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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霸凌的中学女生,走出那个云中空洞了吗 | 过冷液滴(上)

陆鸣 戏局onStage 2022-12-24


开器材公司的林亦洋回家乡出差:一个当地“土老板”要买他公司的纳米材料探针,据说是为了解决员工神经系统负担过重的问题。但是林亦洋直觉,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而被土老板叫来陪酒的女员工,居然是他最喜爱的表妹。十四年前,这个妹妹因为遭到霸凌而转学,现在,她成为了医生——在这家奇怪企业的医务室。

十四年前一片有破洞的云,会在十四年后变成雨吗?

陆鸣带来了新作《过冷液滴》,一贯的浪漫、细腻、尖锐,如下在头脑的冷雨。

事到如今,坐在往云梦疗养院飞驰的车上,他最先想起来的,却不是什么别的更要紧的事情,仅仅是高三暑假一时兴起演示过的某个趣味实验,以及伴随这回忆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氛——蓝天、艳阳、高考后品尝到的自由滋味,还有从那敞开的冰箱里向下流溢而出的白色冷气。眼下,是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时候,他正驾车穿越黑暗的隧道,理应把仅存的脑力留给即将到来的盘查,可他没有。这段记忆如此不容分说地闯进他的表层意识,其故事称得上无足轻重,和进行中的现实也不过只共享了人物上的关联。然而,它使他感到安慰。这无由的怜悯正是他此时此刻急需的,因此,他几乎立刻就放开了思维的缰绳。

当时,他十七岁,她十四岁。刚刚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手握国际化学竞赛的两个奖项,又上了万众瞩目的纳米材料专业,十七岁对他而言,是“雄心壮志”这个词的同义替换,同时也意味着一张向着时间和空间的远方徐徐展开的蓝图——他一笔未落,却胸有成竹。但她不是。即便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见过几次,他还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异常。母亲说,她开学会转到他毕业的那所学校的初中部,两边教材不一样,所以暑假来家里借住一个月,找他补补课。他心里厌烦得很,但看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猜到这安排背后大概另有隐情,又觉得有些可怜。最后说好了,白天各做各的,晚上可以找他讲题。“你如果这点主动性都没有,转学也是白瞎。”他满以为,她父母一定是冲着他母校的升学率来的,没想到她马上就否认了。“学得好不好无所谓,”她说得非常缓慢,仿佛连语言本身都需要对抗,“我只想换个环境。”

那么,是为什么呢?那个时刻,他感到不宜追问,因而直到多年之后,答案才在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候显露出来——而这已经太迟了。无论如何,他起了同情心,并且觉得自己担负着让她重回正轨的义务。“没事儿。我怎么也算个校园风云人物,等你转过来以后,老师同学知道你是我妹,保证会对你很好。”

他逗她开心,允许她翻阅自己的藏书,甚至把积攒的课堂笔记也送给了她——他原本打算自己留着做纪念,连老师想借去参考,都不是十分乐意。就在他自己刚上高中的时候,脑机技术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并逐步开始市场化。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不会再有做笔记的机会;从十四年后的今天回头看,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把这些笔记本送给她,是作为一种承认;她接受了这份实则无用的礼物,则是作为一种回应——他们生来就是同一条血脉的分支,但直到这一刻,才成为了真正的兄妹。

他在家里给她演示什么是“过冷水效应”:把未开封的瓶装纯净水和重新灌了自来水的对照组一起塞进冰箱冷冻层,等待一个小时,当对照组开始结冰时,尽量平稳地取出纯净水。“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注意保持平衡,不要让里面的水晃动。”他一边说,一边展示手中的塑料瓶。而她也探过了头,先观察了一会儿瓶中那依然剔透的液体,然后才看了一眼冰箱上的液晶屏。“冷冻层温度是负的二十二度,这瓶水温度应该还没那么低。”她不知道为何喜欢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话:“但确实没结冰。”

“这就是过冷水。水变成冰需要凝结核。太纯净的水提供不了可以作为凝结核的杂质,就会变成这样。”他慢慢移动到厨房大理石台面的边缘,把瓶子猛地往那上面一掼。塑料瓶身形变了,在空荡的厨房里发出响亮的噪音。她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凑了上来:在他掌中,那个方才还装满了清亮液体的瓶子,现在已经变得雾蒙蒙的,并且随着他的晃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整瓶水都变成了冰。

“过冷水是不稳定的,稍微撞击一下有点气泡,可能就结冰了。”他有些得意:“这种现象在大气里也很常见。云层里经常富集过冷液滴。有时候你看到一片很均匀的云,中间破了一个圆形大洞,那就是过冷液滴突然凝结产生的。”

她不如他期待的那么吃惊:“我知道,我还见过。”

“是吗?”

“我在之前的学校见过。有人告诉我,这叫雨幡洞。”

“是谁啊?懂得还挺多的。”

她立刻就把嘴巴闭上了,带着一股绝望的神气,好像这个不知姓名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只要稍稍提及,就会带来不幸。他感觉到她心境的变化。犹如一首过短的曲子,刚刚唱得昂扬一些,就预备朝着尾声急剧滑落。十四岁的孩子应该流露出这种表情吗?他不确定。但转移注意力却是他擅长的。

“算了,不说那个,我们来做冰沙吧。”

然后,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她再度平静下来。而这段记忆也奇异地停在了这里。冰沙的滋味如何,补习的成果怎样,剩下的暑假都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他不再能够清晰地回想。仿佛他正饥肠辘辘地站在深夜的厨房门口,脸被打开的冰箱照亮,可冷藏室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瓶幽灵般的过冷水,不知道被谁放回了原位。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它凝视着他,在记忆的黑暗中分毫未改,只是无声流转着剔透的光。

林亦洋并不喜欢饭局。

严格来说,他不喜欢的是眼下即将参与的这一种:老派的海鲜酒楼,一进门就是红烛、供果、关公像;目之所及,不是成排摞起的水族箱,就是刺眼的霓虹灯带;墙上有些没清理干净的胶印和字迹,依稀看得出十多年前大排档的前身。

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蓝色的防滑垫。他小心地走着,防止鞋尖被浸湿。前面,一只刚被捞出来的龙虾在绿色的抄网中挣扎着,它的尾部时不时地拍击着地面。他认得那种特殊的青蓝色,是中华锦绣龙虾——应该已经很少见了,但热衷于筹备这种饭局的人,似乎总以为消费稀有就等同于彰显身价。

服务员恭敬地问:“苏总,清蒸还是家烧?”

“清蒸,做个蒜蓉粉丝。”他侧过头,意思是要和林亦洋解释:“你们北方人是不是喜欢吃重口味?但是这个龙虾活活的,就是吃清蒸才不浪费。”

林亦洋笑了笑:“我妈娘家就在这里,吃得惯的。”这是附和,也是提醒——提醒对方,他的阅历远比看起来丰富,最好不要随意下判断。从业快十年,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把握谈话的脉络,甚至足以在一两句话之间看清转换的能量和立场,并引导它去往更加宽阔无害的地方。果然,对方接着他的话,开始问:“想不到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啊!你母亲哪里的?市区还是下面乡镇?”

