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在儿科看病的成年人——被社会忽视的成人ADHD群体

Editor's Note

澎湃新闻首次报道了成人ADHD群体,希望ADHD群体能得到社会足够的关注和支持。 注:澎湃新闻报道有自己的角度和立场。ADHD互助联盟提示大家切不可在网络私自买卖药物。 ADHD除了药物治疗还有心理行为治疗。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澎湃新闻 Author 澎湃新闻

实习生 陈灿杰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陈盈独自从C大学图书馆走出来时,已是饭点,同学三三两两经过,而她因为过度焦虑导致全身僵硬,走路得扶着腰。路上,她提着电脑包,忍不住咒骂自己:“我是个垃圾,我是个废物。”随即愣在人群中,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不自觉地说了出口。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疯了。

这件事发生在2017年5月底,陈盈被诊断为抑郁症的两天前。临近毕业,她的论文依旧一团糟。

之后,她跑去朋友家写论文,写到一半,在落地窗前探出身,那是盛夏中的一个阴天,从20多层的楼高望下去,马路细成了线,想到朋友下班将面对一间凶宅,她没敢跳。

最终论文完成时,已是年尾,她参加了3次答辩,期间写了29页PDF文档,记录论文进度与自我心理分析,离开校园时,她与咨询了20多次的心理老师告别。

“我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但凡知道问题在哪就去解决”。她在身上安过抑郁症、焦虑症、边缘型人格障碍、强迫症、神经症,只为找一个答案。

可直至确诊多动症,一切才得以明了,只是那时她已丢了工作。

(陈盈的注意力测验结果。除特别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1

懒可以解释一切吗?


多动症,又称注意力缺陷多动冲动障碍(下文简称ADHD),是我国儿童、青少年精神疾病中患病率最高(约5~6%)、影响最大的疾病,而据MedSci医学期刊2012年的一项meta分析,成年人患病率也不低,为5%。

可提到成人ADHD患者,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成人也有多动症?

2017年年底,论文艰难通过后,陈盈正式入职一家设计院。在8月的面试中,她擅长的拉模型技能深得所长赏识,免去其他考核,还同意在她回校修改论文期间保留职位。

可当她真正面对施工技术图纸,她的脑子控制不住地飘着。设计院主要负责恒大的图纸,“业内最细致的,像绣花一样”,而她怎么都绣不好,“做的图不仅垫底,还差别人一大截”。

以前她为了逃避高三,报名艺考学绘画,一学期200元。画室是老师刚建的毛坯房,冬天学生耐不住冷,把装修材料烧了烤火,她不为所动,画水粉要沾水,十个手指全是冻疮,但拿起画笔,她可以忽略疼痛。

但面对荧屏里的线条、数字,她感到浑身都疼,无法集中注意力,疼痛被不断放大,“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猝死”。

(陈盈工作时的CAD图纸(局部)。)

她用了很多辅助工作的APP,效果甚微,买过录音手表,一有人过来就偷偷录音,再回听同事交代的工作内容,否则听了这句,忘了上句。

陈盈的工作量并不大,同事发觉她的实际能力后,紧要事件不会找她,“否则就是拖累了”。可交图前几天,她仍得陪他们加班,凌晨两三点,守在打印机前,重复一些没有技术性的工作,十分烦躁。

伴随工作压力的,还有失眠。她对手机上瘾,玩消消乐停不下来,眼睛干涩,身心俱疲,感觉快不行了,手指还是继续点着星星,以发泄情绪。有次凌晨四点下班,她点星星点到天亮。

受不了每日的自我否定,她曾提出要换去方案组,方案组也找过她,可最终都要求她先把图画好。作为所里唯一的研究生,所长称要把她陪养成项目负责人,这些磨砺,在陈盈眼里更像是折磨。

她曾向带她的老师提过,自己的注意力和别人有差异。老师没当真:你就是懒。
“这应该是ADHD听过最多的话”,她说。

成人的多动表现比儿童微妙许多。据《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下文简称DSM-5),多动常表现为持续的内心不安或躁动。分心时常导致工作拖延。以及,患者也可能“过度专注”于感兴趣的事物,包括能提供即时满足感的活动。

