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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不是二世祖,我是暴发户 | 金绳玉索01

孟小莫 戏局onStage 2023-03-09


大四快毕业的穷女生王嘉音,在逸夫楼下遇到了富人李为真。

李为真追求王嘉音的手段很别致:送钱。

变着法的送钱。

最后给她圈出几个楼盘,要借给她一百万去买房,五年后卖掉还钱,按银行利率,连本带利还。

只赚不赔的买卖,王嘉音只回一句话:不要。

不仅不要,她还把李为真打了……

为什么?

孟小莫的小说《金绳玉索》,每周戏局onStage,阴谋与爱情,拉开帷幕——

上东集团的录用名单十点钟公示。九点五十三分,王嘉音打开电脑,页面停在官网前刷新等待。十点钟,公示名单果然出现在新闻栏里。光标在链接上停了一停,她将网页点开,意料之中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国字头的单位,一千多个人争三个位置,过笔试面试试用期,结果如此。

五月江南,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度。寝室窗口蓝色窗帘拉紧,灼灼日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入,给昏昏室内蓝莹莹的陈设勒两道金边。空调昼夜开着,调在26度,冷意温吞,空气是陈的。

毕业季各奔东西,同宿四人有两个在其他城市实习,一个家在本地,常住就只剩王嘉音一个。

拿出手机,给方萌萌发一条消息:“中午出来吃饭吗?我进城去找你。”

方萌萌是王嘉音的室友,家在本地的那个。大四下没课之后专心上雅思强化班,一天八小时。培训机构在国清桥。方萌萌家在市里,没必要回来住宿舍。

明显是课听得心不在焉,方萌萌回复极快:去哪儿?

王嘉音:Vanilla?

方萌萌:OK。

方萌萌和王嘉音一起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方萌萌是官小姐,圆脸,杏眼,翘鼻子,天真热情,望之便觉可喜,是难得佳人;王嘉音鹅蛋脸,肌肤如雪,一双窅目,眸子深黑,让人看过就移不开眼去。

王嘉音平日只穿黑白灰蓝,T恤衫牛仔裤,难得买过几件鲜亮的衣服。这一天,她拿出衣柜里那条苹果绿地白碎花一字领连衣裙,化淡妆,配一对银色圆形耳环。既然不是好日子,该穿亮衣服提提心气。

衣服是之前陪方萌萌逛外贸店的时候买的,选中穿上身,问价钱,店主说五百块,她又把裙子脱下去。推门要走,店主在身后拦她,说这裙子是原单正品,出口海外,吊牌价格换算成人民币要五千多块,实在不能便宜太多。但衣服只剩这一件,她可以打折。

王嘉音说,二百块。

店主愣了愣,叹气说,实在是你长得太出挑,衣服穿在你身上,像是这衣服的造化。二百块连这块料子也买不来。你拿去,我不挣钱,你可别告诉别人。

店主说的话半真半假,但裙子的确漂亮,色泽明艳轻盈,料子也高级,摸在手里沉甸甸的细密光滑,确实不止二百块。

收拾停当下宿舍楼。戴商业街里随便买的塑料墨镜,撑一把阳伞,穿过逸夫楼出东门坐地铁去市中心。时近正午,日光炽烈。逸夫楼下粉紫黄白蔷薇盛开。走到大片浓荫下,一声蝉鸣悠远清越。

五月,蝉来得太早,生错季节。

听见有人喊她:“哎,同学!”

循声望过去,王嘉音第一次见到李为真。

李为真三十多的年纪,挺拔瘦高的一条,肩平腿长。鸭蛋青长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浅灰色西装裤,分开两脚站着。见她看过来,摘下墨镜攥在手里。

戴表的手晃晃手里的车钥匙:“去哪儿?捎你一程。”

话说完,吊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她。

“运河街。”王嘉音说。

不远处一辆奥迪A8闪闪车灯。李为真抢她一步,给她开后座车门。

商学院的MBA课程流水一样开,逸夫楼下停的都是好车,奥迪A8不算起眼。说是总裁班,但一届一届班开不尽,哪儿来那么多货真价实的总裁?上课的人老老少少走马灯一样地来,老的多暴发户,少的是二世祖。暴发户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不在此间,二世祖们的日子无忧无虑百无聊赖,于是在校园里搭讪女大学生找点乐子。

引擎发动,王嘉音摘下墨镜。李为真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运河街什么地方?”

“Vanilla,你认识吗?”

“认识呀。”

墨镜戴回去,发动引擎。

车上大路,有一搭无一搭说话。

李为真:“同学怎么称呼?”

王嘉音:“王嘉音。”

李为真:“好听。嘉音是哪两个字?”

王嘉音:“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李为真:“好名字。中文系?”

王嘉音:“嗯。”

李为真:“看你不像本地人,老家是哪里?”

王嘉音:“湖南。”

李为真:“湖南是好地方,出人才。曾国藩左宗棠,都是湖南人——你大几啦?”

王嘉音:“大四。”

李为真:“大四。毕业论文写了什么?”

王嘉音:“浅论董问樵与绿原的《浮士德》翻译之比较。”

李为真:“……很有学问。”

再没说话。李为真打开音响放了几首歌,车厢被丝绸一样的声音与心跳一样舒缓的节奏包裹。

他车开得稳。一路红灯绿灯,上桥下桥,转弯过坎,从容安静,宛若无觉。

车从青山区过市中心,停在运河街Vanilla餐厅门口。王嘉音道过谢,推门就要下车,李为真递给她一张名片。

名片字体优雅,纸材考究,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没什么像样的title。

运河街按分区同样属于国清桥。国清桥修建于明朝,为纪念在本地尽职而死的御史忠臣,所谓“社稷有公国土清平”,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周边片区商业改造工程是国清桥旧城改造计划的一部分。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江南水乡风貌,青石板路沧桑阅尽,走不到头;青砖白墙屋连屋瓦连瓦,背街的房间没有窗户,里里外外的院落没有上下水。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老少少沿着运河岸边倒马桶,河水青绿发灰。

