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作文里,预言了父亲的死亡 | 巨人 04
我不打死他,我就没有家了
十七年前,在“秦”一家被烧死的九天前,胡力文一家也发生了同样的火灾,全家仅白志荣(胡力文)一人存活。
高齐鲁想知道,这两场火灾的背后,是不是藏着自己被诬陷的真实原因。而白志荣接近高明东的目的,会不会与这个事情有关?
但在此之前,高齐鲁先遇上了另一个麻烦事:他们上次在俄罗斯人派来的胖子口中听到的那个英文单词,翻译过来是海洛因。
早上七点,隔壁传来开门声,从卧室到卫生间,再到客厅,点了根烟,不停叹气,听这粗糙的动静,像邢兵。出门时间是七点十六,七点三十二回来,大概是去楼下买早餐。几天没听,好像邢兵两口子都辞职了,成天闷在家里,不知道在憋什么幺蛾子。
高齐鲁翻身起来,等了一会儿,确定对面没什么动静了,这才走进卫生间洗漱。刷着牙,摊开一个笔记本:上午去教育局,取档案;中午回家,尽快落实有线电视;下午家庭会议,统筹志龙头七之事;晚上,兵不血刃,找白志荣聊聊。四件事,都是昨天临睡前写的,这时看着,想了想,觉得时间够呛,掏出笔,把中午的安排划了。
洗了把脸,掏出手机,十多个高明东的未接来电,高齐鲁越想越愁,叹口气,回拨过去。
昨天晚上,事情发生得挺戏剧,眼瞅着截到人了,没想到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高明东,本来蓄势待发,被那么一搅和,又方寸大乱。刀肯定是被看见了,没所谓,要解释的,也不止那把刀,但他俩咋搅和到一起去了呢?想起前段日子在小区门口碰到高明东,说等人,原来是等白志荣呢。
电话接通,高明东没磨叽,直接问:“你昨天咋回事?”
高齐鲁闭气半天,不知道该咋说,高明东又问:“你咋叫他白志荣呢?”
高齐鲁仍举着手机干愣,五六秒,有动静了,叹了口气。
高明东再问:“他是不是跟你那事儿有关系?”等着急了,“你说话啊,打电话不吭声啥意思?!”
高齐鲁反问:“他叫啥来着?”
高明东说:“胡力文。”
高齐鲁问:“你俩关系挺好?”
高明东说:“还行。”
高齐鲁说:“那行了。”
高明东发火:“啥就行了?啥意思啊?”
高齐鲁说:“昨天不跟你说了,认错人了。”
高明东说:“你逗傻小子呢,认错人拿把刀?认错人他喊你老师?”
高齐鲁问:“他咋说的?”
高明东说:“他没多说,就说之前初中你是他老师。”
高齐鲁说:“是我学生不假,但认错人了,把他认成白志荣了。”
高明东说:“咱能好好说不?”
高齐鲁生气:“我说了你不信,我还能说啥?以前那楼上就住着白志荣,家里化肥厂的……”
“放他妈狗屁!”高明东骂了一声,“他说了,他以前就叫白志荣。”
高齐鲁犯愣,回了一句:“这事儿还没理清楚,理清楚再说。”
高明东说:“我不知道你俩有啥事儿,但他说了,他绝对没害过你。”
高齐鲁说:“他确实没害我。”又说,“我知道你啥意思。”
高明东说:“他答应我了,你要愿意,俩人出来聊聊。到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折腾了,算我求你了,事儿还过不去不成?”
高齐鲁没回复,高明东说:“说话呀?”
高齐鲁说:“还有事儿吗?”
挂了电话,高齐鲁站立片刻,挪回卧室,拽出包,从中翻出一本诉讼材料。第二十七页,证人笔录的背后,记载着十七年前,高齐鲁作为老师时,最后一段时间的行动轨迹。
“6月29日,晚八点,嫌疑人高齐鲁进行家访,学生对象为死者秦友友,现年15岁;当晚,家中有父母二人,其父为死者xxx,29岁,其母为死者xxx,30岁,共有三人;家访时间为晚八点至晚八点三十分,其后秦家三口再无外出;次天凌晨两点,房屋引燃,三人不幸遇难。”
“6月21日,晚七点四十分,嫌疑人高齐鲁进行家访,学生对象为白志荣,现年15岁;当晚,家中有父母二人,其父为死者xxx,41岁,其母为死者xxx,28岁,共有三人;家访时间为晚七点四十分至八点二十分,其后白家三口再无外出,次天凌晨三点,房屋引燃,白志荣父母xxx、xxx不幸遇难。”
高齐鲁记得,白志荣家里事发之后,白志荣曾短暂地被拘捕了一段时间,当时他作为老师,还去警察局探望过,给教育局写了两封信,原文忘了,只记得一句话:“事已至此,孩子无罪。”
再后来,秦友友家里再度事发,形式与前者相同,火烧房梁,无人生还。白志荣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7月8日,一封举报信横空出世,高齐鲁被学生指控。7月9日,高齐鲁在上班途中,被三辆警车围住,当场逮捕。两年后,高齐鲁刑满释放,在此期间他昼诵夜读,笔耕不辍,为自己写了上千张上诉材料,然而,“城市大改造”将所有证据毁之一炬,留下的,只有让他永生永世都感到耻辱的广播电视台。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始终行走在平反道路上的高齐鲁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搞错了方向。问题并不在于他,而在于那两场火灾。只要能弄清那两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也就有了答案。
昨天找上白志荣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想了两个问题:一,那两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二,有没有做好再也见不到自己女儿的准备。昨天之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结识高明东,是不是有着什么目的。
出了门,吃了俩仨包子,等车不来,步行,往教育局走。天是越来越冷了,大白天,潮湿的角落里还飘着雾气,鼻嘴出气儿,热气狂扑,像人人都在掂着一根烟抽。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冷了,北方跟南方不一样,气温骤升骤减,没有过渡,昨天穿坎肩还热得出汗,今天穿棉袄都有点不挡风了。还在学校的时候,高齐鲁去南方参加了一场师生培训会,杭州还是广州来着?也是这时节,不,更晚,寒假了。去的时候,气温还合适,不显冷,秋衣外面穿外套,跑动两步也出汗。临近结束几天,每天晚上下雨,细雨,关上窗户听,声音复杂,像人吧唧嘴。第一天下雨,稍微冷一丝,第二天下雨,得加衣服了,第三天下雨,冬天真的到了。
教育局高齐鲁挺熟悉,包括各种局,十七年来,他每个办公室都去过,递交资料的字数能有几十万字。走动最勤的那段时间,门口保安都认识他,别人来局里办事儿,拿票走窗口,高齐鲁直接往办公室闯都没人管。前几年搬迁,高齐鲁来帮忙,完事儿吃乔迁饭也在场,有个职员喝多了,没管住嘴,说高明东事儿办不成,反而跟他们有了交情。这话说得高齐鲁一怔,打那之后就很少来——忙前忙后忙出感情,事儿却始终没进展,说明在这儿耗工夫没用。
刚出狱那段时间高齐鲁跑得勤,但凡有地方能接受申述他就一定在场,手里的钱多半被他拿出去托关系,然后跌倒,然后再来。有时候高齐鲁会想象成他陷在一个大坑里,一些人给他帮助,朝他伸手,递东西,但每次都差一点,就这样一直差到现在。
十七年了,就算长个,自己也能爬出来了。
胡思乱想着走进大厅,当班的职员认识高齐鲁,像银行接待大客户似的,请到会客室,还给了瓶矿泉水。上午比较折腾,不知道抽什么疯,部门开会,连开了四个多小时。四个小时,高明东守着一张公告背,不记符号,两百四十二个字,通篇强调纪律性和严谨性,以及工作作风问题。高明东看得头疼,拆开,每个字都认识,合一起,就不知道在讲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饭点,眼见着人出来,又挤着眉头跟他摆手,走后发条短信:“今天讲规章制度呢,别顶风作案。”
高齐鲁张张嘴,把手里半瓶矿泉水捏紧,心里想四个字:“我操你娘”,回四个字:“我知道了。”加四个字,“早干吗呢?”
