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的冒险｜巴迪乌｜上

编者按｜

本次推送重译了巴迪乌 [Alain Badiou] 发表于《新左翼评论》2005年9-10月号上的文章。作者将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哲学看作是堪与古典的希腊和启蒙的德国相媲美的，哲学创造性的一个新环节，既特殊又普遍的环节。从起源、运作、风格和文学、精神分析等四个不同的角度探讨其中历史的、精神的统一性，并总结为德国哲学思想的全新挪用；把科学视为创造性活动；激进的政治干预；探索新的艺术形式与生活形式。由此，这一“环节”是去成为“概念的冒险家”，建议哲学应该选择那条道，而不是选择它所知道的目标，青睐哲学行动和干预，而不是智慧和沉思。院外之后还将陆续推送相关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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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巴迪乌    译｜夏凡    责编｜PLUS

法国哲学的冒险｜上｜2005

本文3500字以内

我们对当代法国哲学的这些反思从如下悖论开始：最普遍的东西同时也是最特殊的东西。黑格尔称之为“具体的普遍性”，它是涵盖万事万物的绝对普遍性与处于特定时空的具体事物的综合。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具体的普遍性。作为绝对的普遍性，哲学的言说对象是普遍的，没有例外；然而在哲学之中又存在着强烈的文化特殊性和民族特殊性。可以说，哲学的时空中存在着若干环节。因此，哲学既是理性的普遍目的，同时又是在完全特殊的环节中显现自身的。让我们看看两个格外重要和著名的哲学案例。第一个例子是从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3世纪之间的古希腊哲学，从巴门尼德到亚里士多德：高度创造性的奠基环节，最终夭折了。第二个例子是康德和黑格尔之间（包括费希特和谢林）的德国唯心主义：又一个非凡的哲学环节，同样有极强的创造性，持续的时间却更短，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我想要论证又一个民族性和历史性的论题：曾经存在着（或依然存在着——要看我把我自己放在哪儿）20世纪下半叶的法国哲学这一环节，堪与古典的希腊和启蒙的德国这两个例子相媲美。

萨特的开山之作《存在与虚无》出版于1943年，德勒兹[和瓜塔里]最后的作品《什么是哲学？》问世于1990年代初。法国哲学这一环节就在这两者之间发展着，除了萨特和德勒兹，还包括巴什拉、梅洛-庞蒂、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和拉康，也许还可以算上我自己。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假如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法国哲学的环节，那么我的位置恐怕是它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位于萨特的廓清地平之作和德勒兹的绝笔之间的那些著作，那一文本群，构成了这里说的“当代法国哲学”。我断定，这是哲学创造性的一个新环节，一个既特殊又普遍的环节。问题在于指认这些尝试的身份。从1940年到20世纪末，在法国，在哲学中发生了些什么？上面提到的十个或者九个名字遭遇了怎样的故事？我们所称的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解构究竟是什么？那个环节有没有一种历史的、精神的统一性？如果有，那是什么类型的统一性？

我将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来探讨这些问题。首先是起源：这一环节从何处来？先驱是谁？它的诞生标志是什么？其次，它从事的主要哲学运作是什么？第三，基本的问题是这些哲学家和文学的关系，以及在他们那里哲学与文学的一般关系问题。最后，这一时期经常讨论的哲学与精神分析的关系。起源、运作、风格和文学、精神分析：这四点就是我界说当代法国哲学的工具。

1｜概念与内在生命

为了考察这一环节的起源，我们有必要回到20世纪初：随着两个对立流派的出现，法国哲学内部发生了决裂。1911年,柏格森在牛津大学做了两次著名的讲座，讲稿收录于他的文集《思想和运动》（1934年，英译名《创造性思维：形而上学导论》）。1912年——换言之，几乎同时——布隆斯维克发表了《数学哲学的阶段》。在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夜出现的这段插曲证明了，确实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取向。我们在柏格森那里找到的是一种关于生命内在性的哲学，强调存在与生成的同一性；这是生命与变化的哲学。这一取向在整个20世纪延续了下来，一直到德勒兹在内。而我们在布隆斯维克的著作中找到的是一种立足于数学之上的概念哲学：对思想的形式主义和符号的形式主义的一种哲学探索。该取向同样持续了一个世纪，尤其是在列维-斯特劳斯、阿尔都塞和拉康那里。

因此，从世纪的一开始，法国哲学便表现出分裂的和辩证的特征。一方面是生命哲学，另一方面是概念哲学。生命与概念之争绝对是随后的时代的核心问题。任何争论中，有争议的始终是人类主体：因为这是两大取向的交点。主体既是有生命的有机体,同时又是概念的创造者,所以主体既与其内在的、动物的、有机的生命相关，同时，就其思想而言，主体又和他的创造力和抽象能力相关。围绕着人的主体问题，对身体和观念的关系、生命和概念的关系展开了种种论述，由此构成了滥觞于柏格森和布隆斯维克的原初分裂的整个20世纪法国哲学。如果借用康德的比喻：哲学是一个战场，我们全都是精疲力竭的战士，那么在20世纪下半叶，哲学战线仍然基本上围绕着主体问题展开。于是，阿尔都塞把历史界定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把主体界定为一个意识形态的范畴；德里达在解释海德格尔的时候认为主体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范畴；拉康创造了一种主体的概念；萨特或梅洛-庞蒂则赋予主体以绝对的中心地位。因此，对法国哲学这个环节的第一个定义就是“主体之争”，因为这一论战里最有争议的问题是生命与概念之间的关系。

