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骗去缅甸的人,都在经历什么?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知道News Author 知道君
全文5603字,阅读约需11分钟
宋守恒和罗家入各自带着筹措的20多万元赶到了云南临沧,希望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救回自己的儿子。
与临沧边境线一网之隔的缅甸,是两人不愿听到的字眼,也是国内不少家庭噩梦的开始。
7月21日,就中国公民被骗往缅甸一事,新京报记者联系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了解情况。工作人员表示,近期接到较多求助电话,大使馆已经向缅甸外交部发公函。缅甸外交部会通报公安部门,实施营救。至于何时开展营救,工作人员称尚不清楚。
大小儿子先后被骗
2022年9月7日,王女士收到大儿子阿贵(化名)发来的信息。阿贵告诉她,自己被骗到了缅甸。
至此,王女士的担忧终究变成了现实。早在7月28日,她就接到了来自缅甸的电话,大儿子在那头告诉她,朋友在缅甸做水果生意,让她不要担心,“赚了钱就回去”。
痛哭的王女士告诉新京报记者,儿子被骗是因为想要给她赚取手术费。去年6月,王女士手肘受伤耽误治疗,导致骨头缺血性坏死,需要植骨。在北京打工的大儿子回到了贵州纳雍的老家,“说要给我攒钱做手术”。
然而,在缅甸勐能县“诈骗园区”等待阿贵的,却是三个月内诈骗50万的“业绩指标”。在昏暗的写字楼里,阿贵每天和其他被骗来的人一起,在人机共同监控下,要专注工作十几个小时。“每天晚上要加两个人的QQ,如果一个都加不到的话,要被电棍打、被体罚。”在短暂的联络时间里,大儿子向王女士透露。
9月7日那天,一直没有业绩的阿贵最终向母亲求救:要么拿20万元向老板赎人,要么继续挨打。“不能报警!”阿贵向王女士强调。
拿不出钱的王女士向纳雍县公安局求救。接到报警后,民警添加了阿贵的QQ,以便获取他的具体位置。看到民警QQ空间身穿制服的照片,阿贵立即删除了对方,“如果被公司看到我要被打死。”
随后的几个月里,阿贵偶尔会跟弟弟阿州(化名)联系。“你们都要好好的,跟妈咪说我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都这样说。
为推进工作,今年1月11日,民警再次尝试通过QQ与阿贵取得联系。当天,临时帮阿贵保存QQ账号的朋友回复了民警的信息。然而,由于消息来不及撤回,公司发现了。
“七八个人就用绳子把我儿子和他朋友捆起来,12号凌晨1点多,用电棍打他俩,我儿子4根肋骨被打骨折、手臂骨折,从头到脚全是伤。12号晚上,两个带枪的人蒙着他们两人的眼睛,带出园区卖掉了。”王女士告诉记者,是新公司的老板看到儿子受伤严重,才送他去医院做了检查。
即便这样,阿贵仍然没有得到治疗。一个被骗去缅甸多年的中国人看不下去,给他吃了点消炎止痛药。那段时间,阿贵无法睡觉、肺部感染,甚至尿血,而王女士却只能从小儿子口中得知一点儿大儿子的真实状况。
▲王女士大儿子与小儿子的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由于到新公司一个多月没有业绩,旧伤还没好的阿贵继续遭到毒打,王女士说,新公司提出给30万元可以把儿子赎回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小儿子也失联了。
今年4月,长时间联系不上阿州,王女士气愤地给他留言,而最终等到的回复也是:我被骗到缅甸了。
27年前,大儿子两岁时,王女士的丈夫出车祸去世。第二任丈夫婚内出轨且不愿意抚养小儿子,离婚后又因贩卖毒品入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我一个人不离不弃把他俩养大。”王女士说。
大儿子为了赚钱给她做手术被骗,小儿子则是为了救哥哥被骗。知道小儿子的消息后,王女士的天都塌了。向公安机关报警、找大使馆求助、寻求各种关系牵线搭桥,王女士用尽全力,只想救儿子。
7月18日,新京报记者从纳雍县公安局办案民警处获悉,王女士大儿子的协查函已经由贵州省公安厅下发至其离境的点位西双版纳,再由西双版纳发到中国驻缅甸大使馆。王女士小儿子的协查函正在办理中。
出国旅游,却被人用枪押至缅甸
和被骗至缅甸的人不同,晓霞的哥哥阿斌(化名)则是被人用枪押着强行带至缅甸的。
通过警方查询和哥哥断断续续的信息回复,晓霞向记者还原了哥哥阿斌落入“电诈园区”的过程。
因为和女朋友吵架,阿斌决定出去散散心。3月10日,他从深圳出境前往泰国旅游。从机场出来上车后,他逐渐发觉行车路线不对,想要下车时,车上的人掏出了手枪。就这样,“黑车”行驶三四个小时后,过了一条河,来到了缅甸。
在园区,阿斌要先接受培训,学习使用诈骗软件和话术。直到3月31日,他才在厕所找到机会,用偷偷藏下的另一部手机,与家人取得联系。电话那头,哥哥让家人想办法救他回去。
