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偶像见面,见到的是遗容 | 教授遇害01
教授被杀了!
谁干的?
要知道这位秦梦乡教授可不是一般的教授,而是著名学府的一级资深教授;他著作等身,是世人景仰的国学大师。但是在他的遇害现场,居然发现了陌生者的长发,这又是怎么回事?
《教授遇害》讲的其实不是教授,毕竟教授一开始就遇害了。
让我们看戏局新作者刘威廉在嬉笑怒骂中,将有关历史和文化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警察郑树心里,秦梦乡教授是一个无比高贵的存在。上高中时,他就知道这个名字。那时他一直想做一个像秦梦乡那样的文史学者,父亲却呵斥他:“读历史系,有什么卵用哦?顶多就做个中学历史老师,还不是主科,学生都看不起你。当警官,当警官多好,腰里别着枪,随随便便走到街上,哪个敢不低声下气拍你马屁?”
郑树本来想坚执己意,反正填志愿都在学校填,父亲是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自己填了什么,父亲也不知道。但在高二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同意报考警察大学。父亲很开心,并不知道儿子改变想法的原因。
后来郑树就在京城一个远离城区的校园里度过了四年,那是一所顶级的警官大学,学生中不乏龙凤,培养的本也不是一般的警察,多要在涉外场合中使用的。每天早晨,郑树一睁开眼睛,就朦胧看见自己的室友或者洗漱,或者迎着晨曦背诵古典诗歌、英语名篇,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勃勃朝气。他就会想,真是有幸,能跟这个国家精选出来的杰俊同窗。我们这些人,放在古代,怎么也相当于郎官吧。郎官是隋唐以前在皇宫当差的侍卫,说是侍卫,都是千挑万选,都有较高官阶,是地方官的重要后备。喜爱古代文史的郑树,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名称。
远离了父亲的威严,郑树终于感觉自由了。除了专业课程和体能训练,业余时间都继续着自己高中时的爱好,而且再不用避着父亲。高中时,他买过一本秦梦乡的名著《竹声新月似当年》,看得半懂不懂,但因此知道了王国维、陈寅恪、黄侃这些不曾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名字,看他们的文章,都是云端的人物、不可企及的大师,可惜这些人不属于他所在的年代。他感觉并世之中,唯一能和这些大师比肩的,就是秦梦乡了。
警官大学和秦梦乡就职的凤城大学就在一个城市。郑树经常想起报到的那天,火车到站后,接站的大巴载着他们,像蜗牛一样爬离市区。他透过车窗,望着右侧的高楼大厦,内心充满了新奇。随着时间和车轮的同时滚动,高楼渐渐变成了低楼,再变成低矮的平房,最后连平房也没有,只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车子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在原始的土路上行驶,起码又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像戈壁滩似的地方,荒凉得好像是个专门的行刑场。刑场边上,似乎能看见一些菜园,大约附近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村庄。随即车子一拐弯,终于上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不长,显然是学校修的,路两边竖立着参天的杨树。杨树尽头,才见一个高大的校门,像希腊神殿的拱顶,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末世之中幸存的一抹文明,带着童话般的色彩,既让人新奇,又让人战栗。
四年当中,他曾经想过进城去拜访一下秦梦乡,他的同学之中,也有一些文史爱好者。有喜欢《红楼梦》的,有喜欢中国画的。于是有的真给偶像周汝昌写信,有的真跑上百里,登门去拜访大画家刘旦宅。只有他,没有任何行动。
毕业后,他留在京城做了警察。住在逼仄的单位宿舍里,每个月拿八百块钱,刚开始仍充满理想,但逐渐看到有同事辞职,或者去了外企,或者下海。他本来也想效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大怒,说能在京城做一个公安干警,不知道有多气派,现在厂里的同事都对他羡慕得眼珠通红,附近的农民见了,更是点头哈腰:“您现在是老太爷哦。”乡下人不懂,以为郑树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考上了进士,随即留京做了翰林或者锦衣卫。父亲告诉郑树,绝对不准胡思乱想,那些辞职的懂个屁,放弃公家身份,将来有他们后悔的。
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这其中他也侦破了不少案件,熬成了一个中队长。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一件让他百味杂陈的案子。
秦梦乡教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死掉了,现场的发现者是两名博士生,去找秦梦乡签字,发现秦梦乡倒在地上,开始还以为秦梦乡是犯了什么病,比如脑溢血什么的。一边上前搀扶,一边通知办公室人员,这才发现不妙,商量报警。
很巧,案件发生地就在郑树所在辖区,郑树接到报警,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悲伤,总之感觉,这事自己一定要参与。他当即带着人奔赴凤城大学,查看现场。经过勘查,秦梦乡脸色扭曲,显然死前较为痛苦。脖子上有掐痕,似乎是被掐死的。现场都是硬地,加上当时没想到是凶杀,也没有相关经验,所以老师学生来看的一大堆,导致脚印凌乱。现场提取到两根长发,似乎是女性的。死亡时间是下午,调来监控录像看,发现摄像头的线早就被剪断了,而且不是新剪断的,是陈年旧迹。学校保卫处的处长老张很尴尬,挠挠头说:“我们的经费不足,监控目标主要满足校园内事故多发地段的需要。其他地方——”
郑树哭笑不得,但也能够理解。吩咐手下,按照程序,把尸体运走,送交法医解剖。老张说:“解剖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要先通知家属?您可能不知道,秦教授是我们学校国宝级教授,他的夫人也是知名作家和诗人。”郑树说:“我知道,秦教授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如雷贯耳,我很难过。我能理解这么一位大师级的教授被解剖,情感上很难接受。不过这是破案的必要程序,只能尽量说服家属。他的夫人和儿女怎么不在?”
