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中抵达生命的终点,你愿意吗 | 诗人(下)
张语彤的疗养院被人盯上了。
有人说,她的技术看似充满关怀,实则是把人变成活死人。
那么……是这样吗?在技术的世界里,一切是否只有技术的解答?
“云端”的世界里,一样有着婚姻(出轨)、亲情(反目)、死亡(安乐死)……技术能否解决这些伦理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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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浸泡在泪水里,她因悲痛和多梦而起皱。似乎随着那个人的离开,一部分的她自己也在飞速地枯萎老去。人生的来龙去脉从未变得如此清晰过,像一部末流的文艺片。第一个镜头定格在深夜的莹白屏幕上,忽然,弹出红心般的消息通知。然后故事逐渐展开:暧昧,暧昧中的自伤,在电话里确认彼此的心意,她为见面而下单唇膏和裙装。再然后,是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串联着酒店的房号与不同城市的风景。这是影片前半部分的明线。暗线则是双方原配与日俱增的怀疑,像乐句行进时藏身在鼓点中的低音贝斯,像半夜摸黑倒水时看到的电视待机信号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偶然闪现,但依然带有不可忽视的警告意味,只是她总是一再将其忽略。
她永远忘不了他们是怎么结束的。他在最后还试图维持彼此的体面,把她送到机场,还围着那条她买的深灰色围巾。
“对不起。”他说。
她可怜自己。她好像一直在承受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这痛苦也让她有隐秘的自得。她的生活如同一片永夜,只不过那广大的、无情的黑暗边缘,偶尔会被小小的火花点亮。当他选择了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她的时候,她一度认定这火花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蜃影。她否认那些温存过的日夜,如同否认一部分的自己。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这一切是真的了。那些爱意真切地存在,而她也确实曾被照亮。
他在死前还想着我。她一边流泪,一边感到满足。
需要写点什么来纪念这一刻,黄钰想着。在情感的重压下,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转,最终才在露台的铸铁桌边坐下,倾听着毛边纸在风中翻卷的声响。这时,她才突然想起那首诗,想起那些匆匆忙忙录下的短句。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狂喜击中,又是如何任由诗兴在脉搏里奔流,直到门铃声把它们全部击碎。毫无疑问,她写了一首好诗。
她抿着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慢慢把最上面那张毛边纸从玻璃镇纸下面抽了出来,仿佛有谁正在远处观看一般——在这一刻,她再度进入了电影式的想象里。从容要好过狂喜。她拖延着,凝神望着桂花树的阴影,好像除了此刻的夕光,她什么都不在乎。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在她心中放映的那个大银幕里,女主角的忧郁已经够饱满了,她才缓缓低下头。一个在黄昏中哀叹,被爱也被辜负,但终于与过去握手言和的女性形象——她对此很满意。
这个时代的毛边纸和她小时候在书法课上使用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分别,同样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边缘不整齐地裁开,流苏般丝丝缕缕。淡黄色的纸面上,红色细线的米字格蛛丝一样网着那些用圆珠笔写下的蝇头小楷:她写得确实太急了,有几句部分地重叠,以至于难以辨认。黄钰抽出一张新纸,又点了墨,半靠辨认,半凭着记忆,把诗誊了一遍。
她注视着纸面。
繁星如沸,
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或近或远的
所有事物,
都将很快地消逝。
比如一棵桂花黑色的轮廓,
或者一片睫毛边缘结的冰。
水面落下了,
但没有任何谜底
升起。
我将确认自身的存在,
以一种无法被固定的方式……
这是一首好诗吗?突然间,她充满了怀疑。第二段难道不是对某个美国早逝女诗人的拙劣模仿?第三段和第四段不知怎么地,也能看出某些俄国诗人的痕迹。第五段也许可以是警句,但缺乏足够的铺垫。她到底是在用谁的嘴讲话?她的写作和云端作诗软件有本质区别吗?生物脑的联想和拼凑,一定就优于电子脑吗?
