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泰闸梅西,没有当梅西的命 | 河上漂来足球场
很多人说这一届的世界杯是“诸神黄昏”,梅西、C罗等曾经意气风发的球星或都将就此从世界杯的舞台上退场。
而这一年也是“我”的“诸神黄昏”。在与小学同学黄金重逢后,那些朝气青春,满怀梦想的日子霎时都涌上“我”的心头。很难想象,那片由生活垃圾绵延勾连的浮萍,曾是我们儿时心中最辽阔的绿茵场。如今,风景已逝,长大的我们也早已意识到,我们注定无法成为梅西。我们能做的,好像只有挥手告别,告别记忆中的武汉,告别那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遥不可及的足球梦……
2020年,疫情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一场重逢。
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那样开始准备晚饭,走到阳台时却发现,今年灌的腊肠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腊肠吊在铁灰色的防盗网上,令我惊慌失措。往年腊肠是能吃到第二年秋天的东西,而今年,年后第二十天,武汉封城第二十二天,腊肠就吃完了。
茜茜在房间里睡觉,我恍惚走回厨房,在疫情初的惊恐不安后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惯常的生活已经离开,世界要建造新的秩序了。不行,不行,我迅速在手机上下单购买了批量生产的腊肠,并期望它能以最快速度送达到我手上。托社区的福,外卖配送在三天前得以恢复。
次日下午,我盯着外卖App,看配送员从地图上不断向我靠近,早早守候在门边。咚、咚两声,人来了。我打开一条缝说,放门口就行。待会我会消毒后再拎进来。
门外的人停顿了一下,问,是朱世林吗?我说是的,手机尾号4002。
他又问我,你是武泰闸小学毕业的吗?
我愣住了,被一个外卖员质问学历,这很稀奇。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他的蓝色冲锋衣外套,在寒风中发红的双眼,以及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
那眼睛也从门缝中望向我,笑了。世林,我是黄金啊。他说。
黄金是我的小学同学。由于父母工作原因,小学时我住在武泰闸——一片以脏乱差在市政府工作会议上被点名批评因而声名远播的地区。武泰闸小学也是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每天早上,我揣上两元钱,从家里走二十分钟,穿过三角塘服装百货市场、三角塘菜市场,在最后一站的涂家沟菜市场里叫上黄金,一起去校门左边的包子店买上一屉蒸饺,有时,还会在右边的文具店里买条红领巾,开开心心上学去。
黄金妈妈在涂家沟菜市场有固定摊位,卖着从白沙洲批发来的各类青菜。早晨,黄金一般会坐在她身边补作业,偶尔也会帮忙算下账。作业总是补不完,他的成绩也可想而知。而我住在小区的楼房里,父母在有空调的地方上班,成绩也算是中上,于是老师们都大不解,为何我会同黄金玩得要好。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们都爱踢足球。
但黄金的足球明显比我高明太多。三个后卫拦在他身前,他却像没有人那样,轻飘飘地从缝中溜过去,像他家隔壁摊子上的鳝鱼,滑而有弹性。我们分两队踢球,他那队总得少两个人,这样才是公平。黄金说,你们知道国外有个叫梅西的小伙子吗?他从南美洲,一个和非洲一样穷的地方,踢球踢出来了,现在在最强的比赛中首发出场,一年可以挣一个亿。还是欧元。我们问他,一个亿的欧元是多少钱?黄金说他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一个亿的人民币多,如果换成人民币,应该可以铺满整个足球场。想到那景象,我们都笑了。以后我们就叫他武泰闸梅西。
我们的踢球活动不久便遭到了阻力。学校唯一的操场,有一半一直被女生们占领,跳皮筋、玩沙包,或者干脆躺着,瞎聊天,什么也不干。另一半——原本属于足球的一半,被六年级的学生抢走了。他们要打羽毛球。在足球场上打羽毛球,这很荒谬,但六年级的学生比五年级的我们影子都长了一大截,更别说神情与语气了。黄金想反驳他们,被我拉住,我们捡起已经掉了皮的足球离开操场,我们的心也像掉了皮那样悲怆。在小学生的世界里,高一级压死人。
几天后的上学路上,黄金兴冲冲跟我说,他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一座巨大的足球场。放学后,我和他便叫上在另一所农民工学校读书的小兄弟,一起来到了巡司河边。
巡司河曾经是一条河,但自我记事起,它便是一条地道的臭水沟了。河面很宽,五十米不止的样子,净是翻涌着油花的黑色。雨天涨水,上游南湖的污水泛了过来,在学校都能闻到酸腐发酵的味道。
黄金拉着我来到岸边,臭味熏得我作呕,但他很兴奋。他指着河上一片灰白的东西说,看,足球场。
我从未在河上见过这么多的生活垃圾。泡沫、塑料布、破碎的桶、铁丝、烂秋衣秋裤、冰棒的包装纸,勾结在一起,像铜墙铁壁的拉链一样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远远一大片,遮盖住了湖面的黑。黄金径直走了上去,垃圾堆纹丝不动。他又蹦了两下,水面甚至没有涟漪。不,根本看不到水面。黄金说,世林你看,我们以后都可以在这里踢球。
他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破了皮的足球,用膝盖颠了起来,又一脚远射传给了我;我接球,又踢给另一个小兄弟。我们被咬了一腿的包,但黄金说没什么关系,苍蝇就是黑色的萤火虫。他总有许多妙语连珠。我们奔跑,追逐,笑闹,足球场很稳,沉着地屹立在恶臭与蚊虫肆意滋长挥发的臭水沟上。
不知是谁,开始把这个秘密的垃圾堆叫“鸟巢”。听说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就在鸟巢举行,那个梅西要去踢球,黄金这个梅西也站在了我们的鸟巢上。我们在“鸟巢”踢了两个多星期,迅速掌握了不被凸起的泡沫绊倒,以及不被铁丝勾破腿的诀窍。
一天黄金正在捡球,远远的,我看见两个很体面的人从岸边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的脖子上挂了个鼻子很长的相机,捂住嘴,面色痛苦;女的则拿着纸和笔在写什么。他们朝我走了过来。
“我们是《楚天时报》的记者,”女人说,“小朋友,你们是在这里踢球吗?”
