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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库塞的七伤拳:单向度文化批判(上)

回声·EG| 院外 2019-12-31

编者按 |

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进展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以及不久前的空间生命政治导读系列……本文即来自于2012年“媒介批判”活动中的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的导读,由院外根据当时的录音整理,分上、下两期推送。


所谓七伤拳,它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笔下的一门武功绝学。七伤者,“阴、阳”二气和“金、木、水、火、土”五行七者皆伤之谓也。据说,七伤拳中包含七种不同的劲道。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带柔,或柔中带刚,或直进,或横出,或回缩。欲练七伤拳,必须先伤己,方可后伤人。


Herbert MARCUSE & Angela DAVIS 

赫伯特·马尔库塞1895年7月19日-1979年7月29日

美籍德裔哲学家、社会(批判)理论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弗洛伊德学派的马克思主义者,青年造反运动的思想领袖,与马克思、毛泽东并称3M。

主要著作|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1932)、《理性与革命》(1941)、《爱欲与文明》(1955)、《苏联马克思主义》(1958)、《单向度的人》(1964)、《论解放》(1968)、《反革命和造反》(1971)、《审美之维》(1978)。

马尔库塞的七伤拳:单向度文化批判(上)|2012

本文5000字以内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的研究》,原文是英文。中译本可参考: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并不是一本单纯批判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达工业社会)的书,其总体目标是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寻求用新型社会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道路。书中所有的社会批判都是为革命寻找合法性的根据。

如果说,马克思曾以“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为无产阶级革命寻找合法性根据,那么在二战之后,欧美资本主义奇迹般的满血复活,似乎使社会主义革命丧失了现实根据。如果普通工人们已经吃好、玩好,这时再鼓动他们革命,岂不是无理取闹?马尔库塞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当代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一个不合理、应予彻底变革的社会。因为只有社会不合理,革命才可能合理。


为什么生产力发展了,技术进步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不合理的社会呢?这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仅仅缓解了马克思最关心的“剥削”问题,工人的绝对贫困化问题得到了解决(尽管其相对贫困化问题,即社会的贫富两极分化问题仍日愈严重),但是并未消除马克思关注的“异化”问题(人和物的对立)。

本书的核心论点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合理性是由技术合理性带来的。生产力和技术成为统治和奴役人的力量。这种技术合理性非常难以反抗。比如,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带来的技术合理性具有温柔的不可抗拒性。大众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将乔布斯奉为英雄或偶像,从而丧失了对社会问题的深刻关切和反省的机会。此外,大众传播媒介在制造“虚假需求”和极权主义的语言表述等方面也起着助纣为虐的效果。

换言之,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严重了,同时也从经济领域转移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从而变得更隐蔽了,更难以觉察,也更难以反抗和消除。

最终,马尔库塞提出了大拒绝战略,要求我们拒绝一切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这种极“左”的“革命”思路,连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阿多诺都不赞成。


最后要注意的是,本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不可简单挪用到今天的欧美资本主义社会,更不可照搬到今天的中国。马尔库塞的激进思想给我们的启迪作用要远远大于其具体观点和具体结论的意义。

关键词|
单向度社会、技术合理性、统治合理性、虚假需求、幸福意识、大拒绝。

七伤拳第一招:不合理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研究》中断言,尽管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的生活更安乐,个人需要的满足促进了商业和公共福利,但是现代发达工业社会(即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讲是不合理的社会

为什么不合理?


马尔库塞认为,社会的进步一方面表现为效率的极大提高和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另一方面又以技术对社会的控制、“以技术来克服离心的社会力量”为基本特征。技术进步已经扩展到统治和协调的整个制度。“工业技术社会是一种在各种技术的概念和构成中运转的统治制度”,而且“作为一个技术世界,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政治世界,是实现特定历史谋划的最新阶段,也就是说,对自然的实验、改造和组织只是作为统治材料。”(《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版,导言,第7页)


技术的合理性就是统治的合理性本身,它具有自我异化的社会的强制特征”。


这恰恰是《启蒙辩证法》所批判的内容。工具理性带来了生产率的增长(人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但是也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破坏(人对自然的统治和奴役)。因此,作为这一社会基础的“工具理性”本身是不合理的。


