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杀死婚姻的四种方式 | 奶黄
今天作者魏烨给我们带来一个气质特别的短故事:借一只丢失的奶黄猫,讲一对年轻都市夫妻之间的指责、博弈以及可能的暴力伤害。
故事很短,一万六千字。希望大家喜欢。
那天晚饭后张存出门遛奶黄。
这是一只黄白色的猫,李丽管它叫奶黄。我们普遍认为猫不是一种适合遛的动物,但它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被遛的可能,主要还是一个操作问题。也就是说,只要有正确的方法以及足够的耐心,猫也可以培养成为像狗一样的散步伴侣。应该表扬,张存在把猫训练成可遛对象方面成效卓著。
遛奶黄的范围一般不超出小区。这是一个足够大的小区,建成于二十世纪初,那个时候名为“XX花园”的小区样式刚刚兴起,该小区就是潮流底下的产品之一。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小区已经远离了最初光鲜靓丽的形象,不可逆转地走向了脏乱差,标志之一就是那片杂草丛生的草坪。准确地说,草坪上的植物已经超越了杂草的境界,而变得像丛林一样复杂。
张存在这片草丛边停了下来。顺便说一下,这片草丛曾经聚集过一群流浪猫,它们以那片密集的草丛为巢穴,以周围几个垃圾桶,外加一些爱心市民滥施一地的剩饭剩菜和猫粮为后勤,顽强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张存的奶黄就来自这群流浪猫。
奶黄被收养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出生未久的奶猫。它刚刚从母亲的羽翼下脱离,正准备踏上独立生存的旅程,就被李晴双手抱起,从此与其兄弟姐妹过上了天差地别的生活。
最近这段时间里,这片地区的流浪猫急剧减少。这一般有三种可能。最好的一种就是被人收养,也就是说可能出现在了一个阔绰的收养人,把这片区的猫不分老幼席卷而空。但可能性不大,因为大部分人收养流浪猫都只挑幼小的或好看的,基本不存在这种一视同仁的慈善式收养法。
另一种可能则是猫瘟,也就是瘟疫一般在猫中间流行的传染病。虽然目前已知的大部分猫传染病都没有太高的致死率,但也不排除出现了什么新型恶性变种。问题在于即便所有的猫都得了上述疾病且相继死亡,死亡的过程也不可能是隐藏的。也就是说,至少有人会看见某只猫颤颤巍巍地行走在小区内,可能还伴随咳嗽、呕吐以及拉肚子等症状。但这些一概没有出现。
最后一种可能是,这一切都是人为的,有一个或以上的人捕杀了这些猫。这些人或许是猫肉店的老板,或许是以杀猫为乐的变态,他不仅杀死那些猫,杀猫过程还伴随残忍的虐待行为。这个说法在那些爱猫人士组成的QQ群微信群及BBS上流传很广,主要是它充满了流行性的文学元素。但也因为太过文学,很多人并不相信。
张存在一条石椅上坐了下来。
由于长年累月暴露在外,该石椅不仅老化严重,还覆盖了一层不明的污迹。张存之所以选择这条长椅,不是因为他很随性或者什么,只是因为他觉得很累。刚刚吃到肚子里的晚饭把全身的血流吸引到了胃里,身体的其他部位随之丧失了此前在夹菜或与李丽斗嘴时的活力。
当张存被虫子打脸上打醒的时候,奶黄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
张存打了个激灵。他首先想到的是李丽在面对他两手空空时,可能浮现的埋怨的脸,这张脸是张存几年婚姻生活里最害怕的东西之一。
张存紧张地搜索了附近,甚至于跑到了那堆成分不明的草丛里,并挨了无数蚊叮,被灌木在腿上割下两道血痕。最后他踩到了一个圆滑的条状物,第一反应是踩到了蛇,这让他差点吓坐在地上。
那是系在奶黄脖子上的绳。绳口已经断开。
夜色渐深,张存只好拿着这条绳子回家面对李丽。后者在听到奶黄不见了这句话时,立刻脱口而出:
“张存你傻逼吗?”
之后的时间,直到凌晨上床睡觉之前,张存和李丽都在小区里搜索奶黄。李丽在前,张存在后,两人各持一大号手电筒,光线在路灯不怎么亮的小区里乱晃,有时会照到被风吹动的树影,有时则直接晃到一些路人脸上。他们还带了成袋的猫粮,这的确吸引了不少猫,不过都是小区里剩余的流浪猫。不乏一两只也是黄白相间,外人可能区分不出它们和奶黄,但李丽和张存一清二楚。奶黄的额头上有一个类似胎记的印。
搜索的过程里李丽还不停地抱怨。内容主要是责怪张存。
“你说你不是有病吗?散步自己散不行,非得把奶黄抓过去?”
“你说你是不是聋了?群里都说多少次了这附近有虐猫狂。”
“你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在自家小区里都能把猫弄丢?”
“你说你当初是不是瞎了,怎么会找这么烂的小区。”
“你说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问我要不要孩子?”
这些张存来者不拒,一概点头称是,直到凌晨,他才敢劝李丽今晚先这样吧,明天再找。起初李丽没有理他,但不知道第几次从那些草丛里出来的时候,李丽终于长喘了几口气,坐到了张存坐过的石椅上,用脏兮兮的胳膊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顺便把已经黏成一束的刘海归置到一边。
“回吧。”李丽说。
两人先洗了澡才爬上床,然后迅速熄灯,中间都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很累,张存很快就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相关性很强的梦。
张存梦见自己在一个昼夜不明的时间里找奶黄,一直找到一间房子里,开门之后可以看见大理石的地板上有一道明晃晃的血迹。沿着血迹他进到了一个房间,里面的地板正中间停放着奶黄的尸体,歪躺着好像平时睡过去那样。就在张存把奶黄从地面上抱起来的同时,他听见门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张存吓醒了,扭头看见李丽正坐在电脑前拼命地敲打。
“你干什么?”张存问。
“找猫。”李丽说。
李丽打印了一沓寻猫启事,A4纸,上方是奶黄的照片,彩印;下方则是李丽连夜打出来的文案。和一般的寻人启事类似,后面注明了手机和重金酬谢。这些启事贴满了小区及周边,电子版也发布到了各种媒介上。
在之后的几周里,李丽的确接到了不少电话,和猫毫无关系的电话(如推销保险)占大部分,只有一个电话声称自己找到了奶黄。这时李丽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奶黄的额头上是不是有一块黑色的印?”