旧城改造计划全然保留国清桥历史遗迹风貌:运河两侧江南风格老建筑与青石板路原封不动、重新修缮维护做商业开发;与此同时,一公里开外的棚户区则全部整体拆迁,并允许部分居民回迁。短短两年后,同样沿袭青瓦白墙风格的新式多层小区平地而起,与运河街景遥遥相应,浑然天成。

如今的运河街是旅游景点、城市名片,生意兴隆。入夜街上行人熙攘华灯如昼,站在国清桥上向桥下看,清澈河流摇碎霓虹倒影。一轮明月当空长照,远处近处,笑语歌声。

Vanilla是运河街开启招商后最早进驻的西餐厅。老板是中国人,据说是个搞艺术的富二代,主厨却是意大利人。白天是餐厅,晚上有酒和咖啡,轮番聘乐队驻场。其中甚至有欧美知名乐队,方萌萌最喜欢的一支也在其中。

方萌萌一直心心念念想来看看,但家里管得严又盯得紧。在方萌萌的妈妈周秀娟眼里,运河街上的店铺一家都不能进,进了就要学坏。一个金融专业出身的知识女性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方萌萌和王嘉音都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就在这一天,趁强化班午休的空当儿,方萌萌成功溜进Vanilla。

风铃轻响,玻璃门推开,门边食客眼前一亮,是穿苹果绿地白碎花连衣裙戴墨镜的王嘉音推门而入。

早早等着的方萌萌赶忙冲她招手:“在这儿呢!”

坐定,见方萌萌瞪大眼睛:“以为还要等你一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啦。”

王嘉音:“搭顺风车当然快。”

方萌萌:“谁的顺风车?”

王嘉音:“不认识。”

方萌萌:“不认识的人的车你也敢坐?”

王嘉音:“有什么不敢?青天白日的。”

方萌萌:“你就是胆子大——你不问问人家干什么的?”

王嘉音:“还用问?十有八九是总裁班的二世祖。”

大一时候,新生入学,王嘉音第一个到的宿舍。她父母离异早,高中时期借住在叔叔家,一天都不想在那里多待。方萌萌第二个到,原因完全是出于兴奋。

当时方萌萌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肩挑手提好几只行李箱,放下东西又替她铺床打水,

王嘉音不由得感慨:“你爸爸好年轻。”

方萌萌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那不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司机。”

王嘉音立刻在心中决定对方萌萌敬而远之。

相比同龄人,她的许多人生经验得来过早。比如她认为门当户对不仅应用于谈婚论嫁,有时候也应用于友谊的发展。然而或许世间真有眼缘这回事,一入学,方萌萌就认定了似地缠着王嘉音。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和浴室。没几天功夫,王嘉音的敬而远之就不奏效了。

大学并非北大清华,但同样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只是方萌萌的父亲方英杰并不满意。

方英杰官做得不小,是个局长。具体哪个系统的方萌萌自己都搞不清楚,王嘉音更不细问。从大一时候,方英杰就着意安排方萌萌学英语、考雅思,去英国重新念本科,换掉这个国内高校的本科学历。

方萌萌是本地人,报考这所大学的门槛比王嘉音低很多。但高中对她已经是一场苦读,好容易爬到大学,早就没了心气。雅思考了一年,考来考去总有两门是6.5。这成绩申请不到什么像样的学校。

培训班的高昂费用不算,一场雅思考试的价格将近两千块,再加上本地考场报不上名的时候要去外地考试,花费房费车费。方萌萌就这方面的开销足够一个王嘉音活一年。

眼看着闹到大一下学期开学,方局长松了口:这学校也不错,干脆在这里读完本科,以后直接出国读研究生算了。原以为从此松口气,谁料想都念到了大三,方英杰旧事重提:“你真的想读中文系?就是研究一辈子方块字了?你要是想改主意,咱们现在马上就能去英国。排不排名的无所谓,你还小,耽误几年不要紧,从头开始来得及。”

方萌萌说这件事就发愁:“你说我爸这个不清不楚的脑子,他是怎么当上的局长?”

一直给方萌萌陪读的王嘉音很早就看出端倪。方萌萌高中时候开窍不开窍她不清楚,但要说学英语,她早开窍了——听力、阅读、口语、写作,四个项目,她怎么就能转着圈地一次留下两个6.5?

被问到这个,方萌萌一双大眼睛在眼眶子里叽里咕噜地转:真的!我就是这么不开窍!

等于直接承认:她恋家,她觉得这学校就挺好,她舍不得老师同学,舍不得一年换三个脸都记不住的男朋友,舍不得王嘉音——她就是不想被发配到英国。

方萌萌的雅思之路被有计划有策略有行动地折戟沉沙,但一路上陪读陪背陪听网课的王嘉音居然从中发现了“商机”。大一期末之后,王嘉音节衣缩食陪方萌萌考了一场。总分拿了7.5,阅读和写作都上了8。转过年来,她凭借这张成绩单在弥敦外语当上雅思助教,没多久变成授课老师带寒暑两假的雅思班。学费和生活费很快有了着落。

要不是方萌萌整个大一都在与雅思死磕,王嘉音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学怎么过。

临近毕业,方萌萌被送去英国镀金的宿命在劫难逃。这一次,方局长生怕方萌萌在雅思成绩上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干脆给她报了这个学程最长、教学安排最变态的强化班:每天六次指纹打卡,一个学员配两个助教。

鸟在笼中思孔明想张飞无奈关羽,方萌萌现在的百无聊赖绝对属于求仁得仁。

餐上齐,一份薯条沙拉,半只烤春鸡,一份三文鱼意面,两个女孩各自拨到自己的盘子里分着吃。

方萌萌:“你之前的那个工作是不是已经公示了?”

王嘉音:“公示了。”

方萌萌不疑有他:“这下子你有去处啦。”

王嘉音:“没我。”

“什么?”方萌萌的叉子停在半空,“不应该!我之前问过我爸,这种试用期按理说都是走个过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淘汰制,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的。就算有淘汰制,你这么优秀,他们也没理由淘汰你!”

