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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勇:汉代西王母的医学形象

蠹啊蠹 簡帛數術 2022-07-13
作者简介:
杨勇,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与秦汉医疗史。

【摘要】西王母是概战国秦汉时期一个重要的神祇,学界已多有研究,但其与医疗的关联一直为学界所忽视。《山海经》中西王母掌管致病之鬼,首次被赋予了与医疗相关的职能。其后,西王母的医疗职能进一步扩大。时人认为,西王母拥有、掌管着与得道成仙相关的长生之药,是当时的药神;西王母通晓房中和生育之道,是时人祈求生殖的对象,充当了生育神的角色;此外,西王母还掌管着疾病的诊疗。西王母的医学形象总是与神仙、方仙道术密切相关。东汉以后,西王母的医疗功能日渐弱化。西王母在医疗史上地位的变迁,也反映了上古至中古时期,中国医疗观念的一大变化。
【关键词】汉代;西王母;医学形象

西王母是古代神话传说中一位重要的神祇。从先秦到汉魏,西王母从面目狰狞的人兽合体演变为道教诸神中容貌瑰丽的女仙之首,这一点已为学界所熟知。但是西王母形象复杂多变,曾经呈现出诸多不同的面相。除了上述身份之外,西王母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被当作或想象成精通长生之术,掌管不死之药,通晓房中与生育之道,而又善于治病救人的吉神。过去学界对西王母与医疗相关的职能未能给予充分关注,本文拟对西王母的医学形象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西王母与长生之药
西王母信仰在汉代最为盛行,但其源头则相当久远。有学者认为西王母信仰源于本土的宗教神话,其源头可上溯至红山文化时期的女神系统。战国以前,直接描述西王母形象的文字材料几乎未见。目前关于西王母原始形象的最早记载见于《山海经》,如《海外北经》记载西王母居于昆仑虚北,梯几戴胜,有三青鸟为之取食;《大荒西经》也记载西王母居于昆仑之丘,戴胜,虎齿,豹尾而穴处。其中《西山经》的记载直接与西王母的医疗职掌相关: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西王母居住在玉山,状如人,豹尾虎齿、蓬发戴胜、善啸,是典型的人兽合体,与《海外北经》《大荒西经》所记大同小异。上引这段文字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关于西王母职掌的叙述。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郭璞云:“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在文献中有多重含义。第一,指厉鬼。《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左传昭公七年》:“鬼有所归,乃不为厉。第二,指瘟疫与疾灾。《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管子五行》:“旱札,苗死,民厉。《礼记檀弓下》:“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厉鬼与疾病联系紧密,在古人的病因观中,疾病即由鬼神所致,甲骨文、《左传》、出土战国卜筮祭祷简中有大量的卜问致病之鬼神的材料。西王母司天之厉正是掌管致病之厉鬼,有学者已经指出,神话故事中掌管驱瘟祛病之神,往往又是医药之神。因此,至少在战国时期,西王母已经被赋予了与医疗相关的职能。
汉代崇尚神仙方术,追求长生不死,在汉代文献记载中,西王母便以掌管着不死之药的形象出现。郭璞注《山海经》时曾记载,殷帝太戊使王孟从西王母采药至丈夫山而绝粮。砒药当与不死之仙药有关。传说故事中,嫦娥因有灵药而得以奔月,这种灵药便来自西王母。《淮南子览冥训》:“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续汉书天文志》注引张衡《灵宪》也云:“羿请不死之药于西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何见,西王母确实是神药的拥有者。那么后羿所请的这种不死药是什么药呢?方诗铭认为,后羿从西王母处所请的不死之药即为玉英。据《山海经》记载,西王母所居之山即为玉山,由她掌管不死之药玉英,理所当然。西王母有青鸟为之送食,虽然西王母所食不一定即是玉英,但玉英作为一种长生之药,一直被认为是神仙之所食,确是汉代颇为普遍的一种观念。