没回,正想再加四个字,有个陌生电话进来,尾号9117,不熟悉,接通,傻眼了。
白志荣说:“老师?”
高齐鲁说:“白志荣。”
白志荣说:“老师,我叫胡力文。”
高齐鲁瞅着公告,看清了,中间连笔的字是“警示”,问:“你改名了?”
白志荣说:“老师,我一直都叫胡力文。”
高齐鲁说:“我不是你老师。”
白志荣说:“我在你家门口。”高齐鲁没说话,白志荣又说,“老师,我等你。”
下午一点半,高齐鲁打车到化肥厂宿舍,下了车,在小区旁边的五金店里买了把花口螺丝刀,当着老板的面别在腰里。走到单元楼,硌得生疼,又摘下来,揣进裤兜。上四楼,楼梯口中心,白志荣倚在墙上抽烟,假中华,地上扔了七八个烟头。高齐鲁往上走,白志荣起身,把烟头碾灭,看着高齐鲁的领口,说:“老师。”
变样了,个子高了,眼睛老大,倒是还像以前那么瘦,高齐鲁问:“等挺久了?”
白志荣说:“等得不久,琢磨咋打电话琢磨得久。”
高齐鲁问:“你咋知道我住五楼?”
白志荣说:“一早就知道有人住,没往老师身上想。”
高齐鲁说:“我不是老师。”白志荣没话,脚搓着烟头,搓出一大片黑灰,高齐鲁又说,“走吧。”
房子里没啥家具,两室一厅,一张床一张桌子,连板凳都没有,租得便宜,200块钱,不限时间,啥时候拆啥时候走。
白志荣张望一圈,摸着下巴问:“这房子隔音还行吧?”
高齐鲁说:“行,都实心的,听不着,除非有人吵架。”
白志荣说:“顶楼不行,漏水,灰还多,不好住人。”
高齐鲁说:“也吵,外面的景看不到,声音却能听到。”
白志荣说:“没坐的地方,要不去我家?”
高齐鲁说:“别白话了,有话就说吧。”
白志荣笑:“老师,不是应该你有话吗?”
高齐鲁从兜里掏出烟,问:“我问了你说吗?”
白志荣也掏出烟,递给高齐鲁:“老师,抽我的。”
高齐鲁说:“我不抽假烟。”
白志荣说:“真烟,外面买的。”
高齐鲁看白志荣一眼,点着烟,抽一口才问:“记得你上学时跟邢兵他们关系不错,现在呢?”
白志荣说:“早没联系了,最近才找上我。”
高齐鲁问:“因为我?”
白志荣说:“没错。”
高齐鲁问:“咋说的?”
白志荣说:“不能说。”
高齐鲁问:“我找你也知道啥意思?”
白志荣说:“知道,也不能说。”
高齐鲁气笑了:“你能说啥?”
白志荣说:“老师,我能说的,就是劝你别再纠缠下去了,没用。我有错,你有错,大家都有错,没必要分这么清楚,欠你的,一定能给你补偿上。”
高齐鲁烦闷地踱步,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
白志荣说:“不止我,也有东哥的意思。”
高齐鲁问:“他信你?”
白志荣说:“他不信我,信你。”又说,“他说你进监狱,是应该的,该往前看了,尤其现在。”
高齐鲁静了一会儿,再点一根烟,看着白志荣说:“我该叫你白志荣还是胡力文?”
白志荣说:“胡力文,我一直都叫胡力文。”
高齐鲁紧盯着白志荣的眼睛,心火正盛:“行,行,胡力文,你告诉高明东,我不查了。”
白志荣说:“老师,不管这生意干成干不成,就算结束了,跟东哥撕破脸皮,我也说不了。”
高齐鲁眼睛一眨不眨,说:“行,行,我不让你说,我不查了。”
白志荣说:“不到时间,我说不了。”
高齐鲁喘息厚重,眼珠四壁溢出血丝,满脸凶狠:“我说了,不查了。”
白志荣说:“我女儿还没长大。”
听了这话,高齐鲁仿佛泄了口气,眼光松了,移向别处,喃喃说:“高明东都快到我当时的年龄了。”
白志荣无言,高齐鲁又说,“白志荣,你接近东子,有我的关系吗?”
白志荣说:“没有,我之前不认识他,邢老师那边也不知道这事儿。”又说,“我叫胡力文。”
高齐鲁点头,没应声。白志荣说:“老师,那篇作文,是不是你放的?”
高齐鲁点头,没应声。白志荣说:“还有原件吗?”
高齐鲁说:“最后一个问题,那两场火,不是意外吧?”
白志荣看着高齐鲁,沉默数秒,说:“不是。”
“你都写作文里了。”高齐鲁眼眶忽然红了,落下了两滴泪,“你早就知道你爸要死了。”
白志荣走后不久,高明东给高齐鲁打了个电话,高齐鲁犹豫再三,没接,发了条短信:“说开了,不查了。”
高明东回:“谢谢。”
收拾好东西,下楼,路过三楼时,还能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前几天早上,胡力文发了疯般往外撇东西,撇完,守着一堆破烂哭,情绪失控得厉害。看情形,跟家事儿有关,胡力文对象跟女儿挺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当时高明东守着门听,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胡力文窝囊,一方面又觉得可怜,可怜倒不是家里人跑了,而是胡力文发泄,只敢扔点破烂,扔完,自己还得收拾到屋里。当时感慨,现在想来,他和胡力文一样,甚至还不及胡力文,胡力文扔了,知道捡回来,他扔了,就什么都扔了,到现在也没捡回来。
走到小区门口,三弟打来电话,一家人都到齐了,就等他了。看表,快下午四点了,暗骂一声,东跑西跑,白天要做的事儿一件也没做,赶紧打车,去二妹家。到地方,一家人正围在桌子上喝茶,有说有笑的,范志龙的黑白遗像摆在正当中,也在笑,场面挺和谐的。见高齐鲁到,三弟高建鲁起身,但没让位,接了杯茶,递过去,高齐鲁站着,一群人坐着,喝一口,凉的,茶叶牙碜。高建鲁继续坐下,拍拍手,说:“大哥到了,咱开会吧。”
会挺简单,范志龙出完殡,按照习俗,青年逝世,头七晚上还得拉一场,最后请亲戚朋友聚聚,给范志龙送别。规格虽然不如头席大,但花费也不少,这时拉场会,就是谈谈出钱问题。
以往有这种局面,高齐鲁不上劲,都是二妹高雅芝主持,但现在事儿发在二妹身上,主持的工作就顺推,到了高建鲁头上。
也是按照习俗,有这种事儿,大哥扛大头,多帮多拿,替弟弟妹妹分担。高齐鲁一没话语权,二有祖上的仁义道德压着,平时扮演的工作就是个差使,不辞辛劳,指哪去哪。有花钱地方了,大钱平摊,他拿大头,小钱自己就直接出了,比奴隶还好使。
今天也是这形式,弟弟妹妹坐着,高齐鲁举杯凉茶,像个门童站着。二妹夫几次想起来给高齐鲁让座,都被高雅芝拉住,瞪着眼“啧”。高齐鲁挺有礼貌,见起来了,忙不迭地挥手,龇牙笑,用心坚守最后一道岗。
高建鲁先前做了工作,列出一道款项,范志龙葬礼收的份子钱,三万出头,酒席和布置的花费差不多一万,拿出一万,均分,余下两万,给高雅芝两口。高建鲁问同不同意,巡视一圈,唯独没看高齐鲁,见都点头,自己也点点头,接着说起头七的布置。
头七预计拉八桌,十一道菜,三道汤,请司仪一名,乐团一支,纸钱贡品若干,场地准备租借小区广场,预计支出两万元。再扫一眼,都点头,高建鲁说:“都没问题哈,没问题我接着说。”
因高雅芝身体与身心原因,全程仍交由高建鲁负责,四弟高兴鲁打下手,五妹高灵芝负责人员交接,这才转头看高齐鲁:“大哥负责采购与统筹。”
点头,没问题,都没问题。高建鲁转过头,资金来源,还是几方共同出资,目前其余人的还没算清,待清楚后再分别研究。高建鲁转头看高齐鲁,大哥辈分高,志龙葬礼时,拿的就最多,之前的份子钱,就不转手大哥了,直接纳入这次的活动。