他依次作答:不是市区,在城郊;某县某街道,边上之前是个工业区;对的没错,现在都拆了重新建设;外婆过世以后很少回来了;拆迁款不多,母亲还有一个亲妹妹,平分了,所以更少;没有没有,我家很普通,苏总太夸张了,房价确实很高。

进行这些对话的时候,他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并不身处于日新月异的2058年,而是回到了从前。年份可以是2030年,也可以是2040年——云端革命发生之前的世界,给人以一种原始而恒定的错觉。总之,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类似的大排档里,旁观亲戚们在客套中试探彼此家庭的发展情况;如今,他自己却要时常扮演这情景剧中的主角,并且力求完美伪装出那种特定的语调。他必须表现得很“社会”,很“谈得来”,并尽量收敛高等教育在自己言谈中留下的痕迹,否则,就有可能被这些人轻视。

苏总,苏宏翔,走在他前面,吩咐服务员又捞了一条东星斑,做三吃。他猜想自己马上就会听到关于石斑做法的老派见解,而苏宏翔也确实停住了脚步,朝他转过头来。

“饭桌上没个女人没意思。刚好我们医务室刚招了一个小妹进来,也是读了博士的。我让人把她喊过来一起吃饭,陪我们讲笑。”

他笑着,露出牙上的烟渍和牙结石,好像暴露出自己不修边幅的一面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同时,这个心血来潮的人员安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对林亦洋来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算得上是一种冒犯。但是,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他没有反对这个提议。他圆滑地说:“那可得让我跟她坐在一起,近距离聊聊天。”

苏宏翔哈哈大笑,拍着手,转头又点了一只土龙,说要给他补补。林亦洋跟在他后面,左看右看,竭力让自己不要深究这句话的含义。水箱下的保鲜区横放着开膛破肚之后的死鱼,它们淡红色的体液浸透了身下的碎冰,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水彩色调,并在边缘显示出毛细管作用的痕迹。桌板下放着冰桶,里面装着尚未被血水污染的方形白色冰块。靠外的一侧斜插着钢铲,用于将其粉碎后,平均地铺在展示品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注意地观察着这一切。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在观察各类海产品了——他看的是冰。

包厢在三楼,8318。戴着丝巾的女领班把他们领到门口,苏宏翔念叨了一句“要发要发”,一把推开了门。房间里坐着的人顿时都站了起来。虽然所有人都和他一般,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林亦洋却觉得自己再度闯进了父辈们的世界。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屋内,只看到清一色的商务POLO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透气,下摆扎进套了皮带的西裤,并在上方隆起形状可观的肚腩。而他穿着白色运动T恤,披着条纹开襟衬衫,身形高瘦。不是不行,但太文气了。一走进去,双方心底都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

“亦洋科技的老总,大家都认识吧?搞纳米新材料,绝对的业内龙头。”

“只是一部分业务哈,也不敢说是龙头。”

“对对对,高精尖仪器也是有做的,对不?云腾找他做的供应商,这可是真牛逼。”

“没有没有,我这种就是乙方。苏总多给我介绍新朋友。”

“这不就来了吗?这都是我们本地的企业家,有些是科技口的,有些不是。但是朋友不嫌多,我想林总肯定愿意多走走,就都叫来了。”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苏总太客气了。”

空调开着,窗户紧闭,但抽烟的人不在少数,吊灯下的空气也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他依次和前来攀谈的人握手问好,交换虚拟名片,在脑机里快速地把他们全部丢进工作分组。苏宏翔在他身后,和其他人闲聊着,但表情远比之前生动。于是,他保持着寒暄的姿态神情,稍稍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面向,等着只言片语朝他飘来。

“三天两头来查一查,难做啊。”

“苏总上不上配套?”

“肯定要上的嘛,我也怕出事。”

“风头避过去就好了。”

“要企业捐钱,要企业投资,要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但是那个税嘛,从来不给你减。”

“义务是多多的,权利是少少的。”

“那个叼记者最该死,他妈的,为了流量乱写。”

听到这话,林亦洋心下了然。一个月前,《新云时代》上刊发了一篇人物专题报道,引爆了本就日益撕裂的公共舆论。报道的主人公张语彤是他的熟人。高中时代,他们目睹了纳米科技的突破性进展,并见证了随之而来的脑机革命。等到上了大学,以智能移动设备为终端的互联网时代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人人都植入了经鼻脑控纳米机械,用这肉眼无法看清的小东西,直接向神经核团输入信息,闭上眼睛就在自己的心像世界里看书听歌打游戏。

机器学习也迎来了爆发期。渐渐地,侍从机器人和云端智能开始流行。同时,人们开始失业。他们的劳动太过低效,也太过昂贵。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如今不管是哪个行业,都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活人了。大学里,只有两类专业还维持着不错的发展前景:一个是他就读的纳米材料与工程,一个是张语彤选择的认知神经科学方向。

他们的命运在这里发生分歧。林亦洋一帆风顺。虽说读完博士才开了公司,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在研究室里跟导师一起拿下了几个关键专利,人生的箭头不曾往下走过一点。张语彤则在读研时期备受打压,甚至拿不到经费和仪器,只能草草毕业,最终为了谋生进了云端产业的最底层。具体是什么工种,他看了几次报道也没记住。反正不是人工客服,就是操作后台,了不起再升一级,搞意识流审核。横竖是那种用自己的生物脑为别人做过滤器的行当。

在整个云端产业链里,上下游各个环节都有约定俗成的产研黑话,有时候近乎于一种身份象征。针对这种公司这类人,却只有蔑称:“滤材”,“云端清道夫”,或者更直白的——“肉开关”。

顾名思义,机器做不了的价值判断、情绪疏导和言论审查,就由活人来做。失业者被扫进了时代的犄角旮旯,作为机器和程序的某种附属品而存在,既是润滑油,也是消耗品——人脑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高强度云端交互,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张语彤目睹的是严重的觉醒障碍,林亦洋听说过精神分裂和高度解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不曾被声张的事故只会更多。现在,这些症状被统称为“精神工伤”,并引起了公众前所未有的关注,但在张语彤借由这篇专访揭示出行业的阴暗面之前,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问题。

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说,唯独在购买和运营“肉开关”服务的人眼里,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而苏宏翔,还有这个包厢里大部分的人,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

不过,他也不是张语彤。他不喜欢得罪人。因此,在推让了几个回合之后,他还是欣然应允,坐到了主位上。菜还没上。几位老板又是递烟,又是请他先吃冷盘。他推辞了前者:“刚飞过来,气候有差别,嗓子不太舒服。”但还是动了筷子,先吃了几口红醋海蜇头。这是一个信号,席上其他人也纷纷拿起筷子,吃花生米,喝服务员倒好的普洱,谈天说地。有人隔着半个桌子讨好地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颖的商业规划。有人带了酒,放在旁边的备餐台上,一块红布半遮半露,只看得到透明微黄的酒液。他看了时间,在脑机构筑的意识流信号里,时针才刚刚对准19点。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

身边的位置空着,隔着他和苏宏翔,而这并不符合通常情况下座次的安排。林亦洋缓慢地嚼着嘴里的东西,感到饭局还没真正开始,自己却已经累了。因此,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留给那个来陪酒的医务室小妹的——在楼下点菜的时候,他随口说了一句,要让她坐在自己边上。苏宏翔见他表情有些僵硬,还以为是不满意女方来得迟,立刻凑过来挤眉弄眼:“人马上就来,林总不要着急,我们可以先喝两杯,到时候才放得开。”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张白皙的、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圆脸,从门后探了出来。鼻子很塌,几乎架不住那副过于沉重的黑框眼镜——由于佩戴者一直低着头,它向下滑落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被她抬高的手背及时推起。向上看,是一头栗色中长头发,尾端打了卷曲的纹理,均匀散落在脖颈两侧。然而这附庸大众品味的发型并不适合她。除了苍白呆板之外,只显示出急于改变形象的迫切,仿佛高中女生在偷偷用了母亲的染发膏后,又自作聪明地绑上了老式卷发器。总之,看一眼也就明白了,苏宏翔叫她来,并不是因为她足够漂亮,或者足够知情识趣。他选择她,仅仅是出于求稳的心态:这样的姑娘应该比较好拿捏。

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一脸惊异,似乎并没料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叫自己过来。苏宏翔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点哄骗的语气,笑呵呵地走过去,试图去拽她的胳膊,把人拉进来。

“小吴,在门口愣着干什么?今天晚上叫你过来,就是聊聊天。这位林总跟你一样,都是博士。”

她退后了一步,没有让苏宏翔抓到自己的手,但也没有离开包厢门口,还是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林亦洋终于反应过来,几步走到门边,插到两人之间。

“苏总,算了,也是下班时间,你放她回去休息。”

苏宏翔皮笑肉不笑:“那怎么行。林总你大老远来一趟,她面子这么大,想回去就回去?”

