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去爱人,和死了被人爱,你选哪一个 | 不过神仙和没事妖怪01
深受戏局读者喜爱的作者静岛,出版过一部爱情小说,叫《不过神仙与没事妖怪》。
征得许可后,戏局onStage将在公号刊登本书的内容节选,并在小程序中刊登全文。
不过神仙,一个好意的神仙,给人许愿,但总带个“不过”;没事妖怪,恶意的妖怪,满足人欲望,但总先劝导“没事”。
这一对神仙妖怪,总是结伙出现,因此故事也是成对的。在这些彼此照映的故事里,我们看得到人心里的爱与欲,贪嗔痴,还有如同火光一闪的通透。
谁也不记得赵盈盈的la vie花店究竟开了多久了。
花店不大,20多平米而已,错错落落长满各种鲜花草木,春天有风信子、马蹄莲、郁金香、牡丹,夏天有茉莉花、紫罗兰、睡莲、六月雪,秋天有木芙蓉、番红花、蟹爪兰、蓝花楹,冬天有一品红、鹤望兰、虎刺梅、仙客来,所有花都养得格外肥壮硕大,门口是两株有些年份的藤本月季,常年开得如火如荼,就算不买花,路过看看也让人心生春意。
城市里花店很多,像她那样只卖盆花,不卖鲜切花的就少了。好多次,不熟悉她花店规矩的愣头男人冲进店——一般是情人节、七夕节这样的日子——问:“有鲜花卖吗?”赵盈盈会指指店里所有花说:“这些都是鲜花啊,那种切下来的花都是死花,我不卖的。”
知道她规矩的人去买花,常常也是陪着小心的,别人是卖花,她是嫁女儿似的,要出门了还要叮嘱几遍,什么一周只能浇一次水啊,什么每季度要施肥啊,什么小心红蜘蛛啊。临了还问一句:“记下来了吗?”对方要是有丁点儿不耐烦的样子,对不起,把钱还你,把花留下,说不卖就不卖了。
更增添传奇色彩的是,赵盈盈卖花何止像嫁女儿,她是嫁女儿还包生孩子,只要是她卖出去的花,但凡有个三灾六病的,只要拿回她店里,她都给调养一阵,养活养好了再还给买家,一分钱不要。这些年下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株被主人养得半死不活的花回到她店里休养生息,毫无例外地,都能枯木逢春地回去。但对不是她店里卖出去的花,她总是爱莫能助地摊摊手说对不起。
天长日久的,这家la vie花店,慢慢地在城中爱花者口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传奇,园艺爱好者都喜欢去她店里买花,就算不买,坐坐看看聊聊也是开心的。聊的话题只限于花,哪怕是来往多年的老客,偶尔带着善意问问有关她个人的事情,赵盈盈也只作没听到。她看上去至少有三十五六岁吧,偶尔疲惫的时候也像四十出头的年纪,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如今青衫人老,风韵犹存,她从来不说的故事,也成为花店传奇的一部分,增加了花店的神秘感。
这年的年二九,卖完了最后一盆朱顶红,赵盈盈正要打烊,多年的卷帘门有点锈住了,她踮起脚尖拉了好几次,都没拉下来,这时候门帘开了,带着风雪进来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手上捧着一盆垂死的桔梗花,问:“老板,这花还有救吗?”
赵盈盈看了一眼:“大过年的,我要打烊了,年初八开门。”
男人捧着花送到赵盈盈眼前:“麻烦你看看,我怕等不到年初八了,还有救吗?”