这种微妙,在这个强调效率与自制力的现代社会,很容易浓缩成一个字——懒。“这个字可以解释一切”。陈盈工作一年后,它有了更世俗的体现。

在建筑行业,每月工资是从个人产值扣,超出工资的产值,累积为年终奖。发奖金时,陈盈有些忐忑,她预料会很少,却没想到是个负数,别人的奖金有十几万,自己倒欠公司一万二。过完年,她降薪了。

“上班如上坟,天一黑,又去加班就想哭,心里压了块石头,无法呼吸。”离职前,陈盈刷了很多行业劝退帖,“正常人都走了,我还撑着干嘛?”可又怕找不到新的工作。

挣扎了一个月,2019年8月,陈盈“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一秒不想多待。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令大家都尴尬的存在”,其他人离职,所长都极力挽留,而她离职时,能感觉到对方“松了一口气”。

2

确诊后,我喜极而泣



对ADHD患者而言,走神是无法控制的行为。

“人在基因面前,是没有自由意志的。”ADHD患者吴国涛称,很多时候他醒来,才发现大脑已在各种想法中跳跃了一晚,但其实他并不关注那些问题,“睡一觉非常的累。”他的大脑还像个点歌机,某个词语总会一键触发听过的歌并自动唱出。

(吴国涛就诊收据单,ADHD的诊断需靠量表、病史、观察访谈、实验室检查等综合评估。)

吴国涛是西南大学心理学部即将毕业的硕士,一直关注国内外ADHD的研究进展,目前论文课题也与ADHD行为干预有关。深入学习后,他了解到:大脑的默认网络DMN与创造力、走神、白日梦有直接联系,而ADHD患者的DMN往往过度激活,导致思维失控的同时,大脑中的氧气和葡萄糖也不断被消耗,因而,ADHD与慢性疲惫高度相关。

在陈盈的PDF记录文档中,就多次提到“走神”,只是她当时误认为是其他精神疾病。离职后,她去了重庆精神卫生中心,没有ADHD成人科室,她挂了儿科。
她研三就了解到ADHD,设计院的经历更加重了她的猜测,原先一直拖着没去就诊,拖到情况非常糟糕的地步,她内心驱动力骤生:“我到底怎么了?我必须去搞懂。”

然而见到陈盈,医生有些困惑:“你是个大人,你要看啥?”

在陈盈要求下,医生同意给她看,让她回忆13岁前的经历:小学无休止的迟到,哪怕路程只有10分钟;作业长期欠交;有次考试用橡皮擦,擦着擦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试卷已被擦破了一个洞……医生不时被逗笑。

之后她做了一些心理测试量表及脑电波测试,前者显示她有明显抑郁、焦虑,后者则更为异常,陈盈的脑前额叶(与注意、记忆、问题解决等高级认知功能密切相关)反应和常人不同——测试时几乎没有反应。这个结果让医生有些惊讶,直接给她开了专注达(盐酸哌甲酯缓释片,用于治疗ADHD)。

(陈盈的脑电图显示前额叶激活小,注意力集中和衔接困难。)


出院时陈盈拿着处方单哭了,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我确诊了,我是多动症!”一个多小时里,朋友多是沉默倾听,就像当初陈盈确诊抑郁症一样。之后讲起这事,朋友称当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以为她心情很糟糕,也不敢多说。

“其实我是喜极而泣。”确诊之后,陈盈觉得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

回家路上,她将确诊信息发到ADHD互助群,群主吴国涛称她的病情表现为混合型,并鼓励说,这一分型如果正确引导,是有潜力考清北的。

看到这句话时,陈盈刚下轻轨,人潮裹着她,她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她很少得到肯定,高考仅考了300多分。“你发现你不是一个蠢人,你不是弱智,你甚至还比较聪明,你脑子转得很快,但你做事情就是比不上任何人,你是垫底的,这种反差会把人撕碎。”

确诊ADHD,以及此前工作的无数次崩溃,陈盈都没和父母讲过,她主动和他们失联了一年多。

本科决定考研时,她在笔记本上写:陈盈,你这次考不上,回了老家等待你的结果就是不得好死!最后四个字还用红笔加粗了。贯穿考研的动力是恐惧,回家与父母一起生活,对她而言意味着身心折磨。

母亲在她小学时下岗后,就变了一个人。如果她打破了一个碗,会挨揍,如果母亲打破了一个碗,为了出气,她也会挨揍。扯头发、抽鞋底、砸板凳,她家的板凳都是3条腿。每次考砸,会被父母变本加厉地打,她原先会躲房间里,但门把很快被他们踢烂了,再也没法锁门,上学时她都穿长袖遮挡淤青。

