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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队长,你看这犯人还活着吗?| 北方消亡(上)

身为药 戏局onStage
2024-09-14


人死在除夕夜了。


今天故事的主角林幼龙,是位退伍军人,也是个保安队长。

保安队长这份工作算得上轻松,但林幼龙略有苦闷,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在毛线厂却难有大作为。

不过,时间是线性的,状态也是流动的,林幼龙想要的变化来了。

好消息是,一伙逃窜作案的强盗,犯到了林幼龙的手里。

坏消息是,等待林幼龙的并非荣誉,而是命运投出的一枚子弹……

全文约 46000 字,前 28000 字免费试读。


从枪口射出的子弹不用躲,躲也躲不掉。

一九九九年正月初三的早晨,省里颁布悬赏公告,说是有个在逃疑犯,之前在齐市那边连续作案,就用一把刀,杀了好几个人。有准确线索显示,疑犯现已逃窜到我们县。

公告倒数第二段写:希望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协助破案,如发现可疑人员,请与警方联系。直接抓获疑犯或提供直接破案线索者,警方将奖励人民币二十万元,并严格为提供线索者保密。

颁布悬赏不到俩点儿,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兄弟单位派的人已经登门。领导在开会,他们就坐在办公室等。当时董钧守着座机,不许别人用。他手上又有一起连环杀人案,嫌疑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只等蹲守的外勤的电话进来。董钧看带队的人面熟,两人坐着一核对,越唠越亲近。巧了,转业前一个团的。

我在局里主要负责开车,别的事不操心。他们唠嗑,我就在边上听。带队的叫王定伟,齐市公安局的,挺高挺壮一人儿。碰上战友,王定伟挺高兴,从公文包里掏出介绍信,“战友,我手头这案子,保不准儿得请你们搭把手。”

董钧点着烟,抽了一口,手占着,没接介绍信。一张嘴,烟雾在口腔里打转,吐出来成了一条烟柱。“通告上写的那个?”

王定伟把介绍信撂下,搁在电话机旁边。“可不是,大过年就忙活他一人儿呢。”

“你们那公告啥啥没写,跟抓瞎似的,有准儿吗?”董钧挠着头皮,头皮屑簌簌落下,“我们这也一堆破事儿。”

桌上的座机响了,董钧拎起话筒,王定伟就没搭腔。电话从齐市公安局打入,话务转接过来,说是找王定伟的。话筒递到王定伟手里,王定伟从包里拿笔拿本,记下一组号码。我看了,本地号码。挂断电话,王定伟对董钧说:“有举报人提供线索,十拿九稳。”

董钧什么也没说,烟抽了一半,摁灭在烟灰缸里。“谁啊,这么会赶时候。”

王定伟的脸色变了变,说:“那咱们管不着,咱们只管抓人。”把电话拨出去,又说:“人在哪了?”

后面董钧也接了一个电话,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撂电话,屁股一抬,喊我出车。把王定伟晾在办公室。

上车以后,董钧很兴奋,他说去实验小学,抓人。路上说到悬赏的事。他说:“钱咱们得不着,也别惦记。把咱这一亩三分地归拢明白比啥都强。”

警车开到学校锅炉房门前,董钧给手枪上膛,自己领人冲进去,让我在车上等着。我不用他提醒。几分钟之后,董钧抓获一名嫌疑人,按进车里。人已经戴上手铐,还没脸没皮地笑。我对他说:“你小子真牛逼,心理素质过硬啊。”

那小子啥都不怕,还敢和董钧唠嗑。我拧过半边身子,够着听他们说话。唠着唠着,我没注意,那小子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

枪口晃得我眼晕。

当过兵,军事过硬,差点提干。林幼龙酒瘾大,酒量差,喝多以后,向队员絮叨,总是如此总结十三年的军旅生活,却从不吐露为何最终沦落到在毛线厂做保安队长。明面上,手下队员尊重他,叫他一声队长。私底下,都认为他吹牛逼,并不服他。

去年十二月初,哪天开始的闹不清楚,好像随着一场雪不管不顾地落下来,泰康县凭空就冒出来这么一伙人,专职盗窃,不少单位遭殃。这伙人很狡猾,两人一组,不同方向同时行动,行踪难以琢磨。他们像肿瘤一样扩散、恶化。一个多月以后,居然不满足于盗窃。一月十三号凌晨,毛线厂的移料工老陈走夜路,被人拿刀子扎穿了肺,没到医院就死了。林幼龙头两天刚和老陈闹过矛盾,还打过一架。办案民警来调查,没把这当回事。案子不清不楚的没结论,老陈媳妇哪能干,到公安局闹,也到毛线厂闹。案子影响挺大,那段时间下岗工人借着由头也跟着闹,去政府大院。也回原单位闹。

