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实话,就杀了你父母吧|血豆蔻 02
你别费劲想靠官方途径找到她了,你只能在人海里找。
飞马酒吧的老板姚波对莫小棋的去而复返深感疑惑和不安。汪令霄不时派人来找她,搞得他很怕,不想再招惹莫小棋。
莫小棋要回飞马酒吧上班,问老板她可以做些什么。老板愁眉苦脸地陪笑,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高兴就好。
于是莫小棋又做了酒水销售。几天前乘人之危的客人再没露过面,莫小棋问老板,老板央求她,姑奶奶,别再提了,我错了。我都几天没见到那人了,活没活着都两说呢。
莫小棋回到飞马酒吧的第二天,一位客人醉了,要和莫小棋喝交杯酒。莫小棋不同意,客人就让服务生把老板喊过来。结果来的是汪令霄。汪令霄身边有个黑衬衫,黑衬衫一使眼色,要和莫小棋喝交杯酒的客人就被人拎起来,黑衬衫从客人兜里掏出钱包。姚波像只发呆的水豚,事不关己地远远站着。黑衬衫一招手,他才过去。钱包丢给姚波,黑衬衫让姚波数出客人今晚的消费数额。姚波照做了,钱包重新塞回客人口袋。客人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被薅出酒吧。
汪令霄与莫小棋在酒吧嘈杂的环境里聊了起来。汪令霄说,怕你不回来,请你爸妈来做客,你有多少年没见他们了?
莫小棋吞下唾沫,四下望去,姚波不知躲去了哪。汪令霄又说,你能平安回来还真是个奇迹。
飞马酒吧打烊以前,汪令霄把姚波叫来。他要带莫小棋走。姚波说可以可以,您随意。
莫小棋狠狠地剜了姚波一眼,姚波当没看见。汪令霄的手下,黑衬衫请莫小棋跟他们走。莫小棋没有别的选择,上了汪令霄的车。一队汽车往出城的方向一路奔驰,莫小棋和汪令霄坐在后排,汪令霄不住地到处抓挠,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出一道道红抓痕。莫小棋靠近车窗,把手机死死攥在右手里,左手搭在车门锁上。沿途的霓虹将绚丽的光影泼洒在莫小棋的脸上,又快速地向后飞掠而去。莫小棋那时想,也许这样的景色再也见不到了。汽车驶出繁华的景海市区,霓虹少了,空洞的黑夜里只有近处零星的低矮的民房,和远处波涛起伏的群山。几辆汽车驶进浓稠的黑暗,远光灯照的很远,莫小棋看出去,眼前的道路渐渐崎岖。经过了一个小镇,她注意到路边的木牌,上面写着奇怪文字,电视里见过,应该是缅语。车子穿过镇子,见到许多背枪的男人,立在路边敬礼,他们的身后一架架用竹子搭成的牢笼关着许多人,眼巴巴望过来。
莫小棋问这是哪?
汪令霄并不理睬,开车的黑衬衫说,孟洋镇,我们现在在缅甸,去梁子山。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头上翘,车队正在爬山路。十分钟后,车队停在一片平坦的路面。一根高高耸立的水泥柱上吊着一盏探照灯,把周围映的雪亮。莫小棋被汪令霄催促着下了车,她前前后后看,汪令霄并不阻止。他们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面前是一幢三层别墅,别墅东西两侧侍卫一样立着两间水泥房,浓浓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别墅的身后,更高的山峰俯视着。平地之外,周遭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深邃幽暗如同悬崖,令莫小棋不敢靠近。
汪令霄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揉眼睛搓鼻子,神情萎靡不振,黑衬衫扶他进屋。汪令霄窝进宽敞客厅里的红木沙发,缓了一会儿,给黑衬衫交代了什么,然后挥手赶走黑衬衫。
黑衬衫带莫小棋去见她的父母。黑衬衫在前面领路,走楼梯下到负一层。负一层的防盗门后,藏着一间牢房,水泥浇灌,四周用钢筋圈禁。莫小棋的养父母和姐姐关在一起,缩在一个墙角,像一窝抱团的猫崽子,一脸憔悴,身上青紫,已然遭受过拷打。姐姐萎在她母亲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喘着。有人进来,他们便望过来,看到莫小棋,眼里全是惊惧,然后狠和恨漫上来。莫小棋的穿着还体面,外逃这么多年应该过得不错,即便是怕,也心存一丝侥幸,养母说毕竟养她一回,没有感情也有恩情,何必叫人把他们一家三口骗出山,然后关在这里。
莫小棋的神情冷漠,不说还好,尚有一丝愧疚。她踱步在禁室外,目光扫过三人,三张面孔丧失了在山里时的跋扈,竟有了可怜模样。因她连累,这家人才被囚禁。莫小棋不愿看他们遭受无妄之灾,扭过头问黑衬衫,能不能放了他们?