高齐鲁点头,没问题,弟弟妹妹也点头,都没问题。高建鲁说:“算上上次的份子钱,大哥再补一万块钱就够了。”
高齐鲁眼睛直了,咽下一口口水,弟弟妹妹眼睛也直,直勾勾地看着他。
“没问题,都没问题。”高齐鲁勉强笑笑,喝下一口凉茶。
往回走的时候,三弟高建鲁车上有座,也顺路,但从告别到上车都没说载高齐鲁一程,还是侄子看不过去说了一声,才假模假样地问高齐鲁要不要一起回去。
高齐鲁拒绝了,自己到公交站点等公交,这时回想起来,高建鲁对他有意见是从他被关押的时候开始的。
刚被关进去时,高齐鲁在公安局住了三天才被移送到看守所,他的身份特殊,警察特地为他腾了一间关押室。三天里,除了见来看他的人,他就一直躺着,只喝过几次水,什么都没想。高齐鲁对那三天唯一的感受是太快了,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躺下休息,但还没完全入眠就被喊了起来,他尝试用这三天时间接受现实,但还未从过去抽离出来就要面对这一切。
来不及给他反应,他被移送到看守所,进了号子,面对七八个跟他身份截然不同的人的审问,在局促的空间里做失格的事儿。他感到慌张,过去男人的尊严与荣耀在一声声恐吓下散于无形,冷静与利落也在紧张的氛围中变得踌躇。
高齐鲁记得号里的老大姓王,三十来岁,额头上有道疤,手心上也有,说是打架被人砍的。他到号里的第一天晚上,王头就拉了场“座谈会”,一群人坐外面,高齐鲁坐里面,让其详细讲述因何进来。高齐鲁仍有固执,不讲,王头没了耐心,便让其他人打。
在高齐鲁以往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野蛮又暴虐的经历,起初他想着反抗,用脚踹向朝他扑来的人,用手朝每个人的脸上还击,用洪亮峻厉的声音来镇住局面,就像他在学校里面对学生一样。但不及十秒后,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无力招架,他放下手,蜷缩起脚,整个人团成一个蚕形。拳头没有停歇,愈演愈烈,终于他嚎出声来,声音颤抖,蕴含着无助与祈求,在求生欲望下,他几十年坚持的男人的形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那天晚上,高齐鲁向王头交代了外界给予他的罪名,殴打、体罚、猥亵,日期和地点无不详尽。他们听不懂猥亵,王头问,猥亵是啥意思?高齐鲁忍着痛说,猥亵就是骚扰。王头眼睛亮了一下,继续问,咋骚扰的?高齐鲁说,我没骚扰。一个小弟打了高齐鲁一嘴巴,啥意思,你还冤了?高齐鲁说,我不冤,但我没骚扰。
又一记重拳击在高齐鲁的肚子上,高齐鲁低下头,手被人踩住,来回碾压。王头说,咋骚扰的?高齐鲁嗷了几嗓子,咬紧牙说,我没骚扰。
那或许是高齐鲁作为一个男人身上最后的闪光。
承认在两天之后。王头要其他人脱高齐鲁的裤子,他们想要见识一下“那玩意儿”还有没有用。一群人笑嘻嘻地扑上来,高齐鲁死死抓紧裤腰,但难挡一群人的力量,在裤子即将被扒下时,他哭着喊出来,我骚扰了!我骚扰了!
王头拉开众人,走上前问,你怎么骚扰的?高齐鲁说,我摸她。王头又问,咋摸的?高齐鲁拽着裤子边哭边说,摸她的胸。王头问,她多大。高齐鲁说,十四五。屋里一阵嬉笑,王头笑骂道,畜生。又问,你脱她裤子没有?高齐鲁说,没脱。王头脸沉下去,大声喊,说实话!高齐鲁吸了口气,脸上没有表情,僵硬地说,脱了。
二妹高雅芝是那段时间来看高齐鲁最勤快的人,她嘘寒问暖,提供生活费,出招,各处找人,做到了很多连高明东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高齐鲁迫切地想要出去,他迷茫,痛苦,绝望,滑稽,他不再拘泥于“男人”,不再坚持自己的形象,心里再无尊严与家庭,愿意用一切来换回自由。
所以,当高雅芝提出要用一半的房子来为他寻找出路时,他没有任何顾虑,没有担忧,毫不犹豫。
他身体往前凑,脸色通红,分外焦灼,就像抓住了救他上岸的木板一样,激动得眼眶盈泪:“试试!总得试试!”
醒了,天也亮了,又是个不断做梦的夜晚,梦到哪儿了?年轻时候吧,80年代,一中首届运动会。应该是84年,横幅红底白字,上写着“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有个女学生好像还唱了美国歌。梦里,他在土场中央和另一个女老师合唱,没话筒,学生都在跟前围着,《年轻的朋友》,歌词咋唱来着?“做一只迎春小鸟……啦啦啦啦……看青春多疯狂……”
电话又响了。刚刚被吵醒也是因为它,跑步,五千米,最后一截了,冲刺阶段,他遥遥领先。忽然裁判敲起了钟,全场欢呼,视线聚焦,一个男老师已经到终点线了。
揉了两下眼,他妈的,又是高明东,高明东说:“晚上有事儿没?到家里吃饭。”
高齐鲁说:“有事儿。”
高明东说:“有事儿也推了,一家人吃,树深、树茂都来,到我妈家。”
土场是什么时候扒的来着?没扒之前,看台都是用石块垒的,秋天吧,学校老师下了课就来操场垒看台,不牢固,风一吹就倒了。他光着膀子,肌肉坚实,胸都是鼓的,教思想的女老师爱看,说:“你这胸比石头都扎实。”
高明东问:“听明白了吗?”
高齐鲁说:“知道。”
高明东说:“要我接你不?”
那个摩丝牌子叫华民,好迪都后来的了,涂梳子上,往头上抹,抹匀了,梳头。他是那时候打摩丝打得最好的,头发又黑又硬,时时刻刻闪闪晶晶,像将军的头盔。
高明东说:“你一直开着电话哈。”
那时候高明东已经生了,都会跑了,也不知道咋那么爱臭美呢?家里没二八,用粮票借,早上五点起,跑去别人家骑到学校,晚上9点之前再送回去。每到月底,高明东就得饿肚子,每个月有那么几天,都是哭着睡着的。
看着手上的电话,想起bb机,刚出就有了,买了俩,连号的,就差一个数,一个公用,一个家用。挂腰上,甭提多气派了,要揍学生前,先排队站好,一字排开,不能挤,像电影慢放似的,等着他把俩bb机取下来,放在一边。
手机上方闪着短信通知,点开,陌生号码,发自凌晨四点二十二,一行字:“高老师,我愿意替你作证。”
高齐鲁一怔,脑子里的混沌的游离的过往全没了,回复:“你是谁?”
等了两三分钟,没回,高齐鲁退回去,翻通讯录,不是,不是白志荣。琢磨了两下,又回:“张皓?”
没回,把人挨个想想,应该是,记得之前听老邢说,他把张皓送走了,现在又回来了?为啥呢?高齐鲁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高建鲁的电话进来了,今天得采购东西,喊集合呢。高齐鲁答应一声,不想了,洗漱,出门。
今天干的事儿都挺繁琐,上午采购,下午到场地熟悉一圈,基本上都在干活,腰酸,脊骨疼。身杆儿跟太阳一样,越来越低,到日落,看人都得抬起头看。临走前,高建鲁催了催那一万块钱,马上得办事儿了,资金得尽快补齐,高齐鲁点头答应:“晚上就找东子要。”
中间朋友还给他打了个电话,问啥时候来拿档案,高齐鲁说明天一早,朋友说明天有事儿,当时高齐鲁正搬纸钱,挪不开空,说晚上空了再给朋友回过去。这时回过去,只听对面乒乓响响,酒杯碰撞,朋友明显喝大了,说再说吧。高齐鲁一肚子气,心里嘟囔:“会他妈的白开了!”