老张说:“他夫人刚得了诗歌大奖,正在外地出席颁奖会议。我们已经通知她了。两个儿女都在国外定居,我们也不知道联系方式,还得等他夫人回来再说。”
工作以来,郑树一直保持阅读古典作品的爱好。随着网络的兴起,学术爱好者像军阀一样,在网上割据成群,再枯燥生僻的专业,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道。郑树听说,连康德哲学的爱好者全国都有四百多人,这些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定期在网上组织读书会,学习德语,讨论经义;像郑树这样的中国传统文史爱好者,人数就更多了,大多以朝代为单位麇集。其中有些本来就是专业人士,至于资深爱好者,不少也是准专业的,水平很高。郑树通过他们,知道了更为广阔的文化世界,经常根据他们的讨论去下单买书。没事的时候慢慢读,能读懂多少是多少,反正也不当饭吃。在这些学术爱好群里,秦梦乡无疑也是个神一样的存在。也难怪,秦梦乡出的每本书,都会被报刊推为年度好书。在专门给书籍打分的“菹醢”网站上,本本都是高分。秦梦乡的著作涉猎很广,从上古一直研究到明清,从中国一直到研究到外国。在他作品的注释里,不但列有英文法文,甚至还有梵文、巴利文等去世很久的文字。据说秦梦乡写书时,同时在两个电脑上操作,齐头并进。这个电脑写累了,就到另一个电脑上换换脑筋。论坛里往往有人在猜测,秦教授到底是什么大脑,到底懂多少文字,和陈寅恪、钱钟书相比如何?
偶尔也会有些杂音,有次某位自称是文学博士的人在论坛里不三不四,说秦教授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厉害,只是会混而已,加上学生多,不少都在学术刊物或重要出版社工作,所以发文章和出版方便。
论坛里沉默了一阵,随即有一个叫陈光旦的人发言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啊真是,随便一个货都敢评论大师。”
郑树知道,陈光旦是个文史作家,在各大报都有专栏,也出版过不少书,比如《唐朝那些事儿》《华丽的魏晋》之类,郑树读过一些,文采飞扬,私下里很佩服。陈光旦还长年担任几种书单排行榜的评委,他推荐的大多是纯学术著作,没有很强的学术鉴别力,应该不敢揽这个活。
有陈光旦打头阵,其他人也顿时放开,纷纷嘲笑,说那种人大家见得多了,不过就是妒忌。那文学博士急急反驳:“说真话不是嫉妒,这是专业问题,你们不大懂,也没有研究过秦梦乡研究的任何一个问题,否则你们就知道,他的研究大多是泛泛而谈。”
话音才落,陈光旦干脆爆发了:“蚍蜉撼树说的就是你,你文学博士?文学博士算个屁,现在顶多也是个讲师吧,就敢质疑秦教授?人家秦教授是教授中的教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当上三级教授了,十年前就是姑射山学者了。你他丫的真好意思,敢在这里现眼,不过是仗着网上匿名,你敢说真名吗?”
那位文学博士从此在论坛销声匿迹。后来陈光旦每次要挖苦人,就会提起他,论坛上顿时洋溢着快活的空气。郑树诧异那人怎么受得了,查一下,发现他连ID都注销了,也不知道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直到有一次陈光旦说:“这论坛是我一位有钱哥们花钱搞的,我让哥们把他的号销了。”
虽然经常在论坛里汲取知识,郑树自己并不发言,也不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只是默默地看着。现在他又进去看,发现都是蜡烛,消息传得真快。还有不少人在猜测凶手是谁,有的似乎是开玩笑说,一般凶手都是现场第一发现人,或者死者的配偶。陈光旦当即斥责:“这种可能性为零,秦教授的夫人我妻子认识,是有名的美女诗人何晓棠,夫妇俩惺惺相惜,非常恩爱,连口角都不会有,何况凶杀。”那人赶紧道歉:“我也就是随便一说,陈兄别生气。”
郑树立刻搜索了一下何晓棠,竟然比秦梦乡小二十八岁,今年也不过四十一。看她的简介访谈,从小就是个叛逆少女,高中毕业不想上大学,走南闯北写诗交友。至于怎么认识秦梦乡的,没有具体内容。在文坛如鱼得水,获得过不少奖项,还有诗集被译成各国语言,在国外似乎也有一定知名度。可怜郑树完全没有听说,搜了一些她的诗来读,完全看不出好在哪里,似乎就是些分行散文,要死要活,矫揉造作。郑树想,也许是自己层次达不到,但这么想,又有点不服气。不管是论智力还是阅读量,自己不会比何晓棠差吧?当初考大学,也是接近清北的分数啊,二十多年来,阅读不辍,难道好的文学作品还不能欣赏吗?
两天后,法医那边传来解剖结果,说经过法医解剖,秦梦乡的真正死亡原因并非窒息,而是心肌梗塞,大概是因为惊吓、恐惧所致。
郑树既觉得意外,又并不意外。当初看秦梦乡的遗容,就感觉有心肌梗塞的可能,但脖子上确实又有掐痕,而且臂上、肩头上有挫伤的痕迹,很显然有人对他实施过暴力。他问助手小王:“你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小王是中文系出身的,毕业后不知怎么,被警局聘用。到底走了什么关系,郑树也懒得问。小王曾经对他说,自己读了四年中文系,很失望,感觉什么也没学到,成了万金油。郑树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听了却也并不反感。因为小王确实也比较能干,而且不势利,这在当今,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品质了,不能要求太多。
小王说:“能在办公室作案,可能是熟人。当然也说不定,秦梦乡是名教授,经常会有来拜访的,这里面没准也有会杀人狂。”
郑树道:“至少有仇,熟人有仇,好办;陌生人就难办了。秦教授的夫人回来了?这么快同意了解剖。”
小王道:“是的。下一步我们是不是去拜访一下她,了解了解情况。”
秦梦乡的家位于凤城大学的家属区,而且是特殊的家属区。那是一片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群,有些年头了。凤城大学原先是教会大学,校址是教会出资,向晚清某位没落王爷购买的,里面的楼台池阁很多,尽量保持原样。只在空旷处专门建筑教学楼,请了当时世界上闻名的建筑师设计。最后拔地而起的大楼,风格也是中国古典式的,和原先王府的楼台池阁相配。同时又专门在后面开辟了一处,建筑了一系列二层小楼,专门供名教授居住。时移世易,后来名教授们凋零的凋零,跑路的跑路。经过修缮,现在能住上这些小楼的,都得是院士级别的名教授。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牌教授们,都只能挤在一排排苏式宿舍高楼里。
文科没有院士,但秦梦乡是一级资深教授,姑射山学者,待遇等同院士,所以也有资格。郑树进去了才发现,房子确实很大,上下层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平米,还不算门前的小院,可以种花莳草,颐养情怀。凤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在这个环境能住上如此大面积的房子,可见其非凡地位。