黑衬衫说,你该去问老板。
从地下室上来,黑衬衫带莫小棋上楼,黑衬衫说,你今晚住二楼。上到楼梯拐角,莫小棋站住脚,侧头看汪令霄。黑衬衫没拦她。
汪令霄还在沙发上扔着,手下的人熟练地在金色汤匙里放入白色粉末,然后用一盏小巧的酒精灯加热汤匙底部,当粉末融化晾凉,手下将液体吸进注射器,缓缓推入汪令霄胳膊上布满针孔的血管。不久,汪令霄背靠沙发,微张着嘴,半闭眼,又像痛苦又像享受似的,轻轻晃动着脑袋。
这时黑衬衫催她往上走,给她指定了卧室以后,说,请你睡前锁好门。
莫小棋在陌生的环境艰难地忍受着漫长的夜。她缩在床上,给洛石剑发短信:汪令霄还在吸毒。现在我在缅甸的一座山上,距离孟洋镇很近。
等了一夜,没有收到洛石剑的回复。第二天早上,黑衬衫敲门叫她吃饭。莫小棋顶着黑眼圈开门前,又看了一眼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昨晚的短信发送失败。莫小棋删除了记录。
莫小棋和汪令霄坐在一张竹编的矮桌前。汪令霄说他要打一个电话出去,黑衬衫打开客厅一间小小的隔间的挂锁,然后弯腰钻进去,几秒钟之后,他的声音从黑洞洞的隔间里传出来,可以了,老板。
汪令霄电话拨出去,对面不知说了什么,汪令霄挂断电话。接着他翻出未接电话,又回拨出去。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莫小棋听不到,汪令霄的脸色变得阴沉,很愤怒地大喊大叫,他说,不让我把这几年的帐算清,我绝不替你卖命。
手机扔在桌上,汪令霄呼呼喘着粗气。黑衬衫从隔间里露出头,等了一会儿,确定汪令霄不再打电话,又缩回隔间,几秒钟之后,出来锁上了门。莫小棋瞥了一眼汪令霄的手机,手机的信号格已经降为零。
汪令霄说,黎束跑了。
黑衬衫坐过来,从桌上的大盆里捞了一碗米干,拌上调料,递到汪令霄跟前。他说,对不起,老板,我应该在棒赛镇多留一段日子。
汪令霄又接过黑衬衫递过去的筷子,左手搭在黑衬衫的肩头,把他按在身边坐下。一边捞起米干吃着,一边左手滑落到黑衬衫的大腿,摩挲着。他说,不怪你,黎束跑不掉的。另外,李众先那边又在催了,通知他们明天开工,把货先做出来。吃饭。
黑衬衫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汪令霄的其他手下,有二十几个,黑头黑脸的汉子,或蹲着或站着,散落在各处,背着枪,端着大号不锈钢饭碗狼吞虎咽。莫小棋认真看,汪令霄现在比昨晚精神许多,但脸上仍有种病态。
莫小棋吃了几口,实在没胃口,放下筷子。汪令霄瞧了她一眼。这时莫小棋说,把地下室那几个人放了吧。
提起你爸妈,蠢的不像话,我说我是你的新女婿,还不信,给了他们些钱,就跟我来了。汪令霄把吃米干这件事做的很惬意,刮净碗底的汤汤水水,又说,我奇怪啊,跑都跑了,为什么自己又回来?
莫小棋心里慌乱,她也清楚走到这步怕是没用的。直视着汪令霄的眼睛,她说,行李丢了,没钱,就回来了。
汪令霄一脸假笑,露出满嘴烂牙,说,可以躲到别的地方。
莫小棋说,南明我待不下去,别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只能回景海。
你不怕我?汪令霄还在笑。
莫小棋说,怕,我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莫小棋这句话一说出口,黑衬衫先看了汪令霄,汪令霄收敛笑容。又看莫小棋,莫小棋一副无所畏惧,但放在桌子底下的腿在哆嗦。
汪令霄说,当年,罗顺到底是怎么死的?
二〇〇三年,莫小棋在南明市武华区的万豪酒吧做酒水销售,罗顺捧过她的场。约过几次宵夜,两人成为关系说得过去的朋友以后,莫小棋对罗顺讲述过自己的过往。莫小棋是从养父母家逃跑出来的。
养父母近亲结婚,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养父母担心他们死后没人照顾。从一对一心求子的夫妻手里用牲口价买回已经能记事儿的莫小棋。莫小棋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还要日夜照料一个大她十来岁的姐姐。她生的漂亮,又健康,姐姐嫉妒她。因为嫉妒,便毫不节俭地奴役她,虐待她。养父母看在眼里,不闻不问。女儿在虐待莫小棋时焕发出的生命力,使他们喜悦,认为这是病情转好的征兆。那时养父母一家住在山村里,她逃过,次次都被养父母捉回去。养父母心里清楚他们越来越老了,莫小棋终会成功逃出去的。十三岁那年,豆蔻一般的年华,莫小棋显露出更加出人意料的漂亮,被村上一户人家的儿子相中。那户人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既然莫小棋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干脆一锤子买卖,换一笔彩礼给亲生女儿做保障。养父母收了那户人家的钱。要把莫小棋卖掉的前夜,莫小棋不吵不闹,像认了命。养父母踏踏实实地睡到天亮以后,才发现莫小棋偷走家里的粮食,连夜逃离村子,逃出大山,在南明市重新生活。她年纪小,找不到正经工作,在饭店里做过几年童工,没有工资,只管饭。跑到万豪酒吧跳舞那年刚满十七岁。
