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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计算你的爱,也算计你的钱 | 丝丝点点计算(上)

静岛 戏局onStage 2023-05-07



到底结婚这件事,要不要感情的?

大部分人都认为结婚结的是利益,讲感情的是傻(消音),对吧?

太好了,王子栋也是这样想的。

给实习记者上课的时候,王子栋注意到了郑青青。郑青青老老实实坐在第一排正中,一看就是好学生,头发浓黑得不像话,苹果脸白里透红,能看出毛茸茸的光泽,胸大,说不定有D杯,简直是放在桌面上,下课的时候她起身去喝水,王子栋扫了一眼,屁股圆滚滚的。王子栋31岁了,自信能很好掩饰自己的窥视,借着审视全场的机会欣赏了郑青青好几遍。

王子栋看着花名册,实习记者郑青青,浙州大学新闻学毕业,能考进来不容易,社会新闻版午夜热线。可惜了,和文艺版在两层楼,工作时间也错开,何况年轻热辣的女孩怎么会没主,轮不到他的。

后来王子栋经常会看到郑青青,下班的时候,王子栋走去车库,郑青青一身灰扑扑地逆流而上,衣着故作成熟,格格不入地衬得她更年轻,她脸上是不自知的倔强和凌然,像即将奔赴战场,实习期,太认真,太在乎了。王子栋眼看着郑青青渐渐清减下来,惋惜地想再瘦就不好看了,有几次,她的身影划破黄昏直愣愣走过来,身上恰到好处的肉轻微荡漾,王子栋总错觉她是走向自己。

恍惚了几次之后,王子栋忍不住去打听了郑青青的情况,居然还没男朋友,肯定是眼光太高了,王子栋告诉自己:算了,搞不定的。

想归想,每次看到郑青青,王子栋还是觉得心痒难熬。

过了一个来月,王子栋加班等一个作家的流星雨观感稿,无聊上天台看流星,没想到遇到了郑青青,当时她手肘撑着栏杆,仰头看天,嘴上叼了根没点着的烟,她的脸庞在浙州冬夜暧昧的光线下显得越发童稚,身形却熟透了,这种反差增加了她的魅力。王子栋到底没有压抑住自己,他过去给郑青青点着火,找话题和她胡扯,郑青青一边笑盈盈听他说话,一边傻乎乎地抽烟,王子栋忍不住试探着说她可爱。郑青青很不好意思地低头,王子栋心里一宽,要到了郑青青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

不管了,追追看,万一追到了呢?他是男人,他能吃什么亏?

该怎么追是个问题。

王子栋上一个女朋友是妈妈介绍的,有钱病人的女儿,远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两家父母都认同了彼此,男家是稳定牌,父母儿子依次是大学教授、医院骨干和报社编辑,女家则是有钱牌,父母开布料厂,女儿经营电商服饰,两家联姻算得上强强联合。可惜王子栋父母算漏了一件事,有钱的生意人之所以能有钱,当然是因为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而这门技艺在人生大事上自然是要发挥的,谈了两年,到底还是在讨论婚姻细节的时候分手了。算下来,恋爱2年,王子栋在女朋友身上花了二十多万,说不心疼是假的。是因为太急,怕被看不起,开头就太大方了,刚认识不久就送了个LV,从此为这段关系定了过高的调子,这一次他得小心点。

因为有了这层考虑,王子栋追求郑青青的方式惠而不费,送咖啡、点奶茶、微信上转发些笑话,拿着招待票请她去看话剧。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半个多月之后,星期六,王子栋约了郑青青爬山,上山不好走的地段,他故作镇定拉了郑青青的手,没被推开,下山之后还是手牵手压马路,逛公园。

王子栋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轻松。

那天王子栋第一次送郑青青回家,在城中村七拐八弯的小道避让电动车,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心里打鼓,这里都是巨有钱的拆迁户,有着牢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意识,喜欢内部消化,对外人常常要求倒插门。王子栋意识到自己还完全不了解郑青青的家庭,现在试探已经晚了,要多给自己一点腾挪的空间。

郑青青下车前,王子栋说我们刚开始,还有个互相了解的过程,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同事知道,万一以后,对吧,尤其你是女孩子,怕对你不好。

郑青青说好,下车轻轻关了门。

和让他牵手一样,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子栋有点惴惴不安。

第一次正经约会,王子栋带郑青青去了黑珍珠2星餐厅,显摆了一下和主厨的关系,点了几个招牌菜,边吃边聊,秀羽毛,讲浙州快报众人的八卦,说文艺版接触的作家,提到和他父母熟悉的知名教授和医生,聊他最近在看的小说。郑青青看着王子栋仔细听他说,在每个恰当的时候微笑、追问、疑惑、思考,王子栋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被重视过,越说越来劲,完全顾不上问起她家的情况。

吃完了,账单拿上来,郑青青看了一眼,轻声说“太贵了”,然后说:“我和你AA吧。”

“不用,哪儿有和女朋友AA的?”