“苏总,真没必要。我也不在乎这个。”

“我手下的人,我得管着点。吃个饭而已满脸不情愿的,我们又不会把她怎么着。”

“一屋子男人,就她一个女孩,会不情愿也是应该的。咱们不要强人所难吧。”

苏宏翔扫了他一眼。那是商人不带感情的一瞥,来源于下意识的评估和权衡。林亦洋明白,此时此刻,对方恐怕已经不再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甚至,不妨假定他已经得到了诸如“假清高”和“娘娘腔”这样的内心评价——而这都是因为自己在一个女下属跟前,间接地驳了他的面子。然而,苏宏翔到底还是不愿意得罪林亦洋:他转而向女医生施压。只要她屈服了,林亦洋的好心就等同于妇人之仁;而他作为公司老总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自然也得到了维护。

“吴晶莹,你刚进来,还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我问你,你进不进去?”

她很快地看了林亦洋一眼:“我不想进去。”

苏宏翔的脸顿时涨红了。只是一瞬间,他变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之前那个乐呵呵地点菜、社交、张罗酒席的人。在那层满布着毛孔和胡茬的皮肤下,有某种更加真实的东西流窜着,仿佛它随时会撕开这层幕布,孢子一般喷发出来,让这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受其感染,陷入同样狂暴的愤怒之中。所以,在他来得及吐出任何污言秽语之前,林亦洋也拉下了脸:“苏总,我也是不希望大家尴尬,本来没打算直说。”

他挡在吴晶莹前面:“这是我表妹。”

他们从包厢里出来,走到昏暗的大街上。亚热带城市没有分明的四季,十月份了,夜风依然滞重,像一条浸满了水的围巾。这一带是夜市区,大排档、牛肉火锅和服装店随机地排布在道路两侧。凤凰花的枝叶低低垂下,将橘色的路灯光分割成条条缕缕。这纤细的光影向着地面轻轻洒落,却在中途混入了油烟散射而成的灰紫色辉光,并最终降落在亮绿或艳红或钴蓝的塑料椅子上。往好处说是有烟火气,往坏处说,则显示出不断扩散的浑浊。

林亦洋感觉自己找到了话题:“这一带完全没变化啊。”

吴晶莹说:“对啊,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很震惊。我以为这种店都没人吃了。不健康,环境又乱。”

“对,其实现在商务宴请一般都是供应复合食物。尤其我们这个行业吧,有的人布置会场,干脆直接把食品打印机搬过来,秀技术肌肉。”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晚上把我带到这里,我都惊了。”

“我之前还在医院的时候,配餐也是全自动厨房直接出的。那些老板是真的土,完全把暴发户三个字写脸上。”

“一屋子不到十五个人,我看起码十个有啤酒肚。”

“这么夸张?”

“你是没看到,边上还放着两三瓶白酒。我本来还发愁,这一顿吃下去,不知道健康数值得波动成啥样。”

“还好我们跑了,大酒特别伤身。”

他们热烈地议论着那群十分钟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讽刺,模仿,贬低。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鄙夷牵强地提炼成为一种俏皮——“大肚能容天下难容甘油三酯”——但一个不提为什么顺水推舟做了苏宏翔的座上宾,另一个不说怎么居然同意领导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叫来参加饭局。至于包厢门口那场短兵相接,更是被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话题稍有可能朝着那里滑落,立刻会同时引发双方不自然的停顿。这停顿的本质是一种断裂:在家庭聚会中,他们俩遵循名为兄妹的相处模式,一起刷题,一起打游戏,一起刻薄看不上的老师和同学,但几乎不使用自己在其他场合可能涉及的话术和行事逻辑——那是另外一种表演,另外一个面具,甚至可以说是另外一层自己。

他感觉吴晶莹快速地扫了自己一眼,有所犹豫。想到这个晚上她本来可能受到的委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你拉着我就走了,他们不会怎么样吧?”

“形势上来看,应该他们求我比较多。准确说,是想通过我接触到云腾的采购。应该影响不大。”

她重复了一遍:“影响不大就好。”

“你以后不要和他们来这种地方。”他本想摆出大哥的口吻,严肃地说几句,开口却没了气势,毕竟自己也身在局中。“现在他知道你是我妹妹,应该也不敢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下班时间,你本来就可以拒绝。”

“好,我知道了。”

“这个事情就到这里吧。不聊他们了,坏心情。”

这话一说出来,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正好也拐过一个转角,离开了大排档一条街的范围,步入幽静的社区林荫道。居民楼的窗口棋盘格一般排布着,流泻出或白或黄的灯光;便利店的橱窗里,整齐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食品打印液,远远看去,像是上世纪电影里的纽扣盒,五光十色;街道两边浓密的树荫下,全息交通标志在半空中无根无着地浮动着,仿佛夜风再重一些,就可能轻轻飘落。吴晶莹抬头去看,那淡蓝色微光渗透了她额前的碎发,脱去了这副职场装扮给人带来的庸俗联想。林亦洋自己身上沾染的烟味也散去了不少。现在,他们又可以用在家里闲聊的那种口吻说话了。

“小姨最近怎么样?”

“总体挺好的。体检出来有点小毛病,然后可能是更年期,情绪波动比较大,我爸陪她出去旅游散心了。”

“小姨夫比我爸有情调多了。”

“我爸只有这点好。阿姨呢?”

“她倒是一直都挺乐呵。闲不住,报了个班学跳舞。”

“要是我妈有阿姨这个心态就好了。”

“你又是咋回事,之前不是在省城医院吗?”他本想说,怎么跳槽到这种末流小公司,落差有点太大了,话到嘴边,还是转换了机锋。“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为了陪小姨?”

吴晶莹倒是不避讳:“不是。医院结构优化,我年资太浅,所以走人了。”

“你学校那么好,又拿了博士学位,不应该啊?”

“没什么不应该的,留下的都是大佬。医院不需要那么多人。”

他有些惊奇:“怎么会不需要那么多人呢?现在大家都很重视健康啊。”

吴晶莹苦笑了一下:“现在都是打纳米针,纳米给药,纳米水解病变组织。”人行道的砖缝里半卡着一颗小石子,她一脚踢出好远。“治疗原理还是一样的,但是没有以前那么劳动密集。打针输液有机器人,做生化有一体式平台。医生就是开个单,开个药,非常少数的情况才会上台。”

“但我同学现在混得还挺好,到处飞刀。”

“有多学科背景的人会吃香一点。我这种儿科出身的,真的已经不是过独木桥了,是一群人走钢丝。”

林亦洋不知说什么好。换个人换个场合,这是他最擅长的话题。他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是科技进步必然的阵痛,不主动转型就只能坐以待毙。言下之意是,他并不是运气好,而是借由努力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至于那些被甩在后面的人,固然值得同情,但也缺乏必要的魄力。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些话里多少含有自鸣得意的成分。为了甩掉这淡淡的羞愧感,他开始给她提建议。

“你也可以回去读个云端工程的学位啊?或者考个资格证,去中学做校医?总之不能待在这种小公司,太屈才了。”

“是这么打算的,但也得先找个单位给我交保险啊。”

“哦,保险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但依然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没有别的单位可以选了?”

“这里其实也没那么差。虽然老板很low,但是比较清闲。平时都没啥事,可以边工作边准备资格考试。之前急要人,工资开得也比较高。综合来说性价比可以的。”

“这样,那确实还可以。”林亦洋嘴上轻快地接着话,心里对苏宏翔的评价更低了:看来这位土老板叫吴晶莹来陪酒,多少还因为有点儿心疼开出去的那笔工资。逮着个机会,就想榨取下她在其他方面可能具有的价值。但他不打算在表妹面前把话讲得这么透。沉吟了一会儿,林亦洋说:“交保险这个事情,我公司也能给你挂靠的,你也可以来找我呀。”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嘛。我学医的,你开的器材公司,不对口,到时候履历上不完整。再说了,我也不能没有收入。不过,实在不行了,我会来找洋哥你帮忙的。”

“总之,还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待太久吧。老板又不好,城市你也不喜欢。”

吴晶莹有点意外:“这里是我老家哎,你怎么知道城市我不喜欢?”

