂电话,我妈忧心忡忡道:“算着时间,也快到春国忌日了,你回去记得看看他。”我沉默一阵儿,她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俞春国是我的发小,年龄比我小,按辈分,我要管他叫小叔,但私底下,我让他管我叫哥。可能是我太怀念童年时光,在他死后,我经常梦见他。好多年了,梦始终是重复的。梦里他穿着画有蓝猫的小棉袄,脖子挂一双红色的针织手套,站在大坝的冰面上捧起雪球冲我笑。“哥,雪是黑色的。”他冲我喊。我叹口气,点了根烟踱步到窗前,不成想外面竟然出奇地飘起了雪。而今刚初冬,这场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杭州人来说却已经算是值得兴奋的事情。邻楼的几个小孩冲到楼下,在雪中咋咋呼呼地乱跑。怀念闪过心头,我索性拉开窗户将手伸了出去,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心。毫无疑问,雪是白的,一种近乎于透明的白色。为什么俞春国要说,雪是黑色的?我空闲的时候就会想这件事,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答案。不知不觉中,它已经成为跗骨之蛆纠缠我多年。我越是想,就越感觉这句话的背后有别样的意义。或许,和俞春国的死有关系。俞春国死的那年只有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我对他的死一知半解。传说,俞春国先是砍死了他后妈,毒杀了他爹,又掐死他尚在襁褓的弟弟和家里的黄狗,最后哭着上吊自杀了。村里越传越悬,俞春国成了村人们口中的怪物,魔童,冤魂,可怜娃,风靡了一整个冬季。开春后,村人们回归繁重的农活,所有人又像是统一达成了某种默契,选择性地遗忘了绝户的俞家。无人提及的瞬间,我才真正接受俞春国死了。我不相信俞春国能做到杀害全家的事。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身体多病,赛跑从来都没赢过我。为了弄明白俞春国为什么会死,我模仿电视上的警察跑东跑西地调查。但很快,事情被邻居揭发,我挨了一顿揍,被家里送到外地中学,被迫重新履行一个学生的义务,一个儿子的义务,专心学习,考个好学校。或许是上学那些年我的脑子被古诗,公式,新的朋友占据,我很少想起俞春国,甚至几乎遗忘了这个人。不过等我毕业,独自居住在杭州靠写悬疑小说维持生计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俞春国,想起那段当年被我搁置的调查,以及我还没寻找到的答案。我觉得这代表着某种冥冥之中的预示。命运在指引着我,去找到那个搁置多年的真相。刑警队对青竹酒店的死亡案件成立了专项小组,孙队任小组长,我也被指派进了队伍。专组刚成立就开了案情讨论会。死者手臂佩戴一串长命绳,经技检拆解,其中一条布绳上面写有俞晓寺。农村会有类似的风俗,为孩子祈求平安。根据长命绳,目前仅能推测那是死者的姓名。主要致死原因是敌敌畏摄入过量,虽然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指纹,不过明显是他杀。根据现场还原,死者可能是先被凶手控制行动,被强制性摄入大量敌敌畏,之后凶手以胶带围绕死者的头部缠绕六圈,防止死者将敌敌畏呕吐出来。“臀部的血呢?”我始终忘不了第一眼看到尸体时,那个引人注目的特征。发言的前辈望了我一眼,解释道:“法医断定,在死者生前曾遭受过性虐待,工具应该是某种木制品。”会议结束,我捧着笔记本,情绪没能从凶案分析中走出来。这是我成为刑警接触到的第一桩凶杀案。整个会议过程中就着凶案,凶手动机,死者特征的分析,这些曾经存在于电视上,倍感遥远的东西忽而一股脑砸过来,我懵懂地从中窥见了巨大的黑暗和冰冷,只觉不寒而栗。“小淮。”孙队叫住我,带我来到门口的树荫。“你刚上来,开会不要急着说话。我对你期望很高,要是给大伙留下毛头小子的印象就不好了。”我想到先前打断前辈发言时,对方别具意味地盯我一眼,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孙队笑着抛了根烟给我,自己也夹上了个根:“咋样,刚来就接触到这么大个案子,心里啥感觉?”“怕。”我抿着嘴,不好意思道。“正常。我刚进刑警队不久后,也碰上一桩大案子。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砍死了后妈,毒杀了亲爹,之后把他弟弟和家里的黄狗都掐死后,一把火烧了房子,自己在火里畏罪上吊自杀。当时我跟着去现场,远远闻到那股子尸体烧臭的味道,吓得站都站不稳。”孙队讲以前的糗事来安慰我,让我心里好受了点。我兴致勃勃问道:“孙队,这案子是啥时候?”“这谁记得清。”孙队摸着下巴,忽然脸色变得有点难看:“等等,说起来,当年那个案子杀人的小孩也姓俞。”我一愣:“草,姓俞的怎么事这么多?”孙队闻言哈哈大笑,拍着我肩膀道:“小淮,嘴上可要有个栓门的。你这话要是被人听去,咱们副局长可要找你算账了。”我忙捂住嘴,不敢再乱说话。孙队又续了根烟,道:“聊正事。俞晓寺住房登记用的那个身份证,你了解到了吗?”“资料刚收集好。”我打开笔记本,“李驰宇,今年29岁,无业,住在城郊加油站旁边的金立小区3号楼。父亲叫李海,母亲叫张阿丽,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就他和妹妹住,妹妹叫李愿。”“小伙子挺能干啊!这样,下午你先过去走访,机会成熟了咱们去接触下。”这趟说是返乡,实则到了县城也是举目茫然,我妈在广州工厂上班,我爹跟着建筑队走南闯北,家里就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妹妹。若说故乡还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就只有俞春燕。“李驰宇,这边。”我循声望去,火车站的石阶旁边站着个一席黑衣的女人,正舞动手里的帽子冲我打招呼,在她身后站有一个少年。我拖着箱子小跑过去。俞春燕兴奋道:“行啊你!都几年没回来了,在外面是不是发财了,把家都给忘啦,哈哈哈。”“全部家当就这一个箱子,你说我发财没?”我无奈地拎了拎箱子,苦笑道。俞春燕抿着嘴笑,多年不见,她白净的脸上已经多出了几道鱼尾纹。“叫小叔。”她推了推身后的少年。“小叔好,我叫陈庆贤。”少年神情冷漠,一幅生人勿近的架势。我习惯性去望他的眼睛,乌黑的瞳子里空荡荡的。不同于我曾经观察过的无数双眼,那眼神令我很不舒服,其中没有情愫,仿若机器。“庆贤,几岁了?”我寒暄道。“十二岁。”陈庆贤说完后微微抬颚看向俞春燕,俞春燕嗔怒地拍了下他的头,道:“傻货,自己年龄都记不清楚,是十一岁。”“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我有些不满俞春燕对孩子的粗暴,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咱晚上去哪吃?”“去我家。”我跟着俞春燕上了车,她开车,我跟陈庆贤坐在后座。此时空间狭隘,近距离地坐在陈庆贤旁边,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臭味,像是米饭馊了的味道。我忍不住瞄了眼前面的俞春燕,耳环,项链,头饰佩戴地整齐得当,就算是跟杭州这种大城市的女人们比起来,她也绝对称得上精致。至于她的这个儿子嘛?我扭头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脖子上凝成块的灰渍,皮肤也干燥到翘起一块块死皮。他似乎意识到我的暗中观察,刻意把头低了低。我的视线又穿过衣领,但这次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慌张地将头扭向车窗,心脏咚咚狂跳。陈庆贤的背部太过骇人,大片大片红紫,乌青,高高凸起的肩胛骨上遍布着缭乱的细长纹路,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爹用鞭子抽黄牛时留下的鞭痕。我不敢再看陈庆贤,或是说,我不敢去想那些伤疤,或许是出自俞春燕之手。俞春燕的父亲是警察,母亲从商,富裕的早,从上一代就搬到了县城里。她爸妈工作繁忙,便把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也就是我们村。俞春燕是女孩子,又大我足足六岁,按道理来说,跟我们不该混到一坨。之所以成为朋友,其实是因为俞春国。春国他爹酒,赌,家暴三样占齐了。据说他妈在怀孕九个月的时候,被他爹酒醉后一顿拳打脚踢,最后早产生下孩子,大出血死在医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按我们村里话来说,春国生出来就是半个鬼,这辈子迟早要索了他爹的命,给他可怜的娘报仇雪恨。估摸着他爹也信了这句话,对俞春国差劲得不能再差劲,天天打,天天骂。我记得很清楚,夏天哪怕最热的时候,俞春国都不敢穿短袖短裤,害怕被人看到身上的伤疤。俞春燕心疼他,就从家里偷爷爷的麦片泡给他喝。那年头麦片在村里还是稀罕东西,俞春燕却天天偷,偷得我跟春国俩人都心慌。久而久之,俞春燕融入了我跟春国的钢铁友谊,二人组变成了铁三角。表面上看她是靠着麦片进来的,实际不然,我们喜欢的是俞春燕身上无暇的善良和姐姐般的温柔。“你笑什么?”我回过神,开车的俞春燕正在扭头看我,我不禁脸一烫,嘟囔道:“想起来小时候了。”俞春燕怔了下,把脸扭了回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霾,紧接着变得通红,泪珠在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滚,却又被死死地锁住。她也想俞春国了吗?俞春国死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随意出门,后来又转学到外地,和俞春燕自然失去了好几年联系。可看到她落泪,我忽然觉得俞春燕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像少年时期那样温柔可亲。想到这里,我瞄了眼身侧怔怔出神的陈庆贤。或许他的伤疤来自俞春燕的丈夫?这时,我听到陈庆贤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十二岁。”我骑着电动车到金立小区。这里是县城的边缘地界,得益于新县医院的选址在附近,近年来周遭房价飞涨,遭人疯抢。小区还有两栋楼没竣工,房子就已经卖完了,不少买房的人秉持着不住就是亏了的态度,早早搬了进来。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从施工地里走进去,远远瞧见几个老太太正坐在树荫底下聊天,我径直朝她们走了过去。“姨,聊啥呢?”我住的小区里面也有不少这样赋闲在家的老太太,她们通常很热情,平日里瞧见我不免要拉着唠唠家长里短。时间久了,我对于如何融入这类人的谈话也熟门熟道了。“3号楼李家的那个小姑娘,知道不?”我心里微微一惊,莫不是李驰宇的妹妹?“就那个叫李愿的小妮,听说是犯了大错,学校给办退学了。”老太太善意地补充,证实了我的想法。另一个老太太急忙接过话茬:“早恋。”“早恋?”我诧异道。“可不是嘛!现在的这些孩儿们可真不让人省心,你说说,这才多大点个妮儿,就学会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长大还得了?”老太太尖酸地斥责道:“说不定长大了也要学电视上那些骚狐狸,勾引别人家的男人。呸,这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啥时候能整治干净。”瞧着话头不对劲,我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道:“小孩子早恋,也不会说让退学呀!年纪小,教教不就拧过来了。”“你真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太太震惊地盯了我一眼,对身边的同伴道:“这人不是咱们小区的。”老太太的话收获了一众点头认可,我尴尬地找了个借口:“过来找朋友玩的。”“哼!”老太太一幅我就说的神情,压低声音道,“那妮脏了,小区里所有人都知道。”脏了?“那妮有天晚上哭哭啼啼从外面回来,身上衣裳乱糟糟哩,保安说她走路时腿中间还在流血。没过多久,她哥下楼了,手里拎着菜刀,眼红得跟火一样,哗啦啦往下掉眼泪,嘴里嘟囔着要弄死谁。”老太太的表情微微变化:“不过,过会儿她哥就又回来了,我当时就在阳台跳舞,都看着哩。你说,那小妮是不是脏了?”老太太说得绘声绘色,仿佛那天晚上她身临其境,就跟在小姑娘和冲下楼的李驰宇身后,目睹了他们的一举一动。“过会儿是多久?”老太太想了想,道:“估计20分钟,我记得当时也就跳4首歌,准备回屋的时候,她哥回来了,抽着烟,在黑夜里可显眼,手里拎着刀。”“老不死的。”一只木凳空降到人群中央,炸开了七嘴八舌的讨论。只见一个凌乱的男人怒气冲冲走过来,还抓着根棍子:“日恁娘的,一群早该死的老畜生。天天就知道嚼舌根,说别人家的坏话。”男人挥舞着棍子,他倒是没真的失控,棍子都打在树上和地上,有意地避开人。一群老太太们惊慌失措地拎着小板凳起身离开,宛若被驱赶的一群鸡鸭,等她们走到稍远些,就扭过头以小畜生等不堪入耳的脏话回击男人。“李驰宇?”我盯着男人,瘦高,穿白色的麻布衣服,头上扎着小辫子,颇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士。可一旦看他的脸,就会有明显的反差感。他的脸上挂着抹散不去的疲倦,浓重的黑眼窝把他泛红的眼睛衬得凹陷了下去,包着滔天的怒。正常人不该,更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我想刚才老太太们的闲话,并不是假的。“我是。”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棍子,“你是谁?”“淮言。”“要是想问我妹妹的事情,你可以滚了。”我出示了自己的警证,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眼神紧跟着变得古怪起来。“李驰宇,我想和你聊聊,青竹酒店。”俞春燕当年结婚无声无息,没有婚礼,没有传统的请客吃饭,别说是在外地求学的我,就连身在故乡的亲朋好友也鲜有人知。这件事让我困惑了很久,直到今天看到她的丈夫,我才隐隐明了。她的丈夫叫陈轩,脸上布满了各种疤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横贯左右的疤,几乎将他那张沾染机油的脸分成了上下两段。“回来了。”陈轩熟络地打招呼,伸出手想要同我握手,但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将那双沾满机油的手又缩了回去。我心里不禁感慨,俞春燕和他实在算不上般配。“过来打扰你们了,姐夫。”我主动握住陈轩的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感激,随后挣脱开来,憨笑道:“我买了凉菜,咱洗洗手开吃了。”俞春燕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们,轻声道:“你不知道,他老早就想见你了。”想见我?是对我作为俞春燕发小这个身份的好奇吗?我笑了笑:“我也早就想见你老公了。”这句话不完全是恭维,我是真的很好奇陈庆贤身上的伤疤由来。那样严重的疤痕如果是来自于外人,不该是层层旧疤与新疤交叠。而就目前陈轩这个面相看,我很难不怀疑他有家暴倾向。我抬头朝厨房看去,俞春燕正低着头为陈轩洗手。她格外地专注,先是用香皂打满陈轩的手掌,随后一点点地搓黏在上面的机油。电视上有类似的镜头,但俞春燕的认真和陈轩的理所当然,都让这个场景逼真得无以复加。我想他们是真心相爱,并且具有一种浓烈的仪式感。这顿饭的气氛很古怪。陈轩自来熟地与我找各种话题,我则疲于应对,分心关注陈庆贤。少年低着头狼吞虎咽,只是每当他想要举起筷子去夹远处的肉时,俞春燕会不经意地看他一眼,紧接着,他的肩膀也会缩一缩,筷子又退回到面前的咸豆角。偏偏就是这样的情况,陈庆贤还吃了三碗米饭。俞春燕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去给你们切点水果。”“我也先回屋了。”陈庆贤贪婪地盯了眼我身前的肉,却紧接着放下碗筷,起身离开,走进位于厕所旁的卧室。我怀疑陈庆贤平常没有吃饱饭的机会,所以今天才会表现得像是一条望见食物就充满渴望的败犬。然而不止于此,我还能明确地感受到,虐待陈庆贤的人更像是俞春燕。我相信陈轩同样能感受到这一切,可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陈庆贤,更没有出言制止。我理解不了他们这种怪异的家庭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压住了内心的疑惑。现在追问,不仅会让陈轩和俞春燕下不来台,真实的答案也会一并彻底隐去。或许应该找个机会私下去问陈庆贤,我想。只是我没有想到,不等我去找他,他就主动找上了我的家门。他说:“哥,请把你妹妹嫁给我。”
2022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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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相信家里那台冰箱的制冷能力 | 作者后记

各位读者们,你们好,我是《北京坏天气起飞》的作者沈好运。小说在今天连载结束,很高兴大家能看到这里。这个故事刚开始连载时,身边不少朋友问我,这或许是你自己的故事?其实故事一旦传达到读者之后,便不再受作者掌控。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但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可以有个说明。首先必须承认,这个小说的底层灵感,来源于我对自己过往经历的部分心绪撷取。注意,这里指的是心绪,而非经历。相信各位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盒子,关于童年,关于家庭,关于青春,关于种种。而我在某天产生了这样一个冲动,决定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把这些记忆中的零星凝结成故事,记录下来。个人化的情绪总是很单薄的。为了让你们更加喜欢这个故事,我基于过往在英国的求学经历和在北京影视行业的工作经历,对情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在保留一定程度真实感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增强了戏剧冲突。所以当小说里的人物开始自己的旅程后,就必然是完全虚构的,而非基于任何人撰写。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故事里活得更加立体和丰满。在落笔之初,我就决定要塑造一个不落窠臼的女主角。简单来说,我希望她是不无趣、且充满真实人性的。相信看完整个故事的朋友会发现,许澄子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十分“大方得体”的人。她纠结、自私、情绪化,同时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确实不无聊了,但也并没有多讨人喜欢。从这一点来讲,这个核心人物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我对人的理解。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凑近点看,确实都不那么好看。这样说似乎十分悲观。但就像每一张钞票或是每一张报纸,总是有两面可读。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我觉得这又是人的可爱之处。我其实常常会觉得自己很失败。在这里,请容许我自大地盖棺定论一下,我觉得各位应该也时不时会产生类似的想法。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活成小时候想象中自己长大的模样,这实在是有点残酷的事实。尽管如此,眼下的每天,我们依旧孜孜不倦地努力生活着,都想要变得更好。哪怕风吹雨打,四季变换,人类的信念感如葳蕤树木般生生不息。对于这一点,就像信任家里餐厅那台电冰箱的制冷能力一样,我毫不怀疑。所以如果你问我《北京坏天气起飞》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那我大概会说,它讲的是一个既有失望,但也充满无限希望的故事。不管是爱情、职场,家人,还是我们对自身的希望。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这句话像是某部日剧的台词。或许可以再加上后半句:当然也是会有坏事发生,但亦无需害怕。回过头看,写作大体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很幸运的是,这个过程我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感谢编辑卡罗琳女士,很庆幸遇到工作如此耐心又认真的伙伴。感谢峰哥、小郭。有时觉得,生活的境遇跟落笔的文字很像,总不尽如人意,是你们提醒我要去相信。谢谢你们让我能始终抓住人生海海中的那根轴线,继续不忮不求地往前穿越。只要不停下来,就一定能到达。《北京坏天气起飞》全本已小程序内更新快来追更吧~责编
2022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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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连遇暧昧对象和前任,新职场秒变修罗场 | 北京坏天气起飞07

暧昧之夜以失败告终,而我们也借此得知了杨霁宇曾回过伦敦的小秘密。不过我们的许澄子可不是恋爱脑,何况拾光娱乐的工作机会就近在眼前,这次她一定要牢牢攀住,好继续向深不可测的京城娱乐圈进发。且看在爱情上莽莽撞撞的许澄子,如何在事业上“重拳出击”吧。又搞砸了。许澄子从床上一睁眼,这个想法就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本来就还没完全清醒的大脑,一想起昨晚杨霁宇离开的背影,直接变成几坨刚织好就被拆开的毛线,拧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卫生间。推开水龙头,她双手向上微微弯曲,盛了一小滩水,轻轻拍到脸上后,才感觉整个人清醒不少。就那么一次尝试投入的感情,结果却遭受了全面的溃败。她其实有点意外自己再次见到林焯时的平静,平静到无法置信,原来可以这么快就不再在乎曾经的背叛。没想到按照预期遇到杨霁宇后,却莫名其妙地做了平常绝对不会做的蠢事。导致眼下工作还没着落,刚与杨霁宇重逢又搞砸了。许澄子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剧情怎么就不能按正常套路发展一下,就像她每次剪手指甲,一不留神就剪到了肉里,次次如此。这时,房间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许澄子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并不是闹钟铃声。她奔回房间接起来,是拾光娱乐的王妙打过来的。一周后,许澄子比跟王妙约定的时间提早半小时到达。前台小姑娘领着她穿过那条挂满拾光娱乐签约演员照片的走廊,坐在敞亮开放的会客间里。大红色的皮沙发莫名让人不安,许澄子只放了半个身子在沙发边沿上,上身保持紧绷,像个坏掉卡在半空的折叠椅一样滑稽。她刚低头默默抿了口一次性纸杯里的水,便听见工区最里边那间办公室传来尖锐的女人骂声。那声音犹如暴风雨里被雷击中的枯木,仿佛要喷出火。远远隔着一道门,许澄子惊奇发现原来声音竟也能灭口。约莫半小时后,门被打开,领骂者完好无损地踱出门外。许澄子忍不住好奇,默默打量那位幸存的大哥。“麻烦再稍等一会。”刚接待她的小姑娘一路小跑过来,正好挡住她半个视线。发现许澄子好奇的目光,小姑娘回头瞅了一眼,压低声音“嘻嘻”一笑,“没事没事,常态,修哥刀枪不入。”“...”许澄子张嘴正要应一句,刚放出幸存者的那道紧闭大门再次打开了。“我带您过去吧。”走到门边,许澄子发现侧边那位大难不死的男子,原来就坐在最靠近这间办公室的侧边一列工位中。这会他已经入座边敲击键盘,边和旁边工位的女生乐呵呵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轻快的咔咔键盘声行如流水,明显情绪未受任何波动,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安好。许澄子不由得对这位修哥心生出几分敬意。她走进纪岚宽敞的办公室,看见左侧的墙上裱了一幅行书,“物来顺应”
2022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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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婚很可耻,骗吻也一样 | 北京坏天气起飞05

过敏事件后,许澄子和杨霁宇的感情就像她腮边泛开的红晕一般,迅速燥热暧昧起来,但又总是浅浅藏在皮肤里不易察觉。这一次的新年联谊派对,许澄子和宋芝如约而至,杨霁宇也随即来到会场,各自的心动还会不会再次共振?毕业季即将来临,两人朦胧的关系又将迎来怎样的“收尾”呢?新年party在三天后举办,地点定在唐人街的一家香港酒楼。据说是校友会其中一个负责人跟酒楼老板租借的。酒楼赶上新年,闭店休息一周,刚好空出来,可以外借来作为活动场地。这家酒楼许澄子之前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时来过。入门的玄关是设计简约的水刀拼花地砖,低调大气的色块给饭店提升了一个档次。店内的装潢是浓浓的老式香港食肆风格,所有墙面都以暗红色为主色调,左侧墙上稳稳地内嵌着“招财进宝”四个立体的繁体大字。每个字都镶着金边,富贵逼人,但细心看多两眼的话,会发现“招”字的那个口,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小块。“宝”字最上面的那个点也褪色得厉害。时间痕迹无法说谎,都留在了字上面。不知是不是提前请老板做了场地布置,原本摆满酒楼的十多张大大小小的木制圆桌,有几张被竖起来折叠好靠墙立着,椅子也堆叠在一旁。现场只剩下六张大小一样的圆桌,还有对应数量的铝合金座椅,错综摆开,供今晚的聚会使用。除了一摞一次性纸杯,每张桌子上鸟集鳞萃地堆满了果汁、啤酒,还有不少许澄子包装和牌子都没见过的鸡尾酒。这是坐下来就要开喝的节奏,许澄子的脑袋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她跟宋芝刚走进来,就看到梁心仪已经先到了,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社交链条运转到无可挑剔的她一如往常,正和桌上貌似刚认识的女生,乐呵呵地聊着天。女生间的肢体接触总能快速地消除距离感,而梁心仪的右手此刻亲昵地半搭在对方胳膊上,像个温柔无害的玩具。看到宋芝和许澄子的身影后,她立刻半站起身,晃起热情的小手,招呼她们过来,“快来,我特意在这边占了两个位置。”许澄子和宋芝应声过去,坐下后,这桌一共10人正好坐满。许澄子看了眼手机,距离预计开场的时间还剩十分钟,隔壁几桌还在零零散散地持续来人,也都几乎坐满了。椅子靠背和坐垫的海绵非常硬,硌得许澄子背疼。party还没正式开始,她已经盼着结束。就像去广东餐馆吃饭必须要点烧味例牌,这种聚会照例先要来个自我介绍,轮完一圈,场子热了,派对才算真正开始。这个聚会的组织者身兼今晚的主持,是个画了精致妆容的女生。不知是不是她给颧骨打高光时下手重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时,脸颊亮得简直像一面镜子,反光得厉害。也是这时,许澄子才看到杨霁宇也坐在同一桌,不知是来得晚还是刚好那桌有熟人。看到几张桌子都差不多被坐满后,镜子女眉飞色舞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大家叫我Amy就可以,今晚的聚会我们尽情嗨起来!等会咱们的自我介绍可以放开来……”经过Amy一番热情高昂的开场后,大家像打地鼠游戏机里一个接一个钻出洞口的小动物,依次站起来,像背课文一样念出自己的名字和专业,目前是undergraduate还是postgraduate。这种party在开始猛喝前,果然就只剩下各种可怕的尴尬画面。毕竟那么多陌生人,留学生们又不是智能机器人,输入指令调到兴奋模式就能旁若无人地嗨起来。好不容易一圈六桌全部轮完,镜子女孩Amy又神采奕奕地再次登场:“今天这个新年聚会,是希望大家能认识更多新朋友。所以呢,现在开始,我们要把大家打散分开坐哦。”Amy姐明显对举办这类聚会已经身经百战。确实如她所料,大家来到现场都是跟熟人扎堆坐,开场象征性的互动结束后,大多数还是会选择各聊各的。那有什么意思呢?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每次组织的活动,都必须要像今天下午出门前,刷在颧骨上的那道高光那样,精彩耀眼得令人难忘。所以这次,她跟几个组织志愿者商量,特意设置了这个换座的环节。“刚刚大家进场的时候,应该都在入口处,抽领了一个号码牌。现在,我们可以按照各自的号码,坐到对应的桌子上。”许澄子低头看了眼刚进门时在签到桌上抽的小卡,按照桌号分配的1到6的数字卡片,她抽到了1,和梁心仪是相同的编号,等会还可以坐在同一桌。宋芝则抽到了3,要坐到3号桌那儿。“大家动起来吧,十五分钟后我们按照新的座位来做游戏哦。”Amy靠近鼻翼的那颗小痣,正躺在同样夸张的高光上,伴随她飞舞的表情起伏着。既来之则安之。在主持人的号召下,大家纷纷起身,像孙燕姿歌里唱的那样,拿着号码牌,寻找未知的同桌人。一时之间,酒楼就像刚装修完重新开张似的,热闹地涌动个不停。趁这个空档,许澄子去了趟卫生间。推门出来,还没走到1号桌,整个大堂响起“哐”的一声,突然黑成一片。她抬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只剩装在墙边的一块长方形的消防应急灯,指着安全出口的方向,坚强地微微透出羸弱的绿光。许澄子迅速反应过来,停电了。乌漆墨黑中,隔壁桌有男生吹了两声口哨。现场的人突然比刚刚更加躁动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里透着不安,也透出更多的兴奋。这时,不远处有个女生大声喊了一句:“估计是跳闸了。大家别担心,我们在联系老板问他电箱在哪里了。请先稍安勿躁,在座位上坐一会。”那声音听着应该是Amy姐。她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活动竟会被停电打扰,怕是要在她组织活动的履历中填上浓墨的一笔了。大家在各自的位置上纷纷掏出手机,打开背面的手电筒。过了一小会,可能是有人觉得一堆手电筒直射的灯光互相重叠,晃来晃去过于刺眼,在黑暗中喊了一声,建议先关掉一些,要移动时再打开。于是四周原本一个个交错的明亮光圈,又纷纷熄掉了一大半。大家开始在黑暗中刷着手机打发时间,星星点点的屏幕光在大堂的墙面交织,忽明忽暗,衬托出看不清的人影。此时此刻,仿佛身旁的万物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通电。许澄子懒得掏手机,借着四周漂浮的光线,走到了仅几步之遥的1号桌附近。正准备找个空位坐下时,她感觉自己左手肘碰到了一把椅背。椅子上原本有一件大衣,折叠着靠放在上面,如今滑到了一侧。她赶紧抬手把有点重的大衣重新拉上来,放到椅背上摆正。“谢谢。”许澄子听到这个声音后,才意识到,这是杨霁宇的位置。刚刚那是他的外套?他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大衣,许澄子没有印象。刚坐在里面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好像是一件猪肝色的V领麻花毛衣,外套确实是垂挂在椅背后面了。“哦哦,没事。”许澄子声音变得有点不太自然。主要是没想到是杨霁宇,也不知道他是抽到哪个号码,说不定是还没来得及换座位。黑暗中,她抬眼快速扫了一圈,杨霁宇旁边刚好有两个位置都空着。一不做二不休,许澄子干脆顺势坐了下来。“你怕黑吗?”杨霁宇放下了手机。“不怕。”许澄子不假思索地笑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甚至差点脱口而出,像这样呆在暗房似的空间里,其实能让她更自在。在澄子爸离开家的头些年,澄子妈每天下班回来,吃过晚饭,交代一句让她认真写功课后,就会匆匆出门,有时到很晚都不回来。许澄子已经习惯,到了某个点后按部就班地洗澡刷牙,关上灯在空空的房子自己上床入睡。有一天晚上九点多,她正伏在台灯下奋力解数学题,大院的宿舍楼突然没有预兆地停电了。从窗口望出去,对面的楼房也一片黑魆魆,就差没与夜空融为一体。许澄子倒也没有惊慌,她从书桌起身,摸索着走到客厅,翻出家里的手电筒,发现里面还有电池后,便安心地拿在手边,再爬上床静静地发呆。