“还是AA吧,我爸妈说了,人穷志不短,不能占人便宜。”

“怎么会穷,每个月房租都不得了。”

“什么啊,我是付房租的。”郑青青说最羡慕城中村的房东了,每天就是搓搓麻将,天上会掉房租,哪像她父母,现在还在老家种地,要一直种到老了。

王子栋的心一凉,没想到郑青青的家境差到这个程度。

既然家境不好,实习期就那么点儿钱,何必AA人均700的账单,王子栋眯缝一下眼睛,立刻明白了:郑青青这是以退为进,既然穷是迟早瞒不住的,索性摆到明面上,表示自己的独立,表示自己父母的识相,不至于会成为他的拖累。

上一次的惴惴不安总算落实了,难怪他会觉得哪里不对劲,王子栋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郑青青肯定是很现实的,她这样的出身,靠读书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就要靠点别的了。如果只是想借着恋爱占点便宜,是不会这么故作清高的,她是想结婚。

明白了这一点,王子栋有点失望,也有点坦然,本来么,人家看上自己什么,长得不高也不帅,文艺版的编辑,会点百无一用的玩意儿,无非是开奥迪Q5L,用最新款手机,衣着手表都看得出家境可以。

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王子栋计算着,转正之后郑青青的年收入大概在20万左右,如果能跑几条有油水的线,撑死25万,他空闲时候给自媒体写点书评影评,年收入能有30万,这样的收入在浙州,无风无雨要过得小康是没问题,但纸媒这些年稳步走着下坡路,以后很难说会怎么样。何况郑青青父母这种情况,迟早在养老医疗上要靠女儿,窟窿天知道有多大。再说了,王子栋父母绝对看不上郑青青这样的家庭。

反正才刚开始恋爱,没占什么便宜,差不多就到这里,慢慢淡下来,也就没这回事了。

王子栋一边想,一边和郑青青起身往外走,郑青青穿着高跟鞋,忽然扭了一下,他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腰,情急之下带到了她胸的下半侧,圆润、有弹性,也就半秒钟吧,王子栋马上把手挪到她腰上,但就那么一下足够让他的手都快烧起来了,王子栋舍不得了:先处着吧,走一步看一步,恋爱嘛,是可以分手的。

接下来相处是真的开心,王子栋没交往过郑青青这样的姑娘,不作不闹不贪,大雨天也没要他接送上下班,对他所有的约会安排都点头同意,去MALL吃饭,路过包包、彩妆、首饰、衣服,永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有次堵车他迟到了半小时,郑青青也只是担心地给他打电话:“小心开车,不要着急,我没事的。”

最要命的是郑青青总是带着好奇和崇拜看着王子栋,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是演的,那演得也太好了。

王子栋被郑青青搞得有点迷糊了,他好几次告诉自己要对郑青青好一点,既然是享受和美女恋爱的体验,对方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总归是很识相,不能让她太吃亏,要送点贵重的礼物,至少不能再和她AA制,这样以后分手她不至于骂他抠门。但王子栋转念一想,这么做会让他显得殷勤体贴,无疑在暗示郑青青这段关系是有未来的,再说了,分手了被表扬大方,还不就是个冤大头吗,做一次还不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夕节,王子栋说自己不喜欢这种被商业化的节日,他没送礼物也没送花,请郑青青到家里,他下厨做了顿饭,郑青青赞不绝口,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吃完了之后,他们在投影上看了《爱在黎明破晓时》,当男女主角亲吻时,王子栋也吻了郑青青,她愣愣地由着他吻。

郑青青是如此顺从,王子栋又试探着拉她上床,她也没有像样的抵抗。王子栋发现郑青青是第一次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忽然明白自己是错怪了她,每个大学里都有不少富二代,哪个有心机的女人会到22岁才第一次押注的,郑青青应该是真的爱自己。

那自己呢?爱她吗?爱到足够结婚吗?