“算了,就这样吧。”不想再和方萌萌多说。

方萌萌是温室里的稀有花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不仅没见过,甚至可能没听说。森林之中,有兔子,有鹿,水中有鱼,天上有鹰。同一片森林,在他们眼中本来各自不同。

看出王嘉音不想多说,方萌萌没再坚持问。走的时候方萌萌要结账,没抢过王嘉音。

送方萌萌回培训学校。走到楼下,方萌萌忽然拉住她的手:“嘉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

王嘉音:“我当然知道。”

方萌萌:“我能帮上你什么?”

王嘉音:“帮我考个牛津剑桥,方便我以后跟人吹牛。”

方萌萌叹一口气上楼去。

转身坐回程地铁,仍要路过Vanilla。再走到餐厅门口,忽然听到有车鸣笛。循声望去,还是那辆A8。车窗摇下,李为真喊她:“王嘉音,上车。”

这一次王嘉音只站定与他招呼:“怎么,我回学校,你还顺路?”

李为真:“当然顺路。”

王嘉音:“是不是我去哪儿你都顺路?”

李为真:“真不是。”

说着拿出手机举给王嘉音看,日程表上赫然写着:

下午2:30 | 逸夫304 | 企业税务管理 授课:魏启东

——还真是总裁班里的二世祖。

李为真:“你看,下午我要上课,还在你们逸夫楼。我说顺路不是骗你。”

“也行。”王嘉音自己开了后车门上车。

回程无话,音响里一首接一首老歌。放到一首《北国之春》,李为真哼了几句日文歌词,有调有腔;再过一阵放到《望春风》,又哼了几句闽南语歌词,也是有调有腔。

一把好嗓子,很能泡来小姑娘。

学校很大。车开进南门,李为真终于开口:“把你送到哪儿?”

王嘉音:“北边,笃行楼。”

笃行楼是生工楼。生物工程是大学的王牌专业,有国家重点实验室,专家院士云集。

李为真:“原来你是个科学家。”

王嘉音:“不是我,我男朋友。”

李为真笑得了然:“好专业,前途无量。你很有眼光。”

王嘉音:“当然。”

王嘉音下车,李为真叫住她,摇下车窗递给她一只纸袋。

纸袋里装着一只草莓蛋糕,袋上印着商家名字。运河街附近很有名的烘焙坊,请了法国师傅。

王嘉音:“不用了。”

李为真:“别客气。”

有路过的学生对二人侧目而视,王嘉音于是把袋子接过去。

转身穿过草坪往笃行楼正大门走,知道身后一双眼睛追着她看。

笃行楼一楼中庭中的不锈钢镂空长椅上,王嘉音把纸袋放在身边给韩家栋打电话。电话打了两遍不通,于是发消息:看见了就下楼来,我在中庭等你。

约莫等了十分钟,听见有人跑过长廊,接着看见一条影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来。

看见王嘉音,韩家栋先是一愣,才说:“你今天真漂亮。”

王嘉音得意笑笑。

年轻人身形单薄,显得眼睛过分大。衣服裤子都旧,洗得没了形状,深色的衣服卷起白边,穿的人却毫不窘迫,或许因为制心一处,心无旁骛。

韩家栋:“我做实验没看手机。让你等太久了。”

王嘉音摇摇头:“你怎么老穿成这样?又不是没有新衣服。开学时候给你买了几件,一次都没见你穿过。”

韩家栋:“平常不用的啊,又不见人。以后穿。”

王嘉音:“你吃中饭没?”

“呃,吃了。”韩家栋瞥一眼挂在中庭的钟表,时间显示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看出韩家栋是全然忘记了吃中饭的事,于是更加明知故问:“吃了什么?”

韩家栋编不下去,只好说:“早上吃了。”

王嘉音手中的纸袋冲他扬一扬:“吃了接着干活儿去。”

送下东西就走。

回宿舍,换下衣服洗,洗完抱着盆子去天台晾干。傍晚时候去超市买简单的蔬菜。

宿舍楼严禁用大功率电器,照理说不能做饭,但超市什么菜都卖。王嘉音有一只与电水壶差不多样子的电热杯,功能原本是拿来煮面,却被她用出花。功率调到最大,放一点没过杯底的玉米油,加葱姜蒜,可以做出类似爆锅的效果。番茄烧开水烫去皮,切块放入,土豆洋葱切小丁,放进去再翻一翻,加水煮。要不停用小木铲搅拌,不然会糊。准备一只碗,把牛肉卷拆了放进去,冲开水烫熟,这样牛肉卷里的血沫被飞出来,再放进番茄浓汤里就有好卖相。最后加番茄酱,加盐,加胡椒粉。

洗衣服的时候李为真的名片被她从口袋里掏出来扔进垃圾篓。削土豆皮的时候躬身对着垃圾篓,土豆皮粘在名片上。

菜做好,调到保温,步行去食堂赶在档口收摊之前打一份白米饭。回来烧水,扫地倒垃圾,在宿舍卫生间用盆舀水洗澡洗头。洗完澡换身衣服,用帆布包裹着电热杯和米饭抱下楼。

出门要穿过宿管办公室,锅不能让宿管看见。

晚上九点钟,被王嘉音一个电话喊出来的韩家栋看见桌上电锅里的番茄肥牛,表情像看了一场大变活人的魔术。

“对了,白天就想问的。你上东集团的那份工作定了吧?”韩家栋一边吃饭一边问。

王嘉音:“定了,但是没我。”

韩家栋的表情与方萌萌何其相似,就连说出的话也几乎相同:“怎么会?”

王嘉音:“没有就没有吧。”

韩家栋:“总有个原因。”

王嘉音:“原因大概是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韩家栋笑笑,随口问道:“是不是你太任性了,和领导对着干?”