我带着防备沉默了,只简洁地点了点头。
“可以让我拍个照吗?”男人问。
黄金拿着球跑了回来。我后退两步,说,“别拍我,拍他吧。他踢得好。”
黄金似乎很兴奋,甚至向他们表演了颠球,还问他们,如果自己登上报纸,会有足球教练找到他,带他去参加足球队吗?记者笑了,说也许会吧。这笑容给黄金带来了微妙又野蛮的希望。我则站得远远的,害怕相机的余光扫到自己。如果妈妈知道我来这里踢球,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天,黄金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楚天时报。封底占据报纸四分之一大小的巨幅彩色照片,是黄金站在“鸟巢”足球场上的身姿。掉了皮的足球在他几处淤青的膝上跳跃,他紧盯着足球,神色欣喜又向往。脚下发灰的泡沫块与腐烂的彩色生活垃圾黯然失色,只有他在闪闪发光。
新闻的标题是:《河上漂来足球场,岂能让孩子在这种地方游戏》。
班主任罗老师拿着报纸进来,摔在了讲台上。他是语文老师,这次却没有用普通话,而是用武汉话开始咒骂:真是有板眼啊,上了报纸,这么大的照片,几光荣啊。不光校长,连区教育局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个事,名声很响啊。你晓不晓得,就因为你,校长被教育局领导骂了!安全教育本来是我们学校的招牌!心里没数的,给我站起来!黄金!
黄金站了起来,站到黑板前面,面朝着大家。我们班的罚站有好几种,最轻的一级是站在教室后面,因为没人能看你;站在教室外次之,因为只有别的班同学能看到你;站在讲台旁边,这是第一次。
罗老师换回了普通话,叹了口气,开始给我们讲课文:“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从二泉的流水中听到许多神奇的声音……”
不过那节课应该没什么人听讲,因为每个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人都支支吾吾。罗老师又发了一通火,他们都看着黄金。罗老师说这天上午的每一节课他都得在前面站着。
我一直在想黄金说的那句话:没有。罗老师问他,谁跟你一起去了?他说没有,他一个人去的。他甚至不看我一眼。我在幸免于难的轻松与对自身软弱的憎恶中偷偷低下了头。
窗外的人多了起来。我坐在窗边,隐约有几个短句飘过了纱窗。“上了报纸的……”“丢人……”“好臭啊,巡司河……”五年级剩下两个班,三、四年级的,六年级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上厕所或打水的间隙,路过黄金站着的教室门口,留下两句评头论足,又事不关己地离开。
那个总爱穿绿裙子的三班女孩,黄金带着笑跟我提过两次她的名字,此刻也正和身旁的小姐妹说笑着走过我们班门口。她笑起来很好看,在笑的间隙,似无意地看了眼黄金。黄金站得笔直,仿佛长江上的航标灯一样一丝不苟。
此后他再也不曾约过我踢球。这学期结束时,黄金转学了,三角塘菜市场的蔬菜摊位后他妈妈的身影也消失了。巡司河依然很臭,《楚天时报》又连续三天报道了沿岸污水乱排问题,河上的垃圾堆引起武汉市政府的高度关注。虽然各部门三令五申要限期治理,但因费用巨大,难以调节各方利益,迟迟未动工。
终于在2013年,巡司河综合整治工程正式上马。那时,梅西已经在北京的鸟巢拿到了奥运会冠军。而挖掘机开到岸边,一铲下去,我们的鸟巢四分五裂。
我和黄金站在门口聊了几句,很是欣喜。不久他便匆忙离开,去送下一单外卖。我们加了微信。在断断续续的聊天里,我才得知,那时黄金转学去了河堤旁的另一所农民工小学,比我们学校还要乱些。稀里糊涂初中毕业后,他没有去考上的那所中专,一学期六千的学费太高了。他似乎是看了我的朋友圈,于是发消息问我,“你去北京上大学了?”
