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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吃顿饭,丧事喜事都要办 | 北方消亡(中)

身为药 戏局onStage
2024-09-13


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渴望那团火烧干这片海。



上一节中,死了不少人。

福祸相依,林幼龙刚要张罗结婚的事,却接到连长意外去世的消息。一张饭桌上,老战友和老丈人面面相觑。厂长的一餐“鸿门宴”更是让林幼龙丢掉稳定生活的根基,这样一个倒霉蛋儿遇上了另一个不走运的年轻人,命运的齿轮开转了……

我们继续看。


一九九九年二月四号这天,雪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厂长通知林幼龙明天不用来上班,走之前去财务室把年前工资结清。上午已经有几名车间工人收拾行李告别毛线厂了。别的厂子陆续在减员,该来的迟早都要来。

这时的林幼龙进入毛线厂工作刚满一年多点。

林幼龙他妈死的早。转业以后,他爸因病去世,生前留下一屁股债,即将还清。他和王琪的婚事就因为这笔债一拖再拖。眼见胜利曙光就在前方,现在下岗,没了经济基础,林幼龙更无法向王琪的爸妈交代。收拾个人物品时,林幼龙丢了魂儿,厂长拦住他说:“你干啥,不想干了?”

林幼龙一下从地狱回到人间。厂里给他提前放假,这是英雄的优待。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遍地,林幼龙热血沸腾,跑到院里抡起扫帚,扫出纵横交错供大伙走的路。然后跑到实验小学,约王琪晚上六点在二道街的春城火锅店集合,有事与她商量。她得提前过去点菜,叫上她爸妈,边吃涮羊肉边谈。

王琪在实验小学当语文老师,实验小学在毛线厂后身,紧挨着。明天学校开始放寒假,吃完饭王琪不回学校宿舍,回家住。

回到毛线厂,门卫室窗户上结着冰花,屋里的人影映在花丛之中,十分熟悉。林幼龙推开钉着棉帘的木门,王定伟正站在炉子旁边烤手。

王定伟说:“连长牺牲了。休假时候海里救人淹死的。找不到被救的人,评不上烈士。他家里没人了,咱俩去把他的骨灰领回来。”

王定伟特意穿一套干净但显旧的军装,身板笔直,脸晒得黢黑。林幼龙恍惚觉得又回到刚入伍的时光里。新兵里,林幼龙思想最独立,这种兵不好管,嘴里答应得可好了,心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连长和王定伟喜欢林幼龙身上那股隔路劲,林幼龙要转业,俩人都劝过,没用。转业以后的安置问题,连长也没少操心。林幼龙想不明白,人好好的,咋就没了,他有好多想说该说的话,好多想做该做的事,都没机会表达了。

服务员往铜锅里加炭时,林幼龙给王琪和王定伟做介绍。王定伟有点拘束,说:“对不起,弟妹,影响你们约会了。”

王琪说:“班长,你来小龙高兴,他总跟我提你。”

桌子上摆了四套碗筷,服务员把多余的往下撤,林幼龙喊住服务员,“不用撤,正好。”

王琪张张嘴,话在嘴边兜了一圈,又咽回去。却问:“还有谁要来?”

林幼龙说:“我连长也在。”说着问服务员要一碗大米饭,插上筷子,搁在他和王定伟中间。服务员没见过这样的,心里犯膈应,不愿意再进他们的包间。

林幼龙性格有点古怪,总是突发奇想做点出格的事。不能包容他这点,王琪和他早黄了。

林幼龙要一瓶富裕老窖,服务员没应,王琪充当传菜员,林幼龙要啥,都得王琪出去说,再拿进来。

王琪在包间外,看到她爸妈刚从家里过来,这顿饭原计划只有一家四口,是商量结婚的事。林幼龙一张嘴,王琪就猜到了。林幼龙和王琪同岁,春节一过都三十二了。早该结婚了。林幼龙爸妈走得早,他做得了自己的主。林幼龙家情况特殊,一拖再拖,他不提,王琪的爸妈急。林幼龙眼瞅把他爸拉的饥荒彻底还完,房契能从银行拿回来。房子是爸妈留给他的,平房,带院子。王琪嫁过去,有地方住。以后的收入稳定,不结婚等啥呢。

现在计划有变,王琪劝老两口先回家,回头再说。可来都来了,一推包间的门,就看到个不认识的人,和立着筷子的大米饭。

大米饭前摆了一个二两杯,倒满。剩下的白酒林幼龙和王定伟解决。每次提杯,林幼龙都去碰一下连长的酒杯。林幼龙和王定伟聊部队的事,王琪插不上话,她爸妈的脸色更难看,王琪只好低头专心吃肉。

两人已经醉了,搂着肩膀唱军歌,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唱《过得硬的连队》,两人扯脖子嚎,像有千军万马冲锋。服务员来敲门,别的客人不乐意了。王琪出去给服务员说好话,顺便把账结了。

包间里的音量降下来,最后一首歌唱的《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唱到这,林幼龙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王琪进来,王定伟起身向一家人鞠躬,说:“叔,婶,弟妹,真对不住。影响你们家庭聚会了。”

王琪没说啥。林幼龙也要站起来,王琪过去扶他,他把连长的酒杯举起来,举老高,沿一条直线往下倒,酒水浇在饭桌上,几人都被溅了一身。

王琪爸妈先走的。王琪送林幼龙和班长回家,县城铁路线把城市切成两半。县政府、学校、医院、粮库、客运站、大大小小的工厂在道南。林幼龙和王琪的家都在道北,道南和道北靠一条横跨铁路的天桥联结。

当兵第七年休假,参加同学聚会,王琪也在。上学的时候,林幼龙喜欢王琪,王琪怎么想的摸不清,有那么点意思,但不明确。林幼龙当兵以后,俩人靠信件来往,感觉反而比上学那会儿亲密自在。那天聚会结束,天刚黑下来。林幼龙向王琪申请送她回家,得到批准。这一年,王琪成为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放假回家住,开学搬到教职工宿舍,十来平一间,独立自由。

两人走到天桥的最高点,林幼龙突然对王琪说:“咱俩处对象吧。”

列车长鸣,哈出一股热气,车头钻进天桥的一侧,又从另一侧奔腾而去。铁轮哐当哐当响,王琪双手捂住耳朵,没带手套,手冻得通红,林幼龙的双手叠在王琪的双手上。两人相向而立,相当于林幼龙把王琪半包起来。

列车开向大都市。王琪不捂耳朵了,林幼龙说:“行不行啊,给句痛快话。”

王琪往铁轨延伸出去的方向看,不说话。天黑透了,实际上看不多远。林幼龙烟瘾没酒瘾大,都是集体生活传染的恶习。翻出烟,塞到嘴里正准备点。王琪回过头,说:“烟和酒能戒吗?”