王嘉音冷笑:“对。”

韩家栋一愣。

试用期快结束的一天,科长吴国庆要带她去见什么“管招商的重要领导”,但不带另两个一起在试用期的应届生。她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但说不清哪里蹊跷。也没经验,一时没能推辞。

那个所谓领导叫范志诚。

见了面就要吃饭,吃了饭就要唱歌。唱歌的时候范志诚先是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躲开,那只手又伸进她的领口里。

王嘉音受过很多委屈,偏不受这样的委屈,站起身一瓶啤酒浇在范志诚谢顶的头上。吴国庆拦在门边要她道歉,她于是将空酒瓶子在柱角上磕掉底,举在手里指着吴国庆的鼻尖。

细长冰冷的瓶口握在手中,瓶底残存的啤酒顺着她的手心滑进她的袖管。

她走了。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扬长而去。

第二天竟然能咬紧牙去上班。吴国庆悠然自得满面春风,照常给她安排工作,仿佛前一天晚上的事从不存在。

如果她当时没有走,那一天晚上同样从不存在。

其实去吃饭的路上她给韩家栋打过电话,但韩家栋没接到。

也没想过怨他。

“先别问了,以后我想说的时候告诉你。”王嘉音说。

韩家栋闷头扒饭,不再说话。

“你呢,写完论文,有什么打算?”过了一会儿,王嘉音才问。

韩家栋:“找份工作先做着再说。还能有什么打算。”

王嘉音:“可是生物工程这种专业的前途都在研究生和博士,你现在出来找工作,基本都不对口。”

韩家栋:“是工作就行。”

王嘉音:“院长导师都看好你。你再考一年,成绩不会有问题,面试的时候他们也会优先考虑你。”

韩家栋:“我姐姐当年是辍学打工供我上学。好不容易结了婚,怀了孕,替家里还着债,再由着我考一年?”

王嘉音:“考回来研究生,会有奖学金助学金——”

“考上之前呢?喝风吗?”韩家栋打断她的话。

轮到王嘉音愣了愣。

韩家栋是湖北人,家里穷但成绩好,颇得院里几位教授的青眼。本来走学术道路一定有前程,但去年秋天他爸爸生病生得不是时候。忙前忙后一通折腾,他没赶上保研也没赶上考研。其他与他一起做过大课题的同学各有去处。有的出国,有的去清北,留在本校的都是硕博连读。

都说人穷志短。但其实人在生存问题上很难不够聪明,没钱的时候短视是因为短视风险更低。

王嘉音:“那我回去接着教雅思。教雅思课时费高。我多接几个班的课,一个月不愁没有一万多,咱们两个就够了。”

韩家栋:“很多好的工作机会只给应届生。你今年去教雅思,明年再去哪里找像样的工作?”

王嘉音:“明年再说明年。”

韩家栋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我是什么东西?为了读个研究生,不牺牲我姐,就得牺牲你?你不是英语系出身,做做兼职可以,但真到了这一行里,从学历就没优势。再加上你的那些同事海归都有不少,长期做根本没前途——这些话全都是之前你自己说的。”

王嘉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自在宿舍晃了两天,改论文。第三天清早,一阵行李箱的嗡嗡声在走廊中由远而近,最后在门口停住。王嘉音正冲了一杯G7咖啡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方萌萌用钥匙拧开门,几乎吓了她一跳。

王嘉音:“怎么突然回来了?你雅思考完了?”

方萌萌:“下礼拜六,还有一礼拜。不过课都上完了,我回来复习。呆在家里多分心啊。”

王嘉音:“我看你是回学校玩,免得你妈念叨你。”

“哎,看破不说破。在家里连门都不让出,在学校好歹能到处转转。”方萌萌说着学母亲周秀娟在电话里对王嘉音说的话,“‘王嘉音啊,你看着萌萌一点,不要让她到处跑啊,外面很乱的!’”

方萌萌年纪稍小一点也有二十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压根没有什么要复习的样子。一天里方萌萌东转转西转转,一会儿敷面膜一会儿叫外卖。

三点多钟有人敲宿舍门。王嘉音开门,看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提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漆皮面耐克运动包,语气也怯生生:“请问王嘉音学姐是住这里吗?”

“我就是。有什么事?”

小姑娘把手中的运动包往王嘉音面前一递:“你的包忘在图书馆了,有人捡到让我交给你。”

王嘉音回头,与一直望向门边的方萌萌对视一眼:她大概有半个月没去过图书馆了。

她也没有这样的包。

“包不是我的,你找错人了吧。”王嘉音说。

“捡到的人说包里面有你的信息。中文系大四二班王嘉音,不对吗?”小姑娘表情困惑。

“对倒是对的……”

“那就没错啦。”

“不对。”王嘉音拦住来人,“谁捡的这东西?长什么样?姓什么叫什么?哪个系的?”

小姑娘被问得发懵,愣半天才道:“那人说他姓李,看着不像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个子挺高,三十来岁,看着有钱,吊儿郎当?”

小姑娘连连点头。

王嘉音叹口气,接过包:“知道了,谢谢你。”

关了门,方萌萌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人谁啊?”

王嘉音:“不认识。可能是个学妹。”

方萌萌:“不是,我是问你‘说他姓李个子挺高三十来岁看着有钱吊儿郎当’是谁。”

王嘉音:“那个顺风车。”

方萌萌:“二世祖啊。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就知道他什么意思。”王嘉音把那只运动包放在桌子上,刷地拉开。

包里放着两只迪奥礼盒。一套口红,一套精华。口红盒子打开之后花团锦簇,是个什么联名限量款。

方萌萌的表情如同看大戏:“这套东西至少要六千块。”

王嘉音:“多少?”

方萌萌忍着笑:“让你胡乱坐人家的顺风车,白惹出这么多事。”

王嘉音:“方萌萌,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方萌萌襟怀坦荡,诚实点头。

王嘉音:“你完全不同情我?”

方萌萌:“我同情韩家栋。”

王嘉音:“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一年换三个男朋友!”

方萌萌:“你别扯我呀!”

王嘉音:“行,不扯你。我把东西送回去这事就算完。”

方萌萌:“你给他打电话?”

“打——”想到那张跟土豆皮混在一起的名片,王嘉音十二分后悔。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嘉音想了想,提起包拉着方萌萌往外走。

方萌萌不解:“你现在就要去见他?”