“嗯嗯。”
“真好。”他说。
去北京后,我曾有一次坐公交车经过鸟巢,正版的鸟巢巨大、圆润,散发粼粼光芒,车上的其他人都很漠然,唯有我兀自激动。于是我明白了,北京人路过鸟巢就和武汉人经过长江大桥一样,不当回事儿。
我也曾想进去看看,但得知进去也只能坐在观众席上——毕竟只有极高水平的运动员,才能在仪仗队列队欢迎下,昂首挺胸地代表着家乡、祖国或更大的地方光荣入场。我开始明白世界上很多门并不会像商场的自动门那样,无条件为一切身份敞开。因此,知足地在鸟巢外拍了几张标准游客照、发到家乡父老的群聊中、收获一片赞美惊叹后,我离开了鸟巢门口。没有进去还省下门票钱。我也不踢球了。
黄金又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事?”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山路小学,我在那里当数学老师。
“记得,他们校服都有三套。”黄金说。
我笑了,现在的校服有五套。
中山路小学是离我们三站路的市重点小学。那儿的学生都是爸妈开车送到校门口,爷爷奶奶放了学去接的。校服有正装、运动服和夏装,配的是两块一条的纯棉红领巾,与我们五毛钱一条,稀疏透风的化纤红领巾截然不同。
我们又追忆了些往事,黄金要睡了,明早他得六点起来接单。
退出和黄金的聊天界面,我才发现妈刚给我发了条消息:彩礼的事,你女朋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将手机甩到沙发上,心下烦躁。茜茜在次卧正睡得深沉。事实上,这是我们全家都在苦恼的事。一月,女友茜茜从长沙过来看我,被封城封到了我家,好在是和父母分开住的另一套房子里。两个年轻人,电视剧刷到大结局,游戏打到通关,还能做什么呢?于是,茜茜意外怀孕了。不过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男人对自己做过什么其实一清二楚。
本来妈是不满意茜茜的,但疫情让她变了许多:这光景能碰上一个共同捱日子的人,不容易。婚嫁提上日程,矛盾很快浮现:茜茜家中想要二十四万八的彩礼,我妈只愿意出十二万八。
随着城市复苏,十几万元的差价也激起了妈所有妥协背后的不甘。她拒不让步,事情陷入僵局。面对两个女人无声的拉锯,我自认为保持缄默才是最大的公平,因此备课、上课以外的时间,我都窝在阳台上打游戏。懦夫,茜茜骂我,永远想着逃避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她骂的没有错。被来回拉扯的我不愿握住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将剧烈颠簸的生活天平摆正,只是喜欢独坐于自己一方小小天地中干些不正经的消遣。忍耐是我的缺点,也是优点。
但我并非一个自私自利的寡人。我竭力想证明自己内心尚存温情与良知,给茜茜看,也给自己看。因此,当黄金来找我帮忙时,我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他想办的事情很简单,让已经三年级的女儿黄怡朵转学去我们的母校,武泰闸小学。
过去的武泰闸小学是这片区排名倒数的学校,十几年过去,它现在依然倒数,在升学率上甚至有争夺倒数第一的势头。但黄金告诉我,武泰闸小学是区里唯一一所有两支足球队的学校——一支男生的,还有一支女生的。他想让黄怡朵参加专业的足球训练。
事情并不难办。我打了两个电话,联系到了武泰闸小学的教务主任。还没等我摆出校友身份拉个亲近,对方就直爽地告诉我,他们小学向来不讲究划片入学,因为总招不满学生。想转到这所学校就读,只需去教务处办转学手续就照收不误。
我有些愕然,旋即是心酸。或许是因为黄金遇上稍难办的事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找关系,他似乎并不相信正常渠道可以办成什么事;又或许是因为,这是我们的母校。我努力用俏皮一些的语气对主任说,嘿主任,其实我也是这学校毕业的。主任讶异地夸赞我,哇,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咧!
这话让我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适。我是凤凰,谁是鸡?他可是教务主任。
又说到足球队的事情。主任说,这是学生们自己搞的,体育老师只是挂了个名字。运动容易受伤,事关学生安全,学校本想取缔足球队,没想到他们在区里一个小比赛上拿了奖,副校长说可以趁机宣传,这才……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起安全教育,我恍惚觉得这学校多年来一点也没变。一些人活力满满,另一些人死气沉沉。
无论如何,事情是办妥了。将结果转达给黄金,他格外感谢,并问我爱喝什么酒。我自然是说自己不喝酒的。黄金又无论如何要请我吃饭,星期六,万达广场,八层。
黄怡朵也来了。八九岁的小姑娘,很高,短发,皮肤黑黑地发着光,像《长江七号》里的徐娇,远看以为是个瘦弱的男孩。她说,谢谢叔叔让我能踢球。黄金摸着她的头,很欣慰的样子。
等到黄怡朵去隔壁买奶茶,我和黄金就着啤酒开始闲聊。
他同我讲送外卖的经历,一些我不曾听闻过的生活,譬如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系统规定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譬如几次在路上和逆行的骑手互相撞上,第一反应是去保护箱子里的餐食而非自己;又譬如下雨时打滑摔到修路的水坑中,洒了三单牛肉面,赔款等于一天白干……总之正如那句老谚语,买的没有卖的精;这话在当下的新注解是,打工的不如数钱的聪明。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一个道理。
我没有话去安慰黄金,毕竟我干的是有编制的工作,不是打工人。
“啊……那么……赚钱之后你想干嘛?”我努力找个轻松的话题,抛给他。
“嗯……想给朵朵买球衣,买足球鞋……还想买一个阿迪达斯正版的足球,梅西用的那种。”
我笑了,“你还在看梅西啊。”
黄金愣了愣,有些羞涩,也笑了。
我们上了同一辆回家的公交车。刚开出一站路,怡朵便倒在她父亲的肩上睡着了,城市的夜景灯映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睡得安静,流露出我不常在身边人脸上看到的一种幸福。
轻声地,我问黄金,当爸爸的感觉,很不错吧?