林幼龙说:“一样一样戒行吗?”

王琪说:“行,先戒烟。抽烟嘴里一股味,我妈最烦我爸抽烟。”

林幼龙把嘴里的烟塞回烟盒,连火柴一起扔到天桥下。王琪没来得及拦住他,怪林幼龙冲动,“火柴别扔呀。”

林幼龙说:“永绝后患。”

把王琪送到家门口,站在李子树下,林幼龙说:“我在上夜校,明年八成能提干。”

王琪没啥过分要求,“主要是多学点文化。”

俩人就这么成了。

王琪把林幼龙和班长送回家,跟林幼龙说,晚上爸妈肯定得没完没了说她。一会儿回家打个招呼,然后还是回学校住。林幼龙烧了炕,铺上被褥,安顿班长睡下。炕上温度升高,班长打起呼噜。鼻头通红,屋子还是冷。林幼龙把炉子引着,坐在炕边抽烟。烟早就戒了的,烟是给班长脱外套时掉出来的,拿在手里,烟瘾突然发作。好几年不抽了,一根烟没抽完,胃里往上反,干呕,没吐出实际内容。两只眼睛充血,眼泪止不住往出淌。室温一上来,林幼龙往炉子里添煤,压实,估计够烧一阵儿,拎上外套,用两块砖顶上门,往学校去了。

王琪妈对小龙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这战友哪来的,喜事和丧事能在一张桌子上谈吗?这什么场合?瞎凑热闹。王琪回到家,爸妈嘴里净是这些话,主要是王琪妈在说。王琪爸捅咕炉子,炉钩子不要命地掏炉膛,炉灰呼呼地往外冒,见着还有火光,赶忙往炉子里添木头板子。等到王琪妈说累了,王琪爸对一直不吭声的闺女说,“学校放寒假了是不是?”

王琪说:“没有,得回去,明天才放假。”说完拎上手电筒就走了。

今年的雪特别多,连着下,下了好几天,没头没尾的。王琪快到校门口,手电筒一晃,看见骑在学校墙头上的林幼龙。双手插兜,脑袋耷拉着,像睡着了。雪盖在头上身上都不知道抖搂抖搂。

王琪走到墙根下,仰着头问他:“上墙头干啥呢?”

林幼龙晃一下,说:“等你,这高,视野开阔。”

王琪说:“我要是不往你这晃一下子手电筒,都看不见你。你就在墙上冻着吧,明天你就能圆了上报纸的美梦了。”

林幼龙说:“那不能,受不了我就回家。”

王琪说:“拉倒吧,你都睡着了。”

林幼龙说:“没睡,想事儿呢。”

王琪拿手电筒指挥,“你能下来和我说话吗,仰脖瞅你可累了。”

林幼龙往下翻,王琪像训学生似的训他,“往里翻,大半夜的,你敢跟我走大门?”

王琪用手电光把林幼龙杵进学校院里。

王琪打热水洗脸刷牙。往脸上抹雪花膏的时候,林幼龙背靠暖气片老老实实蹲着,身子歪向左边的折叠床。学校锅炉工的供暖原则基本是吊着一口气,暖气片不如一泡尿烫手。情况上报几次,一直得不到改善,住校老师自力更生,在宿舍里私装小炉子,煤是公家的,没人管,添煤不计成本。

王琪脱了棉鞋、棉衣、棉裤,穿着线衣线裤钻进被窝。被子拉到下巴,身体朝向林幼龙侧卧,“说说,在墙头上想啥呢?”

林幼龙说:“我现在脑袋疼,酒喝多了,不一定说的清。两件事,一是向你爸妈道歉,饭桌上破坏气氛了。事出有因,望你理解。”

王琪的眼睛发酸,往别处扭头,拿手蹭了下鼻子,再看回林幼龙,“第二件事呢?”

林幼龙说:“第二件事是第一件事的因,我连长牺牲了。”

王琪说:“你坐到床上来,地上凉。”

林幼龙不动,“我想送送他,他活着的时候对我不错。”

王琪躺平回去,灯绳一拉,熄了灯。她伸手探向林幼龙,摸到他的脸已经被热泪覆盖,人却像死掉一样冰凉。

王琪问他:“你咋想的?”

林幼龙说:“出去一趟,一来一回用不上几天。”

王琪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等不到林幼龙的回答,王琪看黑暗中的林幼龙在地上缩成一团,推他肩膀。林幼龙说:“我缓缓,腿蹲麻了。”

“事儿赶事儿走到这步了,估计在你爸妈那的印象分扣了不少,得再接再厉,争取获得原谅。”

王琪问:“你打算啥时候结婚?”

林幼龙说:“惹你爸妈生气了,不敢提。”

王琪说:“别管别人,说你的想法。”

林幼龙说:“一回来就去你家。你估计我能不能被轰出来?”