王嘉音冷笑:“这东西他怎么给我送过来,我就怎么给他送回去。”

李为真日程表上那个授课的魏启东是商学院的副院长。

提着黑色耐克包走进商学院办公楼,正是魏启东的答疑时间。门虚掩,里面魏启东在跟学生说话。王嘉音和方萌萌等在门边。不多时,里面的学生出来,王嘉音进去。

魏启东年近五十,身材高壮,一个光头。要不是西装革履戴副金丝眼镜,可能会被认成道上人物。看出王嘉音来意汹汹,心平气和地靠在办公椅上听她说。

“魏院长,我是中文系的王嘉音。您可能不记得我了,大二的时候我上过您投资实战案例的选修课,受益匪浅。您的学生李为真说在图书馆捡到了我的东西,找人来送给我。但这包不是我的。所以我把它拿过来,烦请您转交给他。管失物招领的是学工办,这东西是谁丢的,就让他找谁去领。”说着把包撂在魏启东的办公桌上,两个白盒子在黑包里装着十分显眼。

魏启东不紧不慢地打起太极:“王同学,这东西既然是李为真给你的,如果给得不对,你也应该当面给他。他本周还要来上课,到时候你去逸夫楼找他就可以。”

“东西放在您这儿,拜托您处理。我今晚要去外地赶一场很要紧的面试。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王嘉音嘴上应答如流,脚下拽着方萌萌跑得飞快。

“这就完了?”走出商学院大门,方萌萌问。

王嘉音回头望她:“不然呢?”

方萌萌:“我看那个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王嘉音:“随他去。”

李为真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隔天,王嘉音在宿舍里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电话接通,劈头一句:“面试回来了?”

原本就没有什么“面试”,王嘉音敷衍应了一声。

李为真:“王嘉音,你是不是把我的名片扔了。”

王嘉音:“……”

李为真:“扔了没关系,这一次记得不要删除通话记录,方便以后还能找到我。”

王嘉音:“我为什么要找你?”

李为真:“比如说这一次,你要是能直接找到我,至少不用去折腾魏启东。”

王嘉音:“魏启东跟你说什么了?”

李为真一声笑:“你真想知道?魏启东他说李为真啊李为真,你他妈三十多的人了还跑到我们学校来泡女大学生,你这是作孽你知道不知道?”

王嘉音:“……”

李为真:“王嘉音,你不至于以为姓魏的那个老东西这么说就真的这么想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跟你结婚,他第一个报名当证婚人。”

王嘉音:“你怎么说话的!”

李为真:“好好好好不开玩笑。我这不是正说魏启东这个人嘛。”

王嘉音:“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个人信息和电话号码?”

李为真:“随便打听打听,很难吗?”

王嘉音:“……行。你还有什么其他事情?”

李为真:“有。其实我得谢谢魏启东,人家大教授是真能给我出主意。他说李为真你混账不混账,你拿这破玩意儿去砸我们中文系的高材生?人家女孩子是文化人,最看不上你这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你要追她,你得用文化人的办法——周六城市美术馆有一场画展。王嘉音呐,你来不来?”

王嘉音:“周六见。”

答应得干脆,连方萌萌都惊讶了。

能不答应么?隔着电话,王嘉音听见的不是“你来不来”,分明是“你敢不敢来”。

完全的挑衅。

挂了电话,王嘉音看着方萌萌:“周六你可得陪我一起去。”

方萌萌两手一摊:“我倒是想,但是明天我得考雅思。”

王嘉音:“明——?”

方萌萌:“明天就是周六。”

临近毕业,没有课,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搞不清楚星期几。

看展时间定在下午。一上午天忽明忽暗,中午时分下起雨,雨越下越大。下午一点钟暴雨倾盆,奥迪A8准点停在王嘉音的宿舍楼下。

天地皆白,水声弥漫。王嘉音穿着一件V形翻领白底黑波点连衣裙,涂豆沙色嘴唇,长发披肩,撑一把黑色雨伞走出宿舍楼。

李为真淋着雨下车给她开后座车门,几乎被绊了一跤。回车上坐定,抽两张纸巾擦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

王嘉音:“这么大的雨,看展不是好日子。”

李为真:“这种雨下不长。不等我们到地方它就能停。”

说得很笃定。

车往美术馆开,瓢泼暴雨砸在车窗车顶上,声音渐渐小了。

车停在美术馆,云开雨霁。

下车。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向李为真跑过来,身后是一辆大红色的玛莎拉蒂。

来人二十出头年纪,齐耳卷头发,单眼皮,小麦色皮肤,巨大的T恤衫旗帜一样在身上晃,牛仔裤衩像是被猫挠过,露出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相机,脚下踩着人字拖,与王嘉音照面就打了个趔趄,连人带相机全撞到李为真身上。

“毛手毛脚。”李为真向后退一步,先拎相机后抄人。扶他站稳了,看他翘着大脚趾满地找鞋。

那小子把人字拖穿回脚上,看看王嘉音又看看李为真,看看李为真又看看王嘉音,憋半天问出一句:“哥哥,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李为真答得施施然:“什么叫又来了?因为你的画好看,看一次没看够。”

那小子向王嘉音点点头,叫了声姐姐。

画展是三四个青年艺术家合展,画作风格不同。说是青年艺术家,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看简介个个背景赫赫,毕业于巴塞罗那巴黎柏林,作品被收藏于美国加拿大日本新西兰。

展厅不算冷清,每幅画作前都有一二观众。王嘉音转了一圈,最终将脚步停在一幅巨大的沉船面前。画的作者叫郭威。

李为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喜欢这个?”

王嘉音:“很成熟,也很特别。”

李为真:“怎么说?”

王嘉音:“比如对面展厅看的那个画家,叫曹家爽的,他的作品显得很青涩。因为他仍然在做实验。他尝试的技术种类很多,但并不完全明确自己要做的表达。相比之下,这个叫郭威的年纪看上去不大,但他的表达就很清楚,创作意图也很明确。”

李为真:“所以这个郭威好一些?”