和罗顺确定情侣关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对经常以出差为名失踪的罗顺还是缺乏了解,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她渴望被呵护被爱,罗顺这个人这让她没有安全感。更要命的是,每次罗顺出现,都能拿出几打百元大钞,挥霍起来毫不珍惜,仿佛钱是他招招手就能来的哈巴狗,常让莫小棋心里没底。
那天是二〇〇三年五月七日,罗顺忽然从外地回来,在此之前,莫小棋已经想清楚,再见面,要把话讲清楚,他们不合适,好聚好散。那次罗顺把汪令霄带到家里。汪令霄头发乱糟糟,像赶了很远的路。进屋以后,缺觉似的,哈欠不断,还老抽抽鼻子。罗顺让汪令霄先眯一觉,出租房次卧被房东家当仓库用,锁将军当关。罗顺自作主张让汪令霄在莫小棋的床上补觉,惹得莫小棋更加坚定分手的决心。
客人睡觉时,反锁了门。莫小棋把自己的想法和罗顺说了,罗顺痛快地答应,说感情是自愿的。罗顺能有这样的觉悟,莫小棋还挺意外,觉得他是个挺看得开的人。罗顺却又说,朋友在,给我一点面子,敷衍几天,这次走,不再打扰。
莫小棋同意了。
汪令霄一来就霸占了莫小棋的卧室。莫小棋和罗顺在客厅将就,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罗顺和汪令霄从不出门,买菜做饭的事情全靠莫小棋一人,她想,忍忍就过去了,以后不受这份罪了。
汪令霄话很少,嘴巴长着像是摆设,住到第十天终于派上用场,说该回去了,吃完饭就走。莫小棋心里乐的开花,忙活出一桌饭菜。吃饭时才听罗顺介绍,汪令霄是个大老板,生意做到国外去,莫小棋可以跟他们一起去赚大钱。莫小棋一点也不羡慕,也没同意跟他们走。汪令霄身上有股怪味,不好闻,只想吃了饭,大家各走各的路。饭吃到一半,罗顺与汪令霄眉来眼去,被莫小棋发现,罗顺说,想喝点酒。
莫小棋不想伺候。耐不住罗顺一个劲磨。于是下楼买啤酒。莫小棋是知道自己酒量的,罗顺帮她倒酒,喝第一杯就醉了还是头一回。脑袋晕乎乎地,看人重影。歪在沙发上,恍惚记得罗顺的手在她身上游走。而汪令霄正用一支注射器往胳膊里打一种透明液体,不一会儿,汪令霄松松软软地往沙发一靠,痴痴地望过来。罗顺胡乱地亲吻莫小棋的脸,手上动作不停,正解莫小棋的腰带。莫小棋手脚并用拼尽力气挣扎,打翻杯盘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汪令霄就是在那时候忽然起来阻止罗顺,被罗顺用烟灰缸照头上砸了一下。然后汪令霄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杀了罗顺,救了莫小棋。
汪令霄抓抓后脑,似乎后脑缝了六针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他说,真是我杀了罗顺?
莫小棋呆呆地看着饭碗里泡发的米干,说,证据摆在那,事实就是这样。
你说的证据,是你客厅的监控?汪令霄露出复杂的笑容,我一出来就找到替我辩护的律师,当然我花了点钱,让他回忆起来一些事,他说作为证据的监控视频有问题。汪令霄又说,我在里面七年一直在想,我虽然吸了毒不记得事,但英雄救美这种事,我不做。罗顺在替我做事,我为什么要杀他。
莫小棋不发一言。
汪令霄狞笑着,继续说,七年就这么没了,我每天都在等着算清这笔账,不然我吃不下饭,也睡不踏实,更没心思干别的事。你要对我讲实话。
事实就是这样。莫小棋说。
汪令霄说,时间太久了,你忘了些细节也说不定,再想想,另外,不要太自私,你还要替你家人考虑。
这一天起,汪令霄将莫小棋软禁在山上。莫小棋可以在别墅内外自由活动,每个人都在盯着她,想逃跑是件不可能的事。梁子山下整个孟洋镇都是汪令霄的势力范围,那里有百十来号随时愿意为汪令霄拼命的瘾君子,这是汪令霄高兴时说的,黑衬衫下山办事带她一道去,她没见到那么多人。莫小棋无聊时,拿出手机摆弄,汪令霄不限制她。汪令霄如今承包一座茶山,别墅西侧的水泥房是一间加工厂,山上的阵阵炒茶的香气就从那间水泥房飘散出来。别墅东侧的水泥房大门紧闭,黑衬衫告诫过她,那里是老板的禁区,不要靠近。里面传出人说话的声音,莫小棋想过去看看,里面出来人身穿防护服,拿枪指着莫小棋,将她一步步逼退。
别墅客厅里的多宝架上摆满水泥房里生产出来的茶饼,外包装上印刷着“寻真”两个字,背面还写着“产于孟洋镇梁子山”。“寻真”两个字让莫小棋觉得可笑,同时又为自己可悲,因为她无法把当前的处境告诉洛石剑,或者汇报给武云森。