父亲则时常在喝醉后发酒疯,曾一拳将母亲的眼窝打得青肿,眼缝通红,在旁目睹的陈盈觉得母亲要瞎了,又看着父亲带着被母亲抓出来的血痕醉倒在地。之后母亲找了根棍子,说要敲他的头,把他敲死,陈盈拖住母亲,哭着说不要打他,下次一定考第一。母亲一下就冷静了。

“当我回望过去,只能看到氤氲的一片。”那些模糊又无比具象的痛苦,在陈盈工作后开始不断闪回,她形成了一种应激反应——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浑身不适。2018年6月,她告诉父母,不要再来找她,讲清缘由后,没再接过他们的电话。

同大多数精神障碍一样,ADHD的病因并不明确,它由生理、心理、社会单独或协同作用导致。如今讲起ADHD,陈盈觉得,在她一次次提防着随时到来的暴力,而惴惴不安无法专注于眼前事物时,或许根源早已埋好。


(医生给陈盈开的专注达,每罐15颗,一天一颗。用药后她的注意力和情绪都稳定了不少。)


3

迷失在酒精中


对于ADHD,郭彤更愿意称之为控制力缺陷障碍。

2019年10月,在上海新华医院询问医生能否加成人号的那个上午,她举步维艰地走出儿科,呼吸愈发急促,撑着意识到医院对面的商场,点了杯果汁,还未端上,她突然失重,差点晕倒,宿醉后的她迷糊趴在桌上,一连喝了五杯果汁醒酒,再回医院。

确诊后,她不想排队等电梯,带着处方单爬了11层楼,拿到期待已久的专注达。酒精摄入过量已使她心跳过速,而这个药会加快心率,只能隔一天再吃,她怕心脏负荷不了。

2015年,大四将毕业的郭彤,论文没写,毕业证没拿,挂科近10门,“就直接消失了”。转而在各种LiveHouse上班,时间自由,写写推文,贴完海报顺便把演出看了。工作内容则在幕后、检票、吧台中随时变动,几乎每天喝酒。辅导员曾联系过她几次,后来也放弃了。

那时她很少去想毕业的事,“基本是玩的状态”,她一直没法融入校园,眼前的工作更符合她对生活的期待。可慢慢地,郭彤“玩”得越来越焦虑,“特别微弱的工资”不足以应付现实。

凭借优秀的英语水平,她找了个外资酒店做项目助理,但她坐不住办公室,听别人说话,可能10秒就跟丢。

项目拖后腿,又不服气,经常与经理起冲突,有次闹到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也没办法,直接吃饭去了。郭彤拿了只红笔,在他桌上写了个“Fuck you”,一走了之。那时她仅实习了3个月。

她回到LiveHouse,再度与主管爆发冲突,又辞了职。之后,和谈了两年的男友分手。反思这段感情,郭彤意识到,自己“只是把对事业的蔑视、工作的低效、成就感极低等各种不满”,发泄到对方身上。

2018年8月,郭彤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把欠的东西补了。拿到毕业证后,她想去上海。她觉得LiveHouse的氛围让自己无法沉淀,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她想重新建立生活,租房、找工作、认识新的朋友,她相信这会花掉她大部分精力,“就不会抑郁”。

可到了上海,她喝得更凶,“把未来5年的酒喝完了”。她的身体很快敲响警钟,第一次酒精中毒时,她神经错乱,极度恐慌,以为自己疯了。之后她给自己下了禁令:不碰第3杯,可“再怎么忌讳,也有相当可观的失控概率”。


(白天边走边喝的郭彤。)


至于工作,明明拿到了想要的offer,还是静不下心,从事文案策划的她很难组织起逻辑,无数次喝了咖啡后,规划、创意、方向涌入脑海,却什么也执行不了,啥事没做,人已精疲力尽。

了解ADHD前,郭彤从未将工作的困难、日常习惯与疾病联系到一起,直至确诊用药,生活才一点点回到常轨。

第一次吃药,她做起家务等待药效。突然间,眼神聚焦、耳鸣,她拿了本“严肃文学”,书签处的文字有些陌生,翻回开头,一口气读了二十多页。

药效来时都会伴随耳鸣,“像是某种仪式感”。那些乱跑的思维被关停,逻辑变得清晰有序,可以把一段段话更为流畅地串起来。“现在看任何我不喜欢的东西去考试都可以,哲学书也行”。