赵盈盈仔细看看叶片和花盆:“有救是有救的。不过……”
男人赶紧说:“我知道,这不是你店里买的,求你了,救救它,不管多少钱都可以。”大概是外头太冷了,声音都是发抖的。
赵盈盈抬眼看看男人,开花店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体面男人为了一盆花求人。
赵盈盈给男人倒了杯热水,摊摊手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救不了。”
男人一听急了,从怀里掏出皮夹说:“我给钱,你说,要多少?多少我都给。”
赵盈盈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
男人又掏出一张名片:“我叫郑成斌,你听说过成斌建筑设计事务所吗?如果你肯帮我,开年我就帮你把花店重新装修一下。”
赵盈盈一愣,装修,不是小数目,她开花店那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在乎一盆花的人:“郑先生,我明白你的诚意了,可是这个是我的规矩……”
郑成斌打断她:“我知道你的规矩,我问过好多种花的了,都说没救了,都说要是你大概还能行,说你就是传说中的绿手指,什么花草都能救活,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赵盈盈还是摇摇头:“我这个人脾气有点怪,规矩就是规矩,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不会打破规矩的。”
郑成斌看看赵盈盈,又看看怀里的桔梗花,进退两难不愿离开。
赵盈盈起身管自己收拾,回头一看,郑成斌居然已经哭了。
赵盈盈掏出餐巾纸递给他:“实在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郑成斌擦擦眼泪鼻涕:“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实在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医生啊,医生就是救命的啊,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你种花种得那么好,花店还叫la vie,你是给花命的人,怎么也来跟我说对不起,我他妈的不想听对不起!”
郑成斌说完,自知失态,抱着花要离开,赵盈盈却拦住了他:“说说吧,为什么非要救这花。”
郑成斌回转身:“我说了,你是不是就答应救它了?”
赵盈盈想了想:“也许吧,我不保证。”
郑成斌坐下,把花搁到脚边,断断续续说他的故事。他才刚开了个头,赵盈盈就猜到了,果然,这花是他老婆种的。
“什么病?”
“胰腺癌,晚期。”
“哦。哎。”
“她去住院之前买的这盆花,这几天总是问我,花怎么样了,说她自己恐怕等不到花开了。”
“桔梗啊,一般六月份前后开花。”
“是啊。”
“到时候换一盆给她吧,我给你挑一盆开得最旺的。”
“医生说,她……等不到了。”
“那……那我送你一盆新的,拿去给她看,她应该认不出来。”
郑成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说出来你要笑话我。我就是迷信,她得病了之后,我就特别迷信,毫无逻辑的迷信。在医院陪夜的时候我玩扫雷,有时候就想,这局能玩出的话,她明天可能精神就好了;傍晚要是不下雨的话,她说不定能吃下点东西;这花要是没事了,说不定她也没事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赵盈盈叹口气:“你把花留这儿吧,我尽力救救看,不敢保证。”
郑成斌如释重负,把名片交到赵盈盈手上:“说到做到,过了年你联系我,我叫人上门来看看。”
赵盈盈:“不用不用,我不是为了占你的便宜才答应的。”
郑成斌又开始掏钱包:“那,钱我总要出的,你说多少合适?”
赵盈盈伸手拦住了他:“不要钱,不过,我真的没有把握,一点把握也没有。”
郑成斌有点着急:“可是,人家都说你是最好的。”
赵盈盈:“我是真的只能救自己种的花。你这盆,我只能试试。”
郑成斌看看赵盈盈,她的眼神坦荡,不像是推脱撒谎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呢?
赵盈盈看出他眼里的疑问来:“不骗你。你,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吗?”
郑成斌摇摇头:“不信。”
“为什么不信?”
“有的话……怎么忍心让她受这样的苦。”
赵盈盈从收银台后面拿出一盆百日菊:“百日菊,一年生的,我养了十七年了,那年我二十四岁,正谈恋爱呢,我男朋友送我的。”
郑成斌看看这盆花,长得鲜嫩:“后来呢?”
“后来他失踪了。和朋友一起去爬山,扎帐篷的时候没注意,扎在小河边了,后来我去看过,很窄很浅的一条河,说河都过分了,就是一条小溪。”
郑成斌一愣:“你男朋友他……出事了?”