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表达了什么吗?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指向,只是力求提供一种感觉。可和她这六十年来庞大而抽象的经验相比,它不值一提。在她的想象里,自己的诗应当更加丰富,应当满溢着宗教般的悲剧性,若非如此,她就不能以受难圣女的姿态将这整个人生回顾。
黄钰把两张纸都团在手里,用力揉皱。她又哭了。这段哭泣不能进入成片,只能和堆肥桶里的废稿一样,成为不被任何人所知的幕后花絮。
她必须写出真正的诗。
午餐会后,客人们由岳颖带着到西楼去参观住院区。赵贝思本想跟过去,张语彤却抢先一步表示她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商量,等客人们走完这一圈再来作陪。赵贝思立刻摆上满脸抱歉的微笑,脑机频道里却在和张语彤密密地说小话:“什么事要商量啊?你还真放心让岳颖带着去?”张语彤说:“磨炼磨炼她,要不以后我们哪里忙得过来。”又说:“西楼好多护士都是住院家属,有他们看着不会怎么样的。”
她们回了办公室。张语彤看起来确实疲倦极了,一进门就直奔长沙发,闭着眼仰面倒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猛地弹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赵贝思转了一圈找杯子,见她要躺不躺的样子,忍不住说话:“你闭着眼睛也可以处理工作,要不还是躺下吧。”
张语彤双眼发直地喃喃:“没事,处理完这个我就先离线。”
“要不我帮你跟进?你先眯一会儿。”
“有个过世的病人家属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用。我就是云端行政大厅再催一遍。病人的记忆体只能留48小时。”
“你是真的太累了,讲话都一股史蒂芬的机翻味。”
“哈哈。”
张语彤横在沙发上。焦糖衬衫,黑色一步裙,两只苍白的手堆在卷翘的乱发边上,身下是青灰色的沙发布面,远远望去,像一截搁浅的浮木。赵贝思喝了水,轻轻掩门出去——外面是一条半开放式的长走廊,露天的一侧面向中庭绿地。她靠着栏杆远眺了一会儿,正好看见岳颖带着参观团的客人们经过边上的风雨廊,于是朝他们挥了挥手。
手还没放下,赵贝思自己倒先想起,理论上她这时候还有事在身,于是打过招呼就往后退,回到张语彤房门前。她往两侧看去:右边是法务办公室,连接着财务和人事部共用的小平层,再走过去一点就是电梯间了;左边以院长办公室为起点,则依次是秘书室、小型会议室、空中花园。
秘书室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家具,因为张语彤打算把它改造成赵贝思专用的房间——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在法务办公室里占上一张桌子就足矣。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加高了的天花板很满意。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倒了自流平。窗户做成了微微朝上倾斜的样式,阁楼般的式样,还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捕获阳光。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设计,加个料理岛台再搬张沙发,就可以随时变成住家。在张语彤把这座大楼买下来改建之前,这里曾经是档案室。赵贝思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把那种柜子通天的逼仄空间和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地方联系起来。
她也感到有些累了。困意像碳酸饮料里的气体,慢慢地升到胸口,但只是叹气,不足以将它抚平。于是她连上院里的中央智脑,命令它把窗户打开。几乎是在念头流转的瞬间,冰一般的钢化玻璃板沉重地向上抬起,平稳地滑入内轨;与此同时,秋天午后干燥的风迅猛地穿过窗口,在四壁间碰撞着,最后呼啸着挤出门去。
这里离地并不很远,差不多只有老式公寓楼四层楼的高度。如果楼下环绕的绿化带不是草坪而是乔木林的话,应该正好与树冠层齐平。前几天张语彤才和她说过,打算和园区单位协商,绕着疗养院种一排树,首选鹅掌楸、梧桐和玉兰。她不明说,但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
赵贝思踮起脚,肩以上探出窗外,然后往张语彤办公室的方向看:在那扇窗户正下方,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发黑的浅坑,环绕着熏黄的水滴型烟迹。她用脑机在视网膜信号上加了一层辅助线测距,然后顺着算出来的轨迹分布往下找。果然,在刚刚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她找到了燃烧瓶残片落下的位置,一大团不详的、古怪的阴影。
赵贝思感到不安。不自觉地,她的身体重心往后倾斜,马上就要把一只脚往后撤,开启转身的一系列动作。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有几个白衣人正从路口的一辆轻型厢车上下来,越过园区道路,向正门接近。隔得太远了,她无法做图像识别,无法推断他们的身份,但从厢车后半部特有的笨重外形上,她可以肯定,车上装备了专门的云端信号断路器。能拿到这类仪器持有资质的机构,说实话也就那么几家——比如云管协。
她冲出门,要去叫醒张语彤。耳边,岳颖的声音也同时尖锐地响起:“贝思姐你在吗?院长离线,我找不到她。出大事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来了,会不会是园区和他们说了什么啊!”
赵贝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带上史蒂芬拖一会儿,我马上和语彤下去。”
张语彤背着手,在走廊尽头的方形空地上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检查电梯到哪里了。赵贝思站在一边,见她这样,自己也要跟着焦虑起来,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语彤,你头发太乱了,理一理。”
电梯开了,张语彤一边按着乱翘的头发一边冲进去,赵贝思紧随其后。中央智脑已经设定好目标楼层,几乎在门关上的一瞬间,电梯厢就开始下降。金属制成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微不可察的电流声盘旋在她们头顶。赵贝思还在整理思路,张语彤突然说:“其实,报道发出来那天,我就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感觉,像是走在钢丝上。”
赵贝思刚想开口安慰,燃烧瓶的阴影在她眼前一晃,迫使她咽下了已经浮到嘴边的话语。张语彤深吸一口气,看样子已经恢复了冷静。她们共同感受着电梯的下行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止。
“但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掉下去,”张语彤笑了笑,“贝思,做好心理准备。”
门开了,下午的阳光穿透玻璃穹顶,吞吃着她们的眼睛。
有一群人站在导诊台那里,泾渭分明的两派:岳颖、史蒂芬和他带领的整个参观团、若干住院护士,靠近西楼的一侧扇形地散开,看起来十分紧张;在他们对面,三个穿着白衣制服的人拥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短发女性,正是云管协的不速之客。两边僵持着。突然,那位短发女性转过头来,向后搜寻着什么,大概是岳颖告诉她,人已经到了。隔着半个接待大厅,张语彤向她微微点头致意。赵贝思则落后一步,在视觉捕捉的画面中将对方的面容放大:这是一张疏于保养的中年女性的脸,但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法令纹像峡谷一样,深深地将她的口鼻框在一起;颧骨很高,因为消瘦而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两道半永久的平眉压在眼睛上方,不显得柔媚,反而透出冷峻。她向张语彤伸出手寒暄的时候,脸上这些纵横的线条,石刻一般纹丝不动。
“您好。李兰,云上信息管理协会,安全监管司。”
张语彤愣了一下,但依然若无其事地上前回握:“您好,李司长。我是张语彤,云梦疗养院的院长。”
“和报道里一样,年轻有为。”李兰抽回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我不是司长,只是分管的一个队长。叫我李兰就可以。还希望张院长说服他们,配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
人群骚动起来,张语彤看了一眼岳颖和护士们的表情,决定站到她们那一侧去。她做出思索的样子,慢慢地绕了半圈,站定后才说话:“能不能请您说明一下,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们接到有人举报云梦疗养院恶意吸纳病人入院,需要核查。”
赵贝思的心往下一沉。过来的路上,她设想过几种应对方法,但都建立在“参观团访客流程异常”被发现的前提下,没想到白衣的官员们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控。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参观团的客人们也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她偷偷去瞥站在中心的那两人的神情:和她一样,张语彤看起来也有些意外,好在这个反应落在现在的情境下倒算也合理;李兰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读不出扑克脸后面的心理活动,但至少没对众人的反应起疑心——那么,应该尽快切入正题,在他们注意到参观团的人数和之前的访客申请不符之前。
很显然,张语彤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多余的感叹或者解释,她直接展开了询问。
“请问事主是?”
