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价格屠杀战下:网点靠借高利贷,快递员成牺牲品
劳有所获 心有所向
祝各位读者节日快乐
阴云覆盖了义乌丰树物流园。
4月的极兔转运中心,显得有些萧条,与往日的车流涌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多个出港区域陷入了沉沉的寂静之中。
偌大的园区里,只能零星看到几个人影,多条分拣线的电气柜上,被贴上了义乌邮政的封条。
封条是4月9日贴上的,那是极兔、百世等快递公司因为“低价倾销”遭到处罚——转运中心停业整顿。这给快递业硝烟弥漫的价格战浇了一盆冷水。
快递业苦价格战久矣。
经数十年的飞速增长,快递业没能迎来顺丰王卫理想中的差异化竞争,而是陷入了同质化厮杀。
在电商快递占了中国快递业单量九成的现状下,价格——成了决定快递公司生死的最大因素。道理很简单,作为他们的最大客户,商家对价格最为敏感。
有趣的是,如今的快递业巨头“通达系”几乎都盘踞在一个离杭州不到一百公里的小县城——桐庐。同为老乡的他们曾一致对外,利用价格战成功将大批二线快递挤出局。不过当杀红眼时,战火也不免烧到自己人身上。
2019年,中通曾将义乌快递单价从4.2元降到1.2元,2020年初,义乌不少快递冲破了0.8元每单的关口。不过,毕竟是自家人,打到不可开交时,快递公司的大老板们,总是会坐下来商量一个底价,给彼此留住体面。
然而,随着搅局者极兔的进入,快递业再次陷入了价格战的泥潭中。背靠步步高系,与拼多多深度合作,起网一年,极兔就做到了2000万的单量,比通达系快了十多倍。极兔的策略也很简单——以价换量,今年三月,义乌收件的最低价格再次被打穿到1元以下。
已经拉响的价格战不会这么轻易降温,在义乌邮政管理局下达整顿令后,各家快递的价格变化并不大,一些网点表面提价,实则背后给商家补贴,收件费仍低于成本价。
当头部的战火传到末端,基层网点与快递员的利润一降再降,生存步步维艰。留下的是快递员大量出逃,网点成批倒闭,一片哀鸿遍野。
在快递业中,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谁先涨价谁先死,谁不涨价谁等死。”
当整个行业陷入了一场不得不打的囚徒困境,庞然大物之间的较量,往往以破坏性的方式,传导到这个复杂系统的最末端。
末端的快递员与网点,也正给整个快递行业带来巨大的畸变,义乌的清一色亏损的快递网点,就有不少靠借高利贷,勉强维持运转。
消失的快递员
三个月里,阿河的快递员走了四个。
他的快递点坐落于广州,10人左右的规模,人员流动却非常频繁——招来的人里,很少有干超过一个月的。
快递点里最近新来了一位95后男孩,只干了一周,连工资都没结,又不声不响离开了。
在行业内,这个快递点的工作强度、收入都处于中等水平:早8晚10,压两个月工资,没有社保,每月6000。但即使作为管理者,阿河也认为这行的收入和劳力付出不对等,“太累了,又没什么钱。”
但他没有办法为手下的员工们提供更好的待遇,派费一再降低,快递点的运营本身已经捉襟见肘。
快递用工难,是行业常态。人社部发布的2020年第一季度全国招聘求职100个短缺职业排行中,快递员排名位列第二。大量基层网点老板反映,即使将快递员的年龄要求,从18—38周岁放宽到58周岁,依然招不到人。
而行业内现有的从业者,正在加速流失。
今年3月,28岁的快递员李祥递交了离职申请,他就职于西安一个韵达网点,已经从业3年,算是资深员工。
李祥还记得,自己最初入行是受到朋友推荐,由于听说快递行业收入不错,才决定试试看。刚开始,一单派送费是一元,一天能送200件左右,这意味着他一天有200元的收入,足够支撑他的生活。
那时老板许诺过,工资会涨得更多,过两年“就能月入过万”。
不过,快递业的工资,早已不是网点老板所能承诺的了。
李祥月入过万的梦想,被不断下跌的派费扑灭。
