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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隔壁的仇人,正计划杀掉我 | 巨人 02

来林 戏局onStage
2024-10-29

充足的保护,是对孩子的伤害


胡力文和高明东,本应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因为一场火,命运交织在一起。

邀请胡力文到假烟工厂之前,高明东目睹了一起伤人事件,其中的一个是他的父亲高齐鲁。

本章来到高齐鲁的故事,十七年前,他因为一封控诉他体罚和猥亵学生的举报信,入狱服刑两年。

出狱后的他剩下一个执念,为自己平反。

各怀鬼胎三位主角终于到齐了,好戏这就开始。

早上五点,高齐鲁醒了,醒得不够全面,全身上下,只有脑子能活动。老了,又老了一岁,今年多大了?马上就七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教书的时候,看一本教案,美国学者说的,人到晚年,每一次的醒来,都是一次缓慢的复苏。这话有道理,就像老机器,运作之前,都得“吭哧吭哧”折腾一会儿。

看床边,地下铺盖上,儿子高明东一手扳着床沿,一手摸着脑袋呼呼大睡,鞋都没脱,身上还有酒味。他也老了,明显有了白头发,身材略微发福,显得个子更小,睡觉时眉头也皱着,身边的糟心事应该不少。

收回目光往过去想,从1997年开始,自打高齐鲁进了监狱之后,高明东就很少跟他有联系。高齐鲁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久了,顿生困意,很快又睡去,他的眼睛依旧盯着高明东的位置,在脑海中,那里卧着一只流浪已久的老虎。

再次醒来,高明东正在翻看他的上诉材料,桌子上放着一堆吃食,看起来已经醒了很久。高齐鲁看了下表,早上9点,有些纳闷,自己还从没起过这么晚。高明东翻了两本,随手一扔,余光瞥着高齐鲁叹了口气。

高齐鲁晃晃脑袋,找鞋穿,发现不在:“我鞋呢?”

高明东说:“我扔了。”

高齐鲁瞅高明东一眼:“死不了,他也不敢报警。”

“行行行!”高明东立即挥手:“别跟我说,你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高齐鲁点头重复:“是,跟你没关系。”

高明东没再说话,往嘴里扒起稀粥,吃完喝完,在桌子上留了一千块钱,说:“晚上去大姐那儿一趟,我接你。”

高齐鲁一愣,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听着高明东走远,高齐鲁光着脚站起来,在包里找鞋,翻到底,翻出双凉鞋。墙角两本资料书张着页,高齐鲁抽出一本,一眼就看到了起诉罪名——“暴力体罚、猥亵凌辱”,抖愣抖愣,掉出一张复印的举报信,字体稚嫩,有错别字,全篇831个字,高齐鲁倒背如流。

十七年,6678天,他一直被这封举报信压着。

披上衣服,穿着拖鞋出了门,乘公交车来到东关的一处住房区,走在路上,老有人打量高齐鲁,先是看鞋,接着看人。

低着头进了小区,上一单元楼,到三楼停住,掏出成串钥匙,一个一个往里捅咕。租的房子忒多了,城西两个,城关一个,东关两个,五个房子,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进了门,连忙在脚上裹一层被子,拖着身子往主卧走。这间房子是高齐鲁最喜欢的,老房子,单元楼之间没间距,隔音也不好,稍微有点动静,整个楼都能听到。去年搬进来时,他把主卧的墙壁凿了个小窟窿,把书本缠成圆形,对着窟窿眼,能清楚听到隔壁楼说了什么话。

这家人白天上班,基本没动静,整栋楼也没什么动静。

两年多来,高齐鲁一直维持着同样的生活,晚上,在各个房子里窥听他人的消息,白天,在各个房子里,望着眼前的虚无,自己与自己对话。

在持久的沉默中,高齐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上过的一堂课,最近两年,这个场景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语文课,讲的是杜甫的一首诗,当时高齐鲁还以李白的一首诗以此对照:“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豪迈,洒脱,意气风发,以小见大。很多年前,高齐鲁认为这首诗说的就是自己。

晚上八点,隔壁传来开门声,高齐鲁猫起身子,举起圆形书本听。隔壁有俩声音,一男一女,一进屋便开始吵架,一开始吵,还是女的数落男的,男的不多吭声,只会重复“行了行了”。后来吵,估计男的也急眼了,开始加入战斗,升级成骂架,踢东西,砸东西,女的好像还往男的身上锤了几下。接着,女人重重摔了门,男人还在客厅骂,骂几分钟,歇一会儿,不解气,又敲着门骂。

停了约莫二十分钟,门响了,女人应该走了出来,又过一会儿,女人说:“咋办?”

男人没好气地说:“啥咋办?”

女人说:“要找到我们咋办?”

男人像是在思考,隔了半分钟才说:“怕啥,没事儿。”

女人说:“我听张皓说,高齐鲁是真的想把他给杀了。”

男人说:“他都快七十了,背都驼成乌龟了,还没你个子高,怕啥。”

女人说:“那要真来了,要跟我们拼命咋办?”

男人又思考了一会儿,闷声说:“我下午给我爸打电话了。”

女人说:“他咋说的?”

男人说:“不行就杀了高齐鲁。”

晚上10点,高齐鲁站在广播电视台的门口,手里提溜着两袋毛鸡蛋,等着高明东来接。

等待期间,高齐鲁一直在琢磨刚刚那两人的对话,主要在于最后那句,杀了他。听到这话时,高齐鲁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眼珠子滴溜乱转,甚至不敢呼吸。这时回想,发现是个好事儿,好事儿不在于有人准备杀他,而是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因为怕了,高齐鲁对他们造成威胁了,同时也表示,高齐鲁目前所有的怀疑和行动,都是对的。

那对夫妻高齐鲁认识,男的邢兵,女的孙秀艳,十七年前,连同昨天晚上被他捅伤的张皓,都是高齐鲁班里的学生,也是写那封举报信的人。

正想着,高明东打着双闪停下车,高齐鲁朝里望了一眼,没人,开门进去,问高明东:“咋来这么快。”

高明东没说话。

高齐鲁又问:“树深呢?”

高明东不耐烦了,语气挺狠:“你话咋就那么多呢?”

高齐鲁瞅了高明东一眼,往座椅上一趟,眯上眼,没说话。

大姐是高明东开碰瓷车和运送假烟的组织者,也是高齐鲁的弟妹,高齐鲁救过她男人的命,在监狱里。此救命非彼救命,当年大姐的男人因诈骗进来,因为长相问题,整天被狱友欺负,几次被打得下不了床。高齐鲁和男人认识后,一直暗中帮忙,后来亲自给写了一封上诉书,男人因此逃脱。出去后,男人经常带着弟妹探望高齐鲁,高齐鲁刑满释放后,两人更是来往密切。后来,男人车祸身亡,弟妹一个人扛起担子,在驾考中心附近开了家超市,几年前发现了碰瓷车这个商机,便拉着高明东一起干,之后又是假烟生意,多年下来,也算有声有色。

一开始,高齐鲁挺介意这种丧良心的行径,劝过弟妹,侧面找儿媳撺掇过高明东,几年下来,见没出什么事儿,家庭也富裕了起来,心就慢慢稳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把这东西当成了生意。大姐不止一次说过,高齐鲁能把高明东拉到这里边,是他当父亲的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儿。高齐鲁一开始介意这话,后来妥协了,人嘛,活几十年,顾得上自己就行了。

到了“满分超市”,还没下车,就见大姐的儿子跑着过来,喊哥喊大爷,搂着高齐鲁的肩膀往里迎。进了屋,超市大厅拉开一张大桌子,摆满了饭菜。

大姐个高,双眼皮,小嘴,高鼻梁,长得一副美人胚子,老了也风韵犹存,这时端着一盘花生米笑呵呵地出来,看见高齐鲁手里的东西,惊呼一声:“菜都吃不完,还买菜。”

四人落座,有些蹊跷,大姐和大姐的儿子轮番给高齐鲁敬酒。高齐鲁两杯喝完,大姐用眼神示意高明东,高明东烦躁地摆了摆手:“别整景了,赶紧说事儿吧。”

大姐尴尬地笑了一声,对高齐鲁说:“是有点事儿。”

大姐说,最近她联系上了一个新客户,俄罗斯人,想跟制烟厂合作,做假雪茄,当奢侈品卖给中国人。

高齐鲁点头,没说话。

大姐继续说:“大哥,跟你直说,那边给的条件挺好的,定金也痛快,但都是在网上交流,最近想着双方见一面。”

高齐鲁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场局有问题:“喊我来不是来庆祝的吧?”

大姐看高明东一眼,高明东冷漠发问:“right,啥意思?”

高齐鲁眯了下眼:“现在,马上。”

大姐跟高明东对视,高明东摇头:“不对,树深说是权利。”

高齐鲁说:“英语是分语境的,不同语境下,单词的意思不同……”又猛地一愣,看看高明东,对着大姐说:“不会是让我当翻译吧?”