黄金无声地笑了。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觉得累,现在嘛,感觉自己跟她一样,变小了,蹦蹦跳跳的,踢起球像飞一样。”
车快到站了。黄金没有说他儿子和老婆的事,我也没有问,这是男人的默契。
“你还记得武泰闸的体育馆吗?”黄金又开口。
这名字很耳熟,记忆里一些模糊的图像却加载不出来。黄金又重复了几遍这个词,我才恍然大悟。那是我们小学旁一个沉寂已久的市民运动场,上了锁,铁链落满乌鸦屎印。小学时我们曾想翻进去踢球,但腿太短,总是卡在栏杆上,蛋疼。
“读初中的时候,我跟同学翻进去过。”黄金说,“那足球场好大哦,几年没人用了,草依然是绿的。土好软,跑起来确实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我站在那个足球场上就想,我自己是没戏了,一辈子只能踢野球,但我的孩子呢?她总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正规的足球场上吧。”
车到站了。我与黄金父女告别,走上了自己回家的路。
过了春分,茜茜流产了。她去做全城的核酸筛查,排了半小时队,回家后便头疼,说怕是受风寒,又躺了两天,孩子就没了。医生说,胎儿着床位置不好,一丁点不适都会导致父母和他失之交臂。结婚计划戛然而止。我妈舒了一口气,同我讲,幸好彩礼钱还没有转过去,现在她家可不敢开口要二十五万了。十二万这个价格很公允,妈说。
如我妈所愿,茜茜也很快暗示先去领证,她父亲也说彩礼的事好商量,多少只是一份心意。我妈却连十二万也有些不情愿了。她劝我好好想想,虽然自己已经二十九,但工作稳定,人也体面,就决定是这个湖南县市里出生的茜茜了吗?我被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反复咀嚼着,失去了生活的弹性,只能精疲力竭地躲在房间里打游戏。
等待游戏开局的瞬间,我忽然很疑惑:怎么没有人多安慰一下我?明明,我也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恍惚中,我想起那天在公交车上黄金望向自己孩子的目光,像春风拂过夜空的云,眼睛是闪烁的星。
在今年第一个高温日这天,茜茜的父亲开车过来接她回湖南。我将手中的行李箱递给叔叔,还想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已很迅捷地关上了车门。黑色轿车驶离,扬起淡淡烟尘。阳光很好,广玉兰枝头已经结出拳头大小的花苞,我依稀想起茜茜一月刚来武汉时,那也是一个阳光很好、很好的晴天。
很久没有来过这条街上了,我在心中默默盘算,上一次来还是在初中,或小学,和几个朋友一起,从巡司河狂奔跑去江边,比谁更快。我跑了半个多小时,瘫坐在江堤的马路牙子上,终于看见祥和温柔的长江。一起赛跑的还有谁也记不大清,只是站在这条街上时,虚虚的就回忆起几个穿着汗衫奔跑的背影,寸头的,干瘦的,黑亮的。
我望着路牌,涂家沟街,几个字上有星星点点的污渍,路牌杆上还有几张开锁、疏通、搬家的小广告,下方的电话号码都被撕掉了。路牌一点没变,但整条街变了。昔日一丛一丛蓬蓬的民房,如今只剩下红砖碎土的废墟及覆盖其上的松绿色防尘网。涂家沟街拆迁了。
我低头向前,走到梅隐寺横路上等红绿灯。一对中年夫妻没有看灯,径直走过马路去,隐约的,我听见他们在议论这里的旧城改造:这一拆,要拆出多少个千万富翁……
曾有一阵我很好奇,这附近并没有一座叫梅隐寺的庙,为何这条路却叫梅隐寺横路?后来袁淼的爸爸告诉我,梅隐寺是座数百年的古寺,毁于战火,根基无存,于是只沿用下这么一个地名供人凭吊。袁淼的爸爸往上数三代都住在这条街上,他是活着的记事本,我也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梅隐寺消散在时间里,最终以一条路名的方式陪伴着这里的居民,涂家沟街上被击碎的旧房子,也会以钱的方式陪伴着老朋友们。
终于,我走到了目的地:九龙国际大饭店,这一片区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口早已熙熙攘攘,停着几辆三个八或三个六连号的豪车。我下意识地折了折自己的衣领,让它看上去更整洁有型。新郎新娘真像两棵浑身上下挂满了喜字的迎客松,枝桠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嘴角固定为合适的弧度。
“好久不见,袁淼,恭喜恭喜。”我递上了红包。
“啊,世林……就等你开席了。”袁淼拉着我的手,寒暄了几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又考上同一所初中,原本年岁渐长联系淡了,但疫情时互相转发各种新闻动态、就医信息、团购表单,复又熟络起来。
伴郎将我带到同学那桌,有几个脸熟的,正在聊些漫无边际的世界动态,哪个国家爆发了,哪座城市又死了多少人。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时不时点下头表现出自己的专注。说话的人忽压低了声音,诶,你们知道袁淼娶的这个老婆,家里拆迁赔了多少吗?啊,他老婆也拆了?我只晓得袁淼家是拆迁。他们两家是邻居,姑娘家有四栋房子,两千平。天啊,袁淼家是不是赔了五套,我以为这就够多了。这姑娘家赔了十五套都不止哦!这还上什么班呢……方才像我一样喝茶点头的人,都滚滚汇入这场酸涩的大讨论。我只是讶异地张大了嘴。受困于自己贫乏的信息量,我甚至不知道袁淼家拆迁了。转念一想,他就住在涂家沟街的尽头,涂家沟已拆成一片废墟,他家怎么会不辞旧迎新?
