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羁押的病重嫌疑人周广华之死 | 深度报道

记者/李东 

编辑/宋建华

▷周广华生前照

涉职务侵占罪、行贿罪的嫌疑人周广华被刑拘，患有陈旧性肺结核、肺大疱病的她被羁押了515天。此间，她陆续出现咳嗽、咳痰、咳血，止血效果差。

唐山市第一看守所（以下简称唐山一看）认为周广华不适于继续羁押，先后在一年时间里向办案单位4次提出变更强制措施建议。然而，收到回复时，周广华已出现“呼吸心跳停止，双瞳孔对光反射消失”。

发现病情恶化之初，周广华之子王刚亦曾提出“取保候审”申请，相关单位对周广华是否符合“保外就医”条件进行鉴定，但王刚再未收到鉴定结论。

在唐山一看的最后两天，周广华曾双手合十求救，也曾两次按响紧急情况警报。被送到医院前，她已意识不清约1小时。

最终，周广华在病床上没有醒过来。

▷唐山市第一看守所

抢救前1小时已出现意识不清

9月5日上午9点44分，王刚突然接到唐山一看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你母亲生病，速到唐山市人民医院”。1个多小时后，他在重症监护室看到了身上装有呼吸机的周广华。母子已有一年半不曾谋面，王刚在病床边哭着喊了一声“妈”，周广华没有任何反应。

周广华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1990年前后到唐山市迁安市工商联下属一企业工作，当过建筑公司经理，退休后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股东。在迁安邻居们的眼里，周广华有爱心，邻里和睦，婆媳融洽，做事利落，有着东北女人要强的个性。

38岁的王刚是她唯一的孩子。多年来，周广华少有说起自己的工作，多是关心儿子的生活，经常与他分享开心的事。王刚难以置信，母亲会触犯刑法。

周广华因公司事务涉嫌犯罪被刑拘，唐山市公安局指定玉田县公安局侦办此案，她被羁押在唐山一看。

当天，周广华被送到唐山市人民医院时，唐山一看的陪同人员告诉急诊医生，周广华来院前约1小时出现意识不清，呼吸心跳停止，做过心肺复苏。急诊医生检查时摸不到颈动脉搏动，听不到心音和呼吸音，双侧瞳孔等大固定，光反射消失。

病历显示：经过19分钟的抢救后，周广华恢复自主心律，但没有痛感，四肢没有活动，没有生理反射、病理反射，瞳孔对光反射未恢复，仍处于深昏迷状态。医生一时无法查清昏迷原因。

王刚知道母亲患有肺结核病，常年间断性咳血。早在2018年5月26日，周广华被收押前，唐山一看就曾向玉田县公安局出具过暂不收押通知书，周广华右肺结核空洞、咳血、双肺大泡等不符合收押条件。依照玉田县医院建议住院治疗，病情好转后，她于2018年6月4日被唐山一看收押。

王刚认为，唐山一看收押，说明那时的病情符合羁押规定。他一直担心被羁押中的母亲的身体，但没想到一年多后已经到了“危重”程度。

9月8日上午，经历前一天的抢救后，周广华再次进入“极其危重”状态，心电示波骤降成一条直线，她没再从昏迷中醒来。

▷看守所第三次发出的情况说明

看守所的4次变更强制措施申请

9月5日，周广华正在被医生抢救时，玉田县法院于当天对周广华作出的监视居住决定书，被送到了医院。

变更强制措施为监视居住，是王刚一直竭力申请的，也是唐山一看在此前一年时间里先后4次向办案单位说明病情严重情况，一再建议的。周广华病重后才收到玉田县法院的决定书，让王刚觉得“为时已晚”。

王刚曾于2018年11月27日，以周广华患有严重疾病为由申请对她取保候审，未得到回复。

2018年12月4日，王刚再次申请对周广华是否患有严重疾病进行司法鉴定。玉田县法院同日委托唐山中院司法技术辅助室进行了鉴定。在唐山中院的一份医学诊断审查意见中，周广华被标注为了“罪犯”。此后，王刚并没有收到鉴定结论。

在王刚提出取保候审之前，唐山一看已经发现了周广华的异常，其出具的病情说明，陆续记录了周广华的病情变化。

被羁押三个月后的2018年9月29日，唐山一看向玉田县检察院递交了周广华患病情况说明，认为周广华已不适于继续羁押。2018年11月20日，唐山一看又向玉田县法院递交患病情况说明，周广华病情加重，出现连续咳出鲜血的情况，这份情况说明作出前的三天时间里，咳血量较之前变大，且药物治疗效果差。唐山一看建议变更强制措施。

事实上，周广华在此后到过唐山市工人医院、开滦总医院等医疗机构检查诊治，但均未明确是否必须住院治疗。2018年12月18日，仍处在羁押中的周广华被唐山市传染病医院明确建议住院治疗，但病历上显示“其拒绝”。

为周家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范辰认为，周广华是被羁押人员，人身自由受制约，是否尊医嘱住院的决定权不在周广华。

2019年1月4日，唐山一看再次向玉田县法院递交患病情况说明，此时距周广华咳血量再次明显增多已有半月时间。周广华还出现头晕、胸闷、无力的状况。这次，唐山一看强调，建议尽快依法变更强制措施，以防意外发生。