何晓棠一身素白,虽然也是中年了,看上去还是颇有姿色。郑树知道这世界就是如此,名人、有钱人都难免离婚再娶,有的甚至三娶四娶,秦教授也未能免俗。不过郑树并没有道德洁癖,他认为这都是个人私事。大概在各方面都不顺的人,才会有高亢的道德癖好,虽然郑树自己的家庭生活也谈不上美满,妻子在国企上班,两人刚结婚的时候,感情还不错。慢慢也产生裂痕,妻子没明说,郑树约略能猜到,知道是因为自己无能,一个中队长一做竟然十几年,从结婚起,一直做到他们的儿子都十多岁了。逐渐的,妻子开始推拒跟他做那件事,这既让他感到羞辱,也觉得没意思。不做就不做,想开了就好,不再强求。他感觉妻子总有一天会提出离婚,之所以还没提,很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下家。真的要离,他也不会拒绝,既然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强行挽留,等于没有人格。
从进门开始,郑树就注意观察客厅的摆设,说实话,和郑树的想象有些距离。他曾经看过一些文史大学者的介绍,多半都有一两万册藏书,所以就算有专门的书房,也总要溢到客厅。但秦梦乡的客厅之中,竟然并无书橱。客厅四面墙壁上挂满字画。电视机正开着,好像正在播一个偶像剧,满屏是俊男美女,但没有放出声音。现在的电视剧都有字幕,就算完全不开声音,也不影响观看。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块卷起的小银幕,大概是看投影的。其他看得出来,沙发、家具等所有东西都是高档货,郑树知道,以自己的工资绝对买不起。墙上挂着的国画里,有一幅很明显是吴冠中的风格,不知道是不是真迹,如果是真迹,那比黄金挂在墙上还贵。像秦梦乡这种学界名人,应该和文艺界的名人都有交情,很可能就是真迹。郑树忽然想,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桩不幸事件,自己是没有因缘来此参观的。但马上一想,这似乎对死者有些不敬,又不由得有些自责。
何晓棠脸色悲戚,但看得出来,脸上没忘了薄施脂粉。她保养得很好,四十一岁的人,几乎看不出皱纹,她叹了一口气说:“先生有没有仇人?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从理论上说,不应该有,我就没见过世上有像先生那么善良的人,先生比蝉的幼虫还要善良,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仇视先生;但这个世界不是玫瑰园,光明总是会被黑暗仇视,不是吗。”
对于她说的内容,郑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先生,他仿佛穿越到了民国电影之中,现在估计没有哪位女士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老公称为先生,而且更重要的是,连姓氏都省了,好像所说的是鲁迅或者钱钟书。一般在人前这样称呼,都是默认听众对所提到的人如雷贯耳,就像有人崇拜鲁迅,提到鲁迅时不叫鲁迅先生,只叫“大先生”,听的人也心领神会,仿佛黑社会对暗语。郑树愣了一下,秦教授的地位是不是能够与鲁迅、钱钟书比肩?也许能,那么他的遗孀这样称呼他,倒也顺理成章。
然而小王年轻莽撞,竟然问:“什么先生?”
何晓棠瞟了他一眼,说:“就是整个学界的先生,谁不知道在学术界,所有人见了我们秦先生都得叫先生。在这个学校里,文科也不会有别的先生,一说先生,就知道是指秦先生。”
“哦,理解。”郑树说,“秦先生这样的大教授,道德文章,先生这两个字,也只有他配得上。”
“先生可不是一般的教授。”女人两眼迸射出亮光,“先生是教授的教授,现在教授这两个字啊,就像义乌市场的廉价货,被批发得太滥了,是个人是个鬼都是教授。”同时撇了撇嘴,她的嘴唇丰满,假如年轻个十来岁,一定是个很诱人的美人。
这时电视里的电视剧播完了,荧屏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中年妇女面孔,满脸横肉,但穿金戴银,打扮华丽,正在讲解古代经典《道德经》。郑树也认识这个人,是南方某名牌大学的教授,叫余芬芬,她是当前最火的国学宣传大师,据说她上一个系列讲座的讲稿《陶渊明》出版后,卖掉了数百万册,让她一下成为全国的学术明星。
女人看见,立刻把电视机关了,说:“一天到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伪学者在电视里晃,这个女人有什么学问,你看她,也是教授。世界上那些古典名校,哪有这么多教授,我在牛津当驻校诗人的时候,英文系没几个教授,而且前一个去世了才能替补一个。”
小王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秦妻又瞟了小王一眼,这回是切切实实表达不满了,说:“这位是哪个中专毕业的?”
小王正要说话,郑树立刻制止他,说:“嗐,就是公安大学,不大懂事。其实秦先生的名字,我这个做警察的,在中学时就如雷贯耳了。我现在上四年级的儿子也知道。对了,前些年新版的语文课本上好像选过先生的一篇散文《春天赋》,我儿子特别喜欢,背得滚瓜烂熟。还曾经问我,能不能找到先生签一个名。我跟他说,你爹只是一个小警察,上哪结交秦教授去,你小子给我好好努力,力争考上凤城大学,就能见到秦教授了。”
女人扯过几张纸巾擦眼泪,郑树注意到纸巾盒包裹着一层绸缎,里面的纸色彩淡雅,但五颜六色,从来没见过,感觉自己像个乡巴佬。诗人看着他,眼泪汪汪:“那个天杀的凶手,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毁灭了一整个文化。我一点都没有夸张。他为什么要杀害先生,为什么?请你们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明正典型。”
郑树说:“请节哀。不过问题很复杂,法医报告说,秦先生的直接死因是心肌梗塞。”
“我不信,先生从来没有心脏病史。再说,他脖子上的掐痕,身上的挫伤痕怎么解释?你们不能玩忽职守,随便结案。”
郑树说:“法医报告只是一方面,我们也知道,假如没有遭受暴力,就不会引发心肌梗塞。所以实际上还是被谋杀,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何晓棠说:“我看过资料,全世界十亿摄像头,五亿在我们国家。我们国家,应该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怎么会找不到凶手?”
“我们问过校保卫处处长,谁知道校园的摄像头有些早就是摆设呢。”
“那个处长经常求先生赐墨宝,却对先生的安危一点都不上心。”
郑树道:“李处长?他和先生很熟吗?”
