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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让生命成为艺术品(03)|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性经验史》导读(共两讲)

回声·EG| 院外 2019-08-05


编者按

本文基于2016年作者在中国美术学院进行的“美学与生命政治”讲座中导读福柯的部分,共有两讲,分别关于福柯的《性经验史》和《生命政治的诞生》,第一讲将分为三篇推出,这里是第三篇。在生命政治的语境中,“生命”和“生活”是互训的。让生命成为艺术品,是理解到生命政治的现实后,对现实进行的超越与克服,它是以康德意义上绝对命令的形式说出的。“美学与生命政治”讲座后续讲稿将在院外陆续推出。

第一讲|让生命成为艺术品(03)|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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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尼采和福柯的第三次相遇

 

下一件重大历史事件就是1968年巴黎红5月事件。这后来被看作福柯一生的历史污点。1968年5月,法国红卫兵闹革命的时候,福柯由于一些众所周知但不便言明的原因不在巴黎,而在突尼斯。他在突尼斯大学任教,一边编辑一个批判杂志,一边和德勒兹合作编法文版的《尼采全集》。1967年3月,一些建筑师邀请他去做了一个讲座,福柯讲了“异托邦”,关于另类空间(alternative space)的问题。1968年突尼斯学潮中,福柯开始支持激进学生,卷入了突尼斯学生的斗争,引起了突尼斯当局的警觉。1968年10月,福柯被迫回到了法国。错过了红5月革命,但突尼斯的经历对福柯的转型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开始重新接触马克思主义,第一次开始读罗莎·卢森堡、托洛茨基等人的著作。福柯有一次甚至声称自己是托派分子。


现在开始我要进入他的第二个阶段了,谱系学时期,我本人更欣赏的晚期福柯。今天我们要讲的生存美学和生命政治其实都是福柯的晚期。前面的考古学时期是他的早期或者中期的状态。这里顺便一提,福柯有一本很有名的书,但这本书的中文翻译的传达率有点低,而这本书在法国出版的时候便不受人待见,这就是著名的《知识考古学》。这是一部大家都听说过,但基本上没人读过的书。这本书非常的理论化,旨在对其早期的研究——从《疯癫与文明》到《词与物》的研究——做一些方法论的说明,要建构哲学。(人哪,只要一装,他就要遭雷劈的。这么一本方法论的书里面的方法就一堆,可以供学院派的知识分子写无数的论文和研究。我们前面讲的其实也差不多了,这本书就不太需要看了。)总之,福柯要想颠覆那种人类中心论的对人的研究,而是要回到现实之中,走向具体。不要在普遍性的话语中兜圈子,我们要走向具体的、差异性的实践。我们不要把历史当作一个连续性的总体,不要把人的意识当做历史发展的原初主体。(就是agent,社会学上一般翻译为“行动者”,不太懂的人会译为“代理人”,我个人比较推荐的译法是“当事人”,因为“行动者”的主体痕迹太重了。)“结构上街了”,“作者死了”、“人死了”。你不要觉得你是历史的主体,你其实是一个木偶,背后你是被一些话语、一些特定的实践、一些权力关系所操纵的。没有主体问题,只有权力问题、话语问题。从学界的一般观点看,福柯早期关注的是知识-权力问题,而现在他开始走向了现实政治。当然福柯的政治是一种微观政治,和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国家、暴力的政治不太一样。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没有受到大家的欢迎,反应极其冷淡。但1968年5月风暴之中,福柯一不小心发现自己已成为左派文化的一部分了。《疯癫和文明》成为左派用来反抗当局(戴高乐政府)逮捕和镇压学生和工人的论据。这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大禁闭。福柯的书成了被左派利用的符号。他红了,他火了。


此时福柯在做什么事呢?福柯在做教育改革的实验。因为1968年之后法国政府号称要改革高等教育。5月风暴就是从男生要进女生宿舍,管理员不让进开始的,后来还有号召大家不要做考试机器什么的。事情完了之后呢,政府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便要进行高等教育改革。这时候就在巴黎郊区的樊尚公园,新创立了一个樊尚大学(看字面按照英文念就是文森特大学),也即俗称的巴黎八大。该学校实行自治、学科交叉、师生参与等高等教育改革的实验。福柯被法国教育部任命为哲学系主任,组建哲学系。他本来想请德勒兹的,但德勒兹因病不能来。于是请了另外一些人,包括巴里巴尔、朗西埃、朱蒂丝·米勒(拉康的女儿、1941年生的精神分析大师)。这个哲学系能开成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基本上就跟我如果要开的哲学系差不多了。