老陈的丧葬费是毛线厂厂长垫付的。唯一的人命官司落到他身上,他对警方的怨言就比其他单位更多。逢人听说哪又被攻破城池,他就生了大病似的,蔫头耷拉脑袋,不理人。愁得一宿一宿不睡觉,挺胖一人儿肉眼可见瘦了一圈。

一天夜里,厂长又失眠了,从兼具办公和住宿功能的平房里出来透气,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一圈一圈地走。出汗以后,感觉到冷,要回屋时,一晃神儿,看到仓库边儿的阴影里,一双发光的眼睛。厂长感觉自己浑身都凉透了。

厂长腿肚子转筋,说话带颤音儿,喊:“谁啊。”

走出来的是林幼龙,穿着军大衣,兜里露出玻璃瓶子,一身酒气。

老陈一死,林幼龙调了值班表。除他之外的六名保安,三名是从车间退下来的工人,上岁数了,老骥伏枥,只想安享晚年。另外三名是年轻人,体格次了点,也不顶用。白班六个人自由分配,夜班给他包圆儿了。新方案落实下去的当天,林幼龙窝进门卫室那张狭窄的折叠床里,闷头睡到太阳落山。

厂长看到的那双眼睛精力充沛,有力量,蓄势待发。那双眼睛成了厂长的定心丸,他在与恐惧的拉锯战中,第一次获胜。这之后,厂长睡了三天好觉。

林幼龙苦熬两个星期。一月二十六号这天凌晨两点多,歹徒终于登门。月亮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提灯笼似的悬在天上,毛线厂就在灯笼下面,月光把雪映得发亮。他站在阴影里,看到两名歹徒从围墙翻进毛线厂,直奔东北角的仓库,撬开铁门的挂锁,钻进去。林幼龙用一截粗铁丝别住锁扣。封死了歹徒的退路。

林幼龙闯进厂长屋里打电话报警。厂长迷迷瞪瞪一睁眼,被林幼龙吓一跳,鬼叫一声。林幼龙朝窗户外看,这一声没有惊动歹徒,才收回目光,说:“逮住了。”

那一嗓子实际上还是惊醒了歹徒,仓库里很快有火光拔地而起。厂长只穿一条裤衩,哆哆嗦嗦奔向仓库,喊人出来救火。打开仓库大门,拎着水桶堵在门口的工人被歹徒吓退。歹徒沿用进来的方式逃走。林幼龙拽住落在后头的歹徒的腿,一拉,借力攀上墙。摔到地上这个,头朝下,一落地就不动了。

半个小时以后,毛线厂灯火通明,警车停在门口,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林幼龙牵着一条绳子回来。绳子另一头捆着歹徒。歹徒让林幼龙给看看后脑勺出没出血,林幼龙扒拉他的头皮,起个泡,死不了。

厂长正和一名叉腰站着的警察说话,厂长叫他董警官。林幼龙过去交接歹徒。本来还有武器,林幼龙追他的时候,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飞刺过来,偏头躲过。回来路上一路找,没找到。

林幼龙问厂长另一个人咋样了,董警官把话接过去,“人是你打的?”

林幼龙巴巴地望着情绪不太好的警察。警察说:“瞅我干啥,打人有功了?等我给你颁奖状呢?”

林幼龙蔫了,“没打他,自己掉下来的。”

警察凑到林幼龙跟前,一闻,“喝酒了吧。”

林幼龙不敢再说话。

警车带走林幼龙和厂长取笔录。林幼龙坐不住,一个劲问掉下来那个人咋样了。厂长拿眼睛挑林幼龙,“你可真粘牙,平时你没这么多话。”

忙活到后半夜,取笔录的警察告诉林幼龙,从墙头上拽下来的嫌疑人昏迷不醒,在医院躺着呢。

天蒙蒙亮时,董警官板着脸进来,揉着手腕,拿起笔录看,再抬头,喊林幼龙的名字。

林幼龙说:“到。”

董警官说:“当过兵?”

林幼龙说:“海南。当了十三年。”

董警官一页一页翻笔录,笔录里没写。董警官说:“兵没白当,底子还在。”

林幼龙挺自豪,说:“是,退伍不褪色。有一个想跑,没跑了,他跑不过我。”

董警官突然不耐烦了,“知道这伙人吗?”