有一次,郑青青深夜上班摸鱼,给王子栋发了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

王子栋想不出来:“不知道,说答案吧。”

郑青青没有回复。

王子栋等了一会儿,估计她是在采访,等结束会回他微信的。

等了半个来小时,还是没有回复,王子栋反复看手机,没错,郑青青的微信是置顶提示的,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悄无声息,王子栋生气了,虽然知道多半是郑青青太忙,但是再忙,回复他一下总是可以的吧?王子栋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消息免打扰,告诉自己别等了,睡吧。

一个小时之后,王子栋仍然没睡着,他在黑暗中摸到手机,点开微信,把郑青青的微信设定到提醒,3个小时内她总会回复吧,他为自己居然这么在乎不好意思,告诉自己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到了凌晨3点多,失眠的王子栋投降,他给郑青青打语音,没人接,这次他是真的着急了,穿好衣服下楼开车直奔报社,刚远远看到报社大楼,郑青青的语音过来了,王子栋赶紧接起来。

“不好意思,刚才出去太急,没拿手机,你怎么还没睡?”

“还不知道答案,睡不着。”

“你怎么这么老实啊,不会搜一下吗,火的腿最长嘛,因为火腿肠,哈哈哈。快睡吧。”

王子栋说好,他下意识踩了一脚油门,发现自己是想不顾一切去报社拥抱郑青青,这是打算怎么样,他问自己,难道真要结婚收场,他在路口减速,掉头回家。

过了几天王子栋去参加宿舍老大的婚礼,老大在市纪委工作,刚当上副主任,娶了纪委副书记的女儿,虽说婚事简办,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王子栋和老同学在一桌,大家都压低声音知根知底地议论老大到底还是辜负了校花,“校花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公务员,也不能怪老大”,“男人嘛,要仕途走得好一点,没有靠山是不行的”,“再好看,看了那么多年了,也看够了”,“换我也做陈世美啊”,“老大这几年不亏,看看这身材,是被校花吸干了”……

众人带着未必自知的嫉妒,把话说得越来越龌龊露骨,王子栋像照镜子,看到了自己,他把前几天想豁出去的心按了下来,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

第二天约会的时候,郑青青欲言又止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公开关系,王子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使出了拖字诀:“等你转正吧。”他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边说边觉得这次是很难过关了。

郑青青居然同意了。

王子栋害怕了,是人总有脾气的,像按个弹簧,按下去越多,将来弹起来更厉害,既然肯定要分手,等郑青青顺利转正了马上就得提。

不算对不起她,她想和自己结婚,就是在算计自己,无非是他算计到了她的算计,情场如战场,输赢都要认。

大学毕业,郑青青好不容易通过两轮笔试两轮面试考进浙州快报社,才发现原来她除了读书考试之外什么都不懂。

不懂咖啡分那么多种,不懂梨形身材不能穿紧身裤,不懂欧洲新浪潮电影,不懂为什么领导和同事都可以在和她交谈五分钟内迅速判断出她的出身:小地方来的没有资源的书呆子,进而不再和她多说客气话。郑青青被发配去干最辛苦最没油水也最没技术含量的夜班热线社会新闻。

在无数鸡毛蒜皮之外,最让人激动的新闻是车祸,深夜的车祸往往很大,超载的货车、酒驾、超速、闯红灯,电话接进来的时候光凭慌乱的一声“喂”就能嗅到带着铁锈味的血气,郑青青总是赶紧去现场,运气好的话能拍到血肉模糊的细节,虽然知道并不能用,但交上去的时候能让编辑“啊”一声,确认她是认真工作着的。在医院急诊室询问和自己一样疲惫的交警和急诊医生,慌乱赶来的家属身上总是裹着风,一脸还不太清醒的震惊,絮絮叨叨说原本这趟路的目的地是哪里。多么可笑的目的地啊,郑青青想,根本不值得用这样的代价前往,她还平安活着,已经拥有人生最大的幸运,凡事都不要太计较了。

然而这样的领悟并不能支撑太久。每天清晨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在隔壁刚下班的小姐们的洗澡和吵架声中努力睡觉,给爸妈的电话中装作很满足的模样,翻看时尚杂志学习如何打扮得像个合格的白领,在打折花车上选择基础款,对着有一道长长裂痕的镜子看自己,告诉自己身上这一套原价要多少钱,她并不比别人差。