大姐看着高明东点点头:“是有这想法。”

高齐鲁喘两口粗气:“我干不了。”

“咋干不了呢?”说话的是高明东。

高齐鲁看向高明东,声音威严:“干得了我也不干。”

高明东怒视高齐鲁,欲想发火,大姐连忙拦下,一只手按在高明东的肩膀上,把火气按了下去,敲了两下桌子,说:“一家人,别发火,吃饭,不说,谁再说谁喝。”

一顿饭吃完,硬菜一点没动,花生米倒是续了两盘,高明东脸色黑得吓人,把灯都拉低了一个亮度,一杯接着一杯喝可乐。

吃完饭,大姐送两人上车,高明东拐进主路,开了一段,又拐进了一条考试路线上,放缓车速,沿着路灯开了几十米,到一个路灯底下停住,让高齐鲁往上看。

高齐鲁抬头看,路灯架子上,支着一个椭圆形的物件,像猫头鹰,闪着幽红的光。高明东说:“摄像头,安了有半个月了。”

高齐鲁不解地看着高明东,高明东说:“再过一段时间,这几条路段都会安上。”掏出根烟,点上,“驾考改革,板上钉钉了,到时候跟车员就没那么大权力了,车上都得安装电脑,挣钱难了。”

高齐鲁低下头,看见脚上不合时宜的胶鞋,很显眼,没用得显眼,像他一样。

高明东看高齐鲁一眼:“树深今年高考,说好了,安排他出国留学,一年下来,得准备个二三十万。”

高齐鲁叹了口气,看了眼摄像头说:“知道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高齐鲁敞开窗户,盯着右后视镜,看着自己的脸。老了,脸也老了,上一次这么仔细看自己的脸是啥时候了?十几年前了吧,还在学校,每天早上,用刀片刮胡子的时候。喜欢看,爱看,看自己是个男人。摸摸下巴,十几年过去了,全身上下,唯一硬着的,好像就只剩下胡子了。

车在小区门口停住,高齐鲁看高明东一眼,高明东目视前方,看起来还是不想说话。高齐鲁叹口气,扶着把手下车,走进小区,手机响了,来了条短信,打开看,是高明东。

“我活四十多年,没指望过你一次,就这一次,你得帮我,是你欠我的。”

高齐鲁进了屋,坐在床上发愣,不是因为高明东,在车上,摸胡子的时候,心里就有分寸了,自己干不了,当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但干不了不代表不能帮忙,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经济犯罪的老教授,应该能说服他来做。即使说服不了,也有手机翻译,他只是最优选,不是缺之不可。

这时发愣,是想起来邢兵那句话了,刚开始慌,后来在路边等高明东时,觉得追查的路线对了,是好事儿,现在思索起来,有些后怕。怕,倒不是因为要杀他,而是那群人宁愿把他给杀了,也不想给他翻案,虽然路线对了,但再想往下走,比想象中难。

床上还放着那封举报信,高齐鲁拾起来看,看个开头,闭上眼睛往下背,格外顺畅,五分钟就能背完。摩挲着信,高齐鲁叹息一声,想起白天跟高明东说过的话,折腾了十几年了,再折腾还有用吗?

早上,高明东说得没错,法院没判亏。他当老师时,打学生,男女学生都打,手掌心,捧着,教棍往上招呼。男学生,打十下,打完手掌撑着,做二十个俯卧撑;女学生,打五下,打完扛笤帚,打扫全校的流动卫生。

打亏了吗?没打亏。男学生扒女学生的裤子,抢钱,招伙引伴,到学校欺负人,打群架;女学生偷东西,把其他女同学的书本扔进男厕所,年纪轻轻,就在校外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教能听吗?听了能改吗?温柔放松能起效果吗?

体罚学生,高齐鲁认,虽然他不认为有不妥,但只要是真实反映,检察院要他入狱,他无话可说。可从头到尾看这封举报信,一律瞎编乱造,前一行:殴打某某男同学,导致中度脑震荡,左肱骨骨折,脸部淤青严重,背部大面积创伤;当年他五十有二,不说即将退休,身体也不算硬朗,常年高血压,蹬自行车时间长了都浑身无力,怎么可能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打成这样。后一行:利用职工身份,将某某女生骗至办公室,存在触摸私处、强吻、脱衣服等猥亵行为;更是扯淡,他高齐鲁不为了家里,也得为了自己这张脸。

其实,高齐鲁知道这封举报信的出处——当年的同事老邢,也是邢兵的爸爸。那一年学校评优秀职工,内部匿名互投,再上报给教育部。他和老邢关系不错,也是热门人选,说好了,俩人互投,一是公平,二是分票。后来结果出来,高齐鲁比老邢多了一票,多的那张票,就是高齐鲁自己投的。

也并非纯是臆想,在举报信的第二行中间位置,出现了一个“诚然”,是老邢写报告收尾时最常用的词,行文风格也跟老邢的笔风很像,估计是老邢先写出来稿子,再让学生们抄。也怪自己,在家强硬,还能有个顶天立地的说法,在外强硬,总会有人试图把你扳倒。

高齐鲁叹口气,把举报信掸了掸,重新夹进资料里。

躺在床上,高齐鲁的思绪往后跳。

刚被检查时,他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很生气,异想天开地想再通过一顿打把话风扭转过来。事情是在最后一堂课时急转直下的,下课铃响了,他拖了堂,后面有个男学生喊“强奸犯”。当他选择急匆匆宣布下课而不是惩罚男学生时,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要发生改变了。

被收押的那天他有预感,早上起床,两个眼皮跳得厉害,酸胀,像没睡醒。军芳在厨屋里做饭,刚舀上汤,树深醒了,哭得厉害,于是又手忙脚乱地关掉火,去抱树深。

那时高明东出去工作已有数年,一年仅能回家两趟,也无任何亲近,父子关系十分紧张。

谣言出来后,高齐鲁禁止妻子和军芳向高明东说起这件事儿,他认为自己能够妥善解决,或是尽量拖延他的父亲身份崩塌的那一天。

但那天早上他忽然感到沮丧,毫无预兆,像头顶被浇了一盆水。他走到屋里,妻子正在换衣服,他说,别瞒着东子了,给他打个电话吧。他说完便往外走,没有洗漱,没有擦皮鞋,腰带上的BB机也不见踪影。

他的形象头一次那么狼狈,他走进学校,到办公室,几名老师正聚在一起吃早饭,见到他很快散开。邢欢就坐在他的隔壁,探过脑袋问他,怎么了老高?

他仍想保持强硬,但无能为力,没有俏皮话,只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事儿。

警察在下午大课间时抵达学校,他没有多的反应,跟着走。学生们围在走廊上看着他,眼神带着嘲讽与敌意。他很难与他们对视,过去的姿态全部消失,能感受到的仅有乏和累。他突然明白,他失败了。

记得刚入狱那段时间,总想寻死,积攒了半辈子的名誉,一夜之间全给弄丢了。但到底还是没敢,想着等出去了,找线索,找证据,给自己翻案。但出去后,造化弄人,城西拆了个角,把学校和家都给拆了,证据灰飞烟灭,盼了两年,盼了个希望全无。

想当初,高齐鲁是个狠人,狠倒不是行为,而是生活,不管在外面还是内部,总是屹立着权威与强硬。是男人,是汉子,是父亲,多年前,他身上还有着这些荣耀与标志。

其实,这十几年过下来,怪不了别人,入狱之后自己就倒了,人生在世,哪有什么自在清白,清白都是别人给的,人总会去顾忌别人的看法。他首先失去了社会的信任,其次是家庭,两年服刑期间,家里人从未来看过他一眼。连家里人也不相信他了。最后他失去了自己,他没了强硬,丢了尊严,他深知自己再无领导家庭的信誉,除了在未来某天,能为自己翻案。

高齐鲁转过头,看见地上还没收的铺盖,想到早上做的梦,高明东,流浪老虎,有些心痛。

作为父亲,在高明东整段前半生里,除了提供血脉,高齐鲁认为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小时候高齐鲁对高明东的管教多靠严厉,走场面话,并不专心,仍把“建设高齐鲁”列为重中之重,家庭之事很少插手。在高明东的小时候,高齐鲁对他说过最多的话是“自己”“自己处理”“自己解决”“自己想办法”,他格外坦率,也敷衍,想让高明东在一切未知全靠自己探索的方法下成为他,成为一个男人。

高明东确实摸到了这个窍门,而且成长迅速,但日益补充的观念在另一种状态下加快了关系之间的变化,严苛和放养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形成反噬,高明东学会了沉默、冷静、六面玲珑,有了蜕变,得到了高齐鲁的认可,但也与高齐鲁渐行渐远。

高明东十七岁时便离开家,跟着亲戚去外地打工,每年仅有过年期间才能回来。一年未见,也与高齐鲁无话,像并不熟悉的租住人,吃饭、睡觉、走亲戚、归来和离去都异常沉默。那时高齐鲁尚未领略到时间的变化和生活的打击,认为这是男人的某种体现,像航海者,抑或战场指挥官,勇敢率然,沉稳强悍,专心于自己以及事业。

此后高明东与赵军芳相识并结婚,一切都是高明东自己包办,他很迅速,有着男人的麻利与干劲儿,短时间内便完成了定亲、结婚,并在结婚的同年生下第一个孩子,仿佛人生的路他已经跑了起来。

在过去,诗人写诗时,总喜欢用“世界”“宇宙”等较大的词汇。高齐鲁认为自己身上也有一个比较大的词,“传奇”,他接待美国和日本来宾,教龄近三十年,上过报纸,拿过省级奖项,万众瞩目,“传奇”名副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认可这个前缀,毫不迟疑地认为与自己匹配,他身上的光芒框得住他的傲气。他常自己与自己对话:或许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但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直到高明东与赵军芳举办婚礼的那一天,高齐鲁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光芒,也在高明东的身上显现了出来。

然后所有光芒定格在那一天。他有了罪名,进了监狱,一切土崩瓦解。

高齐鲁被移送到监狱之后,高明东来看过他一次,那天好像是星期三,在学校他本有四节课,晚上还要看两节晚自习。高齐鲁记得见到高明东时吓了一跳,他头发蓬乱,只刮了唇上的胡子,短袖领口全部敞开,指甲里嵌满黑色的皴,很狼狈,好像他才是关在里面的人一样。高明东没想跟他嘘寒问暖,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也能听见他声音里的冰冷。

高明东说,你把房子转让给我二姑了。高齐鲁说,对。高明东说,为啥要转让?你让我妈住哪儿?军芳跟孩子住哪儿? 高齐鲁说,我跟你二姑说了,你们可以住……高明东厉声打断,恶狠狠地盯着高齐鲁说,你自己蹲监狱,也不想让我们过好。一名狱警从里面出来,敲了敲玻璃。高明东说,你就应该蹲下去,最好再久一点,等你出来你看着,没你我们也能过好。高齐鲁没有说话。高明东继续说,我从小到结婚,你从来没帮过我什么,你进去了,还要害我,你不配做我爸。

高齐鲁揉了揉眼睛,不愿再想。他脱掉衣服,想要睡觉。之前胶鞋买小了,不好脱,卷着胶鞋边下去,到一定程度,又像鞋结一样牢牢固定住脚腕,把着鞋底脱,脚又会卡住。干脆不脱躺在床上,感觉一双脚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凌晨4点,高齐鲁醒了,被电话吵醒的,陌生电话。接听,等了五秒,对面不说话,高齐鲁脑子猛地一激,从床上坐起身来,清醒了。等着通话时间过了三十秒,高齐鲁沉不住气了,犹豫地问:“喂?”