王琪瞪林幼龙一眼,才想到林幼龙根本看不到。下床,往炉子里添了一铲煤。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王琪在被窝里鼓秋。从被窝里扔出乳罩内裤,顺手把林幼龙拽上床。王琪的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林幼龙时,水光粼粼,受了委屈似的。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呼呼响,铸铁的封火盖被火舌舔舐,一颤一颤的,随时能被烈火掀开。在只有他们俩的夜晚,王琪和林幼龙燃烧、融化、重新铸成一个整体。冷却的林幼龙枕着王琪的乳房,疲软得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迷路人。他的心脏敲击着胸膛,也敲击着王琪的小腹。林幼龙抬起头,王琪两腮潮红,眼里仍然盛着一片水光。

林幼龙要亲王琪的嘴唇,王琪的鼻子动了两下,说:“又抽烟了。”

林幼龙说:“抽了两口。”

王琪说:“出去一趟不能偷摸把烟捡起来吧。”

林幼龙说:“那不能,就抽两口,感觉恶心,又掐了。”

折叠床容不下两个人舒服地睡上一觉。林幼龙就想回家去,他打算明早出发,早去早回。王琪背对他说:“上班前你翻墙头走。”

林幼龙答应一声,把王琪搂在怀里。王琪突然来了给他讲故事的兴致,讲的是《守塔人奥列》,安徒生童话。里面讲一个关于圣者的故事,有人叫圣者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他认为最小的醉酒。结果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六种罪过。

王琪说:“结婚前把酒戒了,能不能做到?”

林幼龙说:“能。”

王琪说:“真能?”

林幼龙说:“真能,可以写保证书。”

王琪说:“保证书就别写了,靠自觉。”

林幼龙即将睡着,隐约听到王琪说:“酒不能再喝了。”

新兵连结束,下连队正式训练的第一个科目是游泳。赶巧一批兵都是旱鸭子,下饺子似的掀进泳池,手脚使劲划拉,不得其法。班长老兵教了两天,丁点长进没有,渐渐失去耐心,连长气得冒火,撅一截柳条来泳池边儿,挨个抽脑袋。主要是吓唬人,没用啥劲。轮到林幼龙,一缩脖,潜到池底,在水下闭气游到对岸。那也没躲过挨抽。连长说他装犊子,他嘴里嘟囔连长不是人揍儿的。

林幼龙祖籍河北沧州,祖上闯关东来到泰康县。林幼龙打小在鱼亮子里扑腾,能潜水徒手抓鲫鱼。

上了岸,格斗训练超过同批兵。老兵和他对练,一点面子不给,说撂倒就撂倒。下训练场,嬉皮笑脸去认错,给老兵洗衣服打洗脚水,太会来事儿,老兵想收拾他,抹不开面儿。当兵第七年,能治住林幼龙的人已经不多,要不是王定伟在训练场上能稳稳压住他,他能上天。

连长得意林幼龙,喜欢他身上那股子较真儿的劲。

当兵第七年,连长和王定伟喝酒,让带上林幼龙,林幼龙酒量差,一杯白酒就滑进桌子底下,当兵前林幼龙不喝酒,王定伟早嫌他丢脸,对着桌子底下骂他欠练。王定伟把他薅上来,在椅子上坐成一堆儿,眼睛发直。连长醉了,酒杯端在手里,伸出食指指王定伟,说你发扬风格,好好带他。王定伟由武警部队调入,过去在黑龙江总队,会黑龙十八手。

林幼龙当时不知道为啥要喝这顿酒。第二天连长安排他白天完成训练科目,吃完晚饭跑步去夜校补文化课。团里有提干名额,名额有限,争取一个不容易。

一天晚上跑步回连队,看到营房不远处的树林边儿一男一女扭打到一起,男的已经把女的裤子脱掉,往树林里拖。林幼龙跟进去,救了女的,捎带手打了男的一顿。下手重了点,险些销毁作案工具。送两人到派出所时,男的还捂着裤裆,走路一扭一扭的。

林幼龙回连队向班长汇报,王定伟从床上腾地坐起来,说,你小子走狗屎运。

过了一个星期,没收到受害者的感谢信和派出所的表扬信。倒有一群人乌泱乌泱地闹到营区。连长说糟了,要他妈坏事。

女方家不承认女儿被欺负。男女双方私下和解,将错就错,正筹备婚礼。双方统一口径,说是情侣。这事儿往小了说,干柴烈火碰一堆儿没忍住激情燃烧,往大了说是有伤风化,但和被强奸相比好听点。连长听得出来咋回事,这么一来,林幼龙从见义勇为变成故意伤人。他打伤男人的裤裆,派出所让部队自己处理,回头处分通报给派出所,也好向男方家属交代。

提干的关口将近,名额有限,盯着的人太多。出这么一档子事,连长上下疏通,不管用。有个出缺,有的是人削尖脑袋往里挤,不会让林幼龙翻身。

提干的事泡汤,连长坚持让林幼龙继续读书,换了个大专学校,警察专业,争取拿个函授毕业证。将来备不住有用。

决定退伍前,林幼龙请连长喝酒。那时王定伟已经转业,因为心里有疙瘩,一直不和林幼龙联系,那天也请假过来了。林幼龙说我妈走得早,我爸身体不好,不想干了,回去尽尽孝。谁劝都不好使,于是千言万语只能都在酒里了。

林幼龙转业安置的事,连长没少操心,找关系安排他回老家当警察。板上钉钉的事出了岔子,临了儿名额让人顶了。连长觉得对不住他,最后给他安排到毛线厂,先有个事干着。

到了海南,林幼龙不再想过去的事。两人先去原单位找以前的领导,硬是不让他们进,哨兵那关都没过去。连长的骨灰盒送出来,一气之下,两人转身走了。连长的骨灰安葬在哪里成了问题,王定伟说要不找片林子。林幼龙说要那样还不如挖单位墙角埋里面。都是气话。从一家饺子馆吃完饭出来,已经是傍晚,都喝酒了,林幼龙说:“班长,去连长牺牲的地方看看吧。”

王定伟说:“行。”

林幼龙又点一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一个肘子,一瓶二锅头,多要了几个塑料袋,打包带走。路上看见水果摊,买了点苹果香蕉。来到亚龙湾,林幼龙在海滩铺开塑料袋,摆上带来的东西。王定伟明白他的心思,小心放好连长的骨灰盒,点三支烟插在沙子里,青烟徐徐,风一吹就散了。

王定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盒递给林幼龙,林幼龙说:“不抽,答应我对象了。”