2022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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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队长查个案子,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深渊01

1999年2月15日,长川油城发生了一系列强奸杀人案,罪犯在两个月内连续犯案五起,七名受害者中只有一人逃出生天。负责侦办此案的刑侦干警辛吉然,因为一次误判,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进了监狱,出狱以后自暴自弃,成了到处醉酒闹事的“酒麻木”。这五起案件后被命名为“2·15”专案,它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十三年后,新进民警李成因为处理辛吉然的醉酒闹事警情,接触到这起案件,之后便一头扎了进去。他看见,有人这么多年一直徘徊在这案件中,走不出,离不开,仿佛坠入深渊,而那些人,也渐渐成为了深渊的一部分……这是深蓝带来的新故事,凝视深渊的人,自己真的会变成深渊吗?还有没有获得救赎的一天?请看——2011年9月10日,我第一次处理辛吉然的警情。那天晚上8点多,辖区汉江苑酒店打来报警电话,称有人酒后在大堂闹事,请求帮助。我和值班副所长范杰出警来到汉江苑酒店时,一名胡子拉碴一头乱发的中年男子正衣冠不整地躺在酒店大堂茶几上睡觉,一只皮鞋扔在沙发上,半瓶牛栏山二锅头歪倒在一旁的地板上,散发着阵阵酒气。“辛叔,快起来,这儿不是睡觉的地方。”范杰蹲下身子晃动辛吉然。他的态度令我诧异,印象中类似场景范杰从没这么客气过。他似乎认识这个酒麻木,还喊他“叔”。“辛叔”只是歪头看了范杰一眼便扭过脑袋,口中含混地说了句“走开”,然后翻了个身。我有些生气,伸手要掏腰间单警装备里的约束带,准备把他捆起来带走,但范杰却按住了我的手。“辛叔,我是小范,人家酒店要做生意的,我送你回家睡觉吧。”范杰的口气更加温和了,不知这位脾气一向不好的刑侦副所长为何突然变了个人。“辛叔”依旧不搭理范杰,迷迷瞪瞪地摆摆手,示意我们走开。范杰也不生气,走到茶几另一侧扶起“辛叔”,大概想把他转移到沙发上。刚走到近前的酒店保安经理张成国会错了范杰意思,随手招呼身边几名保安,“帮一下范警官,把人扔外面去”。两名保安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范杰却突然朝他们瞪了眼。“上一边去!”两名保安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还该不该再上前帮忙。范杰弯腰抱起“辛叔”,又把他放在沙发上。“辛叔”俨然已经醉得意识全无,在沙发上坐了几秒便躺倒下去,嘴里嘟囔着要“喝水”。范杰示意我去酒店前台买两瓶水,我照做。借买水的工夫,张成国悄悄问我:“这位是范所长亲戚?”我摆摆手,让他别瞎猜,范所哪有这号亲戚。但其实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如果不是亲戚,范杰为何对他这么客气,还喊他“叔”?连灌两瓶矿泉水后,“辛叔”状态似乎好些了。围观的住客越来越多,范杰决定送“辛叔”回家。我把警车开到酒店门口,范杰抱着“辛叔”在两名保安帮助下往外走。“辛叔”则搂着他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缩在他怀里。“开车,二矿小区……”范杰把“辛叔”放在警车后座,顺手拉上了车门。辛吉然时年54岁,家住二矿小区8栋301,周遭有名的“酒麻木”。那时我刚接手河西社区当片警,对社区情况还不甚了解。二矿小区虽属河西社区,但我并不知道辛吉然这个酒麻木的存在。车停在二矿小区8栋楼下,范杰跳下车。蜷缩在后座的辛吉然已经睡着。我和范杰叫了他半天,他仍是含混地嘟囔着什么,并没有下车的意思。我问范杰怎么办?要不要先送医院?范杰说不用,说完便钻进车里,再出来时辛吉然已经伏在了他的背上。可能范杰的动作过大,也可能辛吉然着实醉得厉害,范杰刚迈出步子,“呕”的一声,辛吉然吐了,全吐在了范杰肩膀上。一阵伴着酒气的恶臭扑鼻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一声。范杰也皱皱眉头,却没有做其他反应。他背着辛吉然上楼,我拎着辛吉然的皮鞋走在后面,一同进入了他位于301的家中。辛吉然家里的状况同样令人吃惊——60平米的三居室里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一台21寸的老式大屁股电视机摆在客厅地板上,旁边是一张床垫,上面胡乱堆放着几床脏兮兮的被褥。客厅挂着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其他房间则漆黑一片。范杰把辛吉然放在床垫上,辛吉然顺手拉过身边一张破毯子裹在身上,不出一分钟便响起了鼾声。我厌恶地看着他的醉态,范杰则赶紧把布满污物的警服上衣脱下来。我说你趁早拿到卫生间洗一下,不然等会儿臭味浸入纤维就洗不掉了。范杰苦笑一声,说回所里再收拾吧,他家没水。安置好辛吉然,我和范杰开车回派出所。他的脏警服扔在后座,依旧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这家伙是谁?你家亲戚?”强忍着车厢里的酒臭味,我问范杰。“嗨,老前辈。”他说。鼻音很重,应该也是受不了那个味道。“警察?”“嗯……以前是。”对话到此便结束了,因为那股味道实在太要命。2011年12月5日,我第二次处理辛吉然的警情。那天下午,南苑小区居民报警称有个男人躺在小区外面的排水沟里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我和同事李广文出警,路上李广文说八成是辛吉然喝多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猜的,但到现场后发现果真是辛吉然。那天辛吉然同样蓬头垢面地躺在排水沟里,身上的破面包服划了几道口子,棉絮露在外面。李广文上前看了情况,确定他只是喝醉睡着了,于是招呼我上前搭把手,把他从排水沟里拖出来。拖拽过程中辛吉然醒了,他挣脱我和李广文重新回到排水沟里摸索,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落在了水里。李广文无奈背手站在沟边看,不多久辛吉然从污水里拎出一个农夫山泉瓶子,里面装着半瓶液体,不知是水还是酒。“老哥,送你去趟医院吧。”像之前的范杰一样,李广文口气也很软。但辛吉然没理他,拎起瓶子灌了一口,晃悠着沿马路往南走去。12月的气温已经很低,辛吉然又浑身湿透。李广文开车追上辛吉然,喊他上车。辛吉然看了李广文一眼,继续踉跄着走路。李广文没把车开走,而是缓慢地跟在辛吉然身后,一直开到二矿小区8号楼下。“你去胖嫂那儿买几个肉包子回来。”下车前李广文递给我20元钱。我去买肉包子,李广文则跟在辛吉然身后走进了单元楼。带着包子回到辛吉然家,李广文和辛吉然正盘腿坐在地上说话。见我进来,李广文向辛吉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社区民警小李”,辛吉然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句“见过了”。我从兜里掏出烟来打给二人,李广文叼在嘴里点燃,辛吉然则把烟塞进了身旁一个旧烟盒里。油田虽地处南方,但住宅小区有集中供暖,然而不知为何辛吉然家却冷得出奇。我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发抖,李广文在地上也坐不住,不时挪动屁股。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李广文应该是坚持不住了,说了句“老哥你休息吧,我们先回了”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好像想起什么,折回去从兜里掏出20元钱递给辛吉然,让他留着明天吃饭。辛吉然接了钱。我也急忙从兜里掏钱,正好有张一百的票子便拿了出来,不料李广文一把夺过来塞回我兜里,拉着我离开了辛吉然家。“不能给他这么多钱,他会都拿去买酒,喝死了怎么办?够他吃顿饭就行。”返程路上,李广文说。我很惊讶,说辛吉然的酒瘾已经到这地步了么?李广文说那可不咋地,你没见他屋里已经没一件像样家具了?都被他换成钱买了酒。连油田集中供暖装的暖气片都没跑脱,要不他屋里怎么这么冷。我不禁唏嘘,想起上次范杰的话,问李广文说辛吉然之前不是我们公安局的警察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现在还上班吗?“上班?这样子咋上班?”李广文说。顿了顿,他又说辛吉然以前可不是这副样子,那时市公安局刑侦口有“四大金刚”,辛吉然位列第一。“直属侦查大队的大队长,正儿八经的正处级侦查员,如果还是警察,现在起码是赵干哲的领导。”李广文说。我知道市局刑侦口有“四大金刚”的传说,但不同版本的“四大金刚”却各不相同。细数之下,入围的大概有刑侦支队长的赵干哲、桥东分局的局长王正操、局机关纪委的徐延生、南关派出所所长程虎、督察支队政委杨向前等等,但辛吉然位列其中这事儿是第一次听说,更何况他“名列第一”。“辛吉然、赵干哲、王正操、程虎四位是真的,也是当年刑侦支队连续侦破‘8·28’杀人案和‘9·15’劫车案后郑局长开会时认定的,你说的另外几个都是当了领导后群众们拍马屁拍出来的,没吊意思。”李广文说。但他随即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些都是往事了。现在只有程虎还在刑侦一线,其他有的当了领导,有的去了机关,都算有个好归宿,除了辛吉然。“辛吉然整天这个样子,家里人不管他吗?”我问李广文。“唉……”李广文又叹了口气,说辛吉然已经没有家人了。“没有家人了?”我问。“嗯,儿子死了,老婆也自杀。”李广文说。“啊?”我吃了一惊,急忙问他怎么回事。“听说过1999年的‘2·15’专案吗?就是因为那起案子……”李广文说。1999年,对油城公安来说是一个多事的年份。那年冬天冷得出奇,春天却来得很晚,直到三月下旬,前一年的冬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就在这片皑皑白雪中,发生了油城建市以来最恶劣的系列强奸杀人案。第一起案件发生于那年除夕之夜,一对新婚夫妇去父母家吃团圆饭,回家路上途经幸福农场时被人拦下,丈夫身中十几刀身亡,妻子则被歹徒拖到附近农场雪地里进行了强奸,之后也惨遭杀害。案情恶劣,油城公安马上成立专班进行侦办,时任刑侦支队直属侦查大队长的辛吉然担纲领衔,但还未等他理出头绪,便又发生了第二起案子。第二起案子发生于一周后,受害者是租住在市武装部仓库的一对母女。母亲38岁,女儿17岁。歹徒深夜撬开了租住房的门锁,进入房间后将母女二人捆在椅子上进行了强奸,之后将母女二人杀害。接着是第三起和第四起,受害者分别是一名化工厂女工和一位职工技校女教师。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情节,两个月内发案四起,一时间全市人心惶惶。那段时间年轻女性天黑后不敢独自上街,不少厂矿企业安全起见取消了女职工夜班,甚至连公安局的女警下夜班也大多由男警护送回家。“不过这世上总有人趁火打劫,比如赵干哲。那时候他整天送宣传处的女警小金回家,送着送着他也去了人家家。”李广文突然话题急转,他喜欢开现任刑侦支队一把手赵干哲的玩笑,丝毫不拿他当领导。赵干哲结婚晚,35岁才成家,这事儿一直被李广文拿来取笑。“扯远了扯远了。”李广文点了一支烟,把空烟盒团成球塞进口袋里。社会影响至此,辛吉然等人的破案压力可想而知。但案件中可供使用的线索却不多——案发大多是夜间,地点也皆是平时人迹罕至的位置,没有监控,更没有路人;受害女性遭遇性侵,体内却未发现歹徒精液。四位受害者皆是被利刃杀害,但根据法医检验,四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凶器各不相同。就在辛吉然带领专班连轴转的时候,第五起案件发生。4月3日夜间,一名从医院探望病人回家的中年女性遇害,地点位于318国道附近。但好在她被歹徒捅了几刀后装死,后趁歹徒不备冲上了国道。正巧运输公司的车队路过,女子被车队司机们救下。从受害女子口中,辛吉然得知实施轮奸的男子共有三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人讲普通话,两人讲本地方言。由于当时天黑,受害人没有看清三名歹徒的相貌,但她提供了一个重要细节——在抗拒强奸时她曾用石头打伤那名讲普通话的男子头部,而且听男子似乎说了句“出血了”。辛吉然马上带人去了案发现场,经过拉网式搜查,民警的确在案发现场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找到了那块石头,上面果真有一块很小的血迹,法医从中提取到了一组DNA样本。同时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一个避孕套的内包装纸,经辨认属于一个叫“长乐”的品牌。这个牌子的避孕套不在市场销售,是市计生委免费发放给各个单位计生办的。后经第五案女受害人回忆,歹徒作案时确实有戴避孕套的细节。性侵还带着计生用品,这就可以理解为何前四案中警方未发现歹徒精液的原因。这次恐怕是逃跑匆忙,没有来得及“清理现场”。警方随即展开新一轮摸排,重点在于“操普通话,头部受伤,20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而其中另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标准,就是“与地方青年有密切接触的油田青年”。1950年代,长川油田建成投产,与采油区一同建起的还有规模庞大的生活区,从那时起我市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石油城”。“石油城”内部建有一整套独立于城市之外的行政机构和生活设施,油田职工虽来自五湖四海,但统一将自己称为“油田人”,而将石油城之外的城市居民称为“地方人”。油田到来之前,我市是华中地区有名的贫困市,油田到来之后,我市经济后来居上。油田地处城市之中,与城市共生共赢,但也存在着很深的割裂。油田居民看病去油田附属医院,读书在油田子弟学校,购物有油田开办的“惠民商场”,放假逛“油城公园”。油田有自己的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而这些机构只服务于油田职工和职工家属,并不对“地方人”开放。时间长了,“油田”和“地方”之间出现了一条心照不宣的鸿沟。油田人结婚只找油田人,只有在油田混不出名堂的去“地方上”找对象。跟油田人“玩得好”的都是油田人,谁要跟“地方人”交朋友,便会给人一种“不学好”的感觉。辛吉然结合第五起案件的受害人描述,认为实施轮奸案的三名嫌疑人中,两名操本地方言的人是“地方青年”,而操普通话的男子则大概率是油田子弟。因为讲普通话是油田人区别于地方人的显著特征。警方开始按照这些线索摸排嫌疑人。前科劣迹人员,涉黄记录人员,所有适龄的、日常混迹于网吧游戏机厅卡拉OK的人员,尤其是近期头部受过外伤,有过就诊记录的人员都在警方排查范围之内。但即便掌握了上述线索,想在偌大个石油城里寻找一个模糊的人影,依旧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从石块上的血迹来看,歹徒头部受伤并不严重,短时间内便可愈合。这样一来,留给警方的窗口时间更为有限。“那段时间我们摸排的人数不到一万也过了八千,所有头部受过外伤的都要送到公安局做DNA鉴定,后来甚至在街上见到戴帽子的适龄男性,都要掀开帽子看看……”李广文说。而作为专班领导,辛吉然自然是最着急的人。“从第五起案子发案后他就不回家了,吃住都在办公室解决。心里急啊,这点小伤,恢复得好两周就看不出来了……”李广文接着说。前方有鬼探头的电动车,吓了李广文一跳,他一脚踩死刹车,把脑袋伸出窗外想去骂电动车司机。无奈电动车自知理亏,已经加大电门跑远了。“后来呢?找到了吗?”讲述被打断,我追问刚缩回脑袋的李广文。“当时没有。”李广文整了整被安全带扯住的外套,重新发动警车。“那这事儿跟辛吉然家的事情有啥关系?”“哎你接着听我说嘛。”1999年4月14日,这日子李广文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郑局长来专班视察工作,见到了满脸倦容的辛吉然。得知这位爱将已经半月没着家后,郑局很心疼,于是让辛吉然给自己放半天假,第二天再来。辛吉然拗不过领导,也觉得自己确实该回家看看,最后答应了。但辛吉然这一回家,便出了事儿。“他回家后,发现儿子辛小亮脑袋差不多的位置上,有一条新伤疤……”李广文说。或许是那段时间一直在盯着“头上有伤疤的青年男子”,辛吉然看到儿子头上的那道伤疤后,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怀疑。“怀疑到自己儿子头上?辛吉然怕是魔怔了吧?”我问。李广文却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善于怀疑是一个刑警的必要素质,不会怀疑的人也就不会思考”。而且辛吉然怀疑自己儿子辛小亮,也不是毫无根据。“老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什么都好,唯独没能养出个好儿子来……”那时的辛小亮在辛吉然看来,大概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败笔。辛小亮时年19岁,技校毕业后没有工作,一直在外面瞎混。辛小亮自小桀骜不驯,初中就因打架转了三次学,17岁那年在游戏厅斗殴致人重伤坐了牢。当时辛吉然在公安局工作,外人看来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关系把儿子保下来,但不知为何,辛吉然没有那样做。出狱后,辛小亮也没有太多改观,整日出入网吧、迪厅和游戏厅,期间依旧不时参与打架斗殴。辖区派出所民警认得辛吉然,每次辛小亮被抓,都有人知会辛吉然,问他如何处置。辛吉然也是个狠角色,直接告诉民警自己没这个儿子,让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道理辛吉然在公安局坐到那个位置上,应该是个厉害角色,他儿子咋成了那样?”我问李广文。李广文苦笑,说咱公安局有这传统,凡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业务骨干”,家里孩子没几个有出息的。只不过辛吉然的儿子在“没出息”这点上冒了头,成了第一个老子当警察儿子进监狱的特例。我哂笑着不知该接什么话,李广文的儿子明年参加高考,上个月“一模”只考了300多分,班主任几次找李广文让他“早做准备”,看是不是赶紧转行学个艺术啥的。李广文现在也愁得满头脓包,他以前在刑侦支队工作,半年前在老婆的离婚威胁下调回河西派出所。“都这样,你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就明白了。干这行顾不了家,你别看现在市面上一群小姑娘嚷嚷着要找个警察男朋友,你让她们结婚试试?撑过三年不离婚,春节公安局就给她们发‘模范警嫂奖’!”李广文似乎看出了我哂笑中的尴尬。“又扯远了,继续说辛小亮的事儿。”他拧过话题继续说。辛吉然问辛小亮头上的伤从何而来,辛小亮说不小心磕的。辛吉然问“在哪儿磕的”,辛小亮答记不得了。辛吉然说“记不得不行,必须说明白”,辛小亮来了脾气,说“你管我在哪儿磕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然后转身摔门而去。辛吉然追出门外,儿子却已跑远了。悻悻地回到屋里,妻子闻声走来,辛吉然迎头便质问辛小亮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辛吉然妻子不知原委,但本就对丈夫不沾家一肚子火,加上辛吉然一回家便气走了儿子,两人没说几句也吵了起来。一番争吵过后妻子也摔门而去,辛吉然独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辛小亮近几年的行径本就令他厌恶至极,而刚刚那块新疤又如一记重锤砸在了他心头。但另一方面辛吉然的潜意识又不断劝他放宽心,儿子干不出这种事,或许那块伤疤只是一个巧合。沙发上的辛吉然有些发抖,他难以想象假如儿子真与五起轮奸案有瓜葛,自己该如何向单位同事、妻子甚至自己交代。胡思乱想了很久,感觉脑袋快要爆炸。辛吉然终于忍受不住煎熬,决定先换换脑子,等妻子和儿子回来再问个明白。他想看会儿电视,于是四处寻找遥控器。印象中电视遥控器一直放在电视柜第二层抽屉里,但辛吉然拉开抽屉却没找到。又拉开上层抽屉,辛吉然看到了遥控器,但同时也看到了让他再次气血喷涌的东西。电视柜的第一层抽屉里放着家中平时备下的药品,公安局计生办发给辛吉然的避孕套也放在那里。辛吉然记得有一大盒,一个月前计生办主任把东西给他时,还开玩笑说“回家跟媳妇增进一下感情,别老待在办公室睡沙发”,但辛吉然带回家后便丢进了电视柜抽屉,之后也没用过。如今那盒“长乐”牌避孕套的包装盒已经被撕开,辛吉然将盒子里的避孕套撒在地上数,发现少了十几个。自己和妻子一个都没用过,怎么会突然少了那么多?那一刻辛吉然想到了第五次案发现场留下的“长乐”牌避孕套的内包装。辛吉然蹲在原地愣了很久,后来他回忆说那一刻他似乎被抽走了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之后辛吉然也出了门,他要去找儿子辛小亮。说到这里,李广文又停了下来。车子已经开进派出所大院,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办公室。“案子真是辛小亮干的?”我看李广文要走,一把抓住他接着问。“唉,怎么可能呢,刚不是说过,辛吉然当时就是为案子急红了眼,脑子打铁……”李广文一边挣脱我的纠缠一边说,“我先回办公室,你去给我买包烟,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我又跑不了。”李广文烟瘾很大,以前每天要抽两包烟。半年前查出“肺栓塞”之后,他老婆强令他戒烟。李广文戒不掉,老婆便收走了他的钱包,每天只给他留10元“生活费”。10元钱不够他买烟,因此之后半年李广文便成了派出所著名的蹭烟狂魔。
2022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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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瘾少年的三个谎言,终结了游戏和她的命 | 一张身份证

人各有各的活法,12岁的男孩唐宗启就是为了网吧而活着的。他天天害怕父母发现他上网,最怕发现三次,因为他觉得前两次父母可能会一次打断他一条腿,第三次的时候他就只剩手可以断了。手断了,拿不了鼠标,那还不如让他去死。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警方找到他时也想不通,他是如何和一桩家暴伤人案的女逃犯牵扯上关系的。故事,还要从一张身份证讲起……这是个四省交界的县城。2015年前,这个县城所在的市仅有一个“最”——“全省最穷”,除此之外毫无特点。2015年后,经过五年奋战,这个县城代表市,终于夺到了第二个“最”——“全省未成年人上网人数最多”。2010年-2015年间,县城所有的网吧都设有后门。后门大多设在二楼,较简约的是类似消防队所设置的滑杆。严打期间,总能看到一批孩子从上面或跑、或跳、或摔下来,时间窘迫的情况下,经常出现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头上滑的情况。检查过后,孩子们再相互搀扶着拖着一条残腿回到网吧。“未成年人禁止上网”是一项条例,也是网吧老板应尽的义务。但如若放弃这个群体,就意味着网吧的收益要减少70%,没有老板愿意放弃。好在监督并检查的多是当地的警务部门,花钱买关系成了一项业务,大家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上网检查是有征兆的,征兆很具象,分两个类别:一是不允许上网,二是3-10秒。不允许上网是网吧老板事先得到了消息。流程详细:网吧老板有一个QQ群,成员是全城内所有网吧老板,还有一位“内部间谍”。警局要行动,“间谍”就会提前放风,网吧老板们收到消息,下放通知。五分钟后,网吧附近一公里找不到一个小孩。3-10秒是突然出击。3-10秒是警察迈进网吧的那一刻网管给未成年人下机的时间,这取决于网管和警察的速度,接下来就取决于未成年人的速度——跑得有多快。警察突然出击的原因有很多,口渴、缺烟、报销时有一笔款项对不上,唯独和未成年人没关系。懂事儿的老板,早在警察下楼前就在柜台上摆满了香烟饮料。做这事儿也有规矩,饮料瓶子可以帮忙拧开,但香烟万万不能拆开包装,毕竟谁也不知道一包烟会转到几个人的手上。这时就没有再纠缠的必要,警车“呜呜”响着过去,孩子们听到指令,又默契地“呜呜”喊着涌进网吧。在奶茶、网红泡面、网红串串等爆款产业还未出现时,县城有着一个说法,在学校旁边开一家三层楼装载200台电脑的网吧,三个月内就能回本,一年就能凑够两套房的全款。2017年,《人民的名义》播出后,在这个县城,最惶恐的是网吧老板。唐宗启十二岁之前最怕的有两件事,一是父母发现他上网吧,二是因为父母发现他上网吧后他再也上不了网吧。人各有各的活法,唐宗启就是为了网吧而活着的。唐宗启原先是个胖小子,10岁时体重飙到一百一十斤,他为了攒钱上网,拿早餐钱交换,半年下来硬是瘦了三十多斤,上体育课晕倒了四次。他有一个共同打游戏的同学,有次轮到两人早扫除,得比上课的同学提前到班,两人网瘾犯了,约好早起先到网吧玩一小时。隔天5点,同学来喊门,喊出的不是唐宗启,而是唐宗启他妈,他妈说唐宗启走了老大一会儿了,到了网吧,果然看到唐宗启在打游戏。网吧对唐宗启的影响就这么大。唐宗启十二岁的某个星期天,做出了一个让同学惊叹甚至激动的举动:他请同学喝了瓶饮料。一瓶饮料,不算什么钱,换算在成人视角,买不了卫生间里的三分之一瓷砖。但换算在孩子视角,就是一个小时的网费,一个小时自由支配梦想的时间。唐宗启热爱上网,但没钱,于是自然而然地抠。抠自然而然影响了性格,野蛮、小气、斤斤计较、无理不饶人。所以说,这瓶饮料蕴含了太多太多。但同学想不了那么远,也说不了那么深,只能真诚地说:“你是俺爹。”不仅如此,接下来同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格外眼馋地看着唐宗启往一张身份证里充了五十块钱,办了会员,那眼神里带着羡慕与崇仰,就像看人拿着彩票单领奖一样。五十块钱,折算成网费是16个小时,将近一天一夜;折算成包宿是五天,甚至还有余足能买把心仪的武器装备。更不要提那张金光闪闪的身份证,那是尊贵的象征,能延长上网时间的宝物。上了机子,同学打眼一看,是个女人。他问唐宗启:“你不是不敢偷你妈的身份证吗?”按理说凭空出现这么多喜事儿,唐宗启应该开心才是,但他情绪有些低落,不接同学的话茬,在游戏界面挑来挑去五六分钟,也没选择好玩哪个游戏。同学看这架势,心里明白了,默默说了句:“还真是偷他妈的。”这话被唐宗启听到了,他猛地抬头看看四周,确定安全后恶狠狠地小声对同学说:“你别我妈我妈的乱说,不是偷的。”同学“啧啧”两下:“那你哪来的身份证和钱?还说不是偷你妈的。”唐宗启变得更沉闷几分:“真不是,我借的。”又烦躁起来,“你别老提我妈,我瘆得慌,我连警察局都不怕,我就怕我妈。”同学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唐宗启又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店吗?”唐宗启第一次进警察局,是九岁,一个夏天的凌晨十二点半。警察问他叫什么,唐宗启说叫罗继冰,父亲叫罗华,家住城南。警察上系统上查,确有其人。当然有,罗继冰是唐宗启发小的名字。要家里电话,唐宗启说记不清,家庭住址,唐宗启说忘了;警察让唐宗启想,唐宗启从凌晨一点想到三点,想明白了,边哭边跟警察讲:“我爸妈死完了,我没家。”三点半,网吧老板拿了两条玉溪来接他。被抓住的还有其他三个小孩,对唐宗启很佩服,仰着脸喊他大哥:“上个网吧,还把亲爹亲妈上死了。”唐宗启说:“不能被我爹我妈抓住,抓住就完了。”这话毫不夸张,唐宗启八岁时就被父母打了极其凶狠的一顿。父亲打他还蕴含着感情,踢打跺踹,有意偏离核心部件。母亲怒火攻心后就六亲不认,持着一节半径四厘米的空心钢棍,骑着一辆电动车,把嗷嗷大哭的唐宗启从街南头追到街北头,直到唐宗启满身淤青,钢棍断掉才算完。挨打的理由是唐宗启和同伴到东沙河里游泳,两人中途出了矛盾,唐宗启水性好,按着同伴的头淹了两下水。这边同伴告了家长,那边等母亲气势冲冲地赶来时唐宗启还在扎猛子,若不是唐宗启跑得快,兴许他就永远留在了八岁夏天的水库当中。挨打是跑不脱的,可母亲在这一点上分错了主次——打唐宗启的理由不是淹其他小孩子的头,而是下水游泳。这种错误时常发生。还有一次在去年,电子通讯发展得如火如荼,唐宗启看着心痒,以一顿毒打外加语言暴力,胁迫同学偷了他家长的一部触屏半智能手机。几个星期后事情败露,同学领着家长来到唐宗启家里指认。物证人证俱在,害怕父母拳脚的唐宗启矢口否认,狡辩手机是同学借给自己玩的,但最终还是免不了一顿打。孩子身体长得快,也更瓷实,心理发展当然也不落下风,这次出现了可察觉的抵抗行为,于是母亲打得更凶。理由却不是暴力、威胁、教唆,而是在本该学习的年纪偷懒玩手机。唐宗启被母亲从晚上10点打到凌晨4点,一觉醒来额头滚烫。他十分虚弱,但反抗还在作祟,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恨那个同学,恨那个同学的家长,恨不得他们死全家。父母对唐宗启严格到极端的管教并非凭空而来,这要追溯到唐宗启三岁前。他不是头胎,在他之前有一个哥哥。他出生时哥哥已经十二岁。他对三岁前的记忆还有一点印象,那是个下午,屋外暴雨,他坐在摇椅里,母亲在一旁纳鞋垫。在那天之前,唐宗启父母对于孩子就像县城大多数男孩家长一样放纵,坚持“男孩子磕破脑袋才能长大”的观点。他哥哥的表现也很好,处事温和,待人有礼,装腔作势也只会模仿黑猫警长,父母很满意。直到那天他哥哥出了意外,被一垒伫立已久的围墙砸断了脖子,当场死亡。意外的产生有不同的解释,虽然父母一直强调是围墙年久失修造成的悲剧,更多的人却说是因为他哥哥想要攀过墙头去偷院子里的枣子。只有一点不容置疑,在意外现场,父亲当场从哥哥兜里摸出一包烟来。这股伤痛于是成为蛮横的力量。为了阻止悲剧重现,唐宗启开始被限制,但限制产生的效果是抵抗,最终结果是爆发。父母也常常说:“已经管不了你了。”父母在县城开了一家洗衣店,店小,但临两个社区,平日工作很忙。所以,就像大老板巡检偏远分公司一样,只要面子工程做好,就会相安无事。也就是说,只要唐宗启扮好乖乖小子,父母的巴掌就不会落下来。就这样,唐宗启升入五年级时,已经有了一帮拜了把子的兄弟,一起尝试抽烟,看色情片的那种。但他最怕的还是父母发现他上网。他有个大他三岁的表哥,上网被家长抓住了,唐宗启的父母以此警告他,如果发现他去网吧,腿给他打断一条。他见识过母亲的厉害,学业让他有了换算概念,母亲的警示不是一锤定音的,而是持续流长的。他上一次网吧被发现,母亲就打断他一条腿,也就是说他只能付出两次上网吧被发现的代价。接着可能就要打断手。断条腿没什么,手如果断了,就拿不住鼠标了。与其这样不如去死。唐宗启的价值观已经和网吧合二为一,不罕见,网吧里多是这样的人。后来长大的人就说:“我们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险玩游戏。”孙庆龙出网吧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手里攥着一瓶饮料,裤兜里还有一包烟,沉沉地叹了口气。烟和饮料都是老板给的,老板站在门口,边跟民警握手边憨厚地笑:“今天系统维护,影响各位警官工作了。”孙庆龙下午两点就到了市里。他没想到这个被四个省份包围的县城是这样贫瘠,县城没有修建火车站,大巴两个小时一趟,好不容易上了车,还要忍受堵车的困扰。一趟40公里的旅程,他坐了两个半小时。到了县城,当地民警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上了车,一名看着比他小的民警敬了支烟,孙庆龙看看烟,又看看民警,感到诧异。