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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的诞生

批评·家| 院外 2023-12-25

在美苏两国对峙的长时间里,每一次苏联电影来到国际上,都会先伴以周遭西方国家的嘲讽与冷眼。但是当他们看完之后,又不得不承认苏联电影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其可贵之处在于,它能让人忘记冷战、忘记意识形态的不同。在同等条件下,他们极难得到理解与尊重,却依然运用高超的电影理念战胜了一切偏见。在冷战时期,苏联电影甚至获得了世界上所有重要的电影奖项,包括两次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及多次提名。当时,苏联是世界电影强国之一,影响了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影迷。本文作者什克洛夫斯基,作为苏联电影从萌芽到初绽的实际参与和见证者,切实记录下年轻的电影工作者们如何从零开始,凭借真挚、天真与勇敢,将生命的热情诉诸新型的电影事业:爱森斯坦、普多夫金、列昂尼多夫...在暴风骤雨的革命前线,这些青年人伴着苏联电影崭露头角,传递着革命的热血,也传达着春天的微笑。那是闪烁着奇迹光芒的年代,也是脚踏实地、幸福奔走的日子,他们所有人——普多夫金、演员鲍·里凡诺夫、摄影师阿·戈洛夫尼亚、美工师乌特金、导演米·道拉尔——坐在桌子周围,为电影争论,把自己想的东西直接告诉对方,只说最重要的东西;努力让自己的艺术修养符合这个时代。然后来到街上,迎接那个时代的、还非常寂静的、楼房层数不多的莫斯科。本文译自《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电影工作60年》,莫斯科“艺术”出版社,1985年。


文|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    译|张猛     责编|619

晚年的什克洛夫斯基



苏联电影的诞生|1963

本文3700字以内


谢·米·爱森斯坦准备做一名工程师。他学习了日语,画画也不错,在前线,他担任红军业余剧院的美工师和导演。普多夫金研究物理。杜甫仁科是一名画家,也是一位中小学老师。柯静采夫、尤特凯维奇、库列肖夫都是画家。申科拉亚是诗人。艾尔姆列尔是肃反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差不多没有一位年龄大些的电影导演。苏联的电影工作者们走进了一间间穷困、陈旧,完全废弃的老电影棚。他们要从零开始一切工作。


爱森斯坦在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剧院排演谢·特列季亚科夫的剧本,并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剧本《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进行了讽刺性的改编。格里高利·亚历山徳罗夫[1],当时还是一名艺术社的演员,要在观众厅的上方走一段钢丝。排练已经通过了,但演出的时候劳动保护部门却禁止他这样做——他们为演员,也为观众担忧,害怕他掉下来。剧本和奥斯特洛夫斯基没有任何关系。新的内容还没有找到相应的形式。他们采用了旧样式,也毁掉了这部剧,就像孩子弄坏玩具——尤其是这玩具和他们的年龄不符的时候。


所有人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急剧又欢快的速度成长着。到了1926年,苏联电影已经推出了享誉世界的精品,这其中包括《战舰波将金号》与《母亲》。


我还记得《战舰波将金号》在阿尔巴特广场首演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广场完全是另一副样子。那里有一个小教堂,电影院后面是一个市场。还有一些其他的林荫道,以及鹅卵石铺就的马路。


在首映式上,谢·米·爱森斯坦让所有人员穿上了海军制服。休息室里装点着海军军旗。


我们在大厅里坐着,没有想到会成功。在这之前,在苏联电影协会接受审查时,一位负责人友善地说:“这部影片肯定适合在俱乐部放映。”他们把它当作宣传品来看待。


这时屏幕上涌起了海浪,它们在敖德萨的堤坝上被撞得粉碎。接着出现了一组类似于新闻纪录片一样的镜头。这样一部影片就这样诞生了,它抓住了整个放映厅,将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拍向大厅,把所有的观众带到了另一个世界,1905年革命的那个世界。在那里,革命被重新思考,作为一种对未来胜利的预言。