福柯对他的哲学系学生非常不满。因为当时的学生分两派,一派是左派,3M(马克思、马尔库塞、毛泽东),革命学生;还有一派则是生活派、嬉皮士派,讲生态、乡土、环保。一派人完全不遵守教学秩序,另一派则上课就忙着讨论如何闹革命。课堂教学无法进行。当时一些托派的师生成立了一个“废除工资和摧毁大学委员会”,宣传一些毛泽东思想,大学教学无用论、大学考试无用论。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虽然福柯的激进立场是支持学生的,但他是哲学系主任,能怎么样呢?所以他很不满。

这时候,左派学生开始攻击福柯。我们搞革命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突尼斯。福柯非常气愤,你们这些人在巴黎搞的都是小儿科,跟我们这些人在突尼斯真正冒着15年徒刑危险的生死存亡的革命怎么比?你们闹革命都是空谈理论,空谈激进的话语,结果满足于内部的派别斗争(用网络语言就是撕逼)。福柯认为你们这种空谈的打嘴炮算什么,我们要搞真正的、明确的、具体的斗争。这时候福柯加入了一个监狱行动小组,不仅大学要改革,监狱也要改革。我们大学里要做的不是打嘴炮,比谁激进,而是要对知识进行实在的改造。我们在大学里就要做大学的事,大学就是要玩知识生产的。你要改造的是知识生产。(你在大学里念书,却念叨着摧毁大学是要干嘛呢?)福柯为了做学术,便天天泡图书馆,不在樊尚大学里呆着了。1970年1月,新任法国教育部长开始批判1969年哲学教学的质量,指责有些哲学课只讲马列主义,这样的课程是不能授予国家认可的学位的。所以,结论是:樊尚大学的毕业生是没有资格参加法国大学、中学教师的统一考试的。1970年3月,法国教育部长下令解除了朱蒂丝·米勒的教师职务。这个就是导火索。虽然福柯对大学师生不满意,但是作为哲学系主任,他毕竟不能接受自己的教师失去职务、学生也找不到工作。他开始指责法国政府,说你们这是给我们下了个套,先是说“我们给你们绝对的学术自由”,可是谁真的行使这种自由,立刻就被压制。于公于私,福柯发现大学是不能呆了。当然,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还需要考证。


1970年,福柯离开了大学,终于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被主流收编了,进入了法国思想学术的真正中心,法兰西学院。这才有了我们的法兰西学院系列讲演。这系列讲演从1970年一直到他去世的1984年。从1970年12月2日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讲演,一篇很著名的文章,《话语的秩序》开始。这篇文章的题目看起来跟《词与物》很像,那个是事物的秩序,这个是话语的秩序。但是要注意的是,这个已经标志着他的一个转向。五月风暴和巴黎八大的经验对福柯本人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认识到现实社会中充满了各种无法忍受的压迫:家长的权威,警察对日常生活的干预,学校的组织和纪律,还有媒体。当然其中学校是最主要的,从学校就开始灌输某种旨在达到政治服从、社会一律的知识。用我个人的话说,学校是戕害性灵的地方。用阿尔都塞的话说,学校跟家庭、媒体一样,是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因此福柯过去的思想方法就动摇了。他过去认为只要探讨知识,这个权力问题我就可以迎刃而解、水落石出了。现在他发现,知识问题、话语问题最终不是一个内部规则问题(知识型、话语的构成规则问题),而是取决于各种现实的力量、各种权力的斗争。就这样,他的分析从话语的分析到了权力运作的机理的分析及其批判。从方法论上讲,这就是从考古学到谱系学的转变。


谱系学这个词的出处很明白。尼采有一本很著名的书叫《论道德的谱系》,谱系学的名字显然来自尼采。在《话语的秩序》中,福柯对话语提出了全新的论断。他说,在每一个社会中,话语的生产是根据一定数量的程序而被控制、选择、组织和再分配的。这些程序的功能就在于消除话语的力量和威胁,处理偶然事件,避开它沉重而恐怖的物质性。因此话语不再是独立自主、自生自灭的(即阿多诺所说的“自律的”),现代社会中什么科学话语、道德话语、艺术话语都不是自律的,不是说按照一定的构成规则我们就可以开始玩这个游戏。它是受社会程序的制约的,是他律的。