赵盈盈摸着百日菊毛茸茸的花茎:“出事了,晚上大雨,山洪暴发,他被冲走了。他们一起去了八个人,回来了七个人,搜寻了很久,前前后后好几个月,找不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郑成斌看看赵盈盈的脸,脸光洁透亮,没有表情,她的手在微微的颤。
“我那时候比你现在迷信多了,下床先下左脚还是右脚,好像都关系到他能不能回来。我以为命运会从各种细节向我暗示,透露它的走向,如果看不到命运,只是因为我不够仔细,不够用心。他走的时候是夏天,我捱到了冬天,这花要死了,我愁得不行,觉得花要是死了,他肯定回不来了。有天我遇到个女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穿得特别单薄在路边发呆,我看了不忍心,回家拿了一件不穿的羽绒衣送给她,她说自己是神仙,叫我许个愿。”
“真的是神仙吗?你许什么愿了?”
“我当然是说要他回来,她说做不到,我就说要让我种的花永远不死,她答应我,说好的。说实在的,我也不信真有神仙,以为她是个有病的姑娘,随口许的愿,谁知道这花真的就一直不死,三年之后我开了这家花店。”
“难道说,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啊……按照你说的,那我的花肯定有救了。”
“不过,那个神仙说她能满足的愿望都是有‘不过’的,她说只有我自己种的花才能永远不死。”
“为什么呢?既然是神仙,干嘛不能痛快点儿,为什么非要留个尾巴?”
“我那时候也问她了,她说,天底下的花草树木太多了,有荣就有枯,有生就有死,如果都让我救了,世界就乱套了。她说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也有做不到的事,这就是生命。”
“你很会讲故事,也很会安慰人。”郑成斌听完,搓了搓手:“神仙啊……很难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呢。”
赵盈盈轻轻拨弄着百日菊,可能是错觉吧,男人看到她的手指微微发出绿光:“我以前也不相信有神仙的,可是后来就觉得,相信比较好啊。有神仙,就应该有天堂吧,或者,说不定还有轮回。我有太多曾经和他一起讨论过、幻想过的日子,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所以我希望有天堂,他在那里可以过得开心。或者,世界可以有好几个,希望在相似的另外一个世界里面,能有同样的我和他,走到我们曾经梦想过的未来里。又或者,干脆有轮回,这样他就没有死,而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以别的样子好好地活着,说不定我每天都能遇到他呢。这样想想,总比相信他彻底消失了快乐点儿,你说对吗?”
郑成斌点点头:“嗯,我明白。我该去医院了,开了年来找你。”
“好,我也该打烊了。”
赵盈盈走到门边,踮起脚使劲拉卷闸门,郑成斌站到她身边,伸手,一把就把门拉了下来。他们两个的手有两秒钟挨到一起,短暂的同心协力,刚刚的对话,让他们之间有一种微醺的同病相怜,因此这碰触相当自然,并不局促。
“谢谢你。”赵盈盈捧着那盆桔梗花,和郑成斌走到门外,她蹲下锁好了门,大概是天气太冷,她的手一直在抖,抖,抖。
郑成斌也蹲下,仔细看着卷帘门。“别客气,这门是有点年份了,再用下去要耽误事情,开了年我找人过来帮你换了,不要推辞。”
“行,谢谢。”
他们两个站定了,大风大雪的街道,行色匆匆回家的人,淡得像几笔潦草的影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冷清,让这个城市像是摊开来预备抒情的旷野。该说告别的话了,他们居然都有点紧张。
郑成斌毫无必要地看看手表:“我先走了。那个,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赵盈盈目送郑成斌走到了风雪里,低头看看那盆快死了的桔梗花。她不知道郑成斌知道不知道,桔梗花有着双重花语——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救回这盆桔梗花。然而不重要了,要是救不回来,她会帮他换一盆,活得好好的花,永远能活下去的花。