乘公交回家路上,高明东给他打了三四个电话,问在哪儿,快到了没,最后也不问了,挺迫切,让高齐鲁打车回来,车费给报销。在公交站牌等出租车时,高齐鲁翻起手机通讯簿,一天,17个电话,心说一辈子也没这一天忙。
到了小区门口,高明东的车在一旁停着,货箱换了,成小的了,还没细看,电话又进来,问他在哪儿,快到了没。走到楼下,高明东坐在栏杆上抽烟,地下烟头一堆,见着高齐鲁,连忙碾了,拉着往上走:“咋才来呢?”
高齐鲁问:“你车上的货箱咋换了?”
高明东说:“跟你商量个事儿呢?今天咱一家吃饭,好好的,笑笑,谁也别生气。”
高齐鲁抽出手,盯着高明东,正想开口,忽然想起要钱这事儿,心思软了,问:“家里人都来了?”
高明东点头:“来了,都来了。”
进了门,家里明显被收拾了一遍,宽敞,客厅正当中,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白桌子,灯也比之前亮多了,像个宴会。树茂正在沙发上看动画片,赵军芳在厨房忙活,树深坐在阳台藤椅上玩手机,身子朝外,脸冲着大门。
高齐鲁跟赵军芳打声招呼,龇牙坐沙发上,俩孩子,一个看电视,一个看手机,始终没抬头瞧他一眼。高明东拍拍手:“干啥呢,不知道喊人?”
树茂眼不离电视,喊声爷爷,高齐鲁笑笑,树深倒看了一眼,但没喊,高齐鲁也笑笑。高明东说:“我妈困了,让她先睡了,饭好了再喊。”
高齐鲁点头,问:“今天咋开车来的?在这睡?”
高明东说:“没有,明天没活,随便喝,车停这儿,完了打车回去。”
高齐鲁点头,忽然听到卫生间呼噜响,是冲水声,问高明东:“还有人呢?”
高明东面色有些窘迫:“对。”
卫生间门开,看清来人,俩人都一愣,胡力文看高齐鲁愣,高齐鲁看高明东愣,眼神说话:“这啥意思?”
高明东把胡力文拉到跟前,说:“胡子,不介绍了吧?”又对高齐鲁说,“说开了,就再多聊聊,俩人培养点感情。”见高齐鲁要急,再说,“跟毛子那活,除了大姐,就你俩知道,老樊我都没说,胡子人挺仗义,开车也没得说,这活,他得当副驾。胡子,老头跟你之前可能有点矛盾,趁这机会解开,回头毛子来,他得当翻译。”
没等俩人想明白,高明东一手推一个,推到阳台,说:“还没到饭点,你俩聊聊。”
高树深跟着高明东出去,力起足了,藤椅前后摇,吱呀响,声音膈应人。高齐鲁心里有火,又觉尴尬,张了两次口,不知道说啥。
“老师,真不知道你要来。”胡力文说。
高齐鲁说:“看这架势,就是给咱俩拉的。”
胡力文“啧”了两下,看样子也说不出来话,挠着头说:“老师,你要不舒服,我就走吧。”
高齐鲁闷想半天,眼见胡力文要拉把手,说:“行了,你走,他准觉得是我让你走的,我走,他也得数落我。”
胡力文又㧟着头退回来,掏出包烟,递给高齐鲁,点上才说:“这才是假的。”
高齐鲁无言,胡力文又说:“这房子真不错,宽敞。”
高齐鲁说:“你把家里东西都丢了,也宽敞。”
胡力文看高齐鲁一眼,想到什么,笑了:“看来也没丢干净,要不不至于十几年过去了,心里还这么挤。”
高齐鲁说:“你啥意思?”
胡力文说:“没啥意思,我说我,心里挤。”又说,“老师,你要真解不开,等我闺女大了,我一定告诉你。”
高齐鲁瞪着胡力文:“白志荣,咱俩就别瞎白话了,说他妈啥呢。”
胡力文低头笑笑,说:“行,我看看嫂子那边要不要帮忙。”推开门,又说,“老师,我不叫胡力文。”
转过头,高明东坐在沙发上,捧着一张报纸看,眼睛则直勾勾地看着阳台。胡力文出去后,高明东笑呵呵地说了两句话,见走进厨房了,才走到阳台,装模作样地点根烟,问:“聊得咋样。”
高齐鲁阴着脸推开高明东,说:“我能帮你的就这一次。”
菜挺丰盛,快十几样了,入了座,赵军芳喊老伴吃饭,不来,还在睡。高明东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不来就不来,开酒,把酒瓶给高树深,给每个人都倒上。赵军芳喊完,也没落座,又戴上袖口,到厨房洗碗。胡力文喊:“嫂子,咋不来吃饭呢?”
赵军芳说:“你们吃,我不饿,做饭的时候都吃饱了。”
高明东也说:“咱吃咱的,别管她。”
胡力文又喊:“嫂子,你看你,你都干一下午了,忙也不让帮,多少吃点。”
高明东举起酒杯,挤巴着眼:“喝喝喝,别管她。”起了一杯,又转头对俩小孩说,“你俩赶紧吃,吃完跟你妈回去,都几点了。”
胡力文笑笑:“这弄得,东哥,咱来嫂子就忙活,还怀着孕,多少得吃点东西。”
高明东想了想,转头朝后喊:“军芳,听力文话,多少吃点,拿个碗过来。”
赵军芳露出半个头,朝胡力文笑笑:“力文,嫂子真不饿,你们吃你们的,家里还有事儿,我洗完碗就回去了。”
胡力文“嗯”一声,像觉得遗憾,嬉笑说:“嫂子,你别洗了,等俺吃完,我跟东哥洗,是不东哥?”
高明东没笑,脸色还黑得厉害,桌上的人,也很配合地停了动作,撂下筷子,看着与饭桌无关的东西。气氛骤然间就拉了下去,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像在睁着眼祈祷。胡力文两旁望望,不知所措,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高齐鲁想说句话,调节调节气氛,高明东忽然起身,往屋里走,语气单调,不含感情:“家里还有瓶好酒呢,我拿出来。”
于是饭桌上变得更加冷淡,厨房里刷碗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高齐鲁抬头望望,灯好像也没之前那么亮,又或是饭菜凉了,看不见热气上来。一旁坐着高树深,手在下面,灵敏地滑动手机屏幕,一条条视频涌现,战场,火光冲天,机枪跳动火舌,炸弹在一辆坦克身下引爆,天地震撼,却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高齐鲁凑近了看,想要把氛围提上来,说:“伊拉克那边还打着呢?”
高树深闻声,手机朝里移了移,最终关上,塞进口袋,拿起筷子夹菜。气氛又冷,到绝底,像无人存在。
一声巨响,高明东从房间里疾步走来,脸色发蓝,像体内烈火大作,他手里的酒变成笤帚,另一只手捏成拳头,走到高树深身边,如拽动物件,一把提起。
高明东怒喊:“把衣服脱了!”
所有人猝不及防,胡力文瞪大眼睛,惊恐在瞳孔中扩散。他站起来,拉住高明东的手:“东哥,这啥意思?”
高明东将手甩开,怒气冲冲,如头猛兽,逼视惊恐更甚的高树深:“脱!”
高树深脱掉上衣,脱掉卫衣,露出一件夹克。高明东粗鲁地扯下拉链,从中掏出一盒烟,扔在高齐鲁的面前,白绿相间,直长型,有薄荷香味。
高明东心火仿佛从眼中溢出,厉声大喊:“他妈的,我说那东北人抽的烟咋那么熟悉呢,合着他妈的是你抽的!”
高明东一脚踹倒高树深,紧接抄起笤帚,朝身上砸去:“你他妈岁数不大,胆子不小,烟头就给我扔屋里,我上次咋说来着?发现抽烟,腿给你打断!”