“你忘了吗?你初一还是初二那个暑假,来我家住过,当时你就说以后不想回这里。”林亦洋笑了笑,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后脑勺,想起两个人都二三十了,不太适合再做这种动作,又把手收了回来。“你初中那会儿好像过得挺难的,是被人欺负了,对不对?我问你,你都不说。”

出乎他的意料,吴晶莹抿着嘴,垂下了头。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她不打算讨论这个话题。他们在地铁站前面驻足。她盯着悬浮在下行扶梯上空的指示箭头,但并没有真正在看什么——她的目光穿透了遮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事物,并最终聚焦在距离此刻过于遥远的某处时空,又或者是某个人身上。那想必是一段他毫不知情的回忆。

“我妈不清楚情况,”她终于开口了,“情况比较复杂。”

“哦,那具体是什么……”

她打断他:“没有人欺负我。”

吴晶莹上前一步,站到扶梯前的踏板上。她的高跟鞋踩在装饰了菱格花纹的不锈钢平面上,发出清脆的“喀”的一声,作为这段话的收束记号,同时,也和林亦洋拉开了距离。地铁站永远偏爱冷白色的直接照明,2030年是这样,2058年也是这样。她杵在那里,灯在身后,穿着拘谨的通勤套装,披散着俗气的长卷发,脸因为背光而显得灰暗。看起来不像是堂表亲里他最喜欢的那个妹妹,反倒接近于一个陌生而疲惫的下班族。吴晶莹说:“洋哥,今天挺晚了也。你要不早点回酒店休息,有空我们再聚。”于是他也机械地点了点头,装作惋惜的样子:“好呀,到时候我联系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好滴,你也是哈。”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地铁站。

林亦洋在街道上徘徊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定了主意,开始慢悠悠地往选定的方向走去。脑机列表在他的视网膜投影里翩然闪亮,跃动着,低鸣着,提示着,在这散步闲谈的半个小时里,有多少人有求于他,又有多少人需要他满足自身的需要。总之,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苏宏翔的名字,点进去,快速翻阅了一遍未读消息:果不其然,突然离席并没有造成表面可见的后果,苏宏翔很客气,主要是在向他赔礼道歉。

简单回复了几句话之后,他关掉投影,再度看向那些被树冠掩映的灯火和路标,还有纽扣盒一般的便利店橱窗。再过一个转角,就回到了大排档一条街。他将再度扑进那团浑浊的光和烟雾之中。与此同时,生意人的那层身份,也会缓慢地浮起,并逐步占据他的表皮。好像潮间带刚蜕壳的螃蟹一样,此刻,他是柔软而不设防的,但只要再过一会儿,这层透明的盔甲就会发展硬化,让他重新变成那个身经百战、商场得意的林亦洋。

不能做软壳蟹,软壳蟹会轻易地死去。他告诫自己。作为商人,生存和利益才是第一位的。

十分钟后,他再度站在了8318包厢的门口,倾听这层雕花木板后沉闷浑浊的笑声。刚过晚上八点,一只龙虾在后厨断送了它的性命,一瓶白酒刚刚被开启,而商人们等待着他们的主宾。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饭局。

上午八点半,吴晶莹在属于她的那张接诊台后坐下了。说是接诊台,其实不准确。不同于之前医院统一采购的那种一体式的多功能直角桌,在这里,她能得到的配置,不过是大致按照半包围结构摆放的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活动文件柜。桌子是用白色胶合板打的,不知道在仓库里放了多久,表面沁着淡淡的乳黄色。柜子好一些,通体做了白色烤漆,很光亮,但看上去更像是餐用橱柜,总让人联想到父母辈逼仄的封闭式厨房。说到底,她身处的这个房间,也确实不比厨房大多少。放了这套拼凑的接诊台,再加上一个靠墙药柜,一张供人躺下做检查的行军床,就几乎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药柜顶上有一盆白掌,窗边挂着一盆绿萝——那挂钩还是她用铁丝衣架弯折后做出来的——这是她唯一能对工作环境做的改善。

总之,除了色调统一、布局相似,这个地方没有一处可以和她之前拥有的那个位置相提并论。吴晶莹一边启动桌上的光屏,一边从包里掏出保冷杯,放到右手边。刚来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把杯子往前面推,以为那里还会有一个专门用来接住它的圆形卡槽,结果经常都快要把杯子推下去了,才如梦方醒。习惯的落空容易唤醒心理的落差。几次情绪失控后,她就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能总在上班时间哭得不能自已。如今的流程是:开机,放水杯,吃早饭,在心像空间里大致过一遍今天的学习计划,打开内网预约系统,一边看资料,一边等待需要医疗帮助的员工上门。

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四十五,大楼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什么响声。她拧开保冷杯的盖子,啜饮着便利店里接的冰美式。维海科技是两班倒:白班上午九点十五开始,下午六点半结束,中间有两个小时的午休;夜班则要从下午七点不停地干到夜里一点。工作强度这么大,主营业务却只有一个:生物防火墙,也就是所谓的意识流净化滤网。这当然是一个被产研人员包装美化之后的说法——在那些车间里,并没有所谓的“机制”或者“技术”存在,存在着的只有一排排脑子被接入审核后台,闭眼平躺在玻璃舱里的活人。

他们出卖自己的脑力,来帮机器解析那些暂时无法被算法“理解”的意识流文件。是真心赞美,还是阴阳怪气?是开心得不能自已,还是愤怒到口不择言?是出于好意提出建议,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展示后见之明?不知为何,越是涉及到情绪,机器越是容易失灵,也就越需要活人来校对这些念头背后的动机。而那些工人的健康状态,看一眼也就明白了:男的离不开香烟和酒精,他们需要提神,也需要自我麻醉,只好任由两者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女的则几乎都有身材管理上的问题,不是过瘦就是肥胖,并且常常伴有严重的激素紊乱。不过,除了气色不佳,她们精神面貌看着还是相对好一点——或许是因为女人总是更擅长处理情绪,又或许只是因为她们更加懂得隐忍。总之,如此大量地倾倒意识流废料,将人类心灵最阴暗也最广泛的一面作为工作任务批量分配,足以击垮绝大多数人的心性,并摧毁他们任何试图夺回个人生活的努力。

她发誓,绝不让自己陷入到这栋楼里其他人的那种境况里去。她总是提早到岗。这样,不但可以尽情享受上班前这一小段空白的独处时间,还避免了和其他打卡的人混在一起,尤其避免了正面遭遇他们无神的眼睛和蜡黄的脸。昨晚林亦洋说得不算直白,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尽快考到中学保健室的执业资格,远远离开这个并不属于她的地方。

而且,她确实讨厌这座城市,讨厌这个在初中之后就极少回来的故乡。

《心理学导论》的教材打开了,投放在她视网膜的正中间。虽说也可以选择用意识流模式直接输入认知,但那对大脑的负担就太大了。来之前,她已经读过了几篇前沿论文:在进入脑机时代的第十七个年头,终于有一些相关研究冲破了相关利益团体的重重封锁,揭示出纳米神经元件的局限性。事实是,即便得到了科技的加持,人类依然是肉体凡胎。对大脑潜能的无限开发只会带来原生神经系统的紊乱。“比较好的用法,是当它是五感的延伸,大脑的一个外接工具,而不是让它代替你思考。”这是她发到家庭云端空间后,林亦洋回复的原话。

纳米机械构筑的虚拟信号占据了原生视觉通路的部分运算能力,受其干扰,双眼运动时产生的视差难以快速修正,当她转动脖颈的时候,真实世界的映像就像果冻一样在对话框之下晃动,带来眩晕的错觉。吴晶莹调整了一下咖啡杯的位置,把它推到视野边缘,只用余光去照应举杯落杯的动作。另一只手则轻轻托住脸,装作在看桌上的光屏。这样,她的视野就是基本固定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视网膜投影的副作用。

有人进来了。然而,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又专心致志地盯着正中间的课本,她一时间竟然没能察觉。直到来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她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吃了一惊的同时,吴晶莹猛地站了起来。

“您好,有什么事吗?”