以前在陌生人面前总是莫名自信、话多,现在情绪平稳了许多,虽然有时还是会焦虑、玩手机入迷,但至少,她把酒给戒了。

今年,她去非洲班珠尔做起外贸翻译,主要在码头工作。脱离办公桌后,她减少了用药,“以前不吃药很容易郁闷”,如今户外的氛围让她好转了不少。


4

不被承认的疾病


ADHD作为神经多样性的一种,一般没有“治愈”的说法。对一些ADHD患者而言,从踏入社会生活的那一刻起,有别常人的基因,就已密谋着一场有关“失控”的蝴蝶效应。

据DSM-5,ADHD与学业困难、经济不佳、人际关系恶劣、早期成瘾等问题密切相关。相关研究显示,有相当多的ADHD成年患者会遭受额外精神障碍的折磨,主要为抑郁症、焦虑症、物质使用障碍、饮食障碍等,而消极的生活方式也会带来更多健康隐患。

尽管危害不容小觑,但国内民众对ADHD认知度普遍较低。据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王玉凤教授2019年主编出版的《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我国ADHD就诊率仅有10%(含未成年人),成人就诊率可想而知。

更为现实的问题是:看病难。目前国内可诊断成人ADHD的医院,多为病友在不断“碰壁”后整合而来,仅有12家,主要集中在一线城市,因为没有相应科室,基本只能挂儿科。


(经病友整合的12家可诊断ADHD的医院。图源来自吴国涛的公众号“ADHD互助联盟”。)


2019年大二的张兆在北京六院就诊时,就曾遇到一个尴尬场面,刚出科室,门外一位排队的母亲疑惑问道:你小孩呢?

2019年同在六院就诊的吴国涛,也感受到了他人异样的眼光。当时刚好有个大学生排在他前头,向一些家长解释自己确实没排错科室后,他们还是困惑,觉得“你考上大学了不挺好的嘛”。

作为各ADHD交流平台公认的权威医院,想挂上六院的号并不容易。

“8点放号,7点50分就要盯着。”吴国涛怕影响到同学睡觉,都去厕所里抢号,通过电话或微信114挂号系统,但电话总不能及时打通,系统则在几秒内就显示号已挂满。他抢了3天,本来没号,刷了下手机,有个空缺,立马点了进去,幸运地挂到了。当天他坐了18小时绿皮火车去了北京。

相比国内的患者,在美留学的许语蓉问诊ADHD要更便捷一些。在网上查找附近相关诊所后,她选了其中一名医生,提前与其电话沟通,确认价钱、保险范围和预约时间。

许语蓉说,在美国,很多人选择去独立诊所,儿童、成人都能看,一些诊所还有专门的成人ADHD科。另外,美国的大学基本都有针对ADHD群体的“特殊待遇”,如专属补习,学习监督,以及作业、考试上的时间宽限等。

在ADHD认知程度较高的日本,也有一个较为成熟的诊疗体系,“以东京都为例,在福利保障局官网上,有一个发育障碍主题(包含ADHD),点进去可以看到相关的医疗机构信息”。


(卓奕在日本的ADHD确诊单。)


2020年6月,在日本就读社会学的研究生卓奕在国内病友群体中做问卷调查,97份有效问卷显示,半数人都是去异地大城市才确诊ADHD,其中至少有30%的人辗转了一个以上医院。

接受采访时,卓奕刚完成题为“ADHD与社会接纳”的论文初稿。2017年确诊后,她查阅了大量有关精神障碍的资料,列举了福柯的《社会与规训》,认为ADHD也是因不满足社会要求,而被人为定义出来的精神疾病,“在一个高度工业化发展的时代,你的缺陷被放大了”。

问卷的另一个数据似乎印证了她的观点:20%的患者出于种种顾虑,向家属隐瞒病情,剩下的80%,即便坦白了,仍有一半家属拒绝承认其患有ADHD。

她引用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的“病人角色论”解释这个现象:他们担心你一旦有这个病,就可以从你日常需要负担的责任中解脱出来。