然而，这三次患病情况说明，并没有让王刚收到办案单位的任何回复。直到周广华被送医抢救当天，玉田县法院工作员才打电话告诉王刚，“此前做过检查，不符合保外就医条件”。

2019年9月5日上午，唐山一看又一次向玉田县法院建议变更强制措施，这次递交的是“病危情况说明”。

下午2点左右，王刚接到玉田县法院通知，要为周广华办理取保候审，需要作为保证人的王刚签字。上述工作人员告诉王刚，“这次是向领导请示，没有经过鉴定，是特批。”王刚回了一句“周广华生死未卜，能不能先救人？”

当天下午，在未做病情鉴定、王刚作为保证人没有签字的情况下，玉田法院做出监视居住决定并送达王刚。王刚拒绝在上面签字，来人将决定书扔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随后离开。

王刚觉得，之前的任何一次申请若能及时批准，都可以救回一条命，人无呼吸心跳时才给回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深一度记者多次联系承办周广华刑事案件的玉田县法院彭姓法官，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复。

▷周广华在唐山市传染病医院的病历

看守所医务室里传出的大声呵斥

周广华病情加重在送医抢救的前三天已有征兆。

事发后，周广华的多位家属在唐山一看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两次查看了周广华在羁押期间的监控录像。

周广华所在的503监室约有20多名在押人员，她穿着绿色的马甲，与其他人着装有明显区别。9月3日，这些在押人员在监室内折纸，周广华一人躺在监室最里面。监控显示，她坐起来，低着头，两手掌托着眉头处，手指插进头发里。之后躺下身，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小塑料勺子，反复伸进嘴里，做出向外掏东西的动作。

4日上午，监控里的周广华显得疲惫，抬头困难，活动时需要同监室人员帮忙。下午2点到5点，周广华没有出现在监室。唐山一看工作人员向家属解释，此间，周广华被带去开滦医院检查身体。

再次出现在监控里已是下午5点以后，周广华闭着眼，斜侧着头被人搀回监室，侧躺在铺上。晚饭时，同监室人员端来饭喂她，她没吃，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据看守所工作人员介绍，4日晚，周广华两次按响紧急情况警报。晚上的监控画面显示，她先是在监室门口吸氧，到晚上10点多，她侧躺在一辆小平板推车上，被送到医务室。

由于监控是跳着看的，在场查看监控的人都没看到周广华是如何上的小推车。再出现在画面里时，小推车上垫着被子，周广华蜷着身侧躺在上面输液，直到5日凌晨3点18分左右输液完毕。

“周广华，你给我起来！”此时，监控里出现了穿着白大褂、坐在桌子上的医务人员佟医生，指着侧躺着的周广华大声呵斥。小推车停在桌子旁，临近佟医生的脚下，周广华双手合十抬到面前冲着佟医生说了一句话。她语速很慢，声音模糊，监控中听不到这句话的内容。

另一位看过这段视频的人士蔡光证实，他看这段监控时，有唐山一看的其他人员在场，“结合周广华的动作和口型判断，她当时应该是在祈求。”

对于临控里出现的这些情况，家属曾在有玉田县法院、唐山一看的代表参加的协谈会上提出，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医学诊断审查意见中标注周广华为“罪犯”

脚踢周广华的男民警被停职反省

9月5日凌晨，周广华是被之后来到医务室的三位民警送回监室的，其中一位是身着警服的男民警。女民警拉着小推车走在回监室的路上时，男民警有脚踢周广华的动作。后来得知，这位民警名叫赵山。

周广华推出医务室之前，赵山已出现在医务室内。佟医生让赵山将周广华送回监室，赵山不情愿，但还是走到了小推车旁。

意外的一幕出现了。赵山指着周广华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同时手拉小推车快速跑动，在医务室内转了一圈。停下时，赵山猛提把手又突然放下，小推车“哐当”一声着地，车上周广华的身体震了一下。

此时，还有至少其他两人在场看到了赵山这一行为，但都未出面制止。

蔡光说，这个画面出现时，在场查看监控的唐山一看一位副所长脸色变了，一位家属情绪激动地拍着桌子骂出声来。

看完视频几天后，唐山一看向周广华家属回复称，已对赵山做出停职反省处理，其他情况有待第三方部门调查。对于监控看到的情况，唐山一看以深一度记者“未向河北省公安厅备案”为由拒绝了采访。

回到监室的周广华在同监室三名被羁押人员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厕所，她的头耷拉在胸前，裤子是别人帮忙提的。过程中，周广华出现干呕现象。

9月5日上午8点30分左右，周广华被同监室两人搀扶着到了医务室门口，过门槛时，迈不开腿，两人合力把她架到了室内病床前。上病床时，两人未能扶住，周广华瘫倒在地。此时，又来了一人，三人合力将周广华抬上病床，过程中周广华的头磕到了床边。

蔡光看到过这一情况，他说，当时周广华的身体被抬起的高度超过了床面，但头耷拉着，未完全超过床面，结果碰了一下，“监控里能听到头碰床的声音”。

当天，佟医生和赵法医在医务室当班。赵法医扒开周广华的眼皮，用电筒照了一下后，显得紧张起来。佟医生赶紧拿来氧气瓶试图打开，又迅速进行心脏复苏按压，做了一次人工呼吸后她退到一旁呕吐。

蔡光证实，视频里确定出现了这一情况。佟医生另一执业地点的同事向深一度记者证实，她确曾听到佟医生谈到抢救周广华时呕吐的事情。

主管监室的一位所长跑进医务室，测了一下心跳和呼吸后接着做心脏复苏按压。上午9点30分左右，周文华被送到唐山市人民医院抢救。 

（文中赵山、蔡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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