“匿名举报,举报人身份云端自动加密。”
“那请问举报人有没有提供什么证据?”
“这个我们无可奉告。”
张语彤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杆插进沙地的标枪,她的肩不自然地向后绷着。赵贝思再度环顾众人:几个住院护士神色一变,竟然像是知情的样子。她又碰了碰岳颖的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抬起头来,赵贝思在内部频道里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岳颖说:“前两天,有个男的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吵大闹,想阻挠他母亲住进来,说什么我们图老人的积蓄。张院长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把人送走了。”
“以前有过这种事吗?”
“被报道以前没有,因为都是病人家属小圈子里互相介绍嘛。被报道以后,偶尔就会有这种人。”
“那也不一定是那个男的?”
“是啦。但是不是他有区别吗?”
赵贝思忍住叹气的冲动,抬起头来继续跟随张语彤和李兰的谈话。
张语彤看起来还算镇定。要不是赵贝思见过她在电梯等候区前焦虑的样子,甚至会觉得她此刻称得上从容。然而,李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松动,也没有怒气,花岗岩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们可以配合。”
张语彤没有直接回答。她有自己的疑问。
“云梦的入院病人都是在云端行政大厅提交的申请。一式三份。病人家属一份,云管协一份,最后确定入院了,才会给到我们一份。”
“据我了解,是这样没错。”
“提交申请后,病人是否符合入院资质,这个也是由云管协审核的。我说得对吗?”
“对。”
“也就是说,我们云梦疗养院直到接受贵协审核并分配过来的病人之前,和他们是没有任何事前接触的。”张语彤说得很慢,一种言语上的图穷匕见:“那么,我的问题是,在这个前提下,‘恶意吸纳病人入院’这个指控如何成立?”
只有一个瞬间,赵贝思觉得李兰笑了一下,好像她早已预料到张语彤会这么设问,而这对她所坚持的合理性而言,甚至无法构成一种质疑。
她言简意赅地说:“张院长,你在个人采访里对云梦疗养院大作宣传。”
“当初通过你的立项,协会内部是有争议的。最终能通过,主要是上峰研究决定,将云梦技术作为一种社会救济的补充方式。我个人一开始就是反对的。”
她的语调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愉快,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自以为机敏的恶意。赵贝思咀嚼着这一幕,觉得它很熟悉,但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要到这一天结束,疲惫地坐在张语彤的副驾驶上回酒店时,她才会把这种观察和中学时代的一类人联系在一起——每个班级都不缺这样的人,他们热忱而积极,时刻提醒着周围的同学遵守纪律,当身边的人不幸触犯了班主任的权威而受罚时,他们就会露出这种混合着愉快和惋惜的表情。
“但是,你却没有抵抗住名利的诱惑。”她意味深长地停顿,见张语彤沉着脸一言不发,才继续往下说,这一次的话锋看似对准了站在一边的史蒂芬,实则还是在敲打着疗养院众人的神经:“这边这些外国友人,据说是来交流经验的。什么闭锁综合征协会?是不是?我倒是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上周我看到的申请是四个人,现在人数却好像多了一些?要是没有突然来这一趟,张院长不知道还瞒着我们做多少事情?”
史蒂芬看了一眼赵贝思和张语彤,见她们脸色都不太好,终于理解了情况。他审慎地说:“有几个人是来参观其他公司的,对张院长的工作很感兴趣,顺便组队过来一起看看。”
“对张院长的研究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想回答也可以。我回去会提议对张院长开展的国际交流多加关注。”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闭锁综合征病人的福利。”伊琳娜往前一步,也加入了谈话,但李兰甚至不曾将目光移向她那里,只是抓住其中某个字眼,自顾自往下说。
“病人的福利?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是让病人破罐子破摔哇。”
“现在是云端时代了。”看得出,她为了发表这番高论准备了很久,以至于一扫方才的冷峻,整个人亢奋起来:“只要连上脑机闭上眼睛,瘫痪的人在云端世界里也是行动自如的。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也能给社会做出贡献——”
“但你不能要求他们这么做。”像在急流里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礁石,张语彤突然插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很轻。
李兰不为所动:“这种所谓的人道主义,我看就是在惯着他们。写《潜水钟与蝴蝶》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要是活在现在,接受了云梦技术,他能写那本书出来?你们闭锁综合征协会还能存在?”
史蒂芬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终于明确表达了不满:“无论如何,他有权利选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选项。”
“老祖宗的话,人定胜天。外国人可能不理解。”李兰又恢复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该说的我都说了。张院长,咱们没有必要这样,我也是出于好的愿望,希望咱们的病人学会和疾病斗争。例行检查而已,你让一步,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要是真的没搞恶意宣传,我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说是吗?”