我侧身望向已经站上主舞台的新人,一片春风满面。袁淼的爸爸,曾经的“淼淼副食店”老板,正拿着一张打印纸,最后复习他的发言稿。袁淼爸爸穿着衬衫皮鞋,头发齐整但不至于浮夸,从容地开始发言,恰到好处地抑扬顿挫,博得一片笑声。啤酒肚上,奢侈品牌的金色LOGO皮带扣反射出耀眼的镭射光,令我目眩神迷。隔着十桌的距离,我依然能看见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与饱满的笑容。财富是最好且唯一的驻颜术。
直到酒席过了大半,我才见到袁淼。他独自坐在柱子后的角落,神情疲惫。我将碗里的红烧狮子头递给他,他投以感激的微笑,囫囵吞了起来。
“结婚真是累,”袁淼笑着说,“但总有那么多人想结婚。”
我又给他找了个馒头,他用手接过,直接啃了起来。“转眼大家也都到这个年纪了,”他说,“以后我有孩子要上学了,还得来找你呀,兄弟。”
“一句话的事儿。”我痛快地允诺。
“我们一起上学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情……”袁淼开始感慨,“对了,你晓得吗?罗老师走了,肺癌。”
我愣住:“什么时候?”
“年前,才五十出头,造孽呀。葬礼我也去了,来了不少学生,还记得他当时教我们班,班训取的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句话我记得最深。有年冬天感冒了,他还给我灌开水……”袁淼絮絮说着,直到被小跑过来的伴郎拉走,才匆匆与我作别。
婚宴结束后,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黄金,像一桩陈年恩怨终于画上句点。这些年回忆起罗老师,我首先想起的总是他大发雷霆的那个下午和罚站了半天的黄金。半晌,黄金回复我说,也算是一种幸运,走在了疫情之前。
那晚黄金似乎没有工作,我们聊了很久。他还记得袁淼,一个总有吃不完零食的小胖子;他也知道涂家沟正在拆迁,他家竟然就住在涂家沟对面的江堤边,我们跑步比赛的终点。桑树与樟树之间红砖瓦的平房,一条九十年代铺就的水泥路连接上武金堤公路。路口有一位在那里坐了二十年的修鞋匠,单身汉,一条腿跛了,手却灵巧如飞。靠着路口那户人家的墙角,支起一块一平方的塑胶布,一个铁皮箱子,一台打磨机,一台上线的缝纫机,叮叮当当十几把锤子、起子、钳子,挂在箱子四周。寒来暑往,小牛皮皮靴、翻毛皮长筒靴、雪地靴、细高跟、坡跟凉鞋、平底拖……还有几双雨鞋,铁皮箱子周围一直五颜六色。从前修鞋匠坐在那里,和经过的老邻居谈笑几句,又拿起锤子叮叮当当敲起来,戴着老花镜。今年春天以后,修鞋匠就不见了。不知是回了老家还是别的。只留下一地橡胶边角料,在公路边沿的角落里,已经和土融为一体。
黄金说他就出生在这间平屋里,结婚也是在这里。不过不是在九龙国际大酒店,是在矮一点的那栋维也纳国际酒店,比九龙更国际一些。他是在汉口的餐馆当学徒时认识的老婆,由掌勺大师傅介绍的洪湖姑娘。那时老婆刚满法定年龄,他还差两岁,但怀了孩子。先摆了酒,孩子生下来才领的证。街坊邻居说他们家好福气,先成家再立业。流水席从中午摆到晚上,喜糖发了十二箱,晚上回到房间,他坐在新添置的皮沙发上,心里净是甜蜜蜜。
去年,他用所有积蓄盘下汉阳桥头的一处店面,想自己干,招牌都定好了,就叫怡爽饭店。怡是他女儿的名字,爽是儿子的。但招牌挂上去次日,武汉封城。三个月前,老婆带儿子回洪湖娘家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再回来。
现在,送外卖的工作赚不到多少钱,他谋划着再找家饭店做厨子,算回到老本行。但黄金依然是满怀希望的。传言,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要从江堤边经过,那时黄金家就可以迎来拆迁。这是科学时代中点石成金的黑魔法。魔法的光自涂家沟街开始,照在周围所有老旧房子之上。
半是感慨地,我跟母亲讲了黄金与袁淼相隔一条街却迥然不同的人生。她啧啧两声,过了会又问我,袁淼和他老婆还有没有没出嫁的朋友,可以问问能不能介绍。年纪不小了,我也该多相相亲。
我愕然,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有道理,不得不更加感慨,母亲到底是母亲。
又是一年春天。周五放学得早,我拎着一盒营养品与一个水果篮,径直上到人民医院十三层的骨科病房。黄金刚刚做完手术,右大腿被打入三根钢钉。
“就在涂家沟那个菜市场旁边,你还记得吗?”三人病房建成于九十年代,灯坏了一根,他在窗边的那一床,半靠着,被子盖住了下半身,看上去精神不错。
“那里不是被铁路隔开了吗,每次过马路都要绕一大圈。我想抄近路直接翻铁路,咱们小学时候也翻过的,翻了好几次,你是不是也在那里摔过?这次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踩空了,直接从铁路坡子上滚了下来。好巧不巧,就磕到边上的大石头了。”
黄金没有记错,我也在那里摔倒过。菜市场旁边的是通向火车检修站的一段支线铁路,地基垫得高出地面十米左右,如一道堤坝横亘在市场与居民区之间。小学时我们在这附近玩闹,乐趣之一就是翻铁路:比谁先爬到铁轨上面,再比谁先从坡上溜下来。这就是童真吧,我猜,在无意义的赛跑中努力分出先后,而现在我的成熟则是在有意义的竞争中保持缄默不语。那次我爬得太急,从坡上滑下,一脚踩进坡下菜市场的排水沟里,白色的球鞋浸透了黑色的水和泥,混杂着浓烈的烂肉与鸡屎味。我一瘸一跛地走在回家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黄金走在我前头,时不时转过头看我一眼,嘿嘿笑着,说,你可真臭啊。