“是,是的。”对方说。
“噢,不好意思,那不是奶黄。”李丽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奶黄额头没有什么黑色的印。”
“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李丽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
“管你什么印。反正奶黄已经被我弄死了。”然后是非常电视剧的做作笑声。
“神经病。”李丽挂掉了电话。
“你说奶黄不会真的死了吧?”那天晚上李丽坐在沙发上,突然扭头问张存。
“不会的,别瞎想。”
“那你说奶黄到底去哪了呢?”
“肯定被别的人收养了。”
作为奶黄失踪的首要责任人,张存这段时间在李丽面前都如履薄冰,事事迁就李丽,甚至都不敢向她提出性要求。也就是说,在奶黄丢失之后的时间里,张存和李丽已经没有任何性生活。虽然在奶黄丢失之前两人的性生活也不频繁,但至少还能保证一周一次。对于需求依然旺盛的张存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煎熬,以至于他考虑过是否需要去外面找一个小姐。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这并不代表张存洁身自好或者什么,他只不过是觉得放着李丽在家里去外面嫖,实在暴殄天物。
虽然已经三十几岁,但李丽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身材与漂亮的脸蛋,和当初与张存结婚时并没有显著差别。这一方面是李丽善于保养,一方面也要归功于,她至今未曾生育。总之李丽至今仍是美人一个,有时发挥得太好,甚至会让张存产生人生只若如初夜的错觉。
奶黄失踪一个月之后,李丽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起码不再愁眉苦脸。她和张存之间保持了很好的默契,那就是任何场合都不再提及奶黄,就当奶黄从未存在过。奶黄的确是一只很温顺的猫,并没有在家里留下大量抓坏的东西以示自己的存在,所以在清除猫砂、猫粮和一些猫玩具之后,奶黄的存在果真变得不太可靠了。而另一方面,李丽和张存的关系也逐渐恢复了常态,彼此之间开始有一些性意味的调情。
这种状态终结于一天晚上。
有人给李丽的手机发了一张照片,一张猫的照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张猫的尸体照片。照片里的尸体侧躺着,四肢平伸向一侧,整个身体呈圆周率的希腊字母形状。黄白相间的皮毛上覆盖着无数斑斓的伤口,让毛色从两种一下子变成了三种。最醒目的是,沿着猫的腹部,有一道相对粗长的弧线,像极一个纵深的裂口,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从中取走了什么。图片的背景是脏兮兮的水泥地面,看上去像在路边。
另外猫头上的确有一个褐色的印。
当时的情形是,张存和李丽正准备睡觉。
“准备睡觉”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其中就包括了看一会儿电脑,这是李丽的准备方式。张存有神经衰弱的症状,他的准备方式就是戴上眼罩躺上床,然后放空大脑,等待睡眠在一两个小时内不经意间降临。那天很累,张存的意识差不多已经迷糊了,是李丽用肘弯把他捅醒的。
李丽指了指屏幕上的照片。
张存知道她的意思,她要他做一个二度确认。不用看她的眼神他就能感受到,她多么希望他摇头说不是。
但张存说是。
李丽给发照片的人打了电话。那是一个男人,不过说话声音又轻又细。男人说,这只猫是在他们小区的草丛里发现的。他也是一名宠物爱好者,之前就在网上看到过李丽的寻猫贴。不过他本人养的是狗而非猫,也正是他的狗嗅到了奶黄的尸体。当然他不确定这是否是奶黄,也不知道这样发给他们好不好。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知他们。
“如果我家小囡不见了,我一定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照片的人很体贴地说。小囡即是他的狗。
张存仰了仰脖子,想看李丽的表情,但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抬了抬。随后啪的一声,她把笔记本合上,放到床头柜,身子缩进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关掉了台灯。房间黑掉了,但张存却没能感到以往的如释重负。
黑暗中张存能够听见李丽的呼吸,不是那种入睡前平稳的深呼吸,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吸食可乐那样的呼吸,而且随着时间后移呼吸越发地快速。呼吸声虽然细微,但依然给张存造成了不小的搔扰。张存不只怕光,更怕声音。他很想去拿床头柜里的耳塞,但又不好意思,只能翻了个身朝向李丽。
张存把手搭在了李丽的腰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肢体语言,意思是别怕有我呢。
随后李丽伸手把张存的手拿开了,这也是肢体语言,意思是别碰老娘。
“睡觉。”李丽补充说。
因为这个插曲,张存整个晚上完全没睡着,一直捱到清晨迷迷糊糊的听见李丽起床洗漱的声音。以往李丽都会顺便叫张存起床,但这次没有。而在张存起床进入厕所之后,李丽则匆匆忙忙地出了厕所进了厨房,等张存洗漱完毕,李丽也已经吃完早餐出了门。总之李丽想像鬼似的始终抢在张存之前。
张存很想追上去和李丽谈谈。他很担心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到前段时间的状态。可惜他和李丽上班路径不同,到小区门口就得分道扬镳。所以他决定把这件事延迟到今天晚上。
而那天下班回到家,张存一开门就听见家里面传来了连续的喵。这让张存感到惊诧,脱下皮鞋都顾不上穿拖鞋,就跑到了奶黄原来居住的房间把门打开,旋即看见李丽弯着腰正在逗一只黄白相间的猫,瞬间张存还以为奶黄死而复生了。
李丽看见张存,冲他笑了笑,说爸爸回来了。
张存他爸当然没有来,李丽的话是说给猫听的,虽然听懂的还是只有张存本人。
张存走到这只不是奶黄的猫面前。额头并没有褐色的印,除此之外其它部分都和奶黄很像。为了方便,我们暂时管它叫奶黄二号。奶黄二号抬头看他,顺便也冲她叫。作为回应,张存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它额头。
“你从哪里搞的?”张存问。