在古代祭祀天、地、日、月、山、川诸神的活动中,玉的使用较为普遍,用途也多种多样,但享神是玉的基本功能之一。换句话说,玉是作为神之食物而被荐享的,与宗庙祭祀荐牲等是同样的道理。文献中也有关于神以玉为食的记载。如《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北四百三十里曰崟山……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显然,黄帝以玉为食物。另外,《山海经》关于玉的记载也特别多,几乎每山必有玉。根据张光直的统计,《山海经》中关于玉的记载一共有137处,其中127处与山相结合。山为神之所居,又是玉之所出,神以玉为食,多玉之山自然是神的理想居所。玉为神之所食,自然是因为食玉能够使其长生。屈原《楚辞涉江》:“登昆仑兮食玉英,吾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这里明确讲到登昆仑山,食玉英,可以长生不死,能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上引文献中关于神食玉及食玉能够长生的观念,也多见于出土材料。汉魏时期的铜镜铭文中有大量关于食玉英,饮澧泉的记载。一枚新莽时期的四神规矩镜云:“驾蜚龙,乘浮云,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饵黄金,宜官禄,锦子孙,乐未央,大富贵。在洛阳西郊汉墓出土的铜镜中有一段铭文为:“福惠进兮日以萌,食玉英兮饮澧泉,驾文龙兮乘浮云,白虎囗兮上泰山,凤凰舞兮见神仙,保长命兮寿万,周复始兮八子十二孙。在银雀山出土的一枚汉魏六朝时期四神规矩镜也有相似的铭文:“上大山,见神人,食玉央[英],饮澧泉,驾文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贵富昌乐未央。这些铜镜的年代大致在西汉后期到魏晋南北朝之间,铭文的内容有许多相同、相似之处,都基本涉及神人、玉英、澧泉、文龙、长生、富贵、子孙等因素,是当时人们较为普遍的愿望和追求,其中食玉英、饮澧泉总是与神人和长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玉英既是神人之食,也为大山之上神人所独有,食玉英也是维系长生不死的要法之一。
除玉英外,另一个与西王母直接相关的长生之物便是蟠桃。《博物志》记载了西王母会汉武帝并以蟠桃五枚相赠的故事:
王母索七桃,大如弹丸,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辄以核著膝前。母曰:“取此核将何为?帝曰:此桃甘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
传为班固所撰的《汉武帝内传》对蟠桃的记载更加详细:“又命侍女索桃,须臾,以盘盛桃七枚,大如鸭子,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枚与帝,自食三桃。桃之甘美,口有盈味。蟠桃三千年一生实,不但表明此桃为长生之物,而且暗示西王母长生不死。这是文献中关于蟠桃最早的记载,蟠桃在后世成为西王母的典型形象之一,甚至取代了玉英,成为西王母所拥有的神丹妙药中最著名的,乃至西王母所居之宫殿都被命名为蟠桃宫。
以上所举的玉英以及蟠桃均与长生不死的仙人有着密切关系,也是汉代仙道思想的反映。除玉英和蟠桃外,史籍中还记载了其他许多和西王母有关的药物。《汉武帝内传》记载西王母教汉武帝服食之法时将药物分为三类,分别为太上之药、次药、下药。这些药物分布极为广泛,其分类方法与《神农本草经》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颇有相通之处。