何晓棠道:“除了他还有谁。有一年先生应邀,和校领导去外地开一个重要会议,保卫处长带着人随从保卫,就这样认识了。他说很崇拜先生,还特意搜索课表,去教室听先生讲课。一看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知道校内保安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哦,这样。您觉得先生是因为被嫉妒,才遭到谋杀。”
何晓棠:“以先生这样的才华和地位,当然难免。有一本书叫《历史上的嫉妒》,不知你看过没有,是英文世界的名著,envy in history,envy,是《圣经》里说的七宗罪之一。你想不到嫉妒有多么可怕,嫉妒甚至能导致一个国家灭亡,我一点都没有夸张。一定是有人嫉妒先生,嫉妒得发了狂,雇了人来杀他。”
郑树说:“嗯,不能排除这些,我也想过。只是没想清楚,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雇人刺杀先生呢?按说先生早就成名了。”
女人道:“大概因为先生最近又荣膺了资深教授称号吧,有这个荣誉,终身不退休,享受省部级医疗待遇。所以,那些辁才小慧之徒,才会嫉妒发狂,孤注一掷吧?”
小王说:“什么什么之徒。”
郑树说:“好像是《庄子》里的话,辁才小慧,就是说有点小聪明的人。”
何晓棠看着郑树:“你这位警官先生不错,有些文化。”又看了看小王,但没有说什么,只对郑树说:“另外,最近院系领导要换届,也可能有人觊觎先生这个位置。”
“谁呢?”
何晓棠道:“多了,这正是你们刑警的职责。”
郑树道:“谢谢您提供这些信息,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尽力。”
出了门,郑树对小王说:“领导换届,是个敏感点。那就顺便去学院调查一下吧。”
从家属区到学院,走路也就十几分钟,郑树首先去了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上次在案发现场时就在场,但没怎么深聊。他长得圆滚滚的,很矮,五十岁左右,像一只鼹鼠,见了郑树,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姓边,靠边站的边,您叫我老边就行了。我们上次见过,哎呀,真是可惜,秦梦乡教授不但是我们学校,我们国家的学术大师,在世界上都有一定的影响。他这番遇害,社会影响很大。我们系每天都会接到全国各地热心群众打来的电话,有慰问的,有吊唁的,更多的是询问凶手几时能够抓获。这后一项问题的解答,就要全拜托你们了。”
郑树说:“这是当仁不让的。边教授,哦,不,边主任,我想问一个例行问题,秦教授会不会得罪过什么人?我不是怀疑秦教授的人品,您也知道,古今中外凡是才华横溢的人,往往会遭人嫉妒;即使这个人很低调,不张扬,也可能飞来横祸。”
边主任笑了笑:“秦教授确实才华横溢,但他为人低调,和同事相处融洽,我想稍微对他人品有所了解的人,都不忍心去伤害他吧?那还叫人吗?飞来横祸,嗯,也只能是这样了。”
郑树知道都是官腔,看来在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就说:“我可以拜访一下跟秦教授关系密切的老师吗?比如他们同教研室的同事,学生之类。”
边主任说:“当然可以。”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大办公室,郑树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公元前16世纪至公元3世纪思想语言历史研究院
边主任推开门,把郑树让进去。郑树发现里面很大,有很多张办公桌,各自用隔板隔开。办公桌前加起来,总共坐着六七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面前都摊着厚厚的书。边主任叫了一声:“同学,没有老师来吗?”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闻声而起,说:“边主任,您来了,哦,刚才季老师在这,就是季忠平老师,上完课在这休息了一下,又回家了。”边主任对郑树说:“这些都是各位老师们的博士生硕士生,老师们不坐班,平时一般在家工作。要不我把他们的联系地址给您,您跟他们单独约时间。”
郑树说:“那最好不过了。不过我可以先跟这些博士生们聊聊吗?”边主任说:“当然可以,请便。”
他交代了几句走了。郑树请博士生们都坐到一张大会议桌前,总共四个男生,三个女生,个个鼻子上竖着厚厚的玻璃片,一个裸眼的都没有。郑树有时会胡思乱想:现代的人很奇怪,为什么每个人鼻子前夹着两块玻璃片,而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他看着面前十四片厚玻璃,有点想笑。
“秦教授遇害,你们肯定很难过吧?”郑树问。
他们异口同声:“那当然的。”
“你们觉得秦教授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说,有没有人嫉妒他。”
有一位学生笑了:“警官,您是怀疑我们院有人杀了他吗,那怎么可能。我们院的老师们私人关系都特别好,大家都是很谦虚谨慎的高级知识分子,哪能有矛盾呢。”
郑树注视着他,说:“我没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是例行公事,希望能找到一点破案线索。”心里却想,这个人一定是个学生会干部,又问:“发现作案现场的,是哪两位同学?”
学生会干部当即举手:“是我,我叫但思想,是范映红教授的学生,秦先生是我的师祖。当时我和张树发一起去找秦先生写求职推荐,没想到推开门,发现先生躺在地毯上。”他眉宇间有些悲伤,郑树感觉半真半假,那半真的,只怕也是功利性的。郑树说:“但同学,你的名字很有哲理,那位张同学今天不在?”