最重要的社会程序之一就是排斥(exclusive)。第一种重要的排斥就是禁止,或者弗洛伊德说的禁忌(taboo),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尤其性和政治。(所以为什么笑话基本都是性和政治,因为你平时是不能说的。)第二种排斥是区分和歧视,就是政治正确的重灾区了,理性和疯癫的区分,正常和不正常的区分。(就好像我妈经常教育我的,你就不能做个正常人吗?以下略去五百字。)第三种排斥是最重要的排斥,是真理与谬误的对立,真对伪的排斥。要相信科学,我们这是科学,你们这是迷信。我们今天所讲的《性史》的第一卷的标题是什么?叫“求知意识”(will to truth)。尼采的一个很著名的概念叫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福柯把它改写了一下,叫求知意识或者说求真意识,will to truth。好像和你们那个艺术意志也有关联,我不知道啊。反正福柯讨论的第三种排斥程序就是真理。所以从福柯之后,真理就不是一种高大上的存在了。真理是被人建构出来的,是一种真理效果,背后是权力的排斥机制的作用。从福柯之后这就成为了常识。我们今天可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但福柯在1970年提出这个还是振聋发聩的。


真理是一种排斥,而且是最隐蔽的排斥。和前面的禁忌也好、区分也好相比,真理是最隐蔽的。一般人是看不到这种排斥的,真理嘛,真·科学。一般人是看不到真理背后是权力话语。因此,这种最隐蔽的排斥也就是最庞大、最长期、最广泛的排斥。那么真理的这种危险性,只有福柯点名的几个思想英雄,只有他们才认识到,一个是尼采,一个是巴塔耶,一个是阿尔托,残酷戏剧的阿尔托。只有少数几个英雄才看到。真理不仅对话语进行控制,也对说话的主体进行控制。比如这个事情只传到县团级以上,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不得妄议,被禁止言说了。


我们刚刚介绍的《话语的秩序》标志着福柯思想的一个转化。在漫漫历史中,福柯说,话语总是以各种方式被控制、被禁止、被分配、被排斥、被抽空,被无休止地制度化,这种制度化以及制度化背后隐藏的恐惧,构成了考古学的前提。当然福柯这里表面的修辞还是用考古学,因为人的思想转变他是有一个过程的。他还是沿用了考古学的一些话语。但是仔细去做学术研究可以发现,这里已经发生了转折,不再是同心圆了。原来,他只是致力于摧毁哲学、历史学当中的总体性原则,现在发现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些科学话语的内部,已经不够用了。所以谱系学是考古学的升级版。Windows3.0变成了Windows 95,升级了。它不是DOS到Windows的革命转换,只是一种升级,但还是很必要的。


具体的说,谱系学的研究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批判分析,要确定各种排斥、限制和占有的形式;还有一部分是谱系分析,在分析排斥机制的基础上,我们要研究话语是怎么形成的,就是说这些原则是怎么来的,它的出现、发展、演变的条件是什么。这是谱系学分析的两个部分。


在1971年,福柯又发表了一篇论文叫《尼采、谱系学和历史》,这是公认的谱系学的诞生。在福柯看来,重要的是谱系学动摇了各种各样的本质主义观点,动摇了各种各样的起源论、本体论和再现论。谱系学不承认历史的总体性、同一性、起源性,但承认现实历史中具体的历史话语,它关心的是历史中的具体发生。在尼采的《道德的谱系学》中,他讲的是善和恶的道德形式并非自然的东西,而是权力斗争的后果,是权力在先,道德不过是它的效果。所以道德并非本源的东西,权力斗争才是起源的东西。所以,在那种辉煌史、胜利史看到的那种同一性、连续性、确定性的地方,谱系学看到是尸骨累累的权力斗争。非常类似于《启蒙的辩证法》的“一切文明的历史都是野蛮的历史”。在你看到是平的地方,他看到的是野蛮、无耻;看到的是被排斥的他者、他者的话语。谱系学要揭示的是这种被打上历史烙印的话语,以及历史摧毁肉体的过程。它要把这个东西给揭示出来,人是怎么变成现在的驯顺主体的,小绵羊是怎么炼成的。所以,福柯研究历史不是研究“历史”,他其实研究的是“现代”。我们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打哪儿来。在这里面就会有各种话语、知识跟历史的权力斗争。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掀盖子,把那种被主流的、正常的话语所掩盖的那些支流的、次要的、不正常的知识、话语给它激活,把那些被压抑的、他者的话语给激活了,从而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现代,理解现在。当然更重要的是改变现在。