赵贝思担忧地看向张语彤,说实话,她也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剑拔弩张。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问,住院护士那里有人高声叫起来:“你要查,你为什么非让我们把病人从梦里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临时唤醒对他们的神经功能有多大的损伤?”
李兰回得轻轻巧巧:“执行公务需要问话。后续你们可以去云端大厅提起行政复议。”
她微笑着望着张语彤,一股十拿九稳的神色。而从刚刚起,张语彤不是缄口不言,就是惜字如金,看起来也是山穷水尽。赵贝思切回意识流检查了一遍收信箱,到接待大厅之前,她已经通过私人关系问了一圈,但所有放出去的人脉都仍处于打听和确认的阶段。她终于觉得这事可能挡不住了,整个人都快要发起抖来。
张语彤突然说:“李兰队长,您母亲是不是叫黄钰?”
李兰愣住了,怀疑中带着一丝防备,最终呈现为她嘴角的一抹冷笑:“对。但我们不来往很久了,你想说什么?”
张语彤平静地说:“今天凌晨3点56分,您母亲黄钰女士在我院过世,生前签署了记忆体继承转交子女的协议。我从早上开始就想请您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无法取得联系。”
“恐怕我那时候在内部会议上。”李兰话里带刺,看不出一丝悲痛:“怎么了?我那个妈,自私地活了一辈子,死了还能妨碍我执行公务?”
强烈的阻抗。来自于对母亲的嫉妒,赵贝思心想。无须内部频道的帮助,她就知道张语彤也在想一样的事情。
张语彤上前一步:“也不能这么说。不过,由于您是病人家属,我们要求执行公务回避。就在刚才,云管协已经批复这个申诉了——整个申诉过程在云端上公开可查,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您现在无权对我院进行检查。”
承受了那次情感的重击之后,她开始变得虚弱。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到客厅。随之而来的是低烧。温度随着太阳的西移一路攀升,到傍晚已经涨到了三十八点五度,仿佛夕阳抻长的不单单是树木的阴影,还有她手里的水银柱。做饭是更加不可能了。她拜托社区联系了一台闲置的家政机器人照顾自己的一日三餐。机器人内置的口味设定还是上一个主人的,做出来的饭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她没有更多的力气重新调整,只好每次都要求青菜、煎蛋和白粥。坐在餐桌边上,在一盏孤灯下强支病体,慢慢地吞咽相同的食物。好几次,她都想哭。
医生看过了。护士带着她在各种仪器之间了折腾一圈,但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她本以为是肺结核,可胸片排除了这个可能。最后,医生只嘱咐她在家休养,烧得厉害就吃一粒退烧药。“可能是心因性的,阿姨你可以约一个心理门诊。”她觉得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怜悯,不由自主坐得端正了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不碍事的,我自己调节。”
黄钰抬起手收拢了一下耳边的散发。那不存在的镜头定格在她故作坚强的侧脸。
然而,一回到家,孤独和不安就又从四壁里渗透出来,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和孩子打视频,说自己病了,却听到了孙女骨折住院的消息。于是,他们回国看她的行程只能往后拖。女儿听说体检没什么问题,转而劝她放宽心一些:“妈,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要多尝试新鲜事物,不是说老了要自己拍部纪录片吗?”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无论说想做什么,孩子都会鼓励并且支持她的年纪了。
她现在不想拍纪录片了。她想写诗——哪怕一首也好——记住我,看看我。
家政机器人出门去补充食材了。一百平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动静,再次变得无声无息。黄钰吃了药,坐在露台的风里,等待高烧自己消退。
她意识到自己又在注视着这一切。金红的斜射的光,下午四五点时分的空气,青蓝和橘白交织的天幕。这一切是如此平常又壮丽,以至于仿佛有一个听不见的乐章在天地间啜泣一般地奏响——这一切一定有着某种隐含的意义,某种只有她能够解读的意义。
会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人”。
总是被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所触动,然后被驱使,这就是人。朦胧的情感,朦胧的目的,朦胧的答案。天上飘过的云朵,要把它比作牛比作马;看见柳絮纷飞,忍不住伸手去抓;日子过得不好了,总要分析一个原因,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最最平凡的人,也会被激情驱使,幻想着自己因为参与崇高的事业而变得伟大。
好像不这么做,就无法从万事万物中辨认出自己似的。黄钰知道,说到底,她也一样。
晨昏线在不远处的大地上飞速扫过,很快,暮色就将命运般地在她头顶降临。桂花树的阴影是挂在睫毛边缘的冰,星星像平底锅上洒满的盐。这一生过得漫长,但也到了长日将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句子,能够淋漓尽致地表达她所体会到的这一切呢?
毛边纸在风里猎猎地翻卷着。银幕上苍白的人偶,咯出一口深红的血。
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宿醉一般的高热中,她把手伸向那叠纸。
李兰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最多一分钟,她就戴回了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也控制住了受挫之后下意识的迁怒。
“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各位参观了。我下次再来找张院长探讨。”
她说得十分客气,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威胁,而刚才的冲突也从来没存在过。人们不由得把目光移到张语彤身上,猜测她是要接了这个台阶为双方留些余地,还是打算继续捍卫院方的权益。赵贝思忍不住笑了笑,她猜张语彤在考虑别的事情。
语彤不是一个对抗性思维很强的人,她在内部频道里说悄悄话。岳颖问这是什么意思,赵贝思不多解释,只让她多观察:“院长做事情很沉得住气,你要多学。”
果然,张语彤再一次绕过了李兰设置的选项,她平静地说:“还请李队长留步。”
“又有什么事?”