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会儿。林幼龙被取消提干资格以后,连长和王定伟聊过林幼龙,连长说当兵的血能点着火,不是酒精燃烧的火,一吹就灭,是泼在雪里也能烤干一大片地的火。小龙会有今天的下场,就是这团火害的,他被自己的血烫了,大好的前途被烧没了。

王定伟把这话转述给林幼龙。林幼龙拧开一瓶二锅锅,往嘴里灌。王定伟把酒瓶要过去,喝得比他慢。喝了酒,吃肉吃饺子,最后把水果也吃了。

王定伟躺在沙滩睡着了。

林幼龙看海浪滚滚,时而进攻时而撤退,把在海里游泳的人摆弄来摆弄去。人们尖叫、咆哮,忍气吞声,大海始终不变的宽容、辽阔、目无一切。林幼龙突然破口大骂。一只手抱起连长的骨灰盒,冲向大海。他在水里一直游,游向深水区,海水困住他,像有成千上万只手在阻碍他前进,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渴望那团火烧干这片海。林幼龙被海浪拍打,像连长拿柳条儿抽他的脑袋。想到连长被大海如此戏弄过,他骂了一句“不是人揍儿的”,然后挥动螺旋桨一样的右臂,向潮水发起冲锋。林幼龙被潮水推向沙滩。又一次冲锋,又一次被潮水推回去。

天彻底黑下去以后,潮水漫涨,安全员阻止游客进水。岸边站着一票儿人,看热闹似的看海水里浮浮沉沉的男人,与潮水展开激烈的拉锯战。

林幼龙呛了一肚子水,筋疲力尽地回到沙滩,安全员过来骂他不知好歹。林幼龙听不到,咳得很凶。连长的骨灰盒还在,骨灰被海水一冲,流走了。林幼龙对骨灰盒说:“你那么牛逼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踏上返程的列车,王定伟一直在问连长埋哪了。林幼龙说海边。王定伟说海边就海边吧,他乐意游泳。林幼龙说:“班长,等我死了,你把我骨灰撒海里,我给连长挡挡风啥的。”

王定伟就笑,说:“你死以后不归我管,你跟弟妹商量去。”

林幼龙像自言自语似的,“她肯定不干。”

林幼龙先一站下车。分开的时候,王定伟郑重地对林幼龙说:“小龙,我在齐市当警察,有事你就来找我。”

林幼龙的心里突然就空了,回过神说:“我能有啥事,你好好干,多抓坏人。”

二月八号这天,林幼龙一到家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大夫说海水呛进肺里感染了,得吃抗生素。林幼龙打定主意以后不再游泳。王琪在家住了几天,忽然跟爸妈说学校临时有事,不能回家住了。然后搬到林幼龙家照顾他。有一天一起看新闻,泰康县公安局破获系列盗窃抢劫杀人案,董钧因此还立了三等功,记者采访他,电视里的他春风得意。王琪不乐意看,里面咋回事林幼龙说过。

除夕前一天下午,厂长叫林幼龙到家里吃饭。王琪再不回家也说不过去了,提醒完林幼龙除夕晚上去她家过,俩人一起出的门。厂长家住道南,走路二十多分钟能到。林幼龙生病以后,见点凉风就咳嗽。他想怕是落下病根了。但比连长强,连长连命都搁海里了。厂长家住楼房,集中供暖,家里见不到一点灰尘。饭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厂长的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毛利小五郎正昏迷着呢,破案子的是躲在后面的柯南。嫂子在厨房,油烟里刀光剑影。厂长招呼林幼龙落座,倒了盅白酒给他。林幼龙把压岁钱提前给厂长的儿子,厂长推辞不要,林幼龙一再坚持。嫂子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尖椒护心肉,搁在桌子上,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说让你破费了。嫂子把儿子拽过来接红包,让儿子说吉祥话。然后把儿子抱进卧室,关了电视,出来继续做菜。

厨房里又传出铛铛铛的剁肉声,林幼龙说:“嫂子真是个好女人,厂长你有福气。”

厂长说:“有啥福气,成天跟我耍。你赶紧把酒喝了。”

林幼龙举杯,酒从嘴里辣到胃。捂嘴咳嗽,厂长又给他倒了一盅,“吃菜吃菜,垫吧两口压压,没正经跟你喝过酒,不知道你啥酒量。”

林幼龙说:“准备戒酒呢。要谈正事咱就不喝了。”

厂长说:“你当过兵,有底子,喝完再说。”

陪厂长喝了一瓶多白酒。北大仓,度数不低,林幼龙的眼睛发直。后来嫂子上桌吃饭,端着最后一个菜,连菜是啥都看不清。

林幼龙说:“厂长,说事儿吧,喝多我答应啥都不算数了。”

林幼龙说完就笑,厂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嫂子端碗去厨房吃了。

厂长对林幼龙说:“兄弟,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厂里这效益,不想办法迟早得黄。犯愁啊。”

厂长不知道林幼龙听进去没有,脑袋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厂长说:“老弟,是不是困了?”

林幼龙瞪起眼睛,“你说,我听着呢。”

厂长抿了一口酒,“兄弟,你连长给你送到毛线厂,有这层关系在,谁下岗都轮不上你。”

厂长又给林幼龙倒了一盅酒塞到手里,“年后工资得下调,我这厂长当着都没啥意思了。你得替自己想想后路。”

林幼龙的脑袋一个劲往桌子上磕,硬挺着呢。厂长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你把这个签了,买断工龄拿笔钱,比在厂里靠着强。”

林幼龙摇摇晃晃回到家。炉子灭了,坐在炕上打酒嗝,酒精催逼着体内的阳气,让他不觉得冷。酒劲过不去,没精神再引炉子,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火炕的温度渐渐升上去,扯开被褥睡了。

除夕这天,值班表上通常安排保安队长值夜班,发扬风格。林幼龙胃里难受,吃不下饭,提前过去,保安却不让他进门了。

林幼龙往里闯,出来的是厂长小舅子,穿着林幼龙那套保安队长的衣服,带着保安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把林幼龙围住。