林幼龙说:“知道,社会败类。我这算为民除害,警察同志。”

董警官更不高兴了,“我不听你做事迹报告,走吧。”

林幼龙问自己会不会受处分。董警官撂下笔录,拎起茶缸喝水。取笔录的警察让厂长赶快带林幼龙离开。

天已经大亮。折腾一宿,厂长精神振奋。他请林幼龙在二道街的馄饨摊吃早饭。林幼龙没有胃口,不吃。厂长心情好,仓库里的羊毛、毛线、纺织品没大损失。两名歹徒放火吸引注意力,没打算同归于尽,只在仓库门前点了一捆毛线,火光填满仓库,沿老高老高的通风窗溢出去,要抢救货物就得开门。那把火是故意给外面人看的。

厂长吃完馄饨,一抹嘴,“刚来那会儿我看不上你,你连长托关系把你塞进来,抹不开面。我小舅子还没工作,想进厂,你嫂子成天跟我闹。现在看,得亏是你,我小舅子真不行,干不了这个。”

林幼龙心里拧着一团乱麻,不想说话。厂长说:“今天就这么地,你回去补个觉。明天给你开表扬大会。我上记者站请个记者,写篇报道,让你上回报纸。”

第二天,厂长去公安局报损失,然后拐到记者站。事情都听说了,站长拿好茶好烟招待厂长。厂长把林幼龙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记者站里的男男女女,都敬佩林幼龙的英勇。厂长认为这事十拿九稳。放下一个红包,欢欣鼓舞地回厂里,紧锣密鼓地筹备林幼龙的表扬大会。会议地点选在工人食堂。一是因为那敞亮。二呢,抓到歹徒的是林幼龙不假,灭火抢修仓库的是车间工人,革命分工不同,都出力了,不能厚此薄彼。厂长盘算,表扬大会加会餐,场面做足,一举两得。

饭菜档次很高,猪蹄、烧鸡、肘子、大虾,硬菜占一大半。厂长拿着话筒慷慨激昂,工人围着饭桌觥筹交错。气氛融洽,厂长很满意,林幼龙也挺感动。表扬的话林幼龙都听过,在部队被这么表扬过一回。厂长水平太次,车轱辘话反复说。厂长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在今天说完,这顿饭是他自掏腰包,不花厂里一分钱,让大家敞开了吃。吃好喝好,不管将来形势咋变,别忘了今天这顿饭。林幼龙听了个大概,没闹明白厂长话里话外究竟想表达啥。工人向林幼龙敬酒,来者不拒,二两的酒杯,起先还能做到心中有数,喝多怕出洋相。厂长让他搂着点,记者还没来呢。

记者站站长姗姗来迟,定好记者站要参加会餐的。一进门,见到已经开席,也没生气。站长怪不好意思,拉厂长走出食堂,上面有指示,有关泰康县盗抢杀人案的报道由市报社直接负责。军令大如天,记者站怕出纰漏,采访取消,费用退回。站长亲自来赔罪。

送走站长,厂长照实说,林幼龙的脸色不好,有什么心事似的。英雄应该容光焕发,厂长以为林幼龙怪他食言才不给好脸子。林幼龙向厂长敬酒,说:“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林幼龙干了一杯白酒,心里还是揣着事儿,脸上愁云惨淡,没乐模样。

保安队员是最后跟林幼龙碰杯的,以前感觉这人有点装,岂料有真本事,如今心服口服。欢聚一堂的时候,公安局的车开进毛线厂,董警官从车上下来,林幼龙心里咯噔一下。董警官直奔他过来,林幼龙的嘴皮子一下子白了。林幼龙估摸着住院的那个歹徒出啥问题了。

林幼龙旁边坐着厂长,董钧谁也不看,视线落在饭桌上,说:“菜挺硬。”目光拾起来,钉在林幼龙脸上,又说:“酒你喝不成了,跟我走一趟。”这话把林幼龙吓得不轻,董钧拉他不动,是两个警察帮忙把他塞进警车的。在车上,董钧拿手指着林幼龙,说:“我好像见过你。”

林幼龙说:“前天夜里,你从毛线厂带走的人是我抓到的。”

董钧露出高深莫测的笑,说:“不对。”

哪不对,林幼龙没闹明白,主要是董钧的那个笑,让林幼龙心里犯嘀咕。

董钧又说:“送医院那个是你打的吧?”