高树深挺着的脑袋很快低下去了,想要体现的倔强和不屈顷刻瓦解,开始嚎叫。胡力文伸出的手仍在举着,直到赵军芳从厨房冲出来后才反应过来,上前,抓住高明东的双手,往后拖拽。
高明东势不可当,两手挣开束缚,转以拳头往高树深身上砸,左右四拳,直到高树深不再叫唤才停止动作,眨眼间,扭转风向,瞪向赵军芳,大喊:“都他妈让你给惯的!”
胡力文伸手去拦,踉跄中将高明东拉到桌外,高树茂手上仍举着一双筷子,一动不动,望着众人痛哭。
赵军芳眼中滑泪,搂着蜷缩着的高树深,不可置信般看着高明东,说:“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说我!?”
高明东指着自己的鼻子喊:“我有什么资格?我他妈一天累死累活,就让你看俩孩子,连这都做不好?!废物!真他妈废物!”
“累死累活?”赵军芳站起身,与高明东一人之隔:“在小姐身上累死累活?你有问过家里吗?你知道家里有什么事吗?你知道树深为什么抽烟吗?从小到大,你除了打孩子,骂孩子,你管过孩子吗?”
“你他妈的!”高明东伸手朝赵军芳抓,胡力文手脚并用,卡住进攻。
“打!打!”赵军芳抓住高明东的手,往自己脸上拍,老泪纵横,“把我们都打死,你接着当你的一家之主!”
高明东的手软了,耷拉着,无力地碰着赵军芳的脸。抻开高明东,眉头皱得比俩人还紧:“东哥,你少说两句,嫂子还怀着孕呢!嫂子,你也别往心里去,别生气,小心孩子。”
赵军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哭,哭了两声,又撑着椅子起来,抹了两把眼泪,指着高明东说:“高明东,我不跟你过了,离婚。”
胡力文接着伸手去拦,把高树茂抱起来,塞进赵军芳怀里:“嫂子,都少说两句,你看孩子哭成啥样了。”
赵军芳拖着高树茂往前凑:“我出去给人当保姆,挣得都比你给得多,要钱就是给树深准备出国钱,你问过树深吗?他想出国吗?”
高明东瞪着赵军芳:“你他妈没完了?”
“对!我就是没完!”赵军芳直接凑到高明东脸上,目眦欲裂,“我怀着孕,你出门找小姐,我连问都不能问,一问就急眼,还嫌我不搭理你,你自己不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你爸出事儿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不回家,回家就喝酒,树深当时几岁?我带着他跑前跑后,回到家还得给你做饭。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个家你出过多少力?你妈,自己一人住,你看过吗?你问过吗?好不容易来一趟,还得打电话问我在几楼。今天,我从上午开始收拾,下午做饭,你不让你妈干,力文想帮忙也不行,做完饭,给我发微信,让我洗完碗早点回家。我是不饿吗?我是不累吗?你连你妈都不让上桌,我多说一句话就烦得呲牙咧嘴。打孩子,打完给钱,不让孩子吃零食,不让去游戏厅,不让乱买东西,那你给钱干什么呢?到学校开家长会,说‘对儿子的看管很自由’,你脸上不觉得臊吗?”
高明东揪着头发叹息,嘟囔:“又他妈扯过去了。”
赵军芳晃悠了两步:“是,我又扯了,你改了吗?我不扯你得改啊,你知道树茂今年几岁吗?你知道我啥时候生吗?我马上临产期,你还惦记着下一年。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看你妈,那天我孕检,说好了,让别人去看,晚上半夜回来,把我喊醒,问我去没去,又反过来骂我不孝顺。你还是人吗?你要面子,全家人就都得配合你,你想要孩子,不管我愿不愿意,怀孕了,接着跑去找小姐!”赵军芳拖起高树茂,声音沉了,像心在说话,“高明东,我跟你马上二十五年,今天你能听我说这么多话,还是头一次。”
高明东看着赵军芳,眼中仍有戾气,说:“你说完了吗?”
赵军芳说:“不说了。”
高明东说:“不说就滚。”
赵军芳说:“离婚。”
高明东说:“随便。”
赵军芳说:“你妈说了,你家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高明东说:“我再说一遍,赶紧滚。”
此时,一直沉默的高齐鲁忽然起身,隔着桌子,朝高明东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高明东捂着脸发愣,高树茂哭声急停,坐在地上的高树深,今夜眼光第一次降临在高齐鲁身上。
卧室门开了,老伴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刚睡醒,问:“几点了?”
赵军芳擦了下眼泪,说:“妈,10点了。”
“正好。”老伴慢吞吞地走到沙发,坐下,打开电视,说,“要开始了,今天他们得砍树呢。”
电视响起声音,广告,一个男明星举着一瓶饮料,橙子粒儿从后背出现,吞咽的声音占满了整个空间。
高齐鲁的手机响,来短信了,掏出来,是白天那个陌生号码:“见面说吧。”
又是一阵铃声,第二条:“明天下午3点,南郊湿地公园,地点再联系。”
铃声再来,第三条:“高老师,我需要钱。”
南郊湿地公园的前身,是一条总是充满污水与垃圾的臭水沟,1994年之前,这条臭水沟有个雅称——丰民溪。高齐鲁年轻时候,时兴一种友谊联欢会,陌生男女,在黑夜中聚集一堂,彼此用触感来挑选心仪的对象,继而在黑夜中兴风作浪。在当时,丰民溪是一个主要地点,他来过两次,一次是老伴刚刚怀孕,一次是高明东半岁。
还记得第二次,那个女人穿的丝袜是白颜色的,严谨来说叫连体袜,虽然不算情趣丝袜,也被撕成了情趣丝袜。手电筒照向她时,可以看到她化着妆,两腮透红,睫毛粗亮,正试图把上半身的短夹克穿在腿上。女人说:“求求你了,放了我吧,大哥。”
那是哪年来着?忘了,他协助警方抓人,从丰民溪两侧往中心围捕,他抓住了现场最漂亮的女人。一周后,他出现在晚间报纸里,报眼,标题是“人民卫士,教师先锋”。还附了张照片,老伴在左,父亲在右,他抱着高明东正居中间。他个头挺拔,满脸正气,像个巨人。
如今,丰民溪不复存在,垃圾破烂变成荷花亭台,漆黑的树林也有了霓光的照射,满眼流光溢彩,却不如当年那么耀眼。
下午五点半,已经坐了五个半小时的高齐鲁坐在一座亭台内抽烟。两个半小时前,他给那个陌生号码发短信,说到了,没回。两个小时前,发短信,问在哪儿,没回。一个小时前,又发条短信,说钱准备好了,没回。这时手放在拨号键上,心里明白,不出意外,有意外了,估计是被放鸽子了。
其实昨天没收到最后一条短信之前,高齐鲁对这件事儿并不过于上心,或者说,有期待,但不是百分百地相信。谁会跟钱过不去呢?钱是最容易理解也最直接的动机,任何事,只要前面加上钱,就会拥有正当性。
早几年高齐鲁这种事儿经历得不少。当时为翻案,他成宿坐火车去上诉,给教育部写几十万字的材料信,送礼、检举、找人,但凡有一丁点可能的事儿,他都付出最大的精力,但结果往往是无疾而终。
走动勤了,惹人注目了,就经常有陌生人跟他打电话,说有办法给他解决,或者能花钱找人。其实这些高齐鲁早有直觉知道是假的,但就心里那么一点点的侥幸,把理智给推翻了。
第一次是在北外环的一个玉米地里,打电话的是个女声,说小舅子是公安局副局长,能花钱打点。高齐鲁取了三千块钱,到地方却是两个男人,装得也挺像样,收了钱,给了高齐鲁一张抬头是公安局的回执,让回家等消息。
回去后高齐鲁跟狱里认识的老教授聊,老教授说他被骗了,高齐鲁没吭声,安静地等了两个星期,之后再打过去电话,空号了。那天他又找到老教授,情绪低落,连喝了几杯酒。老教授安慰他,当破财免灾了。高齐鲁说,难受倒不是被骗,是不联系我了,哪怕他再骗我呢,还能有点念想。
等到下午六点,高齐鲁抽完最后一根烟,捏扁烟盒,决定回去。这期间高建鲁给他打了四五个电话,头七场地布置开始了,所有人都在等他,包括范志龙。乘公交回去路上,朋友也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来拿,今天部门新购了一台碎纸机,同事测试,碎了十几页了。还有高明东的未读短信,要他回家,拉场家庭会议,和老伴一起劝劝赵军芳。
昨天晚上,高齐鲁是第一个走的,走之前,胡力文和高明东在阳台抽烟,高树茂和老伴抢遥控器,高树深玩手机,赵军芳擦干眼泪,又回到厨房洗碗。没用,昨天说那么多话,一点用都没有。自从他进了监狱,褪了脾气,高明东便成了另一个他,嘴硬,狂妄,自私,大包大揽,又没有行动,整日做梦,妄想脱颖而出。赵军芳说得没错,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老伴能怎么说呢?两口子,吵吵就算了;别动气,为了孩子;他不好,我替东子给你道歉。然后呢?东子生意太忙,脾气不好,我回头说他;再过几年,我和你爸死了,房子就都是你们的了;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到站了,文化路站,1999年,为配合“城市大改造”改的名,在那之前,文化路站叫白村站,定于70年代,五号公交路线新运行初始。他第一次在白村站乘车的时候,是年冬天,全家人都来送了,五妹高灵芝当时还在妈的怀里抱着,妈说:“好好学,好好努力,全家人都指望你了。”
走进小区,广场中央已经搭上了灵棚,高建鲁冲上前,说:“大哥,咋才来,全家人都等着你了。”
走进灵棚,一家人整整齐齐,围在一起喝茶,绘声绘色,说过去的笑话。高齐鲁倚在灵棚上,四周张望,咧开嘴笑,伸手摸烟,发现烟早在公园就抽完了。二妹夫又站起来,想要让座,二妹高雅芝又“啧”,高齐鲁又笑。无论什么时候,永远都少一张板凳。
高齐鲁说:“来晚了,还有啥活?”