汪令霄心情好时,会和莫小棋聊上几句。有时汪令霄不在,黑衬衫也会和她说说老板的事。汪令霄笃信佛教。在梁子山的别墅里,有一间佛堂,终日烟雾缭绕。无论汪令霄清醒时,或是吸了毒,敬香拜佛前,要驱散手下,沐浴更衣,诵念佛经,都是绝不会忘记的。入狱以后,两样东西支撑着汪令霄,其一是他认为进监狱是咎由自取。〇三年离开梁子山与广州佬交易前没有先去泰国曼谷参拜婆罗贺摩天,祈求指引和庇护。那一年雨水多,黑白花蚊子传播的登革热在泰国泛滥,已经死不少人,只是新闻没报道。去电话到泰国,朋友说不要去,可以等雨季过后再看。他等不了,和他刚刚接触上的广州佬是个大买家,不能错过这尊财神爷。这笔买卖不做,大老板李众先那一关也过不去。可是没有拜见婆罗贺摩天得到庇护就擅自行动,汪令霄心中不踏实,泰国的朋友却说,你心中有婆罗贺摩天,婆罗贺摩天就会一直庇护你。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处理重要事情前没有去曼谷,结果在石板沟与广州佬见面,被中国警察盯上了。在监狱里,汪令霄感慨婆罗贺摩天的神通广大,那场雨就是降下的启示,不要去。一天,参加劳动时,他面朝曼谷的方向,双手合十,诚信跪拜,引来狱警的喝止。狱警先是关了他一天紧闭,禁止他再有类似行为。饭还是照样让他吃。然后给他纸笔,写检查。他就写如何忏悔,将来如何重新做人。监狱的领导可能是认为有信仰对于犯人改造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后来他再用放风的时间搞他那一套,不再有人制止。
其二是他觉得有人在害他,为了交易的安全,他把与广州佬见面的地点定在两省交界的石板沟,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这样居然还能被中国警察抓到行踪,他怀疑一直和他竞争的黎束从中作梗,也怀疑广州佬是中国警方的卧底。罗顺帮他逃回南明,躲在莫小棋家里。一直躲到南明市的搜查工作偃旗息鼓,就打算走,回孟洋,回到梁子山上。在莫小棋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前,罗顺已经决定走时把莫小棋带上。莫小棋是罗顺的新目标,罗顺替汪令霄物色没什么社会关系的人充当“骆驼”运货。这样的人丢了死了都没人在意,便宜好用。罗顺往莫小棋的杯子里下了药。莫小棋迷迷糊糊,罗顺趁机要强奸她。当时汪令霄想的是什么已经忘了,他也要加入进去吧,毕竟莫小棋长得还不错。罗顺和莫小棋拉拉扯扯时,他刚好毒瘾发作,就一针把自己送到天上去了。他记得他站起来,加入到莫小棋和罗顺之间去。之后,中国政府审判他时,拿出客厅的监控视频做为证据,他拿着水果刀倒在沙发上,罗顺倒在地上,人已经死透了。他想不起杀人这回事,尽管杀人这种事他不是没干过。他不替自己辩护,从被抓到开庭宣判,再到送进监狱,一切都被安排的妥妥当当,除了脑子里的问号还在。不过,在宣判他的罪行时,心里还是有一丝侥幸,万幸只是杀人,若是揭了老底,板上钉钉要吃枪子,而不是区区七年了事。
这七年间,他参加劳动时,接受教育时,睡觉时,都在想这两件事。不把困在心里七年的疑问搞清楚,他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汪令霄失去耐心是莫小棋住进别墅的第三天中午。
早上大家还相安无事,上午山下上来人,开一辆皮卡,司机喊,来搬货。汪令霄的手下一哄而上,把一些吃喝卸下车。司机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手上拿了几个快递包裹。那时汪令霄正躺在别墅门前的躺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司机走到他跟前,说,老板,又收到三个退件。汪令霄坐起身,接到手里,挥挥手,说,店里生意怎么样?
司机有些沮丧,说,上门买茶的不多,网上的客户倒是不少,一直在催我们发货。今天又收到三个退件,问哪里不满意也不说。
汪令霄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抓紧回去,把店看好。
司机开着皮卡又下山去了。汪令霄拿出小刀,把包裹上的标签裁下来装进口袋。莫小棋在楼上看到包裹被扔到一边,不一会儿,黑衬衫过来收走了。
汪令霄一指东侧的水泥房,对黑衬衫说,让他们抓紧,我的事解决掉以后马上出货。
黑衬衫又朝东侧的水泥房走去了。
中午,汪令霄的毒瘾又犯了,握着一把手枪在客厅发疯。枪声从楼下传来,子弹击中天花板的震动,莫小棋感受到了,这几枪仿佛打中了她。枪声停下里以后,黑衬衫上楼来喊莫小棋。汪令霄扯着莫小棋的头发走进地下室,胡乱开了三枪,子弹打在墙壁上,水泥碎块飞溅,朝莫小棋嘶喊,到底是谁杀了罗顺,是谁陷害我?
莫小棋深深地望着那一家三口,姐姐的喘息凶猛,手攥紧,按在心口,身体像大海中的一道浪起伏,养父母还是怕的,但已经顾不上怕了,团团将女儿围住,用手掌抚顺女儿的呼吸。莫小棋不忍心继续看了,指尖努力掐紧大腿外侧,她需要痛觉冲抵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战栗。
汪令霄将枪口指向牢房里的三人。逼着莫小棋回答,莫小棋的嗓音颤巍巍,说,是你。你杀罗顺算是救了我,我把命赔给你。放了他们吧。
汪令霄果然朝莫小棋开了枪,击锤清脆的响声震的莫小棋身体一抖,脚一软,倒在地上。枪里的子弹早已经打空。汪令霄似乎也被抽干了力气,哈欠和身体的痛痒一同袭来,他丢掉手枪,黑衬衫过来搀住他,走出了地下室。