街上的行人又多起来了,警车不急不缓地往前开。林幼龙没啥底气,“没打,就拽一下。”

警车开到公安局之前的这几分钟,董钧对林幼龙说:“住院那位伤得挺重,够呛能醒过来。”

林幼龙心说,到底是惹事了。悔不当初,手上没轻重,重蹈覆辙了。

董警官说:“局里的意思是,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医药费局里管了。这件事不要再声张。你当过兵,是个可靠的同志。保密规定你都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听到这话,林幼龙心里才算踏实。

董警官调转车头送林幼龙回毛线厂。林幼龙想自己走回去,董警官就不再坚持了。

一下车,林幼龙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下了许多天的雪虽然稀稀拉拉不见停,天也是灰呛呛的,林幼龙的心里却敞亮多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开始,市里接连有女性失踪,到十一月底,已经接到八起报案。案子最早交给王定伟和马瑞,走访调查基本确定失踪人员是失足女。再往深挖,娱乐场所里听不到一句实话。市局加强执勤警力,轰轰烈烈忙活小半年,公安局没有再接到人口失踪的报案。可失踪原因也没查出来,等于治标不治本。

马瑞分析形势,认为案子没有突破,问题出在这身警服上。穿上这身衣服,哪个娱乐场所能讲实话。马瑞人高马大,大学生有文化,长得还精神。一下班,甩开王定伟,换上便装冒充嫖客到处逛。一开始“服务员”都乐意陪他唠嗑,抽他递的烟,吃他给的泡泡糖。慢慢发现马瑞光打嘴炮儿,不动真格的,也就不陪他玩了,马瑞想问点啥,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打发他。连抽烟带吃糖,再上点火,牙痛得厉害,扁桃体也发炎,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分到局里,至今没干出啥成绩。私底下呢,同事们都说他大学生,光会读书,脑袋都木了。这么一来年轻、有知识、爱钻研、有干劲,这些属性在同事眼里就都成了笑话。领导宽他心,说慢慢来,戒骄戒躁,都要过这关。他偏不服气,要做点成绩出来,堵住别人的嘴。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七号晚上,雪下得老大。马瑞被正大洗浴城的保安赶到街对面,被撵不是头一回了,正大洗浴城却是第一次来。他怀疑齐市的娱乐场所之间有一套完善的预警方案,能随时通风报信,互通有无。

街对面的烧烤店外面聚着一帮老爷们儿,都不说话,围着一个盛木炭的铁皮桶烤火。

马瑞凑上去和人搭话,都是瞟他一眼,低头,脸扭到一边。肉串的香味飘过来,马瑞没忍住,饿一下午了。让老板烤俩馒头片吃,老板让马瑞进屋,马瑞说不用。老板给马瑞搬一把凳子,坐着吃。马瑞是唯一围在铁皮桶旁,一边烤火一边吃东西的男人。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让他上一边儿吃去。马瑞说凭啥,你家啊。

皮夹克骂了一声“操”,往马路对面的正大洗浴城看。凌晨一点多,洗浴城里陆续走出女人。马瑞发现个规律,只要女人过马路,必定带走一个烤火的男人。铁皮桶旁边只剩下马瑞和皮夹克,吃完烤馒头片,马瑞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皮夹克看他一眼,马瑞看回去,把烟盒递出去。皮夹克琢磨一阵,还是抽出一根烟,拿铁皮桶里的夹子,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点烟。

皮夹克问马瑞:“没见过你,你媳妇刚来这上班的?”

马瑞说:“我没媳妇。”

皮夹克说:“那你在这干啥?”

马瑞说:“今年有好几个女的丢了,这事知道吗?”

皮夹克把马瑞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你是干啥的?”

马瑞说:“你瞅我像干啥的?”

皮夹克说:“操,那上哪猜去。”

洗浴城关门之前又出来个女人,和她一起出来的男人,在女人的屁股上使劲抓了一把,被女人骂了一句,男人开怀大笑,扬长而去。等男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女人直奔街对面而来。马瑞问皮夹克:“是不是找你的?”

皮夹克说:“你到底干啥的?”

马瑞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

女人走到跟前儿,皮夹克还不动。两块馒头片其实吃不饱,马瑞进了烧烤店,店里没几桌人。羊肉串端上来的时候,皮夹克挑开门帘子进来,直接坐在马瑞对面。说:“我陪你吃点。”

马瑞抓住皮夹克伸上来拿签子的手,往旁边一甩,说:“你吃个啥。”

皮夹克说:“你不想知道为啥老有人丢吗?”马瑞拿眼睛横他,皮夹克再伸手,马瑞没拦他。

皮夹克嬉皮笑脸的,问马瑞喝啤的白的。

马瑞说:“听你的。”

皮夹克喝酒急,一会儿脸造通红。马瑞看他这顿塞,盘算好他今天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找个地儿带他去醒酒。

马瑞给皮夹克满上酒,皮夹克说:“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环境咋变,你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马瑞不知道咋接这句话,说:“喝酒喝酒。”