“也不全是。”王嘉音摇头,“探索未必不好,圆熟未必好。不明确有时候代表着可能性。曹家爽的作品里每一幅都透露出他对尝试本身的热情。这个郭威的表达虽然完整,但是这种完整就属于……男性青春期没过完的那种特有的张扬自信。”

李为真乐了:“中二?”

王嘉音也笑:“不全是中二,全是中二不可贵。这里有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自由。而且我们面前这幅与其他的都不一样。”

李为真:“哪里不同?”

王嘉音:“这幅画里苍穹深紫,海洋血红,一艘船庄严盛大,但是大部分已经沉入水底。画家使用的是他习惯使用的刺眼明亮的颜色,尤其是带着荧光的颜色,所展示的却是一场寂静的、缓慢的、无可挽回的灾难。这是一种……很刺眼的痛苦。与其他画作中的‘不识愁滋味’格格不入。我想他可能遭遇了什么对他影响重大的事。换句话说,重大的痛苦也成为契机使他成长。”

身后忽然无人应答。

王嘉音有所觉,转过身,看见刚刚从跑车上奔过来的年轻人和李为真一起站在她身后,那只大相机仍然挂在他的胸前乱晃。

李为真问他:“她说得对?”

年轻人连连点头:“对对对,太对了。”

王嘉音愕然:“你就是郭威?”

“去年我谈了六年恋爱的女朋友突然毫无征兆地跟别人结婚。我实在接受不了,特别难过,才画了这幅画。姐姐,你真是我的知音!”郭威忽然抓起王嘉音的手一顿猛摇,直到回过神看见默默站在一旁的李为真,才讪讪地把手放下,“那个,这附近新开一家居酒屋,晚上哥哥和姐姐一起来尝尝,我请客。怎么样?”

王嘉音:“不了,晚上还有事。”

以为李为真和王嘉音有二人世界要安排,郭威立刻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李为真转向王嘉音:“晚上有什么事?”

王嘉音:“约了男朋友吃火锅。”

李为真:“王嘉音,你觉得就这样我就会知难而退?”

王嘉音笑笑:“现在你也不算不战而降。”

李为真:“美术馆的咖啡厅也不错。一起喝一杯,可以的?”

喝咖啡,可以的。

二世祖的路数不高明但有效:进三步不成,就进三步之后再退两步——退两步不够就退两步半。

咖啡端上来,两杯卡布奇诺拉出花,不重样的精致杯碟装着。

王嘉音拿只皮筋,把披肩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端起咖啡喝了两口。

李为真原封不动地把杯碟推到一边。

李为真:“郭威这个人清高,老觉得全世界都不理解他。但今天对你很服气。看来你对艺术真有领悟。”

王嘉音:“人类的想法总有相通之处。”

李为真:“没想过继续在这个领域深造?”

王嘉音:“没有这种福气。风花雪月是生活的奢侈品,有当然好,没有也能活。”

考大学时候王嘉音的第一志愿是法律。中文是调剂的专业,四年诗词曲赋风花雪月美则美矣,换面包的时候冒出许多麻烦。

李为真:“其实靠搞艺术安身立命的人也有不少。”

王嘉音:“可他们在安身立命之前也没挨过世界的打,人生中经历的最大变故是谈了六年的女朋友跟别人结婚。”

知道王嘉音说的是郭威,李为真不由得也笑。

“匪夷所思,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还以为他遇到的是海啸地震,生离死别。”王嘉音补充。

李为真点头:“他这幅画确实跟别的不一样。我第一眼看的时候同样感觉……他长大了。‘很刺眼的痛苦’,你说得真好。”

如果王嘉音仔细看,会发现这一刻里他眼睛的颜色深了一深。

聊天,谈艺术,体面与分寸里一点真心。王嘉音听得懂,却装作听不懂:“怎么,你谈了六年的女朋友也跟别人结婚了?”

话里有刺,扎人生疼。李为真愣一愣,以为自己是那句话冒犯了王嘉音,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王嘉音不留情面:“年纪轻轻无忧无虑,有家业要继承,无俗事可操心。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人生中的‘重大挫折’,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福气遇到——你说呢?”

李为真连连点头,颇为感佩:“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二世祖’三个字说得这么委婉。”

王嘉音回他一个讥诮不失礼貌的微笑。

李为真:“王嘉音,你看画的眼光好,但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

王嘉音:“怎么说?”

李为真:“MBA班里不是暴发户就是二世祖。所以我就得是二世祖?”

——不然呢?

李为真:“你看,开这个的,二世祖。”

咖啡厅在美术馆一楼角落,一时没有别的客人。雨停,天空阴复晴,晴复阴,落地玻璃窗外几棵高树经雨水洗刷,愈发青翠深幽。

抬手向外一指,窗外停着的竟然正是郭威的那辆红色玛莎拉蒂。

王嘉音:“哪能呢,那是艺术家。”

李为真:“行,艺术家。你再来看那个。”

循着李为真的手指方向,王嘉音又看见隔一条路停着的奥迪A8。

“王嘉音,你记着,像我这种开A8的——按你的分类属于暴发户。”

王嘉音也不奇怪:“看不出来,闹半天你们家是国清桥拆迁的。”

近十几年来这座城市房地产行业飞速发展,最有名就是国清桥棚户区改造。有人家一口气拆出三套房,祖孙三代立刻富贵有余吃喝不愁。

李为真乐了:“我哪儿有这福气。”

王嘉音:“做暴发户还有别的法子?”

李为真表情无奈而目光诚恳:“就,干呐。”

王嘉音愣了愣,发觉他确实不是在骂人。

指着那辆A8:“十八那年我干工程,那是一辆五菱宏光。”

干脆听他说。

“算命的说我这人父母缘薄血光多,全对。我是天南海北扒火车混大的。小时候在长沙,去工地上偷钢筋,工地的人放狼狗,跑的时候脚脖子被咬个对穿;后来就在国清桥,被人追着砍。那人疯了,他妈的砍我脑袋。亏他个儿矮,跳起来砍的,砍偏了而且劲儿不大。”说着勾开衬衣领口在锁骨上点点。

王嘉音直摇头。

李为真:“觉得我扯淡?”