小舅子把辞职申请拿给他看,“你现在不是厂里的人。”

林幼龙仔细看,落款签着“林幼龙”三个字。林幼龙练过字,写的还行,这上面三个字歪七扭八,像三只蚂蚱。林幼龙盯着小舅子看,突然觉得再闹没意思。

他让小舅子把厂长叫出来,有啥事敞开了唠。事到了这份上,林幼龙认栽,好聚好散,补偿款该给得给。小舅子回厂长宿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瓶北大仓。小舅子说:“厂里也困难,补偿款先欠着,给你两瓶酒,拿回去喝。”

小舅子一脸欠揍样,几个不认识的人吊儿郎当的。林幼龙不搭腔,那几个人跃跃欲试,要跟林幼龙支巴,林幼龙从小舅子手里接过酒瓶时,在小舅子手腕上使了一把劲,小舅子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保安都知道林幼龙有两下,怕整出事,拉住林幼龙往外拽。小舅子放狠话,让林幼龙等着。

林幼龙头都没回,拎着两瓶酒,往道北走,脑袋里在想两件事:一是昨天那顿饭是鸿门宴;二是晚上去王琪家该怎么和王琪爸妈提结婚的事。林幼龙越想越犯难。一天没吃饭了,饿够呛。年跟前儿,火车站周边就剩旅店还营业,铁路饭店兼顾旅店食杂店的功能,老板一家住在后屋,过年也开门。林幼龙进去,就他一个人,中午就着饺子喝了半多瓶白酒,另一瓶存在饭店,让老板卖了吧,以后不喝了。

晕头转向地待到吃晚饭。晚上进来个男人,听说话声儿,岁数不大。往凳子上一坐,掏出一个小本写写画画,老板过去,还拿小本当宝贝,捂起来,不让人看。后来进来一个女的打包饺子。男人听到女人的声儿,从凳子上蹦起来,挺大声地喊一嗓子,“徐莉”,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儿。女人围着一条红毛线围巾,半张脸被遮起来。本来两人坐着唠嗑,突然就撕巴起来。女的一脸惊恐,要走。男人不让,跟着往出走,被老板按住结账,女的才跑掉。男人算账交钱的时候,女的又回来了。他们俩是一起离开铁路饭店的,林幼龙也没多合计,拎上酒瓶前后脚跟出门去。

他看到女的把男人带进小胡同。跟到胡同口往里看,女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的。男人被两人包围,拉扯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俩人在他身上翻,林幼龙把半瓶白酒扔过去,玻璃瓶在男的额头上炸开。两人丢下男人就往胡同深处跑。

林幼龙走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跟前,踢了一脚,男人不动。林幼龙骂他活该,啥女的都撩次。在外面睡一晚上,第二天保准冻死。林幼龙扛起地上的男人,回家了。

春节联欢晚会开播时,林幼龙站在王琪家门前的李子树下发愁。失去工作让他不敢登门。

王琪出门看见他时,他下定决心,找班长帮帮忙吧。




今年的除夕夜,王定伟和马瑞值班。马瑞没来,人联系不上了。王定伟在值班室看春晚,看完黄宏、句号的小品,心里不是滋味。关掉电视,吸了半宿的烟,想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往窗外看,大雪不声不响地把齐市修饰一通,旧年一过,大雪把什么都遮掩过去。这场大雪一直没停。

初二这天,局长叫王定伟到办公室,才知道马瑞独自去泰康县,已经三天没和局里汇报情况。王定伟和局长闹意见,马瑞想一出是一出,咋就敢让他一个人去。王定伟觉得马瑞干劲足,狗啃骨头似的,关节里的肉渣子都不放过。过他手的嫌疑人,小时候偷过同桌一块橡皮都能让他问出来。就是太想出成绩,人有点魔怔了。过犹不及,这样容易出事。

局长的脸色难堪,“他也是为局里着想,大张旗鼓地跑别人地头上,让人咋想。”

王定伟伸出两根手指,越过办公桌,够到局长眼前,“两个人还多啊,两个人。”

离开局长的办公室,同事对王定伟说,有人找他,泰康县来的。那人怕脚底下的雪化了弄脏地板,不进来,在保卫室等你。还没走到保卫室,王定伟先听到林幼龙的咳嗽声。一个多星期还没好,王定伟觉得林幼龙就是吃饱了撑的,游那一下子干啥。林幼龙耳朵冻得通红,没戴帽子,头皮的热量把雪融化,呼呼冒热气。王定伟一点好脸色没给。

“该!”

一肚子的气都撒到林幼龙身上。骂完一扭身自己走在前边,林幼龙在后面跟着,进了公安局的大院。

王定伟给林幼龙沏了杯花茶。林幼龙捧着玻璃杯,一朵茉莉花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落到杯底缓缓舒展。林幼龙闻着香味,听到王定伟问他为啥事儿来。林幼龙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王定伟说:“有啥事赶快说,我这一堆事儿呢。”

林幼龙放下茶杯,说:“有两件事。”

王定伟说:“嗯,你说。”

林幼龙拿出马瑞的钱包的时候,一股电流从王定伟的脚底一路向上攀登,最终让王定伟头皮发麻。一打开,先掉出来的是夹在里面的警察证。钱包里有人民币六十九元三角,一张身份证,一张两寸免冠半身照。照片被血浸透,马瑞的脸泡在干涸的血泊中。

王定伟合上钱包,说:“咋回事?”