喝多的皮夹克更像在发泄,“九六年,造纸厂通知我媳妇下岗,一帮人要回厂里闹。我寻思你就别闹了,我这不还干着呢,一闹再给我也整下岗。就让她在家歇着,过了能有半年。操,我也下岗了,给的那点补偿款啥也干不了。那我也在家歇歇呗。一家不能两人都不干活,她都歇半年了。那段时间洗浴城招女工,工资给的挺高,我让我媳妇去,干了几天,她不乐意,死活不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妈的,不光端茶倒水,还得陪客。我媳妇说丢人,让我打了一顿。还有啥能比生不出孩子更丢人。”

马瑞说:“你到底想说啥。”

皮夹克说:“不是人口失踪,是杀人。”

马瑞一怔,来精神了。说:“你见着了?”

皮夹克说:“我没见着,是我媳妇。早听说有小姐失踪,丢好些个了。都传说是个变态,专杀小姐。传得有鼻子有眼,你看刚才门口站着那帮人,都是接媳妇下班的。我嫌丢人,不愿意来,我媳妇说那等着给她收尸吧。我俩天天打仗,急眼的时候动刀动棒的,主要赖她生不出孩子。没孩子,多深的感情也得完,凑合过呢。大前天酒喝多了,来晚了。那天齐市下的第一场雪,我记得。我媳妇跟一男人一块走,路上没人,跟两口子似的搂着,往南边走。我离老远喊了一嗓子,那男的没回头,弯腰捡了个东西,撇下我媳妇就跑,步子紧倒腾。回家我媳妇跟我闹,说我一天就知道喝,都不如个外人贴心。我说没准那就是杀小姐的变态。我这么一说,我媳妇问我,能是吗?然后自个儿犯嘀咕。晚上睡觉前儿,她先上炕,坐炕沿儿脱裤子,突然说,可能真让你说中了。我钻到被窝里,我媳妇靠过来,脑袋枕到我的枕头上来。一个劲往我被窝里钻。我没让她得逞。我媳妇说,你喊那一嗓子给他吓一跳,要跑,拽他一下,没拽住,他袖管里滑出个东西,细长条,掉地上跟铁一个动静,像刀。谁嫖小姐能带这玩意啊。肯定是要杀人。我问她,那人长啥样。我媳妇说,看不清,戴着红围脖,捂得贼严实。不过嘴挺甜,姐长姐短的。大高个,听声儿年纪不大,手还特软和。我媳妇一通瞎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我救她一命。她把自己说得感动得不行。我不觉咋地,说实话,我对她没啥感情了。跟她干那事都提不起兴趣。”

那顿烧烤花了马瑞六十多块钱。气氛挺融洽,都喝不少。离开烧烤店,马瑞要送皮夹克回家。皮夹克说没喝多,不用送。马瑞问:“那大哥你叫啥?”

皮夹克说:“问我叫啥干啥?”

马瑞问:“那嫂子叫啥?”

皮夹克说:“徐莉,知道咋写吗。双人余,草头利。”

马瑞说:“知道,那大哥你姓啥?”

皮夹克说:“你知道我姓啥干啥用,要记账啊。和你说这老些,抵你这顿酒了。”

马瑞站在烧烤店门口,皮夹克晃晃悠悠地走进黑暗中去了。

马瑞回家整理思路,怕落下啥细节,工工整整地把分析和猜测写在笔记本上。检查一遍错别字,揣进警服兜里,踏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大清早,马瑞到建材市场买了一块细长铁条,揣着就上班去了。局里开早会,他向领导做汇报,本来都要散会了。他说的头头是道,会议又延长半小时。

徐莉丈夫提供的线索给调查提供了方向,人员失踪后彻底没动静了,不能排除被杀的可能。照这往下推,马瑞分析嫌疑人要么在感情上受过挫,对女性有敌意。要么有变态心理,对失足女有特殊嗜好。三是纯图财害命。马瑞个人主观上倾向于第三点。原因是失足女身上有现钱,失足女的失踪通常不会引起社会大众的过度关注。凶手没有露出破绽,说明凶手可能独居,而且有一个可以藏匿或销毁尸体的地方。

马瑞还想拿出铁条说点啥,觉得还是没影儿的事,忍下来了。马瑞收尾说:“现在都是假设,还得继续查。”

这些都是马瑞下班以后,利用休息时间搜集到的线索。局长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号召同志们向他学习,马瑞很得意,把笔记本递给局长。提出从哪打开突破口,对哪些人重点排查。思路清晰,条理明确。局长说:“这是个方向,你继续跟吧。”