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刨根问底，把法国哲学的分裂说成是笛卡尔的遗产造成的分裂。既然笛卡尔是主体范畴的哲学发明家，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战后哲学这一环节也是对笛卡尔的观念及其意义的历史清理。笛卡尔既是肉身（动物-机器）的理论家，也是纯反思的理论家。他既关注现象的物理学，也关注主体的形而上学。所有当代的大哲学家都论述过笛卡尔：拉康实际上要求人们回到笛卡尔，萨特创作了一部论笛卡尔自由观的名篇，德勒兹对笛卡尔怒不可遏。一句话，战后的法国哲学家当中出现了许多个“笛卡尔”的形象。这一起源同样得出了法国哲学环节的第一个定义——围绕主体问题的观念之战。

2｜四种活动方式

其次，指明所有这些思想家共有的思想活动。我将勾勒出四种方法，在我看来，它们代表了这一环节特有的做哲学的方式；从一定意义上讲，所有这些活动都是方法论的操作。第一种活动是德国的，毋宁说是德国哲学的法国理论。其实，所有的当代法国哲学同时也都是对德国遗产的讨论。其形成要素包括科热夫的黑格尔讨论班（拉康参与了讨论，列维-斯特劳斯受到讨论班的影响）以及1930年代和1940年代对现象学的发现（通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著作）。例如，萨特在柏林逗留期间读到了这些作者的原版著作之后，便彻底修正了他的哲学观点。德里达首先是德国思想的原创性解释者，然后才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和德勒兹两人的基础参照系则是尼采。

通过黑格尔、尼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著作，法国哲学家们在德国寻找着什么。他们寻找的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概念和生存的新型关系。在这一探索过程采用的诸多名称（解构、存在主义、阐释学）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改变这一关系，或者说，更新换代。生存对思想的改造，思想与其鲜活的底土之间的关系，吸引着那些正缠斗于法国遗产的这一核心问题的法国思想家。这就是“德国方式”，亦即向德国哲学传统求助，以寻找处置概念对生存之关系的新方法。此外，德国哲学在转译到法国哲学战场的过程中，变成了某种全新的东西。这么看来，第一种运作实际上是法国对德国哲学的挪用。  

第二种运作也一样重要，它关乎科学。法国哲学家们试图使科学摆脱认识论哲学的专门领域：他们表明了科学是一种生产方式或者说是创造性活动的方式，而不仅仅是反思或认识的对象，所以科学远远超出了认识领域。他们在科学中拷问着创新和变革的模式,以便将科学同艺术活动一道归类为创造思维的实践，而不是把科学当作现象的揭示和总结。把科学从认识领域置换到创造领域的这一运作，让科学和艺术套近乎的这一运动，其登峰造极的代表是德勒兹。德勒兹用最敏锐和最亲密的方式比较了科学的创造和艺术的创造。然而这一运作在德勒兹之前就开始了，并成为构成法国哲学的基本运作之一。

第三种运作是政治的。这一时期的哲学家都试图让哲学深入地干预政治问题。萨特、战后的梅洛-庞蒂、福柯、阿尔都塞和德勒兹都是政治活动家；他们既到德国哲学那里寻找概念与生存的全新方法，也到政治那里寻找概念与行动（尤其是集体行动）之间的新型关系。用哲学干预政治局势的根本要求改变了概念和行动之间的关系。

第四种运作和哲学的现代化有关，这个“现代化”的含义当然完全不同于历任行政管理当局的官话套话。法国哲学家们被现代性深深吸引。他们紧紧跟上了当代艺术、文化与社会的发展。他们对非具象画、新音乐和新戏剧、侦探小说、爵士乐和电影都有着强烈的哲学兴趣，并渴望让哲学也加入现代世界最激烈的表现方式之列。性生活与新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哲学的强烈关注。哲学在所有这一切事物当中寻找着概念与形式的生产（艺术的形式、社会的形式或生命的形式）之间的新型关系。因此，哲学的现代化其实是它要找到一种新的方法来处置那些形式的创造。

总结：法国哲学环节包括了（1）德国哲学思想的全新挪用；（2）把科学视为创造性活动；（3）激进的政治干预；（4）探索新的艺术形式与生活形式。纵贯这些运作的同一个尝试是为概念找一个新位置或新配置：发展出概念对生存、对思想、对行动、对形式运动的新型关系，从而更新概念与其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哲学概念与外部环境之间关系的更新，构成了20世纪法国哲学的全面革新。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新左翼评论》第35卷｜2005年9-10月号
未完待续｜0512｜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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