基于《启蒙辩证法》的逻辑,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原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显得过时了。他明确说:“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成就的总体性质,批判理论没有留下超越这个社会的理论基础。这种真空使理论结构本身空虚起来,因为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些范畴是在这个时期中发展起来的。”然而,随着工业社会一体化的日益增长,“原先表示尚未与社会结成一体的那些领域(紧张和矛盾的各个领域)和力量”的那些范畴——如“社会”、“个人”、“阶级”、“私人”、“家庭”等等“正在失去它们的批判含义,并且趋于成为描述性的、欺骗性的或操作性的术语。”(同上书,导言,第5-6页)


换言之,马尔库塞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向了工具理性批判。

七伤拳第二招:极权主义



马尔库塞批判说,因为现代社会是按照工具理性的原则组织起来的,所以它趋向成为一个极权主义的社会


马尔库塞首先指出,技术进步的一个标志就是“一种舒适的、安详的、合理的、民主的不自由”(同上书,第3页)。自由原本是资本主义的理性传统和社会基础,可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中,自由反而成为“有力的统治工具”,成为不自由的帮凶。“政治权力通过对机器生产过程和国家机构的技术组织的控制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且“通过由既得利益集团操纵需要来发挥作用的经济技术协作”,当代工业社会“预防了一个反对整个社会的有影响的反对派的出现”(第5页),因此它是极权主义的。


“自由社会”不自由!


现代社会的极权主义性质使得“自由”的含义发生了戏剧性的颠倒:

1.“经济自由”意味着摆脱经济力量和经济关系的控制,即摆脱挣钱谋生;

2.“政治自由”意味着从个人不能控制的政治中解放出来;

3.“思想自由”意味着摆脱大众传播媒介和“舆论”。(第5-6页)


换言之,自由和解放意味着否定现行的模式——单向度模式。


单向度模式是丧失了对现存社会的批判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按照这一模式生活的个人的所有思想、愿望和生活目标都是“由现存制度的合理性及其量的扩展的合理性”(第12页)来重新解释的,也就是说,是受到工具理性的可量化的、可计算性原则支配和规定的。


工具理性越完善,单向度的文化就越是具有极权主义的性质。


马尔库塞批判了工具合理性背后的巨大的不合理性。资本主义最新的意识形态已经变成了科学技术,变成了生产力的发展,因为这一切都成了工具理性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合法性证明。于是,现状拒绝一切超越,“在富裕和自由的伪装下的统治,扩展到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一切领域”。技术进步的背后,是对人和自然的统治越来越有效,越来越“合理”。


在此意义上,马尔库塞指认了工具理性的政治性质:“当工具理性成为有效的统治工具的时候,就创立了一个真正的极权主义的世界”(第18页)。


伤拳第三招:虚假需求



虚假需求当然是和真实的需求对立的。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需求是由自主的个人决定的,而“虚假需求”却是由不受个人控制的外部力量所决定的。


虚假需求就是那些对压抑个体“有特殊的社会利益”强加给个人的需求,即那些“使劳累、攻击性、痛苦以及不义永恒化”的需求。大多数现行的需求,诸如按照广告宣传那样休闲、娱乐、处世和消费,爱他人所爱,嫌他人所嫌,都属于虚假需求(第6页)。


虚假需求的满足本身并不让人痛苦,相反还令人感到幸福,但是这种幸福是以个人丧失了对整个社会的认知为惨痛代价的。通过对虚假需求的认同和追逐、满足,人们不但无法体察到社会的弊病,也削弱了治愈社会疾病的能力。


这种虚假需求实际上是社会对个人的“剩余压抑”。个人对虚假需求的满足,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是为了社会统治的利益。于是幸福成了“不幸中的幸福感”。


在马尔库塞看来,个人最终丧失了判断需求的虚假性或真实性的能力。照道理说,某种需求究竟是个人自主的需求还是社会利益强加的需求,应当由自由的个人来做出回答。但是,当社会压抑性的支配越来越“合理”,受支配的个人就越来越无法想象解脱奴役、夺取自身解放的手段和方法。既然现实中的个人是被操纵的,是不自主的,那么他们“自己的”回答也是不作数的。社会全体成员都在奴役状态下扬扬自得,解放的真实需求在他们脑海里荡然无存,他们只寻求那些压抑性的替代满足——虚假的需求。


马尔库塞痛心疾首地写道:“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欣赏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游览同样的旅游胜地,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和她老板的女儿一样妩媚迷人,如果黑人拥有一辆卡迪拉克高级轿车,如果他们读相同的报纸,那么这种同化并不表明各个阶级的消失,只是表明下层居民分享用来维持现存制度的各种需要和满足所达到的那种程度。”(第9页)


 一句话,表明了工具理性造成的虚假需求对人的奴役程度和人的异化程度!