一个连高速公路都没开通的县城,当地民警居然能抽档次这么高的烟。民警看出了他的疑惑,开玩笑似地说:“老哥,别嫌烟次,待会带你整两包好烟抽。”进了城区,眼前的景象让他大跌眼镜。两边街道的广告牌上,最多出现的后缀是“网吧”,距离学校附近的街道,网吧的数量竟然比饭馆还要多。他又感到诧异,问前面的那个民警:“你们这里人还挺时髦的,开这么多家网吧。”民警笑笑:“就这,申请开网吧的还不少呢!”诧异继而变成苦闷,只凭眼下数到的网吧,他的工作量就不可想象了。孙庆龙落脚后就跟着民警往网吧赶,一连找了十几家网吧,不是“系统维护”就是“卫生管理”,好不容易有营业的网吧,人也少得可怜。顾客倒是出奇地配合,都把身份证提前放在桌面上,看到民警进来,往外推了推,意思是不要打搅他们玩游戏。孙庆龙看了旁边的民警一眼,说:“你们跟商户的关系很融洽嘛。”民警赔着笑脸,挠着头:“军民鱼水情嘛!”孙庆龙做了五年警察,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半个月前,他管辖的社区出了一场纠纷。“纠纷”,他愿意这样形容。一名男子长期家暴自己的老婆,被家暴的女人报了几次警,但处理多是批评教育。大家对这事儿都有一种“以和为贵”的逻辑关系,又充斥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思想,每次老民警都要花费半小时的时间来劝。最后男子脾气下去,女子心软,闹完又继续肩并肩走出去。最近的一次,两人又闹到警察局,女人被男人打肿了脸,眼睛充血,嘴角也烂了一块。理由是男人不满女人让其晾衣服的唠叨,还有菜放多了盐。老民警认为这种事不值当做笔录,劝了一阵,俩人像往常一样,火气下去,重归于好。谁知两人出警局没两小时,民警又接到报案电话,这次是男人,他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杀人啦!”后来男人交代,两人回家没多久又吵了架,他打了女人两巴掌,没想到女人居然拿出了水果刀,给了男人两刀。一刀在脸上,鼻子和嘴唇被划出了个口子,笔直,像条脸部界限;一刀在肚子上,避开了重要器官,但捅得深入,已经构成重伤。男人报案前,女人就已经跑了。孙庆龙调查发现,女人跑得很匆促,身上带的钱不多,穿着拖鞋,手机也没带,估计跑不远。女人人际关系简单,家人和朋友都在本地,看记录信息,连县也没出去过。孙庆龙和同事在县城周边搜索,找女人有可能去到的地方,找了近十天,一无所获。重心发生转移,孙庆龙开始到县城周边水库调查,综合情况考量下,他认为女人有可能已经自杀了。新线索出现是前一天。公安部门反映情况,该女子的身份证在某县城的一家网吧里使用过,该县距离本县四百多公里,令孙庆龙吃惊不已。据调查,女子在该县没有熟人,没有人际关系,女人的身份证在该县出现,背后的含义极有可能是一场漫无目的地逃窜。实话说,孙庆龙觉得找到女人的希望渺茫。县城在邻省,即使是夫妻,致人重伤,也成了刑事案件。上级指派孙庆龙和另一个老民警过去,协同当地调查。老民警所里还有要事处理,孙庆龙便先到了这个县城。女人使用身份证的网吧是一个商铺,上下三层,一层二层是连排电脑,约有50台,三楼是几平方米的微型包间。每层都有一个隐蔽的后门,常年打开。网吧内设有监控,但从没使用过,对此网吧给出的理由是“耗电”。但孙庆龙并不十分惊讶,因为他到这里之前已经走访了十几家网吧,没有一家网吧是开启监控的。说罢,一旁的民警笑了。民警这一笑,老板也笑了。孙庆龙莫名其妙地看两人一眼,在一旁砍着怪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他喃喃自语:“开着摄像头,警官口渴了怎么办?”看孙庆龙看着他,又装作蛮横地说:“小孩来上网,还开着监控,那是保留违法证据。”调出上网记录,时间是下午3点-7点。孙庆龙觉得邪乎。按理来说女子犯了罪,藏声匿踪逃到陌生县城,应该要分外小心才是;但跑到网吧公开信息上网,还整整4个小时,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难在网吧是统一联网,关机后所有信息都无法查询,给老板看女人的照片,认不出来;询问有关身份证持有人的信息,也含糊其辞地说忘了。有位民警看出了老板的顾虑,把老板拉到一旁,说了两句话,不一会走过来,对孙庆龙说:“上网的,应该是个小孩。”黄素云从床上爬下去,趴在地上往前爬,爬到水桶旁,用舀子喝了口水。呛到了,她用手捂住嘴,身体一阵颤动,她的指甲盖揿入肉里,脸狠狠地往地下钻,泪冒了出来,疼的。黄素云捅伤王伟前被他踹了好几脚,踹在腰上,疼,像骨头碎了,碎块扎着肉的疼。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她已经直不起身子了。床头上,有十几道刻画的痕迹,黄素云数了数,十七天。黄素云想不起是怎么和王伟结婚的了,倒是对结婚前的经历十分清晰:她上完高中,到县城的一个织布厂打工,她总会偷边角料回去让母亲做毛衣。她年轻,身材好,长相漂亮,喜欢穿紧身裤,水晶凉鞋是白色的,蝴蝶结也是白色的。她的刘海要遮住眉毛,厚厚的,像个帽子。她喜欢快乐男声里的魏晨,也喜欢陈翔。她的日记本里有明信片和歌词,她最喜欢的一句是“我以为我的温柔,能给你整个宇宙”。第一次恋爱也是在那时谈的,男朋友骑着电动车载着她去吃炒面,她加辣椒油,男朋友加醋。男朋友是个浪漫的人,有次他让黄素云替他加醋,黄素云下手没轻重,倒了一小瓶,搅拌完,一碗炒面成了汤面。但男朋友还是吃了,一口不剩。他对黄素云讲:“以后我只吃你的醋。”然后黄素云就结婚了。一切突然得像她临睡前还在嘱咐母亲织的毛衣上要有一个玫瑰花,一觉起来,她就成了王伟的妻子。理想和浪漫全没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破坏。王伟家庭富裕,是个大学生,在县城的一所机构里当任中层。他是个要强的人,看重面子,但活着与生活却只靠一时脑热。为了保护面子,做什么事他最先想得不是如何开展,而是失败后为自己找什么借口。在黄素云身上,体现最多的是家暴。他的借口多是黄素云之前加醋的那个男朋友,指责黄素云是个脏女人,把第一次献给了陌生男人,然后黄素云就挨打,打过之后还要向王伟忏悔,说自己一辈子对不起王伟。她的脸上伤痕不断,不敢上班,她觉得委屈,被丈夫打了,受指点的居然是她。回趟娘家,被弟弟说成“青面兽杨志”,母亲也安慰她:“对王伟好一点。”黄素云结婚晚,23岁,这个年纪在当地和寡妇没区别。她和王伟过了4年,27岁,挨打理由变成了生不出孩子,更加频繁,且手段愈来愈烈。她报过警,这时民警就不是民警,成了过来人,总说“两口子有啥过不去”、“慢慢就好了”。然后她被劝回家,然后下一次被打得更狠。那天她捅了王伟,捅不是生气,是怕,怕自己被王伟打死。她慌不择路,拿了家里七百二十六块钱,从她在的县城走到另一个县城,走了一夜,拖鞋底都被磨烂了。在路上可以拦下城运大巴,她随便去了一个地方,下车买了双凉鞋,鞋身透明,一眼就能看到她红肿又黢黑的脚。她又随便买了一个地方,到了再买另一个地方,出边界了,到了邻省,太疼了,腰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她停在了一个县城,往最偏僻的地方赶。不能是农村,农村人数固定,互相认识,新面孔肯定会引起怀疑,只能选择荒郊僻岭。黄素云运气不错,她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个废弃的土房,在一处树林的最深处,树木生长得毫无规律,四周杂草丛生,渺无人迹,连只狗也没有。屋里生活设施还在,屋外有个拉水井,早前她还能自己打水,现在连坐起来都不可能了。好在有个男孩发现了她,男孩说房子是他爷爷生前的住处,男孩承诺会替她保守秘密,帮她买些食物,勉强度日。她背上的伤男孩替她看过,一块区域已经黑了,摸上去能摸到凸起的骨头。肯定是坐车时太颠簸,又加重了,她想。她不敢去医院,男孩替她买了红花油,刚才刚刚抹上去。凉凉的,凉的心安。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他今年上六年级,个头长得顶高。他说他在县城上学,但爷爷去世后,老家只剩奶奶一个人。他怕奶奶孤独,每周都会来陪着奶奶过一个周末。黄素云不禁感慨,像这样懂礼貌、会孝顺人的孩子已经不多见了。她记得男孩发现她的时候,她很慌张。说来也奇怪,一路上碰到那么多同龄人,始终没有说个知心话的机会,反倒面对一个孩子就把前后因果说出来了。那时她的腰伤就已经很严重了,站起来疼痛难捱,使不上力气,更不要说蹲下了。那时她正趴在地下刨坑,听见声音,抬起头,一个男孩的脸就出现窗户外面。她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和那孩子说完家暴前后之后,哭成了泪人。而身体仍是挺着,抽动也小心翼翼。腰伤在每一次的细微震颤下都会回报数万倍的疼痛,哭竟也成了折磨人的事。那孩子来扶她,他的动作格外小心谨慎。当黄素云的目光可以和那孩子正视时,她看到孩子的脸上有着两道清晰的泪痕。一股巨大的感情催使她将身体扳正。她忍着刺痛,像慢放一样缓缓将手臂展开三分之一,尽量睁着眼睛,说:“小,让姨抱抱。”床的一侧有个凹下去的土坑,那是她和那个孩子加工而成的厕所。她爬过去,咬紧牙翻了个身,使身体仰着,往前蠕动。她用手往下褪褪裤子,再用脚把裤子蹬下去,使屁股对着土坑。她在裤子上系了两捆绳子,裤子肥大,方便完毕后可以借着绳子把裤子提上来。她的身体必须绷直,额头上渗着汗,她望着床头的痕迹,“十七天”,又默念了一遍。她想起她才27岁,女人一生中最值钱的光阴就这样在这间破旧腐朽的屋子里匆匆掠过。她正视前方,看到布满蜘蛛网的木头梁子,想到了死。唐宗启捡到了一个女人。他每周都有回老家的习惯。前一年爷爷去世后,老家只剩奶奶一人。他倒不是和奶奶关系亲密,而是在奶奶家,奶奶不会干涉他,他可以晚上彻夜不归,到网吧打通宵。唐宗启每周五周六晚上去网吧包宿,6点结束,睡一觉起来中午12点,下午的安排成了难事。为了熬过时间,他常选一把木棍,把自己幻想成某个游戏里的角色,到村最后面的树林里打草。树林从古到此都是荒废的,大桦树分散地生长着,大约十亩地。树林内部杂草丛生,属于为数不多的公共区域。以往村里人摘了玉米,玉米秸没地放,就当成柴火,堆在到树林里的一间小屋外面。后来出现了机器,直接把玉米秸打碎了当养料,更没人来树林了。那间小屋唐宗启不知道是谁的,两间房间,一个客厅,屋外有个烧火的大锅,已经裂了。从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树林开始,小屋就一直是荒废的。那天是周六,唐宗启一如往常到树林打草。到了小屋外,发现拉水井旁边的地上湿了一片。他战战兢兢往里走,透过碎玻璃看,看到一个女人正趴在屋里刨坑。女人的姿势很诡异。她趴着,头挺得很直,像乌龟高高翘起了自己的脑袋。她的手肘完全贴着地面,只用手部关节,一点一点地往外挖,看起来就很吃力。唐宗启敲了敲窗户,提高音量给自己壮胆:“谁啊?!”女人比唐宗启还惊恐,她的身体往唐宗启的方向一挪,又立即绷紧,头像被往外拽一样挺得老高,眼泪从闭紧的眼睛中迸出来,后来唐宗启才知道是因为她疼。这个女人姓黄,说一口外地话,边哭边说,说被老公打了,跑到这里避避难。这是一间颇有年代感的屋子,三根圆木梁子,横贯在床的最上方;土墙,仔细看能看到碎麦秸,床头上贴着一张极度破损发黄的1998年的尿素日历;墙角有粪便,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已经风干,唐宗启幻想着把那坨屎掰断,听它酥脆的响声。唐宗启在三块砖头上坐了半个小时,不停地搓手,在女人悲泣的痛哭中和他生硬的安慰中,对眼前的事懂了个大概。但唐宗启毕竟是个孩子,女人说的那些片段他无法从成年人的角度充分吸收并理解。听着女人叙述的每次暴力,他只能努力在脑海中描绘,努力融入场景,接着又把自己代入,然后他想到了《神庙逃亡》这个游戏。女人正在被丈夫追打的时候,神庙逃亡的主角也正在逼仄的小路间蹿来蹿去,身后正跟着那个庞然大物。阻挡主角通行的弯道、树枝与障碍物,就是女人的母亲、同事与警察,主角偶尔能得到一些功能胶囊,使其无敌或步履轻盈,那些在现实中就是车、钱和他。但致命的是,神庙逃亡是一个挑战性游戏,很难跑到终点,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终点。女人慌乱,唐宗启也慌乱;女人紧张,唐宗启也紧张。主角跑得越来越快,周遭的树木以更迅速的速度掠过。他已经融入了进去,呼吸间隔缓慢,时不时还会屏住气息,手攥成拳状,大拇指指甲掐着食指内侧。唐宗启在每一次叙述的停顿中发觉怪物离他愈来愈近了,急得屁股来回挪动着位置。那个主角早已变成了他,他沿着那条破败不堪的小道跑着,两旁都是自己熟悉的景观,跑过了河,跑过了树林,跑过了化工厂,他甚至出了汗。他回头看,那个怪物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了人样,那人拿着一根空心钢棍,脚下的鞋子还有一个小洞,染了的头发又长出了新发,黄黄的发尖就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那是他妈。唐宗启差一点叫出声来,呼吸声越来越重,不停地催促女人:“然后呢?”然后,身后的人把他扑倒了,拳脚和棍棒同时打了下去……叙述戛然而止,而画面还在继续。两个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两个人以一声叹息结束。等唐宗启意识到,眼泪已经掉在了衣服上,洇湿了一小片。唐宗启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时刻可以用感同身受或共情来形容。他扶女人从地上起来,眼泪仍在打转,有股情绪在心里积压着,无处发泄。女人看到了,她转过来身体,呲牙咧嘴地向唐宗启张开手臂,请求抱一抱。唐宗启往前走了一步,想了一刻,又退了回去,眼睛盯着自己的脚看。男孩爱逞强,唐宗启也不例外。眼前这女人虽落魄又羸弱,但长得还算好看,又楚楚可怜。女人的柔弱激发了他尚未成熟的男子气概,唐宗启攥攥拳头,撒了第一个谎:这地方是他爷爷的地,爷爷去世了,让她随便住。“黄姨,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他拍着胸脯保证。黄姨腰上有伤,唐宗启替她揭开一看,乌黑乌黑的,轻轻摸一摸,黑都染到了手上,黏黏的,是血。肉感觉像被汤泡久了的面条一样,都润了,味道也不好闻,像积攒了好几个月的脑油味。唐宗启答应照顾黄姨,替她收拾了一会,把坑刨深,又跑回家拿了十几个馒头和一碗咸豆子送来。黄姨伤得不轻,躺到床上就很难再起来了。他们聊了很长时间的天,一直聊到天色渐晚,唐宗启马上就要到网吧奋战的时间。或许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的原因,唐宗启和黄姨聊得绘声绘色,聊美食,聊游戏,聊明星,原先觉得索然无味的话题在这刻也变得有了不同的味道。唐宗启更是喜欢黄姨那渊博的知识量,她居然还知道cs,这是他得意的领域,也是他乐意向女性展现的领域。女生愿意听男生讲游戏,男生就会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唐宗启是这么觉得的。他毫不吝啬地向黄姨输送新的游戏世界,新的游戏机制,游戏装备,游戏地图无不详尽。黄姨也听得有滋有味,甚至还会抛出几个“炸弹爆炸了人不就都死了怎么还有胜利这一说”这样的可笑问题。但这更能发挥唐宗启的专业性,他激动坏了,以手作枪,吐沫纷飞,把黄姨逗得哈哈大笑。他梳理剧情,人类世界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连世界观都扯了出来。他恨不得把黄姨背到网吧,让她亲眼见识一下他的英姿飒爽。一个孩子就在这时尝到了满足是什么感觉。十分简单,在他说出某个事件时,有人能恰好能接上他的点,这就是他想要的满足。天黑了,唐宗启要回家了。黄姨忽然想到什么,她让唐宗启翻翻外套的口袋,一把钥匙,几张车票,一张身份证,一百二十五块钱。她让唐宗启替她买点食品和药物,剩下的钱当唐宗启的跑腿费。“随便买点就行,剩下的钱给你,没钱了姨再去取。”黄姨笑着对唐宗启说。唐宗启晚上故意早去了会儿,找到熟悉的药店,但已经关门了。没办法,只能先去网吧通宵,吃了桶心心念念的泡面,加了两根火腿肠和一颗卤蛋。通宵上完,唐宗启在前台看了一会,买了二十包五毛的干脆面。唐宗启临给黄姨送东西前,在家里煮了四个鸡蛋,又把橱柜里昨天吃剩的猪肉拿塑料袋装了起来。奶奶家里有红花油,但被用了不少,也已经落尘,包装灰蒙蒙一片。他先拿毛巾把红花油前前后后擦了一遍,又翻找到风油精,倒了一些,颜色不对,又往里添水,接着大力摇晃,拧紧盖子,看起来崭新无异。到了小屋,他替黄姨打了两桶水,把便坑又加深了些,然后道别回家。走到一半,唐宗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没走一半,又掉了头,急匆匆回家,翻找出一个旧暖壶和破水壶。他回到小屋,打水,烧水,给暖壶灌了满满一壶后,又给水壶注水,再次烧开晾着。然后他把热水倒在舀子里面,放在床旁边,说:“黄姨,你喝点开水,老喝生水对身体不好。”最后,他又屋前屋后巡视了一趟,看到屋外堆积着大量的干秸,又回屋把火星踩灭:“小心点火嗷黄姨,别失火了。”黄姨一一应道,然后问:“小,你下午回家吗?”唐宗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先跟同学去上网。”黄姨皱了皱眉:“你这孩子,不好好学习,才多大就上网吧。”唐宗启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说:“没有,我每个星期就这么一次。”他又紧张地补充一句,“俺妈知道。”黄姨显然是看出了端倪,她眯着的眼睛使唐宗启有些胆怯,她拉长声调说:“真的?”唐宗启肯定地说:“真的。”“那等我好了,我自己去找你妈问问。”黄姨笑着说。离开的路上,他从兜里掏出了张身份证,黄姨的。拍的也没早几年,但照片里的女人跟现在可谓是天差地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心情变好了许多,凭空冒出句话:“真不容易。”他拿着黄姨的身份证开了会员,冲了五十块钱,还用一瓶饮料让同学喊了句“爸爸”。但这些让他在平常无比期待的事居然也唤不起他的兴致。唐宗启满脑子里都是和黄姨的对话。这个女人,如果真的找到了他的妈妈说了那些话,他挨打倒还好,但一定再也玩不了游戏了。不让唐宗启玩游戏,比让他死还难受。“大人怎么都这么恶毒呢?”他在心里默默说。这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问同学:“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店吗?”同学噗嗤笑了,说:“还说你不是偷你妈的,你找药店干什么?”唐宗启没兴趣跟他闹,叹了口气,说:“没啥。”又说,“你说,《虹猫蓝兔七侠传》里那个哑巴药真的有吗?”同学想了想,说:“有吧。我那时看了个电影,奶牛都能吃哑药呢。你想干啥?”唐宗启也想了想,说:“知道了。没事。”进展不算顺利。据网吧老板的描述,该名小孩个子一米七五左右,大约在10-17岁之间,是某个学校的学生,因为和他一起来的小孩说了句“七班的……”小孩一米七五的个头孙庆龙还能理解,但10-17岁这个年纪线索相差极大,很难锁定调查范围。当天孙庆龙就梳理本市各县的报案警情,查找是否有孩子失踪。整理出来,没有一丝有用的线索。孙庆龙又想到老板所描述的相差极大的年纪范围,又把有案底的已经辍学的未成年人调查了一番,仍旧毫无收获。隔天,孙庆龙就协同当地警方到各小学、初高中学校调查,锁定五年级至高一阶段。县城的学校不多,警方先从距离网吧近的学校摸查,找了一上午,没有符合特征的人员。一位初中教师得知了情况,立刻说警方找错了方向:“小孩胆小,上网怕爸妈知道,肯定会跑距离学校远的地方上网。“孙庆龙觉得有理,下午选择靠近城边的几所学校摸查。临近放学点时,终于有位同学反映:听同学说过同班的同学捡了一张身份证。孙庆龙找到了那个同学A,连问了几个问题,均被男孩否定。孙庆龙又拉来同学指认,同学说是另一个同学B告诉他的,同学A和同学B上周星期天一起去上了网。孙庆龙又找到同学B,没想到同学B也一口否认,不仅否认见过同学A拿着陌生身份证上网,还否认自己曾经上过网。说那些话只是吹牛逼,并且强调说的不是捡到了身份证,而是偷了自己妈妈的身份证。孙庆龙又摆出一副审讯的架势,用严肃的口吻审问两个同学。同学B被逼问急了,开始哭,但仍说不是。同学A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毫不畏惧,每问出一句便大声地否认不是。孙庆龙敲了敲他的头,问:“你不服吗?”同学A终于把眼垂下去了,他嘟囔了一句:“服你,不服他。”孙庆龙问:“谁?”同学A指向替他们带路的男孩,忽然爆发了一声怒骂:“看你妈了个巴子看!我操你妈,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说我的谎话!”然后彻底大哭。那同学低下了头,有点发现自己犯错的意思瞄着孙庆龙。孙庆龙心里有虑,他把希望寄托在网吧老板身上,待放学后,他就接同学AB去往网吧,让老板指认。不过平时若想让这两个孩子帮忙,哪怕只是到网吧走一遭,也有一套流程需要走。但孙庆龙不想等了,便把这个协助当作请求,说会给孩子的父母打一个电话,说明情况。没想到两个孩子前一秒答应得痛快,一说给父母打电话,立马不干了,“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就去。”孙庆龙问及原因,两个孩子低下头,眼泪就要流出来,同学A嗫嚅着说:“我妈不让我去网吧,去网吧就要挨揍。”两个提起网吧就胆战心惊的孩子,怎么可能跟逃犯扯上关系?到了网吧,老板答复得更明确:“不是。”孙庆龙啧了一声,说:“仔细看看。”老板毫不迟疑:“真不是。”有位民警拍了拍柜台:“老板,你看清楚,人命关天!”老板也恼了,面无惧色,句句铿锵有力:“说了不是就不是!我是说小孩,十六七八也是个小孩,让这么小的小孩来上网我不要命了?你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他瞄了孙庆龙一眼,叹口气,“我说的那个虽然小,但长得老成,最起码也得是个高中生。当时屋里暗,我看着像个成年人,还怀疑是不是拿了他对象的身份证呢!”孙庆龙和老板对视了几秒,点点头,扭头走了。送两个孩子回去后,孙庆龙和一名民警在车上抽烟,民警问:“你觉得这老板说的可信吗?”孙庆龙想了想,说:“他那网吧肯定有小孩上过网,但看他说的那话,应该不是这俩小孩。再说看那小孩探头探脑的样,也不像出入网吧的样子。”民警点点头,还没说话,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孙庆龙纳闷,问他笑啥,民警说:“说句不中听的老哥,要都像你这么实诚,人你根本抓不到。你说这俩孩子不是我信,但你再找几个小孩过来,基本上都是这副模样。”晚上十点过,老板娘来接夜班。最近警察查案,人少得可怜,来上网的顾客加起来一双手都不到。老板拉老板娘到柜台,偷偷说:“日他妈,警察又来了,还带俩小孩,差点没把我吓死。”声音又小了下去,“一个娘们,瘦得跟鸡毛掸子一样,能有啥事儿?他们是找回去了立功了,咱这一辈子的买卖……”老板娘打断他:“人不是说不追究吗?”老板脸色一变,声音又小一个分贝:“他们说不追究,抓到人了可就翻脸不认账了,再说他们不追究有啥用,教育局、工商局可不答应,本还没回呢,我可不想淌这趟浑水!”老板娘“咝”了一下:“那……是那个孩子吗?”“是。”那孩子姓龙,叫炘南,真是个好名字。黄素云和王伟结婚4年,没有孩子,原因不在于两个人的生育问题,而是每天一粒的避孕药。她不想生孩子。让孩子出生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里,是对孩子的不公平,况且她也怕孩子长大后,成了王伟的翻版。但黄素云对孩子还是有渴望的,养一个像龙炘南这样的孩子,善良,责任心强,有主观意识,年轻轻轻就分得清是非善恶,背后要付出多少家教,她不敢想象。龙炘南对他很好。她给龙炘南的那一百块钱,是她最后的钱了。龙炘南很聪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又很善良,没有因此拆穿她;他用行动说明,给她买了十五包干脆面,既顶饱又实惠,以此能让日子能坚持得久一点。屋子常年闲置,成了老鼠的根据地,每天晚上好几双眼睛提溜转,看得黄素云发毛。龙炘南便为她从家里拿了老鼠药,蘸湿馒头,放在各个角落,老鼠果然少多了。涂了红花油之后,她的腰伤好了不少,虽然还是直不起来,但已经不疼了,能更快速地移动。唯一缺点就是麻麻的,味道也不好闻,说不出是药水的味道还是伤口的味道。她的心情也好多了。那孩子给她带了一本灶神的小册子,里面印刷了许多经史。她平下心来读,读了好多遍,发现这世界上的所有事都能用八个字来概括,“事有因果,物有轮回”。既是因果关系,又串联了人的宿命。屋里没电,晚上黑得手指头戳进眼里也感受不到。蝉在鸣叫,像低功率高转速的马达,置身其中,感觉树林站起来了,正在走路。她想回家了,想离婚,想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以后肯定不能再婚了,这在家乡人眼里是耻辱柱,杀老公,没人敢要她。她想到了自首。王伟死不了,自己应该可以争个防卫过当。坐完牢,大不了离开家,再来这里。她可以重新开始,上班,租房,买房,买车,还能认龙炘南做个干儿子。干儿子说喜欢游戏,她就给他买台电脑,但不能放纵,得有时间规划,干儿子自己心里有权衡,他自己会做得很好。她得带着干儿子去吃肯德基,汉堡,啥味儿的啊,她还没吃过,估计干儿子也没吃过。她要自己咬一口,假装难吃,然后看着干儿子毫不嫌弃地吞下去。好吃的谁不想多吃点,就是想找个做母亲的感觉。哈哈,想到这黄素云笑了,她仿佛看到干儿子瘫坐在椅子上,幸福地说:“妈,我明天还想吃。”那天她和龙炘南聊了好长时间的天,这孩子蛮有趣的,喜欢看动作片,喜欢打游戏,喜欢听音乐,喜欢美女帅哥,就是有点自恋,老是觉得自个比明星帅,但有自信不是坏事儿,况且她也这样觉得。能看出来这孩子对游戏有点着迷了。连贯的肢体动作,就能看出他打了很久游戏,说游戏时那激动的语速,仿佛正在解说一场比赛。男孩爱玩是天性,但不能影响到了学业,她这样嗲怪他,他“嗯嗯”地应着,手脚不停,继续表演着切枪、换枪、上子弹的动作。那天周日,他一大早就来了,头上布满了霜,像在外面跑了一整夜似的。他体贴地拿来暖壶,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她,使她真的感受到了几分依赖感。有一瞬间,她觉得龙炘南就是自己的孩子,他们就如平常母子一样,进行了一场平淡又温馨的对话。但当她问龙炘南上网吧时,她看出了龙炘南在撒谎。这也正常,孩子长到这个年纪,肯定有了叛逆心理,只要多加教育,便没什么事。这一周黄素云想了不少事,也想通了不少事,事儿一顺,她的心境和前些天远不相同,精神也好了不少。她想写下一句话,找了半天没找到笔,最后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默念,以确保自己不会忘记:“有了期待,人就能活下去。”周五晚上龙炘南又来了,给她带了几个馒头,给茅坑注了注土,还看了看黄素云的伤势,担心地说:“姨,明天我再给你带一瓶。”黄素云打心里喜欢这个男孩,她想让龙炘南扶着自己坐起来,尝试了几遍,又开始疼,根本坐不住。她只能躺着摸摸龙炘南的头,让他拿走桌子上剩的二十多块钱,“买点好吃的,过几天等姨能动了,再给你买。”龙炘南点点头,但没拿钱,他说:“黄姨,我这里还有。”他站了一会,环顾了一圈屋子,说:“姨,我找大夫问了,大夫说你这病得养着,起码得两三个月。你就在这别走了,我一会把屋子给你围上,让人找不着你,等养好了再走。”黄素云感动地点点头,说:“好孩子,你妈能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上辈子的福分。”龙炘南低下头,没回复。坐下,又站起来,看地上脏了,从外面找了几根树枝拼在一起,扫了个地。黄素云看得真切,眼眶湿了。如果龙炘南没说这些话,她在两个选择面前还犹豫不决。但现在她想通了,为了龙炘南,这个干儿子她认定了。黄素云咳了咳,温柔地说:“小,你回家了帮我报个警吧。”龙炘南听到这话后表现得有些慌张,突然变得支支吾吾的,两只手反锁着,右手扣着左手手心。黄素云问:“怎么了小?有什么事跟姨说。”龙炘南抬起头,掉了几滴泪:“我叔是不是个胖子,长头发,往后梳,眼睛旁边有个痣?”黄素云听到后瞪直了眼,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又是一阵刺痛:“你咋知道?”“他来找你了。”唐宗启从网吧回家后,心跳得厉害,急得一夜没睡着。虽然网吧老板和同学都配合了他,为的是一个“未成年人禁止上网”的规定,但他的网络账号、游戏账号不会说谎。他倒不担心警察发现,他担心的是被父母发现。他完全不在乎警察、黄素云,抑或网吧老板的指认,如果这件事能在父母不知道的前提下进行,他很乐意把黄素云以及全部的经过讲出来。但这些事情,哪怕被其中的一点被父母知道,要承受何种的暴力和辱骂他不敢想象。那是沁入内心的恐惧,漆黑,深不见底,且不停跌落。第二天他回了学校,找到班里一起上网的男同学,开了个小会。他说警察正在查未成年上网,昨天他已经把警察应付了过去,但应付过去不代表警察不会再查,他们的账号就是证据。如果被警察发现,父母也肯定会知道。这群孩子现在上六年级,跟唐宗启的处境一样,父母对于网络游戏均为明令禁止,如果被发现,同样少不了一顿毒打。唐宗启选出了两个相对安全的同学,凑了十块钱,把大家的所有网络账号都交给他们,“等中午放学后去网吧把东西都注销了,注销不了就把好友删光。”下午,行动的两个同学传来捷报,不止是自己的账号内容,连在其他同学社交空间里的留言也被清理干净了。唐宗启松了口气。在保证了同班同学的口供后,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定因素,黄素云。唐宗启告诉黄素云自己的名字叫龙炘南,这是他撒的第二个谎。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元素,炘南是某个电视剧里的男主角的名字。周五放学后他便直奔老家,赶去黄素云住的那间小屋里。屋里经过五天的封闭,简直臭味熏天,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臭味,以往他没有闻到过的臭味。黄素云身上的衣服沾了不知名液体,又布满了泥,看上去像条被脱了一半鳞片的鱼,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唐宗启突然想起,半年前,他揍了一条狗,用碎掉的瓷砖在狗的鼻子上划了一个口子。狗被拴着,无法跑,趴在地上呻吟。他看到这一幕又怜爱起来,恍若幡然醒悟,变得通透,甚至怨恨自己,想要补偿于它,无条件地对它好。他莫名觉得黄素云现在看他的样子,就像当初那条狗一样。他有点矛盾,把这件事说出来,黄素云有可能不会替他保守秘密;悄悄把身份证放回去,警察之后一定会问起网吧这件事,线索又指向他。唐宗启把屋子里外逛了两圈,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他忽然想到,警察来他们这里找黄素云,是因为有人拿着她的身份证来上网,而这个人正是自己。如今距离警察找到他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在找黄素云上警方没一点进度,这就说明,除了他谁也不知道黄素云在哪儿。而他已经把自己的账号信息全部删除,所以他只要确保黄素云不出门就行了,更何况她的身上本来就有伤,哪儿都去不了。只是唯一惋惜的是,黄素云的身份证,他再也用不了了,未来几个月有可能也不能再去上网。想到这儿唐宗启不免又产生了恨,恨过警察恨黄素云,恨过黄素云恨揭发他的同学,然后是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给他买了电脑,那就不会出现这么一摊事儿。让黄素云留在这里很简单。他只要把屋子好好伪装一下,便可万事大吉。于是唐宗启临时编造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瞎话。但瞬间就有一道闪电击透了他,黄素云竟拒绝了他的提议,选择了报警。唐宗启的脑瓜转得确实快,他急中生智,想到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把黄素云最怕的boss搬了出来。唐宗启没想到,这是他撒的最后一个谎。他想利用这个谎话让黄素云离开这里,无论去哪,只要永远不被找到,不说出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好。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不是装的,因为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他说他会为黄素云搞定路费,甚至会将黄素云亲自抱上汽车,等未来他长大了,会帮黄素云打回去,养她一辈子。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的脑海里又涌现了两个人被追打的场面。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他站着,手脚颤抖,哭到说不出话来。