那时候摔一跤只是臭半天,大不了被家长骂一顿,现在呢?我听着黄金给我讲述的病情,股骨骨折,髋关节软骨挫伤,医生说再也跑不起来,一条腿几乎是废了。
“日常生活还是没问题吧,只是运动要注意一些。”我试着换了个好听的说法。
“爬不了楼梯,外卖也不能送了。”黄金苦笑,“不工作倒是没有问题。”
“你家房子怎么样了?要是拆迁了,那还工作什么。”
提起房子,他的精神好了些。规划已经出台,十一号线要在江边设两个站点,修八个出口。有风声说,居委会下月便会开始一家家谈话了解拆迁意愿。黄金家不大,宅基地却不小,他猜测最多可以还建两套小一些的。到时候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基本的生活保障就有着落了。年景很难,但总是有希望的,黄金说。他的声音有些高,盖过了邻床大爷正在看的《经视欢乐购》。
没过多久,黄怡朵来了。与一年前相比,她高了不少,白了一些,穿着宽大的T恤短裤,走在街上全然像个小男孩了。她从紫阳湖公园过来。疫情反复,小学的课程上了又停,黄金和另几位热心足球的家长一起,找了位退休的体育老师带着孩子们训练,每周两次。紫阳湖公园开放时,她们就在公园里踢,公园关闭了,就去堤上。天地广阔,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足球场。黄怡朵确实有几分天资,黄金说,她参加几个小学球队组织的U12联赛,拿到了最佳中场,和男孩子比起来都毫不逊色。
说这些话的时候,黄怡朵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书包带子,脸上没有兴奋、骄傲或羞赧。等黄金说完,她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有些期待地递给他,“爸爸,今天是星期五。”
“嗯?”
“我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
“……玩手机,就知道玩手机,又是那个什么打枪的游戏吧!你怎么不知道多踢一个小时的球?”
“同学都在玩那个游戏。”黄怡朵缩着身子,委屈辩解,“我想跟他们一起玩。”
黄金不说话了,胸口起伏着,似乎在压抑怒气。
“玩手机是玩,踢球也是玩嘛。”我试着打圆场。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黄金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病房里压抑着沉默,我想,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他也不好教育自己的孩子。
黄怡朵身子缩得更小,靠在隔断帘边,几乎要缩到帘子的那一边去。直到黄金手机响铃打破了难堪的空气——他妈妈送饭来了。“我去接奶奶。”黄怡朵说着,几乎是跑了出去。黄金把手机丢在床上,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们当年要是有足球课……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珍惜?”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我做出一副了然的姿态,“我们班还有同学带手机到学校来,上课偷偷聊天呢。没办法,时代在往前走嘛。”
黄金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呆愣愣盯着病床上的某个点,又问,“足球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
是啊,怎么会不喜欢呢。直到坐上公交车,我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无法回答。大概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各人各家也有各自的命运。
五天后,我开车来接黄金出院。这天晚上本有一场妈给我安排的相亲,但这个月我已经同三个姑娘看过了电影,其中两个看的还是同一部,实在是不想再看了。黄金坐在轮椅上,还不太适应拄拐走路。我将东西拎进车里,返回门诊大厅,陪黄金妈妈办出院手续。黄怡朵也在,奶奶数钱时她帮着从窗口接过一叠收据和发票,乖巧站在一旁。
“我们黄金没做成什么大事情,也没讨个好老婆,但交了你这么个热心的朋友,是他的福气。谢谢你,我谢谢你。”
我的手被黄金妈妈紧握住,这种热情与亲近让我有些抵触,但我告诉自己,对方也只是一片好心。
即便是手术后,黄金的老婆也没有露面。从黄金妈妈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她应该是不顾众人反对去了广东打工,带着儿子一起。也没什么联系,只是逢年过节偶尔会和黄怡朵通一个电话。黄金怎样,她并不关心。
黄金妈妈抱怨这一切时,黄怡朵的神色很平静,已然是接受了现实。她紧紧攥着收费处递过来的发票,凑到我的身边。
“叔叔,你知道王霜吗?她最近得了足球亚洲杯的冠军,我们老师总说起她,说他以前还带过队伍和王霜打比赛。”
“我知道。王霜拿了很多冠军,她也是武汉姑娘,你可以把她当做榜样。”
“那她赚的钱多吗?”