出土的画像砖中也保留了不少西王母与药物相关的材料。这些画像砖中,经常可见西王母与东王公的形象,与之相伴出现的常有三足乌、九尾狐、瑞草、蟾蜍、玉兔、羽人等灵异之物。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绘有瑞草、玉兔捣药形象的画像砖。如出土于山东嘉祥县城东北洪村的东汉早期西王母、作坊、胡汉交战画像最上一层,刻有西王母画像,西王母端坐几前,身旁左右各有一人持草药踞坐,该层的右边有蟾赊,有玉兔正在捣药和调药。又如山东沂南县北寨村东汉晚期墓葬墓门西立柱画像,下部刻有西王母,戴胜,肩部有翼,拱手端坐于山字形高几上,西王母两侧则有玉兔执杵捣药。唯汉代画像砖中,同时有玉兔捣药和西王母形象的画像砖数量较多,在时间上几乎覆盖了整个东汉时期。玉兔所捣之药,据文献记载,应为虾蟆丸,《太平御览》引《乐府诗》:“采取神药山之端,白兔捣成虾蟆丸。虾蟆即蟾蜍,又为月精,这里借蟾蜍之名以命名药丸。由于西王母与药物关系之密切,后世医书中,以西王母命名的药方及药丸不断出现。如《医心方》中记载的药丸便有西王母四童散西王母玉壶赤丸等,甚至有些禁咒术也需要借助西王母的神力。
总之,传世文献和出土材料均表明,在汉代西王母与药物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西王母是药物的制作者、拥有者和掌管者,而且这些药物大多与长生不死有关。材料还显示,对西王母与药物关系的认识和想象,已经不局限于汉代社会的某阶层,而为汉代社会所普遍认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集体意识
二、西王母与生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浓厚的家族观念,崇尚多子多福是两汉时期人们主流的家庭伦理。因而从观念到实践,秦汉时期的人们都对生育极为重视。比如在技术层面,人们通过选择术择取利于生育的良辰吉日,出土秦汉《日书》对此有大量的记载,在出土病方中,有关求子的医方、药物也多有发现,出土的房中书也有部分内容是教导男女如何通过正确的行房而达到孕育后代的目的。而在宗教层面,则是通过祠祀生育神以达到生育子嗣的目的。
高裸神是汉代受到广泛祭祀的生育神,但与此同时西王母也被当作求子之神。文献常有关于人们向西王母请求多子多孙,或赐予子嗣的记载。如《焦氏易林》卷13《鼎》卦条下:“西逢王母,慈我九子,相对欢喜,王孙万户,家蒙福祉。同书卷2《坤》卦噬嗑条下:“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喜子。为尧使向西王母求福、求子,固为神话,而将之放入汉代的历史背景中,不难发现这种神话故事的形成,是以时人认为西王母能赐人子嗣的观念为基础的。
汉代民间确已将西王母塑造成了掌管生育之神,从而使西王母与高禖之神具有了相同的功用。以往关于西王母的研究中,注重对有关图像的解读,而忽略了相关文字资料的使用。在汉代铜镜铭文中,有大量文字涉及西王母与生育之关系,如西汉早期的西王母铭文镜受如山,西王母,榖光憙,宜系(孙)子明确将西王母与子孙并提。有学者搜集了两汉有关西王母的镜铭,并根据这些铭文指出西王母在汉代已经具有宜子孙的功能,而且在有关西王母的镜铭中,提及西王母宜子孙的铭文数量占总数量的79%之多。应当说,铭文中西王母的宜子孙功能与传世文献西王母能赐人子嗣的观念正相契合,都将西王母视作掌管人间生育之神。
汉代有关西王母的画像石以及铜镜图像中,西王母也常常作为生育之神而出现。在这些图像中,作为西王母附属神灵的瑞兽、瑞草、神人等与西王母组合在一起,共同点出了与生殖相关的主题。西王母图像中与生殖相关的最常见的瑞兽有九尾狐和蟾蜍。九尾狐的生殖意象最为明显,《白虎通封禅》:“九尾狐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当后盛也。”九尾容易使人联想到天子九妃的生育制度,在阐释儒家正统学说的官方文本中,用九尾狐来象征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足见这一观念在东汉已经成为一种不言自明的阐释依据。