“您母亲记忆体的移交手续。”她把李兰用过的话术抛了回去:“这个还是希望您能配合。”
“人死了就死了。你们直接处理掉吧。”
住院护士们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嘘声,张语彤倒是面不改色,尽量把话说得周全:“李队长,我们云梦疗养院一向遵纪守法,所有操作都要走一套公开流程。您拒绝接这个东西也没问题,但还是得签字,然后您本人上行政大厅备份——贵协是这么规定的,我说了也不算。”
李兰脸上没什么表情:“那请张院长带路吧。我还有公务在身。”
张语彤转身示意:“没问题,您跟我来。”
她们一前一后地往西楼走去,消失在电梯间拐角处的承重墙后。赵贝思知道那个方向是家属谈话室,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知该不该跟过去。史蒂芬打消了她的疑虑:“贝思小姐,我感到李女士需要谈话的空间。张院长可以有你的信任。”
赵贝思叹了口气:“您说得对。岳颖,你还能继续吗?我来当导游也可以。”
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护士们本来就快到交班时间,又闹了这么一出,干脆直接早退了。剩下的人在岳颖和赵贝思的带领下上了电梯,回到院区。他们刚踏上二楼走廊的PVC地面,伊琳娜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贝思小姐,那是为什么?你们不被承认?”
“是。可能不被一部分人承认。”
应该有比这更好的说法。赵贝思恍惚了一下,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对她造成了一点影响——她绷得太紧,又放松得太快,导致注意力变成了一条被过度拉伸而失去了弹性的皮筋,无法恰好地约束话题的走向。但在她来得及收敛心神之前,下一句话已经自动自发地从嘴里蹦了出来:“人必须要对社会有用。我想你们那里应该也有这样的观点?”
“当然。这个观点很主流,无论在哪里的人类社会。”
“目前有两类人,对‘云梦’比较敌视。”赵贝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收不住话头:“你们应该也知道,进入云端时代,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技术只不过催生了新的压力和矛盾。”
针对这个议题,她可以谈很多。比如智能化革新带来的失业潮,比如技术滥用导致的精神工伤,比如意识流解析程式对个人精神世界的窥探。她的观察基本来自于一线:本科读心理学,研究生拿到广告营销相关的学位,毕业后成功登陆一流的云端科技公司——本以为可以串联技术与人文,没想到只是坐上了目睹商业计划和政策导向如何重组世界的特等席。要不是张语彤入职后带她接触了真实的世界,赵贝思觉得恐怕到现在,自己都有可能身处云端的象牙塔里,在无边光屏和专属办公室组成的幻觉中,误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确实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事实上,世界只是在加速走向分崩离析。甚至人们所能形成的共识也越来越少了。每一天,她都在目睹这种撕裂。
“第一类人觉得不公平。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病人是进来享福的。他们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是因为身心还算健全就不得不去工作,创造的价值又来养一些——”赵贝思在词库里搜索一个可以替换“废物”的词语,她找到了:“——失能者。所以他们很愤怒。”
岳颖补充:“上周有人往院长办公室丢燃烧瓶。”
“那些人坚持优胜劣汰的观点,但自己也有变成弱者的可能性,这一点他们忽略了。我非常遗憾。”
“第二类人充满了改造自然、社会和人的雄心壮志。他们觉得,就算身体坏掉了,大脑功能还是好的。现在是云端时代了,这些人依然具有劳动能力。”
她没有引述本世纪初以来持续下滑的人口增长速度,没有指出当前严重的老龄化社会结构,也没有提及云端化后被迫下沉到低端劳动力市场的失业人群。她猜想这些前提是普世的,所以不用特别说明。但是,真应该让他们看看那些标语——“把握脑机赋能,激发云端潜力,克服身心障碍,积极回归社会”——可她又清楚,自己想让史蒂芬他们注意到的信息是难以翻译出来的。中文是一门讲究藏头去尾,言而不尽的语言。在这整齐的短句背后,隐藏着远比祈使语气更复杂的规矩和意图,她不能指望脑机比外国人更理解。
史蒂芬说:“哦。如果病人愿意,当然是的。但我们只是提供别的选择。”
“他们觉得提供别的选择,反而是惯着病人了。”
“午餐会的时候我就感到奇怪了。”伊琳娜若有所思:“当时我认为,按照你们的解释,‘云梦’在功能上应该足够覆盖‘清明梦’。”
她看着赵贝思:“然而,商业化的只有‘清明梦’。”
赵贝思笑了:“可供大众自由安装下载的商业化软件,对梦境的内容和时长当然会有严格的限制。最重要的是,必须强制使用者回到现实。让普通人做四十分钟逃避现实的梦,这是我们的社会所能容忍的上限。”
“人们想要逃离,是因为现实不好。为什么不改变现实?”