黄昏是郑青青最害怕的时候,在暮色苍茫中走近浙州快报大楼就开始双腿打颤,那时候报社的日班编辑和记者刚好下班,他们都有着属于知识分子的派头,匆匆和她擦肩而过,天晓得郑青青多想掉转头和他们一起离开。实习记者的淘汰率是10%,郑青青总觉得那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是个混进去的冒牌货,随时可能被踢出来。

有天通宵在报社值班,刚好有流星雨,郑青青决定疯一疯,撂开电话,买了一包烟上顶楼天台等流星,却发现自己忘了买打火机,幸好,文艺版编辑王子栋也来了,刚进报社的时候他给实习记者上过课。

王子栋给郑青青点着烟,自然而然和郑青青讲这场流星雨的知识,流星即将划过的星座名叫什么,它的命名来自于希腊神话的哪位神祇,星座主体部分是什么结构,最亮的星是几等星……郑青青本来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流星,也就是说,看到1颗流星和看到100颗流星是一样的,但王子栋讲得太有意思了,她在寒风中和他站了半个来小时。

王子栋说郑青青故作熟练勉强自己把烟吸进去的模样太可爱了,像个偷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小女孩,他说她可爱,这个成熟儒雅的男人居然说她可爱。

郑青青大学四年没有少被追求,她知道自己的身材看上去肉欲,她的好朋友鲍丽芳是个恋爱高手,男生宿舍讨论郑青青在床上会多来劲的话通过鲍丽芳辗转传到她耳朵里,因为先入为主的警惕,她总觉得来追她的男孩子带着一股臭烘烘的荷尔蒙味,而王子栋是不一样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清爽。被王子栋追了不到半个月,郑青青就同意交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从容气息让她向往,所以当王子栋提出先地下情,郑青青虽然不开心,还是装作淡定地答应了。

王子栋比郑青青大9岁,浙州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就在浙州快报工作,他和郑青青完全相反,好像什么都懂,在设计师品牌店买衫,写钟繇的毛笔字,玩手冲咖啡,打香篆,平时他们的作息是交错的,休息天一起去打卡浙州的好饭馆,再去王子栋家拉上窗帘看欧洲电影,王子栋有一种用温柔耐心包裹的权威感,哪怕是把郑青青拉上床的时候也是,让她觉得拒绝是不对的。

郑青青偷偷观察学习王子栋,如何穿搭成没有精心穿搭的样子,如何不经意地提起某个冷门作家的名字,如何辨别不同乐团和指挥的交响乐的优劣。这种学习开始就像为了应付考试看一本厚厚的经典小说,看着看着却明白妙处,郑青青逐渐意识到自己险些错过多少和生存无关的深刻、纤细、悸动、丰饶的美和快乐。

第一次像样的恋爱,却又不能公开,郑青青的喜悦无处分享,只能和鲍丽芳一次次说王子栋,鲍丽芳正在二战考研,接的电话多了,忍不住泼她冷水:“怎么听起来这么小气啊,让你看到钱却不在你身上花钱的男人,最鸡贼了。”

郑青青嘴硬:“他对我挺好的,他只是不俗气。”

“屁啊,男人没有不俗气的,老男人就更俗气了,你啊,就是吃了大学里没谈恋爱的亏。”鲍丽芳叹口气:“算了,这课总要补的。我以前也傻过,以为一颗真心给人家,人家总会懂的,男人贱就贱在越知道你真心就越欺负你。”

不多久,房东提出涨房租,实习期的工资本来就低,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郑青青出于自尊心提出AA制,王子栋没有反对,她没存下多少钱。郑青青告诉鲍丽芳这事,鲍丽芳很果断:“跟他要钱啊,或者干脆搬一起住,他不是有房吗?再不俗气,总要帮女朋友吧。你是不是怕他不肯?要是连这都不肯,还有个屁意思,赶快分手。”

那天约会,两人去了一家装潢奢华的法餐厅,每次出去吃饭都是王子栋点单的,他总是边吃边点评,招牌菜的食材有什么特点,烹饪有什么微妙的好处,像上课一样教郑青青如何识别享受。王子栋刚发了一篇好稿子,很开心地要了一瓶好红酒,郑青青每喝一口都在下意识计算这是几分之一的房租,心疼得发颤。