和奶黄一样,奶黄二号也来自小区那些流浪猫。虽然小区的猫一直在减少,但依靠惊人的繁殖能力和优厚的饮食条件,仍然有一些猫顽强地存活下来,并继续在这片地区游荡,吃喝拉撒睡。当然剩余的猫基本上都是成年猫,李丽原本想抱一只小猫,越小越好,主要是可爱,也便于养育,但始终都没有找到,可能因为目前不是奶猫的出生季,也可能奶猫都死了。最后李丽挑中了奶黄二号,一个是因为和奶黄长得像,一个是它在众多成年猫里体型较小。
那个时候是下午,临近晚饭,奶黄二号和以往一样聚集到猫粮周围。这是一个由那种曲奇礼盒专用的圆铁皮盖做成的简易食槽,大部分爱猫人士施舍的猫粮都在里面,吃到里面并不容易,需要和在场十几位同伴拼抢。从体型来看奶黄二号可能并不占优,但实际上因为身形敏捷及性格凶狠,奶黄二号很快就辟开一条路抢到前面,就在快要碰到食物的时候,身子却被一只手托住并腾空而起,随后又急转直下落到了一个纸盒子里,惊魂未定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去往新家的路上了。
“怎样?”李丽问。
“挺可爱的。”张存答。
“你同意吗?”李丽说。
“同意同意。你喜欢就好。”张存总结。
无论怎样,奶黄二号的到来都让李丽的情绪大为改善。当天晚上张存做好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李丽的表情就大为不同,脸已经脱离了苦涩的情态。这也间接影响了她和张存的关系,比如说在吃饭中途,李丽破天荒地主动和张存聊起天。虽然内容还是和猫有关。
晚上除了吃饭洗澡之类的必要工作,剩余时间,夫妻俩都在玩奶黄二号中度过。不得不说人类玩猫的方式其实非常有限,无非抱、摸和逗,和人类玩小孩甚至人类之间互玩的方式相差无几。当然,正如人类之间偶尔会尝试一些极端的玩法,人类对于猫也一样,所以你才能在网上看见一堆训练猫尝试奇怪动作、给猫穿上奇状异物,乃至用蕴含恶劣臭味的脚去熏猫等行为,概括一下就是换体位、变装及重口味。这些张存和李丽也并非没有试过,但因为奶黄二号初来乍到,对新环境尚不适应,所以还要循序渐进。
值得一提的是,夫妻俩并未给奶黄二号取一个正式的名字。所以奶黄二号在本文中仍然适用。
应该说,奶黄二号对于新环境不仅是不适应,而是极不适应。除了那两个人类面孔让它感到陌生以外,四面耸立的墙壁也让它感到极不自在,这些墙既不像灌木丛可以劈开一条路,又不像树干一样可以供它练爪。最重要的是,它的活动空间一下子从几百平米以上缩小到几十平米以内,而过于光滑的地板,也让踩惯了泥沙的爪子无从下足。
最关键的是,奶黄二号找不到一个适合排泄的地方,虽然两个陌生面孔向它极力推销那一盆黑乎乎的猫砂,但陌生的气味却让奶黄二号不敢靠近。就在张存和李丽睡前洗漱的时候,奶黄二号一泡尿撒在了地板上,这给张存制造了一项繁重的清洗工作。在后者搓地板的过程中,李丽依然乐观地表示,等它习惯了就好。
睡前奶黄二号还进行了长时间的鸣叫,夫妻俩不得不又看了一会儿美剧,等到它累了睡着,两人才熄灯睡觉。
那天晚上张存又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与之前的梦完全一样,而且还延续了上一个梦的情节,也就是张存一个人在房间里。他手上是奶黄(一号)的尸体,门外则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紧张的张存把门关上,缩到角落里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停止。张存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抓挠声,和指甲刮过黑板的噪音同属一类。
张存从梦中惊醒,但抓挠的声音却依然不停。张存下床走出卧室,李丽随后也下了床跟上他。张存打开了隔壁房门,看见奶黄二号嗖地蹿回到了纸箱里。
张存打开房间的灯,环顾四周,看见门板上面已经留下了惨烈的抓痕。
最后张存把奶黄二号拴在了桌腿上,用的是牵奶黄一号用的麻绳。奶黄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桌腿一周,和磨坊里的驴类似。这样基本上阻止了奶黄二号的破坏行为。因此奶黄唯一能够恣意妄为的只剩下鸣叫,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毕竟他们还可以用耳塞把耳朵堵住。何况天也快亮了,两人不准备再睡,而是洗漱吃早餐上班。
出门前李丽还拍了拍奶黄二号的脑袋,示意它要乖。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但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不上班留在家驯服奶黄二号吧。
下楼梯的时候,李丽对张存说,拴着它不太好吧。
“先这样吧。”张存说。
下班回到家,张存第一件事就是往奶黄二号的房间走。没有听见奶黄二号的叫声,他稍稍感到安心。他走进房间,看见奶黄的身影嗖地蹿进了纸箱,那条麻绳在桌腿间缠来绕去,而麻绳上可以看见醒目的血迹。
毫无疑问,他们出门之后,奶黄就试图跑出规定的活动范围,当发现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束缚了它,奶黄二号就试图从中挣脱。作为一只动物,它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除了拼命往外挤,就是拼命啃咬绳索。这两种方法均无成效,仅仅让它脖子上勒出几圈红印,而牙齿也在绳索上留下了上述的血迹。
另外张存发现,奶黄二号并不是不叫了,而是经历一天的呼救之后,它的喉咙已经完全哑掉。
张存想帮二号解开绳套,但他的手一接近纸箱,奶黄二号就发出警告的低吠。张存想了想,还是直接解开麻绳系在桌腿上的那一端,随后抱起纸箱,又回到楼下草坪。
路上,奶黄二号始终都躲在纸箱里不敢露头,这倒给张存提供了不少便利,这样他就不用死死地按住箱口的纸板以防它跳走。他把纸箱子放到草坪上,打开盒子,用猫压根听不懂的语言示意它,去吧你自由了,顺便踢了一下箱壁。起初奶黄二号还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释放心存怀疑,但禁不住熟悉环境的诱惑,很快它就跳出纸箱蹿入草丛再也不见踪影。
抬头的时候,张存注意到草坪边上还有一个人,他无法确定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显然这个人目睹了他放猫的全过程,当张存望向他的时候,他才把目光移开。这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张存在长的这边,而那个人则在宽的那边。距离让张存无法看清此人的长相。他会把我当成弃猫者吗?张存有点紧张。
张存把剩下的猫粮洒在纸箱里,算作补偿。至于那个目击者是怎么看的,他也顾不上了。反正绝对不能让李丽回来看见那只惨不忍睹的猫。
张存边摸钥匙边爬上五楼的楼梯,抬头却看见李丽站在门口。
“猫呢?”