首映已经过去了38年,那部影片仍然停留在屏幕上。去年,它在罗马成功上演。


这部影片不仅是苏联的骄傲,也是世界电影的骄傲。


首映后过了几天,有一天晚上我去找爱森斯坦。他和马·马·施特拉乌赫一起,住在大牧首池塘边上的一个地方。就这么一名导演和一位演员——当时已经出了名——共同住在一个房间里。


住房委员会在看过影片以后,决定分配给爱森斯坦第二个房间——分房的方式是和楼内其他住户换住宅。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骄傲地向我展示了他的房间。在天花板上,靠近吊灯的位置有五颜六色的圆形装饰。黄绿色的木制百叶窗被拉到非常高的位置,以至于房间的比例都改变了。这是一个幸福的、满足的人所居住的、充满欢乐的房间:他有一部享誉全世界的影片,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1]格里高利·亚历山徳罗夫(1903-1983)苏联导演,编剧,拍摄电影《快乐的人们》(1934)、《伏尔加,伏尔加》(1938)、《春天》(1947)等,参与演出《战舰波将金号》。

爱森斯坦


我从文学进入到了电影领域。这种跨越纯属偶然。我被喊去为电影《死亡的海湾》制作字幕,这部电影的导演是阿布拉姆·罗姆。编剧是鲍里斯·列昂尼多夫,一名战地记者。


那是在1926年。我进入了电影制片厂,开始卷胶片,浏览镜头,根据字幕更换情节,也开始为电影艺术创造的伟大可能性而惊讶不已。


后来我与列夫·尼库林一起,在位于今天的基辅、当时是布里扬车站的第三工厂制作影片《叛徒》。这家工厂非常非常小,里面的布景紧挨着,就像一群奶牛出其不意地滞留在大门口。我们珍惜每一米空闲出来的地段。弗·叶·叶戈罗夫,优秀的戏剧艺术家,曾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青鸟》做过布景,对我们示范,怎样在电影里制造空间。他在前景放一个扩大了的物体,比如下垂的旗帜的一角,或者是一尊塑像的巨大的一条腿;在背景上他会再摆上这个物体,这次是整个的物体,不过缩小了十倍;利用不同的光线区域穿过间隙,就获得了遥远的效果。


我们学过用黑色的天鹅绒和一盆水来制造一片被探照灯照耀的大海。苏联的电影穷得可怜。那个时候,苏联的电影已经非常伟大了,因为它是被暴风骤雨的革命前线给托举起来的。


1926年还在向前走着。普多夫金的《母亲》、吉加·维尔托夫的《世界的六分之一》在拍摄,我为后一部电影的剧本写了第一稿。传真在工作——柯静采夫与特拉乌别尔格在拍摄《鬼轮》。普洛塔赞诺夫、库列肖夫也在拍摄。


我在第三工厂有机会和伟大的演员列·米·列昂尼多夫共事。电影《农奴之翼》的初始剧本由作家康·施里德柯列特创作,列昂尼多夫读完了剧本,弄明白剧本中伊凡雷帝的形象,说:“我不能在屏幕上大吼大叫。给我个什么东西让我握在手里。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事情,对什么感兴趣,我最想得到什么。”于是我们为伊凡雷帝想出了他要做的事。他和皇后共同拥有一个“白色的保险箱”,对国家贸易事务感兴趣。我们在电影里是现实主义者。我们寻找一些东西和场景,为了确定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他的步态、他对其他人的态度以及他的兴趣爱好。


影片《农奴之翼》由导演尤·塔里奇拍摄,他如今年龄已经很大了。我们在卡洛缅斯科村拍摄,在那里造了些小木屋。当时给贵族们穿的都是真正当时的服装。我还记得那位艺术家——管理服装的大师——他姓瓦洛彼约夫。衣服穿烂了,贵族们便自己缝,而不是用什么粘贴。人们在屏幕上都显得非常漂亮。


那是一段天真的岁月。但却是各种伟大发明频出的年代。我们都在等待着,第二天会出现什么样的奇迹。

爱森斯坦与格里高利·亚历山德罗夫



在电影里,导演面前有这样一个人,一个观众可以仔细打量的人。这个人不是活的,而是被拍摄出来的。但观众是活的。他在那些被拍摄的人面前走来走去。导演同样是活的。他领着观众,向他展示一个自己看到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铺设了自己的道路。他时而弯下腰去,时而踮起脚尖。一会儿向上打量,一会儿朝下看看。他会用一个人的一只手来换掉他整个人,要是这只手此刻在镜头中是最重要的。