第一次派费下调是在2019年5月,公司下发一纸通知:“由于价格战影响,我司现将派费调整至0.9/单”。1毛钱的降幅,对于以件计费的快递员是不能承受之重——这意味着李祥每天要多送三十多个快递,才能与之前的收入持平。
随着价格战白热化,派费一降再降,到今年三月,派费降到每单七毛。
李祥只能增加工作强度,让单日配送量提高到400件左右,但扣除驿站和快递柜的存放费用,拿到手的派费就只有180,比以前每天少了20元。
他原本对早上六点起床卸货,晚上八点收工的生活感到很满足,而如今,中午的休息时间被压缩到半个小时,常常忙到晚上10点才能下班,李祥越发感觉自己成为了没有生活的机器。
最关键的是,在失去自由的同时,快递员们还要面对多劳少得的困境。
即使多劳少得的机会,也不是所有快递员都能得到——有些区域内总派件量有限,单费下降的损失,甚至无法通过自我压榨进行弥补。
高收入已经成为快递员行业消逝的神话,根据2020年中国邮政快递报社发布的调查报告,超五成国内快递员月收入不超过5000元,月收入超1万元的仅占1.3%。
结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5643元,李祥正式卸下快递员的身份。高中毕业的他能拥有的职业选择并不太多,谈起下一份工作,他显得有些迷茫,“送外卖吧,或者做电商,反正不干快递员了。”
网点与快递员,不过是快递巨头们一轮轮价格屠杀战的牺牲品。牺牲品们并不会牺牲到最后。
在李祥身后,是汹涌的快递员出走大潮。去年9月,湖北孝感中通快递网点因派费持续降低罢工;10月,湖南长沙韵达网点发不出工资,员工集体停工;双11前后,包括上海、南京、沪州、天津等地区的快递网点大批快递员集体离职。
快递员集体停工,导致快递点停摆,网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声,称自己的快递多日不更新物流信息、滞留网点无人派送。
沈阳一个百世网点,成山的快递被放置在空地上,客户只能自己前往寻找。
“我的快递是去旅游了吗”被网友送上了微博热搜,由于大量网点异常,他们的订单只能改运到其他网点,在全国四处游荡。
另一方面,除了主动离场,快递员们还在被行业驱赶。
快递价格战使基层网点派费一再下降,无法养活快递员的网点转做驿站,让用户上门自提以节省人工成本。
李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通达系大多数网点都去做驿站,公司下面专门的快递员很少了。”
毕竟,当快递各个链条的成本都已被压倒最低的情况下,要继续打价格战,就只能从人工成本入手:让快递员消失。
加盟商,用高利贷供养快递公司
替快递公司在价格战中承压的不只是快递员,还有各级加盟商。
极兔创始人李杰在酒桌上有一句口头禅:“加盟商先准备好亏两年。”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要成为极兔加盟商,就要为极兔提供打价格战的弹药。
但加盟商们为了这场价格战付出的代价,还是超出了原先的想象。
大阳是东北地区的一名二级极兔加盟商,目前拥有的两个站点月亏3—4万。在看不到希望以后,他决定不再奉陪,关掉手里的两个极兔站点。
除了快递站点,大阳还经营着一家云仓,为商家提供代发货服务,由于客户大多来自拼多多,他选择加盟极兔快递配合自己的云仓业务。在最初的计划里,盈利并非加盟的主要目的,大阳的目标很低,“别亏就好。”
让他没想到的是,随着派费的降低,两个站点的亏损不断扩大,云仓的收入都不足以抵消站点亏损。
在这5分钱的微薄利润背后,是巨大的支出——每天运输车费13000、人员工资9500、员工保险3000、房租2500、宽带水电费等2000。这笔帐,大阳越算越心慌,“我的一个站月到件八万票左右,派费差额要达到0.375,才能实现打平。现在差额是0.05,巨亏。”
即使替快递公司分担了压力,大阳的站点依然还要面对严苛的盘剥:一级加盟商每个月都会以揽收不达标为由,对站点进行一万多元的罚款。