汉画像石中,作为时人生殖崇拜对象的伏羲、女蜗,也常与西王母共出。汉代部分画像砖中,西王母居于画像的最中间或最上端,伏羲、女蜗往往分立东西两侧。从构图上看整个画面是以西王母为中心,而伏羲、女蜗居于从属地位,在时人的观念中,二者也应属于西王母的附属神灵。出土于微山县两城镇的东汉中、晚期伏羲、女蜗、西王母画像就是如此。该画像有榜题西王母三字,西王母于正中端坐,头上栖一鸟,伏羲、女蜗分立两侧,下体为蛇身作相互缠绕状,蛇尾分别与两朱雀相连。还有一类画像砖与之类似,但画面中的西王母被东王公所取代,是东王公与伏羲、女蜗的组合。如“伏羲、女蜗、东王公画像”中,上部正中央刻东王公拱手端坐,两侧分立伏羲、女蜗,手举日轮,日中有三足乌,蛇尾作缠绕状。魅两类画像砖可以结合起来考察,伏羲、女蜗是汉代典型的生育神,在这些画像砖中,蛇尾均作缠绕状,其生殖的主题不言自明。东王公与西王母相配,分理阴阳,二者均可以作为主神与属于从属地位的伏羲、女蜗相组合。也就是说,伏羲、女蜗作为生育神的部分职能已经被东王公和西王母所分担。伏羲、女蜗成为西王母、东王公的附属神灵,其执掌和功能自然应从属于后者。从伏羲、女蜗在画像砖中的从属地位来看,西王母、东王公对人间生育的掌握应当是通过伏羲、女蜗来完成的。
房中术除了是男女秘戏之道外,还对如何获得子嗣具有指导作用,有着重要的生殖功能,汉代人也将西王母与房中术联系起来。四川荥经石棺画像上,西王母端坐右侧室内,左侧为男女亲吻之图,不少研究者认为是秘戏图,还有学者认为画像中右侧室内的西王母充当了高裸神的角色。假画像石的中间有一板门,门半开且立有一仆人面向右侧,右侧西王母双手笼袖,凭几席地而坐,将其解释为秘戏图恐有不妥。但这些意见中认为此图与性、生殖有关则非常值得关注。从其性和生育的主题来看,这一画像砖还可以从房中术的角度来进行理解。在古代的医学文献,除了将西王母与病方、禁咒术等相联系,还将房中之术也归结到西王母名下。《医心方》卷28《养阴》引《玉房秘诀》云:“西王母是养阴得道之者也,一与男交,而男立损病,女颜色光泽,不著脂粉,常食乳酪,而弹五弦,所以和心系意,使无他欲。同篇还提到:“王母无夫,好与男童交,是不可为世教,何必王母然哉?”养阴即女子通过与不同的男子交接而达到养生之目的。根据《玉房秘诀》,西王母精通于房中养阴之术,通过与男交而使自己颜色悦泽,肌肤如初,延年不老。《医心方》虽晚出,但其所引《玉房秘诀》却有着古老的渊源,与马王堆帛书中的房中书关系密切。《玉房秘诀》认为西王母好与男童交,有违伦理道德,不可为世教”,对西王母的行为进行了批评。西王母的这一形象,显然不是西王母成为道教仙班女神之首后应有的形象。总的来说,《玉房秘诀》中反映的西王母形象大体可以置于两汉的时代背景中进行考察。在古代房中知识和技巧的传授谱系中,女性被认为是房中术的拥有者和传授者。房中书中经常提到素女、玉女、玄女,都是女性以师者的身份向男性传授房中知识。西王母的女性身份,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其与房中术的关系。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房中术不仅仅只是男女享乐的戏道,更重要的是在一夫多妻的制度下寻求子孙绵延的生殖之道。西王母善于房中养阴,至少在时人看来,其对房中术中的生育之道应相当谙熟。这也是时人将西王母与房中术以及生殖联系起来的原因。
作为生育神的西王母,还与慈育幼子联系起来。《中原藏镜聚英》中收录有一枚东汉时期西王母孕育婴儿画像镜,该镜半球形纽,圆纽座,座外四连弧纹乳丁将镜面分为四区。西王母在第一区正身端坐,上身左倾,头戴护冠,双手交合怀抱婴儿,前有一侍女;东王公在第二区中侧身端坐,头戴三山冠,双手前伸,前有二侍者。铜镜上有41字铭文:“龙氏作竟街心有。尚有东王父、西王母,仙人子乔、赤松子,三足乌,伐骍耶,骐骥、騄駬天所使,服此竟宜孙子。该铭文中提到的东王父、西王母、王子乔、赤松子、三足乌、、骐骥、騄駬等形象均能在铜镜纹饰中找到,二者十分吻合。在该铜镜中,西王母与东王公同时出现,且怀抱婴孩,铭文中的宜孙子恰如其分地描述了西王母的形象。
后世文献中,酉王母作为生育神的形象变得更加明确。直至清代,两广地区仍将西王母作为生育神而加以祠祀。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六《神语》西王母条载:
广州多有祠祀西王母,左右有夫人,两送子者,两催生者,两治痘疹者,凡六位。……相传西王母为人注寿注福注禄,诸弟子亦以保婴为事……壁上多绘画保婴之事,名子孙堂,人民生子女者,多契神以为父母,西王母与六夫人像,悉以红纸书契名帖其下,其神某,则取其上一字以为契名,婚嫁日乃遣巫以酒食除之。
