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已经倒下与还在挣扎的Livehouse | 深度报道
采写/冯雨昕
编辑/宋建华
经营数十年的广州TU凸空间宣布停业
“去年《乐队的夏天》这个节目对独立音乐市场的推动其实是非常大的,只不过效果还没有显现出来,疫情就来了。”王劲的Livehouse停演四个月后,他开始在朋友圈里叫卖自己的架子鼓。
疫情之下,全国数百家Livehouse从一月沉寂至今。据“看见音乐”的粗略估算,倒闭的Livehouse俱乐部高达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处在倒闭边缘。
此前,Livehouse正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独立音乐与主流观众之间的壁垒被《乐队的夏天》打破,全国Livehouse场馆也连续五年保持超过20%的增长。
但这一切在2020年初突然停止下来。
为了撑下去,Livehouse的主理人们租设备、搞副业、摸索线上演出……但万全之策难寻,活下去成了燃眉之急。
王劲在朋友圈以1.5万元甩卖自己收藏的美国产架子鼓
行业春天VS新冠疫情
2019年5月,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横空出世,在豆瓣获得8.8分评分,十万人标记“看过”,其百度搜索指数一度超过845万。此前一个月,另一档韩国综艺节目《超级乐队》在国内掀起了小范围观看热潮,1.7万人参与豆瓣评分,得出9.6分的高分。
痛仰、新裤子等乐队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主流听众与独立音乐之间的壁垒被打破。生活在上海的鼓手向前发现,每每在Livehouse演出,底下的听众“比以前更容易嗨了,一点就燃,因为他们知道到Livehouse就是要这样嗨的。以前(独立音乐)比较小众的时候,你得在台上稍微带带他们,挑逗一下,他们才放得开。”
广州吉他手春风也觉得Livehouse里的“吃瓜群众”比从前多了许多,经常有路人看到海报或网上的信息,主动跑过来问“这里演什么?”“今晚阵容有什么?”懵懵懂懂地就买票进来看了。
音乐人王劲经常去北京的School Livehouse和圈内朋友聚会,从去年起,“陌生人变得特别多,像原来我们去几乎都是认识的摇滚圈的人,但现在店里随时都是满客,绝大多数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2019年12月24日,北京推进全国文化中心建设领导小组发布通知,明确表示要在未来“优化北京音乐演艺基础设施布局,合理分布大中小型演出场馆,重点建设一批极具特色的Livehouse小型音乐场所”。
没人预料到,独立音乐在中国的爆发式春天,在2020年迎头遭遇了新冠疫情。
大年三十,王劲开在贵阳的劲Livehouse承接了最后一场演出,此后疫情爆发,场地空关两个月。三月底,Livehouse恢复吧台营业,但仍然不能接演出,只能单纯提供酒水服务。
来的人还是少,吧台生意未做几笔,物业紧接着把场地的电给停了——之前财务困难,王劲欠着房租没有交。
不补齐房租就不给通电,王劲只好在朋友圈公开叫卖自己收藏多年的架子鼓。同样为筹房租,他在二月份时已卖掉了另一台鼓。
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三线城市的livehouse场地租金为2至3元每平方米每天,一线城市则为10至15元每平方米每天,且仍在上涨。
王劲算了一笔账:在贵阳,一个可容纳400人的中小型Livehouse,每月需要超过25000元的固定成本,“除了房租,还要有调音师、灯光师,酒吧区域也要有两个人,还有负责做公众号宣传的人,一共七八个员工。”演出停了四个月,房租和员工薪水都得照付。
一线城市的经营负担更大。2月份,MAO Livehouse中南区总监刘磊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广州门店的月运营成本超过20万元,门店资金可以支撑两三个月,再长就有裁员或降薪的风险。