史蒂芬说:“既有的社会秩序很难改变。或者说,比起改变,总是更倾向于控制。伊琳娜,你是研究这个的,我想你明白。”
“我明白。但人不是工具,也不是资源。”
“是的,人就是人。”赵贝思突然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被伊琳娜孩子般的天真刺痛,还是只不过是单纯的累了。她叹了口气:“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把别人看作统计数字,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所以他们这么做了。这就是真实世界。病人可以逃,我们不可以。”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她看见岳颖低着头站在边上。她知道不远处驻足倾听这段对话的住院护士里,很多人都是病人家属,他们或者她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守望家人的第二段人生。她也确信就在这一层的某个维生舱的玻璃舱盖下,陈茉安睡在她的梦里,她想象她的面容该会有多么沉静——仿佛那些隐匿的剥削和那场不幸的意外从未发生过——而这正是张语彤所期望的。
“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过去,现在,以后也是。”
时间在走,历史在发生。人生人世的磨难像潮汐,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清醒的人没有梦可以做,但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之间,她们有信念可供紧握。
“张院长邀请你们来参观,也有以后出让专利的考虑……如果哪一天疗养院运营不下去了,我们希望这些病人有地方可以去。”
史蒂芬和伊琳娜对视了一眼。赵贝思希望他们的眼神真的如她解读的那样充满积极信号。
“当然,当然。这也是我们的希望。”史蒂芬说。
“在这里,我和您的关系就只是院方和家属。李兰女士,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不用客气。”
一走进谈话室,张语彤就先声夺人。她扫了一眼屋里的布置,见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所需资料,靠墙的托盘里也放上了柠檬水,便不再客套,先引导李兰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绕到桌子对面落座。
她有点紧张。家属谈话室的设计初衷,是在确保隐私的前提下沟通病人的照护信息,因此预设谈话双方已经进入了高度协作的阶段。她加了消音板,加了饮料柜,甚至加了人体工学椅,但唯独没考虑到座位设计——面对具有严重阻抗情绪的来访,应该呈直角夹角相邻并肩落座。很显然,李兰可不是之前那种好说话的病人家属。
“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在用纸质文件?”
果然,她一张嘴就开始质疑。
张语彤给两人都倒了柠檬水,把属于李兰的那一杯推到对面:“您先喝口水休息一下,这个流程还是比较长的,我慢慢和您解释。”
“首先,所有文件都是上网的,带云管协、公共卫生委员会和我们疗养院的三重电子水印,一式四份。三份由上面三个机构存档,一份由家属或者指定法人持有。”
“纸质文件确实不在云管协官方的流程要求里,但是公卫委下属的病历中心建议我们保留纸质病历,并提供给他们一份副本。”
李兰碰也不碰她那杯水,张语彤自己倒是渴了,她不再顾及脑子里绕来绕去的那些心理咨询小技巧,拿起手边的杯子就喝了一大口。“我个人也觉得,有时候还是实物更靠得住。”她坦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李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那现在是什么意思?我把这些文件都看一遍然后签字就可以走了吗?能不能麻烦张院长把电子版云端发我,我路上批复?”
“如果您之前陪黄钰女士入院又见证了入舱手续全程的话,本来是可以的。”张语彤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但比较遗憾的就是,您当时不在。所以,按照相关规定,我院必须将您母亲入院至过世的整个过程向您详细说明,并确保您表示完全知情。”
“行吧。那请你尽快。”
“好。”
门外有个护士突然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下一个魔方大小的黑色立方体就走了。张语彤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摸索了一下,摁下了底部的按钮。响应着她的操作,黑色的玻璃液晶板下立刻亮起了蓝光,四方体的顶端也缓缓展开,露出一个可旋转的摄像头。
张语彤把立方体在离两人一臂远的桌面上放好。摄像头灵活地转动着,调试着焦段,在她们这个距离,依然能听到镜头伸缩发出的嘶嘶声。李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拿起水喝了一口。
她有些不自在:“这是干什么?”
张语彤没有马上回答。她耐心地等待着摄像头设置完毕,看到液晶板下的指示光由蓝转白,这才转过头说话:“这是雷雨PRO,公证处刚开发的终端,记录实时上传入库的。”
“还要录像?张院长疑心有点重啊。”
“不单单是录像。雷雨虽然小,但是有多个频段。生物信息识别,红外图像,呼吸心率检测和皮肤电阻都能做。”
李兰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张院长,至于吗?拿测谎仪来对付我?”
“不是对付你,这个会同时监控我们两个人。在您这种情况,第三方公证是规定要求。”
“哪来那么多规定要求!”
“李兰女士,你不要着急,我刚刚也说了,在这里,我和您的关系就只是院方和家属。考虑到一会儿主要说话的人是我,其实压力基本在我这边。”
她说的是实话:比起约束家属,公证终端的设置更多是为了监督院方。李兰的反应远远超出了该有的强度,几乎接近应激性的歇斯底里。为什么呢?对抗情绪的外向投射?未能赡养母亲的愧疚?预感到情感伤害而导致退行?无论如何,看着李兰,在她闪烁的眼神和绞紧的手指中,张语彤分辨出了一个焦虑的女儿的模型。
她把那叠文件尽可能地往对面推,并附上一只蓝色签字笔和一块巧克力。
“您准备好了就示意,我会从黄钰女士去年入院当天的情况开始说明。”
黄钰发现,谈话室的扶手椅坐起来相当舒服。她轻轻转了一下椅子。轴承很稳定。椅面在离地四十五厘米的高度无声地回旋着,离心力轻轻将她的脚尖带离地面。张语彤刚好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她在黄钰的对面坐下,顺手把掌上的黑色立方体放在一边:“之前问您身高,就是为了调这个椅子的高度,坐得还舒服吗?”
黄钰有些不好意思:“挺舒服的。”
她的眼神往边上瞟,张语彤立刻会意:“啊,这个就是雷雨PRO,毕竟您情况比较特殊。需不需要我再说明一次?”
“不用。张医生你继续。”
“好的。那我先跟您核对一下基本信息。”
“好。”
“黄钰,女,七十三岁。转到我院前,外院诊断如下:冠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直肠癌四期伴远端转移,慢性肾衰竭,动力性肠梗阻……”
张语彤有些不忍心。她偷偷抬起头来,瞟了一眼黄钰的脸,见对方望着黑色摄像头的方向,一脸平静地听着自己的病史,复又悄悄低下头去。照理来说,像她这样的重症病人,直接在院区的维生舱里做流程宣教就可以,谈话室是为家属预备的。但黄钰坚持要来这里,要坐着把事情都处理好。“张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术知情书都是自己签的。”云端沟通的时候,她说。张语彤差点要问,那你其他亲人呢?好险刹住了话头。
孤寡老人当然是存在的,张语彤想。但在亲眼看到具体的人或事之前,对特定群体的认知总是容易流于模糊肤浅,比如现在。她以为对方长年独居,又独自面对人生最后的决策,必然急切地需要他人的关怀,布置谈话室和打腹稿时都下了不少心思。没想到,黄钰的自尊心却异乎寻常地高。
“以上信息,您确认无误吗?”