“……应该多吧。”我停顿了一下,方才想要向黄怡朵介绍更多王霜经历的冲动忽然消失了,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有工资,有奖金,还接广告……不少代言吧,多少也是一个明星了。”
“那我也要踢足球,拿冠军。”黄怡朵说,“我要成为第二个王霜。”
我哑然。她大概以一种黄金并不期待的方式说出了黄金期待已久的答案,他会因此而喜悦欣慰吗?
“还踢球,踢个鬼哦,下个月都不晓得有没有钱送你上课了,你再要想踢只能靠自觉。”黄金妈妈听到了黄怡朵的话,也转过身来说教,“踢球多吃苦啊,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功课做好,成绩考到前面去,以后照样可以轻松赚大钱……”
这句话我小时候也听过,就是它骗了我二十年。如今,他们又用它去骗下一代的人。
送完黄金后我开车回家,途经紫阳湖公园,忽然好奇起来,公园里哪有草坪供黄怡朵她们踢球呢?紫阳湖公园我小时候也常去,只光秃秃一个湖,加上四周非常稀疏写意的垂杨柳。莫名其妙地,我将车停在了路边,想走进去看看。
公园已经簇然一新。进门后的石凳石桌前,围着丛丛的中年男人,打扑克的,下象棋的;一旁的假山上爬着几个小孩,拎着购物袋的母亲们站在山脚聊着天,眼睛却盯着山上的孩子;右边的空地上,两个婆婆舞着比她们臂展还要宽的扇子,婀娜多姿。但极目望去,这里并没有一片宽阔的草地让十一个人去争抢一个足球,唯一的小草坪上写着“请勿践踏”。
我拉住一个做卫生的清洁工,问她,大姐,你知道这儿哪能踢球吗?
大姐很不解的样子,踢球?这里只有个手球场,没人用,废了。你说足球?小孩子踢的?哦哦,是有几个小姑娘有时候来,就在这片地啊,和那些广场舞的一起。她们踢她们的,她们跳她们的呗,也不吵架,蛮好的。
蛮好的。大姐随后告诉我一些细节,比如守门员的那个丫头总是自己带两个体操垫,方便练习飞扑。蛮好的。
我无言地向前走去,想不明白心里的疑问:小学里修好了绿操场却被上了锁,孩子们还是得在水泥地上踢球。
前方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是转角处有个小型儿童乐园。高的矮的小朋友在被漆成五颜六色的跷跷板、小土堆与滑滑梯之间飞奔,推搡的笑声里,我似乎能看见童年的黄金和我奔跑着远去。公园的出口还远着,天阴沉沉地盖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我该往前走了。
我结婚了。如妈所愿,和袁淼吃过几次饭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大专毕业后在牙科诊所当小护士的姑娘。姑娘父母从前在江边做些小生意,临江大道沿岸改造后,获赔了数套江景还建房。初见她有些高傲,开口说话却很简单。妈很满意,说女孩子不需要想那么多,茜茜就是心眼太深才和我走不到一起去。
虽然我觉得和她聊天很累,我们还是结婚了,大概是两个人都拖不得,于是趁疫情缓和时在江边的晴川酒店摆了酒,很匆匆。
但结婚以后老婆就变了。我从未想过女人在口才上的成长可以这样迅速,她在吵架时展现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伶俐与缜密,在吵架后的单方面批评中可以不带脏字却将我骂得头破血流。吵架的事由很多,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生孩子。她说,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和太监有什么差别?我很懊恼,也委屈,这事儿又不是做引体向上,咬咬牙使使劲就能成功。
“今天是排卵期。”刚回家,老婆就招呼我。
“排卵期、排卵期,每天早上量体温,每个月都是这几个字。”我有些烦了,声音却不敢太大,“生孩子是任务吗?”
“是,”老婆一字一顿地说,“是我爸爸妈妈给你下的任务。我妹妹儿子一岁生日,爸爸直接给了一套房子,你不知道?你当我是自己想生吗?”