接诊台对面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吴晶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年龄相仿的人,而是一个异类。吴晶莹有些烦躁。稍作停顿后,她将这股无名火归结于对此人不守规矩的反感。这些工人都是这样,虽然他们确实可怜,但总有些小市民心态:不是自作聪明地伪造假条,就是在别人看病的时候临时加塞。上次,还有一个男的暗示她多开几盒药,走报销流程,他带出去倒卖——“钱可以分医生你一半”——当然被她拒绝了。在那之后,来她这里看病的人都带着一股防备的神气,好像她拿着苏宏翔的钱,就一定跟他是一丘之貉似的。

她只是希望照章办事而已。

吴晶莹忍住不满,但口气依然生硬:“看病要先在QA上预约的哈。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女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在接诊台前坐下了:“哦,我不看病,就是来看看你。”

这口气,仿佛她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昨天傍晚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分开。吴晶莹有些莫名其妙,但这讶异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恐惧所取代——她在这张本应陌生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特征。并且,随着她的检视,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忽视,也越来越和记忆里它过去的样子首尾呼应——朝左微微歪斜的嘴角,一单一双的眼睛,鼻翼边一颗浅棕色的痔,有时候随着呼吸轻微地翕动。此外,在那披散的额发下,还有一道挡不住的疤痕:长约五厘米,淡紫红色,从右侧的太阳穴附近往脸颊方向延伸,伴有肥厚性增生。吴晶莹知道,这是钝器伤;她还知道,说到底,这都是自己的责任。

“怎么,你把我忘了?”

“没有。”她下意识地说,感到自己垂在腿边上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不由得庆幸这张桌子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楚仪?”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呢?”她反问,似乎感到这句话非常可笑,用手半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看来你还真是个医生。他们和我说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同名呢。”

吴晶莹说不出话。她本可以借着这话回一句,为什么我不能是个医生呢?但就像十四年前的每一次一样,一到这种时候,她的嘴里就像被塞进了一根压舌板,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克服巨大的阻力。机智的回答或者巧妙的讽刺,事后冷静下来,也不是想不到。可现在,她只能任由对方兴致勃勃地往下讲,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然后我又一想,哎呀,这种老土的名字现在也是很少见了,万一是真的呢?你说对吧?”

“对。”

“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她盯着她,笑盈盈地,但有意拖长了语调:“没想到,真的是你。”

“确实,没想到这么巧。”

吴晶莹感觉嘴里泛起了一股铁锈味:“我怎么没在内网的花名册上看到你?”

“我不是正式员工。”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你还是只会问问题,不会动脑子。”

“我刚回来,不清楚情况。”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绕开了话题:“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觉得我的名字虽然取得很好,但是爸爸的姓放在妈妈的姓前面,有点碍事吗?”

“记得。”吴晶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对方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并不友好地叙叙旧。她强迫自己在位置上坐下,这样既能装出放松的样子,又能借助接诊台的遮挡获得一点安全感。“我当时也说,你的名字已经很好听了。”

“和你相比当然是了。”她冷哼了一声,见吴晶莹板着脸不接话,语气又温和了些,仿佛要哄她回心转意一般:“哎呀,我是开玩笑的。你不会和我计较吧?”

“没有。我在等你继续说。”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跟我妈姓。我现在不叫倪楚仪,就叫楚仪——真的就和我初中那会儿想的一模一样!简直了,我就是那种想要什么都能实现的体质。你不觉得吗?”

她机械地说:“确实是这样。很好听。”

“倒是你呀,不是说一满十八岁就要去改名吗?怎么又随波逐流了?”

吴晶莹忽然找回了语言:“我那段时间刚上医学院,课业太忙,就忘了。”她终于镇定下来:“后来想想,其实名字这个事情,我早就不在乎了。”

“哦,”楚仪象征性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想得开的。”

她突然站起来,饶有兴致地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吴晶莹坐在原位,眼神跟随着她的动作,先落在泛黄的接诊台上,又停留在挂着绿萝的窗边。之前,她只觉得环境有些简陋,但忍忍也就过去了;现在,在楚仪挑剔的目光下,那些东拼西凑的痕迹忽然显得格外扎眼,格外暴露出她的窘迫。“我之前在省城医院当主治。”她又开始下意识地撒谎,“太忙了,我妈非要我换个中学的工作,还得考试。所以来这里过渡下。”

“哈哈,‘过渡下’。”

楚仪朝接诊台的方向转过头来,背对着窗。她的脸埋没在一团柔和的灰粉色阴影里,看起来并不很分明。以前,在临近傍晚的自习课上,在图书室的角落里,甚至在操场小卖部的门前,她偶尔也会变成这样。该怎么形容这种时刻呢?好像有层看不见的纱帘掉了下来,恰好盖住了她的头颅;又好像那张脸其实是风蚀作用下,一块偶然天成的象形石。总之,那称得上别致的五官消融了,而某种深埋其下的特质浮现出来。庄重,典雅,同时居高临下——一张审判女神的脸。

“看看,你还有自己的小房间。楼上的人都只能躺在玻璃罐里。”走进这个房间后,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语带讽刺:“这你还不满意,晶莹?”

2043年,距今十五年前,她和楚仪都在念初中,是同班同学。

一开始她们并不是朋友。或者说,如果可以返回到那个时刻重新选择的话,吴晶莹希望,她们永远不要成为朋友。楚仪那个时候还叫倪楚仪。楚来自于她那个做图书编辑的母亲,倪来自于她父亲,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初一开学,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她在讲台上解释自己的名字时,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最后一个字,有专门的典故:“‘仪’这个字,来自于《诗经·小雅》中的‘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是我妈妈很喜欢的一句诗。”

吴晶莹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艳羡之情。在她家,情况完全是反过来的——爸爸是包工头,妈妈开美容院,两个人都忙,都很能挣钱,但就是不太有文化。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既不翻字典,也不看什么《诗经》《楚辞》。没有那种讲究。唯一讲究的是“旺不旺”。其结果就是,“吴晶莹”这个名字,兼顾了村里老人的玄学建议和网络测字平台的高分标准,朗朗上口,大吉大利,但就是老土、无趣、一点儿也不好听。

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已经学会拿这一点来活跃气氛了——“我的名字来自于三个算命先生综合的评审意见”——但这依然是某种自我贬低,是将对方可能说出的话先行抢答而已。如果她长得好看,这也无伤大雅。但遗憾的是,她长得也很一般。不丑,不难看。只是很一般。

倪楚仪就很漂亮。以十三岁那个年纪同龄人的水平横向比较的话,甚至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漂亮”。应该具体细化为“清冷”或者“气质超群”或者“像一只高贵的天鹅”,而这都是吴晶莹自己在日记里用过的描述。包括她的名字,她私下也发展出了另一种解释。“倪楚仪”,“楚仪”,楚楚可怜的仪态。她确实也觉得,“倪”这个姓很多余。

她们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坐在中后段。一个擅长文科,一个是数学课代表。性情也迥异。倪楚仪虽然不随和,但喜欢给人提建议,往往一针见血,一些女生很怕她,另一些女生处处向她看齐;吴晶莹那阵子则坚持认为多说多错,放学直接回家,聊天永远浮于表面,暑假第一周就写完作业,朋友自然不多。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都是两类人。或者也可以说,那个班里其实就只有两类人:作为意见领袖的倪楚仪,和作为背景噪音的其他甲乙丙丁。

但是,她和倪楚仪成了朋友。

星期三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她请了生理假,去校医那里拿了一片布洛芬。回到教室刚坐下,倪楚仪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手上还都拿着矿泉水,医务室的纸袋子,以及一块巧克力。她不知道怎么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倪楚仪对她笑了笑,意外的不像平时那么扎人:“谢谢,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一年后,千辛万苦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她以为所有的折磨终于都结束了,她总算可以重新进入那理应洁白崭新的校园生活。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确实忘记了这个人,这些事情,还有这个城市。没想到隔了十四年,她又回到了这里,而那痛苦的根源也卷土重来,并且变得更丰满、更具体,也更强大——如今,她们都二十八岁了,两倍于自己当时的年纪,但并未在处理矛盾的技巧上进步太多。还有那道破坏了倪楚仪本来为人称道的美貌的伤疤——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自己的错。

“你不是前天刚飞过去吗?怎么又飞回来了?真就云端花蝴蝶,飞来飞去的。”

“单子没谈下来啊。总不能待在那里白吃白住看人眼色吧?我脸皮这么薄的人——”

“你就扯吧。”

林亦洋坐在赵贝思的办公室里,喝着她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冷泡乌龙,吃着桌上刚摆好的绿豆饼,还不忘要一包抽纸擦手。张语彤的眼刀一道又一道地从对面劈过来,但他不为所动:“张院长别干坐着啊,吃点喝点,甭客气。”

“你会不会有点太反客为主了?”