王嘉音:“觉得你扯不扯淡的跟我没关系。”

李为真:“交浅言深——对不对?但这其实不算交浅言深。为什么不算?因为我这个人知道的人多,但是名声不好。你但凡多打听几个人,类似的事都有人告诉你。到时候你是愿意接着跟我这么玩呢,还是干脆溜之大吉呢,这说不准。但你现在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本身就说明了最大的一个问题。”

王嘉音:“是什么问题?”

李为真:“你,对我,没有兴趣。——我问你个问题你别生气。你对我没兴趣,那你对钱有没有兴趣?”

生气谈不上,但王嘉音被这个不假掩饰的混账问题惊呆了。

隔着桌子,李为真忽然向王嘉音伸出手:“给我一张能写字的纸。”

不明所以,所以没有动作。

那只手晃一晃:“纸,你包里有的吧,大学生?”

与李为真的个子相比,他的手有点小。人白,手白,掌心也白。掌小指长,骨节分明。明知是男人的手,乍看仍然觉得像女人。腕上那只万国手表有精巧复杂的表盘,沉甸甸的,在阴阴天色里泛着幽蓝的光。

不知他要做什么,从帆布包里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打开翻到空白页递过去。

见他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支钢笔,按住本子在空白纸上划下几条长线,一幅简易城市地图在纸上成型。

长江,运河,大青山;市政府,大学,湿地保护公园。

新兴区:棕榈湾一期、雁来湖花园二期;青山区:青山一号、凤凰山庄。

王嘉音望着李为真手里捏着的钢笔和在简易地图上标识出的字迹,看戏也似地笑了:那几个字流水行云,端方俊秀,甚至有几分结体精严。

李为真收了钢笔,“你笑什么?”

王嘉音:“没上过学,字写这样?李为真,我不管你是不是暴发户,别玩了好吗?”

李为真:“字是人的脸面,会写个字有什么难的?书店买两本卢中南的事,非得去学校念三字经吗?”

王嘉音已经懒得说话。

李为真摆摆手:“行了,这些事王嘉音你爱信不信吧,不信岂不是更好?但你看看这张图,你仔细看看。”

于是真的又看了看。

待她看完,那只手从桌面上把笔记本抽回去,在四个楼盘的名字上打了四个圈。相比字,四个圈就圈得不怎么讲究。

李为真:“这是四个楼盘。还在打地基,七八月份开盘。开盘就会看涨。不出五年,这四个盘的价格最少翻一番。”

王嘉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买。”

李为真居然点头。

王嘉音:“我去抢银行?”

李为真又摇摇头:“四个楼盘里,你挑着买三套。图纸会不会看?房型别太大也别太小,小了不好住,太大的不容易出手。最好的那种是百平米上下,两室两厅,南北通透。买三套,一百万就足够。这一百万,多不用退,少补。我出。”

王嘉音叹口气,把本子合上放回包里:“暴发户都是你这样暴发的?李为真呐,李总。天底下没有白拿人一百万的好事,这点道理三岁孩子也懂。”

语气几乎也是在教育孩子。

李为真佩服似地点点头:“但你又理解错了。因为知道你不要,所以我一分钱都不准备给你。银行五年定期的利率是5.5%,五年之后,你连本带利还给我一百二十七万五千——行不行?”

王嘉音一听也乐,乐得不知真假:“这行啊,借出这么大一笔钱,那我得替你干点什么呢?”

“就干你现在干的。聊天,喝咖啡,看画展,怼我玩儿。”像是想到什么,李为真突然笑笑,“别的没什么。再送你什么吃的玩的用的,你要不是特别不喜欢,就留着。”

答得认真,像是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

王嘉音:“折腾一大顿到最后你就图这个?”

李为真:“就图这个。王嘉音,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没读过书,爱听读书人说话。你这么漂亮一个女孩,书又读得好。听你说说话,我觉得高兴。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王嘉音长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李为真,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去医院看看吧。挂个精神科,也不贵,对你有好处。”

回学校的时候方萌萌已经兴兴头头地在寝室里等着。听见王嘉音的脚步声就去开门。王嘉音刚从兜里拿出钥匙,方萌萌“呼啦”把门打开。

吓了王嘉音一跳。

方萌萌:“怎么样怎么样,这个二世祖好玩不好玩?”

王嘉音从鼻子里冷哼:“什么二世祖,说自己没上过学没读过书。十三岁偷钢筋被狗咬,十七岁挨大砍刀,十八岁开五菱宏光,白手起家阔到拿钱打水漂玩。”

方萌萌被王嘉音的概括砸懵了,愣了一会儿才说:“这,这都什么呀?真的假的呀?”

王嘉音:“阔得拿钱打水漂可能是真的。”

说着换双拖鞋,包里掏出笔记本打开往方萌萌眼前一递。

方萌萌的反应与王嘉音如出一辙:“就这,没上过学?送咱们学校书画比赛少说给个二等奖吧!他嘴里是跑火车呢?”

“——对。他还说他扒火车。”

方萌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翻起白眼。

王嘉音:“不过,这人有句话我倒觉得不像胡说。”

方萌萌:“什么?”

王嘉音:“他说这四个楼盘能涨。”

指着笔记本上的地图。

方萌萌看着那张地图若有所思。

第二天上午收到韩家栋短信,问她有没有空。

王嘉音还没起床,回一个有字。

爬下床,找出一条白色圆领连衣裙,配编织皮革腰带,抹一个淡妆。

宿舍上床下桌,方萌萌趴在床沿上迷迷瞪瞪地看她:“韩家栋?”