用完吗啡之后会有大概4到6个小时可以自由行动,陈米仁知道,换好衣服,梳妆打扮结束,已经用掉了快1个小时,没办法,虽然暂时不痛了,但是癌症晚期,体力下降,再是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都不那么简单了。
自己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还能不能杀掉赵盈盈。陈米仁拍拍衣服口袋里的吗啡针,0.25克,已经是致死量了,全靠它了,一定要成功啊,她又一次在脑中复习了注射的动作,没问题的,她可以的。
陈米仁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查了很多资料,一针下去,最初会有欣快感和兴奋表现,然后心慌、头晕、出汗、口渴、恶心、呕吐、面色苍白、谵妄、昏迷、呼吸抑制,血压下降,最后死亡于呼吸循环衰竭。
快乐、兴奋、昏迷后的窒息,发生得又快,实在是很舒适的死法,她想,相比自己这小半年来承受的痛苦,完全算不了什么。
快半年了,确诊胰腺癌以来,陈米仁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一个漆黑的隧道中孤独地走着,隧道有多长,她不知道,隧道的尽头有什么,她也不知道。痛啊,全身的痛,每时每刻都可能发作的痛,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而命运无情的手推着她,让她明白毫无侥幸走回头路的可能。
陈米仁不相信任何宗教,确信死亡之后自己就不存在了,这个世界很快将抹去她存在过的所有证据。陈米仁当然怕死,几个月来她反反复复琢磨死亡的本质和真相,她发现死亡最大的可怕在于未知和寂寞,以及这种毫不留情的抹去。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陈米仁一遍遍想这句话,环抱自己瑟瑟发抖。
郑成斌曾经是她唯一的、笃定的安慰和温暖。最疼痛的时候,他总是抓着她的手一遍遍陪伴她,安慰她,他的存在让她觉得没有尽头的疼痛是尚可以忍受的。
结婚十几年,因为陈米仁的缘故,两人没有孩子,彼此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缺憾,反而爱得更是绵长。郑成斌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亲人。等自己死了之后,还能活在郑成斌的记忆里很久很久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确信在郑成斌心里留下的脚印将一直存在,那么,死亡的抹去就不是那么彻底的。
而赵盈盈夺去了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爱和希望,这是该死的罪孽,陈米仁想。走出病房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桔梗花,恐怕是最后一眼了吧,最初就是为了这盆花,郑成斌遇到了赵盈盈,那时候他还爱着自己,怕花死了自己难过,去找开花店的赵盈盈帮忙。然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他们居然就背着陈米仁爱上了彼此,她还没有死,她还那么痛,郑成斌就开始不自觉地冷淡她了。
陈米仁当然恨郑成斌,最恨的就是他,他曾经是多么重要的爱和希望,就在背叛后带来多么深重的恨和绝望,所以陈米仁决定偏偏不要杀了郑成斌,她要他好好活着,在绝望、痛苦、后悔、仇恨中活着,这样他绝对忘不了自己,一辈子也会咬牙切齿记得自己。
陈米仁走到医院门口,暮春的风软绵绵像一片羽毛,天色是鹅蛋青的,草坪嫩绿,毛茸茸的,是生命最初最好的模样,她深呼吸一口,后背隐隐作痛,最近,吗啡也不能完全抵抗疼痛了。陈米仁打上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la vie 花店。
“我说,你口袋里的东西要放好一点哦,别不小心扎了自己。”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
“啊?你说什么?”陈米仁吓了一跳。