“哎呀。自己人,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

“行了。”赵贝思在他们中间的矮凳上坐下:“你们俩要不要这样?一见面就跟吃了枪药似的。”

“那都是因为张院长不喜欢我。”

“谁让你老是使唤贝思。”

“她也没少使唤我啊?”

“业务上的事情不一样。你每次往那一坐,要这要那的,好像贝思是你亲姐似的。”

“那要说也是你更像我姐,”林亦洋轻松地转了转椅子,“一天到晚耳提面命的。”

眼看着张语彤又要急眼,赵贝思第二次从中调停:“行了。能不能好好说话?每次跟你俩待在一块儿,我都觉得心累。”她把一盒蛋黄酥推到桌子正中间,看着林亦洋:“你要是还想吃就自己拆吧,省得语彤说你。”

“不吃,这个热量高。”

“贝思你别管他——”

林亦洋福至心灵:“爱吃不吃。”

张语彤瞪着他,好像真的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被半路截胡,竖着眉毛一声不吭。他笑得差点呛进茶水,只好一边放下杯子,一边顺气。张语彤总是这样,永远接不住玩笑话,只会一本正经地作答,要不就干脆板起脸来生气。和他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甚至跟赵贝思相比,她都可以算得上是“把内心想法全都写在脸上”——太单纯,太没有城府,也太学生气了。

奇怪的是,和赵贝思一样,在这种学生气的人面前,他反而觉得最自在。

他们三个第一次认识,还是在云腾科技的年会上。当时,张语彤在搞“清明梦”的研发,赵贝思是她团队里的副核心,他是赵贝思上一个项目的供应商。在脑机领域,程序编写和硬件研发往往需要齐头并进。那些借助超级计算机模拟而出的神经工程模组,一代比一代复杂,其技术实现,必须依托传导和集成能力更强的纳米机械——刚好,面向前沿技术突破,做材料和器械研发,那正是他最擅长的。

更不必说,张语彤的团队还需要定制化服务。他和她们俩走到一起,某方面来说,是时势所趋,是必然的偶然。只是没想到,三个人在流动吧台边友好地碰了杯,互相自我介绍,没过十分钟就演变成了和今天一样的局面:张语彤板着脸,只会一问一答;赵贝思又是张罗吃的,又是穿针引线找话题;他则带着看戏的心态,先说点不着边际的,看看张语彤被激怒了没有,然后再说点好话把人拉回来。一晚上下来,张语彤气得横眉竖眼,赵贝思累得人仰马翻,他久违地找到了念书那会儿做化学实验的感觉——设定条件,控制变量,记录反应过程,根据样本结果做出假设检验——总之非常愉快。

他不知道张语彤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但他确实不讨厌她。严格来说,他很难讨厌任何人。他希望和所有人和平共处。因此,随便哪个人拎出来,放在面前,他总是会在相处中发现对方有这样那样的闪光点,从而能够调整自己的态度和预期。而张语彤,她的闪光点就太多了,远远盖过了她过剩的好胜心可能带来的冒犯感,也使其社交上的短板成为了一种个人风格。至于那有点儿严苛的道德标准,由于她确实也用同样的尺度衡量自己,甚至不能构成一个缺点。从某方面来讲,他觉得做科研就得是她这种心性,而自己,确实是太过随波逐流了。

蛋黄酥的盒子开了个边。两个女人完全不在意热量似的,在他的对面和斜对面大口咀嚼着。林亦洋也有点馋,但脑内拉了个表,算了算前两天在海鲜酒楼摄入的营养成分,还是决定先忍着。张语彤平和了一点,想起开头讲到一半的事情,又开始追根究底:“怎么,还有你谈不下来的单子啊?”

“我也是有原则的好不好。对方要买背负式探针,又没有资质,我没法儿卖。”

“背负式探针?”赵贝思一边擦掉手上的油,一边朝着张语彤转过头去:“这不是咱们天天采购的东西吗?”

“是啊。这算是医疗器械了。他们要这个干什么?”

“说是为了提高员工操作精度,减少神经系统负担。对方是做审核后台的,和你之前那个云底系统差不多。”他瞥了一眼张语彤,见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小心地往下说:“你揭露那个事情以后,现在基本都要求有对应的劳动保障。我觉得也算合理。”

张语彤不置可否:“探针能更精确地定位到神经元核团,脉冲也小。背负式设计有助于复杂信号的编写。用是可以用。”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流露出一丝怀疑:“拿来做员工终端改良,是不是有点儿……”

“杀鸡焉用牛刀,是吧。”

“能不能不要老是抢我的话说?”

“这说明咱们俩默契啊。”

“少来,”张语彤伸手去拿下一块蛋黄酥,“我问你,如果他们弄到医用资质了,你卖不卖?”

他答得很干脆:“卖。”

“万一他们只是找个借口买这个东西,之后拿去干别的呢?”

“能干啥啊?”

“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虽然你卖的只是个瓶子,可架不住人家往里头装什么东西啊。”

他明白,她担心的不是这笔买卖本身,而是对方使用探针的方法——或者更直白一些:究竟要用它运行什么程序。

“那我也管不着啊。”

“怎么就管不着了?你可以不卖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蛋黄酥:“我卖的是烤箱,不是菜谱。对方想做什么点心,是他们的自由。软件层面有另一套法律法规管着呢,我操什么心啊。”

“你对挣这种钱的土老板还真放心。”这会儿,她的话落在他这里,听起来就有些刺耳了。尽管他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别这么说,高低也是解决了一些就业的。这些企业既然存在,就还是有合理的地方。”

张语彤看了他一眼,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赵贝思放下自己的水杯,赶紧把话题往回拉。

“亦洋,探针这种东西说实话,管控也是有原因的。应用外延太广,只要配个医生,真不好说能干什么。”

“是是是,要是个医生,感冒药也能拿来杀人呢。”

嘴上虽然还开着玩笑,他心头却快速地掠过一种模糊的不安。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影子溶在风日里,看不清具体的轮廓。马上,他就意识到,这是因为吴晶莹还在那个公司的医务室里,真要发生什么,他担心她会被牵连。不过很快,这份隐忧又被另一个画面冲淡了:他回想起了两人在地铁口前分别的场景。如果要说成年之后,有什么时刻让他感到物是人非,这一幕应该可以排得上号。不单单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各自发展出了一套为人处世的方法;也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年纪,他不再能够作为年长的一方,自然地干涉她的想法和选择。他能做的就是提醒。除此之外,只剩下等待。说到底,每个人最终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做到了。赵贝思做到了。张语彤做到了。很多处境更艰难的人也做到了。没有理由吴晶莹不可以。

张语彤在桌子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样子是非要一个严肃点的回答。他收敛了笑意,往前倾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只要手续合规,证件齐全,出了什么事情是监管的责任。站在商业逻辑上,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合法就卖?”

“合法就卖。”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叹了口气,但也没有明确反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苏宏翔真的弄来了对应的医学执业资质,并按照要求申请了对应的纳米探针使用准入证书。一到办公室,还没坐定,心像空间的视讯通知就先弹了出来。点了拒接之后,紧跟着就来了几条语音。

“林总在忙啊?我可是来送钱的。”苏宏翔在另一头大剌剌地问:“你要的那个证书我搞到了。那么之前说的那个事情,我们赶紧落实,好不好?”