“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啧,扒火车的没戏了。”

约在商业街奶茶店。奶茶店角落里有两张小桌子,进门,看见韩家栋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靠墙角那张桌子上。

韩家栋的头发长得已经有些过长,两只眼睛的黑眼圈快要越过腮帮,T恤皱皱巴巴,仍然是那些变形的旧衣服中的一件。

“带着电脑出来:你是不是又在实验室通宵了?”王嘉音说着,坐在韩家栋对面。

韩家栋:“是最后一个通宵。实验做完,该出来的数据都已经出来。”

王嘉音:“毕业论文有着落了,可以松口气。”

韩家栋点头,“要开始找工作。找工作才是难关。”

“上次我们说的——”王嘉音想劝他再考一年。

“别说那个了,嘉音。”韩家栋打断她,“要毕业了。也是时候说说……你跟我之间的事。”

王嘉音的心忽然向下一沉。

“我想来想去,现在自己还要找工作,前途怎么样不好说。要有稳定的感情,总要先工作几年。这段时间可能会很长。在这之前,我没有能力给你好生活。所以……”

“所以什么?”王嘉音打断他。

“王嘉音,我喜欢你。但我一直都知道你完全值得更好的人。既然那个人已经存在了,你又何必在我这里坚持?”

韩家栋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个人的博客:郭威的窝。

最新一篇日志分类是“流水账”,标题即是前一天的日期。日记正志内容有城市美术馆中的照片,风景人物都有,图多字少。青草池塘,雨后新绿,画作在展馆中,观展人来来往往。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是王嘉音转身回眸,仰脸望向李为真。王嘉音的波点连衣裙新鲜清丽,衬李为真雪白棉质衬衫与青灰色西装裤,二人身后是那幅沉船,绛紫深红。

配文四个字:一双璧人。

王嘉音:“谁发给你的?”

韩家栋:“设计学院一个朋友看见的。”

王嘉音:“就这个?韩家栋你瞎紧张,我告诉你这就是个神经病。”

韩家栋:“你们……怎么认识的?”

王嘉音:“偶然认识。”

韩家栋:“偶然认识,送你几千块钱的化妆品。”

王嘉音:“韩家栋,你拿我当什么人?!”

怒而拂案。

韩家栋:“知道你不会要。”

王嘉音:“你还知道什么?”

韩家栋:“王嘉音,狗都能看出来他喜欢你!”

王嘉音:“我对他又没意思。”

韩家栋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不说话。

“——你等着。”

说着拿出手机,当着韩家栋拨通李为真电话。

电话响过几声,李为真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早啊,王嘉音。”

听筒声音开到最大,不必开扬声器韩家栋也听得清。

“郭威的博客你看过?”王嘉音单刀直入。

“他还有博客?怎么了?”李为真声音发闷,应当是被王嘉音的电话叫醒。

王嘉音:“新浪博客搜‘郭威的窝’,你去看一下。”

李为真:“不搜了。姑娘你有事直说。”

王嘉音:“那天画展他给我拍照片了?”

电话那头一声笑,想来已经知道王嘉音在说什么:“那照片拍得不错。”

王嘉音:“请你让郭威删了它。”

李为真:“不喜欢?”

王嘉音:“这张照片已经给我带来麻烦,往后可能更多。我不希望它继续放在那儿。”

李为真:“博客界面上有没有郭威的联系方式?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他?”

王嘉音:“你也在照片上。”

李为真似乎想了一会儿,“郭威现在应该还没起,等过了中午我去联系他。时间上可以?”

“可以。”王嘉音松口气。能删就好,她没必要咄咄逼人。

李为真:“不过我有件事我想说说我的想法,关于你的男朋友。”

王嘉音不想听他说话,却看见韩家栋目光灼灼,示意她不要作声。

电话那头似乎是人坐起身:“王嘉音,这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说句老实话,心里没有鬼,谁看见无所谓。但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有男朋友,我在追求你,这两件事不矛盾呀,可你为什么非要站在中间把我跟他挡开?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他争不过我?男子汉大丈夫,他要你这样保护他?这个男孩子,如果他真的有心气,就该自己去奋斗;如果他真的有自知之明,就该马上放手;如果他真的信任你珍视你,就该问你怎么想,然后信你怎么想。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该在这个时间——”

王嘉音直接将电话按掉。

——他都不应该在这个时间为了一张照片来找你兴师问罪。

话不必说完,一定是这样一句。

韩家栋一言不发,愣了半晌,忽然笑了:“你觉不觉得,他说得很对?”

“我不觉得——”

“嘉音,我们安静几天,彼此想想。好吗?”

“我不需要想。”

“嘉音,你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回寝室,方萌萌刚从床上爬下来。见王嘉音沉着脸,欲言又止。

转了两圈,忍不住还是问:“韩家栋他是不是听说你——”

王嘉音点点头。

方萌萌:“他怎么说?”

王嘉音只摇头。

“对了,那个二世祖长什么样啊,有照片没有?”

王嘉音打开电脑,搜索郭威的博客:“喏。”

于是又看到那张照片。

一场盛大而寂静的沉没。电光石火一瞬,女无意,男有心。

方萌萌眼睛瞪得都圆了:“我的个乖乖,这人长这么帅呀。”

王嘉音:“哈?”

“这照片拍得可太好了。全是故事,可以直接拿去做电影海报。”方萌萌三观跟着五官跑,摇头晃脑,啧啧称赞。

王嘉音:“摊到自己头上就不是故事,是事故还差不多。”

方萌萌盯着照片目不转睛:“不过他确实不是二世祖。二世祖可没有这么硬气的。”

王嘉音懒得多说话,就要关了网页,被方萌萌拦住。

“等等等等,”方萌萌抱着电脑,又对着李为真那张脸仔细端详一阵,“这人……我想起来了!这人长得看着像个捞偏门的!”

王嘉音失笑:“暴发户,可不就是捞偏门的?”

照片上的李为真眼睛细长,鼻直唇薄。俊是俊,但薄相。脸上笑,望着王嘉音的一双眼睛也笑,两种笑全不是一个意思。

脸上笑乍看亲切,细看是冷的,冷且硬,一层能拿掉的壳子。

十一点四十七,那篇日志被修改,最后一张照片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下周见

小程序已更新全本

后续内容对应小程序第3章

欢迎超前解锁~

责编  方悄悄

运营  龚禧

实习  灰域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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