我无言,叹了口气走进厨房。电饭煲里的剩饭已经凉了,只好将它和剩菜一同倒进碗里,放进微波炉加热,这时我想到了茜茜。封城的那段时间,她总能利用品种有限质量堪忧的团购蔬菜做出几荤几素,还说,我工作太辛苦,一日三餐一定不能随意对付。茜茜如今结婚了吗,此刻又正在谁的家里做菜,我想着,叹了一口气。
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餐桌前,幽幽地看着我。
“想什么呢。”
她轻笑着说,眼睛亮亮的,有种捕猎的兴奋。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坐在讲台上监考学生时的场景,她也用同样一览无余的目光盯着我浮动的内心。她并非简单的姑娘,只是我之前一直小瞧了她。
我在餐桌前坐下,盯着碗里混杂的土豆牛肉和青椒炒蛋,囫囵吞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下个星期,我们一起去协和看一下怎么做试管婴儿吧。”
老婆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黄金再联系我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他想租一个足球场,最好是离他近的武泰闸足球场,不知道找谁,只觉得我多少有些办法。钱不要紧,多少都行,他可以凑。急吗?急,黄金说,黄怡朵要去惠州了。
黄怡朵是在自己加练折返跑时受的伤,膝盖向内摔倒在地,路过操场的清洁工把她扶了起来,发现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检查说,髌骨脱位,容易复发,再摔几次就要做手术,不建议继续进行竞技体育。此时黄怡朵妈妈打来电话,她已在惠州安顿下来,想将女儿接到身边。黄怡朵妈妈再没来过武汉,至今不离婚的理由,我以人性最恶的那面来揣测,大约是指望着那间即将拆迁的老屋。
公交车缓慢行驶在江堤上,我向车窗外寻找着黄金家平房的踪影。去年,这条小学时总爱来跑步的武金堤终于完成历时七年的改造,变为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宽阔沥青马路,被命名为“新武金堤路”。可真新啊,高楼被建筑在江堤外的开阔绿地上,那里曾是留给江水汛期的缓冲区,三峡建成后失去了用武之地。我闭眼,想象儿时在江堤上奔跑的光影;睁开眼,密密楼缝之中已然望不穿江水奔流。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刻我才真正读懂小学课本里的诗句,真正明白有些东西逝去,另一些也该画上句号。
从新武金堤路口下车,绕进那条比我们年纪都大的水泥小路,我再次来到黄金的家。没有变得更好,似乎也没有变坏。黄怡朵在房里写作业,黄金同我待在客厅,父女俩各拄一根拐杖,有种齐整的痛苦。医生诊断黄怡朵是先天性韧带松弛,关节不稳,不适合激烈运动,容易受伤。
“是我没把她生好,”黄金说,“她天生不适合踢足球,现在终于不踢了——不,还要踢最后一场,和我一起。”
我告诉他,足球场约好了,就在后天,正好过小年。约的是下午五点,天还亮的时候。黄金问我多少钱,我说,不要钱。
他皱起了眉,很严肃又很正直的样子。
赶在他开口前,我先出了声。我说,黄金,有些事这么多年了,憋得我难受。你还记得咱们去巡司河上踢足球被拍到,上报纸了,你挨了好大一通骂吗?你当然记得,你怎么会忘。你知道那记者哪里来的吗?是我妈找来的,她打电话给市长热线和电视台投诉了巡司河的污染问题。前一天我回家,因为身上很臭,我妈问我去哪儿了,我糊弄不过去,又害怕,就招了。她问我跟谁一起玩,打了我一顿,还讽刺我说,很光荣啊,应该让全市的人都看到。我没想过她真的会跟报纸和电视台打新闻热线,也没想过那些记者真的会来,更没想到他们拍了小孩子的照片,就这么露出脸来放到报纸上。后来回家我跟我妈吵了一架,她又打了我两顿,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我尽量说得很小声,不让卧室里的孩子听见。黄金靠在沙发上,很恬静地看着我,有时甚至露出浅浅的笑,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讲下去。
“总之,”我说,“我想跟你道个歉。如果没有报纸这件事,说不定你……”
“没有什么说不定,”他终于打断我,“都过去了。我最近也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踢球的天才,只是一个爱好者,水平很一般。”
我想到自己包中的那件东西,咬了咬牙,又闭上嘴。
从客厅里唯一一扇小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抹纯净的天蓝色,是地铁十一号线延长线的施工挡板。新闻里说,延长线的几个站点已经开始动工,预计2026年底能够建成通车。
“地铁也开始修了,没事的,你的好日子不远了。”
黄金苦笑说,“围个板子做做样子,你看里头,挖都没有开始挖。这地铁估计难修啊,市政府没钱,说站点和出口都要减……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不说话了,黄金也不说话了。安静忍耐着的黄金很陌生,却很熟悉,和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
但我原以为,他不一样的。
又坐了一会儿,把单位发的年货放在黄金家后,我离开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巡司河边。河水清澈恬静,没有一丝波澜。我从桥上经过。从前,这里只有野蛮生长的白背叶,一簇簇从水边直窜到桥面上,风吹起时翻出毛茸茸的背面,鲜活、柔软、旺盛。如今,河边建起了两栋仿古的砖石建筑,市政整改集团在里面办公。桥上修了高架,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件梅西正版球衣,本来是想把它送给黄金的,但现在不需要了。老婆劝过我别买球衣,我没听,现在想起来她的话真冷,又真对。
“他没有当梅西的命,”老婆说,“世界上六十亿人,也只有一个梅西。”
是的,就算黄金当年继续踢球,也有可能会像他的女儿一样,在十三岁这年把脚踢骨折,再也站不上球场。世界上只有一个梅西,也只有一个王霜。命运给了我们许多虚假的选项,但其结果都通向了唯一的重复。
两天后,我带着拄着手杖的父女二人来到了武泰闸足球场。球在黄金脚腕下依然灵动,只是因为髋关节的伤,他整个人有些佝偻,不像当初那样舒展。拄着手杖的黄金一脚将掉了皮的足球传给了黄怡朵,拄着手杖的黄怡朵停球,又传回给他。
几个回合后,两人都累了。黄金说,射门吧。黄怡朵脚下停球,望向球场边缘。
那里没有门。这座年久破败的小球场,只有两处铁管锈断的痕迹,根本没有球门。黄怡朵抬脚,将球向远方踢出去,正射中了那一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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