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巴蜀格律诗词

沉痛悼念-滕伟明先生

滕伟明，1943—2022，四川蓬溪人，居成都。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历任重庆城口中学与四川艺术职业学院教师、《四川文艺报》《四川文化报》副主编、《岷峨诗稿》主编、蜀文献编委会主编。原四川省诗词协会会长。著有《滕伟明诗词集》《诗海探骊》《山海经物语》等多种。

滕伟明先生-遗作选

黄鹤楼

挥杖狂登第五重，下临蚁冢上摩空。

三吴明灭烟霞里，百代兴亡指顾中。

贾傅可能逢盛世，叶公未必好真龙。

西风落日红垂地，槛外长江水不雄。

春兴五首选三

一

边城独上最高楼，回首三巴一望收。

雨泼群峰芳径改，雷鸣万壑大冰流。

雪初化尽鹰犬疾，草欲烧焦狐兔愁。

也拟牵擎随太守，闻君再贬至黄州。

二

几番风雨几番晴，新著袷衣身乍轻。

毕剥船头鱼跳跃，呢喃宇下燕经营。

蜗牛载屋朝无语，芦竹抽鞭夜有声。

但是群生皆感奋，忽思仗剑玉关行。

三

溪头柳眼小鹅黄，扑面山风微带香。

蝌蚪迷宫才著尾，蜜蜂花海自成邦。

新茶只摘初春叶，老窖乍开经岁酿。

丫角村姑纯似水，三秦贾客莫轻狂。

秦俑坑

若个临坑不动容，森然军阵树刀弓。

至今陶俑犹瞠目，向昔诸侯敢试锋。

与子同仇何慷慨，我车既好便轰隆。

锐头长颊轻生死，一掼金盔所向空。

村 饮

有山则可不须名，有酒便倾何必清。

巫峡行云殊恍惚，荒村流水也娉婷。

现烹赤鲤犹疑跳，才泡黄瓜略带生。

饮罢凉床扪腹卧，悠然大字向天横。

剑门关

乾坤骤束势如箍，端的丸泥塞万夫。

城上望山山打面，漏中对月月收觚。

姜维卒敢悬孤胆，阿斗终难守霸图。

俯看益州烟袅袅，青痕一点是成都。

秋 来

白露横江白絮飘，大荒草死鸟飞高。

池边遇虎胆坠落，地底来风城动摇。

植杖忽成华盖树，生儿已惯葛藤桥。

天教早早林泉卧，要甚纶巾共羽毛。

卖书

斗室堆书不透风，卖书解放可怜虫。

掐痕代笔心情老，竖子成名眼目空。

有圣曾言夔一足，赠人恐误楚重瞳。

善哉化作还魂纸，好送天蓬元帅宫。

也村饮

有山则可不须名，有酒便倾何必清。

巫峡行云殊恍惚，荒村流水也娉婷。

现烹赤鲤犹疑跳，才泡黄瓜略带生。

饮罢凉床扪腹卧，悠然大字向天横。

京师遇同乡

君问家乡事，家乡草正青。

巴江犹守篆，杜宇自呼名。

依样寒食酒，翻新元夜灯。

可怜春雨后，小巷卖花声。

神农架

本自无为界，今缘采药经。

猴头擎盖长，苍耳附衣行。

月照青鱼院，风吹白鹤缨。

野人不相见，似有冷嘲声。

嘱儿

小命编绵在，方知德不孤。

为逃追悼会，早带便埋锄。

留墨三生石，分虫一卷书。

枕边如置西，仍用旧葫芦。

斗 室

君怜居斗室，我喜得勾栏。

三步行天下，两儿充百官。

河东常怒吼，江左且偏安。

些小兴亡事，无劳雅士看。

【注】戏曲导演术语：“三步天下，四卒千军。”能悟此理，方知舞台调度。吾家恰合旧戏台大小。

中英街

寻常旧巷陌，底事敬如神。

一线华夷界，百年羞愤心。

姑留耻辱柱，会有凯旋门。

丁丑骎骎至，举家来认亲。

【注】一九九三年，余至沙头角中英街，见中英界桩立于街心，羞愤之情不能自已，遂冲口而出。

冬夜杂咏

日出照积雪，雪香四海流。

我亦乘此兴，策杖登高丘。

高丘安可仰，一望令人愁。

往者诚已逝，来者未可求。

中间偏萧索，何为来此游。

佞臣脂粉厚，老将新冢多。

国运已如此，刍荛其奈何。

转喉动触讳，畏人如畏魔。

斗室绕千匝，对月空吟哦。

翻慕祢风子，击鼓犹可歌。

巴山苦寒地，十月雪纷纷。

哀哉淡食民，举家无衣衾。

再食惟山芋，驱寒旋斫薪。

喜怒皆莫辨，双眸时一轮。

开国二十载，如何见此民。

【注】巴山贫甚，至有大姑娘无衣裤者。又缺盐，民多悬瘿，而自谓忧伤所致。山芋指土豆，山民常年食之，又以当菜。冬雨雪，井泉皆生冰，全家所赖过冬者惟火塘而已，山民故多火瘢。