但思想说:“他今天没来——我看侦探小说,现场第一发现人,也是重点嫌疑对象,我不怕接受任何调查。”
郑树知道同事早就给他录过口供,知道没有疑点,道:“没那回事,小说不能太当真。”又看着其他人,问,“请你们也讲讲。”
那几个博士生也就七嘴八舌说起来,倒似乎多是些书呆子,内容基本都不着调,什么建议卫星捕捉啊,手机定位啊,甚至还有说用无人机搜索的。不过郑树发现有一位学生略微撇了一下嘴,而且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发言。郑树想,是不是刚才自己问第一句话的时候,这个人就没有附和?于是道:“感谢你们的帮助,能不能分别给我留个电话,如果我想到了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向你们请教。”
郑树告辞出来后,就让小王跟那位没发言的学生联系:“请他吃个饭,定好时间告诉我。”
第二天中午,郑树和那位博士生面对面,坐在一个湘菜馆。
博士生开始有点拘谨,但几杯啤酒下去,就放开了:“我是季忠平教授的博士生,名叫齐佳皆。”郑树说:“景仰景仰。我不是说客套话,季教授的名字,我这个武夫也如雷贯耳,虽然他没有秦教授那么大的名气,但我读过他的《楚国人的心灵世界》,真的很景仰。”
齐佳皆睁大了眼睛:“这么专业的书您都读过?您实在太强了,说真的,我很多同学都读着吃力。”
郑树说:“不一样,我就是瞎读读,好读书,不求甚解。你的同学读得吃力,是因为他们想把每一个字都读懂。”
齐佳皆说:“能读完就很了不起,我是说真话。”
郑树笑道:“我也说一句真话,你的名字很特别,是不是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齐佳灰,一个叫齐佳咍。”
这话有点知识背景,在中国隋唐时候的韵书《切韵》里,有“齐、佳、皆、灰、咍”五个韵,因为这五个韵读音比较接近,一般人就喜欢连在一起背诵。郑树在以前喜欢读唐诗的年龄,买过一本《诗词格律》,书的附录有这些韵的名称,以及每个月所包含的基本字库。这些韵目的名称,在以前还蛮流行的,以前电报系统截取了其中三十个,作为每天的日期代表,比如看到“马日事变”,就说明事情发生在21日,因为21号这天电报系统用“马”这个韵母字来指代;汪精卫投敌通电被称为“艳电”,因为当天是29号,固定用“艳”这个韵目字表示。郑树当时觉得很有意思,特意背诵过这些韵目的名称。
齐佳皆大笑起来:“郑队长您绝对不是常人,连这个都知道。我爸爸是家乡省师范学院的教授,教古代汉语,对音韵学有些研究。他常常遗憾,如果不是计划生育,他想给我生两个妹妹,一个就叫齐佳灰,一个就叫齐佳咍。所以我说,您真的让我耳目一新啊,我没想到刑侦队长会是您这样。”
小王插嘴道:“我们队长工作之外,手不释卷,是业内有名的儒警,是有梦想的。”
郑树打断小王:“别瞎说,对于古典文化,我就是个爱好者。到我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梦想呢?活着就不容易了。”
小王说:“那就希望破了这个案子,能让您顺利升职吧,我一直为您抱不平。”
齐佳皆说:“破获了这个案件,能升几级?”
郑树按了按腰部:“升什么级,你听他瞎说。还是说正事吧。”郑树一边说,一边观察齐佳皆的表情,感觉齐佳皆似乎是对秦梦乡不以为然,难道秦教授的人品有问题?郑树想起了秦教授年轻的妻子,郑树本人虽然不喜欢道德叙事,但年轻的学生往往道德感比较爆棚。他们很真纯,很理想主义,并不懂得道德有时候也会被人当做工具,成为一种毁坏力量,对无辜的人造成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只不过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已,并不是什么坏人。当然,这是对学生们最好的揣测,事实上他们应该也会嫉妒。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凭什么被老头娶了?杨振宁当年娶翁帆的时候,网上就像炸了锅,很多人破口大骂。郑树很不喜欢这种人,人家你情我愿,难道碍着你了。当然,郑树也曾扪心自问,假如男方不是杨振宁,而是一个有钱的大老粗,是不是自己内心依旧掀不起道德波澜?作为一个力求真诚的人,郑树不愿断然否决。他内心明白,自己其实是智力和文化的崇拜者,换句话说,也就是个可鄙的双重标准奉行者。
“你可以谈谈吗?”郑树望着齐佳皆,“谈谈您对秦先生的印象。”
齐佳皆说:“如果我直说的话,您可能会笑我。”
“怎么会呢?说吧。”郑树看出齐佳皆是个直肠子,即使自己不问,他恐怕也忍不住。肯公然展示自己态度的人,往往性格都比较刚。这种人容易被人群视为挑衅者,也往往会因此付出代价。
齐佳皆果然直说了:“我认为秦教授并不是什么大师。他的论文和书,我读过不少,我的感觉是不踏实。我也不能说他的著作中到底有多少实质的硬伤,硬伤是有的,有的硬伤甚至很低级,很可笑,其实这已经不是大学者的样子了。不过我同意,我们应该宽容一些,也确实有些学问很好的人,犯过低级错误。我最主要的感觉,还是他经常蹈空地谈一些他自己并没有研究过的问题。但因为装腔作势用了一些术语,显得很高深,外行很容易被他唬住。”
郑树心中一震:“真的?可不可以举一个实际的例子?”
齐佳皆说:“让我想想。”他透过窗户,遥望远处,西面远山竖若列屏,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刮着风,所以空气破天荒的纯净。齐佳皆眺望了半分钟,说:“比如他写到先秦两汉的思想,就煞有介事地说,我们要了解先秦两汉的思想,不能光去读《史记》《汉书》,我们还要关注出土资料。现在出土资料很多,大多数是中下层官吏甚至平民的墓葬,随葬了一些他们经常阅读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秦汉时代的民间叙事,透露了那时民间的信仰、风俗、医药等各种生活细节,都是正史所不记载的。我们只有熟读这些资料,才能全面理解当时人的心灵。说得很好是不是?我完全赞同,可是到底是什么信仰、风俗、医药,他并没有阐述,而且从他那些不多的阐述中,就可以看出,他其实对他所提倡的细节根本不懂,他从来就没有研究过。一个研究过那些材料的人,下笔是不同的。哪怕是用一两千字概括,也能看出有丰富的内容。但他就像泥鳅一样,滑来滑去。”
郑树一边听一边思考,齐佳皆说的书,好像是秦梦乡的名著《公元前后各一千年的中国社会》,皇皇几大巨册,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很快得了几个大奖。
没想到这样的巨著,竟然被眼前这位青年轻蔑,是不是太狂妄了?难道那么多评奖的专家,都不如他懂。他算哪根葱?自己的网友中不乏博士专家,对秦梦乡的学问基本没有异议,除了那位被陈光旦骂得不敢露面的文学博士。扯淡,不可能那么巧,真理正好掌握在这两位年轻人手里,其他人都是瞎子。
不过,为了获得也许有用的细节,郑树还是鼓励齐佳皆:“你们专业人士,更有评价的资格,我信任你。不过以秦教授这么大名气,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大师,总会有人嫉妒的对吧?假如他真的欺世盗名,那看他不惯的人就会更多,对不对?”
齐佳皆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是我,肯定不会嫉妒他。”
“他如果学问一般,却获得了那么高的职位和荣誉,掌控那么多的资源,你真的不嫉妒?”
“真的不会。”齐佳皆道,“至少我在现阶段是真的这么想,至于将来的自己,我也没法预测。也许被生活撞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也是会的。”
郑树道:“你很坦诚,青年学生往往理想主义。对了,你们学院的老师们真的很融洽吗?”