他迅速打字:“不好意思,确实在忙。苏总要不先发到上面吧,我一会儿开完会就看。”

苏宏翔回了一个面部捕捉的模拟笑脸,林亦洋看都不看,就关了窗口。张语彤的话还是起了效果,他现在本能地防备着这个人,不但不想表现得太热络,甚至不太愿意对上那双由程序模拟的眼睛。至于开会,也只是个托词。装模做样地拖了半个小时,把积攒的周报都看完了,又订了餐。林亦洋这才慢悠悠地打开脑机,建了新项目,把东西转存到公司内部的全像网络上。

接下来,只要等着证书入库,公司法务和财务会自动走完流程。其中当然包含周密的背调环节,他大可放手不管。但这不足以消除他的担忧。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之后,林亦洋认了:他确实有些心浮气躁。既然如此,还不如亲自检查一下。

他坐回位置,闭上眼,轻车熟路地进入内部系统,把增强模拟调到最大,再将三个证书一一打开,摊在自己面前。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沉了下去:云端文件特有的数字水印,在心像空间里跳跃着;从绿到紫的多相幻色,在证书表面波浪般浮动;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单个波峰尖端的粒子自旋频率,从中可以解析出特定的电子指纹。无需去找相关审批机构的证书原件比较,单看这精细的多层防伪标识,他心里也明白——大概是假不了了。

五分钟后,法务部的负责人应他的召唤上线。林亦洋直截了当地说:“仔细查。最好托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借壳申请。总之,一丁点可能违规的迹象都不要放过。”

过了一会儿,出于毫无必要的自尊心,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通过隔壁张院长她们的关系网去问。除非我说可以。”

“好的林总。”

“越快越好。如果查到什么不对劲的,随时给我简报。”

“好的。那林总,如果没查出问题,这边是?”

林亦洋一时语塞。张语彤的质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你卖不卖?你就不担心?当时他的回答倒是潇洒。如今看来,是因为自己心底也觉得不可能毫无问题——只要查,就一定查得出来——所以不做别的设想。万一苏宏翔真有本事做到滴水不漏,又或者确实不存任何歹心,他还真没想过,那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没查出来,就让行政那边给我再订一次机酒。”他已经打开了日程表,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安排。“和上次行程一样,但是不要通知维海那边,我自己过去。”

“没问题,林总。”

下午六点半,吴晶莹下班了。

她在父母家里找到了一只老式的智能手表,充上电连了低维网,居然还能用。于是拿到办公室来,就支在桌面上,方便她随时看时间。用脑机内置的云端钟灵也不是不行,但现在,她需要尽量控制纳米机械给神经系统造成的负担:自从被楚仪抓到在医务室上班,她就放弃了单纯地看书备考,选择用意识流直接输入知识点——而这么做的副作用,确实比她想的要大得多。半天下来,颅骨里那块看不见摸不着的肉冻状器官,总会有哪里隐隐作痛;到了临近下班的时间,除了注意力涣散,她连说话都嫌费劲。翻了本科时代的选课记录,那上面明确写着,接受意识流授课,一天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且必须分散在不同的时段——对现在的她而言,这实在是有点儿奢侈了。

她必须尽快考到教资,离开这里。

这大半个月,楚仪几乎每天午休都会来找她。如果吴晶莹下班晚了,撞上工人们放工,还得和她同行到地铁站。就跟初中的时候一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楚仪都会观察她,审视她,并毫不留情地评价她的一举一动。吴晶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毫无还手之力:她尝试过反驳,但总是招致更刻薄的批评。楚仪会说,你觉得自己很累了吗,你看看这些人都被剥削成什么样了,你怎么总想着自己,你不觉得你缺乏反思吗——她承认这是对的。说来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从小到大,楚仪总是对的。

才过六点十五,吴晶莹就已经开始频频看表。六点二十五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到了医务室门口。楚仪的工作间在三楼,从打铃到坐电梯下到这里,需要时间。只要吴晶莹动作够快,还是能在她出现之前就离开公司,甚至坐上回家的地铁。事实上,她已经成功过几次了。不得不说,仅仅是在想象中排演楚仪绕远路到医务室找人却吃了闭门羹的画面,都会让她感到相当痛快。

六点三十,她推开医务室虚掩的门,匆匆地朝走廊尽头小跑过去。转个弯,穿过电梯间前面的小厅,刷生物门禁出楼,再走一段,就是公司大门。到了这里,就可以稍微从容一点了——理论上,楚仪不太可能追得上来。

她平复着杂乱的呼吸,心情却慢慢明朗起来,干脆把丸子头也解了,在晚风里松松散散地披着头发。包里还有块巧克力,她一边翻找,一边向外走,想掏出来垫垫肚子。不断有人和她擦肩而过,都是来上晚班的。吴晶莹没抬头,只是往边上让。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一个人在她对面停下了,见她没有反应,干脆伸手推了一把她的肩膀。

“走这么急,去干嘛呢?”

吴晶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楚仪站在她对面,似笑非笑的,看见她手里的巧克力,突然拉下了脸。“你怎么还吃这个啊?真不怕胖。”她不客气地说。不等吴晶莹说话,又接上一句:“头发乱七八糟的,你还是扎起来好一点。”

吴晶莹知道自己又僵住了。见她不说话,楚仪立刻换上了那种甜腻腻的哄小孩一般的亲热态度:“又生气了?要不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

“不用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评价我。”

“那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只折叠手镜,打开了,在吴晶莹眼前晃晃。那一小块银色在特定角度下反射着楼后的夕阳,拥有和刀刃相似的质感,也让她感到刺痛:楚仪说得没错,她不该披散着头发。她以为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轻松又洒脱,可实际上,由于在房间里闷头学了一天,她的气色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脖子也不由自主向前抻着,显示出一副苦态。那团被放下来以后到处乱翘的头发,松散地包裹着这样一张灰暗的脸,不但加重了它本来就难以被化解的阴郁感,还显得整个人特别不利索。楚仪得意地笑了:“我说的对不对?”

“对。”

倪楚仪、楚仪,不管是哪一个,她们总是对的。

“知错就改。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

“不用了。你是不是晚班?”

“这个月换到晚班。还有二十分钟呢,我们散散步。”

“不用啦,我今天不去地铁站,有人来接。”

她又开始撒谎了。连这一点她也改不掉。为什么只要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她就会变得越来越差劲,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像理想中的自己?

“真的吗?”楚仪怀疑地看着她:“你谈恋爱了?”

吴晶莹徒劳地张合了一下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像一尾失水的鱼。

“什么情况呀?到底有没有人来接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注意到楚仪脸上的不满逐渐增加,她绝望地往下说,“只是刚刚认识,约好了吃个饭。”

“他来接你吗?”

“对。”

“那我陪你等吧。帮你看看这个人过不过关。”

“你不用上班吗?”

“他会让你等这么久?”

“也不是这么说,就是觉得你没必要陪我。”

“我都说了没关系了。”楚仪轻松地说,“你太喜欢撒谎了,我要盯着点。”

吴晶莹快撑不住了。她知道,就像过冷水一样,在自己精神的虚空中,有一个临界点。当外界施加的压力低于那个难以测量的坐标时,她拥有惊人的忍耐力;但当事态的发展完全失去控制,当可预见的羞辱感马上就要袭来的那一刻,某种东西就会突然降临到她身上。某种东西。某种邪念。某种恶灵。她会大喊大叫。她会动手打人。她会表现得极其暴戾。她会直接把14岁的倪楚仪推下楼梯。

是的。当时她自己,也只有14岁。她不知道28岁的自己会怎么做。

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她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一抬头就看见林亦洋正从另一栋楼往这里走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晶莹!”他喊着,“我正找你呢!怎么不回我消息呀?”

吴晶莹一下子振作了。她对着楚仪微微地笑了笑,尽管还有些虚弱:“他走到B栋去了。难怪这么久。”

楚仪看起来有些失望。“那我过去打个招呼吧。”她维持着审判的姿态,又要来挽吴晶莹的手。

“真不用。六点五十了,你赶紧去上班吧。”

不给她回话的机会,吴晶莹迅速地跑开了。

她跑到林亦洋身边,跟着他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楚仪还站在原地,往这里不甘地望着。从吴晶莹的角度看去,她变成了一个在淡紫暮色里逐渐稀薄下去的影子,仿佛一笔煤黑几乎干透了才落下,所以只在画布上擦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林亦洋顺着她的视线扭头。“和谁说话呢?”他笑着问,一边往那探了探脖子,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关心。

“就是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说,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又来出差啦?也没跟我说。”

“早上才决定飞过来的,太赶了,事情办完才想起来找你。”

“这样,办什么事情呀?”