吃完了他们手拉着手走路去王子栋家,郑青青头顶心被太阳照得毛茸茸的暖,她的手心微微发汗,想着要如何开口,第一句肯定是最难的,但必须说出口。

“那个,子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是时候了,郑青青张开嘴,从哪里说起呢?她如今的窘迫需要太多补充说明:我已经工作了,不能再向家里要钱,那些对你来说很普通的开销,对我却是沉重的负担,我并不像我努力在你面前扮演的那样清高单纯,我因为虚荣买了那个你说太像LV而不是LV因此显得比LV更愚蠢的轻奢包……

在那瞬间的卡壳中,王子栋接了个电话,他示意郑青青等待,拉着她坐在长椅上,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和对方聊创作的结构、文字的打磨,他引经据典,知道的那么多,随口一说就是郑青青不明白的东西,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影影绰绰像是个遥远的背影。

郑青青泄气了,抬头看海蓝宝一样透亮清澈的天空,发现她得仰着头才能阻止眼泪掉下来,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真的不敢和王子栋提钱,弱者向强者求助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而在爱情中的弱者就更难了。除了自尊心,郑青青简直不知道她在王子栋面前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因为拥有的太少,她不敢拿出来去赌,如果被拒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子栋挂了电话问郑青青:“什么事?”

“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才能公开?”

这是郑青青当时所有的勇气能支撑她问出来的极限问题,一定是她语气或者眼神中的卑微让王子栋觉得不忍,他拽紧郑青青的手:“这算什么忙?等你转正吧,什么都稳定下来,别人也不会说闲话,怀疑我帮你走后门。”

理由充分而现实,郑青青只有点点头,一路都在告诉自己,这毕竟不是拒绝,只是带有条件的同意,她还在期待其他答案吗?这样的答案让郑青青庆幸她没有问出本来的问题,就连公开恋爱都要以一种类似奖励的方式给予,她还能指望王子栋给她更多吗?

过了几天,鲍丽芳给郑青青打电话,问事情解决了没有,郑青青支支吾吾说了经过,鲍丽芳着急了:“做包子就总被狗惦记。你想想吧,连个公开恋爱都要画大饼,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和你的将来?”

郑青青不得不承认,鲍丽芳是对的,王子栋是喜欢她,但这种喜欢是步步为营、随时可以更改的,她还没过实习期,原来在他这里自己也要像求职一样经历考试,考过了才能进入下一关,下一关又是什么条件呢?

“怎么办呢?我还是喜欢他的。”

“你不要太上头了,男人么,你越给他脸他越不要脸,要是真喜欢,以退为进试试看吧,不行就算了,及时止损。”

郑青青找地方套现信用卡付了房租。这之后郑青青拒绝了几次约会,王子栋果然显露了不安,刻意对郑青青好一些,像浙州漫长的阴冷冬天中偶尔夹杂若干没有瑕疵的晴天,温度、湿度、风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摆在以前,郑青青肯定会加速沦陷,而如今她却只觉得可笑而悲伤,身处其中总觉得不安,明白春天还遥不可及。

好不容易转正,郑青青和王子栋吃饭庆祝,郑青青说下一步就要争取换到白班。

“对,转过去之后迟早会给你几条专线跑,又有钱又舒服。”

“谁都知道白班好,没有一点关系怎么调岗?”郑青青勇敢开口:“你帮帮我。”

王子栋摇头:“我就是个小编辑,说不上话。”

那一刻郑青青彻底清醒了,王子栋之前还吹嘘过他妈妈帮社长老婆动过手术,好歹也是有人情在的,他说不上话,他妈妈总是可以试试看的,无非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父母,他可是答应过转正了就要公开的。

郑青青脸色一冷,王子栋看出来了,他想她生气就好办了,吵一架,刚好分手,没想到郑青青直接说了:“真没意思,分手吧。”

太突然了,王子栋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本来是好事,但他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心却结结实实痛了。他这才明白高看了自己,感情投入了就是投入了,边投入边提醒自己别当真,他没那个能耐,做不到收放自如。

王子栋挽留郑青青,提出先在报社公开恋爱关系,然后找机会把她介绍给父母,到时候就能帮忙了。

郑青青一边喝佛跳墙,一边抬眼看他:“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你特别好,真的,青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

