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高处去！”卫辉撤离48小时 | 深度报道

记者/张涵   实习记者/刘一霖 祁佳妮 钱昕瑀

编辑/杨宝璐

救援人员正在转移民众

经过连续两日的撤离，卫辉市区几乎只剩紧闭的卷闸门，以及望不到头的水和来往的搜救船只。来自全国各地的部队和救援队接管了这里，他们乘着冲锋艇和铲车继续着善后工作，搜寻可能还未撤离的人员。

即使大雨暂歇，严重的内涝一时还难以退去。公路消失了，市政府、幼儿园、养老院和超市都浸泡在水里，所有的路牌只剩下一半，街边的花圃已经完全沉入水下。小区门口随处可见快要没顶的小轿车，一名救援队队员记得一辆黑色汽车的报警器已经连续响了四天。

前往卫辉支援的车辆都不得不在被淹没的路段前几百米停住，这个路口变成了所有物资的集散地。志愿者们在这里支起桌子、搭起篷子，逢人就发上一个包子，他们不知道还要多久，水才能退下去。

卫辉市记录水位的登记表

24日1：30  

“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上来”

卫辉的居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从20日起，“无论暴雨中心如何南北移动，卫辉都一直在暴雨之下”。家住卫辉新区的陈艺记得，家门口平时干旱的小池塘在一夜之间涨满，连绵不断的大雨填满了水泥路面上的大坑小坑。

卫辉内涝并非和降雨完全同步，暴雨之下，“包围”卫辉的三条西南—东北向的河流：卫河、共产主义渠和孟姜女河的水位都在上涨，特别是“地上河”卫河。自21日起，卫辉城内与周边乡镇就出现了积水较深、停水停电的险情，只是当时大家都没意识到，这次内涝会持续这么久。

22日，市民邓子义在朋友圈看到一条信息：今晚云台山水库、宝泉水库还会泄洪，卫河、吴村大石河都会有洪峰经过。卫河是卫辉的护城河，水位的涨落直接关系到卫辉城区的安全。夜里，邓子义作为志愿者来到卫河河堤。

当时，卫河的河水与河堤高度基本持平，但卫河河道高于地面，一旦溃坝，后果严重。在22号到24号这三天中，卫河河堤出现管涌、溃口，还要接受上游连续三天的泄洪，志愿者们 24小时轮班巡逻，排查和堵住管涌，白天处于应急状态，晚上则要应对泄洪和溃口，防止河水直奔城区。

当晚，近千名名志愿者在李良屯、河园村居委会工作人员的组织下，顺着东西方向在河堤上横向排列，五六辆约30吨容量的渣土车装着沙包、石头停靠在河边，大家拿沙包、运沙包、堆沙包，忙活将近5个小时加固河堤。

到凌晨两三点，上游塔岗水库的水平缓地流过来，落差虽不大，但水势却足够大，邓子义看到河水渗过沙袋缝流出来，向着城区漫了过来。从24号清晨起，卫辉主城区的水位无可避免地开始暴涨，“河水一天可以涨50公分左右”，邓子义说。

和平小区位于老城区的卫州路，24日这天，胡同里的积水已接近一位164厘米身高的女生的大腿的高度，小区居民用白漆划横线记录10小时内水位上涨的情况，从24号凌晨1：30，到早上6:30，再到上午10：00，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早上6点，在仿古街卖椒麻鸡的李韵文拿出冷冻柜里的60多只鸡解冻，打算做好后免费提供给救援队。椒麻鸡需要煮四个多小时。十点多，椒麻鸡出锅时，水位淹过了她的脚踝。她在志愿者群里发布提供椒麻鸡的信息，两分钟后，两支救援队打来电话认领了椒麻鸡。

李韵文在店里等着前来取餐的救援队人员，可不到半小时，店里水位开始猛涨，排水管的水不断流入屋内，屋外的水也往屋内渗，她不敢用水，怕屋里的水位会越来越高。

十一点，等第一批救援队的志愿者取椒麻鸡时，屋外的水位已到她大腿的高度，屋里的水也齐膝深。下午三点多，另一支救援队队员来取椒麻鸡，水已经到了那位男救援队员腰部的高度。救援队成员取餐之后，看到她家有老人和小孩，禁不住问她，“需不需要把你们从这里送出去？”

李韵文决定听从救援人员的建议，即刻转移。于是救援队又调来皮划艇接他们。李韵文清楚地记得，他们上了皮划艇，救援人员则下水推皮划艇，当时，水已经深到他们的胸部。

转移很仓促，李韵文没带任何行李和贵重物品，只穿一双拖鞋，带了两件换洗衣物。走之前，她还把一些东西存放在邻居家，邻居家地势高，屋内暂时还未进水。她家的附近有一幢高层楼，据她观察，24号傍晚她撤离那会儿，水已经淹到了楼房一楼。

