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直播间里的女孩:留下三封遗书,独自赴死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知音真实故事 Author 卓夕琳
作者 | 卓夕琳
来源 | 知音真实故事 (ID:zsgszx118)
山城重庆七月的周末,下午四点,卷起地皮的热浪击不退年轻行人的脚步,观音桥步行街上人潮涌动。
我挤在人群中,怀里揣着一个粉色皮质的笔记本在四下打望着,我在找寻一些人,准确来说,是寻找一些青春气息的生命力。
顺着步行街地板上反射出来的倒影,我快步走向了两个排队买奶茶的姑娘。
我满脸堆笑地自我介绍,没有吓住她们,我立马把手机掏出来,给面前的陌生姑娘讲述覃甜的故事,明显感觉到自己语速极快,似乎怕说慢了被拒绝。
也许是因为还有很长的队伍,姑娘们很热情,直到看完我给她们的视频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图:作者在收集祝福
我摊开本子用腿顶着,姑娘选了一支红色的笔在上面重重地写下“早日康复”几个字。
“她叫覃甜吗?”其中一个女孩向我确认到。
“是的。” 我看着她再次补上 “愿覃甜”三个字。
此刻,身患癌症的覃甜在出租屋里独自挣扎。
初识覃甜,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睡不着的我习惯性摸出手机准备翻翻看,无意间刷到一个女孩在直播间枯坐着,房间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好奇心犯了,大半夜不睡觉的“闲人”这么多吗?
我看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用左手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像是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战斗,而隔着屏幕我几乎感受到她的汗流浃背。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姑娘穿着一件巨大的睡裙,却是一个“光头”,在屏幕的左下角写着“求复活卡的小覃”几个大字。
我彻底睡意全无,开始给她打字,问她怎么了。她看见有人在问她,把那只捂着肚子的手举起来,朝我挥了挥手,努力挤出一丝笑,“没事,你好花花!我只是有点痛,睡不着。想看看有没有没睡的,聊聊天,缓解点痛。”
我才注意到,女孩是一个癌症患者。因为疼痛睡不着,开直播等待刷到的人,可以陪她说说话。我,就是那天晚上,那个时间闯进她直播间为她停留的唯一一个人。
事实上,那一夜的依稀片段,就像是萦绕着心头一个结,堵住胸膛,说不出的憋闷。
我给她发信息,说想去看看她,她回消息很快,看得出来言语间很开心,这种开心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憧憬。
在收到地址那一刻,我迅速去超市买了一些水果、牛奶就动身了。最终,倒三次地铁,花近2个小时,在市区边缘的一个城乡结合小区见到了覃甜。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光头。她站在小区门口摆着左手臂,右手伸进左袖筒里,上身佝偻着像荡秋千一样前后晃动,像跷跷板上单薄的杆。
一张白净、无争的脸被疾病削得像一张薄片,但眼里有光,柔弱与顽强并存。这是我看到她真人的第一反应,整个身子消瘦无比,我猜不到80斤。
“走,花花姐,我带你去我家里坐坐。” 覃甜边走边挽着我的手臂,伸手想帮我提东西,被我压了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从陌生到熟悉,只用了一个拥抱的时间。
覃甜是1997年出生的,一出生就被丢弃,养父母捡回家后才算是有了活路。
她说不上自己具体的出生日期,“我自己选了一天当生日,花花姐,我选了春天,百花盛放,也蛮好的。” 覃甜边说边抽出钥匙开门,狭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丝亮光,门一打开的瞬间,屋里的阳光从窗台上扫了进来,落在覃甜的脸上。
我发现她很喜欢笑,拉着我进门,让我不用脱鞋子,这是一间单间小屋,也就20几个平米,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小配件、小玩偶,墙上还挂着几幅自制的小油画。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用心在生活的姑娘。
“花花姐,你随意坐,我把遗书拿出来给你看看。”
话音一落,几封信就递到了我面前。
我局促地伸出双手,接过土黄色的信纸,它们像是提前暗示着某种不好的信息,上面歪歪扭扭分别写着“给爸妈”、“给妹妹”、“给闺蜜们”几个大字。
图:覃甜的遗书
“都安排好了,等到那一天,再给他们。” 覃甜一边说话一边把双臂往身前紧了紧。
覃甜不是一瞬间病倒的。
2022年12月的一天,覃甜觉得肚子疼,起初她并没有在意,觉得这就是一次常规的胃炎,胡乱地找了些药吃下,没想到疼痛反而加剧了,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胰腺炎,住院开药、输液消炎,不再腹痛后,就开了出院条子。
直到2023年8月,覃甜再次腹痛难忍入院,主治医生当即就把她扣了下来,说要全面检查,而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ct结果显示:怀疑恶性肿瘤。
手术成了当时唯一的选择,覃甜也从那一天开始,彻底失去了健康。
怕父母担心,覃甜最终选择一个人面对。她从小被养父母捡回来,养父母就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一直都很善待她。