对面说:“老高?”

高齐鲁睁大眼:“老邢?”

老邢哈哈笑一声:“是我,醒了吗?”

高齐鲁愣了半晌:“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老邢说:“见面聊吧,我在城西广播台门口等你,尽快来,等你到5点。”

高齐鲁挂了电话,蒙了,呆呆地看了手机一分钟,反应过来,连忙穿衣服,到厕所洗脸。临走前,瞅了眼屋子,不放心,又进屋,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水果刀,塞进裤兜里。

广播台离他不远,走着过去,能看见一堆搭伙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穿着制服,举着扇子,扛着音响,火急火燎地往公园跑,一老头边跑边喊:“快点,快点,都走快点,占不到位置又得跟人打架!”高齐鲁摇摇头,笑了,如果自己没蹲监狱,顺利退休,估计那个喊话的老头就成了他。

走到广播台广场,高齐鲁顿时咋舌,跳舞的,甩鞭子的,舞剑的,一个还没学校操场大的广场挤满了花花绿绿的老头老太,场面很盛大。高齐鲁缩起身子,像个孩子一样在人群中穿行。走两步,听见的音乐就会不同,穿着不同衣服的老头老太发现他,自然散开,眼神则一直在他身上停留,先是看鞋,接着看人。高齐鲁忽然有些感慨,即使在一群另类的人当中,他也是最显眼的一个。

走到中间,电话响了,老邢说:“看见你了,往前走,大门旁边。”

高齐鲁往前撵了两步,从一台音响上跨过,看见老邢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两手缠胸,对着他笑。走到台阶下边,老邢还保持着笑容,推推眼镜,向高齐鲁伸出一只手,说:“咱都懂,拿过来吧。”

高齐鲁脸色一变,往后张望了一下,从口袋中掏出水果刀,递给老邢。

老邢说:“不是这个。”

高齐鲁一愣,问:“那是啥?”

老邢说:“手机。”

高齐鲁把手机掏出来,长按挂断键,出现关机logo,摘下手机后壳,把电池撬出来,冲老邢晃了晃,接着塞进裤兜。

老邢笑:“行,还跟当年一样。”

高齐鲁说:“我就算能录音,拿到法院也当不成证据。”

老邢说:“算我多心了。”

高齐鲁说:“有话就说吧。”

老邢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坐着说吧。”

高齐鲁寻思了几秒,上台阶,坐在了老邢身后,老邢扭头看他一眼,苦笑一声说:“老高,犯不着。”

高齐鲁盯着广场,又涌进了两批老太太,紧身裤,白短袖,头上缠着布条,像跳健美操的,正在跟另一批老太太吵架。高齐鲁摸出根烟抽上,问:“你常来?”

老邢扭过头看:“常来,看个热闹,你看最前面这批,为了抢地方,三点就来了,他妈的,老了也逃不了竞争压力。”

高齐鲁说:“听说你儿子跟孙秀艳结婚了?咋想的,一个班五十三人,还有比这女的更差的吗?”

老邢叹口气说:“孩子的事儿,咱管不着。”

高齐鲁盯着老邢的后背:“你退休多少年了?”

老邢说:“到下年开春满5年。”

高齐鲁问:“退休金够花?”

老邢扭头看高齐鲁一眼,说:“差不多行了。”

高齐鲁哈哈笑:“你他妈的,你还装起来了,行,有话就赶紧说吧。”

老邢问:“我听说你找张皓了?还把他弄伤了?”

高齐鲁说:“意外,没想捅他,他不夺刀,伤不了他。”

老邢沉思片刻,问:“你咋想的?”又说,“我换个说法,你这些年,上诉了多少次了?”

高齐鲁说:“没数。”

老邢问:“警察、法院、教育局都让你得罪一遍了吧?有结果吗?”

高齐鲁有些烦,掐灭烟,拍了拍身上的烟灰说:“你想说啥?”

老邢说:“你上诉没希望了,就找当事人,想自己找证据,或者说服当事人给你翻案。”

高齐鲁斜楞着眼:“你到底啥意思?”

老邢说:“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没办法翻案的原因不是没有证据,是所有人都不想让你翻。”

高齐鲁摸着下巴,没吭声,这事儿他想过,但想不通。他是个教师,普通人,身上没啥价值,也没啥理由能让警察、法院、教育局合起伙整他。这时拽着胡子,发现了一个长久以来被他始终忽视的问题,犹豫着问:“事儿不在我?”

老邢的脑袋点了两下:“对。”

高齐鲁反应不大,㧟着脑袋想了想说:“明白了,合着我是个棋,给你们背锅的。”

老邢说:“也没判冤你,打学生就是不对,还有咱俩的事儿,两年,不多。”

高齐鲁说:“何止两年。”

老邢朝后瞟了一眼,推推眼镜,问:“还想试试?”

高齐鲁说:“这跳舞的娘们还挺好看的,老邢,你这么有钱,老伴走那么多年了,不再续一个?”

老邢摇着头笑,双手扳住左腿膝盖,说:“没闲工夫,也没你儿子有钱。”

高齐鲁一愣:“啥意思?”

老邢说:“你儿子做啥买卖你比我清楚。”

高齐鲁一把拽住老邢的衣领,往外勒:“我操你娘的,你弄我就算了,你要弄他,我宰了你!”

放下手,高齐鲁起身,往下走了两步,老邢在身后喊,前面跳舞的听见动静,回过头,目光首先停在高齐鲁的鞋上。

高齐鲁停下脚步,老邢撵上,杵了高齐鲁一把,说:“没威胁你的意思,都有身不由己的原因……诚然,你不应该受这份罪,但我没办法,这里面有命案,除了我之外还绑着很多人。”

老邢把手中的包拎起来,塞到高齐鲁手里:“十五万,先拿着花,不够再找我。”

高齐鲁木愣愣地接过袋子,又坐回原地。老邢拍了拍他的肩膀,从门柱背后提出一个大袋子,剥开拉链,翻出一双运动鞋,脱掉外套,露出一条银红相间的运动装。换完身上的装备,老邢摇身一变,成了数百名绿男红女中的一员。

高齐鲁看着老邢朝着人群中扎了进去,他听见鼓声,像骤雨击打瓦片,听见音爆,像烈火燃烧房梁。

他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他担任老师的第二十四个年头,一场火,把一个家庭付之一炬,随后下起暴雨,像是某种含义不清的对抗,浇灭了本应消失的证据。警察在现场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家三口,死去的那个孩子,秦友友,年仅15岁,是他的学生。死去的那对夫妻,最后的接触对象是他,事发前五个小时,他应约家访。

他被逮捕,后因证据不足释放,但舆论出现,“老师羞辱学生,导致一家三口饮恨自杀”的报道屡见不鲜,一封举报信将事件推到高潮,也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成功转移了案件的目光,成为众矢之的,此后多年,那种疑惑的注视始终跟随着他。

高齐鲁抬起头,迈下台阶,从人群中央穿行而过,人群自然避散,像条被水浪劈开一半的河。他走到老邢的面前,将袋子摔在老邢的胸口上,看着眼前慌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诚你妈的然。”

走出广场,怒气未消,高齐鲁闷着火一路走到附近的公园,想对着河嚎几嗓子,瞅见旁边有人,火又自动消了。转头正想往后走,心里头犯了膈应,膈应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胆子。便又来到河边,放开腔嚎了一声,一声喊过,心里头来了劲儿,又加大力度,连续五声,震得河水都起了涟漪。

喊完,舒坦不少,不仅自己心里舒坦,感觉别人看他的眼光里也有了善意。一个小伙子迎面过来,高齐鲁冲着笑,小伙子也笑:“大爷,晨练呢?”

高齐鲁伸展了下双臂:“没事练练。”

出了公园,看见对面包子铺前聚集了一堆学生,有说有笑地抽烟。高齐鲁叹口气,再看,发现有一个学生长得像他孙子高树深。不确定,穿过马路,到半截看清了,确实是,还他妈挺会抽,知道过门,烟龄不短了。高齐鲁瞬间一肚子火气,往前走两步,但马上停下了,忽然想起了高明东,还有那只流浪的老虎,火气一下就泄了。

右手边一辆轿车拉笛,司机从窗户里探头,催他赶紧走。学生们听见动静,往这边看,高树深站在最外面,看清了,露出疑惑又紧张的脸色,但应该不是因为烟,烟还在他手里夹着。高树深看了他有十几秒,忽然笑了,应该是身旁的同学说了句什么话,只见他熟练地弹了弹烟灰,放进嘴里再抽一口,扭过了头,再没看高齐鲁一眼。

高齐鲁刚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知道翻不了案,就翻不了身,他就永远也没资格管。

在喧嚣的喇叭声中,在寂静的沉默中,他扭过头,像一只进入暮年的残疾老虎,一步一步,离高树深越来越远。

邢兵和孙秀艳今天没上班,一直在家待着,看《射雕英雄传》,94版的,躺在隔壁,时常能听见朱茵的笑声。

高齐鲁翻开一个黑色笔记本,在最新一页上写上日期:“邢兵与孙秀艳近日尚未外出,其间邢兵接到四次电话,口气甚差,怀疑为其父邢欢。”

手边共有四个笔记本,相同样式,颜色不同,均用来记录监视对象的日常生活。其中有着“张皓”标识的蓝色笔记本几近作废,上次行动中,高齐鲁暴露了身份,张皓很快搬家,脱离了高齐鲁的监视范围。白色本子为“邢欢”,即老邢,始作俑者,但由于客观因素,对监视存在一定的影响,所以记录甚少。红色本子为“白志荣”,是整个事件的起源,亦是能解答一切的关键人物。白志荣与张皓、邢兵以及孙秀艳是同班同学,领头人,但关于这个人,高齐鲁所掌握的少之又少,直到近期才摸清白志荣的家庭情况,为避免打草惊蛇,很少对其进行监视。所以,高齐鲁目前的工作重心都放在邢兵身上。

差不多中午,隔壁传来敲门声,听脚步,只有一个人,邢兵将人放进屋里,问:“咋样。”

没人应答,邢兵骂了一声:“爸,要真不行,不如就把他杀了。”

老邢说:“闭嘴吧,现在什么社会了,不到万不得已,杀不得,杀了也得有人背锅。”

一阵沉默,孙秀艳说:“爸,咱手上不是有他儿子的证据吗?”