高建鲁递来茶,底料了,茶叶成了渣滓,但还是热的。高建鲁说:“忙完了,工人在那儿呢,就差给钱了,不给不让走。”
一千二,身上钱不够,全部掏出来,不过三百块钱,高齐鲁问:“能赊账吗?”
工人笑了:“大爷,没见过赊死人账的。”
高齐鲁说:“明天一准给你。”
工人说:“大爷,下午三点就搭好了,你亲戚让等到现在,过分了吧?”
高齐鲁转头,都在收拾东西,只有二妹夫看着他。高齐鲁说:“跟我回家拿钱行吗?”
工人说:“这附近有取款机。”
高齐鲁说:“卡也没拿。”又说,“油钱算我的。”
工人指着一旁的灵车,说:“先说好,前面没坐,你得坐后头。”
轻型货车,后车厢改装了,车壁黑白相间,两旁设立座位,正当中焊着一张床,大床,铁的,四周镶满了塑料花。车开了,车厢内稳固立整,不见晃动,像仍留在原地。高齐鲁坐在左边座位上,对着窗口问:“小伙子,开了多少年车了?”
工人说:“五年,之前开校车。”
高齐鲁说:“我儿子开了十几年,你比他开得好多了。”
工人说:“种类不一样,大爷,圣洁,懂不?心里沉,开车就稳。”
高齐鲁想了想,问:“你这拉一趟人多钱呢?”
工人说:“大爷,上车不谈钱,客户买的不是拉活,是尊重。”
高齐鲁问:“你这有歌不?”
工人说:“有,设施齐的,基督、东正、弥勒佛、响器、巴赫,都有。”
高齐鲁问:“有祝你生日快乐歌不?”
工人说:“大爷,这是啥话。”
高齐鲁摸了把床,极硬,就包了一层软膜,冰冰凉凉的。高齐鲁说:“你给我也放一首歌呗。”
工人问:“大爷,这啥意思?”
高齐鲁说:“我也体验体验尊重,给你加钱。”
工人说:“大爷,太晦气,没碰到过这样的。”
高齐鲁说:“那咋了,死了也体验不到了。”
副驾的工人扭头,一脸不爽,明显没有尊重,说:“大爷,是俺们觉得晦气。”
高齐鲁愣愣,讪笑一声,重回座位,看着床,想躺下的念头越来越强。
回到家,给俩工人拿钱,多给了一百,算留下吃饭了。送出小区,回程路上,高明东打来电话,高齐鲁心里暗骂一声,没接。高明东再打,到家门口打了三个,高齐鲁接通,声音极大:“你咋就跟我一样不明白呢!”
高明东说:“咋了?咋了这是?吃枪药了?”
高齐鲁说:“问题没在军芳身上,在你身上。”
高明东说:“说啥呢?我俩好了,正吃火锅呢,还有我妈,问你要不要来。”
高齐鲁静了两三秒,火气比刚才更甚,主要在赵军芳身上,说:“你跟军芳说,不是你欠她的,是她欠你的。”
高明东也静了几秒,声音冷了:“你说啥呢?”
高齐鲁没再吭声,直接挂了电话。拿出钥匙,捅咕了两下,没打开门,想了想,钥匙又收回口袋,往楼下走。到门口,拦辆出租车,去邢兵小区。
到地方,上楼,开门,把装着所有申诉材料的书包提到厨房。封死窗户,煤气灶点火。先拿出一本,2007年的申诉材料与驳回信件,点燃,扔进锅里。第二本,2003年的取证材料与律师文书。纸张变蓝,变红,变黑,文字扭曲,成为灰烬。算了。刚才打不开门时,念头忽然出来,算了。耗下去没用了,历史已经板上钉钉了,所有变化都被人承认了,早该结束了。锅里,证据的燃烧如这十几年一样迅速,高齐鲁抹把眼泪,把书包提起来,全部倒进里面。烧了,都烧了,不想了,过去就过去了。早就该过去了。
烧完,高齐鲁把火拧灭,接着缓慢拧动,火未打着,煤气“咝咝”冒出,一股腥臭味儿,像死了老鼠。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桌子上还有半罐啤酒,摸烟,没了,上灵车前就意识到在下午抽完了。高齐鲁笑笑,死前都有遗憾,也没关系,刘德华咋说来着,有遗憾,才能记得我。
翻出手机,应该要留句话,奇怪了,最想留话的不是高明东,是白志荣,好好对孩子,永远要记得过去发生的事。对了,老伴的有线,得让他帮忙安上。点开通讯簿,还留着下午那串陌生号码,下午没打,是没理由,过去十七年,他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一点,求人的时候,不能催,催就证明心急,心急就是没有别的办法。
想了想,拨过去,这会儿不是想听张皓说,是他想说,他挑起来一切,还得他来结束。
通了,嘟音清晰,几乎同时,背后传来手机铃声,女声,节奏欢快,如雷贯耳,唱孙悟空72变。高齐鲁浑身一颤,挂掉电话,72变也停了。他走进卧室,耳朵贴着墙壁,再次拨通,对面即刻响起铃声,听清了,不是孙悟空72变,是看我72变。
张皓的手机怎么在邢兵家里?
在铃声的炸响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跟前,铃声还在响着,位置固定,没有拿起来。高明东挂断,等了五秒,再拨回去,嘟声传来,铃声乍起,紧接着一声砸落地板的声音传来——手机从某人的手上掉了下去。
电话挂断,再打,关机,贴在墙壁上的高齐鲁可以清楚听到某人急促的喘息声,他好像一动不动,隔着一堵墙,高齐鲁也能感受到气氛的焦灼。
约有半分钟,对面传来邢兵的声音:“爸,高齐鲁给秀艳打电话了,咋办?”