莫小棋上楼时,汪令霄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了。毒品缓解了他暴躁无常的情绪。莫小棋在卧室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养父母的哭喊持续到太阳落山,后来莫小棋清楚地听到养父母开始诅咒她,内心已无波澜,仿佛仅是鼎沸的狗叫吵了一下午。再后来,她听到楼下又响了两声枪,然后世界安静了。
黑衬衫上楼来,敲开莫小棋的房门,对流着泪的莫小棋发问,想怎么处理家人的后事。莫小棋只回了一句,随便吧。
黑衬衫默默地替她合上房门。莫小棋拿出手机,给洛石剑发短信:汪令霄有一家茶店,网上出售的茶叶有退货,他把标签纸收起来,可能有用。另外,他杀了我养父母。
莫小棋期待奇迹发生,可是没有,手机信号为零,短信发送失败,她又把短信删掉了。
到了晚上,汪令霄走进莫小棋的房间,让手下将她捆起来,莫小棋挣扎不脱,汪令霄又问一次,罗顺的死真相是什么。莫小棋仍是不改口。于是,汪令霄的手下拉起莫小棋的手臂,露出血管,将一支极细的注射器中的透明液体打进她的身体。然后一群人解开她,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
黑衬衫后来又来看她,她躺在床上,蚂蚁钻进骨头里啃噬一般的痛痒令莫小棋备受煎熬,她抓挠身体时,黑衬衫说,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莫小棋还是不声不响。于是黑衬衫说,这是何苦。没人能扛过去的,现在老板在通电话,我劝你等会儿下去和老板服个软。别跟自己较劲。
黑衬衫离开了。莫小棋差一点就想叫住他,乞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洛石剑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让她忍住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拿过手机,在这个孤独的深夜,努力控制自己的手,发出一条短信:孟洋梁子山,寻真茶叶。
武云森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让路宽按照约定,给黎束打去尾款。黎束一旦警醒过来,想抓到他的踪影就更难了。洛石剑去见武云森,就看到他在会议室很焦急地打电话。
或许在听省厅的训斥,洛石剑这么想。路宽已经被省厅派人带走,省厅对武云森的失误很不满。
现在汪令霄这条线显得尤为重要。
洛石剑记得上一次武云森叫他到缉毒支队,是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三日。莫小棋返回景海市以后,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武云森不允许洛石剑主动联系莫小棋。任何线索传递都要经过武云森。莫小棋失联两天了,武云森心急如焚。就是在这个关口,洛石剑主动请缨,亲自去景海市探探虚实。
洛石剑能积极转变工作态度,武云森倍感欣慰,鼓励洛石剑全力以赴,再一次许诺只要打掉汪令霄,一定让洛石剑回归警察队伍。
洛石剑到了景海市,先去莫小棋工作过的飞马酒吧,没见到莫小棋。洛石剑把莫小棋“失踪”的消息汇报给武云森。武云森对他的工作热情再一次表示肯定,并要他再接再厉,继续调查。洛石剑退掉酒店的客房,在一个叫曼沙的城中村租一间民房落脚,曼沙村与飞马酒吧相隔不到一公里,洛石剑每天到酒吧点一杯果汁,自个坐在角落,喝到酒吧打烊才走。莫小棋始终没出现过。
洛石剑是酒吧里唯一点果汁的顾客,除了台费,不多花一分,还霸占一张台子,白看台上热舞表演。姚波看不惯。这天他提一打啤酒,墩在桌台上,起开两瓶,一瓶递给洛石剑,洛石剑不接。姚波挤着洛石剑坐下,上下打量。
洛石剑横他一眼。姚波先说话,笑呵呵地,嘴里酒臭味喷了洛石剑一脸。他说,老板哪里发财?
洛石剑哈欠连连,眼里挤出眼泪,擦掉。他不待见姚波,乜一眼说,你算干啥的?。
姚波脸色变换,最终还是陪笑着,这是我的店,我看你来了也不喝酒,是不是对服务不满意?
对。喝酒太没劲。想玩点刺激的,有没有。洛石剑拿指背堵住一个鼻孔,吸了吸气。
姚波的脸顿时煞白,挪了挪屁股,和洛石剑拉开距离。沉默了一会,提起没开的啤酒,要走。
洛石剑说,陪酒小妹来来回回就这几个,有没有新鲜的?
姚波说,老板,你想要什么样的?
洛石剑盯紧姚波的眼睛,想了想,说,年轻的,漂亮点的,有没有?
当然有,您等着,我叫个过来。姚波眉眼舒展开,转身就要招呼人去。
酒就放这吧,洛石剑说。这家伙不是个玩毒的,洛石剑想。
几分钟以后,姚波推来一个陪酒妹,浓妆艳抹,看着比洛石剑大。洛石剑不喝酒,那也买了她推荐的酒水,看着陪酒妹喝,她要醉了似的,洛石剑才问,之前有个叫莫小棋的,怎么不在了?
陪酒妹的嘴严,又悄悄塞了小费,加到一千才撬开她的嘴。洛石剑问她莫小棋人呢,她怪腔怪调地说,她是有人罩的。我劝你别惦记了,没戏,她跟汪令霄走了。
洛石剑问,她去哪了知道吗?