很显然,在清代西王母作为掌管生育之神,其执掌和功能已经今非昔比,送子、催生、保婴均在其列,几乎涉及了有关生育和婴幼儿保健的各方面。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共有六位使者供西王母驱使,其中两人送子、两人催生、两人治小儿痘疹。这也表明,西王母通过其附属神为人间生育保驾护航。从汉代至清代,在一千多年的历史演进中,中国古代的生育神几经变化,尤其是在后世其他生育神流行的时候,西王母仍能作为生育神而在民间享受祠祀,足见其影响之深远。
三、西王母与疾病诊治
汉代画像石中,时常有一种人首鸟身的动物,也就是常说的“人面鸟”与西王母相伴随。在关于西王母的文献资料中,也曾有一位人首鸟身的女仙作为她的随从而出现。《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引《西王母传》曰:“佩符既毕,王母乃命一妇人,人首鸟身,谓帝曰:'我九天元女也。'”这种人面鸟当是西王母身边的女仙,供其驱遣。西王母与这种人面鸟的关系,传世文献少见。但在汉代画像砖中,这种人面鸟却常与西王母同时出现。如在嘉祥县满碉乡宋山出土的东汉晚期的一块画像砖中,最上一层西王母坐于正中矮榻上,左侧便有一个人首鸟身者面向西王母。假地出土的另两个画像砖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画中的端坐者变成了东王公,其左侧也有一个人首鸟身者面向东王公。那么这种人面鸟究竟是何物?与西王母、东王公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山东出土的画像石中,这种“人面鸟”有时也以手持破针的形象出现。如在嘉祥县城南南武山出土的东汉晚期的东王公、孔子见老子、庖厨画像上便能见到东王公和人首鸟身者同出的现象。假画像石中的人面鸟”,人面人手,左手所持为芝草,右手握一大针,针的一端刺入一披发人的发际。受表现手法的影响,披发人仅头、肩部分可见。另外,在微山县两城山也出土了四块刻有人面鸟手持砭针的画像石。其中一块画像石的右上角上,刻有一人面鸟”,人面鸟的左侧有两妇人和一儿童跪坐,人面鸟右手托一妇人之手,左手持一长针,作针灸状。另几块画像石中的“人面鸟”的形象也多涉及疾病诊治。关于这些画像石中人面鸟的内涵,叶又新认为这种人面鸟一种类似神鸟仑生,是汉代医者仓公的神话形象,另一种或是扁鹊的神话形象。关于人面鸟手中所持的破针,刘敦愿认为应是金属针。他还指出,这种半人半鸟的神物,当由鸟图腾演化而来,这个人面鸟所代表的神话人物即是扁鹊。以上这两种意见均将人面鸟与针灸治疗术和医者相联系,从画像石来看,这种人面鸟确与医者、医术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分别与东王公和西王母同出的人面鸟在形象上略有差别,主要体现在尾部上:与东王公同出的人面鸟尾巴很长,呈弯曲钩状;与西王母同出的人面鸟尾巴则显得短而平直。这些差别所反映出的应是同一神异的两种类别,或是雌雄异体。结合东王公和西王母来看,应是同一种动物的雌雄异体的可能性较大一些。这种人面鸟不但与西王母和东王公相伴出现,也有单独出现的情况。有时这种人面鸟手持战针,或正在对人施以针灸,以明确的医者形象单独出现;有时手上并无股针,仅以西王母、东王公附属神灵出现。在前人的研究中,叶又新认为这种人面鸟分别是扁鹊仓公的代表,显然是已经注意到了两块画像砖上的“人面鸟”形象有所差别。根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记载,扁鹊和仓公本为东方人,其早期活动范围大致在齐鲁一代,这也与画像砖中所见的人面鸟多见于今山东地区相吻合。但是这些画像砖上并无榜题,这些人面鸟是否即是文献中的扁鹊、仓公仍有待深究。
不过,我们认为,微山县两城山出土的画像砖上的“人面鸟”和与西王母、东王公同出的人面鸟均属于同一性质的神异,其真实身份,也应当与汉代西王母信仰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具体而言,这种人面鸟即是西王母医治百姓疾病的使者。换言之,西王母是通过驱遣人面鸟,利用人面鸟所掌握之医技,来发挥其在疾病诊疗方面的功用。