“无误。没问题。”
“好。那我们过到下一项。首先是您身后的安排——”张语彤决定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免得让老人察觉她的同情:“——遗体由公益机构对接火化海葬。”
“对。”
“您购买的维生舱捐献我院,对抵入院费用。”
“对。”
“您其余的个人财产,我这边看到是已经都变卖处理了。”
“对。要不怎么买维生舱呢。”
“好……您的记忆体,云梦部分捐献给我院做科研用途,其余全部销毁。”
黄钰犹豫了一下:“这个先跳过吧。”
“没问题。入舱之前,这些条款您都能改,甚至您想退出也随时可以。”
“没事,不会退出的。张医生你继续。”
张语彤在心里叹气。她一向不擅长这种工作,她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人打开心扉,所以最后总是会滑落到公事公办的境地。比起沟通和宽慰,她更擅长辩论或者筹备——前者刚好是赵贝思的专长。问题在于,等赵贝思完结掉手上零七碎八的项目辞职来这里,恐怕得是明年了。
“然后是您云梦的具体设置。这个比较琐碎,可能会讲得有点久。要是累了和我说,我们可以到住院部那里再继续。”
“不需要。你说吧。”
“您今年七十三岁,云梦设置年龄倒退回六十五岁。这个对吗?”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没有问题。”张语彤决定还是说清楚,“是这样,其实我们院里大多数病人都选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区间,因为人从童年到成年早期这个阶段的记忆材料是最多的。”
“哦,好像是这样子。年轻时候的事情记得比较多。”
“所以,我担心……您会不会在转院申请的时候不好意思说,想调整到二三十岁的样子。所以我单独再确定一下您的意愿。”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两次“所以”,语言组织也有些拖泥带水,脸上顿时燥了起来。黄钰倒是没指出这一点,只是笑了笑。
“我不想回到年轻的时候。”老人说,“年轻意味着愚蠢。”
“好的。那就算确认过了哈。”刚过完三十二岁生日的张语彤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年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问:“您自定义的设置是退休独居在家,女儿跨国婚姻不在身边,其他都和您原生的个人背景对齐,并使用您六十五岁这个节点之前的记忆里的人际关系网。您看对吗?”
“我没问题。你有什么要确认的就问吧。”
“按照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入舱之后大概还能维持一年。因为是在纯意识世界,和做梦类似,时间感和外部世界不一样。从目前的统计数据来看,大多数人在里面体验到的时间是多一倍的——也就是您在舱内时,主观上还有两年的时间。”
“所以呢?”
“这两年虽然是主观体验,但对您来说,依然确确实实地存在。我担心目前的设置,可能到后期您会比较容易抑郁。”
“张医生,你会给每个人都提这种建议吗?”
“也不是。”她赶紧否认,“大多数人一开始选择的就是回到自己人生的巅峰期,所以我倒不会担心。”
“但是?”
“但是,一旦进入云梦,按照事前协议,除非维生舱故障、外界出现险情或者其他不可抗力,我们不会随意唤醒你们。在脑机深度接管潜意识的情况下,这么做很可能导致不可逆的认知障碍。”
“你意思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万一您到时候过得不开心,我可能帮不到您。”
黄钰不说话了,她陷在扶手椅里,因为疾病而萎缩,像一个在风中缓慢损失重量的沙丘。靠背绒面上的墨绿色从两侧挤压着她,衬得那张脸上弥漫的皱纹和黄疸愈发刺眼。张语彤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自从陈茉的事情之后,她时常觉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移开了视线,那么那个受尽侮辱和折磨却求助无门的人,总有一天会是她自己。
“没关系,就这样吧。”
黄钰说话了,语调十分平淡,仿佛两人不过是在讨论晚饭的安排。她最后一次转了一下椅子,注视着离心力把自己的身体轻微地压向一侧。
“这种日子,我也过了二十来年了。”
李兰冷哼了一声:“她是做给我看的。”
张语彤不置可否,只在面前摊着的表格上飞快打勾。她审视着那一长串项目,在心中暗暗预估谈完剩下的内容所需的时间。一年前对老人的同情,如今依然使她隐隐作痛,要是拖得太久了,她担心自己难以避免个人化的倾向,而那就意味着不职业。
“她只爱她自己。”李兰盯着材料上方虚空中的一点,张语彤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那双眼睛在她刀削斧凿般的脸颊上湿润地闪烁着,好像一道动摇的、从远处的高楼上反射过来的镜面光。“我妈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还每天都称体重、做瑜伽、打水光针,妄想让每个男的都注意到她。”
因此,你选择了她的反面,选择了最最强调放弃小我成就大我的那种生活。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世界,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也无法构成所谓的零和博弈。
张语彤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清空脑子里自然涌现的联想和判断,以至于经常难以跟随谈话对象的思维——除非语境允许她提问和质疑。然而,现在不行。现在,任何对她们母女关系客观的追问都可能激怒李兰,对她而言,那二十多年的记忆里除了创伤再无其他。
“我刚刚核对了一下,您母亲的云梦设置只有两项还没讲了——”
“她就是要所有人都关注她。”李兰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张语彤只好放下笔,顺从地认领听众的角色。“要是感觉被忽略了,她就伤心失落,成天关在房间里说偏头痛,再欣赏自己那个伤心失落的样子。”
你和她倒是都喜欢盯着摄像头说话。张语彤在心里默想,但并没有说出来,仅仅回应以附和的单音节。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她特别讨厌我。因为看到我,她就会想起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她就生气,就老要跟我较劲,要显示比我高级。一会儿说退休了要去拍纪录片,一会儿说要学音乐,一会儿要画画。有次我烦了,我顶她,我说她空虚,不可能有创造力,没有男人她就活不下去——”
她突然闭上了嘴。
张语彤一惊,还以为自己脸上流露出了什么不赞同的神情,一抬眼却看到李兰正在默默地啜着柠檬水。眼圈是通红的,嘴角向下压低,看上去不像个四十来岁雷厉风行的公务员,倒像是二十出头满腹委屈的大学生。这么说来,她也不是完全不伤心?她想通过讲述母亲的不是来逃避负罪感?又或者,她其实还是想和黄钰把话说开的?她在后悔?这时候应该做什么?桌子另一端有一盒纸巾,拿过来会不会激怒她?张语彤又开始不确定。
她终究没有动。李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要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始说话。
“她怎么死的?我意思是,在梦里她怎么死的。”
张语彤说:“一般其实会要求处理成感受不到死亡,比如睡着了以后自然而然地……”
“她又要求什么了?”