陪酒妹说,那谁知道。
于是,洛石剑不再去飞马酒吧。
洛石剑撞破洛平阳把野女人带回家时,正在上高二,莫小棋也还没有搬到锦绣花园小区九栋四单元三〇一。
洛平阳是货运司机,每次跑运输要个把月不着家。那天是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日,周五,学校应教育局要求,对教学楼做全面安全检查,破天荒提前放学。洛石剑回到家,看到玄关两双鞋子,一男一女。男式黑色康踏运动鞋是洛平阳半个月前临走时母亲给他新买的。女式鞋洛石剑没见过。洛石剑卸下书包拎在手上,往里走,回自己卧室。路过主卧,门敞着,往里瞥了一眼,看到洛平阳躺在床上,睡的很熟。一个陌生的女人刚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湿漉漉,背着身,裸着两条腿,坐在床尾,正把母亲的衣服往身上套。洛石剑脑子一懵,书包掉在地上。声音惊动了女人。
女人转过身,洛石剑记住了那张脸。
女人想逃,洛石剑去厨房拿起菜刀,挡在门口,使女人焦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僵持到晚上八点多,洛平阳忽然醒了,从主卧走出来,他看起来很虚弱,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看到洛石剑,洛平阳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用一种绝望的神情请儿子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洛石剑不为所动,于是,他的脸上挨了洛平阳狠狠的一巴掌。洛石剑愣在家门口,任洛平阳带走该死的贱女人。然而,洛平阳下楼时,撞见了下班回来的母亲。洛平阳堂而皇之地带着女人走了。
两天后,洛平阳打来电话,离婚。洛平阳主动净身出户,把十几年打拼下来的家业都给了妻儿。
洛石剑在高三下学期开学前一天,忽然改了主意,他放弃画家梦,询问母亲的意见,他也许可以做一名警察。那时母亲已经查出乳腺癌,辞掉了工作,莫小棋也已经住进他家楼下的出租房。他这么问时,莫小棋也在,正帮母亲洗洛石剑的衣服,母亲气若游丝,温和地回答,只要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妈妈都会支持你。
洛石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自己意外撞破洛平阳的丑事,并阻止洛平阳与那个女人离开,让母亲永远蒙在鼓里,是不是母亲就不会生病,乃至死亡。他怀着这种悔恨与自责,把女人的画像精准地描绘在一张卡片上,也烙印在脑海中。
考上公安大学,洛石剑和各科老师搞好关系,他的举止甚至有些,谄媚。于是,一位一向很器重他的老师终于忍不住问他原因。他把自己的请求告知老师,并附上女人的画像。多日后,老师私下邀请洛石剑去家里做客,吃过饭,送洛石剑离开前,老师将画像还给洛石剑,并给了洛石剑一个名字:程静。
我托省公安厅的朋友查到的,老师不无担忧地对洛石剑说,如果你自信你的画功不会出现丝毫的偏差,这个女人就一定叫这个名字。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景海。这不是户籍档案里记录的,所以你别费劲想靠官方途径找到她了。你只能在人海里找,那得用多大的精力,孩子,我劝你——
洛石剑感激地向老师深鞠一躬,然后唯唯诺诺地问,那……另一个人呢?
老师的眼中流露出疼惜,过了许久,当洛石剑抬起眼睛,与老师对视,老师终于还是妥协了,说,你的父亲,洛平阳,他还在跑运输,全国各地跑,他不会再回南明了。老师说句不合适的,你现在刚上大一,要想查下去……总要先毕业,参加工作再说。现在这样把心思用在别处很影响学业。
洛石剑辞别老师,往后的日子他果然收敛了些,一心扑在学习上。
后来,莫小棋在出租房里出事,洛石剑一念之差,做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一个无法预料是对是错的决定。
洛石剑在景海市无头苍蝇似的寻找着程静。九月十七日这天的深夜,忙碌一天的洛石剑一无所获,疲惫地回到住处,把自己扔到床上,睡意来袭,手机忽然接到一条莫小棋发来的短信:孟洋梁子山,寻真茶叶。
洛石剑从床上弹起,忍住回复的冲动,也没有立刻向武云森汇报情况。他怀着无法遏制的冲动挺到天亮,才跟住在隔壁的当地人打听孟洋梁子山。孟洋是缅甸的一个小镇,紧挨中缅边境。合法的途径去那的话,走打洛口岸最近。再问知不知道寻真茶叶。那是一款产自缅甸孟洋镇的茶叶,老板叫汪令霄,在望天路上开了一家店,名字叫寻真茶叶,离这里不远,步行二十分钟。于是,洛石剑的工作重心又从寻找程静调整到蹲点寻真茶叶店。
洛石剑探访过寻真茶叶店,以买家的身份。茶店陈设与其他家大同小异,茶桌和一面墙的茶饼是必不可少的,店里有两个年轻小伙子。个头不高,黑壮,用当地方言讲话,但口音十分蹩脚。一个店员给洛石剑泡茶品尝,洛石剑不懂茶,说多话很容易露怯,于是边喝茶边听店员介绍他们的茶叶。茶叶产自缅甸梁子山上,人工采摘,茶叶回甘,口感饱满……
洛石剑点头应和。心思却早飞走了,莫小棋不在这,汪令霄也不在,搞不懂莫小棋的短信是什么意思。而他又不敢开门见山地问。另一个店员不过来聊天,正忙着把茶饼装进纸箱,然后用马克笔在每一个箱子上写地址。洛石剑过去看,拢共有二十几个箱子,每个箱子里只装一饼茶。不一会儿,快递员上门来取件,收走了快递。同时放下两个包裹。洛石剑拿起一个,是退件。他说,茶挺不错的,咋还有退货?
泡茶的店员耸耸肩,说,不合口儿就退呗,总有这样的,习惯了。
洛石剑又做回茶桌边,说,店里就你们两个人,忙得过来吗?
泡茶的店员说,还行,他负责寄快递,我负责上山拿货。一天也没几个客人上门,都是网上的订单,干完就休息。
洛石剑拿起茶桌上的一饼茶端详,孟洋镇梁子山,没听过这地方,是景海下面吗?
店员笑了,那模样像在嘲笑洛石剑没见识,说,不是,在缅甸。老板在那有座茶山。
你们老板谁啊,咋想的,景海就产茶,犯得上去国外包座山种茶吗?洛石剑抛出一连串问题。
店员说,你买茶吗?