这种习惯性罚款,在他看来是快递公司和上一级加盟商合谋的杀鸡取卵——极兔将一级站点由直营转成加盟后,入局晚的一级加盟商不但没挣到钱,还因为派费降低盈利空间进一步缩小,所以打算用这种方式将大阳挤兑出局,再收一笔加盟费。
但极兔终端支付的单票价格却在升高。大阳记得,去年最低能做到1.2元一票,今年最低也就是1.5元一票。一边加价,一边压缩加盟商的派费,本质上就是把价格战的成本全都转嫁到加盟商头上。
快递网点的收入来源由两个方面组成:一是发货,从卖家手里获得收件费;二是派件,从总部手里获取派件费。由于大阳的云仓每月可以提供稳定发货量,亏损还不算最多,在他的区域,已经有四五个网点陆续倒闭。
网点亏损并不只是极兔的问题。一家快递公司在四川省的37个一级网点中,有30个网点是亏损的,其中亏损最多的网点,2020年1—6月亏损了接近60万,而盈利最多的网点6个月总盈利不过五万出头。
根据粗略统计,2020年5月至9月,就有12起网点倒闭事件被报道。
在多数快递从业者的眼中,派件的利润已经被压缩到冰点,“派件多没有意义,发货多才能赚钱。”
但在另一批加盟商眼里,快递行业还有广阔的亏损空间。
周达是福建圆通的一级加盟商,从事快递业17年,负责着二三十个乡镇。如今在快递业激烈的价格战下,他越来越迷茫。
周达手下的分拣线上,堆满了无数快递,放在过去他会因为可以完成业务指标而喜悦,但现在,一件件快递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个赔钱的深坑。
周达的公司主要收入依靠收件费支撑,二级加盟商从他这里拿价格收货,他再将货一起运到转运中心处,从中赚取差价。在前几年,这是个赚钱的好生意,可如今,整个行业处于价格战中,他开始陷入“区域越大,亏损越多;单量越大,亏损越多”的困境。
作为一级加盟商,周达不仅需要对收派件过程负责,还需要对市场份额的增长负责。
快递总部会对各省制定业务量增速指标考核,负责区域越大,总部对全年收件量指标的要求就越高,不达标就要罚款。要完成这个指标,周达就不得不亏本冲量,快递价格越低亏损越多。
光是在2019年,他就亏了500万。
由于亏损过于严重,周达不得不划出去八个镇,“稍微亏得少了一些。”
网点牺牲利润来避免惩罚已是常态,毕竟相比起总部罚款,赔本冲量亏得更少。曾有网点老板向媒体透露,他的收件成本价是3.5元/单,为完成任务量,给大客户的发货价格为2.8元/单,每发一件赔7毛钱,但若他无法完成任务指标,一件罚一块,赔的更多。
畸形的惩罚机制滋生了“快递黄牛”——为避免亏损扩大,网点们不得不找黄牛收量,黄牛则以更低的价格和网点谈,从中赚取差价。恶性竞争下,快递底价不断下探,2020年3月,黄牛群里传出了“快递八毛发全国”的消息,引起舆论哗然。
为了应对总部的政策,周达已经总结出了套路,“比如说我三万公斤的产品占了三万票的60%,那我可能要再收三万票一公斤以内的产品来拉回平均重量。”
但以现在的快递价格,收一公斤以内的产品是没有利润空间的,换句话说,收还是不收,是一个亏还是更亏的问题。周达保守估计,全国至少60%的一级网点都是亏损的状态,一位同行则指出这个估算太过保守,“至少80%”。
正是靠着加盟制,“通达系”才实现了低成本迅速扩张,牢牢占据着中国快递的龙头地位。
规模效应下,快递总部所承担的运输成本不断降低,场地、人工、设备等费用都落到了加盟商的头上,总部轻装上阵,加盟商只能负重前行。负不了如山重量的,有不少已经通过借入高利贷来维持网点运转。
义乌一家快递网点负责人说,价格战以来,义乌快递价格常年都在成本线1.4~1.5以下,由于自己长期投入了人力、设备等成本,网点一直在垂死挣扎,能维持房租支出已经是理想状态了。但由于快递网点可能会有的盈利,要靠总部在年底给的返点。为了支撑到年底,不少已经亏损到难以为继的网点,就开始了借入高利贷维持。
无法送达的最后一公里
2020年11月13日,双十一最忙碌的时候,忙了一天的哈尔滨中通快递员刘启刚回到家,就接到一通电话,一个男人质问他,“我的快递明明备注送到家,为什么给我扔驿站了?”