老邢说:“证据是证据,难搞,他儿子的合伙人上头有人,买通了不少关系……跟高齐鲁说了,他也不怕。”

邢兵说:“那咋整?”

老邢啧一声,说:“我目前是没搞懂他啥意思,闹,不怕他闹,就怕他狠下心,走极端,杀人。”

顿一顿,像是在给俩人解释,又说:“关键不在杀人,而是极端。他上诉或示威,闹不大,能压。但他如果走极端,杀人,放火,事情闹大了,引起省里注意了,就会派人往下调查,我们再想瞒,也瞒不了了。”

邢兵唏嘘一声:“那咋办?”

老邢说:“目前看,他应该不会,毕竟有他儿子这趟子事儿。张皓联系我了,说出去了,躲一躲。”顿了顿,最后说,“联系白志荣吧,帮他那么大忙,他也该出份力了。”

老邢出门后,高齐鲁趴在阳台上,把窗帘扒出一条小缝,看到老邢上了一辆奇瑞QQ,开到主路,看到牌照,记下来,“9WL22”。

中午过后,隔壁都没什么动静,中间有出去的声音,很快又回来,估计是下去吃饭。高齐鲁躺到下午两点,肚子饿了,便到外面买饭,掏兜的时候摸到了手机电池,发现从早上开始,手机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安上电池,开机,“叮叮叮”冒出十几条短信,都来自高明东。

最新一条:“看见了赶紧回来!”

第二条:“你去哪儿了?给我回电话!”

第三条:“高齐鲁,我妈快死了。”

高齐鲁瞪大眼,脑子像停运了几秒一样蒙住了,卖炒粉的小贩唤了几声,反应过来,连忙往下翻,翻到最晚发的一条:“我妈从楼上掉下来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火急火燎赶到医院,好不容易问着路,走对地方,看到高明东和儿媳正在病房外和医生说着话。高齐鲁站在俩人身后,想往前挤,问问情况,到底还是没好意思,等着医生走了,才撵到跟前问:“咋样了?”

高明东瞄了高齐鲁一眼,没吭气,径直往外走,赵军芳啧一声,掇了掇他的衣角,高明东没好气地说:“拽我干啥?我交钱去。”

赵军芳又啧一声,对高齐鲁说:“没大事儿,爸,楼层不高,腿摔骨折了,等恢复好了不碍事。”

高齐鲁松口气,又问:“咋还能从楼上掉下来呢?”

赵军芳说:“说是电视没影儿了,爬出去调电视了,一不小心摔下来了。”

高齐鲁狠狠地“唉”了一声,后面传出动静,转过头,看见高明东训斥着高树深,手指头戳着胸口,让他赶紧回去上课。

赵军芳说:“爸,进去看看吧。”

高齐鲁点头说:“行,行。”

这时松下口气,高齐鲁反而有些拘谨了,推开门,病房里的床位躺满了人,有病患有家属,都齐齐地打量着他,看鞋,看人。高齐鲁低着头走到老伴跟前,把脚藏进床底,上下看了看,嘴短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老伴精神还不错,眼睛很亮,盯着他说:“来啦?”

高齐鲁看着老伴的腿,止不住地点头:“来了,来了。”停了约十秒,高齐鲁又说,“回头我把卫星锅换成有线的。”

老伴说:“换那干啥,我又没什么事儿。”

高齐鲁扭捏了两下说:“得换,得换。”

老伴笑了,白了高齐鲁一眼,说:“你今天回家,把我换洗衣服带过来,你冬天的衣服给你收好了,你记得拿走。”

高齐鲁说:“行,行。”

这时,高树深跟着赵军芳的屁股后头进了病房,高齐鲁也不顾孩子脸色,拉过来,按到板凳上,说:“树深来了,让他跟你说两句,我去找东子。”

老伴说:“他跟我没话说,谁都跟我没话说,就电视跟我有话,你找护士长,让她把电视挪近点,看不着。”

高齐鲁有些尴尬,赵军芳轻拍了一下高齐鲁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儿,你去吧爸。”

出了病房,高齐鲁已是汗流满面,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虚弱。两名护士说着话从走廊过来,路过他时,齐齐看了一眼,虽然没有持续观望,但停止了交流。他站在门口望了望,看见两个老头坐着轮椅,背对着太阳,目光朝向他的方向,像在审视着他。

高齐鲁忽然很想逃走。病房里,赵军芳背对着他,和老伴说着话,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就说一句话,“我回家给你妈拿换洗衣服”,或者再短点,五个字,“我回去拿衣服”,但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最终他离开了,不告而别,落荒而逃,路过两个老头时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走进楼梯,没人了,松口气,高明东的声音却在背后冷不丁地出现:“你去哪儿?”

高齐鲁吓得猛一激灵,转过头,高明东正在打着电话,高齐鲁说:“给你妈拿衣服。”

高明东收起手机,边走边说:“一起去吧。”

出了医院,高齐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高明东开着又高又大的半挂车驶来时,他内心的躁动忽然静了下去,相反,一股骄傲的情绪油然而生。

高齐鲁攀上副驾,借着反光镜打量了下车身,说:“你又改装了?货箱咋变高了?”

高明东“嗯”了一声,几秒后才说:“拓宽了一下,能多装点货。”

高齐鲁“喔”了一声,想多说两句,想了想又作罢,郁闷地搓着口袋里的手机。

家在二楼,情况跟赵军芳说得差不多,老伴调转频道,脚没踩稳,从空调外机搁板上掉了下来。

拿完衣服,正准备走,高明东看了看高齐鲁的鞋,说:“你还穿胶鞋吗?”

高齐鲁一拍脑门,正想坐下脱鞋,想起来鞋太小,不好脱,费工夫,耽误时间,便又站起来说:“算了,回头再换吧。”

高明东问:“咋了?”

高齐鲁说:“鞋小,脱着费劲,先送衣服吧。”

高明东吐了口气,从橱柜里翻出把剪刀,示意高齐鲁站直,两剪刀下去,胶鞋被一剪两散。高齐鲁两脚离开鞋底,顿时感到凉爽舒适,再看脚面,已经被捂得褪了一层皮。

高明东问:“舒坦了不?”

高齐鲁说:“舒坦了,就可惜这鞋了。”

高明东说:“有些东西,该扔就得扔,该忘就得忘,日子是往前过的,老是惦记以前,谁也舒坦不了。”

高齐鲁没说话,高明东看了高齐鲁一眼,说:“你换鞋,我在楼下等你。”

从家到医院,要经过一段拥挤的双向单行道,道路不短,车不少,有素质的人也不多,随意借道、逆向行驶十分常见。此刻,前方又堵成了一条长龙,车屁股一眼望不到头。高明东停下车,探出脑袋朝前望了一眼,叹了口气。

高齐鲁说:“咋了?堵车了?”

高明东没回复,又叹口气,摁下窗户看外面的景色,半晌,突然说:“别人不行。”

高齐鲁没听明白。

“我说翻译,别人不行。”高明东看过来。

“现在手机也能翻译。”

高明东摇了两下头:“这是生意,不是聊朋友。”

高齐鲁没说话。

“你得帮我。”高明东看着高齐鲁说,“你欠我的。”

高齐鲁静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问:“你身上有烟不?”

高明东掏出烟递过去,高齐鲁看着烟盒,忽然问:“你知道烟用英语咋说不?”

高明东不耐烦:“我上哪儿知道。”

高齐鲁再问:“雪茄呢?”

高明东点上烟,纳闷地瞅着高齐鲁。

高齐鲁笑一声,摇摇头说:“Cigar。”

高明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高齐鲁重复一遍,稍微慢些:“Cigar。”

高明东磕磕巴巴学着读:“Cigar。”

“拐弯儿了,那就成美国英语了,老毛最烦美国。”

高明东皱了下眉头:“能读出来就不错了。”

高齐鲁说:“那不行,声调不行,哪都不行,容易闹误会。”

高明东几次张嘴都没能出声,有些恼怒,烦闷地薅了几下头发。

高齐鲁心里发乐,说:“还跟以前一样,学不进去就恼。”

高明东一怔,低头瞪了高齐鲁一眼:“你有啥资格说以前呢?”

此时前方通行,高明东粗鲁地点火挂挡,速度时紧时松,咬在前车后面。

高齐鲁㧟了两下额头,小声说:“以前你常说,从小到大我没帮过你什么。”

高明东没有说话。

高齐鲁点了下头,说:“行,我给你当翻译。”

到达医院,高齐鲁先下车,提着衣服往里走,即将到达病房时,手机铃响,一条彩信进来,照片,看样子是夏天,高明东穿着短袖,处于醉酒状态,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

又一条短信进来:“你好。”

 

下午6点,胡力文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路上,眼睁睁地看着施工工人将高速公路上的广告牌拆卸干净。银光闪闪的背景板上,因为常年光照,出现一个已经渗透的红色印记——“方舟”。

杜德源坐在塑料棚,跷起一只脚,慢悠悠地抽烟。胡力文走过来,从口袋掏出一包假中华,叹口气说:“妈的,连个念想也没了。”

杜德源说:“急啥,政府接手了不是?”

胡力文说:“政府不是接手干,是接手卖开发权,有没有人买还不好说。”

杜德源坐正身子:“那你之前选的楼层跟户型,还能比着建不?”

胡力文闷声说:“不知道。”叹口气,望着远处模糊的“方舟”两字,喃喃说,“现在只知道,天上有块地儿是我的。”

胡力文郁闷地抽口烟,突然想到一件事儿:“杜哥,明东哥那边咋样?老人在哪个医院?”

杜德源说:“还没回消息,估计没什么事,老樊说就腿摔了,养几天就好了。”

胡力文问:“咱去医院看看去不?”