洛石剑掏钱买了一饼一百多块钱的茶,再就什么都没问出来。回到住处,他把茶饼送给隔壁邻居。换来邻居晚上请他吃了一顿正宗的傣味。
第二天,洛石剑在寻真茶叶店街对面的彩票站蹲点,盯紧茶店的同时,还要看彩票站老板脸色,时不时买张刮刮乐。时间风平浪静地流淌着,直到昨天的快递员又来到茶店,放下一个快递包裹。不一会儿,昨天泡茶的店员抱着一个包裹,开着一辆载满货物的皮卡走了。
刮刮乐中了二十块钱,洛石剑把它送给正在研究彩票中奖号码走势图的男人,出门招手拦停一辆车租车,就跟了上去。
店员一直把车开到打洛口岸,然后出关了。洛石剑再想跟上,一没有边民证,二没有边境通行证,已经无能为力。洛石剑照例向武云森汇报情况,把汪令霄在景海市有一家茶店的事说了出来,但故意隐瞒莫小棋的短信。他对武云森是有意见的。当年汪令霄被捕以后,警方检测出他吸毒,缉毒支队介入,来的人就是武云森。洛石剑大学毕业,因受莫小棋案件的影响,被市公安局拒之门外,八成是武云森捣鬼。后来找到洛石剑,要他做特情的也是武云森,他说可以帮洛石剑回公安队伍,前提是先替他找到汪令霄贩毒的证据。洛石剑面上不说,心里觉得武云森有点乘人之危,不太厚道。
他在打洛口岸守株待兔,来中国的人奇多,白天去口岸盯着入境人员,兴许是看漏了,没见年轻人回来。口岸加强了警力,晚上回到口岸附近的泰澜客栈住下,和老板提起,他说缅甸在打仗。正是景海市的雨季,碰上晴天,天气也是潮湿又炎热,蚊虫肆虐的季节,一天下来,一身蚊子包,奇痒无比。这天阳光烘烤着洛石剑,他闻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引诱大群蚊子飞舞,如直升机的螺旋桨,嗡嗡地盘旋在他的耳边。他就这样挨到傍晚,一群人蜂拥着从口岸里走出来。洛石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踏上国土的人。表情霎那间凝固,他从数不清的面孔中,一眼盯上一张烙印在脑海中的脸。
程静。这个名字几乎要从他的喉咙跳出来,他却忍住了。虽然过了许多年,程静的脸上有了深刻的岁月侵蚀的痕迹,他还是一眼认出她。她穿着一套男装,走出打洛口岸以后,很慌张地向周围张望。往城里去的班车开走了,她跑向最后一辆等待乘客的出租车,出租车被别人抢先占领,程静失望地在半路放缓脚步,她继续张望,小心躲闪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程静一出现,洛石剑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远远地把她盯牢,她似乎很急迫地想要离开这里,但今天回景海市里的最后一辆班车已经满员,在她走出口岸前开走了。她朝着口岸旁边的边境小镇走去,走进洛石剑落脚的客栈。洛石剑跟在她身后,她警惕地望他一眼,洛石剑坦荡地拐上了楼。程静没有认出洛石剑,这让洛石剑回到房间后,心中的恨意更加膨胀。程静如果为曾经破坏过别人的家庭而内疚,就应该像洛石剑一样,永远铭记他这张曾经充满憎恨与愤怒的脸。
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洛石剑平复心情,走出房间,去到走廊尽头,在窗边佯装赏景。听到钥匙打开房门时的机械声音,洛石剑赶忙转身,看到程静闪进房间。他等了一会儿,等到又来两位新入住的客人进屋,他才蹑手蹑脚地走到程静的房门前,记下房间号,下楼请客栈老板给自己换到程静房间的隔壁。这一晚,洛石剑没睡,他甚至不敢躺在床上,而是搬椅子靠墙坐着,立起耳朵,一墙之隔的程静在房间里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他都听的真切。
回忆程静的相貌,对比如今,她已经失去年轻的优势,脸上许多疲惫和不安。一个过街老鼠一样的人——这都是她自找的。他这样想着,走廊里脚踩在老旧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倏地灌进耳朵。那是放缓节奏,慎之又慎的脚步声。脚步在隔壁门前停下,安静几秒之后,洛石剑听到门把手旋转的声音。泰澜客栈的房门装着最常见的门锁,其实不用钥匙,只要掌握的好力道,用一张硬纸板插在门缝里一样能打开门。
隔壁的房门被打开,随即女人的尖叫在黑夜里撕开一个口子。洛石剑一阵心惊肉跳,急吼吼地冲出房间,程静的房间里的不速之客,是下午与程静前后脚入住泰澜客栈的两个男人。
程静睡觉不关灯,连衣服都没脱,两个男人闯进房间,她除了尖叫之外,朝阳台跑。一个男人料到她的企图,快步奔向阳台,先一步堵住她的退路。程静又缩回床头,将两个枕头抛向两个男人。软绵绵的枕头打在身上,直令两个男人发笑。
靠近门口的男人冲向程静时,洛石剑从后面朝他腘窝踏了一脚。膝盖结结实实砸在地板上,男人闷闷地低吼出声。另一个男人见状举起匕首,朝程静刺过去。洛石剑蹦上床,借力扑来。男人急忙在身前打横划出一道寒光,想以此逼退对方。洛石剑已腾在半空,无法躲闪,硬着头皮双手控制住划向咽喉的匕首,再拿住男人的手腕,借力往前一顶,脑袋撞在男人的脸面上,男人被撞的人仰马翻,鲜血登时从鼻孔窜出。这一下力道十足,男人后仰撞碎玻璃窗,翻出阳台,直直掉下楼去。洛石剑几步追到阳台,向下张望,男人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然后拔腿便跑,几秒后,遁入夜色。