“我把猫放了。”张存说。
“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那只猫太闹了。”
“什么叫闹,新来的猫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算了,我不想养猫了。现在一看见猫就烦。”张存说。
李丽瞪大了眼睛,撇下张存一个人噔噔噔冲下了楼梯。张存当然没有跟随,他只是焦躁地在客厅里绕圈。万一李丽又把猫给抱回来,他要怎么办呢,总不能拦在门口不让进吧。
所幸李丽并没有找到猫,半个小时候后她又回到了家里,蹬掉高跟鞋,从张存眼前走过,坐到沙发上。整个晚上,两人再没有说任何话。这次张存也没再尝试缓和气氛。索性就冷战到底吧。
第二天早上,李丽抢在张存前面洗漱完,拿个袋子装几片面包塞兜儿里就出门上班去了。而张存则慢悠悠在餐桌上吃完,才出了门。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楼下遇到了李丽。
不过不是在那片草坪,而是在小区的一条支道上。李丽的周围还有其他人,看模样都是小区住户,他们在路边围成了一个半圈。
基于好奇张存走了过去,并逐渐看清了他们围观的东西。这是一只猫,身体侧躺,肚皮上翻,远看好像正在晒太阳,或者招呼周围的人与其玩耍。看到这里张存还哂了一下,这有什么好围观的。随后他就看见了从猫头上延伸出来的一条线,并认出这就是那条先后拴过奶黄一号二号的麻绳。眼下麻绳依然系在奶黄二号的脖子上,并且似乎系得更紧了,让猫的脖子显得又长又窄,相比之下猫的脑袋则像汽球一样膨得老大。
总之,奶黄二号死了,鉴于不会有法医跳出来鉴定它的死因,我们只能从外观判断它是被勒死的。张存听到周围有人说,尸体本来是被扔到垃圾桶里的,早上拾荒者翻垃圾的时候把它翻了出来。
这时李丽转了个身,刚好撞上靠近的张存,对视的瞬间张存看见她那双戴了美瞳却好像死尸般的眼睛。没等张存说话,李丽就掉头走向了大门。而张存则在追与不追的抉择里目送她离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李丽已经做好饭菜在餐桌上自顾吃了起来,可见她应该提前下了班。等张存坐到餐桌上,她也吃完走开了。自此直到深夜,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可能是好事,有利于双方尽快遗忘这件事,就像遗忘奶黄一号那样。但也有副作用,那就是两人也没法进行其他的交流。洗完澡李丽就躲回了卧室,张存只好拿笔记本一个人看《绝命毒师》。少了平时两个人的讨论环节,张存愈发觉得剧情冗长乏味。
为什么老白(男主角)就那么在乎那个鸡婆扑克脸老婆呢?
上床睡觉的时候,李丽比张存先躺上了床,当张存随后走进卧室掀开被子往床上钻的时候,李丽迅速地翻了个身,并把身子收缩到床的一侧,仿佛张存的占地面积有多大似的。这个动作像一把钳子,咯一下剪断了张存的耐性。张存不睡了,盘腿坐在床上面对李丽的后背。
“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丽不答。但张存看见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当然这只是他能看到的部分,毕竟李丽的身体大部分都盖在被子里。但张存见微知著,立刻推断出李丽可能在哭。
张存伸出一只手按住李丽肩膀,试图把她从另一面扳过来,对此李丽做了轻微的反抗,但在张存的用力下还是转过来,与此同时张存也躺到了床上中间的位置,后背半靠在床头,这样李丽一转过身头就刚好靠上了张存的胸膛。和情感剧里的惯用镜头一模一样。
即便靠在张存怀里,李丽也依然没有说话,张存只能感受到她身体在随着抽泣而颤动,以及糊在他皮肤上的眼泪所传递的温度。和李丽一样,张存也保持了小心翼翼的沉默,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事实上,他很想问李丽你到底在哭什么,但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的问法。
张存只好搂着李丽的脑袋,撩开她的刘海,伸嘴吻在她额头上。但这实在是不过瘾,随后他又停下来,看了一下李丽,犹豫要不要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这时李丽刚好也抬起头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都没有说话,可能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嘴对到了一起。李丽的眼睛和鼻子都还很红,张存有一刻还担心会不会吻到她鼻涕上。
但转念一下,那又怎样呢?