齐佳皆笑笑:“天下哪有真的很融洽的单位?尤其是大学里,我反正没见过。我从小生活在大学区,听我爸爸讲的,加上校园里风传的,让我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缺乏信心。为了职称,爬到楼顶上,给系主任打电话以死相挟的;和外校教授演双簧,假装要转会,问学校要这要那的;搜集同事隐私到处散发的,听得太多了。凤城大学哪能例外?当然,我不是专门批评自己的群体,我想别的群体也差不多,只是表现方式不一样。你们警察部门内部呢?是不是这样。”
郑树不回答他的问题:“你说得太好了,那么,秦教授和同事有仇吗?”
齐佳皆道:“仇这个词好像太严重了些,一般的恩怨还是有的,但我觉得,不至于去杀人吧。”
“一般会怎么做呢?”
“我知道学术界,有一位老师某天突然接到好几个电话,说要买他的房子。他很奇怪,自己只有一套房子,全家住着,怎么可能卖。但每天接到好多这样的电话,终于意识到有人捣鬼,打电话去报案。一番查证之后,才知道有人在网上公布了他的电话号码,并伪造他卖房的信息。这是最轻微的。另有一位老师,被人举报乱搞男女关系,最后调查了半天,子虚乌有。另外有一位老师更惨,被人举报说,在课堂上讲了不和谐言论,差点连工作都丢了。我想大多也就是这样了,杀人,不至于的。”
“你刚说的这些事情,都是你们学院发生的吗?”
齐佳皆笑笑:“请理解我,我不能说得太具体。”
郑树点头,表示理解:“那么,秦教授有没有跟同事有类似恩怨?”
齐佳皆道:“我刚才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但我确实也不知道具体的。”
郑树道:“那么,我该找谁了解情况较好。”
齐佳皆想了想,说:“我们单位十多个教师,大部分是秦教授的弟子。”
“我知道你导师不是,他有弟子留下来么?”
“没有。”
“你导师这么大学问,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留下弟子?将来你可以留下来,否则他的学问没有后继者,太可惜了。”
“我这点学问,哪配留下来。”齐佳皆有点不好意思,“我说的是真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我有一位师兄,当年应该留下来的,却被秦梦乡搞掉了。”
“秦教授不让?为什么?”
齐佳皆说:“学霸呗。”
郑树明白了,他其实也听过类似的事,那些有名气的教授往往在自己单位一手遮天,每个稍微大一点的研究方向,都会有一个类似的学霸,就像猴群经过鏖战,总有一只最终胜出一样。其后果是任人唯亲,入职的新教师都是自己的人,于是资源总揽。甚至这些学霸自己早年留校的学生逐渐成长,也带了不少博士生,想留下一个也做不到。这时候,往往会造成师徒反目。但秦梦乡不该是这样的人啊,郑树还对一段秦梦乡的采访印象深刻,说某年大年初一,秦梦乡在家里看书,有一位部级领导为了显示自己礼贤下士,去他家拜年,他却躲了出去,让妻子应付,说自己不在家。这不是又一个钱钟书吗?怎么会贪恋权位。
于是心里一动:“看来秦教授的弟子大多留校了,昨天那位但思想同学,他的导师叫范映红,我也听说过,是学界少壮派名人。”
“对,他去年出国访学去了,目前不在国内。”
“既然这样,但思想应该可以留校吧,他很精明,又是秦教授的嫡系。”
齐佳皆轻笑:“不可能,除非范映红是院长。”
郑树说:“这么说来……对了,那位跟他一起的张同学是谁的学生?”
“是冒芷若的学生,冒芷若是范映红的开门大弟子。”
“她怎么又能留校呢?”
齐佳皆有点迟疑,但还是说了:“大概因为她是女的吧。”
郑树心领神会:“回到我们那个问题,如果范映红教授当上了院长,那但思想就可能留校对不对?”
齐佳皆道:“这我不能乱说啊。真的,这个后果是很严重的。”
郑树也就不再说什么,谈起说看的秦梦乡的采访,齐佳皆说:“您一直很相信报纸?”
这下轮到郑树惭愧了,他笑道:“我以为报纸总会有些真实的成分,比如这件事,怎么能否定它的真实呢?”
齐佳皆说:“没有办法否定。”他沉默了一下,又补充,“但我就是不信。”
郑树和小王面面相觑,忍不住笑了。小王说:“您虽然还是学生,却比我年长,我感觉您会是个好学者。”郑树附和:“我同意。”
吃完饭,和齐佳皆告别,郑树对小王说:“你觉得但思想有嫌疑吗?”
小王说:“这事一个人做,有可能。如果和张同学一起,即使有共同的利益,也不保险。所以,我倾向于不会是他。当然,也不能断然否定。”
郑树道:“嗯,一件一件来。”
晚上,郑树按照边主任提供的电话号码,给季忠平打了电话,约见面谈谈。电话那头季忠平说:“欢迎欢迎,不过我平时很少出门,如果着急的话,您可以来家里谈;不着急,就约在下周我去学校上课的日子,我们在单位见面。”郑树不想等太久,再说也想去看看季忠平的生活环境和秦梦乡的区别,就说:“如果不介意打扰,那我就登门拜访了!”