在覃甜的记忆里,大部分的时间父母都在地里干活,但爸爸每次干活回来都会在家门口把覃甜抱起来举高高,每次覃甜去上学,妈妈都会偷偷在覃甜的书包里多塞几块钱,她总念叨着没给覃甜过上好日子。
覃甜实在不忍让养父母老年还为自己操心,她决定拿出自己不多的积蓄,独自去做手术,自己照顾自己。
只是在手术签字那一刻 ,辗转打听到消息的养母还是来了一趟。
她瞒着不识字的养母,说只是做一个阑尾小手术,不用住院,亲属签字就是一个形式。在老实本分的养母心里,自己的大女儿一直是一个独立、有主意的孩子,她没有多想,签完字就回老家继续打工,一点都没敢多耽搁。
覃甜的手术持续了整整半天,在肚子上开了一条十几厘米长的口子,缝合后的针线像是一只蜈蚣,爬在她的肚皮上。
麻药清醒后的那几天,覃甜痛得把自己胳膊咬烂了,躺在床上又不能动弹,只能撅着脑袋往肚子上上药,以防感染。
一个做了切除手术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照顾得周全?不出意外,覃甜的伤口脂肪液化了,医生只能拆开才缝上没几天的伤口,引流后再重新缝合。
覃甜认识的一个姐姐,和她居住在一个小区的同一栋楼,主动提出要来照顾她。可覃甜在任何时刻都很怕麻烦别人,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在她心里,医院本来就是一个“消极、负面”的场所,她不想让朋友看到她的窘迫,也怕还不上这样的恩情。
一个人应付这一切,反而让覃甜心里觉得轻松。每天除了输液,就是输液,房间里除了医生、护士每日来检查,没有多余的人。
为解决吃饭问题,覃甜在做手术前,跟医院门口的一家小饭馆老板说好,从手术恢复进食开始,由饭馆的小老板一日送2餐过去,早餐省略了,一方面是吃不下,一方面也是为了省点钱。
覃甜每天自己给自己打气,重复着那两句:“相信会好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语言在生死和病痛面前是苍白的。送来的食物根本吃不下,最多的时候覃甜就是喝点粥,短短几天时间她就从90斤瘦到70来斤,本就单薄的身体,套在大几号的蓝色病号服里,像是误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还总是笑眯眯地和同屋年长的患者聊天,别人好奇她为何一个人住院,她反倒安慰别人说自己没事。
直到这样的话说了十来天,病理结果出来了,医生拿着报告看着床上的覃甜说:“ 病理报告确诊胰腺癌。”
听到结果的她反倒平静了,只是跟医生说:“别通知我的父母,帮忙瞒着吧,化疗我可以的。”
化疗带来的反应,是身体的再一次溃败,原本漂亮的一头长发,因为药物大把大把的脱落,覃甜每天早上都能从头上摸下来一大把,只需要轻轻一摸,根本不用用力。直到有一天,她索性把剩余的头发全部剃光,戴上了帽子。
剃完头发那天,覃甜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右手比耶,给自己拍了一张自拍照。那张照片嘴角上扬,眉眼闪着光。
覃甜恢复得并不好,没过多久的一天夜里开始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不降,实在是瞒不下去,医院通知了覃甜的养父母。
养父母才知道,一个月大就被捡回来的那个小婴儿,那个从小帮着自己下田插秧、晒谷子、挖红薯的女儿患上这么严重的病。
除了守着女儿哭之外,借钱成了养父母唯一可以分担的事情。父亲那部老年机里面的一百多个电话基本上都挨着打完了,效果并不好,借到的那点钱,还不够买一支进口药。
养父母背朝黄土面朝天,连个楼房都还没有挣到,唯独只是把两个女儿养大了,准确来说,亲生的二女儿现在还在念大学,离走向社会,挣得劳动报酬还有好几年的光阴。
覃甜是个心细的孩子,不想给爸妈太多负担,说自己这些年工作还是存了点钱的,这次看病能抗过去,以后的日子,再慢慢想办法就好了。
养父母辛酸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化疗只做了一次,覃甜就回家了,回她自己的那个小家。
“花花姐,我好幸运,抽到的是公租房。” 她笑着说。
这个不到30平米的小屋是覃甜抽到的保障性住房,每个月300块钱的房租,对于她来说还能接受。最最重要的是,覃甜说自己有家了。
胰腺癌患者是完全不能摄入油脂的,覃甜每天的生活就是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在小屋子里陪自己玩。
她吃着一些从病友亲属手里便宜买过来的药,“大多都是些走了的病友,药也就用不上了,亲人就会拿来便宜处理掉”。覃甜倒也不忌讳,药效到底如何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最近自己的状态还蛮不错。
“医生说,如果控制得好,我的生命周期能有五年。” 覃甜笑眯眯给我说,“ 我就当养老了,提前养老了。”
图:覃甜胸前的导管
那天我没敢在覃甜的小屋子里待太久,因为白天的时间她能睡一会觉,长时间的夜晚疼痛,把她睡觉的时间生生改到了白天。
我下楼的时候天下着中雨,覃甜换了一条黑色的蕾丝长裙送我下楼,我俩都没有伞,覃甜让我等一会,一溜烟儿跑回家取了两把雨伞,“花花姐,你拿着。”
我瞧着覃甜穿着裙子走在雨中,胸前一侧的导管随着心脏的跳动变得起伏,她执意要送我到门口去打车,我看着她矫健的步伐一时间有些恍惚,感觉她从未生过病一样。
那次化疗之后,覃甜一直没回医院复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硬扛。前些日子我给她发信息,希望开车带她回手术医院再查一查,看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点的方案。