老 卒

将军告庙后，老卒带创归。

剧言安南战，敌军数十围。

硝烟灼面起，流弹贯肠飞。

报国无反顾，踏雷搴虏旗。

一割丧猱胆，小试显神威。

班师瘴水上，国殇裹革随。

忽闻南使至，卑辞何葳蕤。

愿言捐前嫌，卸甲息边陲。

鹿砦今已弃，獐目每斜窥。

啁啾抱瓜卖，得钱裹胫腓。

明主念我劳，召我归峨眉。

临行坟上酹，同袍尽此杯。

月下忆妹

今夜月正圆，千里共皎皎。

披衣步中庭，花影如荇藻。

所思在远方，两妹可安好。

骨肉三地分，音书渐稀少。

心知同艰难，问候殊草草。

忆昔大饥年，兄妹皆瘦小。

阿母忍偏心，厚薄保高考。

小妹才换牙，经年难一饱：

薯芋何甘芳，阿兄其趁早。

对此岂能餐，五脏如刀铰。

掩面入书房，涕泪湿刍稿。

自誓取功名，堆金报窈窕。

尔来三十年，垂垂忽将老。

曾无赠一钱，奚言撒金袄。

陡坂服盐车，一身难自保。

念此忽忽狂，槎枒生怀抱。

人生百年忧，此情如何了。

中夜起悲风，泰山为吹倒。

我对月团团，焚心以默祷。

食贫未可哀，无疾以为宝。

【注】大妹绮明，小我八岁，在大英县蓬莱盐厂工作。小妹练明，小我十二岁，在蓬溪县职业中学任教。兄妹三人，皆遭遇饥饿岁月，思之凄绝！

八台雪歌

巴山峰头逼天街，天街之上有八台，八台四万八千丈，雨雾霰雪常不开。双河谷口风夜吼，八台直向云中走，长冰结岩牙参差，古栈石磴压雪厚。锦江青灯庞眉客，风雪独上八台北，气蒸眉睫旋作冰，两耳欲堕指脱节。八台冻云何崔嵬，雪山万重扑面来。千年老鳌凝江底，山君战栗鹧鸪死。山中松柏直如桴，琼枝玉叶银珊瑚，天帝猎罢赏骑射，轻撒八台万斛珠。我登八台望四面，前江后江皆如线，我家应在西南隅，雪云迷茫看不见。正是八台飞雪时，千里赴任多佳思，如此江山如此景，大笑痴儿来何迟。

夔门行

夔门天下壮，沉沉镇千秋。江头抢见骨，方许一线流。白帝城头望江渚，乱石槎丫挂肺腑。滟滪潮头百丈高，狼犺入门声如煮。江流万转排屏障，屏障欲锁不相让。水排嶂锁雪浪飞，摇荡乾坤生万象。我入夔门惊鬼工，穹崖错开十二重。虎贲林立未及睹，乘波已过神女峰。凌波夔门兮叩舷而歌，昔日畏途兮今化平莎。东坡山谷兮别来无恙，夜航可观兮小游若何？

重庆棒棒军

君不见嘉陵长江锯华蓥，石头凿出重庆城。君不见重庆街头棒棒军，石磴千级走如奔。彩电冰箱图腾柱，君家宝器一肩负，泰山压顶汗淋漓，主人摇扇行且顾。君家高楼十二层，左旋右旋咬牙登，可怜棒棒陷肩胛，心忧压价不稍停。主人坐堂主妇呵，指挥布置再三挪，自知卑贱敢作色，所幸毫发无差讹。拜谢得钱如受拯，饥肠辘辘胡可等，烤鸭喷香馋涎滴，心念妻儿市一饼。身居闹市觉凄凉，赖有方音辨同乡，商场门外日中立，且看何人呼棒棒？

注：棒棒军为进城打工之农民，因为只有一根棒棒为客搬运，故得此名。后一棒字平声。

月下忆妹

今夜月正圆，千里共皎皎。披衣步中庭，花影如荇藻。所思在远方，两妹可安好。骨肉三地分，音书渐稀少。心知同艰难，问候殊草草。忆昔大饥年，兄妹皆瘦小。阿母忍偏心，厚薄保高考。小妹才换牙，经年难一饱：薯芋何甘芳，阿兄其趁早。对此岂能餐，五脏如刀铰。掩面入书房，涕泪湿刍稿。自誓取功名，堆金报窈窕。尔来三十年，垂垂忽将老。曾无赠一钱，奚言撒金袄。陡坂服盐车，一身难自保。念此忽忽狂，槎枒生怀抱。人生百年忧，此情如何了。中夜起悲风，泰山为吹倒。我对月团团，焚心以默祷。食贫未可哀，无疾以为宝。