“这个,你知道的啊。其实啊,杀人没有你想的容易,第一次干难免手忙脚乱,我见多了,有的临时害怕了下不去手,有的打不过对方,有的凶器出了问题,具体到你这里,你比对方虚弱得多,我看说不定会被她识破……”
陈米仁一身冷汗:“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靠着路边停车,回头嬉皮笑脸和陈米仁聊天,是个20出头的时髦男人,头发还挑染了几缕蓝色:“我啊,我是妖怪啊,我专门和你这样的想做坏事的人谈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陈米仁摸着衣兜里的针,想着要不要干脆扎了这个怪人。
“你可别扎我,虽然对我没用,可是我特别怕疼呢。我说,你连死都不怕了,不如和我谈谈交易吧。条件非常优厚哦。”男人说。
“什么交易?你怎么找到我的?”陈米仁一边问,一边想着要不要下车,正想着,车子已经自动落锁了。
男人笑嘻嘻看着陈米仁:“我啊,我是妖怪啊,最烦那种出于一片好心送人魔力的神仙了,你们人类最犯贱,白来的东西全不当回事,好人又都乏味得很。我就喜欢你这种心里有坏主意的人,特别好玩。其实不是我找到了你,是你心里的恶念找到了我。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们抓紧谈谈交易吧。”
陈米仁手忙脚乱掰门,门打不开,难道他真的是妖怪:“什么交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男人好整以暇:“别掰了,这要能掰开我还做个屁妖怪啊。我的交易很简单,我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满足你一个愿望,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陈米仁冷笑:“你是要肾还是要心脏啊,你要真是妖怪就该知道,我癌症晚期,全身扩散,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交易了。”
男人笑了:“怎么没有,我就要你的痛觉,你痛得很厉害吧,身上痛,心里也痛,不好熬吧。我帮你,你把痛觉给我,生理的,心理的,我都要,我实现你一个愿望。”
陈米仁摸摸自己的头,没有发热,不可能是幻觉,自己偷拿吗啡针的事情也绝无败露的可能,对方难道真的是妖怪?拿走痛觉,就能实现愿望,怎么会有那么实惠的交易?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那倒不是,我可没有那么好说话。由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挑一个”,妖怪说:“A.你的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大概还能活两个月吧,但是你老公会按照你希望的那样,永远永远爱着你、想着你、记着你,后半辈子都不会再看上别人;B.你的病痊愈,但是你老公会和那个花店老板长相厮守,再也不会记得你,牵挂你。”
陈米仁呆了:“就是说,要么爱,要么死?”
妖怪笑了:“概括得好,我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快点决定吧。”
陈米仁揪着自己的衣角犹豫着,她自问爱郑成斌,很爱,她曾经真诚地认为她爱到可以为了他死,然而,那样想的时候,死亡并不是真实确凿的存在,因为不真实,所以没有那么可怕。但这小半年,在死亡阴影下匍匐求生的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死亡的残酷。
何况现在的郑成斌,也并不值得自己这样的爱了吧,被这样的人永远记得又怎么样了?当然还是活下去更要紧,活着总是好的,活着总会遇到好的事情、好的人,也许还会再爱,谁知道呢,生命充满无限的可能性,和无限的可能性相比,被有限的一个人记得,算得了什么?
“我选好了。”陈米仁说:“我选B,当然是B。”
妖怪笑了:“你的选择很聪明。现在,你只要认真说‘我愿意交易’,交易就成了。”
陈米仁认真说:“我愿意交易。”
妖怪伸出手,从陈米仁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好了,搞定。”
陈米仁掐了掐自己的腿,木木的,没有感觉,她又深呼吸一下,后背熟悉的疼痛感没有了,难道是真的?