许语蓉也向父母隐瞒了病情。大一时,她曾和母亲聊过抑郁症的话题,母亲觉得这些心理疾病都是装的,是借口,这令她彻底打消了和家人沟通ADHD的念头。
如今放假了,她在犹豫过年要不要回国。目前她每个月至少和医生联系一次,她担心回国后会影响治疗、拿药,更不敢想象,如果被母亲发现自己在吃药,会是什么后果。


5

吃药的苦恼


张兆第一次吃专注达,是在大三开学前,上学期6门课,他挂了5门。

(张兆第一次就诊时,医生认为他是假性注意力障碍,开了抗抑郁药和安眠药,复诊时他才被确诊。)


此前服用抗抑郁药,他有明显的不耐受反应,吃了一周后才消失,他担心吃专注达也会有副作用,为避免影响到开学后的补考,他提前了两周吃药。

张兆形容,吃完后感觉视觉、听觉都清澈了,还有说不清的自信。可第二次吃,这些药效消失了,副作用更为明显:心跳剧烈得全身发抖,坐在书桌前异常焦躁,不断变换坐姿,之后开始头疼,“有点像发烧,头很沉”,晚上10点多躺在床上,失眠到凌晨三四点。

他只能吃一天歇一天,那两周每天都在复习,可有时头疼得只能躺着。大多时候,他都在房间里独自忍受,很少和父母说起,“他们觉得ADHD检查很多余,不需要治疗”。

父亲更在意他的成绩。自从大二第一学期挂科3门后,父亲便经常借机责难他。当时寒假过年,父子俩因此吵得面红耳赤,父亲觉得他懒惰、狡辩、不上进,混着酒气的训斥回荡整个客厅,而亲戚基本都站在父亲这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张兆控制不住哭了。

他变得焦虑,每天想着如何提高学习效率,基本一放学就去图书馆,却还是考不过。补考时他没摆脱副作用,仍选择吃药,“图个心理安慰”。最终结果依然不理想:重修3门。

专注达没吃完,他换了另一种药:择思达。可吃完就吐,人变得嗜睡,身体像发烧一样,上课完全听不进去。连续吃两周后副作用还在,他坚持不下去了。之后他又去了两次医院,医生都表示:国内只有这两种治疗ADHD的药物。

去一趟医院不容易,他还是开了一盒专注达,“抱着侥幸心理”随缘吃,希望第一次吃药的感觉能重现,整瓶吃完后,他彻底死心。

事实上,药物并非对所有ADHD患者都有效。在一些临床实验中,20%~50%的成人因服药无效、药物副作用、剂量不足而无法改善ADHD症状。

张兆羡慕那些吃了药就有所改善的患者,比如罗永浩。

罗永浩或许是国内最知名的ADHD患者,他在2016年某读书节目中介绍的一本《分心不是我的错》,是圈内常被提及的“启蒙读物”,张兆等不少患者就是通过他和这本书才了解到ADHD。罗永浩曾对媒体表示,自己服用利他林后,极不稳定的情绪得到了控制。


(利他林 资料图)


利他林相当于进口版的专注达,属于中枢神经兴奋药,成瘾性强。这类ADHD药物,在国外多达8种。不过,更多的选择,也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负担。

许语蓉服用的安非他命类药物阿德拉,在国内就未被批准上市。拿到药后,她和男友爆发了多次争吵,男友认为,ADHD不需要吃药,她只是自制力不够,以及阿德拉是毒品——美国是ADHD药物滥用最严重的国家。

(左为阿德拉速效5mg,右为20mg,在美国阿德拉同为管制药物,用量严格控制。)

在YouTube上看了整整两天注意事项和副作用后,许语蓉还是决定吃药。吃完后,她第一次体验到专注听完整节网课是什么感觉。可药效一过,“乱七八糟的想法报复性地涌回脑海,恶心、反胃、头晕,还有强烈的饥饿感也轮番登场”。

这让许语蓉开始怀疑:药效过后的状态和瘾君子有什么区别?自己用副作用换十二小时的专注值得吗?

