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历史何处——与狼共舞
按:汉魏之际,长城边缘地带狼烟弥漫。连绵不断的族群冲突孕育出众多边地枭雄,或者挺进中原,或者割据一方。有的人不断播种仇恨、嗜血成狂;也有人致力寻求和解、弥合伤痕。
汉献帝建安十年(205)的一个清晨,刚刚取得南皮(今河北南皮)之战胜利的曹操很早就起了床。这一天,他将迎来一位远方来客——护乌丸校尉阎柔。随阎柔而至的,还有众多乌丸、鲜卑勇士,以及曹操急需的塞外骏马。
孔武豪迈的阎柔来自幽州刺史部,生于广阳郡广阳县(今北京良乡附近)。阎柔的故乡地处长城边缘,历来是胡汉杂糅之地,华夏世界与东胡游牧族群的资源竞争由来已久。
东汉幽州刺史部
汉建武二十五年(49),中兴之主光武帝的一项举措根本性改变了幽州刺史部的文化生态:
辽西乌桓大人郝旦等九百二十二人率众向化,诣阙朝贡,献奴婢牛马及弓虎豹貂皮。是时四夷朝贺,络驿而至,天子乃命大会劳飨,赐以珍宝。乌桓或愿留宿卫,于是封其渠帅为侯王君长者八十一人,皆居塞内,布于缘边诸郡,令招来种人,给其衣食,遂为汉侦候,助击匈奴、鲜卑(《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
光武帝的决策并非心血来潮,甚至可以称为一种理性的选择。刚刚经历王莽末年残酷的动荡,东汉王朝犹如大病初愈,“边陲萧条,靡有孑遗”,帝国政府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正规军戍守边境。乌桓人,以及南匈奴的归顺,为光武帝提供了解决问题新思路。他于是启动了规模空前“反向移民运动”(此前汉帝国的人口迁移多是“移汉民实边”),将亲汉的游牧与半游牧部民移居塞内,进而分化瓦解草原军事大联盟,实现“以夷制夷”的目的。原居五郡塞外(今老哈河流域、滦河上游及大小凌河流域)的81部乌桓属民,被迁徙到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上谷、代郡、雁门、太原、朔方等十郡的长城以内,大致驻牧于今日辽宁西部、河北北部、内蒙古南部、山西中北部,直到鄂尔多斯高原的广阔地区。他们一面从事生产,一面为汉帝国戍守边疆,防御北匈奴与鲜卑各部。乌桓人南迁后,大兴安岭东南部的森林草原地带成为政治真空,逐渐为更北方的游牧族群占据,这些部民与留居塞外的乌桓部民逐渐融合,在北匈奴解体后被称为“鲜卑”。
“汉保塞乌桓率众长”印章
王沈《魏书》曾谈及乌桓人风俗:
俗善骑射,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以穹庐为宅,皆东向。日弋猎禽兽,食肉饮酪,以毛毳为衣。贵少贱老,其性悍骜,怒则杀父兄,而终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父兄以己为种,无复报者故也。常推募勇健能理决斗讼相侵犯者为大人,邑落各有小帅,不世继也……大人已下,各自畜牧治产,不相徭役。
乌桓风俗随部民南移,与华夏传统相遇,在近一个半世纪的冲突与和解、破碎与重组中,再造了长城边缘地带的文化风貌。
阎柔出身于汉人家庭,但与乌丸和鲜卑人共同成长,无论血统、语言、抑或文化面貌,应该都深染胡风。类似具有多元文化基因的人,在沿边州郡数量不少。在帝国时代,他们充当各族群交流的纽带;当帝国解体,他们则被选择扮演新旧秩序转换的特殊角色。
陈寿所著《三国志》并未给阎柔立传,只留下只鳞半爪的碎片记忆。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汉献帝初平四年(193),深得胡汉爱戴的幽州牧刘虞为“战狼”公孙瓒杀害,点燃了遍布全州的怒火。刘虞旧将鲜于辅、齐周等人揭竿而起,“素有恩信”的阎柔被推举为统帅,“招诱乌丸、鲜卑,得胡汉数万人”,率军大败邹丹(公孙瓒任命的渔阳太守)于潞北(大致在今北京密云),继而与袁绍南北夹击,击溃了公孙瓒残暴的军团。此后,阎柔开始以自己的方式重建幽州刺史部的政治秩序,在一次军事政变中,他借助鲜卑人之力杀掉汉人统帅邢举,自立为护乌丸校尉。
护乌丸校尉设于汉武帝时,秩比二千石,职责是监视塞外乌桓,阻止其与匈奴交往。乌桓内迁后,在历史学家班彪的建议下,光武帝
始复置校尉于上谷宁城,开营府,并领鲜卑,赏赐质子,岁时互市焉。(《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
宁城位于今张家口市南部,东汉以来,胡商汉贾云集。设于此地的护乌丸校尉逐渐成为掌控乌桓、鲜卑各部的政治枢纽,对长城内外具有非同寻常的震慑力。
描绘了护乌桓校尉接见乌桓首领的场面
幽州刺史部以南,帝国崩溃后的兼并战争此起彼伏,政治风云波诡云谲,城头变幻着各派军阀的旗帜与头颅。而帝国核心区的每一声惊雷,都在遥远的边疆激起巨大的回响。