在衔住李丽的嘴唇后,张存迅猛地把舌头伸了进去,李丽也配合的让开了一条路,两个平面十字相交并迅速地搅和到了一起。事情到了这一步,张存也不再顾虑,顺手做出了许多附带的动作,左手还抱着李丽的头,右手则沿着她的身线往下游走。按照以往,接下来将毫无悬念地走向一次性交。
但张存的手在进入两腿之前被李丽扣住了。李丽朝张存摇了摇头。张存很想问她又怎么了,但他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动作。由于李丽的手扣得很紧,张存的右手难以完成既定任务,他不得不改用其他方式,比如一个翻身,整个人跨到了李丽的身体上,而他的左手也从另一路进入了李丽的衣服。而李丽的抵制比预想中还要坚决,她不仅死死地夹住双腿,另一只手要抓住了张存的左手,用前所未有的力气控制住张存这两条蠢蠢欲动的触角,这样张存就从原本的进攻,变成了怎样摆脱李丽的手铐。
基于上帝的原始配置,雄性的力气终究要强于女性,因此张存最终也挣脱了李丽的双手,当他的左手反客为主把李丽的双手压下去的时候,重获自由的右手流利地给了李丽一个耳光。
虽然张存迅速地意识到问题并服软道歉,但已经改变不了李丽捂住面颊瞪大眼睛,像看一个强奸犯那样的惊愕。如果张存真是一个强奸犯的话,后续的发展可能会更为顺利,但他并不是,他只是像新闻里那些冲动杀人的小市民那样,在冲上情绪的巅峰之后,整个人迅速地跌入谷底。
在各自那半边床上,两人都思忖了很久。张存主要是懊恼,当然他真正懊恼的不是打了李丽,而是自己居然要用这种手段去迫使李丽屈服。也就是说,原本应该两厢情愿的性交居然变成了一场对战,而他采取的手段不是循序渐进的挑逗,而是恼羞成怒的耳光。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打李丽耳光,以前的争吵,他最多只会按住李丽的肩膀直到她喊疼。
至于李丽在想什么,张存并不清楚。起初他预感李丽会跑到沙发睡,就像电视里常见的情节,这样他就会站起来拦住她,表示自己才是睡沙发的正确人选。但李丽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和最初那样背对张存,缩在床边。这反倒让张存不知所措。但人总归还是要睡觉的,最后张存熄了灯,躺回床里。
张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只记得又做了个梦,且再次延续上一次的梦境,那就是张存听到了抓挠声,扭头看见是从另一面墙传来的,这面墙是木板墙,很快脆弱的木板就被抓破了一个洞,与此同时,一只爪子从洞另一边的黑暗里伸了出来,搭在裂口上。爪子也不是猫爪,而是那种经典的异形式的怪爪子。
惊恐的张存推开门冲出了房间,沿走廊楼梯一路狂奔。顺便说一下这幢楼还有许多房间,也就意味着会有很多房门,而这些木制房门无一例外的破了洞露出异形爪子。当张存终于到达一楼,沿走廊冲向大门时,大门却以悠闲的姿态,在张存的脚步声中缓缓闭上。
喀。
早上醒来的时候李丽已经不见了。张存没有多想。虽然现在还没到上班的时候,但李丽有时就是这样,如果睡不着就喝了咖啡,早早奔向工作场所。用她的话说,睡不着还待在家里会令她更难受。直到看见原本搁在墙角的行李箱不见了,张存才意识到问题。
张存打了李丽电话。理所当然没有接。发了几十通你去哪了的短信,也没有得到回复。他翻遍了李丽的SNS工具,李丽也没有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里交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离家出走。张存又打了李丽单位的电话,电话那头对于他找李丽感到非常惊讶: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啊。
张存打通了几个李丽朋友的电话,他们都对李丽去向一无所知,并反过来追问张存,你和李丽怎么了?他们有理由对张存找不到李丽倍感惊讶,因为这几年来,朋友中间唯一一对从未出现状况的伴侣就是张存和李丽。难道他们也逃脱不了围城的宿命?他们有理由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
张存跟单位请了个假。其实不请假也可以,即便意识到张存旷工,他的上司也懒得记上他的名字,并会在月底评考勤之前,把此事忘掉,依旧给张存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满分。但张存还是郑重其事地告诉主任,他身体有恙。然后坐在沙发上,抽起烟,顺便思考一下李丽的去向,但没有任何结果。
张存根本想象不到他和李丽之间会发生离家出走这种桥段,在他们看来,这种桥段只会发生在通俗文艺作品,以及一直在模仿通俗文艺作品而不自知的情侣与夫妻之间,既拙劣又矫情。也就是说,早在结婚之初,他们就已经把这些桥段批判了个遍,并发誓绝不跟风。
那么李丽究竟去哪了呢?是像文艺片那样一夜飞到了布拉格或左岸,还是像家庭伦理剧那样,正在前往娘家的路上?