7 监狱理性批判

 

终于就回到了我们今天要讲的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晚年福柯的生存美学、生命美学,最好不要说生活美学啊。


他一方面在法兰西学院生活,一方面参加政治斗争。但是为了在法兰西学院上课,他一方面参加了到1972年底解散的监狱信息小组,一方面参加了很多反对种族主义、移民、捍卫记者权利的具体斗争,这个我们就不具体说了。这是福柯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参加具体斗争。虽然这不是重点,但我们脑子里要有一个概念,福柯并不是学院派的,书斋的革命者。他是真干的。在理论上他主要就是为法兰西学院上课。规定是每周他要上一次课,所以他要备课。这就是法兰西学院系列讲座。(讲演录已经在陆陆续续出版,法文已经全出,中文在陆续翻译,英文也有很多。)我们今天要讲的、包括下次要讲的《生命政治的诞生》其实是法兰西学院讲座的一个部分。但是福柯生前(他是1984年去世的),这些讲座并没有录音流传。除非你到法兰西学院真的去听他的课,否则你是不知道他讲了什么的。所以当时对福柯思想的理解只能根据晚期福柯的两本公开著作。一部是《规训与惩罚》(1975年出版),是福柯讨论监狱问题的重要代表作。如果按照他以前的风格,应该叫监狱考古学。然而他的副标题叫做“监狱的诞生”,谱系学比较喜欢讲诞生。另一部是《性经验史》第一卷,“求知意识”(1976年出版)。


我们简单说一下这两部书。因为我们下次课会讲《生命政治的诞生》,所以我们今天讲到哪就算哪,反正我们是连续的。


《规训与惩罚》这个标题怎么理解?其实很简单。我们之前讲过了,福柯讲起历史来总是文艺复兴、古典到现代。《规训与惩罚》也是这样的。规训是一个现代概念,惩罚则是一个前现代概念。这部书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常戏剧性的场面,一个酷刑、类似于炮烙之刑的描述,怎么惩罚一个犯人,非常恐怖的,你都看不下去的。它主要是为了和现代做一个对比。在中世纪末的旧制度时期(路易十四、路易十六时期),那时候惩罚是以酷刑为主的。到古典时期,人道主义的改革者就提出要对这种酷刑进行改革。到了现在,我们就知道了,是监狱。通常在主流话语、被抹平的话语中,这三者是从非理性到理性,是从野蛮到文明的进步:废除酷刑,关注犯人的人权。但在福柯看来,这是历史的断裂,是权力-知识的综合体支配人体的方式的一种更替、嬗变。酷刑和现代的监狱一样,都是一种惩罚技术。酷刑的特点就是它是一种惩罚技术。这是福柯讲的技术,和斯蒂格勒是不一样了。酷刑必须把肉体痛苦的性质、强度和罪行、罪犯以及受害者的地位联系起来。因为我们现在一般讲是刑期嘛,死刑下面就是无期徒刑,如果废除死刑的话就只有时间概念了,罪行越重时间越长嘛。其实酷刑也是要参照的,对吧,叫做“一卯不到,重责四十,二卯不到,重责八十”。它也是要有一个量化的标准,不是说随随便便的就拉出去斩了。包括商纣王,他看上去当然是很残酷了,实际上也是有计算考量的。什么人用炮烙,什么人用蝎子,都是有计算的。最重要的是:罪行越重,我给你的痛苦要越多。酷刑要成为一种展示,杀鸡给猴看。我并不是只给他施加痛苦就行了,我要给我的臣民全部看到。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了。而更重要的是,如果站在社会的主流层面,你看看这些江洋大盗,这些怙恶不悛的人,被公审了、斩首示众了,这不是正义的体现吗?如果从主流话语出发,当然是这么讲。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样社会的秩序就能够确立啊。


于是改革者就以人道的名义反对酷刑,要求刑法改革。但福柯做出了一种惊人的分析,说废除酷刑和人道主义没有任何关系,而其实是一种理性的考量。因为刑法改革的理论基础是社会契约论。罪犯只是破坏了社会契约,因此他们破坏的不是国家,也不是君主的统治。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罪犯不是犯上作乱、大不敬,而是破坏了社会秩序。因此惩罚现在就不是展示酷刑了,而是要保卫社会(这是他们的刑法改革的一些构想)。不是说君主要报复你,所以这时候惩罚就不是以身体为主了,而是要双管齐下。不仅要针对身体,还要针对思想,改造罪犯,使其重新做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因此对身体与精神进行同步的矫正。