杜德源说:“看也是过两天去看,人今天刚住院,手忙脚乱的,咱去就是添麻烦。”

胡力文没吭声,在心底叹了口气。最近几天没一件开心事儿,论起来,高明东算个根。这两天他情况不太对,虽然照常做活,但人显得很颓,有些郁闷,或者悲观,没事时他就一个人蹲在车尾抽烟,盯着体积拓了半倍的货箱发呆。

这两天高明东有两件事挺反常,第一件事是昨天,高明东问胡力文,会不会英语,胡力文说一点点,高明东便出题,问“right”是啥意思。

胡力文答:“对的,正确的。”

高明东瞅了胡力文一眼,嘟囔一声:“这咋还仨人仨答案呢?”

胡力文再往下问,高明东就不说了。

第二件事是高明东把自己的半挂车重新改装了,换了个大货箱,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像个集装箱。安装的时候胡力文跟去了现场,问为什么换成这么大的,高明东说装货,问什么货,高明东就避而不谈了。问题倒不是高明东不谈,高明东不谈,胡力文也知道是假烟,关键是高明东回答问题时的眼睛和神色,不寻常,有种狡黠和不安存在。胡力文当协警多年,有些眼力,从高明东挠头的动作和无处安放的双手中看出了端倪,心虚,强装镇定,夸张的表现下掩藏着不自然。

其实从那天喝酒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高明东上厕所前还好好的,说定等喝完酒,带着他往厂子跑一圈,熟悉熟悉流程。但上去没十分钟,高明东忽然仓促地跑下来,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连句话也没说就跑了出去。当时,市刑警二队副队长何贤宗和另外两名同事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上,如果当天晚上一切顺利,那高明东现在就不应该在医院,而是在警察局。

第二天虽然一切照旧,高明东还是乐意带着他一块做活,但明显的,高明东对“假烟”这个话题有些抗拒,每当胡力文说到,高明东都不置可否,聊天的积极性也低了很多。

按此情形来看,能说通的只有一点——高明东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

胡力文长叹口气,把烟掐灭,烟盒也捏成一团,扔到塑料棚外。这假烟他抽了三天,三天抽了4包,不知道是抽多了还是烟本身的质量问题,嗓子疼得厉害,舌头发涩,喉咙处老有痰堆着,咳不下去,吸不上来,只能一直“哼哼”,很不舒服。

今天本来他有两趟活,但上午高明东接到电话,母亲出事儿,急匆匆开车走了,活也没来得及交代。这时天快黑完了,晚上有任务的伙计没接到集合的消息,纷纷上车走了。胡力文这两天回家都晚,很难碰到女儿醒着的时候,也想早点回家。

到小区,停上车子,胡力文又往外走,准备到临街买点熟食。路过广播电视台广场时,人群乌泱泱围了一大圈,里三层外三层,叽叽嘈嘈,还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嘘声。胡力文往前挤了挤,缝隙中看,仨老头,一人抱着一个音响,在一块划线的场地互相撕巴,边撕边骂。围观的,一多半是仨老头各自的队友,嘴里使着劲儿,互相呛声。胡力文明白,这仨老头是抢地盘呢,摇头乐了。走了两步,又停住,看见距离不到两三米远的另一堆老头老太正忘我地跳着舞,一点没受影响,动作和表情都很专注,跟俩世界似的。胡力文忽然有些感慨,觉得很奇妙,是种宏大的人生体验,但说不出来。

买完菜,掏出手机结账,发现有杜德源的未接来电,微信也发了几条:“东哥来了,找人呢,赶紧回来吧,问你们走为啥不跟他说一声,看样子生气了。”

正想询问,电话进来,高明东,胡力文暗骂一声,接通:“东哥,我这就回去。”

高明东说:“你在哪儿呢?”

胡力文说:“在家。”

高明东说:“行,你等着吧,我正好送我爸,到你那儿了再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胡力文有些郁闷,以往深有感受的工作的艰辛这会儿又体验到了。往回走,走到广播台广场,刚刚吵架的人不在了,整个区域几近满员,胡力文朝里看了看,给高明东发条微信:“东哥,我在广播电视台门口等你。”

坐在门口台阶上,胡力文看着眼前的广场舞队伍跳了四首歌,风格变化多样,民族、拉丁、芭蕾、踢踏各有包含,一招一式,跳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第五首歌时,高明东来了,眯着眼睛扫了一眼,跟胡力文挥挥手,大步走过来。

胡力文看着高明东,心里有了嘀咕,论外形,高明东没什么优势,微胖、个不高、小身板,正常人长相,没有犯罪头目刻板印象中的那股狠劲儿。但他身上,却有一种没办法直观表述的强大气场,自信,骄傲,如同万事掌握。就像动画片里的人物,身体之内,还有一只隐形的神兽。说回广场,别人都是从两侧走,他却是从中间直直穿过,步伐沉稳,匀速,毫不顾虑他人的目光。胡力文恍然看到,高明东向他走来时,头顶的神兽正在燃烧着绚丽的光。

见了面,高明东挨在胡力文身边坐下,心情好像不错,问:“有烟不?来一支。”

胡力文递过烟,问:“我姨没啥事儿?”

高明东点点头:“没事,问题不大。”抽口烟,昂头想了想,说,“你再做四天活,安排好时间。”

胡力文发愣,问:“咋了?”

高明东看他一眼,也有些愣:“那天跟你说的,忘了?过几年带你熟悉熟悉流程,跑跑车。”

胡力文恍然大悟,瞄着高明东说:“吓我一跳,看你这两天心情不好,我以为不让我干了。”

高明东笑了一声,说:“不能。”

聊了两句,俩人目光被跳舞的人群吸引,胡力文心里暗想,应该是第七首歌了,不看不知道,这群老年人的业务储备还挺丰富,这会儿舞蹈又改成健美操了。

高明东指了指说:“你家老头老太太跳不?”

胡力文说:“跳不了,死完了。”

高明东瞟胡力文一眼:“我家老头要不折腾,应该就在这里面跳了。”

胡力文问:“老爷子折腾啥?”

高明东说:“犯错误了,接受不了,瞎折腾,现在应该认了,折腾不起来了。还行,不晚,还能活几年。”

胡力文说:“人就这样,错明白了,才能找着问题的根在哪儿。”

高明东咧嘴看着胡力文:“瞎他妈洋气,整点我能听懂的词行不?”

胡力文摸头笑:“肚子有点墨水。”

高明东夹着烟,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雪茄,用英语咋说不?”

胡力文正想张嘴,发现高明东跃跃欲试,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明白这词不该答,故意停了几秒才说:“不知道。”

高明东笑了,很自豪地拍了下腿:“Cigar,哈哈。”

胡力文拉长音“喔”一声,看高明东还盯着他,便重复:“Cigar。”

高明东说:“你别往上拐弯,拐弯就成美国话了,俄罗斯跟美国人最不对付。再说,Cigar。”

胡力文说:“Cigar。”

还是拐弯了,高明东脸色一变,啧一声,但马上又喜笑颜开,拍着胡力文的肩膀哈哈大笑。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11点过,胡力文叹口气,不用看,胡文曼又睡了。摸进胡文曼的屋,一股奶香味瞬间吸进鼻腔。胡力文以前觉得是女儿身上的体香,后来一次偶然,把自己的脏衣服扔进了胡文曼的洗衣篓,洗完才发现是洗衣液的味儿,为此还挨了林曼曼好一顿骂。

胡力文到近前仔细观察,胡文曼侧身睡着,嘴里含着根手指头。胡力文轻轻把手指头拔出来,小心捏住,胡文曼翻了个身,哼唧了一声,又衔住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头。胡力文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是胡文曼从小到大的习惯,之前问过医生,属于缓解紧张的动作,就好比人焦躁时会拽头发。小时候也矫正过,没啥用,说了当场就能忘。也跟林曼曼有点关系,太纵容孩子,啥都觉得无所谓。

之前林曼曼还愿意跟胡力文交流时说过,俩人观念不同,一个是养大孩子,一个是养好孩子。胡力文不吱声,心里抬杠,不见得按他的方式养不好。胡力文读过不少育儿书,还在化肥厂拉货时,车后座上扔了满排书,外国的中国的,睡觉都枕着书睡。

书上也认可他,“向子女传授技能”“引导独立”“建立孩子的自主意识”。还反驳林曼曼,“避免宠爱成溺爱”“充足的保护是对孩子的伤害”“拒绝有求必应”。

对胡力文来说,他的愿望,或者说目的,是希望胡文曼能够尽可能快快长大,他不奢望胡文曼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转机,只想她能够尽早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但这几年下来,胡力文的想法都没什么成效。不全是林曼曼的问题,最主要的,是胡文曼是个女孩,每当胡力文想展现出严厉的一面时,看到胡文曼可怜巴巴的脸又会退缩,凶恶的语气也化成无奈。就像打架,书上会教给你拳法、腿法和刀法,却从不告诉你这些招式该如何打过去。

面对女儿,胡力文没什么办法,只能在面对家庭之外时,让自己的拳头再硬一点。

到卧室,林曼曼坐在阳台上,捧着一本教案喝啤酒。胡力文观望几秒,敲了敲门:“没吃呢吧?正好,买了点卤菜。”

林曼曼看都没看,神态也没变化,像没听见动静,继续手上的工作。胡力文站一会儿,凑到跟前,边脱衣服边说:“今天领班他妈摔了,从楼上掉下来了,还好没事儿。”

林曼曼翻了页教案,嘴里念叨着纸上的内容,很专心,但有破绽,一句“改革勤务卫生,加强生活质量”半分钟念了九遍,明显是不想理他。

胡力文嘟囔一句,离开前从林曼曼脚边顺了罐啤酒,坐在客厅沙发上喝。最近俩人闹了矛盾,因为几件事儿,不算大,但把之前的矛盾给升华了。用林曼曼的话说,“失望都是从小事上积攒的”,操,她说话更让人整不明白,也不负责,俩人的事儿,他还没抱怨,她怎么先失望上了呢?