晓霞和家人立即决定报警。在老家广东省茂名市公安局电白分局霞洞派出所,晓霞拿到了报警回执。7月17日,晓霞告诉新京报记者,由于缺乏警方所说的“哥哥受到殴打或生命受到威胁”的直接证据,此事迟迟未能立案。每隔一段时间,民警会询问他们有没有阿斌的最新情况,并称要耐心等待。
据警方调查,阿斌前往泰国是正常出境,至于如何到达缅甸的,目前尚无法核实。在警方建议下,晓霞于5月16日向中国驻缅甸大使馆递交了《领事协助信息表》。她和哥哥也不敢贸然向缅甸当地警方报警,“一旦在当地报警被园区的人知道,就不只是殴打那么简单了。”
晓霞也曾咨询过花钱赎回哥哥的办法,得到的回复却是“老板缺人,不缺钱”。
6月18日父亲节那天,阿斌给父亲打来电话。电话那头,阿斌一改往日迫切想要回国的语气,告诉父亲:别等了,就当没他这个儿子。之后,晓霞再与哥哥联系,发现他的电话已经关机。
晓霞告诉记者,知道哥哥被拐到缅甸后,80岁的外婆生病入院,妈妈则要靠助眠药物才能入睡。如今,哥哥具体在哪里、过得如何,他们无从知晓。
30万赎金换来的是二次转卖
同样不知道哥哥现状的,还有来自湖南汨罗的奉江。7月18日,他告诉记者,和哥哥最后一次联系是在5月,“他说快救救我,我可能承受不住会自杀。”
奉江的哥哥长河(化名)是去年7月被同村的人骗到缅甸妙瓦底去的。长河受骗的原因同样是“高薪工作”,和他一起被骗过去的还有3人。他们在南宁会合,由云南走山路,偷渡至缅甸。
由于害怕公司知道后报复,奉江一开始没有报警,而是通过各种渠道寻求救助方法。最终,通过当地小有名气的老板介绍,他和家人决定花30万元救回哥哥。
新京报记者从一个社交群里获取的赎人报价表显示,小勐拉30万、佤邦40万、果敢老街50万、妙瓦底75万。一名所谓的“回国咨询”客服表示:“园区直接带人出来,百分之百捞回来,签协议,国门见人付款。”
去年8月底,中介带着奉江转给他的30万元前往缅甸实施营救。9月初,奉江得知,哥哥已经出了“电诈园区”。一家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9月18日那天,哥哥失联了。3天后,奉江接到电话,对方要求转账,“他说要打几千块钱,不然你的家属要挨打。”此时他才知道,哥哥已经被卖到新的公司了。奉江至今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中介没打通关系营救失败,还是中介“反水”,为了赚钱又把哥哥给卖了。
到第二家公司后,哥哥又失联了。直到12月的一天,哥哥突然来电,说自己逃出来了。“他说我们汨罗的一个老乡,带着他们4个人逃出来的,让我们找人安排他回国。所以我们当时就找人,想把他弄回来。”
逃出来后,哥哥住进了一家酒店,却发现楼下全部是带枪的人。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不是逃出来了,而是被老乡又卖到了另外一家公司。
奉江告诉记者,卖掉哥哥的老乡是诈骗公司的“小头头”,由于资历老,可以自由出入。一位熟悉情况的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缅甸“诈骗园区”有专门的“出人群”,园区不想要的那些人就会被挂到群里,寻找下家。
奉江的妈妈身体本就不好,第一次得知儿子被骗到缅甸时病情加重,被送往医院抢救。“我哥被卖到第三家公司后,跟妈妈视频过一次,那时候牙齿都被打掉了。现在我妈已经有点‘神经病’了,老是念念叨叨的。”
由于把太多精力放在哥哥身上,在长沙从事门窗安装工作的奉江也多次被老板辞退。他告诉记者,最近又有人找到他的父母,称20万元可以把人带回湖南。父母又通过亲戚借钱,准备再试试。
“家里已经背了几十万的债,我也花了太多精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奉江说。
12000元是两名初中生被骗卖的价格
在临沧等了8天,宋守恒和罗家入的心情由忐忑转为无望。怀揣着钱却“花不出去”,7月19日,他们决定回贵州老家。
“孩子太小,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那里受罪。”宋守恒的儿子15岁,被骗去缅甸前在贵州省罗甸县的乡镇学校读八年级。罗家入的儿子更小,14岁,读七年级。
两人都不爱学习,总想出去打工赚钱。今年4月,同小区的一名职中学生告诉他们,去缅甸一个月可以赚一两万。清明节期间,他们瞒着父母,跟着这名职中生走了。
罗家入告诉记者,这名职中生以12000元的价格把两人卖到了缅甸。家人眼中的孩子,在“诈骗园区”成为了实施诈骗的工具诱饵,“他们不管你成不成年,不听话、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
本文部分首发自新京报公号“知道News”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使用
欢迎朋友圈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