我们在拍摄。爱森斯坦已经崭露头角,以及普多夫金。我说的是,“崭露头角”,尽管在这两个年轻人那里,夸赞他们的总是第三者。普多夫金拍摄了电影《大脑机械学》。这是一部介绍巴甫洛夫院士理论思想的电影。巴甫洛夫看完它,说:“我原以为会拍一部庸俗化的片子,但是没有。”专注、对从事工作的兴趣、作为导演对现实本身的服从——普多夫金就是从这里开始自己工作的。在这之前,他拍摄了《棋迷》,一部喜剧,总的来说,微不足道。他的第三部电影是根据高尔基小说改编的《母亲》。编剧纳坦·扎尔西在我一生遇到的所有的编剧里,是非常出色的一位。他英年早逝,非常偶然,因为一场交通事故。他是编剧、戏剧家,喜爱音乐。纳·扎尔西的话剧《欢乐街》很棒,但我觉得,扎尔西的电影剧本写得更好。他不仅仅是在屏幕上反映了高尔基的小说,他找到了高尔基在文字中所建构形象的视觉等价物。通过演员的行为,通过所有的物件,通过拍摄的方法,他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革命的传达不仅通过游行,不仅通过罢工,也通过春天来表现。孩子们在微笑,鸟儿在飞翔,河面的冰在融化。


电影里多次出现,主人公在冰冻期沿着冰面行走。美国的导演们也这么做。(大概这第一次出现在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里:一名女黑奴抱着孩子在冰面跑着躲避追杀。)


但是在普多夫金和纳坦·扎尔西那里,沿着冰面奔跑的人不是为了自救,而是要拯救自己的事业——革命者跑着去参加游行示威。他脱离了监狱,是为了冲向革命。他不是在救自己,而是在救革命。他对危险充满渴望。他被杀害了。红色的旗帜(当时它不是红色,而是灰色,这没有关系,因为电影还不是彩色的;那协调一致的红色旗帜是可以被游戏领会的色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建造出来的颜色)掉落在了地上。


一位妇女,片中的母亲捡起了旗帜,把它举了起来。太阳透过罕见的、粗糙的布透出了光,而这是革命的阳光。

影片《母亲》中的镜头


这不是象征主义——这是对那些表达了思想和内容的物品的解释。


苏联电影诞生的时代——一个充满奇迹的时代。关于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我将来还要讲很多很多。


我有幸与普多夫金一起工作。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我们所有人——普多夫金、演员鲍·里凡诺夫、摄影师阿·戈洛夫尼亚、美工师乌特金、导演米·道拉尔——坐在桌子周围,讨论那些历史人物,让自己搞清楚他们的性格,为的是接下来向其他人解释。我们也为自己拥有勇气和智慧复原1611年的历史而开心不已。我们思考着,那个时候的人怎样戴帽子,那些帽子又是怎样压坏了头发,他们的袖子上的突起是什么样的,他们是怎么把那么长的袖子穿到胳膊上,又是怎样走路的。那段时光非常幸福。


在我对那段时间的评论中,有很多天真的成分。在评论中甚至看不到一位专家的兴趣点,而是一个现场的助手,一个敏锐却短视的人所拥有的好奇心。但这就是我们电影的历史。


我们聚在革命电影工作者协会。我们穿得都不算漂亮,用来看电影的大厅也谈不上奢华。我们在为电影争论。我们把自己想的东西直接告诉对方。只说最重要的东西。努力让自己的艺术修养符合这个时代。然后我们来到街上,迎接我们的是那个时代的、还非常寂静的、楼房层数不多的莫斯科。我们打量着路人,就像看自己人一样。我们这群人仿佛是他们所需要的那批人。我们仿佛和他们同一个时代,而同时又像是一群未来的人。

《墨西哥万岁》剧照1979

版权归译者所有,已授权发布。
文章来源|
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电影工作60年|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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