头件事是因为女儿。那天晚上,他提着芭比娃娃套装回家,胡文曼开心地嘎嘎叫,挺来劲,拼着玩,给每个玩偶起名字,半夜说梦话,还说到了娃娃身上:“妈妈给你换一身裙子。”

第二天晚上回家,反常了,娃娃套装被扔在垃圾桶里,裙子剪得稀碎,几个玩偶的脑袋不知去向。找林曼曼问,林曼曼反而劈头盖脸给他训了一顿,买到假货了,正版的玩偶头上有字母,这套没有,文曼白天拿着去学校,被其他小孩笑话了一整天。冷不丁被林曼曼训话,胡力文觉得委屈,他没想过一个娃娃还有真假,更委屈的,是假的比真的卖得还贵。

一开始,他没想跟林曼曼吵,把前后因果解释了一遍,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林曼曼就从假货这事儿上说到了家庭关系上,歇斯底里,脸憋得煞红,说胡力文“虚伪”“敷衍”“对家庭不够用心”,一字一句,满满的恨,像要杀人。

第二件事,是因为高明东。前几天一早,高明东忽然给他发微信,问林曼曼教高二哪个班。当时林曼曼正在吃饭,胡力文在卫生间洗漱,边刷牙边问,问三遍,没回话,以为没听清,探出个脑袋,餐桌前没人了。再听,正在换鞋,唤一声,还是没答复,胡力文有些气,穿着裤衩来到客厅,“轰”的一声,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胡力文气得跺脚,打电话,不接,接着对方正在通话中,拉黑了;发微信,不回,接着红色感叹号,又拉黑了。送完文曼,到塑料棚集合,胡力文窘迫地瞅着高明东,不知道一会儿散会了问起来该咋说,这时林曼曼发来短信:“我不教高二,教高三,我不是班主任,我是生活老师。”

从那之后,林曼曼就不跟胡力文交流了,拉黑的手机号和微信也没恢复,晚上睡觉,也是一人对着月亮一人对着大衣柜,始终沉默。结婚这么多年了,连老婆做的啥工作都不知道,确实有些过分,但胡力文也有另一些想法,他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关心林曼曼,而是觉得没必要,生活和工作是俩世界,他不能给林曼曼工作上起到什么帮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话说回来,没有出轨、没有背叛、没有乱花钱、没有不务正业,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

前两天晚上,厨房老鼠贴粘了个老鼠,吱吱叫,挺瘆人,林曼曼怕老鼠,跟胡力文说话,口气软了,让胡力文去处理了。胡力文犯贱,看林曼曼示弱,忽然来了气,闭着眼说不去,林曼曼盯着胡力文,沉默半天,眼睛红了,穿上衣服,自己去了。

想到这儿,胡力文后悔地叹口气,他哪是不去呀,他是想听林曼曼多求自己几遍,泻泻火,也缓和缓和关系。林曼曼去后,他也想阻止,但当时不知咋的,就想置气。以前这招,还挺管用,但等到两个人都置气的时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胡力文捏瘪易拉罐,瞅见电视柜上摆着的一排照片,除了一张婚纱照和一张全家福,剩余的就都是文曼,胡力文拿起婚纱照看,发现早在几年前,林曼曼还是短发。微卷,到下巴,显得人挺大气,干净,像个成熟的女学生。再看文曼,长相随他,眼大,鼻尖,脸颊鼓鼓,像只漂亮的小猫。

胡力文情不自禁笑一声,一些遥远的事情突然被他想起来。

跟林曼曼认识的时候,胡力文还在派出所做协警。

一天下午,胡力文跟着出勤,在一所网吧门口抓了几名聚众打群架的学生,拉到派出所,挨个给老师家长打电话,林曼曼就来了。

初次见面隐隐还有些印象,穿件粉红色羽绒服,牛仔裤,护手霜是栀子花味儿,很浓。当时她是实习老师,新手,工作干得稍显愚笨,跟其他老师的训斥和警告不同,对待学生反而有些畏手畏脚,一直跟民警说对不起。

那是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是胡力文单方面的观察,林曼曼慌乱又小心地向民警弯腰道歉时,胡力文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

几个月后,总局组织“青少年普法教育大会”,所里派胡力文到第二中学跟联系人对接场地事宜,见了面俩人都愣了——对接人是林曼曼。

那一个星期俩人共同负责场地准备和活动流程,交流都是对公事儿,没聊过一丁点私人话题。一直到活动结束,胡力文整理完道具正准备走时,林曼曼红着脸找他要手机号。胡力文对恋爱没经验,懵懂地问了句为啥?林曼曼慌中找理由,班里小孩不听话,以后有什么事儿可能会麻烦他。胡力文倒大气,一挥手,说不麻烦,有什么事儿报警就行了。

后来在一起,林曼曼经常拿这事儿埋怨胡力文,脑子轴,看不出脸上的心意,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就差把“喜欢”说出来了。

林曼曼喜欢上胡力文,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人长得帅,像《甜蜜蜜》里的邓超,人还稳当,很吸引她。

俩人能在一起全靠林曼曼使劲儿,跟工作时不同,生活上林曼曼很活泼,发短信问好,约吃饭,直接到所里找人,乐此不疲。

后来在一起,是一天下大雪,胡力文出完外勤回来,看见林曼曼站在派出所门口等着,身上落满雪,缩着身子踩着脚下的雪,看见人来拼命挥手打招呼。胡力文说,这大冷天你咋来了?林曼曼拉开羽绒服拉链,掏出一个保温盒,说,今天我家煮饺子,这都是我包的,你尝尝。胡力文待在原地,林曼曼把保温盒塞在他手上,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说,太冷了,我给你带了个手套。她边说边脱手套,我给你暖热了,你赶紧戴上。

正想着,手机响了,微信,没备注,“往事如风”:“睡没?”

胡力文回:“没睡。”

“出事了,急用钱。”

胡力文回:“多少?”

 “二十万。”

胡力文愣了几秒,回:“多久?”

“往事如风”回:“最晚俩月。”

胡力文回:“我尽量。”

熄灭屏幕,胡力文回坐到沙发,点了根烟,抽两口,发现在客厅,又走到了阳台。月过十一,天越来越冷了,吐出的烟雾仿佛被冷空气冻住,凝结一团,朝着黑暗飘散。望向正前方的宿舍楼,正面黑漆漆一片,背部边缘则闪放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把天上的云都照得很亮。宿舍楼的前面,就是广播电视台的广场,景色应该很好,可惜看不到。

胡力文抽口烟,掏出手机,给高明东打去电话。胡力文说:“东哥,睡没。”

高明东问:“还没,咋了?啥事儿?”

胡力文突然哽住,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我就问问,明天几点集合?”

高明东说:“有事儿就说,别磨叽。”

胡力文说:“真没事儿,就问问几点集合。”

高明东问:“你不想干?”

胡力文说:“不是,真不是。”

高明东说:“那就是钱。”

胡力文没回复。高明东等了会儿,说:“行,明天说吧。”

电话被高明东挂了,胡力文收下手机,目光仍盯着眼前的那片背光。反应过来,烟烫着手了,下意识将烟甩到楼下,烟头着地,火苗分裂,火星四散,这栋被困住的楼有了唯一的亮光。

被电话吵醒时,胡力文第一时间摸了摸铺盖,没人,凉的,巡视一圈,天还黑着,借着手机亮光看,房间里没有林曼曼。

来电没有备注,但号码记得清楚,市刑警二队副队长何贤宗。两个月前,何贤宗给他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背手机号。

胡力文坐起身来,接通:“队长。”

何贤宗说:“昨天有任务,关机了,你找我啥事儿?”

“汇报一下工作,情况不错,高明东最近就准备办事了。”

“对你没疑心了?”

“没疑心,我觉得事儿应该不在我。”

何贤宗“嗯”了一声:“还是得小心,说准啥时间了吗?”

“没有,说过几天带我去厂子,熟悉熟悉流程。”

“这两天局里审批假烟这个案子,你多找找上线,梳理一下,提交给我。”

胡力文想了一会儿:“目前知道一个叫‘大姐’的,我多查查。”

何贤宗说:“行,有啥需要我安排的不?”

胡力文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暂时没有。”又说,“队长,我这工资能不能给申请申请?”

何贤宗笑了:“行行行,咱能不扯淡不,啥工资啊,你把线人当好了,等抓住了,我给你申请奖金。”

胡力文说:“不是,现在真有点困难,稍微给点也行。”

何贤宗语气有些硬:“力文,你要有花钱的地方,按流程上报,给你报销。咱也别扯其他的,你干过治安,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得记准自己的位置。”

胡力文停了一会儿,说:“行。”

挂了电话,胡力文愣坐了一会儿,心中烦闷,胸腔燥热。他跟何贤宗是老相识,干协警的第二年,市局组织了一批警力去临市,联手侦办一起团伙抢劫案件。当时俩人都是新人,干的都是点餐送水的杂活,关系平等之下,性格又合适,有话说,常常私下聚到一起讨论案子。后来胡力文被开除,何贤宗步步攀升,去年市局警察系统更新,何贤宗被调到了本市,任二队副队长一职。

半年前,正四处找工作的胡力文接到何贤宗电话,做线人,调查本地“黑运输”。胡力文一开始没想接,有各种原因,最终接了,也有各种原因。

想以前,俩人说话还没这么官方,打电话,直呼姓名,开玩笑,喊对方儿子。俩月前刚接触的时候,何贤宗还叫个“老胡”,这时随意了,喊起了“力文”。说白了,何贤宗已经看不起胡力文了,人都这样,地位不同了,朋友也就不算朋友了。

胡力文咳了咳,嗓子难受,浓痰不上不下,始终在喉咙处噎着。摸索着出了房间,就着黑暗,在茶几上摸到一瓶水,一饮而下,马上“呕”的一声吐出来,操,水里丢烟头了。胡力文来了火气,“啪啪”脆响,左右两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脑袋嗡嗡响。

林曼曼在女儿房间里睡的,脸贴着脸,文曼的腿搭在林曼曼的身上,手里还攥着一个娃娃。正想走进去,手机进了条微信,何贤宗,转账三千元:“我个人给的,提前发你笔奖金。”

胡力文愣到双眼散光,看了看母女俩,回了一句:“谢谢队长。”