刘启只能给对方道歉,快递实在是太多没注意,答应第二天给他送上门,对方回了句“不用,我自己去取。”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刘启接到用户投诉,罚款200块钱。
价格战下,快递公司成本与服务质量之间的矛盾,正在转化成快递员与客户的矛盾。
在某问答社区里,一个“为什么如今几乎所有的快递都理直气壮地不送货上门”收获了1524个回答。
答主大痒痒在问题下写道:
“当然我能理解......我和快递小哥还有驿站的冲突,完全是因为行业竞争,快递公司压榨物流成本和底层员工的结果,但不管你提供任何服务,都需要得到我的授权。你悄咪咪地降低服务标准,然后默认这是我的选择,那就不地道了。”
这条回答得到了4830个点赞,这也代表大多数消费者的心情,理解快递员的难处,但不接受因为价格战,自己承担服务质量下降的后果。
在快递员的感受中,则是快递公司将所有服务质量要求都扔到他们头上。
“打电话让我放家门口,结果快递不见,投诉;家人收到快递后忘了,说我没送,投诉;自己写错地址,最后快递没送到,投诉。”说起投诉,刘启一肚子的苦水。
在刘启的网点,每人每月都会收到三到四个投诉。而这些投诉大多都是无法撤销的,收到就只能认罚。
去年,中通还推出服务评价体系。要求刘启所在的区域内,每个快递员每天都要拿到10个淘宝好评截图,少一个罚款5元。
这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并非所有快递都来自淘宝,刘启只能向老客户求助,让客户们帮忙找截图,“能少罚一点是一点吧。”
每个月5000不到的月薪,还要被扣走500多的罚款,他很难心情平和下来。
价格战导致的收入下滑,直接让快递的服务质量也在下降,恶性循环之中,横在消费者和快递员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能调和,“快递现在本来就招不到人,给那么点钱谁有心思去提高服务质量?”
在这场无序的价格战争中,似乎没有赢家。
快递行业是一个模式清晰的生意,一件快递需通过揽件、中转、派送这三大流程才能到达消费者手中,以寄一件快递10元为例,这个费用会被七个环节所瓜分:收件快递员(1.6元)、总部面单费(1元)、揽件网点(3元)、中转费(2元)、分拨中心运费(0.3元)、派件费(1.5元)。
价格战从源头降低了收件价,其结果必然是整个链条一同受损。
定位高端的顺丰,在市场份额不断被蚕食下,也不得不下沉到这场低价竞争中,顺丰单票收入已由2015年的24.55元降至2020年的18.47元。代价,就是最新的一季度财报显示,顺丰净亏损9.89亿元,同比下降209%。
2020年,全快递行业单票收入同比降低10.59%,在2020年三季度,三通一达的单票收入仅在1.25—2.15元之间。中通的毛利率已从2015年的34.3%下滑到2020年的23.15%。
消费者貌似享受到了包邮商品的低价红利,但随着利润在每个环节被压倒最低,消费者也失去在终端配送服务的选择权。
商家是最大赢家,不过低价战役造成的物流缓慢、快件滞留、服务下降等问题最终只会反噬商家的口碑。
可价格战一旦开启,没有人能轻易退出这场游戏。
在快递业与电商的深度绑定后,快递企业就丧失了议价权,商家最关心的只有价格,为争夺有限的份额,快递业不断陷入重复的价格战之中,决出最终胜负之前,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极兔的搅局,只是偶然中的必然。
拼多多给快递业带来了最后的电商增量市场,而它需要一个廉价快递以继续低价策略,极兔则需要能迅速起网的巨大单量,并且很乐意烧钱。两者一拍即合。
如果深挖,会发现极兔创始人李杰出身OPPO,是段永平的门徒,而段永平又是拼多多的天使投资人,这一关系更让极兔的成功顺理成章。
能在已经饱和的快递市场中撕出一道口子的极兔是不会缺钱。4月7日,极兔速递完成一笔18亿美元的融资,这只兔子有着充足的弹药和强烈的意志继续这一场大战。
通达系只能继续应战。去年9月,中通快递在港二次上市的招股书中明确表示,“我们过往的派送服务中市场价格有所下降,未来可能会继续面临下降的压力。”
在不久前发布的3月份经营数据中,韵达、圆通、申通的单票收入继续同比下降了13.44%、11.03%、27.65%。
这次战役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从发达国家的经验来看,美国快递业在经历了长达12年的价格厮杀后,剩下了三家快递公司。日本快递业最终也是由三家快递公司控制着90%的市场份额。
中国快递业的情况或许也会与之类似,在清洗出最终的三至五家巨头之前,这场价格战争不会结束。
周达相信经过一轮洗牌后行业会建立新的秩序,但他不确定的是,自己能否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今年再亏下去,可能明年就不会坚持了。”
快递巨头们的份额战争还在继续,只是无数的跟随者已经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