【注】大妹绮明，小我八岁，在大英县蓬莱盐厂工作。小妹练明，小我十二岁，在蓬溪县职业中学任教。兄妹三人，皆遭遇饥饿岁月，思之凄绝！

编辑歌

天公怪我老且痢，欲放江海无生计，草诏迁我员外郎，小字旁批不署事。整理刀札与雌黄，读尽天下大文章，有时榻前听颐使，为他人作嫁衣裳。新闻排列如朝会，二条以下皆站队，头条施施最后来，惶惶校刊如待罪。馀事恩准择媸妍，偶得奇文共传观，容斋可愿稍汰选，随园必须弃菜单。教授邮筒怪且诞，三豕涉河不见传，触詟疑为触龙言，獭祭满床求互见。少则恂恂馀熙熙，鸤鸠将雏不亦宜。布衣蔬食差可继，夜闻邪许忽出涕。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江干青青草。美人不可见，容颜忽已老。菡萏采满把，佩环亦皎皎。流光不我待，黯然伤怀抱。恍惚轩车来，推挽皆群小。美人坐上头，仪态何佻巧。萧郎无地容，肝肺一时槁。俄顷烟霞灭，哄笑犹萦绕。惊定还长叹，醒悟苦不早。徘徊暮霭中，犹记成言好。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榆钱撒满路。丘田今至巅，已无古人墓。我生逢百艰，我死更无处。沧桑复沧桑，麻姑经几度。雁过尚留声，人岂无眷顾。所以前贤心，第一在论著。论著斯亦难，动辄触其怒。且留几卷诗，咨嗟或见恕。插身缥緗间，灵魂得小驻。墓志已自修，无劳韩吏部。

左绵遇故人

左绵遇故人，愕然伫立久。采采少年郎，忽成鹤髪叟。一别五十春，白驹若电走。执手问从来，身家平安否。君言毕业时，被驱若鸡狗。伐木兴安岭，挟雪风怒吼。夜半扪寒星，寒星大如斗。辗转还故乡，故乡桥已朽。绛帐课蒙童，谋生仰一口。所幸遇青梅，竹马结佳偶。老来得姣孙，栗枣常挂肘。劫后庆馀生，秉烛惜申酉。闻此热中肠，不敢怨某某。君难我亦难，解嘲咏五柳。后会知何年，更进一杯酒。

鹧鸪天·山中遣兴

九节湘妃五两鞋，也无怨恨也无哀。行吟已有两千载，放逐又非头一回。

攀怪石，印苍台，稼轩过后我重来。三生诗债今生了，更令来生浮几杯。

菩萨蛮·那曲打工妹

羌塘石屋白于雪，羌塘布被寒于铁。蜷缩似孩童，缩回到子宫。

子亦为人母，当念儿悲苦。何不早回家，一听娃叫妈。

浣溪沙·夜起自抚

早岁昂昂欲戍边，几回风雪梦天山。兵书自注十三篇。

久矣无心谈塞外，居然有味读花间。庸夫事业女儿笺。

菩萨蛮·寄内

锦官驿外梧桐雨，今宵旅况清如许。和泪寄鱼书，别来无恙乎。

侯门深似海，坐看朱颜改。辜负小莲塘，相依共晚香。

清平乐·渝上与万龙生痛饮

交游八表，谁似龙生好，掷地金声锵未了，舒臂乾坤恨小。

经年曳尾尘埃，喉咙淡出鸟来。今夜棰牛宰马，为君格外开怀。

山花子·八台日出

君在西来我在东，八台分界碧霄中。金顶昂头张臂喊，又一峰。

几个痴儿山顶立，耳边呼啸是罡风。天际火丸才一跳，满天红。

注：重庆直辖后，八台山为四川最早迎接日出处。

江城子·戏小江

年来小报乱如麻，树分桠，叶分杈。笑尔江郎，古调守琵琶。犹记登门求典故，扛一个，大西瓜。

斯文至此已沉沙，莫咨嗟，且由他。袖手观场，粉墨任喧哗。好了悲歌中夜唱，君击鼓，我吹笳。

念奴娇·老友傅力来访宛如再世人

当年执教，小书案、曾与先生吴楚。圈点批评声乍乍，笑骂辄挥长麈。天上神仙，人间圣哲，谬误条条数。一言不合，摘头拼作豪赌。　

深怪吾子今来，心平如井，讷讷殊和煦。馀及卿言皆大好，想见先生城府。如我颓唐，似君才气，焉得无冤苦？何时醉酒，再听肝肺倾吐？

西江月

蟒带乌纱缘薄，别来依旧科头。遥闻敲扑已悬疣，况肯执鞭在手？

吩咐一川风月，平章满腹闲愁。果然太白许封侯，我是诗家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