男人发动了汽车:“当然是真的了。我已经拿走你的痛觉了,放心吧,没事的,一点都没有副作用,我是有名的‘没事妖怪’啊。我现在送你回医院去,你做点检查就可以出院了。”
妖怪没有骗陈米仁,那天他拔走陈米仁的头发时那一丝痛,是陈米仁感受的最后的疼痛,三年了,她健康地活着,只是再也没有痛觉,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陈米仁出院之后就和郑成斌离婚了,十几年的感情,放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是一点都没有,“没事妖怪”干得漂亮,她的心麻木着和郑成斌说的再见。从绝症里逃生,爱不爱的先顾不上了,她想,要好好享用生活,榨干日子里的每一滴糖,要任性,要尽兴,要快乐,要幸福,才对得起未来短短几十年。
然而三年了,陈米仁很少感到快乐,幸福干脆就没有了,陈米仁发现自己干什么都钝钝的,提不起精神来,“没事妖怪”拿走的明明是痛苦,却好像顺带也带走了甜蜜,究竟是怎么了,是做了别的手脚吗,她不明白。
陈米仁的主治医生何耀明一直和她保持了联系,开始是因为对她的痊愈感到不可思议,一直跟进她的状况,日子久了,两人就成了朋友。而人到中年,单身男女之间的所谓友谊,说到底多少都有点性张力在里头,陈米仁知道何耀明喜欢自己,她自问也喜欢他,只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让她没有一点力气往前。
这天晚上,何耀明来陈米仁家吃饭,陈米仁做菜的时候右手被油星烫了个大泡,她根本没有发现。后来切菜的时候又不小心割破了左手,因为没有痛觉,她没有在意,何耀明看到血,赶紧给她处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看你平时也是,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特别心不在焉。”
陈米仁有点不自在:“没事的,不疼。”
何耀明给她消毒伤口:“怎么会不疼,伤口很深了,你也太会熬疼了,就算不太疼,也是受伤了,不处理不行。”
这话击中了陈米仁:“人,人有痛觉是很麻烦的哦,如果一点不痛也挺好的。”
何耀明笑了:“怎么可能。国内外都有天生没有痛觉的人的案例,那种人生活都很惨的,总是不知不觉受伤,因为不痛就不会好好处理,一点小伤都可能因为感染变得特别厉害。说到底,痛觉是保护人的,如果感不到痛,就不会避开伤害。”
两人闲聊了几句,开始吃饭。
“好辣。”何耀明嚼了一口虎皮辣椒,吐到桌上,扇着舌头:“真辣,太辣了。”
陈米仁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何耀明一边喝水一边看陈米仁:“我老早想问了,你怎么这么能吃辣,上次吃麻辣龙虾也是,我看着你脸也辣红了,怎么一点没有反应啊?”
陈米仁支支吾吾:“我是真不觉得辣……”
这时何耀明注意到了陈米仁手上的水泡,刚才接过杯子的时候,他明明碰到了这个水泡,陈米仁一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他有点明白了。
何耀明一边夹菜一边斟字酌句:“我们都说五味俱全,五味是酸甜苦辣咸,其实辣味并不属于味觉,它是刺激鼻腔和口腔黏膜的一种痛觉。”
陈米仁好奇了:“哦?既然是痛觉,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吃辣呢?”
何耀明解释:“为了平衡辣造成的痛苦,人体会分泌内啡肽,在消除口腔痛苦的同时,在人体内制造了类似快乐的感觉。所以人是需要痛苦的,也是会爱上痛苦的。其实,也有一些病例,疾病破坏了患者传导痛苦的神经,病人后天地失去了痛觉,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有……”
陈米仁知道何耀明知道了,但她不愿解释,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是个和妖怪做了交易的怪物,以生理和心理的痛觉换取了健康?这话怎么说出口,才不像个神经病?
何耀明匆匆扒完饭就走了,临走郑重其事地说:“我最近比较忙,可能会有一阵没法和你联系了……”
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很明白,陈米仁也理解,本来嘛,喜欢一个从晚期癌症中幸存的人就是很不实惠的事情,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何况自己还是个没有了痛觉的、有着缺陷的人。何耀明是个正常的、现实主义的中年人,他盘算后觉得不值得,所以要放手了。
送别了何耀明,陈米仁呆呆坐着,三年了,多少有点真感情,但告别的时候,她只有感慨,没有痛苦,像当初她和郑成斌签字离婚那天,她看着郑成斌的背影,脑子里过电影一般闪现十几年来相处的点滴幸福,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难过,可能不可避免的还会哭吧。然而,都没有,陈米仁像目送一个陌生人离开一样目送着自己十几年来的爱人离开。不痛苦,因此不留恋,不留恋,因此无力争取,因为她还交出了心理上的痛觉啊。
而哪一份爱里会没有痛苦呢。
活下去,没有痛苦,保护不了自己,也不会再爱,更没有人会因为爱而记住自己的活下去。后悔吗?陈米仁问自己。
她的脸上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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