“那就是我爸妈拿不出手了?这怎么办呢,这是改变不了的事情。算了,子栋,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当放过我。”

郑青青说完起身就走,王子栋想追,但被她说破的那点心思确实是真相,追上了也解决不了。王子栋愣愣坐着,看着郑青青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她和刚开始不一样了,衣服的剪裁和搭配都不再有假装成熟的做作,走路的姿态也带着自信,她融入城市中已经毫无破绽,这个他失去了的女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美。

这之后郑青青不再主动联系王子栋,王子栋开始松了口气,虽然在一个报社,但日夜分开,又不是同一个楼层,天长日久,谁也管不着谁,这就是最不狼狈的结束。但王子栋很快发现,郑青青对他来说比他想象中更重要。王子栋遇上什么好玩的事都得按住自己别告诉郑青青,休息天变得漫长,下馆子的劲头也没了,深夜躺在床上看片,眼睛看的是AV女星,想的却是郑青青。

王子栋没经历过这样的失恋,每天都在熬,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郑青青。

有天同学群里老大说话了:“兄弟们,我可能要先走一步。”

王子栋开始没看懂,起哄:“怎么,领导干部还想润?”

老大发了张检查单:“胰腺癌了。”

王子栋目瞪口呆看着群,他点了根烟,又掐了烟,决定就此戒烟,跟着别的同学发了几句毫无用处的安慰的话。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点开微信,翻着和郑青青的聊天记录,一直翻一直翻,看到火腿肠那段,在黑暗中惨笑,终于忍不住给郑青青打了电话。

郑青青接起来了:“这么晚了,什么事儿?”

“没事,想听听你的声音。”

“没事我挂了。”

“等等”,人生短短几十年,怎么就不能娶个自己爱的人了,王子栋投降了:“我想你,一直想你,礼拜六来我家吃晚饭吧。”

礼拜六下午,王子栋接了郑青青,去山姆买了两瓶茅台和一箱车厘子,他挑选买单的神情非常严肃,郑青青也很紧张:“你爸妈不满意我怎么办?”

“你先别说你家里的情况,第一印象好了,以后都好办。”

“万一他们问起呢?”

王子栋其实也没有主意,他硬着头皮:“也不会怎么样,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再说,有我在呢,我慢慢做工作,如果有什么委屈,你对着我发。”

王子栋爸爸看到郑青青就很满意:“小郑这么有气质,怎么看得上我们子栋。”

王子栋妈妈在厨房忙,出来打了个招呼,郑青青说要帮忙,她让郑青青坐下陪王子栋爸爸喝茶:“没道理让客人干活的,子栋来洗菜。”

王子栋一边打下手,一边轻声问妈妈:“怎么样?”

“几岁啊?”

“比我小9岁。”

“只怕不定性。”

“怎么可能,现在进报社比我那时候严格多了,她千军万马考进来,第一名的综合成绩转正的,很实在,也能吃苦。”

妈妈乐了:“年轻好啊,这个腰臀比,是顺产的好苗子。”

王子栋笑话他妈妈真不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妇科医生,开了个好头,他想。

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还是聊起了郑青青的家庭,王子栋妈妈给郑青青夹甲鱼腿问:“小郑有没有和父母说起过我们子栋?”

“还没有。”

“是不是怕爸妈嫌我们子栋年纪大?”

“那倒不会。”

“那你爸妈还挺开明的。也对,你这么小,你父母应该也比我们年轻不少,都还没退休吧?”

郑青青求援地朝王子栋看,他也没办法,只能简单说了郑青青家的情况,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王子栋父母交换了眼色,爸爸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退下来的高校副校长仍然保留了开会时的习惯:“婚姻自主,我和子栋妈妈都是知识分子,很开明的,肯定是不会干涉你们什么的。不过王子栋吧,当初理科不好,没有学医也没有学工,我们的资源他都用不上,已经吃亏了,30多岁也就是个编辑,以后的路怎么走,都要靠他自己了。我们总想有个人帮帮他,至少不能拖累他。”

王子栋妈妈也叹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总是不全面的,搞得我们好像要做恶人。”

郑青青涨红了脸看王子栋,王子栋没想到他父母会当场发作,还想着等郑青青走了再补救,只是轻轻嘟囔一句:“我们感情好,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克服的。”

王子栋妈妈笑,“怎么克服?”她又给郑青青夹了一个葱油鲍鱼:“来都来了,多吃点,老家不吃这个吧?”