在18世纪晚期,现代性的惩罚技术就出现了,就是教养所和监狱。你不要以为现代的这种惩罚技术是天经地义的。它针对的仍然是身体,但不再是酷刑中的那个痛苦的、被折磨的身体,而是驯服的身体、被规训的身体。福柯在书中列了一个监狱中的严格的作息时间表。犯人的作息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打扫,几点放风。现代人不都这样吗?几点要起床、几点要赶工、去搬砖。你的身体都是被操纵、被训练的。福柯认为这种针对身体的微观权力技术从17世纪就开始了。虽然监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但其实它扩散到学校、医院、军队、工厂,到18世纪末蔓延到全社会,成为普遍性的权力技术。


这样福柯等于提出了一种社会批判理论。什么是现代?惩罚技术变成了规训,这个就叫现代。规训社会对身体的这样一种驯服的操纵,这就叫现代。规训这个词,discipline,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纪律,另一个是学科。有了学科就有了规训。这个跟福柯早期的思想其实是一样的。规训一词还有纪律、教育、训练、矫正、惩罚等多种含义。汉语说,我来教训教训你,好好的给你上一课,其实有惩罚的意思。因此,福柯利用这个词的多义性来指代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对干预肉体的训练和监视。当然,另一方面,规训也是制造知识的手段(通过学科来进行知识生产)。


在这里,福柯有一个著名的隐喻。福柯从边沁那里引用的,叫“敞视监狱”,或者叫“圆形监狱”、“全景监狱”。在边沁的这个构想中,犯人都住在一个环上,警察就在这个中心瞭望塔上,他就可以360度无死角地看犯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干什么。福柯通过这样一个敞视监狱的隐喻来看待我们现代社会。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有身份证、信贷记录、社会保险卡、信用档案,所以你有多少银行户头(比如我去银行开个活期户头,他就会报出你的手机号),包括你的微信记录,只要最高层需要,他就可以调出来。你用身份证买一张高铁票,都会有记录。这就是全景监狱、敞视监狱,对规训社会的一个隐喻,就是全景敞视的权力模式。我们其实是活在敞视监狱里的,监狱群岛。古拉格群岛是苏联劳改局的俄文缩写。其实我们现在都住在监狱群岛里,我们都是守规矩的人,正常的、受规训的人。

8 性的政治和生命美学

 

《性史》这部书其实有个很具有欺骗性的书名。我们知道福柯研究什么东西都不是研究那个问题本身,而是研究其背后的权力关系。在这里面,他就打破了一个弗洛伊德神话。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我们都觉得现代社会对性是压抑的,是一个禁忌,不能多谈。但福柯说这是一个神话。其实,性没有被压抑,反而是被鼓励的、被怂恿的。比方我就打开网络看看体育新闻,但就躲不开各种前凸后翘的图片,各种推送。所以权力不是压抑“性”的、而是肯定和生产“性”的。所以他故意用了一个词,sexuality,性经验、性生活。这是非常重要的。现代性的权力是鼓励人们谈论“性”、表达“性”的。尽管我今天一开始说我不会谈论性,我还是不得不谈。我读研的时候就读过李银河老师的《中国女性的情感与性》,最后发现80%多的中国妇女本来是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有性高潮这回事的。但是因为有了性话语,你不知道也得知道,然后就开始产生不满。“我为什么不高潮?”如果没有这些话语,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生孩子就完了。其实我谈论性是很严肃的。我们谈论性的时候到底谈论的是什么呢?谈论的是生命政治。性由于涉及到人口问题,因此是公共问题。人们把性作为一个管理的、调节的对象,进行治安。这种性的治安,不是通过压抑,而是用公共话语去治理,计生委、卫计委。(我建议所有的中国人,没有读过《蛙》,就不要谈论性。这可是诺贝尔文学奖,该读一下吧。但大家知道中国,在目前的形势下,根据我的乐观估计是永远改编不成电影的。但如果改编成电影,也许会还不如不改编呢。)党叫你独生子女你就独生,党叫你生二胎你就生二胎。响应党的号召啊。所以说性的知识都是权力生产的结果。而且这个一怂恿之后,本来大家都只知道一种姿势的,现在各种姿势全部来了。各种倒错、变态、不正常的性,大家开始广泛研究。广泛讨论,性反常到底有多少种。(美国大法官5:4表决通过了同性婚姻,这个口子不能开的。我们可以想象,也许未来有一天虐童也合法的、人兽交也合法的。反正这个是权力的斗争。)性话语在被怂恿的时候,各种倒错的性态得到大量的繁殖和传播。