直到那天晚上,准备凑够二十四个小时就去报警的张存才接到电话。是李丽一个叫马依的女性朋友打来的。
“李丽在我家。”马依说。
按照马依的说法,李丽是早上八点左右敲开她房门的。那时候她还没有完全睡醒,以为是她前男友又在哪里通完宵过来找她,还为此紧张要不要化个妆,最后看见李丽才放松下来。李丽说要在马依家里缓几天,以便她去找新的住处。至于为什么要找新住处,这才是对话的重点。
马依说李丽打算离开张存。
马依说她已经知道张存昨晚做了什么好事,这件事李丽反复讲述了好多遍,她都可以复述其中细节了。当然她没有真的复述,只是藉此责怪了一下张存,以显示她和李丽的共同立场。
但是,马依又补充说,夫妻俩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吵架床尾和。”马依说。虽然这两句古语并不是正常搭配,但她的意思非常清楚,也就是张存应该竭尽所能把李丽哄回去。显然马依也不太愿意李丽赖在自己家里。
最后马依还从方法论上暗示了一下张存:
“不就是一只猫吗。你再给她弄一只不就得了。”
当天傍晚,张存就来到了马依家门口,怀里捧着一个紫色的礼品盒,就是游戏和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方方正正,上面还扎了一朵淡粉色纸花,里面不是礼物就是炸弹。你应该猜到了,张存的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猫。
张存在离家不远的另一个小区里找到了一群幼猫。这必须归功于那些爱猫者QQ群,里面隔三岔五就有人聊家附近的流浪猫又下崽了。当然还得感谢猫这种动物强大的繁殖能力,即便快要到秋季,依然有猫在不停交配和生育。
这窝猫足有六七只,确切数字张存没有把握,因为他并没有功夫停下来数数。趁母猫离开觅食,他抓起其中一只放到纸箱里,就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这是一只花斑猫,当是为了方便和互相呼应,我们就叫它奶黄三号。
回家的路上,奶黄三号一直安静地趴在纸箱子里。由于年岁尚小,三号还没有力气对于这个纸囚笼做出反抗,因此显得格外温顺。即便在张存的怀抱里晃晃荡荡,也没有发出明显的叫唤,这甚至让人怀疑它都没有觉察出环境的改变,还以为母猫就在它附近,随时会把乳头递到它嘴边。
即便如此张存依然感到莫名的紧张,仿佛偷了一盒子的什么贵重物品(严格来讲确实是),特别是从小区靠近大门的一幢楼路过时,他注意到楼门口有一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他看。男人穿了一件蓝黄条纹POLO,下身搭配着正经的灰色西装裤和皮鞋,看上去仿佛非常不注重搭配的便衣。
回到家,张存给奶黄三号洗了个澡,奶黄三号出乎意料的没有激烈挣扎,只是用奇怪的咕噜声表达莫名的情绪。之后张存用礼品店里买来的材料对盒子进行了简单的包装,再把猫放到盒子里,盒子上留了几个气孔。为了防止猫被饿死,盒子内部放了足够一到两天饭量的猫粮,这些猫粮都用水泡软,完全可以适应幼猫尚未成熟的咀嚼和消化能力。
张存抱着盒子走到了停车场。一路上他有种莫名的紧张,仿佛盒子里的东西是他偷来的。
张存按响了门铃。门里头传来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如无意外应该是李丽的庇护者马依。来之前张存已经和马依打过招呼,马依表示她一定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以促成双方和解,为此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门打开。然而脚步声到门前就静止了,张存屏住了呼吸,但直到快憋死了,门也没有打开。
接着另一阵相对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怎么不开门?”是马依的声音。
另一个人应该做出了回答,但声音压得极低,张存没有听到。
“既然人都来了,你就让他进来吧。”又是马依。
这次张存听到了一声果绝的回答:
“不。”
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猜出门内的情形了,显然马依来晚了一步,被李丽抢先走到门口,并从猫眼看到了张存那张熟悉的脸。此刻门把手就掌握在李丽手上,使得马依失去了开门的主动权。
“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吧。”
“什么机会,打我一顿的机会?”
“说不定他是来赔礼道歉的呢?”
李丽沉默了半晌。张存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你不会跟他串通好了吧?”
这回轮到马依沉默了。
“随你,你爱开不开。”然后是脚步声远离,马依把张存抛弃了。这回张存终于急了。
“李李李(李丽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李丽隔着门板答。
“你开门,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这次李丽没有应答。
张存把盒子打开,把猫举到猫眼前,但猫眼另一头的李丽一声不吭,以至于他都说不准,她到底看了没有。
张存伸手挠了挠奶黄三号的头,说你叫几声叫几声。而奶黄三号并没有给予回应,反倒眯起眼睛享受。张存不由加大了力气,甚至拈起它颈后那一层皮轻微一拧。但疼痛也没有激起三号的叫唤,它只是发出了用意不明的咕噜声。
张存听到了李丽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沮丧地蹲下身,随后干脆坐到地上,靠着马依家的门。一时间他有种在这里等到她开门的冲动,并为这种浪漫感到振奋。但很快就有人从上面楼下来,因为楼道极窄,张存不得不像只猫那样蜷起腿,以便对方过去。对方在侧身过去的同时,还不忘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一眼张存。
最后张存叹了口气,起身拍拍尘土,背着天花板昏暗的白炽灯往楼下走去,把那个装有奶黄三号的礼盒留在了门前。回到家张存立刻给马依发了一条短信:
“礼物收到了吗?”
然而直到睡前,马依都没有回复。张存本想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询问马依情况,但又害怕这个电话被李丽看到,从而增加马依和他串通的嫌疑。
张存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两三点才迎来一些片段的睡眠。新的梦境里,张存因为推不开那扇材质不明的大门,只好沿着走廊继续前进。此时原本笔直的走廊已经变得七弯八拐,让人无法分辨它的具体形状以及通向的地方,而张存寻找出口之旅也因此漫无止境。就在他对无尽的走廊快要绝望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歌声。
伴随歌声的出现是前方的一丝光亮,张存不由加快脚步,终于在尽头他一脚跨过了一个门。顺便说一下,这个门在他跨入之前是一片光亮(就和电影里常见的出口那样),当他跨入之后才发现门后面还是一个房间,且并不比走廊亮堂多少。房间中间有一个女子,长发直垂,背部赤裸,背对着张存。歌声显然是女子发出的,虽然没有看见麦克风,却依然能够听出强烈的混响效果。
就在张存想要走近那位歌女时,视野突然一阵晃动。
张存一边伸手去摸压在枕头下没关的手机,一边拼命把半糊的眼睁开。
张存走后,李丽和马依很长时间都没有开门,主要是李丽拿不定张存在不在门外,所以一直不让马依开门,甚至拒绝让马依把打包好的垃圾带出去。从这个角度讲,李丽确实摆出了一副对张存避之不及的模样,但另一方面,她又不停地问马依,“你觉得他走了没有,你觉得他还在不在?”搞得马依极为烦躁。“你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行,这不就中他的计了嘛。”
后来快十点的时候,李丽又问了一次,马依终于烦了,起身向门口走去,这次李丽没再阻拦,反倒紧跟在马依身后。开门之后马依见到了那个礼盒,就躺在她门前。马依抱起礼盒一转过身,李丽就迫不及待把上面的盖子抬起来,果不其然,里面是一只小奶猫。小奶猫趴在盒子底部,姿态有点像那种摆门口的石狮子的疲软状态。对于外部的变化此猫置若罔闻,似乎睡得很死。
两人把盒子搁到茶几上。李丽目不转睛地盯着猫,看得出这份礼物很对她胃口,以至于马依准备帮张存说的一摞好话,都显得十分多余。马依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像摸周围朋友几岁大小孩的头那样,摸了摸猫的头。摸的力度稍微大了些,马依还担心会把猫吵醒并引来刺耳的尖叫。但没有,猫依然保持原来的睡姿一动不动,这让马依不禁感叹,居然这些动物的安全感已经进化到了这种地步。但很快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从李丽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李丽捏起奶猫脖子后方那快松垮的皮,把它拎了起来,举到半空。而猫的身体就像一件挂在衣钩上的毛衣,竖直垂向地面。
李丽的手一抖,猫落回到盒子里。
“猫死了。”马依对张存说。
“怎么回事。”张存说。
“怎么就死了呢,我操。”张存说。
“不对,你得告诉我是怎么死的。”张存说。
“这我怎么知道?”马依说。
“尸体啊,你们检查过尸体吧?”