这案子拖的时间长,有点进展不容易,都是马瑞一晚上一晚上熬出来的。听他说话,嗓子里像嚼着一把沙子。局长说:“一个人哪熬得住,你跟王定伟倒倒班,要注意休息。”

马瑞心里不痛快,但没说啥。局长鼓励马瑞,“好好干,破了这案子,我打报告给你请功。”

局长这话直戳马瑞命门,干劲十足了。有时候下班早,马瑞骑自行车从市东边骑到市西边,从市南边骑到市北边,废砖窑,废仓库,没人住的老房屋,被他一遍一遍过筛子。最终主要搜索范围锁定在正大洗浴城方圆五公里内。正大洗浴城在劳动路,往南三公里有一片平房区,以前没来过。路上碰着个小伙子,一起走了一段路,问了点这一片儿的情况。这里各家各户都有耕地,房子守着地,居民比较分散,离得很远,工程量很大。王定伟想搭把手帮他,连他影儿都抓不着。没几天,全市都知道有个警察在办人口失踪的案子。

元旦前一周,局里召开总结会议。失踪案调查工作再度停滞不前,局长鼓励马瑞不要气馁。马瑞从局长的神情看出,他对自己不抱太大希望了。马瑞心里头堵得慌,局长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冬天天天蹲大街上,冻得腿疼,俩耳朵都是冻疮,又烫又痒,抓心挠肝的。马瑞不甘心,成天忙忙叨叨的,啥也没整出来,指不定局里的人背后又得咋埋汰他。

年根儿底下,大伙儿都盼着剩下这几天别出啥幺蛾子,消停跨个年。怕啥来啥,九八年最后一天,热电厂经理刘成永死在家门口,两处伤口,一刀捅在后腰上,一刀抹了脖子,下一晚上雪都没盖住地上一片血。案情分析会上,马瑞拿着刘成永的尸检报告的复印件翻,心思没全搁这上面。刘成永的伤口又窄又短,但很深。看凶器刺入的角度,凶手身高起码有一米八。凶器应该是一把细长的利器。马瑞想起徐莉丈夫说过,徐莉提过碰到的那个男人带着的东西,细长条,像把尖刀。搞不好得并案。一下班,马瑞买了一块磨刀石,一有闲工夫就磨。

这件案子实打实死了人,抱怨归抱怨,局里上下都重视。连王定伟马瑞也被告知暂时放下手头工作,全力配合调查刘成永的案子。王定伟马瑞被安排调查刘成永的社会关系,王定伟把走访热电厂职工的任务分给马瑞。这几年热电厂的下岗职工就有百十来号人。马瑞从在职人员开始入手,查到女职工里一个叫丁宁的,刘成永一死就辞职不干了。找到丁宁家,敲门没人开。邻居说,丁宁出门了,好久见不着人影儿了。马瑞心思完全就不在刘成永的案子上,浮皮潦草地查,并不上心。精力主要还是放在自己的案子上。查热电厂下岗职工的信息时,顺便查到徐莉家住哪。

徐莉家住在正大洗浴城以北。马瑞揣着铁条,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土路,平房簇拥在一起,像一群抱团取暖的家禽,数量众多而且弱小。一户挨一户地数过去,数到没亮灯那家,加快了脚步。屋里没开灯,在徐莉家院外喊,没人应。马瑞抬手腕一看,才八点多。两边望了望,怕人看见。墙矮,半米来高,一抬腿就进去了。马瑞敲门玻璃,里面一点动静没有。一拉门,门被一块木楔子从外面顶住了。

徐莉家屋子里死冷。徐莉的丈夫死在炕上,尸体躺在被窝里,跟活着的时候一个样。

马瑞抓紧去到正大洗浴城,直接亮证件往里面闯,保安虎视眈眈,但不敢拦。马瑞要见经理,经理就堆出一脸的笑容出来见他。谁不知道洗浴城挂羊头卖狗肉,懒得东拉西扯,他问经理徐莉在不在?

经理说:“一个多月前就不在这干了。”

再一细问,正好是刘成永被杀那天。让徐莉分辨嫖客袖管里掉出来的东西和大概磨出形的铁条的区别是不可能了。

马瑞把徐莉失踪的消息和她丈夫的死讯连夜汇报给局长。一群警察去徐莉家看过现场,公安局的灯亮了一宿,全体民警返回岗位。局长发了很大的脾气,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也不知道冲谁,哪个案子都没查明白,下面人就都不敢抬头。散会以后,才知道原来隔壁的泰康县公安局破了个系列盗窃抢劫杀人案,经验材料推广到了全省各单位学习,难怪局长来这么一股邪火。

马瑞研究了一晚上,把老陈的尸检图片和刘成永的伤口一比对,马瑞坐不住了。第二天午休时,拿着铁条到配件厂磨刀,用磨刀石肯定来不及。又去菜市场买了一块带皮五花肉,当着肉贩子面儿一刀扎下去。反复试,越试越心惊。马瑞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回局里拿上泰康县的办案材料和刘成永的尸检报告找到局长,把扎了一排洞的猪肉往桌子上一摊,指着其中一个,马瑞对局长说:“像不像?”