灵帝末年,汉帝国陷入继承危机,以董卓、吕布为代表的边疆军人挺进洛阳,充当了旧秩序的摧毁者。但他们长年生活于“胡汉杂糅”之地,并不理解以洛阳为核心的帝国政治文化,只能成为历史的匆匆过客。此时,远在幽州的阎柔尚未登场,虽然失去了逐鹿中原的时机,也保存了后日依傍的部曲力量。
之后,帝国政治文化的代言人——官僚士族占据州郡,雄霸一方;边疆地区的资源竞争与族群冲突日益激烈。边城豪杰们应时而起,在残酷的丛林世界中寻找各自的生存空间。同为幽州人的公孙瓒对“非我族类”果于杀戮;阎柔则致力于“和辑戎狄”,希望用“恩信”弥合胡汉世界的心理隔阂。
公孙瓒覆灭后,黄河流域的政治整合逐渐演变为袁绍与曹操的世纪决战。纵横于袁绍后院的阎柔,成为双方共同争夺的政治势力。后世史家夸奖他料事如神与英明站队,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身处边城的阎柔,不可能预见战争的结局,也不可能置身世事之外,任何一方获得胜利,他都将在家门口面对一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建安四年(199),阎柔接受袁绍宠慰,为其镇抚北方;第二年,“太祖与袁绍相拒与官渡,阎柔遣使诣太祖受事,迁护乌丸校尉”。阎柔的选择,无关忠诚或清醒,只是一种机会主义策略——冷静窥视,两边下注。
官渡战后,曹操的军队一路北伐,全面控制了汉末最富裕的河北平原。阎柔终于看清形势,彻底投向曹操,这才出现了文章开头那个清新的早晨。阎柔的归顺,奠定了曹操对幽州刺史部的统治,也开启了征服三郡乌丸的征程。
三郡乌丸指生活于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蜀国的乌丸部民,他们在蹋顿单于的率领下建立起军事大联盟,集结于柳城(今辽宁朝阳),并与袁绍残部合流。蹋顿统帅的乌丸骑士为曹操带来深重的忧虑,也大大削弱了阎柔在幽州刺史部的政治影响。尽管史料缺载,但可以推断,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发动柳城之役,阎柔是重要的推动者。他率领麾下胡汉部曲,与曹操的军队共同踏上危机四伏的征途,飞跃卢龙塞,决战白狼山,“斩蹋顿及名王以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
曹操与阎柔远征柳城经行的卢龙塞
——今潘家口水下长城
征服三郡乌丸后,曹操依然心有余悸。他采取了彻底的解决方案,将二十万降人迁徙于中原,一同迁徙的,还有阎柔所属幽州、并州乌丸万余落。曹操的举措,一方面是汉光武帝以来“种民内迁”政策的延续;另一方面,也是为缓解连年战争与瘟疫导致的人口危机。长城边缘地带的乌丸部民从此背井离乡,男子作为世袭骑兵南征北战,“由是三郡乌丸为天下名骑”;妻子儿女则驻守郡县,沦为人质。留在故地的乌桓余部,不久都同化于鲜卑部族之中。
耐人寻味的是阎柔的命运,他在九死一生的远征中立下功勋,迎来的却是苦心经营的部众被离散、迁移。史料没有记载他对乌桓内迁的态度,只知道他此后继续担任护乌丸校尉,但个人势力应该大大衰减。汉魏之际的历史进程已经走入下一个阶段,帝国的政治秩序正在重建,边城英烈驰骋的舞台日渐逼仄,他们或者在与皇权代言者的对抗中被吞噬,或者只能选择融入这种新秩序。阎柔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获得了曹操的信任。曹操甚至经常对他说:“我视卿如子,亦欲卿视我如父也。”
此后的岁月,长城边缘地带的主人由乌丸变成鲜卑,洞察胡汉心曲的阎柔则成为曹魏集团与鲜卑诸部间的中介者与调停者:
建安中,太祖定幽州,步度根与轲比能等因乌丸校尉阎柔上贡献。
太祖西征关中,田银反河间,比能將三千余骑随阎柔击破银。
素利、弥加、厥机皆为大人,在辽西、右北平、渔阳塞外,道远初不为边患,然其种众多于比能。建安中,因阎柔上贡献,通市,太祖皆表宠以为王。(《三国志·魏书·乌桓鲜卑东夷传》)
汉魏易代后,阎柔被魏文帝拜为度辽将军,“进封县侯,位特进”。此时,他正当壮年,相关记载却戛然而止。同为护乌丸校尉的田豫、牵招在《三国志》中都有传记,“多面人生”的阎柔却近乎无声无息地消逝于历史的江河。
太和五年(231),新一代护乌丸校尉田豫被鲜卑大人轲比能围困于马城(今山西朔州),中书令孙资对焦虑的魏明帝说:
上谷太守阎志,柔弟也,为比能素所归信。令驰诏使说比能,可不劳师而自解矣。(孙盛:《魏氏春秋》)
阎志果然不辱使命,让勇猛剽悍的轲比能放弃了长达七日的围攻。阎志在史籍中稍纵即逝,他的政治生涯也定位在长城边缘地带,同样扮演着弥合胡汉世界的家族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