虽然减小剂量后,情况有所好转,但她仍然纠结。她一直跟进电子杂志《ADDitude》里的研究和诊疗进展,其中几篇医学论文“说服”她吃药没那么坏,可YouTube上的阿德拉成瘾故事又让她不得不忌惮。每当看到一些“吃药治精神疾病是瘾君子”的评论,许语蓉都觉得是当头一棒。

于是,她经常故意不吃药,拖到实在跟不上学习了,才吃。可是,耐药性却增长得很快,“现在吃5mg,一天还得喝两杯咖啡”。


6

袭涌黑市的“聪明药”


读本科时,吴国涛为了看得下书,撕了500元。

当时舍友都在睡觉,他在桌旁一张张地撕人民币,撕完丢垃圾袋,偷偷下楼扔掉。他一个月生活费1000元,撕钱使他对务农的父母感到极度愧疚,他想将这份愧疚转化成学习的动力。算是奏效了一年。

但这种方法“太费钱了”,而且并不总是管用。吴国涛换了一种更极端的方式:买利他林。

利他林等哌甲酯类药物,是国家严控的一类精神药物,即“红处方药”,需凭借有资质的医生开具的红色处方单,才能在医院药房拿到,用量限制极严。国内医院一般也不会开利他林。

当时吴国涛并未确诊,没有处方单,但距离考研不到三个月,他需要药物来保障学习。


(药贩子在ADHD的QQ群中发的闪图,图为利他林。)

因为手头紧,他只买了半盒,15颗,花了150元。收到快递时,一板胶囊装在透明封口袋里,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吃完后会莫名突然很想哭,这让他对这个药产生了恐惧。可在考研压力下,他还是吃了14颗,最后一颗给了同考研的同学。

其实,利他林和阿德拉还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聪明药”。在联合国《精神药物公约》四级分类中,与四氢大麻酚(大麻主要成分)并列为第二类药物,滥用可能导致精神错乱,甚至昏迷、惊厥、猝死。

北京高新医院医务处主任兼戒毒科主任徐杰此前接受采访表示,2018年,他接触的60多例利他林成瘾患者中,约有50%最终染上毒品。最小的患者才刚满15周岁。该药滥用现象已屡见报端,用药群体多是为了高考、考研、考公及更好地工作的年轻人。

豆瓣求药贴。网络截图

那么,吴国涛的药,是怎么买到的呢?

“很多人说自己在医院开的,吃不掉,或者没有用,拿去转卖。”吴国涛回忆,至少在2017年以前,一些二手交易平台能直接搜到利他林的谐音,“力他灵”,“力他能”等。

而他订单所显示的“药名”更为隐晦:印度代购海外邮寄正品工艺品国,商品单价10元。如今打开链接,显示店铺不存在或已关闭。

(吴国涛在闲鱼上的买药链接,如今已失效。)

澎湃新闻记者在闲鱼上搜索“利他”“专注da”,发现依旧有商家在隐蔽出售利他林,称是诺华出品(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的抗癌公司),其主页两件利他林商品分别有26人、23人想要。

据《药品安全法》,未经批准生产、进口,或依照本法必须检验而未经检验即销售的药品视为假药。而药贩子私自将从国外购买的利他林带回国内销售,已涉嫌走私贩卖假药罪。

这些管控药物,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流通于各大网络社交平台。

在广东省人民医院惠福分院确诊的黄斌发过帖子,称他多次私聊过豆瓣上的药贩子,其常见说法主要有:1.换药了,剩下的药可以出;2.跟别人换药用;3.直接表示卖药、有药,私聊。

他曾举报过豆瓣的卖药帖子,可过段时间去看,还在,他有些无奈。据他观察,药贩子在知乎上没有豆瓣那么明目张胆,一般只在相关提问、文章的评论区出没,通常要求私聊交易。

(豆瓣卖药帖。网络截图)

“几乎每个群都有药贩子。”吴国涛运营“ADHD互助联盟”及相关群聊近两年了,以他和群友交流的经验,私自用药的人绝不在少数。

他认识的ADHD患者,几乎都在确诊前买过药,原因多种多样:比如自我“诊断”是ADHD,直接买药;当地没有就诊医院,看病受制于时间、经济成本;医生开的药吃完了或药不管用,图方便在网上买。

提及国内的黑市,卓奕认为,这是结构性障碍导致的现象,在医院确诊率极低的情况下,一些患者不得不另寻他路。另外,ADHD患者自身的冲动性,也助长了这种风气。

“没吃过药的对吃药都有一种疯狂的期盼,或许是出于对改善自我的渴望吧。”她希望相关科普能再多一些,至少让大家知道,很多问题,不是单靠吃药就能改变的。

(除吴国涛外,文中ADHD患者均为化名)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