性只是福柯的生命政治的由头。最重要的是福柯在《性史》第一卷第五章提到一个叫做生命权力(bio-power)的概念。当然有些很糟糕的翻译把它翻成“生物权力”。今天我们所有生命政治的讨论,包括后面的阿甘本,其实都是从福柯这里面来的。福柯认为从17世纪以来的生命政治有两种主要形式。一种是身体,围绕着人的身体展开的生命权力。一方面要提高身体的各种能力,进行锻炼、跑马拉松,能够干活,不仅自己要有能力,还要多生孩子,优生学等等。另一方面则是有用的、驯服的身体,用福柯的话叫身体的解剖政治学。(我把这方面概括为炮灰的生产和再生产,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这是整个社会体系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另一种生命政治形式以人口、生命为中心,对人口进行调节、干预和管理,社会老龄化、人口年龄的中位数。关注的不是身体的生命,而是人口的生命,是宏观意义上的人口统计学的生命。它关注的是生育、出生率、死亡率、健康(现在要构建健康中国)、人口的寿命和质量。其实就是要劳动力,更多的劳动力,更好的劳动力。所以福柯称之为人口的生命政治学。前面是身体的解剖政治学,后面是人口的生命政治学。


因此人口、生命开始受到权力的积极干预,这是一个晚近的发明。这是现代性的一种新现象。从此以后,大量的话语和实践围绕着身体、健康、饮食、居住方式全部展开,都配套的。生命成为权力的支点。生命政治就讲的这个,最关心的就是身体和人口,这二者的交叉点就是性。所以福柯的《性史》讲的是这件事情。(简直是标题党。骗我们去看,结果看了是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性是通向身体生命的途径,也是通向人口生命的途径。性是权力干预的最重要的主题。

回到生命政治的主题。福柯在1975-1976年的讲座《必须保卫社会》里面开始就引出了生命政治的研究。后面在1977-1978年的讲座《安全、领土和人口》中,他探讨了文艺复兴到古典时代的治理方式——国家理由,也有叫国家理性的。在1978-1979年他讲了现代的治理术,他讲的是生命政治。


福柯认为,现在有两种主体,看你怎么选了。一种主体就是驯顺的主体,屈从体;一种是主动选择的、创造性的主体。他想要的是第二种主体。那么如何形成第二种主体?这就是福柯的生存美学。他回到了古希腊、罗马,他认为那时是前道德的状态。因此,在《性史》第二卷的导言里,大家可以去找这句话,“由此我们必须理解那些审慎的和自愿的实践,人们通过他们不仅确定了各种行为的规则,而且还试图自我改变。改变自己独特的存在,把自己的生活改变成一种具有审美价值和反映某些风格标准的作品。当然,当这些‘生存的艺术’和‘自我的技术’与基督教一起被整合到一种宗教规范的权力运作之中,以后又被整合到教育的、医学的和心理学的实践之中时,他们都丧失了一部分自身的重要性和自主性。”(福柯:《性经验史》增订版,129页,第2段,余碧平译,世纪出版集团,2002年10月。)就是说,福柯用考古学,把这部分被基督教和现代教育、医学所遮蔽、所掩盖的生存艺术和自我技术给重新挖了出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所以他要整理生存美学和自我技术学的漫长历史,这是他的正面的叙述。


所以最后我用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课。我先念一下福柯的原话:“作为审美艺术品之材料的生命(bios)概念,令我震惊的是如下事实: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只是一个与对象、或者说客体有关,而不是和个人或生命有关的事物。那种艺术被所谓的专家把持或制作,然而难道每个人的生活不能变成一件艺术品吗?为什么成为艺术对象的应该是一盏灯或一座房子,而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件艺术品呢?”再强调一遍,这里的生命、生活是互训的。生命、生活要成为艺术品。因为艺术太重要了,所以我们不能让它仅仅被艺术家霸占。所以到最后,福柯说:“自我并不是给定我们的。所以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必须把自己创造成艺术品。”自我并不是一个被规定好了的东西,自我是尚未。我们必须把自己创造成艺术品,这就是康德意义上的绝对命令。这么做才是道德的,否则都是不道德的。这就是福柯的生存美学和生存伦理学。

文|夏凡

责编|姜山

第一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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