这时程静喊了声小心。几乎在同一时间,洛石剑听到手枪上膛的脆响,出于本能,他俯低身子,同时转身。还留在房间内的男人手里的枪响了,子弹钉进洛石剑的腹部,穿透过去,射进黑夜。第二枪,他要朝程静扣动扳机,程静已被吓的呆住,洛石剑甩出匕首,匕首扎在男人的右肩膀。这一枪射偏了,打烂木质床头,留下一个深坑。
男人肩膀吃痛,手枪掉在地上,捡都不捡。没有杀死程静,也不恋战,调头逃出客栈。
洛石剑按住肚子,走过去拾起手枪。然后拿出手机,盯着程静报警。
这边枪声一响,立刻惊扰了周围的居民,泰澜客栈的老板和房客堵在程静的房门口朝里巴望。电话刚接通,程静扑来夺去洛石剑的手机。程静嘶哑着压着嗓音说,不能让警察抓到我。然后她跑向门口,从围堵在门口的人们中间挤出去,洛石剑摸不清头脑,只能追出去。他手上还提着手枪,身上又带血,人们不敢挡他的路。边境小镇并不大,即使不报警,枪声也能传遍小镇,况且,还有那么多好事儿的群众在。派出所民警很快就能赶过来。
程静偷了一辆摩托车,洛石剑用枪抵住她的脑袋,她不得不在逃跑时带上洛石剑,朝景海市区方向一路疾驰。子弹贴着一层皮肉对穿打出两个洞,死不了。洛石剑脱下米色衬衣,绑在腹部止血。途中经过一座县城,丢下摩托车,搭上一辆黑车继续赶路。通过检查站,天刚刚亮起来,程静有些惧怕。洛石以为她怕的是手枪解释不清,他告诉她,早在上车前丢掉了分解的手枪。边检人员检查过后便放行了。当他们看到高速公路的路牌上,写着距离南明市还有十五公里,程静才不再紧绷着身子,软软地靠着座椅靠背,深深地吐了口气。
一直到进入南明市郊,程静让黑车司机在路边停车,她下车,先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然后她弯下腰对洛石剑说,谢谢你救,帮了我,你得再去一趟医院。
然后坐到出租车里,她搞不清楚洛石剑为什么帮她,不过这不重要,是时候和洛石剑分道扬镳了。然而洛石剑也下了车,他告诉出租车司机,去宝元公墓。
洛石剑拉车门时,程静对洛石剑的“纠缠”表现出十足的抗拒,双手死死扣住车门。不快地问他,你干什么?
洛石剑问她,洛平阳在哪?
程静一怔。就这空当,洛石剑右手加把劲,拉开车门,程静被这股劲一带,险些从车里掉出来,洛石剑使左手兜住程静的肩头,往车里一推。程静向后倒去,脑袋撞在另一头的车门上。洛石剑吃准程静不敢报警的心理,笃定她不会喧哗引人注意。腹部的伤口扯的洛石剑生疼,坐进车里,面目狰狞地朝司机下命令,开车。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座位上,愤怒的男人和急迫的女人都黑着脸,一个望东,一个望西。默默揣测他们的关系。就这么一心二用地把车开到城市西郊的宝元公墓。
宝元公墓在不算高可也不低的蛇足山上,大门开在半山腰。洛石剑扯上程静直愣愣往墓园走去,程静很不情愿,一个劲挣。挣不脱。门卫老头在门卫室外抽烟,正要上前盘问。洛石剑气势汹汹,一张要杀人的脸吓退了他。老头缩缩脖子,揩去眼角的眼屎和眼泪的混合物。女人求助的目光全当做没看见。
天还没透亮,气温低,爬山出了汗,身上冷嗖嗖的。走在夹在墓群间的石阶上,还没散尽的雾气盘踞在一列列墓碑之间,缓慢地飘荡,如森森鬼魂。那股要人命的冷从里到外地贯穿了她。在一座很普通很整洁的墓碑前,洛石剑停下脚步,墓碑前摆着枯萎的花。洛石剑跪下磕头,再起来,朝程静下命令,你要给我妈道歉。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田芳”,程静不认识,心里那点对洛石剑的感激不尽烟消云散。程静几个深呼吸,稳住情绪,心与身扎实地落地,与他争吵的心劲儿都没有了。她平和地说,我没见过你母亲,我甚至连你都不认识。你劈头盖脸就让我道歉简直不可理喻。程静又一次深呼吸,态度更加柔和,你救了我,我除了一句谢谢你,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见洛石剑没有反应,专心清理墓碑前的落叶。程静噔噔噔朝蛇足山下奔去。
洛石剑猛地回头,又惊天动地地喊出一嗓子,洛平阳到底在哪?
那一声喊,天罗地网罩下来,困住程静,迈不动步。她转过身,洛石剑又从口中吐出一支箭,直刺她的心窝。
洛平阳是我爸。
洛石剑把程静带回锦绣花园小区。路上程静一个字都不说。到了家,洛石剑拉住程静来到主卧,他把床头墙上挂着的洛平阳的结婚照指给程静看。洛平阳离开这个家以后,母亲不在主卧睡,她睡次卧,洛石剑放假回家,她就睡客厅的沙发。洛石剑要取下结婚照,她到死都没让。见到结婚照,程静刚要说些什么,洛石剑却厌恶地把她拽出主卧。嘴里咕哝,半天才骂出俩字:破鞋。
程静听到了,不反驳。一进门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就在这间房里,她见过洛石剑。程静终于肯给洛石剑讲讲过去的事,从白天到天黑下去,中间程静喊饿,洛石剑也不理,让她继续说。
久远的记忆涌上来,深刻又清晰,像昨天发生的事。
她说能从缅甸逃回来要感谢一个叫莫小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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