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出的《倡议书》称,“疫情期间全国演出市场几乎完全停滞,各类演出机构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疫情结束后也还将面临一段时间的逐步恢复期。”据协会抽样调查的不完全统计,1月到3月间,全国范围内取消或延期了近2万场演出,直接票房损失超过20亿元。
疫情爆发前,王劲花了小半年改装劲Livehouse,期待年后的经营更上一层楼;TU凸空间的演出档期早早的从年初订满到年末。没人预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产业寒冬。
问及对未来的预判,向前说话很直:“今年的话,Livehouse能不倒闭、能挺过去就行了,别想挣钱了——我觉得明年都别想挣钱了,明年能把亏损找补回来就不错了。”
一月至今,香港TTN、深圳蛇口红糖罐、广州Freestyle、上海ARKHAM、北京DDC等Livehouse陆续关门。5月2日,经营数十年、广州最老牌的Livehouse TU凸空间宣布停业,将场地归还给房东另行出租。据“看见音乐”的粗略估算,疫情停演期间,“全国倒闭的Livehouse俱乐部高达四分之一,而另外四分之一正处于倒闭边缘。”
Livehouse每月至少要有10场以上演出才能存活下去
高增长下的低收入
线下演出不得举行,有卖酒许可证的Livehouse开放了吧台营业,然而收入微薄。除去极个别将吧台酒水经营得特别好的,演出票房是大多数专业Livehouse的主要收入来源。
疫情前,广州TU凸空间的票房收入占总收入的90%以上,场地内虽也提供酒水,但“酒水这一块其实是演出顺带的一个收入,如果没有演出,那也没有人来这里喝酒。”
每年寒假结束,大学生返校后,是独立音乐旺季的开启,人气足的Livehouse每月能有二十多场演出。
今年的大学生返校时间原定2月中旬。2月1日,TU凸空间宣布,接相关部门通知,取消2月的所有演出。随后,3月至今的演出也通通取消或延迟。迄今为止,延迟不计,确定取消近三十场演出,损失五十万左右的票房收入。
王劲的Livehouse原本月均举办10至15场演出,根据他的经验,一家只办演出的专业Livehouse要长期存活,每月必须演满10场左右。但即便达到这个指标,也基本没有盈利的可能,“每个月能收支平衡就不错了,比较好的时候一个月可能盈利一万块。”
而要开起一个专业的Livehouse,前期光硬件设备上的投入就要至少30万至50万,且是“很一般的、不豪华的那种设备。”因此“没有回本一说”。
王劲经常与同行交流,全国的状况都类似:大多数Livehouse不图挣钱,也没法挣钱,唯有用对独立音乐的情怀来坚持经营——Livehouse是孵育独立音乐的第一块土壤,无数独立音乐人在Livehouse迈出第一步。
不同于传统的酒吧,Livehouse有更专业的音乐器材,又比体育馆小巧许多,使刚起步的独立音乐人能够用不高的成本,将才华与创作呈现到乐迷面前。
高中假期,春风和几个朋友组成的闷饼乐队在老家肇庆的Livehouse做拼盘演出,被当时的调音师看中,邀请他们做驻场乐队。调音师后来成为了闷饼乐队的制作人,“看着我们一路这样走过来。”
早年间,参演过《乐队的夏天》的好几支乐队在TU凸空间演出过,“开始他们的票房并不高,可能一场就来几十个观众,能有上百人来听就很不错了。但是现在Livehouse已经装不下他们了,得去体育馆。”
再往前,在王劲和他的病蛹乐队初入行的九十年代末,“每周去北京的各个Livehouse开演”是做乐队的默契宗旨。
彼时Livehouse在国内仍是小众文化场所,互联网不发达,演出信息的扩散全靠海报张贴。一个“新人”要想听独立音乐演出,通常需要一个带路人,带着走进Livehouse,“否则可能根本不会知道有这种场所。”
后来互联网兴起,豆瓣、公众号上出现独立音乐的交流群体,主流观众有了更多了解独立音乐的渠道。Livehouse开始在国内大规模出现。
据道略音乐产业在2018年发布的Livehouse年报,全国Livehouse场馆连续五年增长超过20%,2017年更是增长了40%,场馆数量从2013年的280家迅猛增至2017年的949家。
2015年,王劲回到贵阳老家开办劲Livehouse,专心培育本地的独立音乐人。有乐队来表演,不论名气大小都愿接收,演出票房则与乐队三七分成。但随着独立音乐进入大众视野,乐队逐渐多如牛毛,竞争也激烈起来,“百分之七八十的乐队都票房不好,每年都会遇到零票房的乐队。”