马尔库塞毫不忌讳“异化”这个字眼儿,他指出:“自由选举主子,并不取消主人和奴隶;在极其多样的商品和服务中的自由选择,并不表示自由——如果这些商品和服务支持对劳累和忧心忡忡的生活的社会控制手段即异化的话。”(第8-9页)


工具理性对社会的控制是一种异化,个人对于这种异化状态的认同和无反抗状态不仅不能否定异化的存在,反而是异化程度十分严重的有效证明。


马尔库塞之所以坚定地使用“异化”这个词语,是因为发达工业社会中无所不在的工具理性(“不合理性中的合理性”)居然使得人们已经自觉认同社会对他们的控制和奴役了,结果“异化”这个词都受到了质疑。在马尔库塞看来,这真是“异化的异化”!


他认为,现代社会的控制形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各种技术的强制形式似乎是为了所有社会集团、为了作为理性的社会利益而出现的”,于是它发展到了这一程度:“一切矛盾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对抗都是不可能的”(第10页)。


马尔库塞把个人对社会控制的认同叫做“直接的、自动的一致化”,也就是说,“人们认为他们自身与强加给他们的存在是一致的,并在存在中得到他们自身的发展和满足”。然而,“这种一致的现实构成更进一步的异化阶段,后者已成为完全客观的,异化了的主体被它异化的存在所吞没。只有一个面,它到处存在并以一切形式存在。”(第11-12页)


换言之,发达工业社会中唯一的“真实意识”就是那貌似合理性的虚假意识。


由于社会控制手段把虚假需求强加于人,“强行谋求对浪费的生产和消费的压倒一切的需要,对使人麻木的工作的需要,消除和延长这种麻木的各种消遣方式的需要,对维持诸如此类欺骗性自由的需要”(第8页),因而就同时排除了反抗的意识和解放的需要。


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和行为模式就只剩下了“一个面”,这就是肯定的一面;否定和批判的另一面已经消失了。马尔库塞颇为讽刺地说,这并不代表“意识形态的终结”(丹尼尔·贝尔语),反而只表明“发达的工业文化比他的前身是更加意识形态化的”(第12页)。


马尔库塞指出,这种“超意识形态”的基础是“自然科学中的操作主义和社会科学中的行为主义”,简单说,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按照实证主义的思维模式,凡是不能用操作和行为的术语来解释的东西都被“排除”了。马尔库塞称之为“社会所需行为的学术对应物”。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生活都被这种实证主义的思维模式所控制,它使得各种观念和目标与“由流行的制度强加的”观念和目标相一致,把它们纳入这个制度里,并排除与这个制度格格不入的观念和目标。这正是单向度现实的统治。


马尔库塞进一步深刻地指出,在单向度文化中,甚至反抗都是体系规定的反抗(他举的例子有禅宗、存在主义等等)。与其说这些体系规定的反抗和越轨行为是对现实的否定,不如说它们就是只讲实际行动的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最终是对现实的无害的否定。


马尔库塞具体分析了单向度文化的方方面面。首先是他关心的政治领域,政党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越来越像。更糟糕的是,单向度文化使得无产阶级丧失了革命性。就此而言,青年卢卡奇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逻辑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马尔库塞批判的直接对象却是经典马克思主义。


他说,“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设想为一场政治革命,即打破资本主义的政治机构,同时保留工具设施并使之社会化。”(第22页)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马尔库塞把“打破旧有的生产关系,建立社会化大生产的新型社会关系”的无产阶级革命说成是“工具理性解脱不合理的限制和破坏”。这样一来,马克思所肯定的生产力的发展就和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的工具理性之间划上了等号。


于是,马尔库塞理直气壮地质问道: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不合理性在于工具理性的统治,如果无产阶级革命依旧保留工具理性,依旧把它当作社会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必要前提,那么这种革命是彻底的吗?


马尔库塞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文|夏凡

未完待续|0726

自从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我们的理论推进也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前进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现在,是时候开始一个崭新的阶段,即空间生命政治的导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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