林幼龙从厂长请他到家里吃饭讲起,一直说到他跟在马瑞身后,看到马瑞在胡同里被人打,对方有两个人。喝了酒,做事不过脑子,林幼龙把马瑞背回家,没时间照看。答应王琪去她家跨年。又怕他冷,烧了一把炕才走。第二天回家看他,人已经死了。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林幼龙说不清楚。人现在在自己家炕上。伤口他看过,后腰上中了一刀,又窄又短,血糊了一大片。临来前,林幼龙想,应该把人先送到医院。不急着去王琪家,人兴许还能救回来。

林幼龙还从死人兜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林幼龙粗略地翻看过,记着一起未破获的案子。马瑞为这案子才去的泰康。倒数第三页写着“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到达泰康县。”林幼龙的名字出现在写着字的最后一页。因为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林幼龙怕惹事,带来了,但没拿出来,也没提这茬。

还有把尖刀,看得出是手工打磨的,挺粗糙,沾上血了。在家放着呢,也没提。

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坐会儿,自己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先是争吵,然后突然静音。细听能听到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后面又进去几个人,又是一阵争吵。

王定伟气呼呼地从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问马瑞还有没有其他随身物品。林幼龙说没有了。

王定伟又返回局长办公室。再出来时,一言不发,脸黑得像一块煤。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回去,现在没有时间招待他。有个杀人犯在逃,为这个案子,死了个警察,想瞒也瞒不住。烂疮捂久了,越烂越深,容易诱发重症。局里几位领导碰下头,商量出一个方案,还是得先把马瑞被害的消息压住。发布悬赏,发动群众,征集线索,争取尽快破案。

林幼龙问:“悬赏有多少钱?”

王定伟说:“啥钱你都想赚。”

林幼龙说:“我见过那女的。”

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眼,说:“还没准信儿,你别跟着瞎起哄了。”

同事又叫王定伟去开会,林幼龙站起身要走。王定伟拉住他,“不还有一件事吗?”

林幼龙说:“班长,王琪还记得吗。我对象。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我俩该结婚了,我答应王琪从海南回来就上门提亲。”

王定伟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头回让我听到好消息。”

林幼龙说:“我工作没了。”

王定伟要说什么,动动嘴皮子,没说。退伍前,连长托关系解决林幼龙的安置问题,林幼龙有安置卡,帮助操办此事的人安排林幼龙到泰康县公安局当警察。一回到泰康县,被告知公安局没名额。连长不得已把林幼龙暂时放到在毛线厂当厂长的朋友那。哪想到人走茶能凉这么快。

王定伟犯难了。他对林幼龙有亏欠,总觉得自己教给林幼龙的东西害了他。王定伟说:“房子你有现成的,工作的事先放放,我来想办法,我先给你拿点钱……把婚先结了。”

林幼龙说:“班长,你不欠我啥,我凭啥要你钱。悬赏的事到底准不准?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知道的比你们多。”

大年初二的中午,林幼龙蹲在热电厂的门卫室窗户下,看马瑞的笔记本。十分钟前,林幼龙在食杂店买了一包烟,红双喜。热电厂的大门紧锁,门卫室没人。

有一把尖刀,三次出现在笔记本上。第一次是徐莉丈夫转述徐莉的话。她碰到一位戴红毛线围巾,袖管里藏着一把细长条尖刀,手很软,身高有一米八的客人。他是被徐莉的丈夫吓跑的。第二次是刘成永被杀,马瑞用铁条磨成的尖刀,模拟出刘成永身上的伤口,相似度很高。第三次,相隔一百二十公里的泰康县毛线厂的老陈被害,身上也留下相似的伤口。

九八年八月到现在,齐市发生八起失足女失踪案。林幼龙想,人被害的可能性很高。警方至今没有找回任何一名失踪的失足女,凶手有一个完美的藏尸地点。屡次犯案,没有露出马脚。他的社交很少,可能没有工作。有一个固定住处。没有工作的外来人,很难在一个城市发生多起人口失踪案件后不引起怀疑。

这把刀现在出现在泰康县,同时出现在泰康县的还有徐莉。除夕夜那晚,徐莉脖子上围着的也是一条红毛线围巾。

马瑞在林幼龙的名字下写“重查刘成永”,因此林幼龙来到热电厂。

林幼龙觉得人真的要多动动脑,不然脑袋像年久没有保养的机器,一启动,里面生锈的齿轮咔哒咔哒响,就是不转动。林幼龙只是稍动脑筋,心里已经沮丧得不得了。

头顶玻璃窗被人拍得砰砰响。不一会儿,从大门那弹出来一颗寸草不生的脑袋。门卫大爷刚上厕所回来,看到窗户外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心里害怕。传言失踪的人都已被害,凶手的目标是小姐,大爷尚能独善其身。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之后,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看谁都像恶人。大爷紧盯林幼龙,让他赶快离开。

林幼龙掏出身份证,顺大门上面递进去,说:“大爷,跟你打听点事。”

大爷对照林幼龙的脸,核对身份证上的信息。林幼龙又把香烟掏出来,塞进老人手里,“大爷,外头挺冷的,让我进屋待会儿吧。”

老人一脸警惕,林幼龙接着说:“我不是坏人。咱俩算同行,我也当过保安,还抓过抢劫犯。”

老人放林幼龙进屋,林幼龙感恩戴德。进了屋,蹲在门口,不往里走。老头骑坐靠窗的椅子,双臂架在椅背上。支着膀子撕开烟盒塑封,问:“你想打听啥?”

林幼龙说:“大爷,你跟你们经理是啥关系?”

老人说:“你打听这个干啥?”

林幼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怕说错话。先问问,我心里有个数。不该问的就不问了。”

老人说:“你心眼子还挺多,问吧。”

林幼龙说:“经理得罪过啥人没有?”

刘成永是门卫外甥女的丈夫。烟酒不沾,热衷钻研脐下一拃的学问。他媳妇生完孩子以后,身材走样,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对房事也失去热忱。夫妻感情滑坡,三天两头吵架。刘成永受不了,就搬到热电厂住,热电厂为数不多的女职工差不多都做过他的老师和同学。一次回家看儿子,媳妇从刘成永的裤头儿里发现长头发。一气之下,请大舅出马,坐镇热电厂,扫除家门口的野花野草。

大舅当上热电厂门卫,刘成永安分不少,明面上不再与女职工眉来眼去。一九九八年年初,热电厂受到大环境波及,开始走下坡路。缩紧开支成为当务之急,先是降薪,职工堵着刘成永办公室闹,后来形势继续恶化,厂里贴出裁减人员的公告。人人自危,反倒不闹了。经理手里的花名册就是阎王爷的生死簿,谁都不想名字被划上一道。仅有的几名女职工上杆子往身上贴,刘成永哪受得了这个,做了口头上的柳下惠。