郑青青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我想起来还有个稿子今晚要交掉的,我先去加班了。”

王子栋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赶紧站起来,妈妈叫住他:“你刚喝酒了,叫小郑打车走吧。”

“我才喝了一口。”

郑青青穿上外套:“我打车走。”

王子栋也拿外套:“我陪你打车。”

妈妈瞪了他一眼:“才8点不到,你担心什么啊你,你不担心担心我的血压!”

王子栋呆呆站着,郑青青穿鞋的时候还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眼泪,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妈妈会说高压180,头晕,不肯吃药,折腾着去医院——前任女朋友要求在他的婚房上加名字的时候她就来过这套。王子栋知道自己受不了这套,等传来楼道大门关闭的响声,王子栋才一屁股坐下。

王子栋爸爸说:“你请人来家里之前应该把情况先全面告诉我们,本来不用这么尴尬的。”

王子栋还不甘心:“现在农村不比以前了,她是独生女,不存在弟弟妹妹之类的拖累,而且现在有新农合,医疗方面的压力也小了。”

爸爸摇头:“你妈妈现在是外聘专家,身体吃得消的话起码做到65岁,你以后的老婆家里得能帮你带孩子,但让这种乡下人带孩子,不是说我看不起他们啊,知识层面、教养习惯方面潜移默化很厉害的,我是真信不过。再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有的是麻烦。”

“我们不让老人帮忙,可以请月嫂、育儿嫂,家里再装个监控。”

妈妈冷笑:“你想得太简单了。章主任家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儿子也和你一样,找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地人,结婚之前说得好好的,什么都不要,能在一起就可以,儿子喜欢,章主任没办法,也要面子,还帮她把工作换到三甲医院。结果呢?生了孩子马上翻脸,硬要把婚房卖掉换学区房,还不是要把婚前财产变成婚后财产吗?闹了小半年,带着孩子回娘家,要离婚,孩子还不到一岁,真判肯定跟妈妈,老人心软,只能吃亏。”

王子栋还想垂死挣扎:“学区房是需要买的,也不一定是耍心机,妈你最知道,女人生个孩子多不容易,现在离婚率又高,为自己考虑,也是人之常情。”

妈妈冷笑一声:“房子去年换的,现在女的又提离婚了,说是婆媳关系处理不好,产后抑郁。我看她开心得很,工作搞定了,还能分半套房,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做。我没那么想抱孙子,真不行,你国外代孕去,几十万随你选,清清爽爽。”

王子栋越听心越凉,这些事情,他原本的确没有考虑到,郑青青不是这样的人,但不代表她父母不是这样的人。王子栋板着脸吃完饭,灌了几口岩茶,看没人理他,悻悻走下楼,爸爸陪着他下楼,帮忙指挥倒车,嘟嘟囔囔说这老小区的房子就是停车太麻烦。王子栋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前些年他要买房,父母原本存了钱要换好小区的房子,都拿出来贴补他买了婚房,他的确没权力任性。

王子栋倒好车要走,爸爸敲他车窗:“都是同事,你和她有没有?分手会不会影响你前途?要好好处理。”

“你不要看不起她,她自尊心强,不是那种人。”

“那最好”,爸爸朝他眨眨眼:“经历过了,分手最好,结婚是两回事。好看是真好看,不过太好看的女孩你是留不住的,人家现在看得上你,是还没见过世面。”

大局已定,不要再挣扎了,王子栋劝自己,他可能原本就是希望父母帮他说出这些话让他和郑青青死心,开车回家的路上,王子栋不断复盘刚才的见面,他好歹应该追上郑青青的,他爸妈欺负她也就算了,他怎么能让她这样一个人走,连自己也在欺负她。王子栋越想越后悔,他从小不算学霸,是在父母的否定声中长大的,和父母斗到最后每次输的都是他,这一次他要和郑青青一起斗到底呢?

王子栋回家路上就给郑青青打电话,一直是忙音,到家了他给郑青青发微信,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王子栋气得开了一瓶酒,在沙发上喝完了,他想郑青青的气性太大了,真要在一起,以后有的是委屈,别的不说,三金多少、彩礼多少、嫁妆多少、酒席费用多少,这么多现实的问题都需要商量妥协,一走了之算什么。


未完待续,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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