“黄钰女士希望还是要有一点感知。”张语彤有些迟疑,但这也是必须说明的内容。于是,她如实相告:“她的意思是,处理成类似肺结核的症状,发几天烧,咳血,然后晕倒失去意识。”
“很有她的风格。”
“还有一项是她记忆体的归属权,这个就是,她要求由李兰女士您来继承完整的记忆体,云梦部分的备份捐献给我们。如果您不要的话,我院会代为销毁。”
“你看过她的梦了?”
“只来得及看了一下值班医生的简述和部分片段。”
李兰又在看那个摄像头了。张语彤发现,每当她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时,那种拿腔做调的官方口吻就会浮到表面,比如现在。
“你能不能一句话给我概括下,我妈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一瞬间,张语彤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看似永远停留在黄昏里的小阳台——天马上就要黑了,毛边纸翻卷的声响听起来如同真实生活般令人刺痛。尽管这只是一个纯属虚构的梦境,但所有事物依然遵守着某个人一生的经验,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彼此重叠,又各自独立。而她,不过是碰巧路过这个玻璃珠世界上空的一只不知深浅的眼睛。但是,在这满地横陈的草蛇灰线中,依然有一个黄钰希望他人代为总结的回答,仿佛高速旋转的风暴总有一个宁静的核心。
她找到了,她至少很接近。
张语彤说:“她在写诗。”
李兰深深向后靠,将整个身子陷进扶手椅里。她的腿垂在一边,脚尖虚虚点地。张语彤几乎以为她会转一下椅子,就像黄钰,但她没有。
“然后呢?有成果吗?”
这倒是无需思考。
“不。她什么也没写。”
赵贝思在一楼大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张语彤陪着李兰走出来。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否则她们不会如此沉默不语,只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摇晃着自己的影子——人们在经历不期然的自我暴露之后,总是容易流露出这种脆弱的疏离感。
她迎上前去:“没想到花了这么久,两位都辛苦了。”
张语彤看了她一眼,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赵贝思明白这是一个解除警报的信号,这才放下心来。
张语彤轻声说:“李兰女士,您现在想要回她的记忆体也可以的。”
“不了。就捐给你们吧。”
“从某方面来看,您母亲确实拍了一部纪录片。”
李兰哼了一声,语调有些勉强:“暴露狂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全部抖落出去,你管这叫拍电影?”
“我觉得比很多电影都强。”
“你对自己的病人可真是没原则。”
她们一起走到大门口。天已经暗下来了。厢车就停在不远处,其他几个云管协的人站在边上等着。在暮色里,雪白的车体和雪白的制服都仿佛在发光——这个星球上她们所立足的这一小块土地,刚好转动到黄钰梦中那被无数次重复的黄昏时刻。李兰眺望着这一切,看起来还是有点恍惚。
“张院长,”李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她们告别,但依然意有所指,“看在你为我妈做的这些事的份儿上,今天就算你过了这一关。希望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已经准备好了。”
“那我还是努力让您不用再跑一趟吧。”
“只靠你自己努力恐怕不够。”
不等回答,她大步往前走,把张语彤和赵贝思抛在身后。而她们注视着她上了车,注视着那辆车的尾灯明灭几次以后稳定地亮起,再看着车开上辅道进入主路。那红色的灯光逐渐远去,不论是从比喻层面还是从客观的角度来说,危机都暂时过去了。
现在,迎面只有珍珠般的路灯,绸带一样的道路,深深浅浅的树影,以及在前方无边无际伸展的夜空。早出的几颗星星以尚未完全黑透的黯蓝为底色,在大气层的扰动下不住闪烁。她们舒适地享受着城郊清凉的夜风,并没有马上回去。张语彤一直向上望着,引得赵贝思也跟着她频频抬头。
“看什么呢?”
应该怎么概括现在的感受呢?牛顿第三定律并不管辖心灵。有的人却会在自然和社会向她施加作用力时,产生某种反作用力。
繁星如沸,像平底锅上跳跃的盐……
首先是感受,然后是创造,最后是解脱。
张语彤答非所问:“我想起了一首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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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 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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