大舅退休以后,赋闲在家,蒙外甥女钦点,重获重用,生活质量飞跃提升。降薪时,大舅也跟着担忧一阵子,好几次想随大溜儿跟着职工一块起哄。外甥女那不好交代,才按兵不动。后来裁减人员,不断有职工离开热电厂,大舅的工资居然按原数照发了。大舅改弦更张,变节到外甥姑爷的阵营。

离开热电厂的职工拿到买断工龄的补偿金,忙碌的日子突然松弛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回来转转,刘成永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饭喝酒,几次下来,也就都不好意思再回来。只有一个叫王文凯的锅炉工,下岗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之前的警察过来问话,没问这么细。警察都不上心,大舅也就更加懒得多费唾沫星子。

刘成永被杀前,据说搞大了一个女职工的肚子。家属都打上门了。刘成永媳妇这才醒悟,内线已经叛变。于是她相信了历史经验,凡人一旦以重利相诱,血肉至亲也未必靠得住。

女职工的家属要与刘成永对簿公堂,赌咒发誓要把刘成永送进笆篱子。九八年七月前后,事情吵吵闹闹折腾半个月,突然没了下文。又过了一个星期,刘成永媳妇叫大舅来家里吃饭,碰到女职工的家属提上烟酒果篮来刘成永家登门请罪。

女职工家属和刘成永媳妇在客厅里讲话,刘成永在卧室里哄儿子。家属要走的时候,刘成永出来送客,把烟酒还给家属,留下果篮。他说,你不了解我,我不沾烟酒,这些拿回去,别浪费。果篮留下,你嫂子爱吃水果。

送走家属,刘成永媳妇瞅着他冷笑,说,你他妈跟我玩乾坤大挪移是吧。

刘成永不甘示弱,说,你少跟我他妈他妈的,这家靠谁养着你心里没数啊。

刘成永媳妇抄起果篮,打开窗户,扔到楼下。果篮坠地声传到楼上时,她脸上挨了一嘴巴子。外甥女和外甥姑爷从厨房打到客厅,又从客厅打到卧室。拳脚功夫,你来我往,巾帼不让须眉。大舅原是坐在饭桌前,两口子一动手,锅碗瓢盆桌子板凳无一幸免。恐被殃及,躲到阳台抽烟。外甥姑爷叫他一起回单位时,一地狼藉的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外甥女哭哭啼啼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

第一起失踪案发生在这之后,热电厂的女职工集体向刘成永提要求,凶手落网前,单位派人接送她们上下班。刘成永嫌麻烦,干脆给她们放假。没了女职工,刘成永整不出啥幺蛾子,下班也不回家,和值班职工成宿成宿打麻将。时间一长,憋得五脊六兽,明里暗里向大舅递话。大舅心领神会,做说客,把外甥女从娘家请了回来。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清扫开落在他身上的积雪,尸体已经冻僵。鲜血在他的身体下流了汪洋一片。脸着地,四肢张开,像一只溺死在红色海洋里的蛤蟆。

刘成永一死,市里紧急调来新领导。新领导一上任,要求所有人恢复正常上下班,不服从者按旷工处理,列入下批下岗员工的人员名单。出纳员丁宁连面都没露,托人把辞职信带回热电厂,送到新领导的办公桌上。

老人绘声绘色讲完,嘴角堆满白沫。道了谢,从热电厂出来,林幼龙下一步打算去找丁宁。

马瑞是个好警察,敢作敢当,干了啥没干啥,记得清清楚楚。他真没把刘成永的案子当成自己的活儿,光惦记失足女失踪的案子了。

热电厂有职工九百六十三人,下岗工人三百六十三人,马瑞调看退休下岗工人和五名在职女工共三百六十八人的户籍信息。这其中有一名下岗职工没有户籍信息。叫王文凯。马瑞肯定没深挖下去。马瑞去齐市之前,最后走访了丁宁家,也没见到本人。刘成永一死,丁宁就辞职撂杆子了。

丁宁家住在和平路上的繁荣小区,与华兴热电厂只隔三条街。按住址找过去,开门的是个男的,系花围裙举着锅铲。干巴瘦,脸皮包着骨头,像只剥了皮的狐狸。在他身后,丁宁坐在饭桌旁,喝饮料。林幼龙说自己是泰康县来的警察,找丁宁了解点情况。丁宁让林幼龙进来坐,坐到了饭桌旁。

男人是丁宁的丈夫。给林幼龙端来茶水,屁股一沉,在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稳当,等着听故事。

丁宁把脸一拉,横他一眼,说:“你有点眼力见儿。”

男人朝林幼龙尴尬地笑了一声,躲厨房继续做饭。

丁宁家的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敞开门的卧室里,床上铺红被红褥子。

林幼龙问丁宁,“刚结婚?”

丁宁说:“有一个月了。你结婚了吗?”

林幼龙说:“快了。”岔开话题,“你对刘成永的印象咋样?”

丁宁说:“人挺好,对职工好,工作也负责任。就是凡事不能和女人沾上边,沾上保准只寻思裤裆里那点事。你问别人,大差不差,也都这评价。”

林幼龙问:“刘成永死时,你为什么辞职?”

丁宁说:“不想干了。我想走就走。”

林幼龙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男人端菜出来,又被丁宁赶回厨房。林幼龙与他的对话时断时续。

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没有理由再支开他。丁宁就让他陪林幼龙吃饭,男人乐乐呵呵地取来两个二两杯,倒满白酒,洒在桌面的白酒,被他伸舌头舔干净。有外人在,丁宁一点没给丈夫留面子,骂他不嫌丢人。丈夫给她夹了一块排骨,突然引发她的暴怒,她朝丈夫发脾气,筷子夹起排骨扔到丈夫的身上。

丁宁对丈夫的刻薄让林幼龙感到不自在。林幼龙问丁宁:“多问一句。见没见过一把长约二十公分,细长的尖刀。”

男人的脸憋得通红,丁宁却让他回屋里换衣服。林幼龙觉得丁宁使性子是在给自己看,待下去没趣,起身要走。丁宁送林幼龙出门,一送送到单元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强劲,摇动两扇单元门呼呼作响,风雪飒飒地往楼道里灌。林幼龙双手按住门板。丁宁突然说:“你们查到哪了?”