他甚至在想,只要黄素云答应他离开这里,他就再也不去网吧了。他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承诺一遍,会好好读书,会孝敬父母,会远离网吧……哪怕现在黄素云让他落魄到成为那只狗,他也会照做。只要她能放过他。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画面,他就在这个床上,胳膊被反绑着,母亲持着一把钢棍,面目狰狞地打量着他,他想找父亲,没找到,父亲已经对他失望了。母亲不打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说他不去上网了,去上学,母亲却说他哪儿都别想去,他就像黄素云一样待着就行了。他又想到了几年前,他母亲在殴打他的时候说:“你再给我找事,我就让你找唐宗杰!”唐宗杰是他的哥哥,母亲总爱威胁他,或许她觉得那样会让他通透,能迅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但他不想再听到了。黄素云哭得更凶,然后她把唐宗启的两个计划都给否了。首先她还是要求报警,其次她想认唐宗启当干儿子,希望在明天入狱之前,能够见唐宗启的母亲一面。唐宗启几乎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他没有阅历,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奔腾的火车,两个星期前,他的世界只在家、学校、网吧这个直径不超过十公里的范围,他也只拥有这三样东西。如今,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可以把这些毫不费力地摧毁。他想起他周末的晚上骑着电瓶车奔赴网吧的情景,村子的小道没有路灯,油门拧到最大,断断续续的游戏主题曲被他唱出来,一股可抵挡一切的狂热跟着他穿越黑暗。网吧,24号机,烟雾缠绕,一颗榴弹炮炸在基地里,旁边的高中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句:“我操。你怎么这么牛逼。”唐宗启想起了这些时刻,他愿意牺牲手脚来保留的时刻。他一次又一次骑行在那条劣质的柏油小道上,四周是黑茫茫的田野,荒无人迹。但他并不害怕,他以让人惊愕的勇气奔赴,连骨头都在跟着油门使劲儿。可这些马上就要结束了,或者说正在慢慢消逝,那些闪光点倏然幻灭,只剩黑暗。他的哭完全变成了恳求,他给黄素云跪在了地上,六个响头,磕得窗棂颤响,他嚎啕着:“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黄素云挣扎着从床上摔了下来,仿佛一个被日光晒了千年的木头摔在了地上。她用足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身体翻转过来,她一步一步地爬,哭得快要崩溃了,已经成了一种沙哑瘆人的猫叫声。“好儿子,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她用那颤抖的手轻抚着唐宗启的头发,“好儿子,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日头已经暗了下去,起风了,树林发出呼啸声。唐宗启任由黄素云抱着,他又出现了那个画面,他记得,他逃避母亲的追击时,慌不择路地跑起来,听到的也是这个声响。唐宗启出门前,已经想好了。之前他的这两个计划哪个能实施,哪个更稳妥,他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这两个计划都不能用了,要用另一个计划。他在路上构思着细节,落日西沉,斑驳的树影照在土路上,无比萧瑟,像游戏里的场景,于是他暗示自己:“权当这是一场游戏。”走上大路,他又折返了回去。他推开门,黄姨正在翻看那本小册子。他走到床边,展开双手,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姨,抱抱我吧。”唐宗启回到家也是哭,他继续给自己打气:“这是一场游戏。”已经天黑了,不能再犹豫了。唐宗启等到晚上十点,给奶奶说去同村的孩子家睡觉。他推出车子,关上门,往相反的地方骑。孙庆龙在同学家里找到唐宗启时,距离唐宗启出门四个小时不到。当时唐宗启和同学还没睡,正在屋里打游戏。孙庆龙把唐宗启带下楼时,唐宗启突然说了一句:“不是我的号。”理性来说,孙庆龙的业务能力不强。几天前,他把全县城的学校都找遍了。没有,不但没有,还没有未成年人上网的情况。好像那些出现在网吧里的未成年人,都是外县来的人。他又辗转各宾馆、住宅区、车站,本地的民警找得都有些烦了,时不时向他暗示:“或许这娘们已经跑了。”孙庆龙一向认为自己直觉很准,他也觉得黄素云已经跑了。他给老民警打电话,说了两种想法。第一种有可能黄素云已经回家了,在异省登录身份证,可能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说不定更大的阴谋已经在酝酿了。第二种或许老板的确看错了,来上网的人不是小孩,正是成年人。黄素云年纪不大,长相过得去,很容易就能找个相好的投奔。如果按照这个推理,到陌生县刷身份证,很多说话都说得过去。老民警找人找得烦了,直接说:“要在你那,别再让她跑了,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你给他说,‘王伟已经原谅她了’,劝劝得了。再找不到,就先回来吧。”但他坚持认为黄素云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有心机,跑这么远一点消息也没泄露,反而上了四个小时的网,这事儿从常规上来讲不太可能。周五晚上,10点半过,他正在洗澡,手机忽然响了。停了,接着响,一直打了三个。他身体往上一抽,裸着身子跑过去,来电显示是当地民警:“我们这有个村失火了,灭了火后发现里面有个人,已经烧死了。有可能是你要找的那个。”这间屋子在一个村庄的最后面,被一片树林包裹,好在附近没有什么居民,除了屋里的人外,没有其他伤亡。村长说这个屋最早是一个鳏夫的,鳏夫去世后屋子就常年废弃,没电,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能上这里来。之前村民把这里当作仓库,把砍下来的玉米秸靠着屋子堆着,现场观察来看,这也是引发火灾的原因。屋里被烧得惨不忍睹,其中一间房梁都烧透了,木头焦脆,随时有倒下来的危险。屋里的人是个女人,躺在床上,被褥烧光了,人也被烧得面目全非。孙庆龙进入现场,屋里的桌子烧散架了,几个馒头烧成了石头,在床头柜上,有几块已经烧得发黑的方便面。屋外传来喊叫声,孙庆龙急忙出了里屋,在屋子的正门处,有民警发现了一张身份证,它被压在两块砖头的下面。身份证上的人,正是黄素云。他们调查村里的人员信息后,立马就发现了唐宗启。找到人时已是凌晨3点,夜已入眠,警车没有开警铃,周遭寂静,街灯都应景地暗了下去。孙庆龙和唐宗启坐在后排,唐宗启一直看着窗外,眼睛眨得很慢,像是在思考事情,又像是困了。孙庆龙拍了拍他,问:“身份证也是你用的?”唐宗启转过头,看了孙庆龙一眼,又低了下去。虽然睁着,但孙庆龙看不到他的眼睛。孙庆龙突然想到从某处看到的一句话:“他们是孩子,对未知的事情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无可比拟。于是他们行动,试图化解、抵制,或从源头消除。哪怕这种行为是极端的,极端到要牺牲一条生命,要让另一个人的想法与信念荡然无存。”孙庆龙发现:不择手段,也是人类成长与进化的一部分。几个小时之前,黄素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了。之前27年的人生里,她遭受歧视、家暴、误解,但都没有这一次哭的伤心绝望。当龙炘南说出要她在这里继续躲藏时,她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孩子固然人生阅历浅,伪装和演示的能力也差,她实在没想到,龙炘南这个孩子,会为了自己甘愿承受如此大的难过和秘密。当她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从床上摔下来时,她的心里已经早于身体碎了一地。她眼睁睁地看着龙炘南跪在地上,清晰有力地磕了六个头。这六个头把她也磕得头晕眼花,仿佛天塌了一样。她艰难地爬过去,去抱龙炘南的头,因为腰不听使唤,她把龙炘南也弄趴在了地上。黄素云轻轻拍着龙炘南的头,由衷感到这一切像一场梦一样。龙炘南离开了,几分钟后又回来,他站在她面前,眼泪掉落,像前一次她向他索要拥抱那样展开了手臂。她想起身,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她愧疚地落了两滴泪,对龙炘南说:“小,我只能躺着抱你了。”龙炘南俯下身,双手抄过黄素云的背部,身体用力地贴近。黄素云哽咽地说:“等我好了,我就来认你做干儿子。”拥抱持续了半分钟,龙炘南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去。黄素云躺了片刻,把纠缠的思绪理清,又想到王伟。这一次她很果决,她要自首,承担法律责任,与王伟离婚。王伟来找她了,这让她实在意想不到。她一路从家乡走来没有泄露过身份,尽量隐藏行踪,即使被发现,找到她的也不应该是王伟。黄素云猛地一震,寒意顶上心头,他的出现,说明他极有可能买通了警察。王伟来找她的理由,肯定不是劝她回家好好过日子那么简单。王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是给祖上蒙羞的事。黄素云衡量的清楚,上次捅王伟,是王伟放低了警备,这次如果被他找到,生死难料。她因为捅了王伟潜逃,肯定有了刑事责任,和王伟离婚,王伟定也不会同意,于是又是一场漫长的官司和纠纷。她不怕蹲监狱、不怕被王伟报复,只愿能在一切尘埃落定时离开王伟。但王伟会让她离开吗?王伟会轻易放过她吗?她的心境又发生了变化。她祖辈务农,家里没人脉,没钱,王伟既然能买通警察,那也能买通法院。即使她付出了代价,在监狱得到了应得的后果,那之后呢?王伟会折磨她,会把她逼疯,会使她的生活再次陷入永无明日的境地。这是个死题,只有永远循环下去的小数点,没有终点的解答。即使她能够忍受折磨,在漆黑无底的地狱里陪着王伟生活下去,然后呢?她会生孩子吗?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呢?如果孩子成为王伟的另一个发泄对象呢?还有龙炘南,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会得到王伟的报复吗?她不敢再想了,她不想龙炘南出现哪怕一丁点的意外。她最舍不得龙炘南,虽然才见了几面,但他确实是为自己着想的孩子。他的纠结、难过、担心、因害怕而扣手的小动作,都是为了黄素云。这是时隔几年来她觉得唯一值得记住的事情。虽然充满恐惧和不安,在一间面积狭小的土屋里,她的形象落魄,宛若鬼魂,但她觉得,这段日子比日记本上的红字歌词还要美好。刚刚拥抱龙炘南的时候,她很想许诺他些什么,一顿美食、一台电脑、一双白蓝相间的运动鞋。她迫切地想把这些承诺说出来,或者能神秘地从背后掏出一个礼物送给那孩子。她想要对他好,但她什么也没有。黄素云想起刚刚步入社会的那段日子,她很年轻,爱打扮自己,每周五锁定某个台看综艺。那时综艺刚刚起步,没有更多的生活实录,选手的信息曝光度对比如今是小巫见大巫,要想了解一个人,只能从为数不多的几秒镜头中臆想,为其注入更鲜活的特质。她结婚后仍旧保持这种习惯,有次她和朋友跑到县城买海报,她买了一张她最喜欢的明星的艺术照。海报里明星抱着膝盖,头顶打下一道白光,眼神黯淡。她忽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朋友用手搓着她的肩膀,惶恐地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过得也不好。”这是黄素云的“特异功能”,她能从一张照片或一个人的表情上看到背后的面貌。很久以来,她都认为她的所感所想是某人的真实意境,相当于读懂心灵,她能看到所有人的真实遭遇。后来她才发现并非这样,她只是通过引起她感同身受的场景进行情绪表现,虚构剧情,映射自己的思想。她读了本书,书上说,这种行为其实是自我慰藉。想到这她笑了,她一直没能扔掉这个习惯,并且所针对的都是负面情绪,甚至成了机械性的程序,无法停止,无法丢弃。网络用语出现后,她得到一种更具象的说法:比惨。但龙炘南是个例外。黄素云见到他之后,想的都是未来。是两个人吃一个汉堡,是她和龙炘南的家人一起吃饭,是她为龙炘南布置电脑时,龙炘南的手舞足蹈;是她开着车带着龙炘南到四处游玩,到一个场景拍下一张照片的美妙;是龙炘南因为琐事幼稚的抱怨,小脸上填满了礼貌的隐忍。四年来,她每日每夜地做梦,常是些不好的事儿,已经经历的或尚未发生的悲剧在脑海里循环上映。她有很多次想要自尽,冲动又随着留恋被瞬间冲垮。她有时候总会想,27年间她活成了另一个样子,没了爱情,没了亲情,友情也在无数次的想念中悄然离去,直到再也想不起来。27年间,她活得一文不值,毫无希望,是龙炘南给了她希望。她不想了,爬下床,找了块小块砖头,在那本日历上写:“小,不用给姨买药了,姨请你吃肯德基。”黄素云把那张纸撕下来,用馒头压在桌子上。她又摸摸口袋,一分钱也没了。她看到了那双水晶凉鞋,拿过来,放在日历的旁边,37码,就穿了几次,可以给孩子的妈妈。做完这件事,黄素云爬到门口,找到老鼠药,攥在手里。她先是把老鼠药扔到了床上,再用双手撑着,往床上爬。她爬了上去,把床上剩的几包干脆面放在床头柜上,按照颜色摆好;她用手梳了梳头发,上衣的扣子扣紧,裤子上的土掸下去。做完这些,就没什么要做了。黄素云叹口气,望着头顶的木头梁子,把那瓶老鼠药喝了下去。一个小时后,唐宗启在屋外点燃了玉米秸。他望着火,像游戏人物出场前,必要经历的战前仪式。—
2022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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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拳台女霸王,给了生活一记漂亮的反击 | 姐姐的拳

“大象”是一个女拳手的外号,真名叫韩倩楠,是国内第一批接受正规拳击训练的女拳手,在超重量级别的区间内,具有冲击冠军的实力,却因原生家庭的问题,离开了拳台。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大象,碰壁、受挫,生活成了另外的一个对手,对她重拳相加。2010年,大象的弟弟被社会人员摔伤,大象为了帮弟弟讨要公道,两度入狱。2012年,女子拳击项目申奥成功,如若将三届奥运会上的拳台冠军集齐,让她们花一小时看完大象的故事,我相信这十几位各个量级区间的冠军,都会对她报以掌声。这个故事有泪水的酸味,也有拳头的爽劲。大象有七块奖牌,两座奖杯,无数张奖状。这些都是体育成绩,涵盖铅球、拔河、柔道……“凡是依赖力气出名次的项目,我都拿了一遍。”有些奖项不值一提,是小学运动会上的,有些奖项却令人眼前一亮,青少年女子柔道锦标赛银牌、省运会女子铅球(初中组)冠军、第三届服刑人员运动会双人拔河冠军…….大象真名叫韩倩楠,1984年出生于江南的小县城。“上小学时,一个班级16名女生,跟娣、招娣、来小、婷魅(停妹)……就占掉一大半。”当年的县乡农村,重男轻女的风气正盛。大象的名字是“欠男”的谐音,但比较班级里的同学,更像个正常的女生名字。“名字是顺听一些,但我的块头一点儿不像女孩。我妈不到一米6,一百斤不够,我爸一米7多一点,也很普通。我却是双妖八,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生下来就是巨婴,吓了护士一大跳,11斤半。”小学一年级开始,大象就是班级里的“排头兵”,男孩子的块头也比不了她。体育方面,大象的成绩更是出挑,体育老师捡到块宝似的,带着她拿遍了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的荣誉,掏自己的工资给大象订高钙奶,希望她再高些再壮些。大象的同学缘也蛮好,女生们躲她身后,很有安全感。上了初中,情况就变了,女生们嘲笑大象的大块头,男生更不把她当女的。一次,初三的校痞在校园的公布栏里写另一个校痞的坏话,“某某某跟初二六班的大象睡觉”。因为这句话,两个校痞约架,打得不可开交,喊了不少社会青年带着砍刀入校,镇上的警力全出动了,闹得动静太大,校长都被免了职。新校长到任后,大冬天的早晨,叉腰站在国旗台上做批评,端着扩音话筒,忽然问道:初二六班的大象是谁啊?台下哄然大笑,有男同学试图把大象往前面拱,大象觉得委屈,反手一推,排好的队列,垮倒一片。回教室时,大象走在最后,走廊上的窗户结了冰霜,很多男生在玻璃上写字,几十面窗户,写满了“睡觉”。大象的脸变得滚烫,教室不敢进了,掉头往家跑。念书再念不下去,大象就搞体育去了。彼时,市里组建了一只女子柔道青年队,教练正在各个县里选苗子。体育老师惜才,推荐了大象。教练带着握力器,测大象的握力,测出来70KG。成年男性的平均握力不到50KG,教练吃惊了,眼前的大象还是位少女。柔道队的伙食太好,大象入队一年,15岁了,身高超过一米75,体重也过了80公斤。虽然柔道技术练得很差,但大象的块头占优势,参加了几个比赛,金牌拿不准,银的铜的总能争到手。但做运动员的,拔尖才有出息。渐渐地,大象成了教练眼里的“鸡肋”。16岁,教练把大象送给男子组当陪练,说白了,就是当人肉沙包。这一年,大象又长高了又增重了。男子组都是青壮年,每天把大象摔来投去,根本不当她是个女孩。完事了,大象还要擦垫子。柔道队的隔壁是拳击队,千禧年刚过,那边搞试点,要组一只女子业余拳击队,缺人缺得紧。大象跟教练叫苦,不愿再给男队员们当沙包,想进拳击队。“当时什么也不图,就是不想‘栽跟头’了。而且,拳击队的伙食也好,顿顿开大荤。”千禧年,国内的女子拳击刚见起色,申奥之路尚且遥遥无期,但已进入了国际业余拳击联合会的比赛名单。女拳的教练姓林,发型地中海,人很随和,但一旦到了训练场上,立刻换成一副恐怖面孔。队员们私底下喊他“地中海定时炸弹”--------爆炸时间定在训练时间。林教练的舅舅是87年第一批赴朝体训的拳击队员,那是中国拳击被禁赛27年后参加的第一场世界拳击大交流,中国队在朝鲜出尽了洋相,舅舅的脑袋吃了不少“外国佬”的拳头,也把振兴中国拳击的理想吃进了脑子里。林教练是舅舅带出来的拳手,在拳台上没打出什么名堂,嘴巴上,倒挂着很多套新奇的拳击理论。舅舅瞧不上他。从拳手转为教练后,林教练憋着劲,就在训练场上实践他的理论。林教练看中了大象的块头,挑她进拳击队,照旧让她当陪练。林教练有个得意弟子,蝇量级,体能很棒,脚步灵活,上了擂台就像一台高频输出的永动机,可惜没重拳。林教练便安排她打大象,上午打一遍,下午打一遍。大象只学了几招防守的动作,基本不反击,每天给她当人肉沙包。练了一阵,林教练发现,弟子的重拳不见起色,倒把大象的防守天赋练出来了。“我蛮扛揍的。小时候被我爸打惯了,他酒鬼。栽跟头和吃拳头,我还是挑吃拳头。”大象后来才知道,林教练其实是乔治·福尔曼的拳迷,他迷恋后期的福尔曼,迷恋那位在94年的拳台上打出“世纪冷拳”的福尔曼。他的得意弟子,虽有极好的运动天赋,百里挑一的拳法,但那种高频输出的打法,总能窥见拳手的自卑底色。大象却很不一样,站在拳台上,骨子里是自信的,不畏惧拳头,步子朝前顶着,眼神就跟拳台上的福尔曼一样——对手只是拼命挣扎的羚羊,而她才是出击便制胜的虎豹。林教练不是一般人,别的拳手在拳台上失利时,教练喊,吊一吊她,调整一下节奏,拳架高一些,林教练只喊数字,421、1123、12124……这是他自创的编码战术,1代表前手拳,2代表后手拳,3是摆拳,4是勾拳……他把拳手当成机器一样训练,赛前会研究对手的出拳习惯,然后制定应对的战术编码,到了拳台上,再通过自己的观察,适时喊准编码。拳手在赛前进行了大量的训练,编码指令已练成了动作惯性,听见编码,便能打出连贯的反击。林教练决心重点培养大象,撂给她一把钝斧,让她每天跑去5公里外的郊村树林,劈30公斤的木材,负重再跑回来。半年练下来,大象的肌耐力好得不行,拳劲的穿透力简直吓人。戴着护具的陪练,常常也会被她“爆肝”(勾拳击打肝部后,会因疼痛站立不直)。林教练给大象编最简单的数字码,12、13、114……动作不过三招,而且都是1开头。到了拳台上,林教练知道大象扛揍,每个回合的头一分钟基本不放招,看透了对手的出拳节奏,适时喊一声,121、112、132……赛况十分奏效,打到2003年,大象成了女子超重量级区间内,绕不过去的一座山。圈里人开始喊她大象,外号和名声一起来了,有人甚至喊话,女子拳击项目如果申奥成功,大象将是国内第一位“吃金牌”的人。可惜大象的“金牌运”不牢靠,一方面,女子拳击项目是9年后才申奥成功,另一方面,就在林教练铺垫大象的职业拳手道路时,大象的酒鬼父亲忽然杀出,终止了她的运动员生涯。大象的父亲叫韩四头,不喝酒是镇上的老好人,喝了酒便成了“鬼见愁”、“万人嫌”、“狗杂种”……在大象的印象里,母亲总骂醉酒的父亲是“畜牲”,父亲便揪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的头往水泥柱子、八仙桌角、洗手台、衣橱镜子上……家里最硬的区域猛撞。酒醒之后,家里已是一片狼藉,母亲通常会卧床几天,父亲会默默地料理家务,每顿饭都烧十几个菜,家里的折叠小饭桌摆都摆不下,盛蔬菜的几个盘子悬了一半在桌子外面。“我妈躺不住的,顶多三天,三天后就没记性了。我爸就接着喝,然后又开始发酒疯。一家人陷在这种死循环里,过不来几天安稳的日子。”大象的弟弟出生后,父亲酗酒的情况更加严重了。父母盼儿子盼穿了眼,1990年,两人准备好了罚款,总算盼来了儿子。弟弟出生时才一斤九两,跟大象比,是一天一地。弟弟长相秀气,嘴唇红红的,有些女里女气。到了十二三岁,情况更加不好了,弟弟偷家里钱,买了很多化妆品,又偷女同学的东西。镇上起了风言风语,讲韩四头当联防队员时造了孽,老天爷专门开他的玩笑,让他把女儿生得像只巨无霸,把儿子却生得像个娘娘腔。86年到89年,韩四头在镇上派出所干联防队员。当时抓计划生育抓得紧,韩四头盼儿子没了指望,老婆的身体也不行,生完大象后病了几年。工作中,韩四头心态不好了,格外见不得人好,抓超生户抓得猛,扒房顶、抢粮仓、搞体罚……孽造下不少。到了90年,妻子又怀上了,到处寻人相胎,相出来是男孩。韩四头也决心当超生户,辞掉了联防队员的工作,带着妻子躲去外头,生了儿子,回来主动交了罚款。2003年的暑假,韩四头发现儿子在二楼试穿一件连衣裙,脾气上来了,铁一样的巴掌立刻把儿子扇晕,抬去医院时,镇上人都在凑热闹。儿子是中度脑震荡,要住院观察,妻子陪护。韩四头要自己回家烧晚饭,走去街道上,听见几个妇女正讲:韩四头造孽的,你们看见的哇,他背上的儿子,穿裙子哇。韩四头装作没听见,但回到家,昂脖灌下一斤酒,踉踉跄跄地去镇上滋事。酒醒后,他发现胳膊上带着手铐,人已关在派出所。幸好所里的熟人不少,韩四头被放出来了,但要赔的钞票却不少。他在街道上用酒瓶子削了一个卖卤菜的老头,又把一家菜馆门口的桑塔纳砸了,还有两个妇女被他推到在水泥地上,正在医院拍片子。韩四头在镇上出尽了洋相,到医院接儿子时,儿子直呼其名:韩四头,你老婆走了,她不跟你过了。韩四头扬起巴掌,但这时没有醉酒,本能地算账,这一巴掌再下去,又要掏多少张钞票。儿子仍在叫嚣:你打吧,我反正已经头脑不好,打出个植物人来最好。“家里弄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他收不了场,就想到还有我这个女儿。”父亲到拳击队寻大象,跟林教练诉苦,家里困难得要死,债务已经欠了一堆,人家的女儿在服装厂做工,一年攒不少钱,帮衬着家里,自己家这么一个壮劳力,却在这儿耗光阴。林教练虽爱惜大象的拳击天赋,但心里也没底,搞女拳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就问大象自己的意见。当着父亲的面,大象哪敢有意见,只有卷了铺盖归家。临走时,林教练送她一副拳套。她接到手,掉头便走,不到百十米,脸庞已经痒得不行,一摸一手泪。离了拳台,落实在生活层面的大象,便活成了身边人的笑话。大象先是进服装厂,每天两班倒,一双笨拙的大手被缝纫针扎穿过好几次,老板贴了不少医药费,最后把工钱算出来,让大象另谋生路;大象又去帮批发市场搬货,力气是够的,脑子却总在琢磨拳法,货物不知丢了多少趟;大象最后只有去澡堂子里搓澡,这个活儿却对她的膝盖不好,湿气太重,她怕干出关节炎,以后没法再打拳……大象挣不来钞票,父亲的面孔就整天板着,每顿都要喝酒,半斤酒下肚后,家里人人都要挨骂。有次,父亲骂大象,憨货,没个女人样子,将来谁娶你,做事又不灵,将来是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骂完,父亲捶胸顿足地骂儿子,你自己去镜子里照照,是个什么东西,妖里妖气,像个太监。最后,父亲忽然问母亲,到底是我造了孽,还是你造了孽。父母又吵起来,父亲就把酒瓶子、菜盘子、筷子……一样样地往母亲的身上砸。母亲在喊:要死了,要死了。大象耳朵里却在响:14、14。她忽然从饭桌旁站起,打出一记前手拳,点到父亲的面庞,又打出一记后手勾拳,击中了父亲的下巴。父亲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下去。两拳之后,今后的父亲彻底老实了。他的小脑神经受了损伤,右边耳朵聋了,躺在床上不动还好,但凡下床走两步,晕天晕地,家里的地板就像风暴中的航船甲板。一个70公斤的壮年男子,以后出门,不得不坐轮椅。父亲离开联防队后,学了油漆,平日虽然喝酒喝得不像个人,但做活儿,却蛮有口碑。一年苦下来,一家四口人的日子过得不比旁人差。大象那两拳,拿母亲的话讲,“把家里的房梁拆掉了”。家里欠着外债,弟弟还在上学,父亲垮了,挑大梁的任务,只有大象担着。为了赚钱,也为了惩罚自己,她经圈里人介绍,去缅甸打了几场拳。“办拳赛的老板是中国人,在缅甸做赌场,投资了几千万。做赛前训练时,他来看我,感觉要被吓死了,身后跟着雇佣兵,四五个人端着枪。”老板的老家在河北,有尚武精神,他在赌场里开拳赛,一方面为了造声势,另一方面也是赌博的新项目。男子拳赛搞得不过瘾,老板就跟几个缅甸大佬、军二代搞女子拳赛,各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码队伍,老板花重金请来的欧美女拳手,连续吃败仗。后来才察觉,欧美拳手只认钱,收了对家的钞票,在拳台上“返水”,故意输掉了比赛。得知事情真相时,拳手们都已回国,老板气得胃疼,就想还是要找中国的拳手,认定中国拳手大多是苦孩子出身,做事踏实。老板找到大象时,开出的价码是“打输了3千,打赢了一万五,包医药费”。那是2004年,国内职工的平均月工资是1200元。价码对大象很有诱惑力,“介绍人要抽头子,三分之一,但一共有三场比赛,在缅甸待3周,1周一场,全部吃下来,我能拿到3万块”。这是大象两年打工都挣不来的钱。大象也很害怕,但自己打伤了父亲,弟弟的学费又没着落,只能放手去搏。赌场里的中国人不少,但没人支持大象,嫌她的样子太笨。这些赌客中,不少人在国内为非作歹,被中国政府猛烈打击,逃来缅甸避难。进场的锣声响了,大象的脚刚踏到台上,观众立刻喝倒彩。“母猪、母猪。”“把母猪打回去!”……大象抖了抖肌肉,松了松筋骨,尽量不让自己紧张。对手是个墨西哥女孩,肤色黝黑,一身腱子肉,眼神凶狠,冲劲很猛。裁判还未喊开始,一个摆拳先打中了大象的腮帮子,大象顿时眼冒金星。观众的呼声更高了,所有人都在给墨西哥拳手加油。大象这才意识到,这是地下拳击,不是正经的拳台。这里的结果,只有一横一竖,不行的人,只有躺下,被抬出去,没有平手,不计点数。大象不想倒下,只要不倒,就是她赢。墨西哥女孩的拳法十分刁钻,大象的腹部吃了各种的拳头,呼吸节奏也被打乱了,一不留神,嘴巴又肿得像塞了乒乓球。不过,越是挨揍,她越是兴奋。她的人生一无所长,只有站在擂台上扛揍,她才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自己受命运眷顾,自己是一个击不垮的天才。墨西哥女孩越着急KO大象,越是消耗体能。这里没有两分钟的回合制度,拳手没有喘息的时间。体能耗光了,墨西哥女孩的拳头也“面了”。大象索性松了拳架,袒着一张乌青黑紫的脸,瞪着两只吃人的眼睛。“1、1、12、123。”大象低低地报数,打出去的拳头却十足猛烈,摧毁着墨西哥女孩的身体。不足10秒,大象KO了墨西哥女孩。现场顿时安静了,转变发生得太快,大伙儿接受不了,押注在墨西哥女孩身上的钞票,瞬间化成了泡影。赔率从最开始的一比二,变成了一比四。押注大象的,只有寥寥数人,他们啸叫起来,赢得4倍的赏钱。有人把成沓的钞票扔到拳台上,大象想了一下,捡走了,她觉得是自己应得的。“那里的拳台没有荣誉,只剩钱,我也是奔着钱。”接下来的两场比赛,大象也是啃硬骨头一样地啃下来,已经遍体鳞伤,老板让她治好伤再回国。大象讲,我撑得住,我要回去治,你把医药费也结给我。老板多给了大象一万,在饭桌上,对大象摊牌,他其实三场比赛都已经找好了人,放大赌码,暗里押大象输,明面上只在赌场里跟几个对家做做样子。但他没料到,三场比赛,大象是这样的打法,“癞蛤蟆翻身,硬挺过来的”。老板输了2百万,但不心疼。他佩服大象,比男人还要男人。他劝大象留在缅甸,要给大象码团队,培养她成为职业拳坛的世界冠军。大象敬了老板一杯酒,摆摆手,自嘲命里缺“冠”。回家后,大象躺不住,虽然一身的伤还没养好,也要出去打工。她没法儿面对父亲。父亲一大早就坐到轮椅上,自己推着自己,在镇上遛弯,一会儿撞见一个人,就问人家“几点了”。他脑神经受伤后,没了时间概念。大象要赶紧把他寻回来,安顿他。整天看着父亲的惨相,大象的心里不是滋味,把赚到的钱塞了大半给母亲,立刻出门打工。她去饭馆里跑堂,进了包间,食客嫌弃她身上的味道,喊来老板,投诉道,这个人身上全是虎皮膏药的味道,弄得我们反胃。老板质问大象,怎么贴这么多膏药来上班?!大象不吱声。老板说,要干下去,就把身上的膏药撕掉,要么滚蛋。大象去更衣室,把身上的膏药一张张地撕下来,七八张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深呼吸一口,心说,“拳台下面也要处处挨打,我偏不怕挨打”,忍了痛,接着跑堂。大象在饭店干满一整年,干到领班。工作期间,弟弟也不省心,书不好好念,整天逃课进城,父母管得凶,弟弟就逃到大象的住处来。那时,饭店租住的员工宿舍是三室一厅,主卧是几个大厨的,还有几张空铺。弟弟过来了,大象找熟人讲情,让弟弟住进去。待了没两天,一个大厨就找大象出去谈话,语气很严肃,讲大象的弟弟有问题。大象问,有什么问题?哪儿淘气了。大厨说,他帮我洗内裤,还要跳舞给我看。大象听得脸热,面子挂不住了,把弟弟拎出来,问他为什么动人家的东西。弟弟竟毫无顾忌,直接摊牌,讲喜欢人家,喜欢那个大厨,就要帮他洗。大象气得肺要炸了,给了弟弟一巴掌,把人打跑了。年底回了家,弟弟跟她没一句话,反倒是她觉得心里有愧,塞过去200块钱,弟弟收了钱,让她嘴巴紧一紧,不要什么事都对父母讲。2010年,大象虚岁27,没谈过恋爱,更没婚嫁的指望。父母心焦焦地招她回去,赶紧相亲,赶快嫁人。母亲在电话里哭诉,家里的另一个(大象弟弟),已经不指望,书不读了,整天跟一帮跳街舞的人混在一起,打扮得像个妖精。母亲让大象回来,一年内必须结婚,把这个家的门面撑起来。生孩子就像捉彩票,大奖捉不到不计较,不能两张彩票,全都捉鳖,捉成了人家的笑话。大象也渴望爱情,她暗恋过饭馆的小厨师,那是位北方汉子,块头跟她差不多。下班后,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勾肩搭背,无话不聊。下雪天,两人还比过跤,大象把人家摔得服服帖帖。有次喝了酒,大象跟小厨师说,我的初吻还在。小厨师说,谁不是呢。大象就亲了小厨师一下。以后再照面,小厨师躲着她。人家把她当兄弟的,是她越界了。回老家了,大象并不指望相亲能有什么结果,但要应付父母,去见了几个男的。离异的、病残的、40岁开外的……也相不中大象,统一了似的亮出意见:她还是得有点儿女人样子。父母彻底寒心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灰烬也被男人们的鞋底子拍灭了。父亲整天瘫在轮椅上抽烟,轮胎前面吐着一圈浓痰,十几个烟头子泡在里面,嘴巴还在不断地冒烟。母亲到处求神拜佛,信了一位风水先生,让大象把弟弟捉回家,要给他驱鬼。大象听从母亲的指令,去城郊的一片废弃厂区捉弟弟,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那是凌晨一点,城郊的天桥下面聚着一伙儿年轻人,个个都是花里胡哨的装扮。有摩托车队过来,十几辆帅气的摩托组成了一个包围圈,年轻人们在圈内布置了两台音响。嗨曲响起,一个挂大金链子的胖子唱起嘻哈,男孩女孩闪到中间跳Poppin、Breaking……一辆哈雷开到中间,排气管喷出两束火焰。胖子将话筒抛到空中,一个后空翻后接住,单膝跪地,大吼一声:地下街舞比赛正式开始!一个男孩在人群中喝二锅头,他很白,小块头,面孔精致,是个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大象认出人了,是弟弟。弟弟一瓶二锅头喝完,酒劲憋红了面孔,他握着那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上场了。空酒瓶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在他手上抛来递去,大伙儿瞅着心惊,眼看酒瓶要摔碎了,又被他一把捉住,原来是舞蹈的垫场动作。