“你有病吧。那个时候谁他妈会检查尸体。”
“那你们怎么办。”
“扔掉了。”
“你家李丽扔的。”马依补充。
“那李丽呢,她怎么样。”
“不知道,她走了。”
“走了?去哪。”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张存提高了嗓门。
“我凭什么知道,你当我是他妈的她妈啊。”马依也不甘示弱。
随后电话就陷入了尴尬的静寂。
“她觉得是你干的。”马依突然开口。
“什么?”
“你干的,她觉得是你故意把死猫放那里的。”
她说很可能就是你弄死的。马依说。
此时,李丽已经屏蔽了面向张存的所有信息渠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存用尽所有方式也联系不上她。最接近的一次,是他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李丽爸妈家的座机,接电话的碰巧就是李丽本人,听到李丽那声喂,张存反倒有点发慌,第一句话就说真不是我杀的,随后就听到电话咔的挂掉。
张存拜托了所有他和李丽的共同好友(含马依),只要有机会就向李丽转达一点:猫真的不是他杀的。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正如马依所说,其实不是杀猫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
马依说那你得问李丽。
后来张存开始形成一个习惯。每天他都到草坪上喂那群流浪猫,把成袋的猫粮倒成几摊,让所有的猫都能分到一份。你可能看出来了,这是张存的计谋。每次撒猫粮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有只眼睛从某个角度看着他,当然每次他望向那个角度时,什么都看不到。
从张存家四楼的阳台可以看见这片草坪。那段时间的每个晚上,张存都守在阳台上,往下俯瞰那片草坪,监视着上面的风吹草动。这是一场漫长的守株,张存不得不搬了一张凳子加一张小桌子到阳台上,上面备好茶水和零食。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经常在中途打起瞌睡。
一周后的晚上,张存又一次在等待中睡着。而这次不同于以往,因为梦境又降临了。在新的梦里,歌声已经终止,唱歌的女子背对张存一动不动,这次张存毫不犹豫,像警察追捕犯人那样一个猛子向前将她扑倒。女子的身体比想象中要柔软、热乎,压在下半身的部分还有点毛绒绒的感觉。张存骑在女人身上,一只手扳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攥住她的脖子。
女子是面朝下倒地的,张存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就在此时,周遭突然响起了猫叫,绵延不绝的叫声环绕着张存的四面八方,当张存左顾右盼寻找叫声来源的时候,女子扭过了头。是的,在没有转身的前提下,女子以一百八十度扭转了自己的头颅,并露出一张硕大无比的猫脸。
张存是被猫脸惊醒的,和所有恶梦吓醒的人一样,他在醒来的同时还全身一挣,而这一挣,直接让他从椅子上滚落在地。旋即他意识到猫叫并非虚构,而是实打实地从楼下草坪上传来。
张存扒上阳台往下看。草坪上的动静不小,除了往外逃蹿的猫以外,明显还有一个人影在草丛里晃动。张存忙不迭冲向房门。穿好鞋子后,张存还跑回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
张存跑到楼下的时候,黑影正好从草丛里出来,黑影手上抱了一坨东西。如无意外应该是一只猫。黑影以背对张存的路线往外走,没有注意到张存。张存则跟了上去。是的,张存跟上了黑影,这一举动在张存的个人历史上可谓极其大胆,为此他紧张得出了一身密汗,酒精乘血液上涌,脸也随之涨红。
黑影拐出了小区,但没有走多远,而是沿小区外的围墙走,一直走到一幢两层高的房子面前。需要说明一下,这幢房子早在小区建成之前就存在了,就是那种二层高平房,可能是该地区被纳入城市规划之前原住民的居所,后来因为位置尴尬(夹在两个小区之间),没有开发商接手,因此始终保持原样。从张存家的窗户往下看,能够清晰看到这幢房子的外观,据说里面已经没有人住,但有时晚上还是能够看到窗口闪烁的灯火,因此不排除有流浪汉之类到里面借宿的可能。
黑影走进了这间房子。张存也跟了上去,顺便打开手机摄像头开始录像。
楼大门已经坏了一边,张存轻易就跨了进去。楼道很黑,这在意料之中,而且张存也不可能打开手电筒,所以他只好借着稀微的月光摸索着往里走,小心不去触碰到任何会发出声响,引起对方注意,这并不容易,何况张存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但出乎意料,张存顺利地走到了走廊中部。走廊两侧有许许多多房门,看上去有点像大学宿舍的走廊。这让张存困惑,他不知道该进哪一幢。
这时张存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就是从中间那个房间传出来的,而且该房间的门正好洞开。张存甚至听到里面的响动,他举起手机,弓着背,一点点朝里挪。房间内部更黑了,但血腥味和奇怪的响动却愈来愈近。张存料定自己找对了地方。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难道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一照?