马瑞摸出烟盒,打算给局长敬烟,烟盒空了,局长把自己的烟发给马瑞。

马瑞夹着烟,不点,说:“刘成永和老陈可能死于同一个凶器,我要去泰康县求证,确认凶手的身份。”

马瑞这么能干,局长挺惊讶。决定派马瑞和王定伟一起去,秘密调查。马瑞说眼瞅过年了,可一个人折腾吧。

局长思忖一会儿,说:“那也行,早去早回。”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号这天早上,马瑞独自坐上去泰康县的火车。出发前,他领出了配枪。还带上了铁条磨成的尖刀。

行程的第一站是县人民医院,县医院门口停着警车,马瑞认出从车上下来的董钧,这段时间电视里报纸上总能看到他。马瑞由衷羡慕董钧的好运气,偏偏是他蹲点毛线厂时,案犯撞到枪口上。同样是系列案件,盗窃、抢劫、还杀人,董钧花了一个多月,说破就给破了。反观自己,简直像个笑话。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它给人什么,拿走什么,压根不和人商量。反抗或者选择,都别想,只能承受。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董钧还没出来。马瑞先去毛线厂了解情况。

马瑞和门卫室的保安抽烟闲聊,马瑞用一根烟就和毛线厂的保安搭上话。一根烟或许不能让人坦诚,但闲聊里总能得到意外的收获。这招屡试不爽。马瑞问保安毛线厂效益咋样。保安说全县每天都有人下岗,毛线厂特殊个啥啊,硬挺呗。

马瑞又问:“听说你们厂死人了,真的假的?”

保安认真地看马瑞一眼,说:“死者为大,谁拿这开玩笑。”

马瑞问:“凶手抓着了吗?”

保安说:“哎,你别问这事了。我们搁保证书上都签字按手印了,这事儿不让唠。”

保安和马瑞站在门卫室门前扯闲篇儿,突然保安去门口拦人。来的人咔咔咳嗽,保安不让他进毛线厂,没拦住。没拦住就不拦了。

马瑞呲着牙笑着给保安发烟,问他进去那人是谁。

保安接过烟说:“林幼龙。头几天还是厂里保安队长,现在不是了。闹事来了。”

这种事见的多了,马瑞不觉得稀奇。林幼龙往里走,一帮人把林幼龙围起来,堵着门不让他见厂长。

保安也不往前凑,看热闹。说林幼龙下手老黑了,把他惹急了杀人都不带眨眼睛,厂长小舅子和他打不是个儿。

马瑞问:“咋回事,说说。”

保安说:“厂长把林幼龙给骗了,厂长媳妇早就想让她弟弟来厂里干活。天天跟厂长闹,全厂都知道这事,就林幼龙虎,保安队长的位置哪是他能坐的。”

马瑞再问老陈的事,保安死活不说。马瑞在随身带着的小本上记下“毛线厂”三个字。

要走的时候,保安让马瑞登个记。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很重,呛鼻子。杀害老陈的凶手还在昏迷。病房里哪哪看着都不干净,马瑞站着。凑到床头看。手伸进被子里,捏一把凶手的手掌,满手茧子。

除夕这天,街上的商铺不再营业,马瑞无处安身,沿着一条街漫不经心地走,不知不觉走上天桥。好多头绪理不清,乱线团一样缠在心里,使他烦躁。天黑以后,气温又降了几度。冻得马瑞走路时脚趾疼。火车站前的铁路饭店,热气从门帘缝隙往外冒。还有五个小时过年,马瑞想找个地方歇会儿,一撩门帘,走了进去。

有个客人坐在里面喝酒。电视吊在墙上,彩色的。马瑞点了一盘饺子,老板给马瑞端饺子时,马瑞把笔记本摊开放在桌子上。老板说学习呢,挺认真啊。说着拉一把椅子做到马瑞的对面,够着头看本子上的字。马瑞把本反面儿盖过去,双手拍在桌子上,调料瓶跟着一蹦,老板老脸一红,坐到独自喝酒的人对面,不聊天,抱着胸仰头看电视。