此刻,一段精彩的机械醉舞开始了。酒瓶在弟弟的手上像一个淘气的精灵,捉不住、握不牢,一会儿将他吊上空中,一会儿又嵌在空气中,男孩使劲拽,使劲拔,才能将瓶口对准嘴巴。整个舞蹈的步伐灵活,更有着不逊于“水晶球魔术”那般的手上动作,将一只“被施加魔法的酒瓶”演绎得活灵活现。舞曲切换成了鬼魅的电音,弟弟忽然将酒瓶砸碎,一个魔术变装,变成了妖魅的女装,脖颈上更不知怎么就绕上了一条黄金蟒,脸上也画了眼影和口红。舞蹈收尾,弟弟抢过胖子的话筒,大喊一声:我要做地狱里的妖魅女王!现场的年轻人啸叫起来,有人高呼:冠军!冠军!女王!女王!“弟弟蛮好的。他拿了冠军。一个人高兴不高兴,还是一眼能分辨的。”大象退回去了,她觉得弟弟没问题,至少他在跳舞那一刻,是幸福的。“父母的心态不好,他们接受不了弟弟这种状况,接受不了这种千分之一的概率。”大象回到家,当着母亲说,“我不帮你们搞害他的事”。当时,风水先生的烛火台子都搭好了,老公鸡也杀了九只,挂在房梁上,正往下滴血。见生意被搅黄,风水先生用桃木剑指着大象,说她身上也有鬼。大象一个健步上前,将风水先生一拳揍倒,夺过那柄桃木剑,掰成两截,丢出去老远。大象在拳台下动武的次数,只有两次,一次打了父亲,悔得肠子都青掉,最后一次便是打了这位风水先生,更加追悔莫及。风水先生临走时在大象家的墙根处埋了一碗米,当着母亲的面,给家里下了“降头”。村里人也都来看热闹,把大伙儿唬得面色清白。乡村的迷信风气很重,邻居们都在戳指大象,母亲哭天喊地,她就那么躺在地上,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大象心想,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母亲都不应该这样子看待亲生骨肉。“她满地打滚,逼我认错的。”母亲滚得衣衫零乱,哭得胸口湿了一大块,肚皮露了出来,圆鼓鼓的,悲壮地起伏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拾起一根洗衣棒,砸中了大象的后背。大象觉得眼前袭来无数的拳头,她的膝盖不能软,扛下来了。风水先生走了,大象的名声在乡村里碎了一地,父母气得要死,不许她进家门。她一个人往镇上去,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她一直往镇上走,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夜,泪都哭干了。她卖掉了自己的手机,换成了一部更便宜的,剩下了210块钱,去网吧待了一整夜,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她知道自己生出来就是一个错,母亲从怀她时就开始迷信,为了生弟弟,拜访了各路神仙,吃遍了各种仙方。弟弟在性别认知方面出了状况,母亲对待个体命运的理解早都扭曲了,90年代到新世纪,乡村之地流行的各种邪教,母亲都接触了一遍。她谁也不怨,她理解母亲。她把自己的命运想象成拳台上的对手,正猛烈进攻,正把她逼进角落,但她扛得住,她咬牙守候机会,酝酿出漂亮的反击。但命运似乎毫无破绽,它接着打出一记重拳,大象被击倒了。这记重拳就是大象的弟弟。弟弟出事前,大象正在一家婚庆工作室搞场景,这也是体力活,但工作有前途,把所有的婚礼现场跑下来,以后投入两万块买道具,可以自己接单赚钱。出工时,场景师傅要把大伙儿的手机锁在一个铁盒里,干到中午,铁盒里一直在响周杰伦的《星晴》。师傅听得不耐烦了,就把铁盒钥匙丢出来,讲:谁的电话一直响,接一下。大象便放下手头的活儿,去铁盒里取出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弟弟的。大象拨回去,那头却不是弟弟的声音,只有巨大的杂音传过来,“韩家栋出事了”。08年奥运会之后,韩家栋加入了本地的街舞社团。那几年常去吃夜市的本地人,不免撞见过这群街舞青年,韩家栋是最出挑的。他拿着酒瓶,打醉拳一样的跳机械舞,伴奏的高潮阶段还穿插了魔术变装。常有“喜欢嗨气氛”的食客,掏钞票请他去餐桌前跳舞。2010年的夏季,一群社会人员在夜市上喝酒,他们戴着金项链,臂膀上雕龙画虎,喝了几箱啤酒。有人出三百块,让韩家栋站到圆桌上跳舞。韩家栋只愿在地上跳,那人就把三百块塞进韩家栋的裤裆里,忽然抱起他,往圆桌上猛地摔去。圆桌裂了,韩家栋倒地不起,闹事者没了踪影。舞友们并不在现场,赶来时,韩家栋在地上躺了十几分钟,立即将他抬去了医院。医生要他住院,第二天拍片子,但他不愿掏住院费,又低估了腰间的伤势,坚持回到住处,养了一个礼拜,腰肿得像水桶。舞友们都清楚,韩家栋是个生活上极度节俭的人,他要攒钱做变性手术。社团并不许可他在夜市上“卖舞”,团员们都同情他,都在睁只眼闭只眼。大伙儿再次将韩家栋送进医院时,情况已经很糟糕了,韩家栋的脊柱骨折了,并且损伤了马尾神经,手术费要十几万,术后再也不能跳舞。舞友们凑了几千块,帮他交了住院费,他只住了两天,就喊朋友把他抬回了住处。大象后来得知,弟弟受伤后不敢告诉父母,在绝望中撑了七八天,手机里唯一的亲属号码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打过来十几个,她却没机会接听——那段被锁进铁盒里的时间,变成了压死弟弟的最后一根稻草,弟弟的绝望变得密不透风,他躺在舞友们集中租住的城中村民房里,从床底下抠出了鼠药,狠命地吞下了嘴。大象去收拾弟弟的遗物,只有一条宠物蟒蛇,和一堆街舞奖牌,全是冠军——“亚军的牌子领来就扔垃圾桶”。弟弟跳情景街舞,演出了酒鬼父亲和追求变性的儿子之间的矛盾,舞蹈过程中还加入了魔术——雌雄变装、大变活蛇。舞友们都说,那是最独特最精彩的街舞,如果韩家栋运气好点儿,很快就能在国内的街舞圈里跳出头。大象不知道怎么处置宠物蛇,弟弟的舞友愿意领养,大象把蛇交给他们,拎着奖牌回家了。大象跟弟弟的关系谈不上好,但也存在一种默契——大象从来不谈论弟弟的性别认知问题,弟弟也常跟朋友们吹牛,有个打拳的姐姐。两人从来没有互赠过生日礼物,但生日那天,都会发条祝福短信,有时也会吹牛,“明年我送一副真皮拳套”,“明年我送一件香奈儿”。父母只想把葬礼办得越简单越好,火化前也没准备寿衣,大象跑到商城给弟弟买了一件一千块的裙子,父母拦在棺材前,她把父母撇开,坚持给弟弟穿上。母亲哭喊着,又要成镇上的笑话喽。大象冲母亲咆哮,闭嘴。父亲捡东西削她,她回过头瞪着父亲,讲,我对你一点儿都不愧疚了,我不欠你们什么。给弟弟下葬的时辰,天下了雨,没一会儿,乡镇的道路已经能开船。大象想,每一个雨滴也是拳头,她要去帮弟弟讨公道,哪怕要承受比雨滴还密集的拳头。大象去了弟弟出事的夜市摊,先打了报警电话,不知道什么原因,警察并未立案,反倒用各种问题为难大象。况且弟弟已经领了死亡证明,已经火化,这起伤害案等于没了受害对象。报案碰了壁,大象从派出所出来,有位夜市上的烧烤老板找来,把大象拽到偏僻处,告诉他,抱摔韩家栋的人外号小马政委。小马政委是公安局上一任政委的外甥,靠关系走后门,专吃城建项目的建设标,倒卖后赚钱,身边养了很多的社会闲杂人员。这人平日嚣张跋扈,又喜欢吃夜市,摊贩们都把他当祖宗。烧烤老板刚来夜市做生意,缺了眼色,凌晨两点要收摊时,拒过他的单子,挨了七八个耳光,气一直憋在胸口。“他来告信,倒不是帮忙一起斗这个人,是劝我放下这桩事。”大象求老板一起去派出所做个人证,“不到十步路”,老板却躲瘟一样的,避开了。第二天,大象摸准了小马政委的公司,拿着弟弟的就医材料,闯了进去。那边早都做了准备,小马政委并未露面,大象只撞见几个五大三粗的社会人员。他们见了大象,非常客气,桌面上撂了一万块钱,有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给大象递来一杯茶,告诉她,那天小马政委确实花钱请韩家栋表演了节目,也确实喝多了,抱了一下韩家栋,手没端稳,确实摔了一下。这些他们都认。但韩家栋当时肯定没受伤,是能起来的,公司这些人都能作证。后来至于他怎么受重伤,怎么想不开,小马政委只能同情一下,人道关怀一下。毕竟,韩家栋跳街舞的,成天猴子一样地翻跟头,受重伤的事情不好赖在那晚的“不开心”,小马政委是大好人,为那晚的“不开心”掏一万块,买单了。桌子上的钱,大象看也不看,她更不擅长斗嘴,索性坐在老板椅上,只说:他本人呢?让他本人出来,讲讲清楚。这些人立刻变了模样,有人骂了一声,呆逼东西,脸给你多的了!又有人动手动脚,试图将她从座椅上拎起来,她把那人的胳膊压在办公桌上,三四个人立刻扑上来。她一点儿不慌,做了几下格挡,这些人都没讨到什么便宜。她说,是你们先动手的啊。有人操起桌面上烟灰缸,削了她,血立刻挂下来。大象站起来,让那个人再削,削猛一些。刚才给大象递茶的胖子,接过烟灰缸,“麻痹麻痹”地骂着,又削了大象几下。血已经糊了大象的眼,大象还在喊,再来啊,再来。血很热,在大象的脖子上分了叉,爬到她的胸口,爬到她的裤子上、鞋上,又爬到地板上、桌面上。大象看见胖子脸上的横肉抖了起来。“来啊!再来啊!”没人敢动了。再动就出人命了。大象说,你们摆不平我,不把他喊来,我一百八十斤,今天就撂这儿了。胖子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见到的。一万块不够,给你两万,两万不够,给你三万或者你自己开个数。大象问,确定他不会照面?胖子说没可能的。大象抽了几张面纸,把脸上的血擦掉,拳头拧紧了说,那我不能给你们白打。大象看着胖子,忽然说,韩家栋才21岁。胖子没反应过来,便挨了一记后手拳和一记前手拳。旁边两个人冲过来,她又打出了“113”的连击,喊道:“韩家栋才113斤,你们那样摔他?!”又有人扑上来,她躲闪,随即打出了“14”连击,喊道:“韩家栋拿了14个金奖。”她喊:韩家栋的生日是4月12号。412又成了新一轮的连击。她喊弟弟的手机号码,喊弟弟为了变性已经存下来的5位数存款,喊弟弟死亡证明上的日期……数不清的编码,数不清的拳头。办公室的男人都倒了,四周的血已经很吓人了,分不清哪一滩是大象的,哪一滩是其余人的。大象耗光了体力,没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渴得不行,也看不清楚东西。一个魁梧的男人过来了,他给大象倒了一杯水,大象意识到了,眼前正是小马政委。她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骂了一声:缩头王八!男人坐到她对面,点了一根烟,慢吞吞地讲:你把钱拿了,去医院看看伤。大家各让一步,你打翻的这些人,我不计较。大象想把杯子砸过去,手却软绵绵的,一丝一毫的力气都用光了,嘴巴只在喊:你跪到韩家栋的坟前面,你跪过去!男人却早都走了。大象只听见办公室的门爆破似的摔紧了。大象醒来时,最先感到疼痛的地方是手腕,然后察觉到眼睛已经睁不开,身上到处都是肿的,嘴巴里咸糊糊,牙有几颗松了。她动了一下,身体下面是软的,嗅觉也开始恢复,闻到了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想动一动麻掉的手腕,却发现戴了铁铐子。“少乱动。”有人呵了一声。几个警察站在床边,有一群医生和护士站在门口。大象听见他们讲话,警察问医生,没大问题吧?医生说,都是外伤,没什么要紧的。警察说,那我们带回去审了。进了派出所,大象才知道自己从讨公道的人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弟弟的事情没立案,她在人家办公室里斗殴的事,倒在严审大查。“按道理,要鉴伤报告出来,才好拘我。当天就把我拘了,那边几个壮汉,我在派出所都没见过人影。”关了三天,大象在看守所收到了逮捕通知。那边的鉴伤报告出来了,5个壮汉,其中一个重伤,两个轻伤。女号里的犯人都吓呆了,号长起先见大象呆头呆脑,安排她刷碗刷厕所,看了逮捕令,立刻把大象叫出来,不敢相信了,赶紧问:你真的一个人打了五个男的?大象说:一个重伤,两个轻伤。号长说,我要有你的本事就好了,就轮不到家里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整天揍我,要是我把他揍得在脚跟前爬了,就不用我动刀子了,我也不用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你以后睡头板吧,厕所不用你刷了,这里头没人有你的本事。我蛮佩服你。也有人为大象鸣不平:“一个女的打五个男的,还要坐牢,警察的脑袋是面粉糊的么?”大象没有把弟弟的事情跟任何一个人讲,“公道”两个字,不是长在嘴巴上,也不用贴到别人的耳朵里,“公道”已经是一道气体、一股沉默的劲道,长在了大象的双拳上。“我当时就想,不管判几年,出狱了,我还要去找那个小马政委。”在看守所待了4个月,大象获刑3年半,她在监狱服刑时,是裁剪房的运货工,拖着板车每天运送的布料,码起来有好几吨。她每个月都被评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但每个季度的减刑假释评估会上,她没一次通过,电脑测出她重新犯罪的概率非常大。有关心她的干部让她填测试表格时装装样子,她答应了,但等到下个季度去做评估,照旧不及格。报审减刑假释,最重要的材料是罪犯的认罪悔罪书,她也从来不写。服刑3年半,她一天刑都没减掉。2012年伦敦奥运会,女子拳击正式亮相,监狱的电视里播放了羽量级冠军科姆的画面。她是印度人,五次世界冠军得主,在镜头里哭着说,等这一刻,等了12年。大象看科姆看得眼热,她也是12年前接触的拳击。现在,科姆站上了领奖台,而她的面前只有一堵刷了蓝色标语的墙壁——“用汗水洗刷罪恶的灵魂”。2014年春天,大象刑满前一天,监舍的同改催她赶紧“砸碗”。这是牢里一直流传的规矩,出狱前一天把碗砸碎,意味着从今往后都不再吃牢饭,讨个好兆头。大象却把个人物品都收拾了,碗和汤勺也洗干净了,交由同改保管。同改骂她神经病。她也不解释,只讲,你给我好好保管,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没家人关照,每件东西还要用很多趟。同改说,你坐牢把脑子坐坏了吧。第二天,干部送大象到铁门口,掏二百块路费给她,问她够不够。她说,够的,我只要吃一顿饱饭,够得很。当天晚上,她就坐到夜市摊上,守着小马政委。“这人天天来吃夜市,他在这儿摔了韩家栋,我就在这儿揍他,揍他个重伤残,我甘愿去坐牢。既然讨个公道,这么难,我干脆就顶上去,我什么都扛得住了,还有什么能难为我。这跟打拳,一个道理。”事情不偏不倚,小马政委当晚前脚从KTV跨出来,后脚就来吃夜市,身后跟着两男两女。他坐进一家大排档,大象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下没认出人,把大象已经从脑子里抹掉了似的,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立刻大喊:你要干什么?!两个随从试图支开大象,一个吃了背负投,另一个吃了脚绊子,双双摔出去老远。小马政委拎起旁边桌子上的啤酒瓶,在大象的脑门上敲碎了。大象不躲不让,眼睛瞪得他发毛。大象对小马政委说,我蹲了3年。她打出一记后手摆拳,又喊,3年,嘶、3年3年,嘶嘶……数字3就是后手摆拳的编码,嘶嘶是出拳时吐气的声音。她像在擂台上打比赛一样,暴打小马政委。小马政委抱紧了脑袋,胳膊很快就被大象的拳头打松掉,面条一样地挂下来。大象最后那一拳,打得很舒适,拳面击中了小马政委的眼睛,力感很好,但心里咯噔了一下,本能地意识到“最猛的一拳恰好打在人家最软的部位”。小马政委挨过拳的那只左眼已经肿得不像话,夜市上早都有人报警,警察是五六分钟后赶来的。这一会儿时间,小马政委的左眼忽然爆掉了,脓血从眼眶里冲出来。大象的野全部撒尽了,疲软的身体有些发抖,忽然感到了一丝丝恐惧,原来用暴力摧毁了一个人,是这样的不安,哪怕是摧毁了一个仇人。大象被拘押一周后,小马政委的左眼被鉴定为重伤,他的鼻泪管和内眦韧带全部断裂,手术恢复后,左眼的视力几乎为零,面容上也有了严重的影响。大象是累犯,从重判罚,获刑6年半。她关在看守所的这几个月,收到过几次陌生人的“大账”,每回都是2000块。大象猜想,“应该是做夜市的老板们吧。他们没有为韩家栋作证,愧疚,又看见我暴打小马政委,也佩服”。大象认定自己讨回了公道,公道就是小马政委眼睛上的那块肉疤。她也为了这个公道,付出了代价。她认为,这就像拳手为了冠军,扛遍暴风骤雨般的拳头。2019年二季度,大象拿够了改造成绩,可以申报减刑,但彼时的减刑政策有了调整,减刑的申报材料里需要一份受害人的谅解书,大象知道没戏,干部背地里去做工作,竟然拿到了这份材料。“干部告诉我,找他时,他的态度蛮可以的。那当口,正好也是扫黑除恶嘛,他也懂低调。”干部帮着大象做分析,小马政委是典型的江南社会人,精明刁钻,关键时刻拎得清,能辨准时势,利益为上。他怕大象出狱后再去闹事,翻出他作恶的老底子。出具谅解书,是为了缓和关系,解除矛盾。“也可能是我用拳头教育了他,把他打出来点儿人味。”2019年10月,大象减刑一年,出狱后去夜市上吃了一顿,一群老板立刻认出了她,全在给她鼓掌。烧烤摊老板给大象烤了十个柳条羊肉,端过来,非得跟大象喝两杯,拍着大象的肩膀说:“你真是个狠人、牛人。”大象跟他碰了几杯,说:“我不要做狠人、牛人,我只想做个女人。”“给弟弟挑的那件裙子,其实是自己念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买的牌子。是一件公主裙,老天没给我公主命。”—
2022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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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孩子,是我复婚的唯一筹码 | 生女为人 · 何冰冰篇(上)

在山城,何冰冰算是很让人羡慕的女人,虽然离异,但是漂亮、多金。这五年,她没主动联系过前夫,却一直盼望着他能够回心转意。绝望下,看着昨天刚在海边捡到的小女孩,她竟向电话那头的前夫放言: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谎话说出去就得圆。前夫气急败坏的质疑,鬼鬼祟祟的邻居她都得一一应付,还好女孩竟十分乖顺,好似真的变成了她的亲生女儿。对,这就是她的女儿,她叫成所愿,不叫周三朵。山海同湾。若从地图上看,山市和海城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因为中间隔了一个不算高的铁矿山,公路沿着海边修,曲折蜿蜒,还经过古时旧长城一处关隘,便颇有些隔山跨海的感觉。两处民风也不同。海城人勤勉谨慎,居安思危,是多少代人风里来浪里去的基因印记,就算近些年吃上了旅游业的红利,日常也不敢掉以轻心。山市几百年来独占铁矿山,虽然已呈现资源枯竭的先兆,但人们习惯了富裕充足的日子,反而更舍得享受。海城人说,宁可不娶,也不要山市的姑娘。山市人说,宁可不嫁,也不去海城当媳妇。算起来两城同根同源,偏生分成这样,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笑谈了。何冰冰是土生土长的山市女人,除去上大学的几年,她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当然每年会出去旅游两次,之前去国外,美国加拿大法国澳大利亚,这几年都在国内,上海厦门乌鲁木齐昆明,开过眼界。但在她看来,这些地方都不如山市。严格的说,是都和山市差不多。这地儿虽小,但人富裕,所以地铁站边也有星巴克,商场里开着肯德基必胜客,城郊有奥莱,市中心还有全省最大的LV专卖店。口味款式流行色,环球同此凉热。说不如,是因为那些地方没有按照她心意挂着炫彩吊顶灯的客厅,没有属于她的铺着白色瓷砖的冰颜美容中心,没有整日看不够的笑脸听不完的恭维,也没有前夫成益。何冰冰和成益五年前离婚,这是她自认为完美生活的唯一遗憾。可是生活还真就需要这点遗憾,不然太过寡淡,人容易变懒变傻,女人还要添上变笨变丑。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何冰冰还挺感激这次离婚,让她永远有动力每天从床上爬起来,练瑜伽,敷面膜,煮燕窝,喝下午茶,拍各种搔首弄姿的照片发朋友圈。她深信成益一定会看到,看到后一定心有不甘,然后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他会回来……何冰冰在很长一段时间——准确的说是人生头三十年——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女人。用她的总结的话说,“不算幸福,但走运”。毕竟幸福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家庭和睦、儿女双全、事业有为、父母健康,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不敢妄言。走运简单点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出门捡钱打个鸡蛋发现是双黄都算,且独个便可以完成。何冰冰不是一般的走运。八岁参加夏令营,大巴车在高速路上被追尾,同车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受了伤,有个女孩还破了相,只她一个一点儿事没有。别人哇哇大哭,她翻出书包里的山楂片一片片抿着吃。十八岁考大学,明明差三分才够分数线,正巧赶上学校院系调整的消息,她成了补漏录取的最后一个。二十五岁,她在一次咨询会上认识了山城大学最年轻的硕导成益。别人为考研考公焦头烂额,她踏踏实实翻新娘杂志准备婚礼,顺利迈入人生下一阶段。三十岁成了她运气下滑的里程碑。她和成益离婚了。一半原因是没有孩子,怪就怪在两个人都检查过,没人有问题,偏偏生不出来。成益大她十岁,背负“无后为大”的担子,再自由自主自立,也扛不住家里父母成日唉声叹气寻死觅活,只好提出离婚。另一半没说出口的原因是腻烦了。再炙热的爱,拌着柴米油盐炖上五年也会冷淡。何冰冰知道成益看上了一个刚毕业的女学生,就像当初和她一见钟情一样。妒火燃烧的时候,何冰冰也想过干脆撕破脸闹一场。别的不说,成益净身出户加上被大学开除是肯定的。喝了半瓶单麦后,酒劲上头,怒意下去,想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闹大了,成益换个地儿也可以东山再起,男女关系上渣儿点,也不耽误他在学术上的能耐。她呢,顶着悍妇的名头日后怎么过?摆明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想明白了,酒瓶子见了底,何冰冰痛痛快快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好歹保持了几分尊严和洒脱。一场大觉醒来,成益拎着行李走了,家还是她的,炫彩吊顶依旧夺目,银行卡和密码都放在茶几最醒目的位置。这么看,他到底还是爱她的,不是唯一,但爱。跟其他众多不幸福的婚姻相比,她的运气还不算太差。导致的结果是,明明是中年失婚女,何冰冰却没办法出去跟人比惨。比不过啊,那么多离婚后人财两空的女人,那么多想离婚离不起的女人,那么多因为结婚被骗钱骗色的女人,统统躺在美容床上,一边往脸上敷海藻泥,一边顺着眼角淌眼泪。还有比她们更惨的,那些生了孩子后老公不正经,上面还有一群老人,只能咬着牙拼死打工养活一家人的女人,连躺下来流眼泪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伺候着流泪的,笑着劝解,把自己的泪吞进肚子里。各自哭够了,一起夸赞何冰冰,还是你命好,离异无孩,有房有车有店面,父母跟着哥嫂定居国外,非但不用赡养,没事还会塞点钱过来,自己也是上等人物,白皮大长腿,发朋友圈都不用p照片,什么样的男人不是手到擒来?她们不算夸张,都是店里老客,见过摆在前台的大花束,也见过绑着红缎带的礼品盒,隔三差五还有车停在门口,有男人站在车前头边抽烟边等何冰冰款款而出。男人都看着不错,模样个头都好,最要紧是透着一股事业有成的底气。何冰冰偏爱答不理,宁可在店里翻已经算好的旧帐本,也不痛痛快快出门约会。女人们看着眼气,实在忍不了冒酸话,说是她眼高于顶,别将来后悔。要知道貌美之前有个定语叫年轻,三十大几的女人,再好些也不过是徐娘,要趁着还有点青春尾巴、保养得当的时候抓紧,过了这个村就难寻这个店了。何冰冰不生气,大方表示谁喜欢谁拿走,她宁愿当红娘,日行一善。其实何冰冰也是懒得跟她们说,怎么说?说出口就成了炫耀——送花男喜欢吹牛,喝杯咖啡的工夫足够他解决所有世界难题;礼品男特别小气,一盒雅诗兰黛是赠品,当晚吃饭后非要跟她回家;开车来接她的那个更离谱,直接带着她去跟客户喝酒,把她当成了气氛组。何冰冰知道她们会认为她矫情,哪个男人不吹牛不计较不好面子?说明人家有理想重实际把你当成宝……看吧,位置不同想法不同还不如不解释,说出口就让自己当了靶子。何冰冰总不能说他们加起来都不如成益,她见识过好的,所以没办法将就吧。一个美丽的单身的总换男伴的女人好似是社会不稳定因素,时间一长,她们的酸里加了恨,背后还说她不正经。何冰冰也不计较,因为她们说够了,痛快了,背了彼此偷偷来找她,一脸谄媚笑模样问,你平时用的什么面膜啊,你是打了水光还是做了肉毒啊,我能不能弄成你这样啊。何冰冰笑着答,当然行。说吧,越说她赚得越多。某一任追求者帮忙办好了手续执照,美容院升级成为医美医院,不光有美容床还有手术床,隆鼻隆胸打针埋线,保证客人慕名而来,满意而去。七天前是何冰冰三十五岁生日,也是选定的医院开业日。何冰冰按下寿星两个字不提,专心扮演事业成功女院长,穿着雪白大褂站在众人中间剪彩。照片出来,她第一时间发了朋友圈,过几分钟再看,成益点赞留言,“看到你越来越好,替你开心”。五年了,何冰冰发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得体会旅游照,也发过和各种男人的不同合照,妄图挑逗起成益的妒意,可惜都石沉大海。这是她第一次得到成益的回复。她忽然有点想哭,可那么多人围着,她只能一直笑,手和脸不同频,几下点击后,一条微信发过去,“你现在好吗?”成益当然好。何冰冰保留了他的微信,没事还去微博上查看,不光看他自己发布的动态,还要看评论看点赞,搜索有关他名字的一切,用更流行的词语来形容,叫视奸。这五年成益换了几任女友,年龄都在22-25岁之间,都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好像他可以变老,身边的女人不行。他也没变老,看着和十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没任何变化,没肚腩没秃顶,开口有哲思,凝神带动情。站上讲台,下面齐刷刷爱慕眼神;下了台,成益以技术作为投资入股了一家制造企业,每年带着学生研发课题顺便赚钱。这样的男人,总有无数女人前仆后继贴上来。你问他“好吗?”,这叫废话。过了大概两个钟头,成益回了消息,“我很好,下个月结婚。”何冰冰站在人群中,满耳朵听着恭贺祝福财源广进的话,心一点点凉下去。在何冰冰心里,和成益离婚好像只是一场漫长的玩笑。两人玩够了,自然会走回到一起。现在看来,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人家玩够了,回别处去了。是怎么不动声色送走了客人,怎么上车一路开到海边,怎么发现了躲在岩石后头的三朵——当然何冰冰不知道她叫三朵,只看见她瑟瑟发抖,满脸是泪——怎么把她带回了家,何冰冰通通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她喝空了家里的酒,吐到天昏地暗,三朵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这是三朵进入何冰冰生活的第一天。醉着的何冰冰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酒精在身体里肆虐,五年的委屈隐忍变成眼泪流下来。喝酒不是好习惯,但单身女人不喝酒,又要靠什么熬得过去那一场场孤单心碎呢?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你家住在哪里?你爸妈叫什么?手机号知道吗?何冰冰一场酒醒过来,头疼得快要炸开,一边狂灌蜂蜜水,一边问三朵。你不是个傻子吧?你是听不见还是不会说话?要是这样,我只能送你去找警察了……何冰冰抓起车钥匙又扔下,这种宿醉未醒的状态上路了很容易被抓酒驾,她是难受,但没打算把自己搭进去。三朵还蜷缩在墙角,脸上一道黑一道灰,都是隔夜的泪迹,小巧鼻翼下嘴唇紧抿着,已经看不到血色。她像是什么都听不到,眼睛盯着脚下一块地,肚子倒诚实,发出饥渴轰鸣。何冰冰打开冰箱,单身独居女人的好处又彰显出来,酒喝光了,冰箱里空荡荡,连片菜叶子都没有。翻厨房,也只找到一包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方便面。算了,好歹也是口粮食,喂饱了她,不枉了这缘分。从何冰冰煮面开始,三朵就站在厨房门口低着头等着。后来何冰冰想,她可能是从这一刻开始对这孩子动心的。这孩子不傻,接过碗还点头致谢,还拼着想扯出一个微笑来。饿急了,吃得狼吞虎咽,让何冰冰一度怀疑方便面确实如同广告上所示美味至极。还是得送到派出所去,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怕已经急疯了。何冰冰这会儿头疼好了些,还有余力找出湿巾来给三朵擦把脸。主要是怕别人误解她虐待。边擦心里边想,刚看脏污的时候没发现,现在干净了是个美人坯子呢,就算是她这种找惯了别人脸上毛病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建议如何调整。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像个谁,说不出来。想到这,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要是当初她肚皮争气,生个女孩,应该会比眼前这个更漂亮些。要是她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应该就不会离婚了。成益说,他喜欢女孩更多些,但没办法,传宗接代责任要求得有个男孩,那就一儿一女,只是要你受苦了。说这话的时候,成益躺在她身边,手轻轻抚摸着她,从脖颈到小腹。他的手有些凉,手指细长,用着捏试管烧瓶的轻触力道。何冰冰浑身软了,居然有种触电的感觉,整个人除了呻吟和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惜她那时没有受苦的身子,现在也没了幸福的命。这些年不少人问过她,成益除了表面优点,还有什么秘密过人之处?要知道这几年下来,成益算是山市名人。三年前一个女孩为了逼成益结婚,居然跑到山大最高的教学楼顶上闹着跳楼,还有个姑娘为了向成益表白在市府广场摆出了巨大心形蜡烛,差点烧了草坪,惊动了消防队。女人们好奇,男人们也难掩艳羡想偷师学艺。何冰冰一概沉默。不能说,说了也没人能学会。比如成益从不会批评女人的任何行为,抽烟喝酒偶尔是非八卦,在他眼里都是本色唯美,性情中人。比如成益从不会在女人生理期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只说“多喝热水”这样的屁话。他会躺下来问,宝贝想要什么?哪怕你想吃冰激淋想大冬天吃西瓜,他也会尽快奉上,另一只手捧着暖宝宝,温存地说,只吃一口好不好,然后陪你好好睡一觉。比如成益绝对不会指责女人花钱。哪怕是每月只赚几千块的时候,他也能刷爆信用卡,给你买最新款的香奈儿。他说满足不了女人的需要是男人最大的无能。比如他会很坦诚地告诉你,他是个花心的男人,他喜欢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众多美好的女人,但他不想你受伤害,所以你可以拒绝他,他会成为你的好朋友,也可以彻底消失在你生命里。只要你愿意。你看,他总是让女人很舒服,舒服到可以忽略他不只让你一个人舒服。加上女人骨子里总是骄傲的,总想拼个意外,想用自己的美好变成他的唯一;失败了,也只能怪自己本事不到家,怪不到他身上去。这也是何冰冰总还以为能够破镜重圆的原因。她成为过那个意外,不能终老是命运狡诈的安排。但她总觉得成益玩够了,还会回头想起她的好来,于是她拼命让自己变更美好,健身美容搞事业,永远站在人前。谁知道,命运一再施展魔力,终是不让她把美梦做成真。何冰冰把湿巾扔到一边,本想往脸上泼一把凉水,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没舍得。这张脸很贵,糟践身子行,坏了一点脸面可不值当,只能正正经经温水洗脸,一层层涂抹护肤品。三朵安静地站在边上,眼巴巴看着。看吧,早晚你也有这么一天。何冰冰涂上最后一层面霜,喷好了日常用的草木香,低下头看见三朵崇拜地盯着自己。这是第二次,何冰冰的心被扯动了一下。她也给三朵喷了点香,女人也好,女孩也好,有个好味道自己也开心点。坐在出租车上,何冰冰接听了好几个关怀电话,准确说是好几个帮她复盘的电话,帮她想起昨夜发的酒疯。说开了也没什么,谁喝多了没有个撒疯的时候?问题是跟谁撒酒疯。若是亲密朋友,或者干脆陌生人都好,最怕就是半生不熟或者想要保持形象的那部分人群,比如成益的朋友——对,昨天她喝醉了,几乎给所有她认识的成益朋友都打了电话,只问一句,那女孩比我好在哪儿?有几个见她口齿不清,直接挂断了。有些朋友这些年还有迎来送往,带着女朋友老婆来店里做过项目的,碍着这点情面劝她别往心里去。