晚上十一点,高齐鲁站在化肥厂宿舍5号楼501门口,琢磨着要不要敲这个门。
一个半小时之前,邢兵打过电话后,很快出了门。他走得匆忙,脚上拖鞋没换,逼近零下的天,只穿着一身秋衣秋裤,等到高齐鲁追到楼下,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此时,高齐鲁站在胡力文的门外,心里念叨着两个问题,第一,胡力文知不知道这件事儿;第二,张皓是不是也死了。
从猫眼里看,屋里频繁闪着亮光,有声音,应该正在看电视。举起手,想想,又放下,转头走到一楼,掏出手机,给胡力文打电话。响了十秒,接通,声音听着并不清醒,胡力文说:“高老师。”
高齐鲁松口气,问:“你在哪呢?”
胡力文说:“在家。”
高齐鲁说:“问你个事儿。”
胡力文没吭声,高齐鲁说:“张皓是不是也死了?”
“啥?!”胡力文声音高了几倍,“高老师,你说这话啥意思?”
高齐鲁说:“我说,张皓是不是也死了。”
胡力文停了几秒,声音冷静下来:“高老师,拿我打趣呢吗?”说完又问,“谁还死了?”
高齐鲁心里有了分寸,抬腿往上走,说:“开门吧。”
走到门口,胡力文正好拉开门,边挪脚步边往身上套衣服,脚下一走,嘀哩咣当,瓶瓶罐罐响,啤酒瓶子摞得跟保龄球一样,四下严严实实,一条道,得俩人贴着走才碰不着瓶子。
高齐鲁看着胡力文打趣:“那天你不往外扔挺多东西了吗?”
胡力文取开一瓶啤酒,说:“高老师,别拿我招笑了,说说咋回事呗?”
高齐鲁斟酌片刻,避开监听这项,把前因后果都给胡力文讲了一遍。听完,胡力文叼着烟寻思,啧一声,说:“我觉得不能。”
高齐鲁说:“先别说能不能,你联系联系张皓。”
胡力文划划手机,皱着眉头说:“我没号,我跟他们快十年不联系了。”高齐鲁不说话,胡力文不死心,又说:“我觉得不会,有可能是把孙秀艳关起来了呢?”
高齐鲁说:“就算关,也不能关一辈子吧,这事儿他们想要解决,就仨选择,杀了孙秀艳、让孙秀艳回心转意、杀了我。”
胡力文说:“高老师,言重了,不可能。”
高齐鲁问:“咋不可能?”
胡力文说:“你要那二十万,邢老师告诉我了,都在想办法给你凑。”
高齐鲁一时发愣:“啥二十万?”
胡力文也傻,打开手机,翻出“往事如风”的聊天记录,递给高齐鲁看:“不是你找他们要二十万吗?”
高齐鲁用指甲划着看完,脸色越来越沉,放下手机,从桌子上拿了根烟抽,抽两口,忽然说:“如果,如果张皓跟孙秀艳真被杀了,你能说出来吗?”
胡力文有些犹豫:“我觉得他俩不能。”
高齐鲁说:“我说了,如果。”
胡力文垂下眼,想了想,摇头。
高齐鲁拍了下巴掌,说:“这就对了。”
胡力文问:“啥意思?”
高齐鲁说:“张皓至今没结婚,孙秀艳父母早死了,这俩人不见,没人在意。倒是你,有家有户,不好动手,但也正因为你有家有户,反而比张皓和孙秀艳嘴严,不用担心。”
胡力文说:“高老师,咱话能说明白点吗?”
高齐鲁说:“我从来没要过二十万。”
胡力文起初有些懵,念叨两遍,听明白了:“意思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你,知道就算骗了我的钱,我也不会报警,二十万是他们的跑路钱?”
高齐鲁感慨地笑笑:“还是老邢懂我,知道说不通我,不如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胡力文咬牙暗骂一声,高齐鲁看着他说:“这是你应该的。”
胡力文瞪大眼,问:“啥意思?”
高齐鲁说:“秦友友家里着火的时候,你在警察局。你说了,那两场火,不是意外,如果是他们放的,我想应该是为了救你。”
胡力文低下头说:“高老师,你不明白。”
“胡力文!”高齐鲁眼睛紧盯着他,“没有我不明白的,我看人从来没有看错过,你是杀人犯,你一辈子也洗不白。”
胡力文说:“高老师……”
“1997年!”高齐鲁声音颤抖,看着胡力文嘶喊,“3月11日下午,一中初中部二楼,左侧男厕所,本人故意殴打白志荣、张皓、邢兵三人,使用竹竿、皮带、塑料书立等物品,致使白志荣右眼充血,鼻孔毛细血管破裂。4月5日上午,一中初二十三班,本人故意殴打白、张、邢三人。4月19日下午,一中操场,本人故意殴打、体罚白、张、邢三人。”
胡力文仿佛被定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惊慌地看着高齐鲁。
“我的自检报告。”高齐鲁说,“还记得为什么打你们吗?”
胡力文说:“知道。”
高齐鲁说:“3月11日,你们让秦友友喝尿;4月5日,你们撕烂秦友友的书本;4月19日,你们把秦友友打伤,住进医院。”
高齐鲁眼若喷火,两拳捏紧,一字一句地说:“我后悔没打死你。”
胡力文说:“高老师,有些事儿,你不明白。”
高齐鲁不说话,续上一根烟,起身,往外走,胡力文往前两步,拦住,说:“高老师,有些事儿,你不明白。”
高齐鲁说:“我明白得很。”
胡力文说:“你要报警,就不止咱俩的事儿了。”
高齐鲁说:“咱俩都得想明白。”
这天晚上,下了场雪。先是冷风,继而飘落雪花,洋洋洒洒,并不均匀。高齐鲁搬来时,没有买地暖,屋里潮湿,放在桌子上的啤酒罐,仅用两天,包装上的字体就氧化了。他把房间内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散煤气味儿,雪花从窗外飘落,落地不化,像固体。
高齐鲁裹着一张被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国警匪片,爱尔兰人与慕尼黑人的帮派战斗。掏出手机,发现半个小时前又来了条彩信,还是夏天,按摩店,高明东睡得正香。这次有些不同,重复了,这照片以前收到过。前几次收到类似照片时,来信人都会加个注释,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时间,拍摄于哪个地点。收到这些东西时,高齐鲁有过动作,但没什么用,打电话过去,不接,发短信,很少回复。第一次回了一句,“老师,千万别牵扯到家里人”,又回,“你儿子很安全,但取决于你”。发这些东西的,是跟十七年前有关的人,但不是邢兵父子,目的照片已经说明白了,有人盯着他呢,别轻举妄动。
高齐鲁收了手机,有些晕,冷,脚比地板还凉。他忽然很怕自己就这样死去。他坐起来,搓手,热了,捂脸。他调高音量,枪战,突突突突,汤姆逊冲锋枪将整辆车射穿,爱尔兰人与爱尔兰人冰释前嫌,主角说:“我不打死他,我就没有家了。”
雪停了,各个窗底积着一摊白,窗外明媚,无风,空气清新,凉爽中带有柔暖。高齐鲁躺在沙发上,被子四角捏紧,不敢动弹,保持温暖的体温。电影好像重新播放了两遍,两个半小时的时长,目前进度仅有二十多分钟。
那天,好像也是下过雪之后才开始打猎的。在平邑的沂蒙山段,龟蒙顶下,他不过十几岁,背着二爷爷的猎枪往山里走。沂蒙山的冬天是红色的,间或苍绿,山下远眺,万壑流云,群峰像长在空中。 他们在山里睡了两晚,二爷爷说,下雪时冷,雪化时冷,只有下完雪不冷,天和地都被冻住了。
电视里,汤姆逊机枪又开火了,昨晚听错了,哒哒哒哒,枪声锐耳,咋说来着,芝加哥打字机,名副其实。
那其实不是把猎枪,是汉阳造,打鬼子的枪,射击时,枪声很沉闷,拉栓的声音也不清脆。那次他们在山上转了两天,猎野鸡、野兔,临近过年,能用肉换点粮食。应该是第二天,晌午头,在一处山坡上,二爷爷发现了一只野鸡。开枪的细节高齐鲁还记得,拔开枪栓,往上扳,紧接后拉枪栓,露出枪膛。枪膛装入子弹,枪栓往前推,枪机向前,子弹推入。向下扳动枪栓,完成闭锁。二爷爷把枪交给他,在他瞄准时说:“开了枪,你就成男人了。”
一声枪响,高齐鲁机警地转过头,电影里,原黑帮老大死了,子弹正中眉心。
高齐鲁翻身起来,披上被子,把窗户关闭,到卫生间洗漱。不看字幕,能听懂部分台词,主角跟配角对话,决定重振旗鼓,替父亲报仇,电影经过短暂的小高潮之后进入平淡,为之后的转折铺垫。
上次吃饭,高明东提了一嘴,毛子来视察工厂的时间定了,差不多就这两天,那东北人会翻译,但怕被算计,到时还得拜托高齐鲁跟着。昨天发生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恍惚,也后悔,一念之间,太冲动了,冲动倒不是寻死,是把证据都给烧了。
刷着牙,突然想起之前跟老教授的一场对话,好像是发生在他又一次被人诈骗之后,在临市,有人打电话给他,能托人上诉,结果到了地方演变成抢劫。当时老教授给他上药,一脸惆怅,问他,还翻吗?他说,翻。老教授扔掉棉签,说,我看过你的材料,其实判你那罪,不冤。高齐鲁说,确实不冤。老教授说,虽然你被陷害,但你确实打学生了,你也确实是顶风作案,不冤,哪怕受审了,结果也大差不差。高齐鲁说,是,不冤。老教授说,那你还翻啥案呢?高齐鲁停顿片刻,想了想说,为过去的我吧。
正琢磨着,高齐鲁猛地一愣,耳朵和头即刻竖起来,紧接着冲到电视前,拿起遥控板,按后退,锁定到一句台词。反复三四次,对着字幕,听明白了,高齐鲁两眼一黑,踉跄地摔坐在地上。
缓了半天,掏出手机,给高明东打电话,两声,通了,高明东说:“咋了,我开车呢?”