放下电话,他觉得还是做点功课,就把书橱里《楚国人的心灵世界》翻了出来,那是一本根据出土的楚国文物来研究楚国平民生活的书。郑树的老家就位于古楚地,读来很亲切。可惜这种学问太过专门,郑树也不清楚就学问的意义上来说,这本书好在哪里。只是看过一些书评,说此书第一次还原了战国时代楚国人的普通生活,自解放以来,楚地出土了无数竹简,一些就是楚国中央政府收藏的档案,竹简上记载了很多下层楚国人的生活,他们在全楚各地杀人、放火、诈骗、强奸、偷窃,以及欠债、争地、抢夺遗产,还有一些关于赋税征收、兵役征发的案件,则属于国家重大政策了,但这些重大政策传到乡亭等基层,往往能影响普通人的一生,掌控他们的喜怒哀乐。另外还有一些,是医药卜筮之类的书籍,和日常生活联系更加紧密。所有这些资料,都被季忠平一网打尽,他倾尽十几年的精力,才写出这样一部学术专著。据书评说,它的写作很有西方学术风范,往往根据竹简记载的某个案情,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比如这本书开篇是这么写的:
公元前279年,楚国的令尹屈建就要死了,他昏昏沉沉地环顾四周,恍然听到堂下的庭院里,传来巫师们合唱祈神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悠扬踔厉的楚国歌诗,仿佛弥漫在整个郢都的上空。这场祈神祭鬼的活动一直延续到中午,忽然狂风大作,随即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臭,它来自鄢城方向。在场的宾客们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道,仅仅在一年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将被抛入死亡;侥幸活着的,也要永远离开这座有六七百年历史的古老城池,从此和城外埋葬在丛林皋丘中的历代祖先作别,并且永远不可能重新归来。不过无论怎么写得吸引人,这本书究竟是学术著作,要涉及到很多楚国文字资料,有些资料因为文字本身还没有完全破释,作者引用起来比较谨慎;有些文字虽然破释了,但因为涉及到当时的制度,而那些制度因为楚国的灭亡早已失传,导致整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很明白,看得人头晕。郑树以前看了几十页,就放下了,这回捡起来,看着开头依旧有些激动,但翻到上次停止的地方,又觉得还是难读,最后也只能合上,把书放进包里。
他走到客厅,看见儿子正在写作业,抬头问:“爸爸,你们那个案子破了没有?就是秦教授被杀的案件,我们语文老师今天都问我了,她说,这事闹得很大,全世界很多外国名教授都联名写信给我国政府,要求尽快破案呢。他们还说,他们三百多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秦教授一个。有些研究中国学问的外国博士,就是专门研究秦教授治学方法的,哭得死去活来。”
郑树差点笑出声来,这内容一听就是虚构的,再说了,就算秦教授有名,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他,你是你。
儿子倒不服气:“怎么会没有关系?人都是群居的。我们历史老师说,二战的时候,苏联差点被德国打垮了,斯大林就发表广播讲话,鼓励民众说:法西斯德国绝对无法征服一个产生过普希金、门捷列夫、屠格涅夫、柴可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国家。这些讲话一出来,群众的爱国激情就被鼓动起来了,他们同仇敌忾,终于击败了德国鬼子。如果俄国是一个从来没有产生过伟人的国家,肯定就被德国鬼子占领了,你说呢?”
郑树觉得儿子说得也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很难反驳,就说:“你知道的俄国人名还真不少。好,你说得对。不过,你们语文老师说的有关秦教授那些事,都是无中生有。这世上无论多高尚的事,都不应该通过虚构来达成,对吧?案子我们会破的,赶紧写你的作业,早点睡觉。”
儿子人倒是很聪明,但可能哪里出了问题,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哮喘,心脏还有点小问题,没准长大了要做手术。郑树一直很内疚,没有挣更多的钱,让老婆辞职,专门在家照顾孩子。但薪水太少了,不足以维持一家三口的中产生活。到底去哪挣钱,将来给孩子做手术呢?
郑树也处理过一些文物走私的案件,知道这个行当挣钱。他曾经幻想自己能够合法淘到几件文物,卖个高价,还曾经特意去古玩市场逛过很多次,也许是作为警察的本能,感觉没有什么是真的。问侦破文物案件的同行,同行说:“真的哪会放到地摊上来卖?都是有内部渠道的。比如他们盗掘了古墓,挖到铜器,立刻会联系业内专家,出重金让其鉴定,出具鉴定书,甚至直接请其帮忙寻找买家。”
“这不是鼓励盗掘吗,是犯法呀。”当时郑树还比较年轻,很惊讶。
那位在外省的同行笑笑:“你在首都,国际大都市,讲规矩,不知道下面的情况。再说国家也难啊,与其让盗墓贼把文物走私到国外去,不如国家自己买下来。至于那些教授们,能怎么办?总不能说,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你有义务立刻报案。那盗墓贼以后也不会找他们鉴定了,我们想留下国宝,连个线索都没有。”
郑树默然,倒也的确是这种情况。要求一切黑白分明,只能是理论上的;而在现实中,有诸多的灰色地带。但就像画素描,没有灰色区,怎么传达立体感?现实生活不是童话,吃喝拉撒,都是立体得不能再立体的东西。
季忠平长得脸圆圆的,鼻子上架一副圆形的老式眼镜,有点像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他的屋子很小,客厅大概只有十多平米,和秦梦乡的家相比,差距不是一点半点。房子似乎背阴,所以也不怎么亮堂。四壁都是书橱,有个很小的老式电视机,不是薄薄的挂屏的,而是肩宽背厚的壮汉那种,蹲在一面书橱边的茶几上。季忠平打开客厅的灯,屋子这才亮堂起来。他说:“屋子很小,见笑。”他的妻子鼻梁上架着眼镜,看上去也是一位学者,过来给郑树和小王泡了一杯茶,又自己坐在一旁看书。
郑树感觉有些局促,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比上次在秦梦乡家里不自在多了。他说:“季先生,实在打扰了,因为案件原因,不得已想找先生了解一下情况。”
季忠平的妻子突然笑起来:“别叫先生,先生是秦梦乡专用的。”
郑树愕然,季忠平倒是赔笑道:“警察同志,这有典故。在我们学院里,秦梦乡教授德高望重,只要一提到先生,都知道是指他。”郑树倒是反应过来:“这事好像是听人说过,不过我称您为先生没考虑那么多,我看到比我年高德劭的,都会称先生。”
季忠平说:“警察同志别客气。您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是有问必答。”
郑树于是进入正题,还是老问题:“不知秦先生在单位人缘怎么样?”