西汉时期,西王母是不死之仙药的掌管者,是长生不死的仙人,因而成为汉代神仙信仰和追求长寿者的崇尚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王母形象被不断放大,诸如掌管民间生育的职能也被时人赋予了西王母。山东地区出土画像石上广泛出现的人面鸟即是对西王母医学形象的又一次放大,赋予了西王母掌管民间疾病与医药的职能。很显然,西王母对民间疾病与医药的掌管并不是其本身所固有的,而是通过这种人面鸟来完成的,这与西王母对民间生育的掌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是,从画像石来看,作为西王母使者的人面鸟,为人治病时手持股针,所使用的医术当是针灸术。针灸术与人面鸟、西王母之间的内在联系,或与地域文化相关。《素问异法方宜论》言及导引、按摩、九针、方剂、战石等医疗术的来源问题时,便将之与不同的地域相联系,砭石被认为起源于东方,说明战石疗法在东方之域颇为流行。前文已经指出,带有人面鸟的画像砖多出于今山东地区,人面鸟以手持破针的形象出现,或与该地区盛行砭针疗法有关。有不少学者将画像石中的人面鸟与扁鹊联系起来,认为人面鸟即是扁鹊的原始形象。如杨金萍认为,扁鹊实为鹊之类的鸟类,又或为半人半鸟的鹊人,山东出土的画像石上的人面鸟即是扁鹊,早期扁鹊是以鸟图腾为代表的擅长于针砭术的东夷氏族,进而以此来解释画像石中人面鸟持针施术之现象。人面鸟与扁鹊之关系,尚待深究。而从东夷所居之处流行针砭术的角度来解释人面鸟与针灸术之关系,则极富启发性。
总之,至少在东汉时期,西王母已经不仅仅只是掌管仙药之神,她同时也是掌管生育、疾病与医药之神西王母的医学形象经过了一个从掌管长生不死之药到掌管生育、疾病诊疗的转变。这一转变,使西王母与医疗的关系更加具体,形象也更加丰满。
四、结语
疾病与生死,是人类面临的终极问题。古代各民族,对能够解除病痛的自然或超自然的力量,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崇拜,有些民族甚至发展出了专司疾病与治疗的医神,但在不同地
域与时代中,呈现出很大的差别。从出土甲骨、简牍及传世文献来看,先秦时期人们认为疾病是鬼神作祟所致,天地上下之神祇,主宰着人间祸福,疾病与生死也受其制约。除了用药物、针灸等方法以外,主要的治病之法是用祈禳、攻解之术取悦或者驱除鬼神,这些神灵扮演了医神的部分角色,但此时尚未出现一个专司疾病与医疗的神灵。
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神的职掌与角色日益固定下来,并集中到数个或某个神话传说或者历史人物身上。如战国时期则出现了专司人生死的司命神,西王母则执掌人之疾病,具体而言便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从《山海经》的记载来看,这应当是当时西王母的主要职能。从战国到汉魏,西王母的医疗职能被逐渐放大,在掌管抽象的疾病之外还拥有和掌握着长生不死之药,以及掌管着人间的生育,成为时人祈求子孙的对象。此外,西王母还被认为与针灸治疗术有着密切的联系。
汉代社会崇尚仙道、追求长生不死及多子多福的观念是西王母掌管不死之药和人间生育的思想基础。而西王母与疾病诊疗之间的关系,则可能是汉代医学的发展,尤其是针灸治疗术的发展在宗教领域的反映。汉代西王母医学形象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西王母的医学形象总是与神仙、方术相联系,反映了当时民间对医疗的共同理解与体认,这对于深化西王母以及秦汉医疗史研究都大有助益。东汉以后西王母的医疗功能日渐弱化。西汉时期以仓公淳于意等为代表的名医,虽拥有高超的医技,但遗世独立,未能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故而未能被时人当作医神来崇拜。东汉末期以降,渐有名医被引入宗教行列,成为被尊崇的医神。诸如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掌握着医技的真实的历史人物,逐渐成为医神之主流。方技之术的功用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可,人们所崇尚的医术由巫术、神药等内容,而逐渐转移到方技与本草之上。西王母在医疗史上地位之变迁,同时也反映了上古至中古时期,中国医疗观念的一大变化。

文章载于《中国社会历史评论》 2021年,第26卷。推文删去脚注,引用请核验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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