第二天起床,胡力文自己也不知道为啥,一反常态,心情不错。送完文曼上学,特地回家拿了个耳机,边听音乐边往集合点赶。跟着跑了几天,队里的成员认识个七七八八,差不多都能叫上名字,一熟悉,大家也没一开始的敌意了,愿意跟他分享话题,问他有什么看法。

今天高明东因为陪床,没来,在微信群里安排了任务,看人员名单,胡力文和杜德源都排在下午班,同时间段,意味着俩人没法用一辆车开。胡力文以为高明东事儿乱,排错了,微信问一声,高明东则说正常排,到时他会过来,让胡力文开他车。

上午没事,胡力文躺在棚子里听相声,听到睡着,做了个梦,家里出现了一只像狗一样大的老鼠,林曼曼说:“它晚上还撬地板呢,把文曼的床撬了一圈,再不抓住,文曼就掉下去了。”

醒来,胡力文心情烦躁,隐隐不安,盯着高速公路发呆,不知道这梦是预兆还是启示。

半根烟功夫,杜德源喊胡力文去吃饭,胡力文答应,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感到身体被什么东西往后轻轻一掼,转过头,耳机线缠在了躺椅把手上。胡力文拆了几下,缠得紧,打了好几个乱结,觉得晦气,干脆直接拔掉。

路上,胡力文找杜德源打听大姐,杜德源说没人知道大姐真名,在驾考中心超市开了好几年,挺有人脉,碰瓷车就是她一手打通的,据说是认识什么人,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对胡力文调查没什么帮助。再聊黑车上线以及货源,杜德源明显有些抗拒,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123来。胡力文有点纳闷,但也没深琢磨,任何事儿都有隐情,而且他当务之急的也不是这事儿。

走到半截,手机发出动静,锁屏通知来了条微信,“往事随风”:“在吗?”

胡力文打开微信,发现他睡着的时候“往事随风”已经发了五六条,第三条是:“我现在就在你家附近,要不我去找你。”

胡力文忽然想起了梦里的老鼠,脑子绷住了,脑仁被攥紧般疼,他回:“现在不行,我在上班,等我有空了,联系你。”

“往事随风”回:“我离你闺女学校也近,你要忙得不行,我下午帮你接。”

胡力文一个急停,忽略杜德源的喊声,快步往旁边草地里走,走至深处。他拨去电话,通了。“往事如风”戏谑道:“哟,大忙人,打电话干啥,你不忙吗?”

“跟我家里人没关系。”胡力文咬着牙说,“你要敢动我闺女,我把你们爷俩生吃了。”

“往事如风”轻松地笑笑:“真没良心,你以为我是你?忘恩负义?” 

“老师,我跟你说实话,现在我没钱,二十万,没有,两万也拿不出来,你逼我没用。”胡力文平复了下心情,顿顿又说,“你清楚得很,那年是他们自愿的,我没有让他们放火。”

“我清楚,清楚极了,但有人不清楚,他花一辈子也想搞清楚这事儿。他要搞清楚,没人能跑得了。”手机那边继续说,“你这十几年是多活的,你要想继续活下去,就得拿钱。”

胡力文愣了一下:“他要钱?”

“对,要钱。”

“他会要钱?”胡力文追问。

“对!要钱!”

胡力文满脸疑问,这个说法让他感到荒唐。

“往事如风”说:“不管是不是,总得试一试,你还能有啥办法?”

结束对话,胡力文边走边想,他想起那六棵树,一棵不差,是有个办法,让所有人消失,是最好的办法。

走进饭店,杜德源点了两碗羊肉面,一盘凉菜,等待期间看吊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正在播放《今日说法》。赶上吃饭点,店里人多,等了约莫七八分钟面才上来,杜德源迫不及待地动筷,一口面一口蒜,见胡力文干愣着,问:“想啥呢?咋不吃饭?”

胡力文点点头,往嘴里扒拉了两口,索然无味,吃不下,沿着碗边嘬了两口汤。忽然他撂下筷子,神神叨叨地像对自己说话:“不行,心里不踏实,我得回去。”

杜德源傻着眼看他:“回去干啥?”

胡力文站起身说:“我得把那个耳机解下来。”

路上,梦和“往事如风”一直浮现在脑海里,像两根绳子,越绕越紧。

回想过去,没跟林曼曼确定关系之前,胡力文对待这段感情有些逃避,他对人冷淡,早上发条短信,到晚上才回,见到人也难说上十句话。

不过比较矛盾的是他并不拒绝,他接受林曼曼的邀请与关心,甚至有时还会对林曼曼做出亲昵的举动,就像欲擒故纵。

后来他们确认关系,同居,一起生活,胡力文偶尔也会出现这些让人感到矛盾的举动,整个人战战兢兢,仿佛这段感情被捆绑在其他并不牢固的东西上,只要一经触发,他们也会跟着遭殃。

在爱情的洗脑下,林曼曼理解并接受胡力文匪夷所思的行为,并将其称为“神秘”。那时她还没失去女孩的天真与幻想,她将胡力文的沉稳、寡言、犹豫以及所有状态都联系到“警察”这个身份上,再加上自己美好的幻想,一切就都能说得通,还显得特立独行。

胡力文坦白是在林曼曼提出结婚的那天晚上。

那天吃完晚饭,回家路上,林曼曼忽然说,我妈问你,咱俩啥时候结婚。胡力文愣了几秒,说,我不想结婚。林曼曼说,为啥呀?胡力文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林曼曼眨着眼点头。胡力文说,我不是警察,是协警。林曼曼说,我知道。胡力文说,我没钱,没父母,但有一堆我不愿意再去想的往事儿。林曼曼说,那就别想。胡力文说,我犯过错误,很严重。林曼曼睁大眼说,杀人?抢劫?胡力文一一摇头,说,不是,跟那些没关系。林曼曼说,改了就行。胡力文说,我欠人家的东西,一直在还,做协警就是还债,我得还一辈子。

胡力文想,在过去,林曼曼很有可能在他身上多了一分期待,是那种认为胡力文与众不同、有着能让人大吃一惊的期待。她认为那很美好,所以她才会说,没关系,我愿意。

但她活在幻想中。

这不怪她,很久以后,当胡力文被相同的噩梦一再纠缠时,才猛然发觉这个家庭的错误,错在不该组成。他不该谈恋爱,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不该对生活有了留恋。这是对林曼曼和胡文曼的不尊重和不负责,那是足够造成持续一生的影响。

这么多年来,他活在幸福的美梦里,他以为单方面对过去斩断联系就能换来安稳,以为人生能够长久地进行下去。那时他是乐观的,乐观到看不到隐患,带着“日子是崭新的”的觉悟。他从励志书里找生活的方向和经验,他代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以为得到了救赎,有了洗礼,人生轨道便会从头开始。但那只是一厢情愿。那些梦一再提醒他,难过的往事或许总有一天会被忘掉,但亏欠永远不会。

可木已成舟,他有了家庭,女儿,这是他这辈子存在的意义。他无法改变这些事儿,只能阻止,所以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做,哪怕要杀掉六个人。

下午轮到出工的时候,高明东压着点到的,时间紧急,也没下车,从主驾驶爬进了副驾驶,让胡力文上车开。还好,有惊无险,三趟下来,只用了半个小时,都是突然闪身,直插而入,挺熟练了,会运用心理,堵了六次,六次都是考生踩的刹车。

任务完成,松了口气,俩人才说上话,但也没说啥完整的话题,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聊,足球聊到油价,油价聊到孩子,像在互相试探。高明东今天没开散场会,直接口头解散了,开到塑料棚,一辆车也没有。以前车挤车,人挤人,胡力文对环境没啥印象,这时忽然觉得路面变宽了许多,两旁的野草地陡然变矮,尽头的野林子也显得很远,辽阔,敞静,搭配上金灿灿的夕阳,像个无人之地。

高明东从置物箱里拽出两提啤酒,锁上车,喊胡力文到塑料棚坐下:“你电车有电吧?”

胡力文说:“有。”

高明东拉开一罐,递给胡力文:“我晚上值班,医院不好停车,就不开车了,坐你车回去。”

胡力文答应,接过啤酒,一口气灌了半罐,舒畅,痛快,痰好像都被灌下去了。高明东则轻抿,烟酒搭配,眼睛看向远处,眉头皱得看不见眼,明显有心事。胡力文有些尴尬,为难了半天,蹦出了一句话:“我昨天打电话,真是问集合时间,东哥。”

高明东瞅他一眼,愣了愣神,像刚想起来,抽口烟说:“你那事儿,一会儿再说。”

胡力文这下更尴尬了,他原本以为高明东是为他的事儿犯愁,谁知人压根就没想起来这事儿,正想找补,高明东忽然问:“胡子,你说人明知道一件事儿是违法犯罪,还有必要做吗?”

胡力文挠着额头说:“没听明白。”

高明东说:“犯罪还听不明白吗?”

胡力文说:“这要看具体什么情境,还要区分出个人与法律。”

高明东说:“我听不明白了。”

胡力文说:“我当协警的时候,有个队长告诉我,侦办过程的角度是多样性的,简单概括,法律看的是罪名,罪名有标准;道德看的是动机,但人与人都是不同的。”

高明东眼睛从胡力文脸上移开,看着车:“还是没听明白。”

胡力文说:“就比如咱这行当,违法犯罪,法律的角度来说,肯定不能做,但个人来说,挣钱,养家,糊口,还计较什么法律,干就是了。”

高明东叹了口气:“你要是说点我能听懂的就好了。”

胡力文苦笑一声:“这东西说不明白,反正,我个人认为,有些时候,只要你觉得自己没错,那就去做。”

高明东扭头看向胡力文,眉目顿时舒展,眼睛闪亮,约有十几秒,他拍了拍胡力文的肩膀说:“老樊说得真没错。”

新客户,俄罗斯人,新产品是假雪茄,仿制贴牌,在国内销售,四六分成,一本万利。当高明东说完全部任务流程后,黑幕已然降临,半米之内,胡力文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思考了片刻,捏瘪啤酒罐,往下倒,一滴未流。高明东问:“想啥呢?”