我陪她出门那天,她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吃了几口水果就算完事,我让她早点休息,守着她吃完药,十点躺下入睡,我心里还在想这个孩子肯定是坐车太累了,今晚估计能睡好。
没想到半夜一点多,我起来上厕所,一睁眼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对面的床上,埋着头用手捂着肚子。我知道,她又痛醒了。
“花花姐,吵醒你了吗?”深吸了一口气,她虚弱地说,“肚子又开始痛了,没办法哈哈哈哈。”然后强忍着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她,只好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夜晚太难熬,我甚至听得见那急促的呼吸声,来自她单薄的胸腔。
因为黑暗包容了太多不堪和痛苦的时刻,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夜的黑暗。
第二天,我俩一直在医院耗着、等着,也不敢乱走,生怕护士开始叫号,覃甜怕我无聊,拿出手机给我看最近一年的抗癌心路历程。
我看着她把所有问诊路上的车票、吃的食物、得到的病历以及术后的照片一一翻出来,一边给我一边说:“花花姐,我在上海看病的时候也是我爸妈陪我去的,你看我还是瞒着他们,瞒得可好了,顺便就当带他们去旅行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养父母以东方明珠为背景的合影,看了许久,有些失神地说:“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下辈子希望可以……”
等到下午四点我俩才见到主治医生,医生给出两种方案让覃甜自己考虑,她目前的情况,没有靶向药,也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
“你们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还有时间,想好了再来挂号。”医生淡淡地一边说一边滑动鼠标,像是要把覃甜的手术记录报告翻个底朝天。
当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那一刻,我的心被揉成复杂的毛线球,越滚越大,势如破竹,几欲压垮人的体面。
“意料之中的。”覃甜边走边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我心里空落落的,跟着覃甜去治疗室清洗导管,我看着她的背影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耳边的号哭压不住的清晰,感觉此地除了生死,一概都成了模糊。我摘下了眼镜,像是害怕自己把什么看清了似的。
因为我们等待医生就诊时间过长,当天治疗室的号已经排完了,好在清洗导管护士临时给她加了一个号,她笑眯眯地望着说:“你看,花花姐,我是幸运的小覃吧。”
好似为了安慰我,覃甜坐在我旁边,轻声说:“我们这类人,从确诊第一天开始,过去的生命年龄就归零了,我现在是1岁小覃。”
这一年里,没有任何人和神明告诉她,“只要你熬过这一分钟,你会好起来的。”可我却看见覃甜身上生出一股浓浓的热气,像是这个地方最热的一团火焰。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就当是打怪升级。” 覃甜看出我的担忧,一个劲儿安慰我。
回到家,覃甜休息了一阵子,在2024年7月底的一个晚上22:00,她发给我一篇自己的决定。
她说:“人生很多时候都面临各种选择。如今我需要做的是二选一,要么二次入院手术,要么等死。我选择手术,但也可能再下不来手术台……”
覃甜不知道“选择手术”对不对,她怕体弱多病的养母经不起,也怕在家务农种地的养父经不起。
我告诉她,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报答大家的恩情。
前几日,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条信息,上面写着:“真羡慕那些年轻健康的大好青年呀。”
我当时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让一些陌生人的善意传递到覃甜的手上,而这样的善意希望出自于同龄人手里。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重庆观音桥,事情进行得特别顺利,我本以为年轻人自我保护意识会非常强,对陌生人必然会有天然的抗拒,但是整个下午我没有一次被拒绝。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男生大哥哥写的那句:“人生的意义,在于厚度,而非长度。加油!为你自己人生而活。”
当天下午我就收集了几十个青年的祝福,他们一字一句的在本子上写满加油鼓励的话,希望可以给到那个身患重病同龄的陌生女孩一些力量。
或许是陌生人的热情和鼓励,点燃了我心里的火苗。第二天一早我跑去找覃甜,想最快的速度把这些话语传递到她的心里。
当我把那个写满祝福话语,很轻却很重的小本交到覃甜手中时,她双肩微微颤抖,把本子用力夹在怀中,眼睛像是挂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但她忍住了没有哭。
或许她心里明白,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又好像什么都来得及。
(文中覃甜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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