还有几个在她和成益离婚后,干脆和她有了私交,还想过追求的,就是现在来复盘的这些。说的话也都差不多,这么多年了,算了,别想他了。只有一个多说了一句,老成这不是着急要孩子吗,找个年轻的,适合生的,也算圆了他爸妈的心愿,你别多想了。何冰冰大概是真的没醒酒,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三朵,鬼使神差说了句,其实他早有孩子了。站在派出所门口,冷风一吹,何冰冰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疯狂,好在是酒话,大不了日后问起来说自己是胡说八道,或者干脆不承认,就说是别人听错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谁也不会真的深究。想明白了,何冰冰拉着三朵往里面走,拉一下不动,再拉还不动。送你回家呢。你不想回家吗?你不想你妈?何冰冰看着三朵摇着被风吹红的脸蛋,第三次动了下心。手机好死不死地响了,好死不死就是成益。你说我早有孩子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成益在手机那头压低了声音咆哮。三朵拉着何冰冰的手不松开。何冰冰听见自己说,我们离婚半个月后,我发现怀孕了。没想缠着你,所以没告诉你。说完挂断了电话。你愿意跟我回家吗?何冰冰蹲下来问。三朵点点头。你愿意我当你妈妈?三朵点点头。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妈妈,你乖乖听话,我保证对你好。三朵点点头。严格来说,何冰冰没说谎。当年离婚后她确实怀了孕,确实没告诉成益。因为孩子不是他的。在成益提出离婚的那天晚上,何冰冰在酒吧买醉,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生意人,借着酒劲开了房。办完事醒了酒,何冰冰穿好衣服准备回家,那人给她一张名片,说希望保持联络,何冰冰看都没看,出门撕碎扔进垃圾桶。这种萍水相逢,一时放纵,不存在任何以后。谁知道怀孕了,上午验出来,她看着化验单愣了一秒,扭头约了下午做手术,晚上回家还喝了半瓶热红酒。何冰冰没觉得多难受,只觉得命运真他妈会开玩笑。辛辛苦苦播种,颗粒无收;无心插柳,居然开花结果。她连那个插柳的男人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只记得他手指很干净,修长,捏酒杯的样子像拿试管,这才跟了他走。一路往家走,西北风吹着,何冰冰发热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前她倒没少撒谎,但都是小小不然的谎话,比如你真棒,你很漂亮啊。比如我平常喜欢看书,看艺术电影。比如院里的药都是法国进口来的,根本不赚钱……说了就说了,用不着圆谎。成年人的社交礼仪就是一听一过,不会往心里去。可眼下这个不行。这个谎太大了,任凭谁,平地一声雷冒出一个女儿,都得给出不少解释。比如这些年怎么养大的,放在哪儿了,谁照顾呢,怎么从没带出来见过人?再比如孩子为什么不会说话,看没看过医生,能不能治好……哪个问题答不上来都不行。何冰冰边走边琢磨,宿醉的劲儿涌上来,头疼恶心,脸色惨白,差点吐在路边。有那么个瞬间,她想转身回派出所算了,抬眼却看见路边婚纱店橱窗里雪白婚纱,很像当初她和成益结婚时穿的那件,又想很快会有别的女人穿上它站在成益身边,刚冷下的心霎时像被浇上一盆热油,带着炙热灼痛的决绝。就这样吧,老天爷把三朵送来,一次次不想她反悔,也算用心良苦了。人总不能逆天行事,更不能留下注定的后悔。何冰冰心定了,撒谎也不难了,把在店里日常听到的八卦是非拆散了组合下,就说当初怕有人说闲话,躲到外地生了,生完一直是雇了人帮忙养着。没办法,独身女人总要在意形象,何况她还要做生意。为什么一直不说?还不是因为内心骄傲倔强。本想等到孩子大一点,会叫爸爸了,再一点点透露出来。可没想到孩子不会说话,怕被嫌弃,让孩子伤心,索性一直瞒着。为什么现在要说?因为孩子一直在想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想,更戳心。于是她想通了。她没有丈夫,一个人能过得不错,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若是带着这么大的空缺活着,一辈子都难活得开心。这一圈想好了,不知道成益会不会信,反正何冰冰是红了眼圈,再看身边拿两根手指头捏着自己衣襟的三朵,真有了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平整马路硬是走出了一步一坎的崎岖。若是听到这份上成益或者旁人还要追问,她还可以沉默作答,可以哭泣作答,透着对方不通人情,没有人心。伟大的单身母亲,要忙事业,还要照顾残疾的女儿,你们还想追问什么细节?问出来就是孤儿寡母血泪史,你忍心听,我还不乐意说。有了底气,何冰冰的步子迈得大了些,哪怕现在成益在家门口堵着,她也不怕面对了。等等,若是他要验明正身呢?这年头亲子鉴定不是新鲜事,一根头发就能戳穿所有谎话。何冰冰又站定了,确实一步一坎儿。骗子不好当,心思缜密,严丝合缝,还得有勇有谋。何冰冰知道山大附属医院能做DNA检测,也知道负责项目的卢主任喜欢小赌怡情,最常在山庄俱乐部包间里消磨,更知道他和山庄女经理丽娜有点不好明说的情分。不怪何冰冰八卦,这都是丽娜打童颜针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丽娜三十好几未婚未育,不光卢主任一个蓝颜,当炫耀往外说,只要不传到卢太太耳朵里就行。她说卢主任其实很怕老婆,因为老婆一家子都是官,随便拎出哪个都能让他前半生拼搏毁于一旦。又说中年男人人过四十肾血两亏,偏还不服输,好心劝他留点力气回家交公粮,他当成是羞辱,非折腾半夜才算完,又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找借口说是酒的问题。丽娜说得笑出了眼角纹。何冰冰当时也没有觉得多招笑,现在看,居然是老天爷早给她安排好的办法了。且不用自己出面,丽娜总说还想来点童颜针,又嫌贵,又一时找不到人买单,何冰冰一个电话过去,本院大赠送,只需帮一个小忙。然后把刚编造好的谎言拿出来说了一遍,只是稍微修改了一句,孩子是她偷着生的,想给孩子找个好爸爸。丽娜一口答应,嘴上说得好听,都是女人,必须帮忙。何冰冰心里明白,这是早就准备恶心一下那个男人,机会送上门还有大便宜,简直是天上掉了馅饼,何乐而不为。怕丽娜大嘴巴,何冰冰又附赠了肉毒和玻尿酸,说有效期三年,随时来。三年之内丽娜一定管好嘴,三年后,世界什么样谁知道呢。都准备妥了,何冰冰脚下加快了,恨不得当时见到成益,送他这活生生的一份大礼。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三朵不知什么时候被落下了。孩子追她的时候摔倒了,手磨破了皮,渗出血,嘴咧开眼看要嚎啕,旁边路人用目光谴责何冰冰,真把她当妈了。何冰冰赶紧走过去,谁知道三朵忽然扑进她怀里。真把她当妈了?当妈就得有个当妈的样子。先不回家,何冰冰拉着三朵直奔新世界,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要多买几套,头发要剪个漂亮的样子,小孩子不能化妆,但护肤品要备齐。路过周大福的时候,她还给孩子挑了一个小手镯,来不及刻字,先套上再说。这一番下来,三朵像换了一个人,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居然还凹出一个小酒窝。何冰冰想,她若是真是她亲生的,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已经中午了,两人肚子一起叫,索性找了一家店,好好吃一顿。三朵居然还会给她夹菜。何冰冰叹口气,谁说不是亲生的?吃完了继续逛,儿童床,床上用品,毛绒玩具,长颈鹿抱枕,书包学习机,能想到的都置办齐,任谁都看不出假来。买到银行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卡被盗刷了,何冰冰才知道养孩子还真的挺费钱。送货的工人一趟趟按门铃,挺好的平静生活搅出一池春水。何冰冰开始还站在门口指挥,床放在哪里,书桌怎么安排,后来干脆不管了,随便怎么折腾。她得抓紧把自己拾掇出来,万一成益一会儿到了呢。成益没来。何冰冰洗了澡,涂好了身体乳,吹干头发化上淡妆,挑出最显身材又不夸张的白色毛衣淡蓝牛仔裤,成益还是没来。连个电话微信都没有。三朵躺在没铺床单的床上睡着了,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何冰冰有点沉不住气,像彩排好的演员,临时抱佛脚的考生,就盼着赶紧上台,赶紧开考呢,迟了就忘光了。天黑了。山市处北方,冬天五点太阳就回家,街上灯已经亮了起来,倒比白天多些暖意。何冰冰站在窗口,手机一直攥在手里,生怕错过漏接了。成益怎么还不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警笛声,何冰冰心里忽然紧一下,她这样留下三朵,算不算违法?可转眼又想起三朵站在派出所门口,坚定摇头,又坚定点头的可怜样子。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不想家,怕是因为不会说话,天天在家里遭虐待呢!何冰冰想,实在不行等事情都办好,去补办一个领养手续就行,还算是做好事了。实在坐立难安的时候,何冰冰摆出了塔罗牌。她不迷信,因为她觉得塔罗牌属于科学。能解答未知未解之谜,不是科学是什么?最开始算塔罗是刚离婚的时候,也是一样心乱,前路多种选择,到底该怎么做?算塔罗的女巫师承北欧,不光指明了峰回路转的前景,还推荐了能聚合能量破镜重圆的蜡烛和水晶。她照单全收,还被人笑是上当受骗。但她信,不光是因为这说辞暗合了她心里的念头,而是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女巫说的全中,比如她从小生活顺遂,运气很好,不少人追求,比如她看似风流,实则内心纯洁,真情真意,比如她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比如她要强自尊不愿意低头,这才让男人感觉到疲惫。但是真爱总能打动真心人,她只要多点耐心,继续努力,一定可以如愿以偿。看吧,有理有据,有因有果,不信才是固执偏执自大。何冰冰拜在了女巫门下,成为她的弟子,塔罗牌,香氛调理,转换气场,增加磁场学了个遍,本来是为了自己,后来有客人知道,还有不少求她帮忙。女人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驱赶小三,增强夫妻感情,如何发财,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得心应手,日常遇到问题,就给自己找个答案。刚许是太过慌张,居然忘记了。诚心静心,点上能量蜡烛,何冰冰把“我们有没有机会复合”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伸手抽牌。倒吊人,权杖九,自身能量强大。战车正位,有贵人相助。死神逆位,预示失而复得。何冰冰轻呼出声。看来老天真是如此安排,她还有什么好担心?手机响了。何冰冰带着笑容接听,却是曹嘉译的声音爆珠蹦豆射出来。何冰冰你脑袋进了水?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你他妈的真是有大病!如果说闺蜜指的是倾心相交,无话不谈,那曹嘉译就是何冰冰唯一的闺蜜,也是医美医院幕后股东,难受时候可以借肩膀哭,哭完了一起去酒吧买醉,疯够了闹足了,谁也不笑话谁。曹嘉译也是美女,和何冰冰站一处,能分庭抗礼的那种。她大眼瓜子脸,短发娇小,皮肤是最洋气的麦芽色,虽然个子不高,但比例绝佳,练出的蜜桃臀,光是走上几步路,就能迷倒一街人。唯一一点是性子有点爆,对女孩还能容忍,对男人绝对不包容。何冰冰说她是恃美逞凶,她认为算赞扬。曹嘉译有过三次短暂婚姻。第一任老公是公务员,表面老实,一肚子弯弯绕,没几年就坐上了实权部门领导交椅,曹嘉译看不惯他成天装腔作势,领导也没耐心伪装自己,两人干脆离婚。临走前分财产时,曹嘉译狮子大开口,不然就把他溜须拍马行贿受贿的证据公之于众,领导乖乖低头,把全部身家给了她,自己净身出户。第二任老公曾经是成益同事,年轻副教授,文质彬彬出口成章,可惜回家邋遢,不更衣不洗澡,夏天用香水盖臭味。曹嘉译咆哮了两场,被说成虚荣肤浅,不会欣赏灵魂。结婚三个月,曹嘉译手里捏着他和学生的暧昧微信,把灵魂高尚的丈夫轰出家门。第三任是个生意人,看着老老实实,婚后却被发现隐瞒了家族精神病史。曹嘉译说,要么把钱留下你滚,要么就打官司,你偷工减料修大桥,应该判几年?三次婚姻后,曹嘉译没孩子,和三任丈夫都是老死不相往来,好在账户上的钱够花半辈子了。何冰冰曾经在不少社交场合听过关于曹嘉译的闲话,不孕,神经病,心理有重大创伤,都是三任丈夫传出来的,导致适合婚配的男人现在都对曹嘉译敬而远之。何冰冰再度庆幸自己处理离婚问题时候冷静理智,别断了人家的活路,也给自己留条路。好在曹嘉译也对结婚这件事彻底失去了兴趣,身边跟着个小九岁的男朋友,标准八块腹肌小狼狗,据她说不光性格柔和,技术还高人一筹,每次都能让她欲生欲死。上个月,曹嘉译躺在何冰冰家的沙发上说,我现在才知道做女人有多好,你也别跟那些老头子浪费时间了,我让我男朋友给你介绍个同事,我们夏天去海南岛啊,保证你回来彻底忘了那个王八蛋。王八蛋是成益的代号。在曹嘉译看来,他能耐不大花心不少,还自以为是,占全了王八蛋的基本要素。何冰冰不吭声,五年回忆堆砌出来的成益,怎么可能是外头闲花野草能够替代的?何况她对床第之事没那么高要求,男人还是得有真本事。曹嘉译差点把酒杯砸过来,你就是不甘心,不接受人家移情别恋!愿赌服输知不知道,人家都已经翻篇另过了,你还死抱着桌子不撒手,缺心眼吧。好日子可没几年,耽误的是自己……曹嘉译把当闺蜜能说的难听话都说完了,何冰冰任凭曹嘉译痛骂,心里主意丝毫没变。这会儿曹嘉译冲到何冰冰家里来,裹着一身冷风,推开客卧门,看着装睡的三朵,嘴巴惊讶到闭不上。哪儿弄来的?你是疯了吧?你到底想干嘛?何冰冰把准备好的答案说了一遍,眼巴巴看着曹嘉译,和排练的一模一样,还多挤出了一点伤心。曹嘉译一个字都不信。我基本一个月见你一面,我又不瞎,你大没大肚子我能不知道?何冰冰点点头,要是没有这点,你是不是就信了?少废话,孩子到底哪儿弄来的?没偷没抢,捡的。何冰冰低头收拾塔罗牌。曹嘉译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捡的也不行,不也还是犯法!曹嘉译话越说越狠,你不骗自己能死是不是?告诉你,成益要是心里有你,用不着你费劲他自然会来;像这样心里没你,你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何冰冰不服气,就算老天给你缘分,也要靠手段,不然呢,像你一样找个吃软饭的,你当人家心里有你?是有你的银行卡!话聊到这儿,两人都知道不能继续了。朋友不多,还得珍惜。几分钟后,曹嘉译瘫在沙发上,手按着额头,一个劲儿说,疯了,你他妈是真疯了。这么大个孩子,活人啊。人家爹妈找来怎么办?就算你骗了成益,你还能骗警察吗?何冰冰咬死了嘴唇,就是要一条路跑到黑了。曹嘉译继续苦劝,不是没主的庄稼,你别以为天上真掉馅饼。不是我不送,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送回去才是害了她,何冰冰干巴巴地说。曹嘉译也许不信,可她自己得信。失而复得,三朵是老天派下来的贵人。一定没错的。曹嘉译简直要崩溃了,五年了,你干嘛非跟他过不去?非跟自己过不去?何冰冰的眼里有了泪光,说真的,别人不懂无所谓,若是连曹嘉译都不懂,她岂不是太过孤单。我爱他。这辈子我没爱过别人。我不能没有他。你让我赌一次,不然我一定后悔。曹嘉译说,你就是不想认输。没人抛弃过你,你接受不了。你觉得自己漂亮,哪哪都好,他凭什么不要你?我告诉你,就凭你活成这个糊涂样子,如果是我,我也不要你!何冰冰沉默了,看吧,她就知道没人能理解。她们宁愿相信你会为了钱出卖自己,也不肯相信你为了爱奋不顾身。她们觉得说爱的人都傻透了,找个小狼狗是聪明,执着爱情就是糊涂。这世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曹嘉译看到了何冰冰心里,豁出去朋友翻脸,也要把最狠的话说出口,我找谁,不找谁,都是你情我愿。我没骗人,没撒谎。我是不高尚,但起码我不犯法。你这算什么?这不是爱,别把自己想那么伟大。你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随便吧,将来可别后悔。后悔?拼尽全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就算失败了,也不后悔啊。可就冲着曹嘉译眼里话里的轻蔑,何冰冰也不容许自己失败。她怎么可能失败。曹嘉译走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管何冰冰的闲事。成益来的时候,天已经过了12点,所以准确地说,算是三朵出现的第三天了。何冰冰让曹嘉译闹得心烦焦躁,没半点困意,正为了要不要开一瓶酒惆怅,怕喝了成益又突然出现,不喝又不知道该如何安顿自己已经被曹嘉译搅乱的心思。酒瓶子拿起又放下,好好的老板娘大女主,硬逼成了小姑娘忐忑心惊的模样。情绪长了脚,在不安期待恼火失望间攀爬。门铃响了,她半晌才回过神。这个时间,除了成益还有谁?何冰冰慌张张跑到门口,又慌张张跑回来,需要整理一下头发,补一点口红,扑一点粉,需要深呼吸,稳住神,让他看到一个深情又克制的自己。哪怕是快到凌晨,也不能让他挑出半点瑕疵,好让他在五年后的第一眼就把鸳梦重温一遍。你来了。这是何冰冰练了好几遍,语调不轻不重感情不浓不淡的开场白。还带着一点至亲至爱之人才可以有的些许埋怨和期待,好像他早说好了要来,偏偏晚了几分钟。孩子呢?成益开门见山。这是明显没练习,但发自肺腑的问题。何冰冰想过他会这么问,可真听到了,真知道了他眼里心里一点没有自己,那点假装的埋怨也成了真。还没恭喜你呢,好日子定哪天了?人不到,礼也要到。话里添了刺带了酸,成益不会听不出来。何冰冰也忘记了伪装,眼神带出几分不屑讥讽。这是提醒成益,孩子跟他没关系,他还有个未婚妻呢。你不会是骗我吧?他直白,死盯着她,想要看出实话和端倪来。看来是不敢信,也不太愿意信。好好的日子年轻美娇娘,眼看要鸡飞蛋打了,他不甘心呢。我该怎么称呼你老婆?叫嫂子?叫妹子?知道你喜欢年轻新鲜的,要不送来店里,我帮她做个紧致,保证你当一把货真价实的新郎。何冰冰站在门口,身子沉成了一座山,心里压着要喷发的火,什么不好听说什么。论气人吵架,成益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当年他只讲理,她爱听他讲理,装处在下风,现在理都在她这儿,她是劳苦功高的单身妈妈,客房睡着成家骨血,不会说话怎么了?那也是胎里带下来的老成家毛病。理直气就壮,惹火了她,她还敢对着走廊喊,让成益知道什么叫名声扫地。大家都别想过好日子。你让我看看孩子,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商量。成益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来当年为什么坚决离婚,就是因为何冰冰偶露峥嵘的泼妇嘴脸。明明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撒泼起来,比街头悍妇还狰狞。唯一区别是不说脏话,骂街都是文词儿,阴阳怪气皮里阳秋。你点出话里真意,死也不认,我没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里外都是别人的不是。可现在他必须要忍,成益有这个心胸,何况还有必须知道的真相,于是低头恳求,他不是来吵架闹事的,他要眼见为实。但何冰冰是真没想好要不要让成益见到三朵。那是个活人啊,虽然叮嘱了,可就怕有个万一。万一被成益一眼看穿呢,不是没这个可能,大街上捡回来的两姓旁人,看不出亲来。万一三朵忽然开口呢,是了,这是一整天慌乱导致的必然疏漏,应该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的。摆明了她能听懂,说不定也真能说话。那孩子就是一个定时炸弹,炸出来大家一起面目全非。还是不见理由好找,凭什么你说见就见?这些年你管过这个女儿?你花过一分钱,喂她吃过一口饭?现在想起来找上门当个便宜爸爸,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成益想破头也想不出何冰冰心里转的九曲十八弯,声音更低些,更诚恳些,我们的事我们看自己谈,孩子是无辜的。何冰冰冷笑,对,孩子无辜,你有外遇抛妻弃子也无辜?成益脸色惨白,鼻翼喷张,再好修养也扛不住这种指控。陷害,对,这是陷害。我怎么知道你怀孕了?我怎么知道有这个孩子?我怎么知道这孩子真是我的?何冰冰一巴掌打过来,成益伸手抓住,两人较着劲,何冰冰的眼泪就往下掉。成益,你真是混蛋。滚!滚!滚!连着三个滚字,两下都松开了手。成益心里倒踏实了些。这女人矫情,性急,但没什么表演天赋,喜怒哀乐都是由心而出挂在脸上。但他不知道那是十年前五年前安心当太太的何冰冰,不是眼前这个离婚后独自做生意,已经习惯了见人说人话,习惯了各种假面伪装的何冰冰。其实成益也没算猜错,何冰冰算多少动了些真气,那是因为入戏太深,满心都是单身妈妈的不容易和委屈,恨不能撒个大泼,让混蛋男人知道混蛋的下场。更多是怕成益真不认这个孩子,扭头回去搂着他的美娇妻,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太怕了,混上怒,情绪复杂又真实。两人僵持着,看着漫长尴尬,算起来也就几秒钟,何冰冰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找台阶递台阶,好让这场戏继续演下去,谁知道客房门忽然开了。三朵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走出来。成益愣了,何冰冰蒙了,心揪在一处。半梦半醒的三朵悠悠荡荡,走到何冰冰身边,突然抱住了她的腿,无辜眼神看着的却是成益。看了好一会儿,她又仰起头看何冰冰,不用说话,话都写在眼神里了。何冰冰余光紧盯着成益,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见到真身的震撼。于是心里暗赞孩子懂事,天生戏精,一面趁着成益没回过神,赶紧抱着三朵回了房。再出来的时候,何冰冰已经想好了所有应对。你看见了。你走吧。你别再来了。孩子是你的,但我没有讹你的意思。不信随时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不是要你负责,是证明我的清白。你过自己的日子去吧。然后是沉默,等着被扎到心的成益自乱阵脚。成益低下头,留下一句话,我明早来。这算不算旗开得胜?门关上了,人离开了,酒终于还是倒满了,何冰冰敬了自己一杯。算庆祝吗?三朵又走了出来,站在一边盯着何冰冰看。何冰冰忽然觉得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是故意配合她演了一出戏,把台阶直接变作登云梯。三朵慢慢笑了,想让她安心似的,像是说,只要她愿意,她们可以把这场戏一直演下去。你为什么不想回家?何冰冰轻声问,然后确定看见三朵身子哆嗦了一下。他们对你不好?没关系,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你是我的宝贝,唯一的宝贝……你是我的天使……何冰冰喝了一口酒,眼里雾蒙蒙,忽然又想起了刚见到三朵的时候,她在沙滩礁石后茫然无措的样子。这是个有故事的孩子,是个知道好歹的孩子,她这么拼命想要留下来,又何必非逼她说出原因呢。于是又倒满一杯……对了,孩子得有个名字了,若是明天一早成益问起来,也好有个应对。从现在开始,你叫……成所愿,好不好?三朵继续笑着,点了点头。何冰冰一步步走近,抱住了她。她的怀里一片温热,成所愿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和她的心跳融在了一起。若她有孩子……谁说这不是她的孩子。她有孩子。她叫成所愿。何冰冰天亮才睡,一觉醒来,天又擦黑了。忽然想到还有个成所愿,冲出去看,小人儿端着一杯水,看样子已经饿到不行了。她心里忽然疼了一下,到底是一个人惯了,还真是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手忙脚乱套上衣服,拉着孩子奔饭店,出门才想起不光素颜,脸都没洗。多少年没这么邋遢过了。没洗就没洗吧,当妈的都难有心思收拾自己。这么想,何冰冰脸上忍不住涌起了笑,对,邋遢都理直气壮。成所愿真乖,饿成这样也没闹,不过菜上了桌,孩子再顾不得,直接伸手抓,瞬间把嘴里塞满了。何冰冰劝,慢点吃,都是你的。又问,多吃点,还想吃什么?孩子眼睛闪了一下,狼吞虎咽的架势收了起来。何冰冰继续笑,对了,细嚼慢咽,反正都是你的。孩子低下头,再抬起眼时,也笑了。何冰冰心里又疼了一下,真是个灵性的小人儿。不知该怎么夸,干脆加上两道据说孩子都喜欢的甜口,雪绵豆沙,锅包肉。吃不了带回去当宵夜,小孩子吃多点没关系,反正要长身体呢。妈妈好不好?嗯,我就知道。你也乖。絮絮说着,抬头看见路方站在了桌边,嘴角上扬,手快要摸到孩子的头。何冰冰瞬间沉了脸。未完待续全本内容已在小程序更新欢迎解锁~责编
2022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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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丢了两个女儿,她觉得很幸福 | 生女为人 · 周笑天篇(上)

周笑天的女儿丢了。周笑天一共有三个女儿,一朵,二朵,三朵。半年前二朵丢了,一天前三朵不见了。周笑天成为海城最可怜的女人,最值得同情的妈。海城不大,最早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渔村,前些年叫海城县,后来升级为市,算上郊区和农村人口,勉强凑到了五十万。冬天人更少,作为北方沿海旅游景点,十月后基本见不到游人,本地人不喜欢出门,海边有啥好看,从小看到大,风吹得脸生疼,还不如在家里看电视嗑瓜子,熬一锅鱼喝两壶酒。可今天不行了。虽然雨雪交加,虽然寒风彻骨,海城人还是走了出来,开车,骑电动车,走路,把大街小巷塞满了。男声,女声,老人沙哑踏实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都是一句话:“三朵啊,快回家。”这就是小城市的好处,谁和谁拐几个弯都认识,说不定还能挂上血缘亲眷,所以一家有事八方支援,何况还是这种天怒人怨的事。老人看见熟人,站定了说,这周家是倒了什么霉?周家指的是周秀芬,周笑天的妈,也有可能指周李氏,周笑天的姥姥。海城还是小渔村的时候,周李氏是村妇女主任,年轻守寡,后来因为贪污村里的公款加上和村长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被轰下台。村里算命先生告诉周李氏,她八字和海犯冲,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周李氏带着一家搬到了隔壁镇。周秀芬初中毕业进镇纺织厂做了光荣的纺织女工。没过几年,海城发展壮大,把镇子又吸纳进来,周李氏一边打牌一边骂,还离不了这地界了!话是这么说,可此时周秀芬已经从普通女工升上了业务经理,后来又承包了纺织厂,成为为数不多的先富裕起来的人。牌友纷纷说,这地儿摆明了旺周家。周李氏正巧胡了一把大的,于是转怒为喜。不小心喜大发了,心梗死在了麻将桌上,连句像样的遗言都没留下。算来这已经是12年前的事了。周秀芬操办了堪称盛大的葬礼,因为她企业家的名望和头上几个虚衔,不少领导都送了花圈,奉上了言过其实的溢美悼词,想洗刷周李氏的污点,让老太太含笑九泉。可做过的事终究做过,百姓说周李氏这辈子光看着折腾,没享过几天正经福,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周秀芬接班成为周家代表人物,乃至海城数得上的名人,不是说她经商多出色,或者资产多雄厚,这些年海城大步前进,做工程的开发地产的搞连锁酒店的,都比小小一家纺织厂有钱和前途。可她胆子大,人又凶悍,喝酒发脾气都不输给男人。前两年有人看中了纺织厂那块地,已经和市政府谈好了收购,但周秀芬硬是带着全厂职工家属堵门静坐游行,要求至少三倍赔偿金。开发商不肯,周秀芬就暗自撺掇厂里几个退休老职工去上访,带着劳动奖章三八红旗手奖章,省里不行就北京,差点没把一届班子搞垮。纺织厂最终保住了,靠着给江浙大厂做外包惨淡经营。周秀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她的名声也坏了,职工们听说原本开发商计划好迁厂改建并给每人涨工资,周秀芬却隐瞒了消息。鼓动大家闹事,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欲求不满。于是有门路的辞职走人,没门路的消极怠工,纺织厂更雪上加霜。而周秀芬这辈子最不怕得罪人,“人不就是用来得罪的?”周秀芬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烟喷了满屋子,呛得人直咳嗽。“能得罪走,不得罪也留不住。”这才过了几年稳当日子啊,周笑天又接连丢了两个女儿,这周家不是倒霉是什么?老人摇头叹气,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二朵七岁,三朵才五岁,万一被弄残了,弄去给傻子当老婆,可是作孽啊。于是继续找,把本该平静的冬夜搅动得不得安宁。三朵丢的第二天,一大早,警官张聪就接上了周笑天一起出来了。用师父老苏的话说,不求真能找到,多少有些线索就好。雨雪停了,天还阴着。周笑天坐在警车里,额头顶着车窗,眼睛盯着窗外,三朵现在在哪儿呢?吃饭了没?淋湿了吗?会不会害怕?三朵极懂事,见周笑天被周秀芬骂了,还会跑到厨房冲杯蜂蜜水端来给她。不管谁带走了三朵,千万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吃苦,也别让她受委屈。张聪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见周笑天默默流泪,心里一声叹,真是可怜,半年内丢了两个孩子,她现在应该心如死灰。张聪刚分到刑警队,经验和年纪成正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四处看着,带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大海里能捞到针。泪流干了,周笑天的目光开始涣散。她今年32岁,双颊松垮,鼻翼边有两道深且疲惫的皱纹直插到嘴角,把嘴唇紧锁住。大半年前她动了心思,想去打针做超声刀,可因为生活费都是周秀芬提供的,且要上报每一笔开支,所以还要先征得同意。周秀芬白了她一眼,“丑人多做怪。怪了也还是丑!”周笑天不吭声,给孩子收拾书包,书本落在地板上,砸出响动。周秀芬眉毛立起来,“你还不乐意?我一个人养活你们五张嘴,你哪怕能赚一分钱也算没白活!”周笑天低着头,手上用力揪着一朵的头发,心里想着,当初可是你说会管我们一家子,说只要我们听话,你养活我们一辈子,这才几年就后悔了?周秀芬像是能听见她的腹诽,扔下手里的饭碗,“你就气我吧,给我气死了,我看你怎么办……你有这个心思你去运动运动,减减肥,看你这样子,早晚杨晓波得跟别人跑了,你到时候哭都找不到调门!”周笑天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一朵疼得直吸气,好歹是扎上了,接着是二朵三朵。周秀芬换了衣服,走之前又回头,“不让你生不让你生,非要生仨!我的话不听,国家政策你也不管,弄这么一堆丫头片子,个个随你,将来也是没出息的货!还要钱,那钱不都给你交了罚款了?我没让你还,你还跟我掉脸子!老娘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周秀芬骂够了,转身下楼去厂里,嘟囔着命苦,一把年纪还要挣钱养家,生个女儿就是废物。周笑天当听不见,把三朵推到一边,冲到饭桌跟前,刚才没吃饱,赶紧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填下去。一朵二朵三朵回到房间,门关得死死的,她们不怕她,她们只是不喜欢她。车子拐了一个弯,钻进一条新扩建的马路上。张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笑天一眼,“周姐,你好好看看,昨天你说是在公园走丢的,公园后门连着这条街,兴许孩子……”张聪说不下去了,孩子这么久不见踪影,怎么还会在街上?可就算知道渺茫也不能放弃希望,这是工作,也是良心。周笑天点点头,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车窗外的街道和行人,沿街整齐但丑陋的店面招牌,还有坐在驾驶席上张聪轻扣方向盘的手指和已经出现褶皱的裤脚。她也看见了整个海城,她生于此长于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海城突然变大了,街连街路连路,像精心设计的迷宫,永远走不到尽头。