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的嘱托与方言书写
潮州佃锐东兄微信发来一幅佃介眉先生的特殊作品——母嘱，并附短信一则：
伦兄，早安。送上介公楷书“母嘱”，您是我之外首位阅见的专家学者和读者。介公用潮州方言深情地记下此嘱，字也写得很好，我拟收进新编的“佃介眉书法集”，兄台以为如何？“阿垲”为介公乳名。请兄台为此方言佳构写一佳文，可否？
为诗书画印四绝的潮州前辈名贤佃介眉公写篇小文，弘扬其母慈子孝的优良家风，我当然乐意。更不用说，还与方言有关，不然的话，相信锐东兄也不会让我有幸成为了这幅特殊的珍贵墨宝的“首位阅见的专家学者和读者”。
坐在电脑前，再三地品味介公这幅墨宝：它记录的是慈母对儿子的深深的疼爱，即使是儿子已为人夫，而且“会贝廉钱”了，但男人总是需要女人来照顾的。母亲走了以后，照顾儿子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要落到了儿媳妇身上了。于是，母亲对新妇（儿媳妇）谆谆嘱咐：
阿垲会贝廉钱，我看不着。我这块肉，汝需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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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17字，浓缩的是母亲重重的嘱托：“我这块肉，汝须看顾。”儿子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是所有潮人母亲的共识。走遍了潮汕农村，叫自家的孩子“孥哙”“肉啊”的几乎各地都有。介公之慈亲大人也是贤惠的潮州姿娘，一句“我这块肉”让介公“六十年犹记不忘”。是的，母亲生养哺育之恩，做儿子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临终前更嘱托儿媳妇继续照顾儿子，传递母爱。这份母爱，如山之重，似海之深。而60年后，念念不忘母爱的介公，也一定是个孝顺的儿子。每想起母亲的这句遗嘱，慈亲大人之仁爱音容，仿佛就在眼前；思念之情，老而弥浓。于是，他干脆“率写勉强，以存永念”。而此时此刻，心情凝重。没有矫情“创作”，也无需考虑谋篇布局，就以母亲大人的口语“率写”记录下来，却成为了感情含量饱满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一幅名家的书法作品那么简单，它是一份浸透了母慈子孝、母子情深的优良家风和中国儒家精神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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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为介公慈亲大人的平凡而伟大的母爱所感动，把介公的墨宝分享给我内人。内人看了，会心地微微一笑说：“我老爸的临终嘱咐也一样。”原来，岳父大人临终前把子女分别叫到病床前进行“个别谈话”，内人得到的嘱咐是：“你着好好个阿伦伦相辅！”内人把这“谈话”内容转达给我时，把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热泪盈眶。老泰山陈德桂校长在澄海是个举县皆知的1937年参加革命的硬汉子，1956年参加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学习毕业时，受到过毛泽东、朱德、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一同受接见的还有汕头一中陈仲豪校长）。老人家驾鹤西归之年，我只是汕头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普通教师。平时儿女听惯了他的训话，但没有想到，临终嘱托他疼爱的宝贝女儿的，竟然是如此柔软的澄海话“好好个阿伦伦相辅”。这份饱含长辈知遇之恩的温情嘱托，从此成为了我们二老（夫妻）相濡以沫、携手同行的力量源泉。
同此天下父母心，介公慈亲大人也好，我岳父大人也好，通过一句短短的方言嘱咐，显示了他们对子女的仁爱之心。
介公的这份墨宝的另一个值得说道的问题，就是方言书写的问题。
母语方言是一地居民交际和思维的工具，同时也是乡土文化的载体，在方言中有不少词语，包涵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因素。方言者之间的相互对话，可以心领意会、直抵心坎。但当我们想把这些词语转译为普通话或者其他方言时，则往往感到词不达意、语不从心。这就是语言文化内涵的“不可翻译性”。至少吧，是“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就如介公慈亲大人说的“我这块肉”，只有咱们潮人懂得其爱子情深的含义，外地人恐怕就难以理解它了。至于那个“贝廉”字，我相信介公想写的是tang3 字。写成“赚”不是潮州话，所以它写这个“贝廉”，还专门加上旁注：“贝廉钱，得利也。贝廉，俗音近探，从俗。”我相信这个“贝廉”字是当时流行的俗字。所以，介公言“从俗”也。
本侨批照片由曾旭波先生提供。
另外，介公慈亲大人的遗嘱是属于隐私性很强的口语体，只说给她儿媳妇听的，所以用方言是情理之中。在同样也具有隐私性的书信，尤其是家信中，如侨批里，就常常有方言词语出现。侨批研究专家曾旭波兄提供了一封侨批给我，批中便有“人生事此时有食知食，可算目前点火目前光就可以，无须忧虑挂念”之句，使用了两个潮州俗语“有食知食”和“目前点火目前光”。相信懂潮州话的家人一看就懂，但给不懂潮语的外人看，肯定是一头雾水了。
詹安泰教授书赠蔡起贤先生墨宝。
至于书法作品的方言书写，也有别例。在韩山师范学校任教时，詹安泰先生便曾撰书潮语对联“放开肚量食饭，立定脚跟做人” 送给得意门生蔡起贤。最近两三年来，陈平原教授也把潮语童谣写成书法作品，举办了展览，还做成了台历。汕头市的女书法家黄青女士两年前也专门书写了一批潮汕俗语，并举办了“潮声墨韵”书法展。
陈平原教授书潮州童谣《颠倒歌》。
我想，介公的这幅墨宝，本来当时只是为了纪念60年来思念不辍的慈亲大人而不经意间“我手写我心”“率写”下来的。但今天拜读品赏之，仍令人徒生无限感慨，唏嘘不已。故作此文解读之，亦以之应锐东兄之邀约也！
书法家黄青女士书林伦伦潮语四句《猪年自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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