胡力文说:“这是大买卖。”

高明东重新打开一罐,说:“你知道为啥小偷总会被抓住吗?”

胡力文说:“不知道。”

高明东把一个东西拍在胡力文的腿上:“因为小偷偷得不够多。”

是个信封,厚实,有重量,抽出来看,钱,三沓,胡力文望向眼前的黑暗,看不清高明东:“东哥,昨天打电话真没那意思。”

高明东说:“我也没那意思,这算定金,别嫌少,等跑完了,再给你结尾款。”

胡力文往前凑凑,还想推:“东哥,这也太多了。”

高明东从躺椅上站起来,点根烟,径直往外走:“走吧,回家。”

到了城南,高明东没让胡力文往医院送,嫌后座硌屁股,交代了两句,打了辆车走。胡力文刚到小区,又收到高明东的微信:“忘了,还有个事儿,你问问弟妹星期一是不是开家长会,你侄儿就在十一班,叫高树深,回头我参加,你跟弟妹说一声。”

胡力文有些不明白,林曼曼不是班主任,不管学习方面,生活老师又形同虚设,高中生,谁还不会生活,想了想,还是回:“明白。”

胡力文把车子推进车棚,停下给何贤宗打了个电话,隐了高明东给了三万块钱,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何贤宗听罢,又问了几句关于“大姐”的信息,胡力文有问必答,但多数问题他也不知道。

何贤宗问:“确定是俄罗斯人吗?跨国啊?听着有点悬乎啊。”

胡力文说:“说是这样说,是不是我不清楚。”

“这事儿为啥跟你说?”何贤宗静了片刻说。

“这话啥意思?”

“不是,我意思是高明东是不是发现你了?你刚进去,就能跟你说这么大事儿?”

“应该不是。”胡力文说,“看我跟孙海博有关系吧,而且开车还行。”

“以你的观察,你觉得高明东有能力置办这么大的业务吗?”何贤宗又补充,“我听着不对劲,上次就没成,高明东也是老狐狸了,你别再漏了。”

胡力文抬起头往上看,家里灯亮着:“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虽然规模不大,但胆子大。”

何贤宗又静了一会儿:“你先跟着,放缓点,我调查大姐,自己注意安全。”

今天回家早,胡文曼还没睡,在客厅啃着一根甘蔗,光着脚丫看电视,见胡力文来了,小脚步跑上前,跳个不停,兴奋地说:“今天吃羊肉!”

安顿好女儿,来到厨房,看到林曼曼在破天荒地忙活,案板堆着蔬菜,抽油烟机嗡嗡响,俩锅灶烧得正旺,胡力文有些讶异,摸着鼻子说:“今天咋想起来在家做饭了?”

林曼曼看他一眼,拿勺子搅动大锅,顿了顿说:“你闺女想吃羊肉。”

胡力文心里暗喜,点点头说:“要我帮忙不?”

林曼曼说:“二楼陈大妈跟我说,下午有人敲咱家门,开门的时候,地下有个信封,应该是给你的,我收卧室了。”

胡力文愣愣,飞奔到卧室,拾起信封看,黄蓝皮子,顶部logo是一堆草,正当中写着“老同学”仨字。拆开看,只有一张纸,田字格,一篇作文,年代久远,薄如蝉翼,标题写着《我的父亲》。胡力文霎时嗡了,手里捧着,眼里看着,脑袋却像爆炸一样停止了工作。

站了三四分钟,胡力文团起信封,走到厨房,问林曼曼:“我出去抽根烟,有没有要买的?”

林曼曼说:“买瓶料酒吧。”

胡力文犹豫了一下,底气不足地说:“那个信封,你拆开看没?”

林曼曼停了动作,看着胡力文说:“你啥意思?”

胡力文尴尬笑笑,没说话,亲了文曼一口出门了。下了楼,猫到一个角落,点根烟,嘬了四五口,身体才缓上劲儿来。翻出信封,看外皮上的笔迹,见过,有些熟悉,再看作文,不是原本,是复印体。胡力文叹了两口气,抽了三根烟,左右张望两眼,把信给烧了。

回到家,林曼曼正在往盘子里装菜,见胡力文空着手回来,叹口气,也没说啥,喊胡文曼洗手吃饭。胡力文还是心不在焉,端完菜,到卫生间洗手,半天没出来,胡文曼到里面喊人,开着水龙头发呆呢。

胡文曼说:“爸,你又惹我妈生气了。”

胡力文忘得不能再忘:“啥意思?”

胡文曼说:“你没买酒。”

胡力文一拍脑门,怨恨地啧一声,摸摸胡文曼的头,入了座,第一句话是:“超市料酒卖完了。”

林曼曼没呛声,点点头说:“没事,一样吃,不膻。”

胡力文“啊”了一声,其实刚才那话说完就后悔了,太拙劣了,跟哄小孩似的,哪知林曼曼非但不急,还挺温顺。这时想起高明东的嘱咐,试探地问:“下周一是不是开家长会?”

林曼曼说:“对。”

胡力文说:“我队长他儿子在高三十一班,叫高树深,说到时候他参加,让我跟你说一声。”

林曼曼说:“行。”

胡力文张大嘴,感到震惊,以为听错了,只就一天不到,林曼曼咋变模样了呢?但看语气动作,也没什么隐藏,难道真开窍了?还是想变着花样让他难堪?

吃完饭,胡力文洗碗,林曼曼哄胡文曼睡觉,中间胡文曼忽然跑出来,托住胡力文的脸,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左看右看。胡力文喊了一声林曼曼,没回音,便问:“看啥呢?”

胡文曼说:“我妈说你脸上有皱纹了。”

胡力文问:“你妈还说啥了?”

胡文曼说:“我妈让我听话,说你老了。”

胡力文有些磕巴,眼眶湿了,意识到又有些窘迫,对胡文曼笑了笑,假装大气,装作洗碗,等着人跑远了,才望着背影念叨了一句:“爸不老,爸就是累了。”

胡文曼边跑边跳,开心地跑进屋,胡力文的目光仍没收回来,心里有些触动。为刚才那句话。小时候,父亲跟他说过一样的话,眼前随即浮现出一个场景:雾天,清晨,冷清又热闹的院子,持续了一夜的刨木声仍在持续。父亲站在院子中央,连夜的劳作让他的腰杆有些弯,白发好像已经蔓延到头顶,卖力地打磨一根榫子。

母亲做了早饭,白面条下昨晚上吃的剩菜,早饭一直都是这样。他端着两个碗,父亲的碗比他的大了一圈,俩人一起蹲在院子里吃饭。母亲后来也出来,跟他们一起,边吃边望着尚未成型的立柜。

母亲对他说,好好学习,看你爸忙的,这几天老了不少。这突如其来的训导让他有些慌乱,还有不爽,他内心肯定,却又烦闷,由人指导的感想就变得很不规范,以至于无法把心意完整表达出来,他只是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说知道了。

母亲说完这一句就从身边离开,好像她过来只是为了提醒他,他变得更加羞愧、愤怒,还有沮丧。父亲轻轻拍了拍他,小声,声音像做坏事一样小,温柔地说,爸不老,就是累了。随后父亲看向立柜,笑容带着满意和期许,说,等立柜打完,咱家礼庆就成初中生啦。

收拾完,胡力文到卫生间刷牙,林曼曼正在上厕所,都低着头,眼角瞥着对方,气氛有些微妙。被这么一烘托,胡力文下身硬了,漱了漱口说:“你洗了没?”

林曼曼说:“还没。”

胡力文说:“一起洗吧。”

俩人脱衣服的时候,林曼曼忽然说起了高树深,说见过孩子,表现不错,又问胡力文的队长叫啥。胡力文正亲正抱,听到这话,兴趣忽然少了一半,有些不悦地说:“这办事儿呢,能不能有点眼色。”

林曼曼没吭声,顺从地把自己脱个精光,胡力文顺势搂住林曼曼的肩膀,越想火越大,恨恨地说:“你说这人也够有意思的,找人找谁不好,找生活老师。”

林曼曼说:“人家也是为了孩子,当父母的,能这样用心,挺不错了。”

胡力文的火还在往上升,调侃地说:“咋,你喜欢这样的?”

事儿到这已经办不成了,林曼曼挣开胡力文:“你比不上人家,就别笑话人家了。”

胡力文往后退了两步,死死盯着林曼曼:“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看那封信了。”

林曼曼愕然了一下,紧接着抱起衣服,撞开胡力文,水蒸气像灵魂一样从两人的身体里溢出。

她走到门口,看着胡力文,说:“胡力文,我操你妈。”

晚上睡觉前,林曼曼从屋里扔出来一床被褥,胡力文敲门,低声认错,林曼曼连话也懒得说,发来微信:“今天就算了,你在外面睡一宿吧,冷就开空调。”

胡力文灰心丧意,明白自己又过火了,在心里暗骂一声,卷着被子,到阳台抽烟。刷了会手机,一条微信蹦出来,“往事如风”:“咋样,有时间了吗?”

胡力文想起那封信,褪下的火又冒了出来,回:“你到底啥意思?到底想干吗?”

“往事如风”回:“我也有家庭,我也不想,但你要知道,但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东边忽然传出一声脆响,平静之余,仍有余音缭绕,五秒之后,爆声再续,不野蛮,反而文艺,像有人击鼓。胡力文闭上眼,在脑海里抹去眼前的黑暗,他看到,或者是想到,在一楼之外,天上的烟花璀璨绚烂。

手机屏幕闪烁,进了条微信,“不再彷徨”:“我去换药,二医院,你来,有事情跟你说。” 

胡力文伫立片刻,翻到“往事如风”,回了个“好”。然后他站着,持续看着屏幕,直到变暗,回过神,重新解锁,拨通一个电话:“老杜,今晚我还得用用车。”

胡力文回到客厅,换了衣服,把黑口罩塞进口袋。他想起那排铁皮屋,六棵树,想起孙海博。他想到,孙海博要有同伴了。

走到卧室,林曼曼在阳台上坐着,出神地望着窗外,好像也在寻找黑暗之外的浪漫。

他走向前去,扳住林曼曼的双臂,与她的惶恐对视:“再等一个月,咱们就走,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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