海边多了游人,又仰仗着他们喂养起了数不清的客栈民宿酒吧饭馆,那些外来打工者,面孔陌生,因冬的萧瑟更加欲求不满,个个脸上状如饕餮。周笑天厌恶地闭上眼。“没有是吗?你别太心急,我们会全力以赴……”张聪低声说,话里带着诚意和心疼,“休息一会儿吧,我先送你回家……你要照顾好自己,孩子会找到的。”这是超出了他职业允许的承诺,也是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因为心虚,张聪连在后视镜里的目光接触都放弃了,死盯着前路,因此没看到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原本堆靠在车窗上瘫软的周笑天突然振奋又瞬间颓唐,不过一眨眼间。也许就算他看到了,怕是也难看清,她是振奋在“回家”两个字上。离开家三个小时,听张聪说话,适当给出点头眨眼的反馈,看车窗外行人如织……周笑天觉得已经漫长到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怨恨车窗没有贴膜,不足够把她全部藏起,责怪红灯太多,似乎有意抓住所有能把她展现在人前的机会。而她在外人前总是瑟缩,低人一截的。回家就不一样了,昨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本以为会被责骂,哪知道等她的是许久不见的爱惜和呵护。关上门,拉上窗帘,她瘫在床上,杨晓波耐心询问她要不要吃点水果,周秀芬摸着她的额头说,我可怜的女儿啊,不要责怪自己,你没错。连惯常和她不亲的大女儿一朵也爬到床上,把小脸贴在她胸前,用最柔软的声音说,妈妈,二朵三朵快回家了。临睡前,她听见周秀芬在门外叹气,用一辈子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让她休息吧,别烦她。”回家真好。只是,三朵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再找找吧。”周笑天眼睛还看着窗外,兴许,兴许就能看见呢。张聪把叹息都压在心里,恪尽职守,祈祷奇迹。周笑天蜷缩在床上,就算窝成一团,也是硕大的一团,配合硕大的卧室,硕大的双人床——床是订做的,足有两米五,三个孩子可以睡在两人中间那种。当初订制这床是周笑天的主意,恩爱的时候可以抱在一起打滚,生气了各自霸占一方互不干涉。反正卧室这么大,空着也是空着。周笑天不说话,隔一会儿哭一阵,一朵站在床脚怯生生地看着,大气不敢喘。杨晓波端了一碗馄饨进来,柔声劝,好歹吃一口。她转过来,眼睛通红,盯着杨晓波,声音颤巍巍的,“我把女儿弄丢了,我也不想活了。”杨晓波把碗放在床头,温热手指触到周笑天脸上,拂去两滴眼泪。周笑天抓住那只手,狠狠按在脸颊上,按出了一个深坑,然后猛扑进杨晓波怀里。两人用一种看起来极不舒服的姿势拥抱在一处。她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周秀芬站在门外,招手叫一朵,“让你爸你妈歇会儿,你……自个儿玩会儿吧。”门关上,脑袋埋在杨晓波胸前,周笑天还是确定听到了周秀芬说,“我这是倒了什么霉?!”周笑天开始发抖,手指死抠着杨晓波的胳膊,心一点点沉到了底。这才两天!周秀芬才当了两天亲妈,又恢复了往常凶狠的妖怪样。二朵丢的时候,她还温润了小半个月呢!周笑天慢慢抬起头,嘴唇咬出血印,松开了才说,“她还是我亲妈吗?她非要逼死我吗?”杨晓波一张胖脸,憨厚老实,不知所措。周笑天和周秀芬关系紧张,人尽皆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一大家子远亲近邻聚在一处,回回都能听见周秀芬数落周笑天,胖,蠢,一事无成,结了婚还要老妈养活,活吸血鬼。人听了咂舌,打哈哈说这是笑天有福气,是你能干,三个外孙女多好,将来肯定孝顺你。周秀芬一个白眼翻到天上,“我可不敢指望,我活一天累一天,干不动了我就去养老院,省心!”周笑天在边上埋头吃席,自己嘴里塞满了,再把剩下的四喜丸子夹到一朵二朵三朵碗里,孩子贪玩,坐不住,周笑天边吃边吼,“坐好!”声音大得灌满了整间屋子,连带喷出了吐沫和饭渣。人看得讪笑,腹诽的话大概一样,这吃相这素质,还不如那些乡下来的穷丫头。周秀芬可算遂了心,“看吧,就这样的,我还能指望啥?”周笑天继续吃,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像是在家里从来吃不饱。二朵把筷子掉了,三朵开始哭,周笑天嚷,“杨晓波,能不能管管你女儿?!”杨晓波从窗边蹭过来,三个女儿抱着他两条腿,鼻涕眼泪都蹭到他裤子上。窗边一起抽烟的男人们纷纷转过头,透着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焉的意思,也有一份不可说的嘲讽,看吧,上门女婿不好当,软饭不好吃。外头丢够了脸,回家也不消停。周秀芬把包砸在地上,指着周笑天问,“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在外头给我丢人现眼是吗?”周笑天拉着一朵二朵三朵进房间,继续装聋作哑。周秀芬气得脸通红,“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我还说不得,管不了你了?”杨晓波最后一个进门,先把包捡起挂好,然后进厨房烧水泡茶,满屋子只有周秀芬一个人的声音,“滚,房子是我的,有本事都给我滚!”但最终没人会滚。这种叫骂通常以周秀芬喊累了,端起茶杯告终,生活如河继续流淌。现在周笑天死盯着杨晓波说,“我要是二朵三朵,我也宁愿死在外头……”这是赤裸裸的指控,全海城警察和百姓都在找人贩子,周笑天却说周秀芬才是罪魁祸首。周笑天眼泪如珠,一滴滴滚落,“我这一辈子都毁在她手上了,她还要把你、把孩子都毁了。她就是个老不死的妖怪!”杨晓波皱着眉,想无论如何她也不该这样说亲妈。可他也大概明白周笑天的恨。怎么能不恨?周笑天说,“我现在成这样,都怪她。”刚出生没多久,周笑天的爸就走了,离家出走,没留下只言片语。不用问也知道,受不了呗。可周秀芬不这么想,她说是男人没良心,从周笑天记事起就说你爸死了,这个家里不许提这个人这个字,提一次饿一顿饭。好好一个富裕人家的女孩,硬是养成了吃上顿怕没下顿的恶习,结果就是有饭的时候吃得飞快,比一般孩子胖两圈。周秀芬也胖,年轻时候因为身材没少受委屈,于是开始督促周笑天减肥。可惜周笑天管不太住嘴,半夜爬起来翻冰箱,零花钱都买了小食品;也迈不开腿,从小肢体不协调,跑步脚下拌蒜,跳绳总抽脸。那就上减肥药,周秀芬托人从国外买来最好的,周笑天一个礼拜瘦了7斤,停了药马上反弹14斤,学校组织体检,医生说再不敢让孩子瞎吃药,影响发育和智力。周秀芬没办法,只能放任自流,但嘴里不饶人,看见周笑天拿筷子就骂,又胖又蠢,将来怎么办?其实也用不着她想,周秀芬自有安排,成绩不好花钱念私立,本科上不了去民办大专,毕业没工作回纺织厂,只要周笑天踏踏实实的,愿意听她管就行。但周笑天不想一直被这么管着。她那会儿喜欢看小说,在学校偷偷换了专业,工商管理转到中文系,只因心底藏着一个从未对人言的作家梦。没几天,周秀芬得到信,带着一车窗帘杀进了校办,纯白棉布挂进了学生宿舍,直接灭了周笑天刚刚吹起的梦想肥皂泡。周秀芬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外头世界大,外头世界精彩,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外头世界能把你活吃了。毕业时候,同学各奔东西,纷纷担忧前路茫茫。周笑天却打心里羡慕,前路再茫然,起码可以独个儿闯去,不像她,纺织厂大门敞开着,可跟牢笼有什么区别。也想走,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怎么走?身份证毕业证都在周秀芬手里攥着。周笑天就是她手心里养的一只蚂蚱,不顺心就可以捏死,反正永远蹦不出去。接着是恋爱结婚。这也用不着周笑天自个儿操心,周秀芬一早看中了厂里做技术员的杨晓波,外乡人,父母早逝,老实听话,看着不会有什么出息,也就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周笑天打了主意,这次一定要反抗。她心里有个人,高中时候的学长,现在也回到海城开了农家乐。同学聚会两人见过,学长递给她一张名片,邀请她常去玩。名片夹在钱包里,钱包摊在茶几上。周秀芬伸出食指点了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直言,人家要的是客户,你还当人家真看上了你?周笑天半晌没吭声。周秀芬抓起车钥匙,拉着周笑天直奔农家乐,叫来学长,开口就是,阿姨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学长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阿姨,我有女朋友了。周笑天坐在一边,心如死灰。周笑天不怪学长,只恨周秀芬。回了家,周秀芬指着周笑天说,“你看吧,要没有我给你安排铺垫,就凭你,能嫁给谁?”周笑天憋得脸通红,转身冲出门。出了门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翻看手机通讯录,连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也许周秀芬说的是对的,“谁会真心跟你好,还不是想花你的钱?”周笑天在海边走了走,饭馆里吃了一碗面,外加一个卤鸡腿,然后打道回府。不低头是不可能的。她除了这个家,和家里的这个老妖怪,什么都没有。幸好杨晓波不错,算不上英俊,但也没有一眼就挑得出的毛病,中等身高中等身材,笑容憨厚,声音低沉。她和周笑天原本就认识,往办公室送表格时打过几次交道。周秀芬提了让两人交往后,文件里就夹上了私货,巧克力,奶茶,口红,都是她喜欢的。约了几次逛街吃饭看电影,周笑天因为饭店排队人多找茬儿使性子,他买来冰淇淋哄她开心。见他急出一脑门汗儿,周笑天动心了。再看杨晓波也顺眼许多,某些瞬间某个侧面,还有点韩国影星的意思。周笑天还满意杨晓波的是,和他在一处时,她能说上话。杨晓波憨厚,话少,骂他也不还嘴。周笑天没事找茬说糖葫芦酸了奶茶凉了,他巴巴跑去重买。周笑天问,“你嫌不嫌我胖?”杨晓波笑了,胖点是福气。周笑天垂下眼皮,“那还是胖呗……”杨晓波赶紧说,“不胖不胖,又匀称又好看”。顺理成章定下婚期,四室两厅海景房,50万奥迪,高档装修进口家电,海城大酒店66桌婚宴,都是周秀芬一手包办,跟大城市没法比,但在海城这算一等一。周秀芬就一个要求,婚后一家子生活在一起。周秀芬说,只要你们听话,以后有孩子了,上学成家,我也一包到底。周笑天知道光凭杨晓波那点工资够油费物业费就不错,想吃好穿好,还是得仰仗周秀芬。杨晓波心里也有数,他孤身一个,乐观点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还是出手大方又有实体的宝。于是在别家可能要拉扯一番的事,他们快速解决了。婚后半年,周笑天怀上了一朵,踏踏实实在家养胎,连去厂里打卯都省了。杨晓波包下了全部家务,周秀芬给周笑天的零用钱翻了两番,想吃什么随便,想买什么别心疼钱。最要紧的是,在整个怀孕期间,哪怕周笑天整天躺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刷卡网购各种有的没的,周秀芬也一次都没骂过。现在看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朵刚满周岁,周笑天就怀上了二朵;二朵满了周岁,周笑天又不歇气地怀上了三朵。周秀芬和杨晓波都不赞成要第三个孩子,且不说国家不允许,连医生也劝她放弃,二朵是剖腹产,现在要老三对身体伤害太大。周笑天捂着肚子锁上房门,硬是扛着把三朵生了出来。三朵金花。外头人这么恭喜周笑天。这是非要一个男孩啊。外头人这么猜测。什么时候追个老四啊?外头人笑嘻嘻地问。周笑天有心继续生,杨晓波却死也不答应,他干脆做了结扎,彻底断了周笑天的心思。他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他没说反正都姓周。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忙碌混乱吵闹不休,周笑天搞不定三个孩子为了玩具裙子书包推搡哭喊,还要忍受周秀芬因为厂里亏损家用开支巨大成天发火,“养不起你还生,我欠你一辈子不够,还要欠个下辈子?”好不容易忙到孩子睡觉,老娘休息,周笑天一个人坐在客厅等杨晓波回家,本想说多少得点安慰鼓励,可杨晓波经常醉醺醺,嘴里冒着烟臭,目光迷离,一句醉了,累了,睡了,转身进卧室了。周笑天坐在沙发上,像个傻瓜。她追进去想吵架,可偌大床上,杨晓波已经发出鼾声。怎么过,怎么忍,怎么办?这日子真没法活了。本以为已经活到了最难,老天爷偏还要给你来一次雪上霜。半年前,周笑天发现杨晓波居然有外遇了。以前喝酒回来不洗直接睡,现在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在卫生间消磨大半个小时,这点工夫不够解酒,可足够消灭身上其他的女人味儿。周笑天先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继而发现各种证据,比如躲在阳台上接的电话,比如衣服上粘的长头发,比如静音之后半夜还会亮一下的微信提示灯。周笑天傻眼了。她想闹,又怕闹大了杨晓波一去不回头,留下她和三个女儿外加一个周秀芬,那日子更没盼头。她想跟周秀芬说,可老妖怪正在更年期,一朵要参加个课外书法班她都因为学费跳脚骂娘,要是知道向来被当成长工的杨晓波出轨,还不闹个鱼死网破?她想自己查,又怕查到了发现人家高出自己一大截,等于自取其辱。于是她只能忍,当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缩进壳里的乌龟,幻想着杨晓波看在三个女儿份上迷途知返。那天周笑天接了放学的二朵去商场,是想给杨晓波买条新皮带,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很像杨晓波的背影,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周笑天晃了神,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不知什么时候二朵不见了。二朵七岁,上小学一年级,背下了家里地址爸妈外婆手机号,可在商场一转身的工夫就没了,周笑天泥塑菩萨一样半晌不说不动,然后才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人心里直发颤。很快,警察来了,边上还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跟着想办法出主意,周笑天心里一片空洞,魂已然没了。周笑天落入了地狱,自责悔恨怨怼恐惧,她把孩子弄丢了,怎么跟周秀芬交代,怎么面对杨晓波?杨晓波是疼女儿的,眼里的光骗不了人。他最爱二朵,二朵比一朵伶俐,比三朵嘴甜,杨晓波说二朵最像他,这下还不怪死了她?可她没想到杨晓波比她更自责,知道了原委后跪在床边抽嘴巴,发誓以后一心一意对她对孩子。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他说我们一起,一定把孩子找回来。认错的话没说透,周笑天也没戳破,破了还怎么修补?说完了夫妻俩抱在一起哭,身子隔着衣服死死抵在一处,水乳交融。多久没这样了,原本还怕再也不会这样了,谁知道因祸得福呢。周笑天看见自己心里隐隐生出一点不该有的幸福,明知不该,但丝丝点点的欢喜还是忍不住滋长出来。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了他,她可以抛弃全世界。三朵丢的第三天。阴云散了,阳光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帆近浪,岸边堆积着细碎冰块,争先恐后地闪烁着。海城人已经接受了三朵找不回来这个事实。上哪儿找?人贩子又不傻,还能留在这儿等你找?现在说不定已经去了云南贵州黑龙江,说不定已经过了边境到了东南亚,说不定……但大家到底都是厚道人,再不堪的猜测留在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口。何况都有一摊子事儿要忙,哪有更多力气管别家。周笑天还窝在床上,杨晓波在床角和衣而眠,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分割线。周笑天慢慢把手探过去,生把光线割断,慢慢伸到杨晓波怀里。杨晓波醒了,周笑天把手缩回来,谁都没开口。杨晓波慢慢蠕过来,把胳膊给周笑天当枕头,让她好好蜷在他怀里。“等二朵三朵回来,把钢琴班报上,让她俩一起学。”周笑天说。杨晓波点点头,胡茬蹭着周笑天的脸颊,刺破了最后一点隔阂。卧室外头一直有声音,听得出是周秀芬在接待各路来客,有慰问的亲友,也有送礼的客户,还有些邻居端着饺子捧着包子来,虽说平时和周秀芬没什么往来,也看不惯她成天耀武扬威的样子,但遭了这么难的事,她们还是于心不忍,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吃饭,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找孩子。她们看着一朵,心软的老太太眼泪落下来,你那两个可怜的妹子啊。一朵低着头不吭声,嘴唇倔强地抿在一处,颇有点周笑天小时候的样子。大门开了关关了开,周笑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像这一切都跟她毫不相干。她们都是周秀芬的“人情”,是周秀芬这些年的积攒。就算没发生这件事,她们想来套关系,一样能找出各种理由。果然有人说,孩子毕业了,正在找工作,不知道纺织厂还有没有位置……周笑天忍不住冷哼一声,杨晓波许是也听见了,也跟着轻轻叹息。还好,还有他,她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周笑天真想这么躲下去,可惜,没人能一直做鸵鸟。就算自己愿意,这世界也不会容你任性。周秀芬推开门——这房子是她的,出来进去没有敲门的习惯——眼神避开杨晓波,直勾勾落在周笑天脸上,“出来吧,老苏来了。”周笑天没吭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老苏是警察,张聪的师父,专门负责二朵三朵的失踪案。老苏不老,还不到四十,只是白了一半头发。他懒得染,有人问,他说你没看那些小年轻花大钱把头发漂白,我这是自然白,省钱又时髦。老苏跟时髦没半毛钱关系,平日不穿警服就是牛仔裤黑夹克,很容易湮没在人堆里,常年戴墨镜也不是为了酷,是为了避免风吹流眼泪。周笑天不喜欢老苏,就是因为看见他摘下墨镜后的一双眼。老苏眼睛不大,眼皮有些下垂,看人的时候略低头,眼珠使劲往上看,视线像钩子更像剑锋,顶开松垮的眼皮直钉进人心里。二朵丢了以后,周笑天没少和老苏打交道,听惯了他嘶哑烟嗓,言简意赅地问话。想。再想。没有别的了?接着想……周笑天想说,要是能想起来,我会不告诉你?说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逼死我也想不出来。老苏站在窗边抽烟,想,再想想。周笑天闻着刺鼻的烟臭,眉头皱在一处,她是苦主,不是犯人,天底下有比丢了孩子的妈还着急的吗?可见是个没能耐的警察,只会抓着她凑数。老苏把烟头拧死了,转过头看着周笑天,想到没有?周笑天不吭声,她只想回家,想抱着杨晓波,想让杨晓波抱着,听他说“我不怪你”。到底还是没找到二朵,警察一直在找,周秀芬花钱登了报纸,悬赏告示也贴了出去,杨晓波只要有时间就开车四处去转,周笑天每天把一朵三朵送到学校后也满大街转,可惜都没有。一个月没有,三个月也没有。周秀芬在饭桌上拍板,“以后该干嘛干嘛,日子还得过……”这话硬,但没错。周笑天晚上扑在杨晓波怀里哭了一场,念着二朵能落到一户好人家。杨晓波叹口气,“二朵聪明,兴许哪天自己回来了。”老苏一直没放弃,三不五时地发来消息,说是在哪儿哪儿有人看见人贩子了,哪儿哪儿有人看见和二朵差不多的孩子了,他会去找去问。但在周笑天看来,这不过是另一种敷衍罢了,就像之前在厂里见过的工人,嘴上说干活好辛苦,实际上最能偷懒耍滑的就是他。可没办法,现在讲究一案到底,周笑天就算再不喜欢老苏,也得继续和他打交道。三朵丢了,老苏带着张聪第一时间来问询,还是那种问法,想想,细想想,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三朵有没有说过类似想要去哪儿的话?想,多想。周笑天死抓着杨晓波的手,整个人都抽搐了,老苏才无奈告退。又来。周笑天眼巴巴看着杨晓波,他已经在主卧卫生间里洗了脸,刷了牙,走出来头发上沾了点水珠,透出一股肥皂清香,手里还捧着一条热毛巾,递给周笑天。总是要见一下的,躲不过去的。周笑天一把把毛巾打落。都这会儿了,她凭什么不能蓬头垢面?周秀芬坐在侧首贵妃榻上,把开了封的烟推过去,老苏看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一朵,没接。周秀芬倒是不在乎,自己点上一根,喷出一口烟问,“查出什么来了?”老苏没吭声,张聪接过话来,“阿姨,你之前说过的那些人我们都调查了。他们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周秀芬在二朵丢的时候曾扔给老苏一份名单,上面是她认为有可能拐走二朵的人,包括她开除的员工,周李氏曾经的邻居,纺织厂竞争对手,还有饭馆里头和她吵过架的服务员。三朵丢了后,周秀芬的名单更长了:小区物业经理,停车场保安,菜市场鱼贩子……都有矛盾,都是鸡毛蒜皮,但在她看来都是妥妥的犯罪动机。老苏心里知道不靠谱,还是让人挨个去查,张聪负责核实整理。事实证明确实不靠谱。名单上个个都不喜欢周家,但也只是不喜欢而已。鱼贩子说缺斤少两有过,拐人家孩子,犯不上。周秀芬心有不甘,喷出一口烟,还想继续追问,周笑天和杨晓波出来了。张聪马上站起来,看着杨晓波,你手机一直关机,有点事想跟你核实下,跟我们去局里一趟。老苏没吭声,眼神箭一样射过来,从下往上,直射进杨晓波心里。杨晓波点点头,面无表情。周笑天哑着嗓子问,“找到线索了没?有消息了没?三朵才五岁,别让人欺负了。”张聪叹口气,“我们还在努力,你放心……”老苏轻咳了一声,张聪的话没敢说完。周笑天本不想出门,可杨晓波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周秀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他们好好查了吗?那个老吴,之前就因为我扣了他工资,闹了多少次?还说要烧了咱们家房子,这话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当妈你也当妈,你除了丢孩子,还能干什么?”周笑天猛地站起来,但喉咙里压着的声音到底还是被周秀芬的眼神吓退了。她什么都没说,拿起车钥匙跑了出来。周秀芬的声音追在后面,像催命符,还好她已经听不清了。海城真是不一样了,数不清的马路,直的斜的弯的,把城市分割成迷宫,入口是火车站,出口在滨海线。路边楼有高有低,房子有新有旧,白瓷砖上沾着灰,平添一份污浊。人还是老样子,年轻的不怕冷,光腿穿裙子,披着或真或假的貂皮大衣,在海风里走出心猿意马的节奏,她们嫌海城土,小,心里惦记外面的世界,总琢磨走出去,又担心出去了要吃苦,且没能耐留住,只好继续心猿意马。岁数大的都畏寒,用棉服羽绒衣围巾帽子把自己裹成一头熊,低头缩脖,认命也认家。周笑天抓着方向盘,满眼活人,心里七上八下跳出了慌乱。跟着导航走,七扭八拐,周笑天终于找到了麦佳昨天微信里说的那个咖啡店。店开在海边,一栋不大的二层尖顶小楼,外墙刷成蓝白色,上面纠缠着已经干枯的青藤枝蔓。周笑天把车头顶到窗下,隔着两层玻璃,能看见麦佳正在吧台里忙碌。她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套着锈色皮革围裙,头发散在肩上,转身时露出耳垂上晃动的珍珠耳环。周笑天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一块油渍,原不起眼,现在只觉触目惊心,于是从储物箱里翻出湿纸巾,用力擦了两下。三分钟后,周笑天坐在了麦佳对面。咖啡馆只有她们两个,显得有些空旷清冷。周笑天不肯脱下外套,麦佳随手把围裙摘下来,搭在椅背上,里面原来是白色高领毛衣裙,裹身的,能盖住大腿根儿,一段雪白大腿下头是黑色过膝长靴,鞋跟上也有珍珠。麦佳把咖啡推到周笑天这边,“尝尝,新选的豆子,有橙子和巧克力香气,看看喜不喜欢。”周笑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动。“笑天姐,你这两天一定很难过。没事,你想哭就哭,想说什么就说。我们是朋友,在我这儿你千万别客气。”周笑天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勉强笑了一下,朋友?她可从来没把麦佳当朋友。半年前,麦佳作为社区志愿者出现在周家,白色真丝衬衫,黑缎伞裙,后来周笑天特意在淘宝上搜过,才知道这叫赫本裙,最便宜的仿款也要大几百。纤细手指掏出一张精心设计过印着天使翅膀花样的名片,有两个头衔,心理咨询师,社工服务中心主任。和今天一样,麦佳说,笑天姐,你把我当朋友就好。周笑天想说,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你会和我做朋友?你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一眼。“笑天姐,你千万不要怪自己,你没有错。警察一定会尽力帮你,我也会帮你的。”周笑天看着麦佳把手伸过来,搭在自己胳膊上。帮?你能怎么帮?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来满足你自己高人一等的骄傲?周笑天没忍住,往后躲了一下,麦佳的手落空了。她的手指头纤细好看,中指上戴着一枚不算大但足够闪的白金戒指。以前没见,这是新的,看来好事将近了。周笑天声音有些古怪,“我的孩子,我比你心疼。可我凭什么怪自己?我什么都没错。你这么想帮我,那就帮我把孩子找回来。”周笑天走了,摔门的声音回响了好久。静下来,喘匀了气再想,她真不是冲麦佳,她只是不喜欢所有漂亮女人。在公安局门外等了小半天,周笑天才等到杨晓波出来,老苏和张聪一左一右送行,更显得他垂头丧气神情恍惚。她把吃了一半的汉堡扔到一边,按了一下喇叭。杨晓波猛地一抬头,显然振奋了一下,匆匆和老苏两个告别,三两步跑过来,开门上车,要不是周笑天手伸得快,差点一屁股坐在可乐上。车门关上,两人目光拧在一处,周笑天是藏不住的心疼,还不到一天呢,杨晓波又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透着晦暗,一个字不用说,嘴唇颤抖着,这是咽下了多少委屈啊。周笑天恨不得一脚油门开到天涯海角去,找个没人烦,也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就他们俩,好好活着。她知道杨晓波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怎么会一直抓着她的手,抓那么紧,十根指头扣成了结,一辈子也不打算放开的那种。难受吗?真难受。可这难受里头沁满了安心,踏实,也就没那么难受了。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周秀芬。周笑天没接,就让它固执地响下去。她倒要看看到底谁更固执。响了一会儿,周笑天干脆调成了静音。“我们在外面吃吧,你不是喜欢吃火锅,我们吃火锅吧……”周笑天在路口转向,离家越来越远。好一会儿,杨晓波开口,“有点事,我想跟你说……”“吃完再说。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办。不想吃火锅也行,海鲜饺子,烤肉,面条,你想吃什么。”“你听我说,半年前,二朵丢之前,我给三个孩子都买了保险。我没跟你和妈说。他们现在怀疑……是我。”杨晓波快哭了,声音一直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你!”周笑天突然一转方向盘,猛踩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接着一把将杨晓波扯到怀里。“我知道不是你。咱孩子也都没死。都好好活着呢。”杨晓波声音轻且快,好似要在用尽全部力气之前把话都说出来,“真不是我……她是卖保险的,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有害过孩子。”周笑天闭上了眼睛,可惜她无法关闭耳朵。“我和她早就断了,二朵丢了,我再没见过她……她也不会害我们的孩子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什么人,周笑天早查过,一个卖保险的乡下姑娘,进城改了名字叫“沫沫”,圆脸细眼,又瘦又小,倒是长了一个不安分的心。巴着杨晓波,还不是图他有房有车,虽说是上门女婿,但谁都知道,将来周秀芬退了,这份家业都是他的。这姑娘愿意等。可惜老天不成全。二朵丢了,老苏找上门,姑娘吓得哭,赌咒发誓拉过手亲过嘴,旁的还没来得及。本想是放长线,将来也好有骨气登堂入室,谁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老苏眼毒,知道姑娘没撒谎,也知道姑娘没胆子真去违法乱纪。周笑天私下求老苏,既然如此就别张扬了,只一条,姑娘不能再留在海城,世界那么大,爱去哪儿去哪儿。这话其实也不用老苏说,姑娘悄悄整理了行李,第二天就交上了辞职信,一溜烟儿躲远了。杨晓波以为周笑天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只是装成不知道。周笑天想,如果杨晓波没说最后一句话该多好,如果他没替那个贱货说话该多好。这不是生把她放下的,不在乎的,又拎起来,非怼在她眼前恶心她吗?她知道他俩事实上没事,现在也知道了,这没事比有事更可怕。这是活活给杨晓波留下了一个没到手的念想。周笑天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心尖,又酸又疼,又恨又气。可惜没有如果。周笑天松开了手,杨晓波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也许是真的怕了。他在为谁哭,孩子,她,还是那个贱货?周笑天想了半天没想通,只觉得心疼,不想看他难受,但好像从来也没琢磨过他为什么会难受。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里夹着小冰粒,敲在车顶,乒乒乓乓,周笑天饿了,胃里长出了手,抓挠着五脏六腑,又空又疼,整个人都被抽干了,搅碎了。“吃饭去。”她踩下一脚油门,乒乒乓乓,日子不得安静。车轮飞驰,碾碎雨滴,卷起地上一张纸,纸上面印着三朵的照片——三朵手里举着棒棒糖,嘴巴张开,缺了一颗门牙,没心没肺地笑着。什么叫人言可畏,旁人看了不过是四个字,兴许还得说一句,哪有什么可畏,说穿了是心虚。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吐沫星子真能压死人。本来已经平静的海城街上开始飘荡起负心男对亲生女儿下手的话,比三九天的雪花还要多还要密,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认识的背后说,认识的换成自以为关心的语气当面问。手机打开,各种消息弹出来,直怼进眼睛里。关上门当鸵鸟不是不行,但得有把头埋进地里的勇气,和任谁叫都不起的韧劲。周笑天有,不管外头什么样,回到家,关上卧室的门,往大床上一坐,眼里见的,手里摸的都是自己的。世界很大,世界也可以很小。全看一颗心。可杨晓波不行。就算周笑天拿走了他的手机,让他别去管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他还是难受。一夜之间,杨晓波鬓角居然冒了白发,眼珠通红,问他什么,只苦笑,不开口。杨晓波没法开口,说白了,这家是周秀芬的,周笑天的,将来是一朵二朵三朵的,但永远不会是他的。他和沙发大床冰箱一样,算周家的物件,使用寿命长短要看表现和周家人的心情。一开始他不是这么想的,刚结婚的时候,他一心想成周家人。将来周秀芬退了,厂子和家归他后,他也不会忘恩负义,该养老养老,该恩爱恩爱。他报名了几个网课,从销售到管理,力争更上一层楼,平日在工厂也是多学多干,谦虚谨慎。之前滴酒不沾的一个人,为了招待客户还差点喝成胃出血。他自认,尽力了。谁知道这些付出在周秀芬眼里都成了不安分的佐证。有次杨晓波好不容易拉来一个客户,为了表示诚意,他将价格压了三个点,自问没违规。周秀芬为了跑赢对手,还有赔钱接单的时候呢。谁知道正打算签合同,周秀芬闯了进来,当着客户的面说,这厂子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外人做主,搞得客户都尴尬了。至此,杨晓波彻底对自己在周家的前程绝望。对,如果非要给那次没成功的出轨找个理由,这是其中之一。有了见外的心,怎么待都是度日如年。不夸张地说,要不是看在三个女儿的面上,杨晓波早一走了之了。没走,是还想借着周家的台阶,往上再迈一步。他借用了一个信得过的同学的名字,注册了一家公司,将能转出来的单子都转给自己做,只等有一天时机成熟,他会和周家说清楚。可惜运作了多年的计划,就这样被两个孩子的失踪打乱了。警察既然能查到那些保险单,说不定也会马上找到那家公司。若是被周秀芬发现……杨晓波了解周秀芬。她如果知道这一切,一定会把他撕碎了,踩进泥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杨晓波怕,真怕。他从农村考出来,一路走到今天,已经苦了这些年,凭什么要回到原形?唯一办法是找到三朵。不是真指望能找到,杨晓波没那么天真,新闻里看得多了,人家几十年几十万公里天南海北走遍了也没成,他凭什么?只是要做出一个态度,稳住周秀芬,然后用最快的时间把公司盘出去,把钱攥在手里,就算东窗事发,他也好有个后路。“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你别听他们的,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周笑天把心揉碎了,把心里话掏出来,捧到杨晓波跟前。她是真的信他,杨晓波或许有些贪财的毛病,可从来把三个女儿当宝贝。就算她们都姓周,那又如何,那也是他嫡亲血脉。有时候见杨晓波看三个女儿的眼神,周笑天还有些嫉妒,只能劝自己,爱屋及乌,好歹没给了外人去。周笑天不想杨晓波出去,不是不让他去找,怎么找?那么多警察撒开了满城找不到人,他一个人去大海捞针?他又不傻,所以,他到底是去找谁?周笑天没拦着,因为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她更想知道答案了,就像心里有根针,露出了尖尖刺着。难不成沫沫回来了?周笑天一刻都等不了了,从不想杨晓波出去,到催着杨晓波出去,心里火烧火燎。要是被她真的抓住了,她一定要冲过去,抓花那些贱人的脸,告诉她们,谁也别想抢走杨晓波。未完待续小程序已更新全本快来解锁吧~责编