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没注意到林亦洋那一瞬间的迟疑。

“过来考察他们的业务情况,然后签了个合同,卖给他们一些仪器。”他也有点避重就轻。“晚上想吃什么?挺大一个单子,我请客,地方你随便挑。”

她欢呼起来:“大龙虾!”

车库的地面涂着蓝色的纳米保护漆,很光滑,在白色的冷光灯下显现出水面的质感,看起来几乎有点儿潮湿。林亦洋带着吴晶莹往车的方向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浓重的不安,仿佛这个空间借由地面上的水蓝色,与那个烟雾缭绕的海鲜酒楼包厢在精神上紧密相连。那只龙虾应该已经死了,他吃过它盛放在瓷白盘子里晶莹的虾肉。但是,直到坐进车里,直到开上主路,他依然隐约感觉到它的尾部,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击打着地面。持续不断,寸步不离,带着水生物特有的腥气,如同心跳般沉重。

吴晶莹坐在自己的接诊台后面。白色胶合板桌子用了才三个多月,已经有一些轻微不稳。到底在仓库里陈了太久,板材老化了。楚仪过来的时候还经常半倚着。框架一形变,长短脚自然不可避免,手肘支上去总会左右晃动,需要小心地找好施力点,才不会把杯子里的水洒出来。

窗户也关不严。

之前没发觉,现在降温了,总感觉有股冷风在四周流动,坐不久就手脚冰凉。病历柜的把手固定得不好,早早就掉了,只剩下一个小洞,需要用手指抠进去才能拉开。药品柜的合页不知多久没上过油,每次打开都发出生涩的吱呀声,让人牙酸。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食堂的油太重了;没有茶水间只有热水房;热水房也太远;走廊霉味很浓,走出去总要打五分钟的喷嚏;空调正对座位,不吹会冷,吹了脸上发干,而且只让开到二十度,电表走多了就从工资里扣钱。

在这个地方,从秋天待到冬天。这样那样的不痛快虽然细小,堆积起来却让人感到厌倦。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起鼓发皱的墙皮。最初,只是边上有些卷边。渐渐地,裂纹向着中心蔓延。一旦有块腻子掉下来,渐次剥落的命运就注定了。宇宙的特性之一是熵增。生活的调门总会无可挽救地向下走。抵抗一般是一个被悬置的选项——

任由这些小问题磨损自己,是一种消耗;耗费时间和精力一件一件解决,也是一种消耗。

吴晶莹昏昏欲睡,一时放松了肘部。杯子晃荡起来,泼了半桌的水。她站起来,应该去拿窗台上的抹布抢救现场,但有几分钟,就只是木然地立在那里,看着水往下滴。来看病的工人推门进来,见到这幅光景,被吓了一跳。“吴医生!”他喊了一句,急匆匆地拿了抹布来擦桌子。她这才振作一些,赶紧上前,把桌上的手表和纸品都挪远了。

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桌脚垫了。吴晶莹在心里想。看到坐在对面的工人一脸疑问,又有些懊悔先前的颓唐。“我刚刚用脑过度,太困了,不好意思。”她努力笑了笑,换上医生的腔调:“你是哪里不好呀?”

“我这两天鼻涕比较重,还经常流眼泪,眼睛痒。”

“好。”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确实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应该是季节性过敏。知道过敏源吗?”

“以前都没有,上个月开始才这样。”

“这个是会变的,可能以前没有过敏的东西现在会过敏,这很正常。你可以回忆下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是不是开了窗,是不是拍了被子——花粉和尘螨是比较常见的致敏原。”

“哦,这个。我在家里才这样,过来上班就不会。在家特别厉害,还一直打哈欠。”

“那应该是在你家里。”她不再看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开出光屏。“QA要登记一下哈,要不药柜我开不了。”

“好的。”

屏幕上的圆环缓慢地转动着。两个人都盯着它看,直到数据上传完毕,弹出工号和姓名。药柜的远程锁“咔”的一声,开了。吴晶莹站起来转身向后:“小毛病就不用纳米给药了,你拿一盒氯雷他定回去,一天一片。吃了可能会犯困,最好睡前吃。”

“好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上一句:“应该两天内能缓解。没缓解的话,去正规医院做个筛排测试吧。”

“那我过两天再看看。谢谢医生。”

“不客气。”

他很快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听着有些急。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可能是借口上厕所绕过来的。吴晶莹把杯里剩下的水喝了,锁了药柜,开始给这周的病历归档。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过敏的人特别多。药品配额一般是按月发放,可上周刚补到的药品,这周就又快用完了。抗过敏药虽说连处方药都不是,但也不该如此紧俏。尤其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的第一个月,一盒都没开出去过。那时还是秋天,有一些可能致敏的开花植物。而如今,十一月过半了——冬天可不是花粉症的高发期。

这一个月来,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是因为超支申请流程繁琐,也不是因为走账之后少不了要被苏宏翔阴阳几句。仅仅是一种敏感。她没有专门修过流行病学,本科学的那点皮毛,早就忘光了。可她疑心,就算是没有受过医学训练的人,也会觉得有些不对劲。

病例导入完毕。吴晶莹坐着想了一会儿,唤醒了自己的脑机。入职培训的时候,HR再三说过,员工的健康情况是公司内部事务,希望她做好保密工作,谨防泄露。但她觉得,如果只是录个数据拉个表自己看,应该不算违规。说到底,关注大家的健康趋势,本来也可以算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扫视着两个月以来的病例档案,把视觉信息提交到云端账号上,权限设了私密。又下了个统计插件,放它在后台先跑着,自己离线去水房打热水。五分钟后,带着刚泡上的茶,她回来了。唤醒脑机,重连了网络,在视网膜上投了结果页。茶包不能在开水里浸泡太久,会涩,40秒就该提起来。她刚要去捉那根白色棉绳,就不由自主停住了手。

吴晶莹盯着虚空中浮现而出的数字:季节性过敏114人,流感29人。

过敏的病例数量比流感高出快三倍,这是可能的吗?公司所有正式员工共计533人,五分之一的人在过敏。这个聚集效应又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告诉她,回家后症状特别严重,在公司反倒没什么感觉。什么过敏源会具有这种奇怪的特性?以前来找她看病的人,几乎都主诉失眠、头晕、视野缺失、注意力涣散,少数报告过突发性耳聋——她知道,这都是脑部过劳引起的——为什么这两个月,几乎没人再为这种毛病来问诊了?

午餐铃忽然响了。吴晶莹本来已经听习惯了这个声音,这会儿心神不宁的,吓得差点跳起来。整栋楼刚刚还陷在僵直的寂静里,铃声一响,顿时喧声浮动。维海人文科技的规矩是,铃响餐厅才开,好像是为了防止工人太早下去排队等饭。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在管理员工的方式方法上,苏宏翔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向第一次工业革命看齐。

吴晶莹摘掉茶包,皱着眉头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本打算立刻出去吃饭,免得被楚仪逮住,想起对方这几天好像都没来上班,又放下心来。茶已经苦了。人群的动静繁忙杂乱,隔着几层楼板和墙壁,却因听不分明,而在感官上营造出了一种空白。她在这空白中沉思默想,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心:数据异常可能是偶发事件,也可能是更大尺度下的流行病学缩影,只用这些材料无法检验相关性;再说了,她一个过了年就要冲刺考试的人,真的也没必要节外生枝。

她几乎要成功说服自己了。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谁一把推开。吴晶莹条件反射式地直起身,扬起头,又一次放松了肘部。

茶水泼溅出来。有几滴热水甩到了她的裤子上,像不小心摁进了几根大头钉,但她控制住了表情,只是站起来,伸手稳住水杯。“苏总好。”她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在问诊台后面微微欠身,但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讲:“苏总吃过了吗?”

“还是说,有哪里不好要看看?”

未完待续,下周揭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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