马瑞被复杂的案情搞得焦头烂额。老陈的伤口与刘成永身上的伤口有一定相似度,刘成永被杀时后腰挨的那一刀,从伤口刺入的角度和方向,能分析出凶手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从伤口深度与创面大小能确定凶器是一把细长锋利的尖刀。铁条磨成的刀能造成极相似的伤口,后面他想到市面上比对,挑出刀刃形制相仿的刀具,然后再进一步过筛子。方法笨是笨了点,总归有条路往下走。

医院的病床长约一米八,昏迷不醒的凶手头脚挨不到床头床尾,身高顶多一米七。手太硬,和徐莉丈夫描述的不符。身高也对不上。

女性失踪、刘成永被杀、老陈被杀要是同一人所为,凶手指定不是住在医院的那位。

马瑞不再羡慕董钧,心里生出小心思,泰康县公安局还会再出一回名。手上的案子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向当地公安部门求援了。

旁边桌上客人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白酒,坐在椅子上,人已经摇摇欲坠。马瑞看他的背,身板挺壮,站起来能有一米八多。再一细看,这不林幼龙嘛。马瑞在本子上写林幼龙的名字。身高是够了,时间对不上。刘成永被杀时,他还是毛线厂的保安队长呢。

从几起案件发生的时间来看,齐市的凶手流窜到泰康县作案的可能性大一些。逃到泰康县是避开齐市的风头。要逃到泰康县为什么还要杀刘成永,留个尾巴给人抓。什么原因导致凶手的作案目标从女性转变成男性。疑点越来越多,回去得仔细查一查刘成永。马瑞有点后悔,王定伟让他查刘成永的时候没上心。到头来,还得返工。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

马瑞心里堵得慌,在本上写“重查刘成永”,啪地把笔记本一合,揣进兜里。让老板拿瓶酒。

门帘又被掀开,进来的女人要六份饺子,煮两份,另外四份不用煮,打包。马瑞听到女人的声音,一抬头,是个戴着红围脖的女人。马瑞说:“徐莉?你怎么在这?”

徐莉的目光往旁边一偏,没理会马瑞,坐到一张空桌前看电视。马瑞追过去,坐到徐莉旁边。

马瑞把证件往徐莉眼前一晃,说:“咱们在正大洗浴城对面见过,想起来没有。你上这干啥来了?”

徐莉说:“不想跟家里那个过了。”

马瑞说:“你丈夫死了。”

徐莉的眼珠颤抖几下,马瑞说:“你收拾收拾,和我回去。”

马瑞伸手拽徐莉的衣袖,徐莉挣不开,也不起来跟马瑞走,质问马瑞是警察还是土匪。

马瑞急了,说:“你丈夫和我说过你的事,你可能碰到过杀人犯,得跟我回去配合调查。”

电视里在放广告,声不大。两人压着嗓音对话,仿佛在讨论一个秘密。

老板把饺子拿出来,徐莉推了马瑞一把,马瑞一栽歪,给徐莉让出一条道儿。徐莉拎上饺子往外走,马瑞要跟出去,被老板拽住,让他先付账。被老板一打岔,再追出去,已经找不见徐莉的人影。回来继续吃喝,徐莉居然去而复返。

徐莉说:“我东西多,你帮我拎个箱子。”

马瑞把瓶底儿的那点酒一仰脖闷进嘴里,说:“行啊,咱们走。”

徐莉的腿脚灵活,步伐紧凑。马瑞的酒量不行,一沾酒反应就迟钝,脚步有些虚浮。人还算清醒。他打算先回齐市,配合调查是个幌子,徐莉离家出走和丈夫的死同时发生,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先稳住徐莉再说。

路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下,万象皆显出温和。春节联欢晚会没开始,路上已经看不到人。能听到远处鞭炮声此起彼伏,如暗夜里打出的黑枪。徐莉在一条胡同口站住,马瑞跟上来有些气吁。徐莉拐进胡同,马瑞紧追几步,说:“你住的地方有没有电话,我让局里派辆车接咱们。”

胡同里迎面走来一个人,徐莉侧身让过去,马瑞也侧过身让他通过。马瑞侧身的功夫,走到他身后的人突然把手伸到马瑞的面前,捂住马瑞的嘴。马瑞觉得后腰传来剧痛,寒冷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身体。

马瑞把手伸向腰间,想拔枪。徐莉抱住了他的手臂。

马瑞听到玻璃瓶炸裂的脆响。徐莉和那个人一起撒手,那个人拿走了马瑞的手枪。

马瑞想明白了一些事,他觉得应该记在笔记本上,手伸进装笔记本的兜里,最后一口气没捯上来,人死在除夕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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