这时灯亮了。具体讲是吊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有罩小灯,在电视剧里经常可以看到,通常都布置在日军或国民党的审讯室里。光线不多,只照亮了下方的一小圈。张存看见一只黄白相间的猫被绑在一张桌子上,嘴被塞了东西,因此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挣扎,留下零星的响动。至于血腥味,明显来自桌上的血迹,从桌中间向四周漫散,这些血可能来自这只猫,也可能不是,而是来自之前的猫。之前数量不等的猫,血日积月累,形成了这无数条显眼的血沟。
脑后传来了关门的响声。
“你在拍什么?”黑影回过头,问张存。
屋内依然很暗,少许溢出的光线并没有帮助张存看清黑影,只是让张存确认黑影的确很黑,全身漆黑,黑头罩黑衣黑靴,和之前传闻中的虐猫狂有神似之处。面具倒是白的,也就是说,虐猫狂并没有像三线城市抢劫犯那样套上黑丝袜,而是戴上了那种话剧舞台常用的白色面具,只在眼睛鼻孔处穿了孔。
“你在做什么。”黑影说,走向张存,但步子很慢。
“没做什么。”张存已经把手机揣回兜里了。
“没做什么?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就是,就是很好奇,好奇这些猫狗都哪里去了,所以就一路跟了过来。”
“那你现在看到了,什么感觉?”
“我没什么感觉……”
“哈,不对吧,不是应该很震惊很愤怒吗?”
“不会,我有什么好愤怒的,我又不喜欢猫。”
“噢,现在还有不喜欢猫的人啊。”
“怎么没有,我就是……你看,我快被小区那些流浪猫狗烦死了,春天没到就整天叫啊叫啊,叫得他妈比人还大声……”
黑影看着张存。视线透过面具上的小孔在张存脸上盘旋了几圈。
“说真的,我就是过来看看,纯属好奇,没有别的意思,我这就离开,不妨碍你……”
看见黑影没有反应,张存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往门口挪。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张存和黑影大概有一米出头的距离,而黑影刚好挡在他和门的直线距离之间,所以张存不得不绕开,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张存选择了左边,也就是黑影的右边。
挪到一半,张存做了一个加速的决定,往前迈了一个大步,旋即看到眼前一道寒光——这当然是夸张,黑影手上的刀很小,因为沾了污渍(疑为血迹),刀刃也并不锋利。
“你知道这是什么刀吗?”黑影问。
“我管你什么刀。”张存想。这又不是他妈什么电视问答。
“手术刀知道吗?一刀,我就可以割断你脖子上的动脉。”黑影自问自答。
张存相信黑影的话,关于手术刀的厉害,他在网上也看过。
此时他进退两难,不得不发出所有恐怖电影里的经典质问:
“你到底想怎样?”
“你觉得我会让你带着视频出去吗?”
“我把视频删了行不?”张存举起手机,但黑影却突然伸出另一只手一拍。手机掉在了地上。这时两人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半米。张存畏惧地往后一退,屁股顶到了桌边,身后的猫又发出了挣扎。张存吓了一跳,本能地扭了一下头,也就是在这个空当里,那把手术刀横到了张存脖子处。刀刃横压在了肉上。
张存紧贴在桌边,前面是挣扎的猫,后面则是带刀的虐猫狂,而他则像一块刚切下来的肉排在中间打着哆嗦。
“好吧。手机你拿走,你放了我吧。”
“但你还是会说出去。”
“我保证我不会说的,我说了有什么用,虐猫又不犯法。”
“这个不用你保证。我会保证你不敢说出去的。”
张存感觉右手摸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也是一把刀,不过是一把菜刀,在作为武器方面要比手术刀逊色太多。
“难道他要和我决斗?”张存被自己的想法雷住了。好在黑影及时给出了答案:
“这次你来。”
“什么?”
“把这只猫的头,砍下来。”
“为,为什么?”
我不重复第三遍。
而张存则愣在了原地。
手术刀在张存脖子上压了压,意思是他没开玩笑。另外张存还感到另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眼角他可以瞥到那是一部手机,和他刚才所做的一样,正在用摄像头监视着眼前的一切。
“先抓住它的头,用左手。”
张存伸出左手,抓住了猫的头,其实是揪住,有点像揪住猫的颈后,那里有一块松垮垮的皮,是母猫叼小猫时叼出来的,后来则被人类用于移动及训斥猫。张存揪过很多次,没揪准的时候确实会揪到奶黄的头皮,也就是目前的位置。这只猫当然不是奶黄,只是依然长得很像。为了方便,我们管它叫奶黄四号。
“好了,第二步,把刀架到它脖子上。”
张存颤巍巍地举起手,刀架上了奶黄四号的脖子。顺便说一下,奶黄四号是趴着被绑起来的,而它的头则像古代死刑犯那样,搭在了桌子上。张存毫不怀疑他只要再用点力,奶黄四号的头就会沿桌面滚落于地,血则会像柠檬汁那样被挤射出来。
“现在,用力,往下。”
张存闭上了眼睛,腕部发力,刀压着猫脖子往下切。不知道是刀口太钝还是奶黄四号的皮太厚实,张存始终都没能把刀切下去。这时他刚到自己脖子上的刀又紧了紧。
“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看看你面前到底是什么?”
张存睁开了眼睛,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李丽躺在柔软的弹簧床垫上,整个人被张存骑在胯下,两只胳膊都被张存用膝盖摁死在床上,而她的脖子上则架着张存的刀。
由于惊恐,李丽的瞳孔已经张到最大,面部表情极度扭曲。她盯着张存,嘴巴微张,喉咙里传出了猫受到威胁时那种特有的呜咽。
(完)
责编 金多多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 | 戏局onStage |
人间工作室全新推出的类型小说写作平台
致力于打造兼具文学性与现实感的故事
以虚构之笔,探索叙事的更多可能
° 合作|版权所有,后台回复「合作」获取
° 投稿|onstage@vip.163.com 要求详见「投稿规范」
人间戏局,落座「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