高齐鲁说:“Diamorphine,Diamorphine。”
高明东问:“啥意思?”
高齐鲁说:“上次跟那俩东北人聊天,我说听不明白的词儿,就这个。”
高明东问:“啥意思?中国话说啥意思?”
高齐鲁看着屏幕上的字幕说:“二乙什么吗啡。”
高明东问:“这是啥?”
高齐鲁说:“海洛因。”
高明东像一脚踩下了刹车,车内乒乒乱响,听得见刹车放气声。高齐鲁问:“东子?”
高明东犹豫地说:“确定吗?”
高齐鲁也有些犹豫,想了想说:“说不确定是骗自个。”
对面没发出声音,高齐鲁说:“东子?”
“晚上再说。”打火,引擎轰鸣,高明东说,“回头来大姐这儿细说,给你打电话。”
中午时候,高齐鲁从银行取了七千块钱,全部了,给高建鲁送去,说这两天有事儿,忙,有些时候可能赶不及,让弟弟妹妹多上点心。高建鲁一家四口正吃饭,见高齐鲁来,明显不悦,让也没让,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那三千块钱尽快补上。”
从高建鲁家出去,高齐鲁到张皓原先居住的小区问了一圈,物业给了他一个手机号,拨打,提示关机。坐在小区门口,看着电话,高齐鲁想起和张皓的最后一面。
本来是场挺普通的监视,那天晚上,也是从这个小区出发。按照张皓的习惯,先去东面路口的超市买烟,再一路往东,走到夜市,吃碗炒饼或麻辣烫,随后到“状元网吧”上网,晚上11点、12点,再步行回家。从今年开春,到那晚之前,基本上每次监视都是这个流程。
但那天晚上不一样,张皓到东面路口买过烟,去夜市的路上接了个电话,时间不短,得有五六分钟。挂了电话,张皓四下张望一眼,折返,往西走。
走到一处城中村,拐进巷子,往深处走。起初张皓心里还有方向,边拿着手机划拉,边摸着道,一步步往巷子里迈。后来步伐就变得越来越快,像慌不择路,始终绕弯,方向也乱得厉害,本来马上就能走到巷子深处,又被张皓绕回了出口。眼见出口就在眼前,高齐鲁明白,被发现了,于是疾步快走,冲上前去,将路拦住。
张皓应该在他说话之前就把刀从兜里掏出来了。现在想想,那时在张皓脸上的,应该不是突如其来的惊慌,而是早有蔓延的恐惧。当时张皓看着他浑身打战,像看见阎王,他说,张皓,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张皓正持刀子,忽然怪叫一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高老师。”张皓身体发抖,满头大汗,血从他的手臂上流出来,他说:“别查了。”
高齐鲁回过头再看,那时,在张皓眼中的阎王,应该不是他。
从小区出去,高齐鲁来到朋友单位,让前台通报了一声,约有五分钟,朋友没来,短信来了,说不巧,今天开会。高齐鲁回:“直接点吧,要多少钱。”
朋友回:“说啥话呢,谈钱外道了。”又回,“老高,还真是,没话费了,我现在充不了。”
高齐鲁回:“档案给我,出去给你充。”
朋友没回,前台姑娘接了个电话,往办公室里走,一会儿工夫,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高齐鲁时说:“主任说了,今天太忙,回头请您喝茶。”
高齐鲁笑着点头,抽开文件袋,是96年—99年的学生个人资料,厚厚匝匝,约有两百多页。1997年,初二十三班,学生人员白志荣、邢兵、张皓、秦友友、孙秀艳全在其中,家庭信息由学生个人所写,跟高齐鲁的印象相同,没有什么异常。
1996年,高齐鲁翻到底,也没有翻到白志荣和秦友友的信息。这时想起,秦友友是转校生,97年春开学,秦友友由于没有一中校服,穿过几天便装。高齐鲁对这事儿印象深刻,写在自检报告里了,因为穿便装打过秦友友。想想,秦友友从进学校开始,就挺内向,一言不发,当时如果说清楚,也不至于挨教棍。
白志荣肯定是初一就来了,对这张脸熟悉,当时上早操,白志荣还是带跑体育委员。高齐鲁又从前往后翻一遍,一张一张地看,没有,难不成真被人当成碎纸机的试验品了?掏出手机,刚打两行字,高齐鲁忽然想起“胡力文”这个名字,又快速翻找一遍,没有。
高齐鲁想了想,把初二白志荣的个人信息拣出来,背熟15位编码,一张一张对。
721,后三位,对上了!父母对了,家庭住址对了,但最重要的,却不对了。
南郊惠民路,更早之前叫“铁皮区”,是个烂摊子。据老一辈的人说,以前农村人想要进城谋工作,没地方住,便在惠民路违搭铁皮屋。起初是一个人,后来一家人,到最后,铁皮屋蔓延百里。在这里居住的人,主要的劳动方式有两个,苦力和卖身,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惠民路是这个城市指定的红灯区和贫民区,这里接待没钱的人,也吸引最有钱的人。
“城市大改造”之后,惠民路的铁皮屋全部被拆,拓展成为城郊公路,连接城市、农村以及能够通往更远方向的高速公路。因为位置偏僻,地形开阔,成为高明东等大车司机的集合地,他们也叫避难所。
高齐鲁下车时,高明东正在塑料棚里和几名司机聊天,有些惊讶,追过来问:“还得一会儿才下班呢,你咋来了?”
高齐鲁说:“嗯。”
高明东白了一眼,说:“那你先等会儿吧。”
高齐鲁绕开高明东,往塑料棚走了两步,对胡力文说:“力文,你来,跟你说两句话。”
走到塑料棚背后,胡力文说:“老师,今天咋来现场了?”
高齐鲁看着胡力文说:“胡力文到底是谁?”
胡力文笑一声:“老师,你这话啥意思?”
高齐鲁说:“你初二叫白志荣,初一叫胡礼庆,压根就没有胡力文这个名字,胡力文到底是谁?”
白志荣看高齐鲁一眼,又笑,望向野外的树林,没回话。
高齐鲁说:“胡力文,到底是谁?”
白志荣说:“我爸。”又补充说,“胡力文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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