林幼龙说:“还说不好。只是猜测,凶手有一米八,戴红毛线围巾,有一把尖刀。你们齐市去年丢的八个女人,可能也是他干的。”

丁宁说:“我大概见过你说的东西,不过不是刀。”丁宁写给林幼龙一个地址,一个名字。“你查查他吧。”

林幼龙问她:“刘成永被杀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警察?”

丁宁犹豫了一阵儿,说:“查姓刘的能扯出一堆破烂事,不躲远点想啥呢。”

“现在为啥又能说了?”

林幼龙久久注视着丁宁,不说话,丁宁被他盯得受不了,一摆手,说:“我好不容易结婚了,想过安生日子。”

丁宁写的是王文凯的名字。

王文凯和他爷爷一起住,丁宁让林幼龙买点水果带过去,那老爷子挺不容易。

王文凯住在劳动路往南三公里的平房区。家像破落户,一米高的土坯院墙倒的倒、塌的塌,像上了岁数的老人的牙。一位老人拎一捆黄表纸正要出门,林幼龙问是不是王文凯家。老人说王文凯最近忙,不在家。

林幼龙把买来的东西往前一推,说:“知道。他托我回来看看您。”

老人说:“我去给我闺女上坟,要不你在家待会儿?”

林幼龙说:“不得了,我把东西放下,陪您一起去。咱爷俩有个伴儿。”

老人把东西搁回屋里,林幼龙替老人抱上黄表纸,跟他往出走。老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拿木棍在地上画个没封口的圈,口朝西南。将黄表纸放进圈里点燃,再扯出两张扔到圈外。林幼龙站在老人的身后,老人自言自语,不是念叨女儿女婿。劲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时候,林幼龙才觉出味,老人脑子可能有点糊涂了。烧完纸,老人用木棍把圈中的余烬巴拉巴拉,带着林幼龙往北走。

老人家与女婿家相隔不远。女婿家的砖房大院墙垒的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景象。老人摸出钥匙打开大门,院子不小,院右边是一片荒芜的菜地,旁边站着锈迹斑斑的压水井。左边有一口地窖,地窖上面盖着木板。旁边是一间仓房。林幼龙朝地窖走,老人却摆弄锁头,他想回去了。林幼龙只好退出院子。老人的女儿女婿和外孙死在两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一氧化碳中毒。被发现时,一家三口躺在东屋炕上,保持熟睡的模样。

回到老人家,老人留林幼龙一起吃晚饭。老人翻出白酒招待客人,林幼龙说已经戒酒,老人又重新将酒收起来。两人的晚饭是林幼龙带来的烧鸡,还有被老人反复加热以致表皮坚硬的包子。吃饭时,老人撕下来一只鸡腿给林幼龙。林幼龙接下来,将另一只鸡腿撕给老人。烧鸡的两条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唯一的话题只有王文凯,聊天只能靠王文凯起头。王文凯是老人捡来的,跟老人的姓。老人的女儿女婿死了以后,钢材厂体恤老人生活不易,破例允许王文凯接替老人的女儿女婿的班,负责打磨零件。王文凯没户口,算临时工。

老人问林幼龙,王文凯还在钢材厂吗。

林幼龙说:“在,出差去了。太忙了,暂时回不来。”

老人心里踏实不少。林幼龙问王文凯小时候啥样,有照片吗。老人翻出影集,王文凯的照片很少,小时候比长大以后的多。林幼龙在影集里看到一张王文凯最近的照片。人长得真挺精神,脖子上缠着一条毛线围巾。红色的。

这条红色毛线围巾戴在徐莉的脖子上。

晚上老人留林幼龙在家过夜,安顿他在炕头儿,王文凯一直睡的位置。林幼龙左边是老人,右边是八十来公分高的木制被阁。老人仰卧,睡着之后数次被呼噜噎醒,只好侧身面向林幼龙,发黄的眼睛闭不严实,盯着林幼龙看。林幼龙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转身面向被阁,直愣愣地瞅着满是划痕的被阁腿,睡着了。

他看到汹涌的海浪。连长在海里呼救。林幼龙跳进海里,一个巨浪将他打翻,他与连长一同淹没在海底,连长被海水泡发,身体发白鼓胀,已经死掉的连长突然睁开眼睛,在水中说话。

“你不能用热血将这海水蒸发。”

林幼龙拽着连长的尸体向海面游,连长溃败的尸体在海水的冲刷下分解,林幼龙的手中空无一物。他感到窒息。将要淹死在海水中时,忽然醒来。老人把胳膊搭在林幼龙的脖子上了。林幼龙从炕上坐起来,靠着被阁,双手向身后探,挺胸伸展。左手摸到被阁腿被削空的背面,一个瓶子藏在里面。林幼龙拿在手上,是一瓶安眠药,已经开封。

老人被林幼龙吵醒。老人的觉很轻,醒了很难再睡着。林幼龙已经在穿衣服。老人下地去往炉子里添煤。林幼龙说:“我要走了,不回来了。大爷,你自己注意,炉子里别压太多煤。”

林幼龙离开前,往窗台上放了点钱,拿走老人家的手电筒,心里过意不去,又放了点。

他摸黑到老人的女婿家,撬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很冷,灰尘不多,不像是几年没人收拾过的样子。炉子里的煤灰没掏干净,插板插得倒严实,一点缝没留。炉子后头扔着一口大勺。锅里挂着一层灰,拨开是一层油脂,芝麻孜然凝在表面。

林幼龙走出屋,手电筒的光打在院西的地窖。掀开木板,光线照进地窖,两米多深,里面除了土,空无一物。林幼龙思忖片刻,走进仓房,找到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锹。跳入地窖。

他发现了王文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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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锁《北方消亡》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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