2022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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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职场自杀式谈话,35岁的他失业了 | 好人难当

这是一个在坏人浓度过高的世界里,好人孤掌难鸣的故事,但值得鼓舞的是,那个好人最终也没放弃一些东西。自从戏局开业以来,我们一直致力于向大家推荐不同风格的作者,其中,饭大的风格独树一帜:看上去像法律文书。因此在她的小说里,我们或许可以学到一些……试探的技巧。有时候,我们学习坏人,是为了更有力地做个好人。开始学习吧,这里边坏人可多了。杀两个下属向新老板表忠心是件很正常的事情。至少方宇在来肖利集团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去一家公司以后,他会在能掌控的关键岗都安排自己人,如果以前这个岗位有人占了也不打紧,他去和公司大老板申请一个管理这个关键岗的岗位。而那些没安插自己人的部门则要在他来以后立刻向他表忠心,如果部门负责人不听话的话,那就连部门负责人一起杀掉。渐渐地,他这种做事风格在IT圈里出了名。很多公司老板都讨厌他这种拉帮站队的风格:一个职业经理人玩派系斗争?他不是以为公司是自己的吧?有人讨厌也就有人喜欢:方宇入职时会带自己的团队进来,对于一个急速扩张的公司来说这省下了很大一笔猎头费。当然这只是赠品。找方宇来公司的老板往往都在进行一场股东或高管之间的斗争,他们需要找一颗帮自己斗争的棋子。方宇也明白自己角色定位,因此每去一家新公司,他都要好好整一下公司那些不听话的高管们,让他们知道谁是真正的老板,谁是真正的狗。来肖利以前他初步了解了这个公司目前的情况:公司股东里有三大自然人股东和十几个机构投资者。三个自然人股东相识于微时,但企业初创时赶上了国家大搞基建的好时代,很快公司成了风口上的猪,飞起来了。公司做大以后,各个股东之间难免发生一些龃龉。占比最大的大股东钱方和机构投资者们希望公司可以进入资本市场,玩更多的游戏。二股东李想希望公司多投一些费用在研发上,而三股东刘明是他们两个的调和剂,他时而站在李想这边时而站在钱方这边。在肖利进入上市辅导期以后,李想和钱方爆发了公司创立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倒不是因为李想嫌公司研发费用预算又减少了,也不是因为钱方又拿公司名下产业基金去投了新项目,而是因为一个女人。钱方老婆、也是李想初恋肖丽,在一个雨夜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而那晚钱方在和券商喝酒。李想决定出走。公司股份还得保留,但是公司CTO的职位他说什么都不做了。为了规避公司因高管离职被证监会问询,刘明规劝了李想半个月。最后结果是,李想保留一个空职,公司研发实际负责人由钱方自己找人接手。研发向来不太服钱方管,公司开运营会,产品线研发负责人和各销售线负责人互相甩锅:一个抱怨公司销售不给力,一个抱怨公司产品不好卖。钱方虽然已不负责公司销售,但是研发说销售不行就是在打他的脸:公司销售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现在的销售老大又是他姐姐。李想走后,他立刻找到方宇接替。方宇并不懂技术,然而也无所谓,高管不需要懂技术,只需要懂技术术语。方宇来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产品线研发负责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先宣布了自己和团队其他新人的新职位;第二把,宣布了公司产品明年的战略布局调整;第三把,要求所有产品线研发人员实行末位淘汰制,研发人员每年要保持10%的人员流动率。优先裁掉大龄老员工。“这些大龄老员工做研发不适合,没什么潜力了。”方宇在事后是这么和董事们汇报的。会开完了一个月后,产品线负责人要不离职,要不裁人,有的产品线研发负责人为了表忠心甚至把跟自己最久的助理也裁掉了。然而还是有人不听话的,公司负责web应用的产品研发负责人许辉就既没离职也没裁人。方宇决定找许辉谈谈。简历上的照片许辉长得很帅,但方宇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自己在产品线研发负责人会议上见过这张脸。许辉三十岁之前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TOP2大学毕业,MIT留学经历,在国外工作两年以后,回国就进入肖利,打造了公司的第一款爆款产品,并且这款产品目前依旧是公司年销量最高的单品。三十岁以后的许辉人生忽然就有点落寞的意味了:三十一岁,他做了公司海外产品线负责人。后面公司战略调整,许辉被调到web应用这条没人接手的产品线去了。方宇有点困惑:一是这人是怎么来这家公司的?虽然肖利近年来发展势头不错,但是远远还不到国内第一梯队的级别,一个MIT毕业的研究生又有国外工作经验,何必来这种小庙。二是许辉怎么会从大热的移动应用产品线跑到去做web应用了呢?web应用这条产品线在公司已经日益边缘化,他作为核心技术人员何必来这边坐冷板凳。方宇约了和许辉十点谈话,他就十点才来,分秒不差。方宇问了几款产品研发进展后就直奔主题了:辉总,目前只有你们这条线既没有人员优化计划也没有人员优化名单。许辉笑了:方总,您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我们部门五个女性,三个孕妇,还有两个在哺乳期,这些都是其他部门不想要优化的又没法裁掉的人,都被我接收了。另外三个男性,一个37岁了,失业只能回家卖保险;一个32岁,老婆刚被我们公司优化掉;还有一个就是我。要不优化我吧?web应用产品现阶段在公司产品线中已经非常边缘了,目前我们都是基于现有产品做优化。新产品研发立项,公司也没计划也没预算批,我裁掉旧人找新人来干嘛呢?老员工对之前产品系统操作很熟悉了。何况我不觉得web应用这条线一定需要公司投入多少研发经费和研发力量,没必要。其他产品线也没必要。这些产品哪有什么核心技术,不过都是往上死命堆人工而已。方宇愣住了,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这么和他讲话了。他仔细打量了下许辉,许辉和简历上的样子差不多,他没怎么变,人还是帅的,眉宇间甚至还有些少年气,身上白衬衫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自己那天没注意到他大概是这条产品线实在过于鸡肋,导致他直接忽略掉了。“我知道您今天为什么找我,我不会优化我们部门员工的,也不会离职,至少我在一天他们就能在一天。至于我能在多久,您决定吧。”这时方宇电话响了,他立刻以此为由结束了这场非常尴尬的谈话。许辉就是方宇最讨厌的那种人:带着天赋出生,漫不经心地活着,随便挥霍自己的才华——别人辛苦得来的成就他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虽然许辉和方宇接触不多,但是他也从那天谈话里读出了许辉对他的轻蔑。是啊,他们这种天才大抵是瞧不起方宇这种蝇营狗苟混上来的普通人。但普通人有错吗?资本吃人不吐骨。方宇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带着团队集体跳槽,被原东家以竞业限制名义为由告上法庭。最后他下属以前东家商业贿赂黑料相威胁,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才让对方撤了诉。那次他元气大伤,手下有几个人收到竞业限制的律师函就回原东家上班了,后面跟着他跳槽的员工心里也不舒服,方宇第二次跳槽时他们一个都没跟过来。第二次方宇长了经验了,他带着团队选择了其他行业方向。他也学会了些不太磊落的本事。他没有再被前东家起诉的经历。他老婆前年和他离了婚——哪怕他再有钱,她也受不了这日子了:方宇的老板在哪个城市有情妇,他也要在哪儿找一个。别人天南海北嫖娼,他天南海北找情妇。没办法,有些事情男人只说给情妇听,而有些事情情妇只说给情妇听。他在上家公司最后一年里拿到了股权、奖金,还成为了老板的兄弟。他带着团队离职那天,老板开香槟欢送他。他把前东家一群要被优化的中层都带过去了,公司省了一大笔赔偿金,而这些本来要被优化的中层在肖利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很多人认为自己带着一群被优化的员工跳槽,会把自己名气做坏掉,可是方宇不在乎:一是他名气已经够坏了,二是员工被优化有很多种原因,但是他的个人能力肯定不是主因。就大部分岗位来说,工作能力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听话。方宇带到新单位的员工因为有过失业危机,干起活来都像是奔着猝死去的。三是这些被优化的员工本就是原公司准备抛弃的废品,废品们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去处,原公司就差门口放炮开茅台庆祝,因此新公司做起背调来,原公司对这些员工都是交口称赞,生怕废品被退回,给自己再惹上麻烦。方宇有时候夜里失眠会起来给自己倒杯威士忌喝,这是他难得的独处时刻。有时候他觉得开心,有时又截然相反:他时而觉得自己是拯救这些35岁中年失业人群的救星,时而觉得自己是一条资本家的乏走狗——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挑粪工,走到哪里,他就把屎带到哪里。做挑粪工也不错,自己身上脏了,别人也别想干净,这世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因此方宇觉得许辉和他的白衬衫更加刺眼,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可以不付出代价就成为英雄。那天职场自杀式谈话过去一周后,公司有个外地的项目组向许辉提了支持需求:客户现场有web开发需求,需要两个开发人员去现场支持两周。孕妇和还在哺乳期的同事是不可能出差的,他只能把两个男同事调过去。两位同事出差前一个晚上,许辉组织大家一起吃了个饭。虽然谁都没提散伙的事情,但是大家心里明白,等不到那两个同事回来,他们老大就得走了。几个女同事在饭局还没散的时候就哭了起来:她们觉得自己前途未卜,还觉得自己以后遇不到这么帅人这么好的领导了。许辉的Team除了许辉之外,大家都不加班,一是公司web应用开发的业务逐年萎缩,工作量很难超载,二是如果有临时开发需求,许辉习惯让下属先回家,自己留下干活。有几次有同事实在不好意思坚持留下来,许辉还是坚持让她回去了:就当我用工作来逃避婚姻生活逃避干家务活吧。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他用工作逃避婚姻不假,但是回家家务他还是要做的。许辉的婚姻比起他的事业来说失败多了,虽然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的事业也不算成功。许辉的妻子李芯是在美国当交换生时认识许辉的。她从小学习就不行,大学上了一所一年学费十几万的二本院校。她读大三时学校和美国几个不入流的社区大学推出一个联合办学。李芯第一个报了名,她心里清楚说是去美国做交换生,不如说她是拿着钱去美国找对象的。当然她那点学费也是靠着当时留在国内工作的男友资助的。她去美国那天笑着和男友告别:等我回国我们就结婚。然后头也不回坐上了去美利坚的飞机。联合办学的野鸡学校在纽约,虽然她那个在国内做程序员的男朋友对她很大方,但是没办法完全满足她在纽约的日常开销。同学有打黑工教老外说中文赚钱顺便把学生发展成丈夫的,也有做代购发了小财的。但是她连这个本钱也没有:她的英文和老外的中文水平一样烂,而做代购太累了,本金不少风险又高,她做不来的。她想在同学里再找一张饭票,但勾引男人也是要下本钱的。野鸡大学里,从中国来的学生们家境都还算殷实,她开始向各个中国的校友借钱,后来不得不偷东西来还欠款。每个人都是有天赋的,李芯的天赋大概就是偷东西,在国内她偷别人男友,在国外她开始偷钱。她一开始就放弃了在学校偷东西的念头:偷身边人东西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轻则开除重则坐牢。这不行。她喜欢去苹果手机店门口偷,偷别人的新手机,偷别人的旧手机,偷别人的钱包。还有24小时连锁健身房,她真的喜欢那里。她发现人在国外呆久了真的会变傻,经常有人把钱包钥匙门卡放在跑步机上就跑到器械区去做无氧,她会悄悄把钱包拿走,带到女厕所抽出几张钱,再把钱包放回去。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拿了钱包去女厕所准备抽几张钱的时候,钱包主人的证件掉出来了。这是她在纽约的最后一次盗窃。钱包是许辉的,钱包里面钱没几张,但是他的身份证件、工卡还有信用卡都在。打动她的并不是许辉有点帅的证件照而是他的工卡:头部互联网公司,架构师。这个公司和这个岗位她自己在国内是听男友说过的,她男友常说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做公司的架构师而不是单纯的研发。她拿捏了下:这个健身房华裔不多,她搭讪有优势。他钱包里没有放什么家里人的照片,极有可能是个单身。她都猜对了,情况甚至更好一些:许辉不但是单身,而且他的故乡就是李芯大学所在的城市。认识许辉以后,她就不再盗窃了,她和国内的男友谎称自己重病,又没保险,男友把刚发的年终奖给她打了过去。在确认她病情的电话里,他忽然问李芯:这些钱你会还我的吧?李芯笑了:当然会。她挂掉电话,心里在暗暗骂他傻逼。她和许辉dating了几次健身餐,但是两个人依旧毫无进展。她有点急了,干脆在某次约会的时候假装低血糖,让许辉不得不送她回到和别人合租的住处。她一直向同校的中国男留学生展示自己的财富、健康和美貌。但是在许辉这儿,她有意展示自己的贫穷:她藏起了自己的名牌包,收起了自己的化妆品,在门口摆放磨光了毛的拖鞋,厨房的冰箱里放着她提前准备买好的超市打折燕麦——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真实,她早晨把袋里的燕麦倒掉了大半袋。她吃准了许辉是个善良的容易被打动的人。许辉的确是这样的人:可能是李芯展示出的有点寒酸的生活让他想起了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光,也可能是她那天模仿的蹩脚乡音让他有点伤感,他心里有块地方塌陷了。当女孩用手抱住他脖子在耳边说让他不要走的时候,他没有走。只是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和他主动搭讪的女生还是处女。她在流血的时候问他:你会为我负责的对吗?Dating时发生些什么在纽约什么都不算,许辉也并不是一个有处女情结的男性,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性经验都给了比他大些的白人女友,最后大家分道扬镳的原因是许辉对性不太热衷。他的确不太热情,他喜欢工作,工作的时候他只要考虑逻辑,可是做爱和恋爱时没人和他讲逻辑。他和上任女友分手的原因是在女生高潮时,他依旧一脸茫然想着自己没做完的系统分层。李芯最初并没把许辉当成结婚的对象,她想的是自己可以从许辉和国内男友那拿双份的钱,同时利用许辉在国外的关系认识更多的人。但在许辉邀请她参加他家的圣诞派对之后,她改变了这个想法。许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的哥哥和姐姐在他还在国内读大学时就已经移民美国,他的父母在他来美国读书第二年也搬到了美国,在长岛和他哥哥一家同住。许辉从小就备受全家宠爱,甚至他工作多年以后依旧会收到家里人送他的生日礼物。李芯刚去他家就被温暖的家庭氛围和许辉哥哥家客厅的美丽窗景打动了。也是那天,许辉向家里人和李芯透露了自己回国工作的想法:大学学长的国内公司想做海外业务,让他回去负责组建海外业务部门,他们会和海外一些尖端厂家联合开发一些产品,以后他们的设想是在美国、欧盟都设海外子公司,届时海外业务都由许辉负责。许辉的家人都表示很赞同:这几年国内的发展机会很多,而且如果能帮国内公司引进一些国外的技术,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家人问许辉是怎么想的,许辉笑了:我觉得回国挺好的,现在也很好。他看着李芯:你觉得我继续留在这还是回国呢?多年以后李芯回想那个瞬间还是会感到后悔,她那时太年轻,自以为精明却并不了解社会,她觉得许辉是潜力股,但并不知道在国内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需要的不止是天赋和努力。她只是沾沾自喜,想到自己即将以家庭成员身份融入到这个家庭里,想到许辉学长许诺给他的股票,想到自己在那些公众号看到的那些走向成功的大佬们的传奇故事,她说我也支持你回去,但是要带上我。许辉回国没多久就打算和她领证。领证前夕许辉被朋友叫出来喝酒:真的要结吗?你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被幸福包围的人,也不像一个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人。孩子你才三十岁,你还年轻啊。许辉说:每个要结婚的男人都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但是往往大家结了婚以后人生都到达了幸福的高峰。其实他是在说服自己,他对这场婚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总隐约觉得事情是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他曾想和李芯说把登记的事情暂停一下,他想再考虑一下,但是他想到那天那个女孩在他身后可怜巴巴问他:你会为我负责的对吧。他心又软了下来:贞操这件事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但是一旦有人把自己认为的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你,你怎么能辜负呢?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只是李芯在月经未结干净时和他玩的一场把戏。她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懂得用自己的身体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许辉生活在光明里太久,并不知道生活里还有很多阴暗的泥沼。为了让李芯能安心,许辉先是用两个人的名字在市中心全款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婚房,然后两个人才去办了婚姻登记。当时他们在的城市房产已经限购了,李芯想把房子单独登记在自己名下,等婚后两个人再用许辉名字再买一套婚房,她上网发帖问网友:如何将男友全款出资买的房子登记在自己名下?网友们看了她的情况后,统一回复她:楼主珍惜,这年头你对象这种傻逼已经不多了。李芯气得要命,但是又担心自己真要求房子登记在自己名下会把许辉惊醒:可不能让他发现我是个捞女。两个人领了证以后,许辉就去肖利上班了,他一边筹建海外事业部,一边筹划着两个人的婚礼。因为海外事业部尚未组建完毕,许辉暂时在移动终端产品线做技术顾问。在他们的例行研发会中许辉发现,公司的后端埋点产品还在只用代码埋点,他建议在代码埋点的基础上加上日志导入分析。其后几个月的时间里,许辉就忙着和研发团队去设计日志导入系统了,他似乎忘了自己只是临时来这个团队帮个忙,也忘了自己本来还有一场要举办的婚礼。李芯也没催他:办个婚礼还得花个百八十万,她觉得这也挺没意思。她这边要解决自己提前回国后如何毕业的问题,还得去和前任把手彻底分了。没想到的是她刚回学校就被前任现女友找上门来要账。怪不得这个男人后来支支吾吾一直想要她还钱,原来他在国内早就有了新欢。李芯把许辉给的一半彩礼当着前任女友的面打给了前任,告诉她自己早就和前任分手了,她多付的钱就当给这个狗男人利息了。“钱我都还给他了,你有本事就直接去找他要。反正这个窝囊废对女人着迷得很,我当时要他的命,他恐怕都能给我呢。”李芯还钱时一脸轻蔑,心想自己怎么找了个连钱都要女人帮着要的窝囊废。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她没想到的是几年后,她也开始辱骂许辉是窝囊废了。但这是多年以后事情了。新婚不久的许辉,在即将大学毕业的李芯眼里,就是镶着金边的人民币。许辉对产品的小小改良极大程度提高了用户体验。此时在B轮融资的肖利急需一个故事来打动投资人。钱方决定将许辉和他即将组建的海外部门作为故事的一个重要段落讲给投资人听。这件事遭到了李想的反对。按照李想的设想,许辉在海外部门一方面是为了给海外客户提供埋点服务,另外一方面将与海外友商进行数据跨境交易。数据交易这门生意做得合规那是促进数据流通,做得不好那就变成了黑产。在业务还没走向正轨之前就把商业计划对外披露,这会给公司和许辉带来很大压力。李想找许辉聊过,他倒是一脸坦然:没关系啊。李想看着许辉淡然的表情,心里有些茫然。他希望许辉负责海外业务有个很重要原因是许辉做事干净并且认真,他绝对不会拿着没有脱敏的数据去交易。但是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想法太简单了,许辉是干净的,但是公司并不干净,自己这样是不是让许辉陷入了险境?肖利的B轮融资很顺利,那年许辉的年终奖发了七位数,他把工资卡给李芯,李芯反反复复把银行卡里的余额读了五六遍。她兴奋极了,自己公务员考试面试失败的阴霾被银行卡里余额后那一长串的0一扫而光。她想:要是许辉一直这么能赚钱,我上不上班又有什么关系?在和许辉结婚两年里,李芯又连考了两年公务员,结果都没进面试。许辉一直赚得很多,李芯索性放弃了考公,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她和许辉过了两年风光日子。许辉负责的海外事业部组建起来以后,他利用校友资源给肖利谈了几个大的跨境合作回来。他们部门那两年非常风光:同事清一水海归,团队经常去世界各地出差团建。大家携眷参加也没关系,超出部门预算的,他们老大都会掏腰包。部门美名是海外事业部,但实质上是公司组建的海外市场部——大家不用研发,也不背着销售的考核任务。公司很多销售为了他们签合作项目时带上自己负责的产品,没事还得给他们部门的人送送礼。大家都觉得日子不坏,但是许辉累了。许辉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报考大学时学的是数学,他觉得数学很美,是可以被逻辑演绎的艺术。上大学接触了计算机,他发现写代码也很有趣,写代码像是自己和自己在做的一场脑力游戏。写代码和数学不同的地方在于很多时候数学不可证伪——而代码不同,代码是可以被计算立刻被验证的。他于是渐渐喜欢上了计算机,后来成为一名程序员。他回国时,李想许诺,肖利会和国外大公司做产品联合开发,届时将由许辉对接国外友商的研发团队。许辉没想到的是,到目前为止,自己组建的部门和海外友商进行的都是商务合作而非技术合作。他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他现在负责部门预算、部门hc,业务推进,唯独不负责产品开发。公司内部应酬也让许辉感到很累。每条销售线负责人都在找可以增加产品销量的途径。他们都把许辉负责的海外市场看成一块肥肉。每次他出国谈判之前都有销售请他吃饭:这次签单一定带上我们产品。吃饭很累,谈判很累,管下属很累,带人也很累。他偶尔半夜失眠时悄悄起床跑到书房打开电脑,看看开源社区,看看自己在Github上Followers的留言。然而也仅限于此了。当许辉得知中美关系恶化,海外事业部可能被拆解时,他心里甚至感到了一丝快乐:一切终于可以停下来了。海外事业部被拆解前,李想找许辉喝酒:部门可能是要整个拆掉了,你有什么想法吗?“能继续写代码就行。留在公司也可以,我离开也没问题。”李想是不想许辉走的:一是许辉的技术确实可以,二是自己好不容易找来个嫡系,而且还是个做事情不错人品也不错的嫡系,这太难得了。他希望许辉继续管团队:你直接空降到移动终端产品部做他们的研发负责人吧。许辉拒绝了:他们负责人做得好好的,我去干嘛呢?最后许辉自己选了个没人想去管的web应用产品线。而他的下属则被市场部全盘接收过去了。许辉自己选web应用产品线也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从来不愿意与别人争什么,竞争对他来说麻烦残忍又没意义;二是他在和海外友商合作时发现公司很多埋点产品违规采集用户数据,为了和海外友商合作,公司相关的产品线经常不得不彻夜加班,推出产品Clear版。许辉明白产品越不干净,能获利的空间就越大,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负责的产品线有这种事情。李想没想到自己的学弟会做出这种选择,但是他还是同意了许辉的选择。而李芯的日子也是从那时开始一点点变坏的。往年中秋的时候,李芯总是能收到许辉公司同事的礼物:VP送包,总监送首饰,经理也会送支香水,但是那年中秋她什么都没收到。她这才发现之前有几个和她聊得很投机的许辉的女同事的朋友圈也屏蔽了她。她心里慌极了:难道许辉背着她出轨了吗?是不是这些人的礼物都送给了小三?那许辉的工资呢?是不是也同样全部转到了小三那里?怪不得近来他交的公粮和工资都同步减少了。她给之前一起陪她去做SPA的许辉同事发消息,想打听下许辉现在感情近况,想想又作罢了:毕竟人家是许辉的同事,论亲疏关系,也是人家包庇许辉。要是她们真和自己感情不错的话,怎么可能把她屏蔽了呢?套牢男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最日常的方式是做饭,最常见的方式是怀孕。李芯当然还没傻到为了套牢男人去怀孕,于是她决定假装怀孕。她算好了日子,去闲鱼上买了全套的假孕诊断证明,坐在家里等着和许辉摊牌。许辉十二点到家以后发现李芯还坐在客厅,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吗?李芯笑着说:不用了,今天刚从医院出来,我怀孕了。许辉差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但是看着李芯的脸色有点凝重,到嘴边的话又被憋了回去:那很好啊,下次去医院检查提前告诉我,我陪你去。李芯撒娇看着他:我怀孕了,以后你工资是不是要全额上缴给我和宝宝?"我现在就是全额上缴了。”许辉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自己换岗位没和李芯商量,甚至都没知会她一声。李芯因为许辉调岗的事情生气了,和他冷战了几天。许辉这时才发现攒私房钱的重要性:他甚至没闲钱给老婆买礼物,去消她的气。李芯经过这件事发现自己还是需要有份工作:虽然许辉人现在没出轨,但是他以后可能出轨,他日后出轨,自己还年轻能找到个接盘侠也就算了,万一自己年老色衰,到时候生活何以为继?以为自己找了个金饭碗,却没想到许辉自己的饭碗都不是金的。更可怕的是许辉的工作许辉赚的钱会对她的生活造成重大影响,但是她很难对许辉的工作有任何影响。李芯想想自己也是愚蠢,刚毕业就选择全职在家,工作经验为0,快30了还要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起去竞争一个初级岗位。她决定给许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怀孕了家里开销也大了,能不能找熟人帮我安排一个工作?许辉听到这里差点晕过去:帮孕妇找工作和刷信用卡分期买个包给老婆赔罪,这对他来说都是送命题。“你不工作,我们家收入也是够的,我们不用还房贷,也没有什么赡养老人的压力,你现在怀孕出去工作太辛苦了,孩子出生以后,我们再好好规划一下你的职场生涯,怎么样?”“不行。谁知道孩子出生以后会不会有新的牵绊呢?我看很多职场女性可是生了孩子以后被迫全职在家的,要是我现在怀孕就没法应付职场工作了,难道孩子出生以后,工作和生活会变得更容易吗?”许辉对李芯一向纵容,加上他调岗的事情理亏在先,只好答应帮李芯找工作。李芯的留学背景此时帮了忙,许辉帮她找了一家大学校友担任高管的外企。近年来外企在中国颓势难掩,但是也只有外企还有可能招孕妇了。李芯快入职时,许辉请学长吃饭,学长回顾了自己毕业以后经历的外企的辉煌和衰落,最后感慨:我们有人性的公司拿什么和你们这些狼性的公司斗呢?许辉尴尬笑了:怎么是斗呢,合作共赢,合作共赢。他心里却感到了一丝酸楚:虽然自己工作还算体面,但每天看其他同事加班他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自己的价值观和公司文化并不相符。但是中年人为了价值观离职,是不是太幼稚了?何况自己还有一大笔股票尚未变现,这时候离职,损失惨重,自己的经济损失不谈,老婆会不会去打胎离婚都是个未知数。算了算了,再等等吧。李芯即将入职的公司是全球著名的烈酒公司嘉德在中国的总部。嘉德中国总部所在的写字楼曾经是城市里的地标建筑,如今这建筑也和外企一样风头不再了,但是在公司办公室各个角落,依旧可以欣赏到这座城市完美的天际线。李芯入职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里,她去市场部,主要负责参加各类展会、酒会。入职时按常理公司是要安排体检的,李芯担心怀孕的事情会败露,但是嘉德对孕妇体检有自己的流程,他们对孕妇只体检心血管、血压和心率。“后面的体检事项你可以结束妊娠后再参加,目前只要签署无重大疾病承诺即可。”李芯长舒口气,但是还是觉得不妥:一般怀孕三个月后肚子就大了,难道自己要往肚子里塞枕头吗?她想了下决定再去闲鱼买一套证明自己流产的诊断证明,卖家和她说:既然买了就买个全套,先兆性流产的材料来一套,流产的证明再来一套。好多人用先兆性流产的诊断泡病假,一泡几个月。几个月倒不用,李芯没那么贪心,但是能在家多休几天她也是开心的。她下单的时候和卖家强调:一定不要写日期,我自己加。她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休几天:自己先兆性流产,许辉一定会请假在家照顾她。自从她说自己怀孕后,许辉也不加班了,时间一到就往家跑,做家务,上网查备孕注意事项。说起先兆性流产,估计许辉比自己还懂。她要是一点血都不流,估计许辉会对她先兆性流产有怀疑。她思前想后,决定在经期流血的时候假装先兆性流产。李芯心想:这事有点难,可能要好好筹划一下。既然来了新公司,那还是先在新公司熟悉下环境吧。过阵子再说吧。她的同事大部分都有海外留学背景,其中有几个富二代完全是自己喜欢喝酒才来做这行。她同部门的Sherry每天都背不同的爱马仕上班,隔壁桌的Rossini每天戴的表都不一样。她以为他是喜欢Rossini这个牌子的手表,所以才叫Rossini,结果他告诉李芯:Lisa,
2022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