且演出门票本身就不贵。按照向前说的,少则几十,多不过三百来块钱,“跟流行音乐的演唱会肯定没法比。”
据最新的《2019中国音乐产业发展总报告》分析,2018年全国音乐类演出票房总收入68.18亿元,其中Livehouse票房收入2.5亿元,只占3.7%。
要情怀,也要生存,Livehouse中的许多参业者都同时做着另一份工作。王劲坦承给员工的工资不高,光靠这收入难以生存,好在员工们大多会乐器,兼职教学生可补贴生计。
王劲自己也向外面的商演活动租赁演出设备,以此多得一份收入。比起承接独立音乐的演出,租设备的“这个收入很多时候还是很不错的。”
“去年《乐队的夏天》这个节目对独立音乐市场的推动其实是非常大的,只不过效果还没有显现出来,疫情就来了。”王劲在去年改造Livehouse,新开辟出一块酒吧区域,想依托更多的人流提高酒水消费的收入。然而疫情难以预料地到来,“酒吧计划整个泡汤”,短期内莫说凭它赚钱,保本都不易。
吧台酒水是Livehouse可以拓展的收入,但也完全取决于客流
上座率不能超过30%
Livehouse和独立音乐人是唇齿相依的关系,随着Livehouse行业的冷寂,许多独立音乐人纷纷陷入困境。
做独立音乐,要忍受相对的清贫——这一向是行业共识。据中国传媒大学张丰艳工作小组发布的《2019年中国音乐人生存状况报告》,47%的音乐人税前月收入不足2000元。
春风说,自己乐队每年演出、卖专辑等音乐方面的收入能覆盖掉“养音乐”的大半成本,但“养活自己又是另一个概念”。为此,春风和队友在组乐队之外,都有一份赖以为生的本职工作。而他所在的闷饼乐队已算小有名气,好几首原创歌曲在网易云音乐有数千评论——白天上班,晚上或双休日排练是独立音乐的行业常态。
另有相当一部分音乐人,除了“做音乐”外,本职工作也与音乐或演出行业相关。因此,此次疫情对他们的打击是双重的:既损失了独立音乐演出带来的收入,又丢掉了原本固定的本职收入。
春风有几个音乐人朋友,原在音乐机构教小孩弹琴,眼下机构停课,朋友几个月分文未进,形同失业,只能靠家里接济。
向前的本职工作是酒吧驻场键盘手,从2月8日回到上海起,三个多月里他总共收入不到一万块钱,而这在采访对象中已算高薪。他亦承认,自己平时小有积蓄,日子不算最难过,“我们这个行业的大部分人可能是没有存款的。”
比起短时的捉襟见肘,大家更担心Livehouse的复苏遥遥无期。
TU凸空间的负责人任柯和大卫介绍,Livehouse的所有演出都需经过文化部门报批,而自疫情爆发后,相关部门就明确暂停受理演出报批,且至今未正式开启。
即使日后有城市陆续开放报批,Livehouse仍可能受限于独立音乐人的巡演模式。王劲说,巡演通常提前半年定档期,规划演出城市的次序,而后“一站接着一站走”。也正因此,目前音乐人们都在观望,“主要是担心中间哪个环节出问题,让整个巡演计划搁浅。”王劲恐怕Livehouse在近期都难以接到演出。
5月前后,国内许多城市的疫情防控等级降级。5月8日,道略音乐产业研究院的负责人在朋友圈写道:“后期随着疫情的好转,(Livehouse)开放的时间应该不会等太久,就怕消费者的心理恢复期会更久。”
向前有同感。最近,他工作的上海酒吧已复工,客流量也还可以,“感觉大家都憋坏了,去酒吧喝点小酒,听听周杰伦、林俊杰,挺开心、挺大众的。”而以表达个性自我为主的Livehouse的前途却悬而未决,“在酒吧表演是用乐队的方式演流行歌,取悦大众;但在Livehouse表演要演原创,要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其实是取悦音乐人自己。”
春风也自嘲道:“其实疫情期间音乐行业差是因为人活下去是不需要音乐的,人只需要吃饭、喝水。”不过他放宽心态,认为疫情导致的停演反而为音乐创作提供了机会,他整个人能静下来了,“灵感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空闲时他就和队友在网上交流写歌,线下排练的频率也比从前翻了一倍。
5月11日,文旅部宣布营业性演出场所开业上座率不得超过最大核载量的30%。5月19日前后,全国多个城市及地区陆续开始受理演出报批。受访的Livehouse主理人均表示在等待进一步通知,但可以预见的,“30%的上座率”会让Livehouse的演出入不敷出。”