季忠平说:“我跟秦先生交往不多,他是我们系的名教授。”
“据说在全国,全世界都有名。”季妻又突然插嘴,“一般老师高攀不上。”
季忠平笑了笑:“对,虽然我的职称也是教授,但教授和教授是有差别的。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教授是分等级的,有一天系里发下一张个人简历的表格,才发现教授和副教授都各分四等,我当了教授近十年,竟不知道自己是几级,只好打电话问系办公室,这才知道自己是最低阶的四级教授。办公室的同志还问我,怎么没申请升级?我说,我连什么时候开始分级的都不知道,怎么申请?再说哪有一年年厚着脸皮申请要升级的。现在没几年就要退休了,更不想申请了。秦先生不一样,他是一级教授,还是姑射山学者。他是终身的,永远不退休的。”
郑树看季忠平说这些时,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就是很平淡的样子。郑树想,这老师涵养高。一个人对其他同事不嫉妒,只有两种原因:1、自知学问太差,承认事实,没必要嫉妒。2、学问很好,境界很高,对世间的评价不放在心上。季忠平是哪种呢?光看著作,季忠平比秦梦乡差得远,他只有两本出版的专著,而秦梦乡有二十多本。在“菹醢”网站上,季忠平的两本书甚至都没有分值,也就是说,打分的连十个人都没有,按照网站的惯例,就不会显示分数;而秦梦乡的著作往往都有数百数千甚至上万人打分,这个数据和一些畅销小说可能没法比,但在学术著作中,那绝对是惊人的数字了。
这些情况,郑树事先查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他问:“据说秦先生是学霸,十多年来,留系任教的全是他的学生,别的教授想把弟子留下来,比登天还难。”
季忠平沉默了一下,说:“他也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还不就是霸占资源,享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皇帝的感觉。他留的学生水平都很高吗?”季妻再次插嘴了。
郑树这才认真看着她,她剪着一头短发,披散着,但整整齐齐,看不出有白发,大概年龄还没到。眼镜是黑边框的,在这个年代显得很老气,郑树想起某本小说里有一个描写,说他的一位朋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报纸上的讣告栏似的,显得很庄重,当时他差点喷饭,现在看季妻的样子,的确像鼻子上架两个讣告。一般这样的人,都是很学究的吧,没想到她火气那么大,憋不住话。郑树干脆直接问她:“秦先生这么做,肯定会得罪不少同事吧?”
季妻说:“得罪老师们,倒也没什么;得罪了社会上的人,就不好说了。”
季忠平赔笑:“社会上的事很复杂,我们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
季妻说:“据说他经常被邀请去鉴定文物,让人赔了很多钱。”
郑树立刻兴奋起来:“真的吗?具体什么情况,能说说吗?”
季忠平说:“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没个谱的,我们不能乱说。”
季妻却在茶几上放着的盒子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郑树:“这人是文化企业家,经常找学界的名流合作,举办一些拍卖活动,他可能了解。”
季忠平说她:“这种企业家,都是生意人,不靠谱的,你别误导人家警察同志。”
季妻说:“提供犯罪线索,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嘛,我又没诬告谁。”
郑树赶紧安慰季忠平:“季教授您放心,我们只是访问线索,每个线索我们都会认真分析,认真对待,不会胡乱冤枉一个好人,也尽量做到不放过一个坏人。对提供线索的群众,我们都是严格保密的。”
季忠平道:“我不是怕引火上身,可能是职业习惯吧,没有证据的话不说,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季妻立刻又接嘴:“所以你快退休了,才出版两本书,要不是我催促你去申报,你连个教授都评不上。”季忠平讪笑了一下。
郑树也笑:“季教授,说来惭愧,您的名著《楚国人的心灵世界》,我曾经买过,也读了一些,虽然很多地方读不懂,但看到书后的参考书目就有几十页,非常佩服。今天特意把书带来,想请您签个名,不知可否。”说着从包里掏出书,双手递过去。
季忠平似乎有些激动,他翻着书页:“还是第一版第一印,我手头都没有。没想到警察同志也会读我这种书,真的没想到。”他拿出笔,小心翼翼签了名,顺口说:“能读得下去吗?”
郑树说:“能读下去,当然有很多疑问,希望有空时能向您讨教。我记得您书里谈到的一些资料,秦梦乡先生也阐述过,他的看法和您有些不同。”其实这些都是他搜索网上书评知道的。
谁知季忠平脱口而出:“他懂什么,连原始材料里的很多词都没理解对。”
郑树一惊,季忠平刚才一直谨小慎微,言辞小心,怎么突然变了。这时季妻又趁机插话:“秦梦乡的水平,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神,他就是敢写,反正外行也不懂,内行也不多。报纸上每月都要评一些好书,评委都是些什么人?新闻记者,专栏作家之类,你们评评小说散文倒也罢了,学术书他们也敢说三道四。这些人都是秦梦乡的拥趸。”
郑树想了一想,说:“貌似学术界对秦先生的评价都很高。”
季妻冷笑道:“学术界,要看什么学术界。他就是一杀猪的,见了磨剪刀的说杀猪,磨剪刀的听了,可能会赞他的刀快;但见了杀猪的,他又显摆自己会磨剪刀。其实他外语也不好,很多资料都是找人翻译的,但全不注明,大家也不是不知道,不好公开说罢了。”
出了门,郑树问小王:“我看你在整个过程中,都没说话啊,这么老实。”
小王说:“领导,不是您不让我随便说话的吗,我哪敢啊?”
郑树道:“好吧,是我过分谨慎了,我担心你会像平常那样,把中文系贬得一钱不值,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你觉得季教授夫妇的话可信吗?”
小王道:“领导您误会了,我没有对这个专业不敬,我只是对某些名不副实的教授不敬。季教授夫妇啊,给我的感觉就比较好,男的看上去很忠厚,怕惹事,但又有知识分子的傲气,一急就憋不住;至于女的,是个真正的直肠子,藏不住话。敢这么说话的人,一般都比较正直,正直的人往往火气大。学问肯定也不差,但很得罪人。我打包票,她顶多还是个副教授。”
郑树笑了:“那刚才我真应该问问她的职称。”
“您不会,您不会让人家下不了台的。”
郑树想,还真是,这事怎么问啊。假如是教授还好,要真是副教授,肯定很尴尬。
“那么秦教授的水平真的不行吗?”郑树喃喃地说。
小王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下结论,毕竟同行是冤家。”
郑树道:“会这样吗。”郑树心里也不愿承认自己年轻时就崇拜的国学大师秦教授是个草包,不可能嘛。虽然他对季教授也有好感,但人世间很多事,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既相信季教授的人品,又不怀疑秦先生的学问,不是双美吗。
“你联系一下这个人吧,看他什么时候有空。”郑树把季教授老婆给他的名片递给小王。
小王看了一眼名片:“甘庆阳,著名书法大师、文物鉴赏家、诗人、庆阳文化有限公司总裁,嚯,这么大的人物,您不亲自打电话?两位教授可都是您亲自联系的呀。”
郑树笑了笑:“名片上头衔越多的,越虚张声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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