MAO Livehouse与抖音合作推出限时音乐店铺
暂时“解渴”的线上演出
为渡难关,Livehouse和音乐人展开了花式自救。
MAO Livehouse的广州店向乐队提供排练、录音制作和拍摄取景服务,且配套提供舞台设备及技术人员。
王劲的Livehouse开放了“Open Mic”活动,免收入场费,吸引会玩乐器、会唱歌的顾客即兴上台相配表演,以此聚拢些人气,拉动吧台消费。
春风打算和几个同行一起开奶茶店,做些小生意,若能多一份收入固然好,也算找点事做。向前签了MCN机构,拍短视频为淘宝店卖衣服。
还有乐队在网上卖起T恤衫,以此作为乐迷们在未来观看演出的门票。销售所得将优先支付乐队在各个Livehouse表演的场地费用,期望能救其于水火;如演出无法进行,则当作对Livehouse的无偿支持。乐队在微博发声,称自己正是从Livehouse成长起来,“希望能借这个方式让演出场地有更多可能。”截止发稿已卖出6000多件衣服。
更普遍的尝试是把演出搬到线上。
安徽的OTW Livehouse先和抖音合作办了一个“客厅Live”,集结本地音乐人在自家客厅中为乐迷直播表演。后来,负责团队觉得“没意思”,想把线上的形式“做得更好看一点”,便专门把Livehouse的场地做了一番改装,增添直播的布景与设备,让乐队在真正的Livehouse进行演出直播。收视效果不错,团队负责人虽谦称只请了不甚知名的当地乐队,单日仍有八九千的高峰观看量。
但OTW Livehouse的直播演出全部免费观看,不能产生实际收益。Livehouse做这些工作,为的更多是“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希望不要被大家遗忘。”
然而,并非每一家Livehouse都能承受线上直播的开支之重。任柯和大卫介绍说,做直播需要一定的成本,要定策略、揽人员,还要有压得住场子的表演资源,“要把直播的流量变现,要卖广告,就得请知名的乐队,但是那些乐队你是完全支付不起的。”
有资本与技术依托的大型Livehouse或音乐平台则率先开启了线上音乐演出的商业化道路。MAO Livehouse与抖音合作请来张亚东、二手玫瑰、盘尼西林等做直播,两晚的总曝光量超5亿;独立唱片公司摩登天空在自家的“草莓星云”计划中邀请痛仰、马頔等知名乐队、音乐人,向观众进行付费直播,单价18元;网易云音乐的两场“硬地Live”吸引观看总人数超过120万。
诸如此类的线上演出办得如火如荼、风头无两,但有些独立音乐人并不完全买账。
虽布置了直播专用舞台,OTW Livehouse的负责人刘锌垚仍认为“线上无法替代线下”,线上的演出只能给几个月没看线下演出的观众们暂时“解渴”。
春风觉得线上的演出“太远”,音量又低,远达不到现场观看的效果,“我喜欢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站在我面前演出——就像都是喝酒,在家喝酒跟在酒吧喝酒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北京时间4月19日,由LadyGaga发起的“同一个世界:团结在家”慈善音乐会在网络直播,数百名国际知名音乐人参与。在线观看演出后,向前得出“好没劲”的结论,“我可以插个耳机听歌,或者说我手机拿出来看录制好的视频,不也一样?”
从表演者的角度更是如此,“我在演出的时候,只要看到下面有人,不管多还是少,看到人我就兴奋开心。”这种情绪会反馈到演出者的表演当中,使舞台表现也变得更好,“但你一个人对着镜头去录像,听不到镜头后面的声音和反应,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1999年的最后一天,王劲和他的病蛹乐队第一次在北京公开登台演出,是在豪运酒吧,“当时最好的Livehouse之一”。上台的时候,恰到跨年倒计时,王劲和队友们还在调试设备,便听到底下观众齐声喊出“十、九、八……”等反应过来已是千禧年了。王劲在多年后仍忘不了站于舞台的那一刻,面对汹涌的人群,“我觉得是给我音乐职业生涯一个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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