卫辉市第一附属医院门口

25日17：00  

医院周围水深到卡车也通不过

25号是市区内水涨得最快的一天。一大早，邻居给李韵文打电话，说自己家也开始进水，他准备撤离了。

一整天，李韵文都惴惴不安，暂住的亲戚家门口有一条河，河旁有石阶，她看着水位以每小时淹没半级台阶的速度往上涨，每小时约五厘米，到了下午，有五级台阶被淹没。亲戚家断电好几天了，他们买来加燃油的发电机，保证手机充电和日常照明。

中午12点，杨承欣和他的队友们携带着救生衣、救生圈、皮筏艇进入卫辉。

他们是来自陕西延长石油公司驰援河南的抗洪突击队，在郑州水灾刚刚发生时，他们36人就开着6台大车，满载药品、衣物与抗洪物资，在高速公路上连夜向东行进。“当时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道路也不熟，只能边走边打听前方有没有积水、路有没有中断之类的。”杨承欣说。

一开始，这支队伍的目的地为郑州。但他们在路上得到消息，新乡受灾严重，于是临时决定赶赴新乡。7月24日，他们在辉县佳怡小区——一个容纳5千人的扶贫搬迁点——提供抽水服务。第二天，队伍分成两拨，一拨五人留在辉县继续进行抽水工作，另一拨全部去卫辉转移群众。

杨承欣记得，等他们赶到卫辉时，水已经很深了。他身高1米75，水到了他齐腰深的高度。而这还仅仅是积水比较浅的地方。“中午我们在宝塔东路，水最深的地方已有两米。”

他们原计划去卫辉市第一附属医院转移群众和医护人员，但医院周围水深到连卡车也过不去，而救援队自己的橡皮艇又欠缺动力，于是他们调整了目标，在医院周围三五公里范围内的居民区进行搜救。

冲锋艇的速度太快，在被水淹没的小区里时常会撞上障碍物，机动性并不好，这时杨承欣队伍的橡皮艇正好发挥了用处。由于一只橡皮艇只能装六个人，为了能尽量多运几个居民，杨承欣和队员们把居民们拉上船后，自己便下水推着橡皮艇，在逆流的洪水里向前行进，一分钟只能挪动四五米的距离。

在运人的过程中，他们还遇到过一辆在水中央抛锚的铲车。坐在铲车翻斗里的七八个人看见他们的橡皮艇来了，争先恐后地要上来。

不平整的地面与起伏的水浪，让杨承欣偶尔呼吸困难，而地势较高的安全地带则在3公里以外。救援队在水里推着承载6人的橡皮艇缓慢挪动，来回一趟需要2小时的时间。杨承欣与队员们从中午12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1点，一天内成功转移了27名受灾群众。

救援人员在搜救

25日23：00  

已经有人开始决定撤离

实际上，22号下午，陈艺住在南关南枣园附近的姥姥姥爷，就在居委会工作人员通知撤离后，搭乘邻居的简易船筏来到女儿家，当时，南关南枣园附近的水深已经漫过了膝盖。

到了25号，卫辉新区的情况也变得不容乐观。晚上11点，陈艺和母亲骑着电动车去东孟姜女河河堤探路，河道左侧，抽水机正将城区的积水引入河道，右边堆积着沙包和石子，水位看着比23日稍微降落。

陈艺和母亲回家后，收拾了一个大行李箱和几个背包的行李。当时，小区还有不少亮着灯的住户，小区只有地下室被淹，虽然停电，但水和天然气还能正常供应，有专人在小区门口派发物资。“这里比老城区、主城区情况好，但家人不放心我们单独留在卫辉。”陈艺说。

情况严重的是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周边。韩立军所住的小区在学院西路9号楼，离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不到三百米。

他记得，24号时，小区附近路上的积水就达到了七八十厘米，但街上仍有行人，微信群里，大家都在讨论“扛沙袋需要哪些准备”、“有什么地方需要什么物资”等消息，有人自发去堤口搬沙袋，那时，还很少有人提到要撤离。

25日上午不到十点，水位上涨至一米左右，小区一楼基本被淹，其他楼层还尚未遭殃，但面临着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缺吃却喝的状态。由于前期没囤粮食，韩立军家里只有方便面和一大袋小面包。方便面23号晚就吃完了，之后在家的每顿饭，他就吃三到四个小面包充饥。

当天上午，韩立军看见有小区居民开始陆陆续续上了民间救援队的冲锋舟，但直到晚上，他接到同事的电话后才决定撤离。当晚十一点左右，他和一个同事约好第二天早上在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门口集合，一起撤退。随后，他联系了山东的家人，亲戚将在第二天一早从山东老家出发接应他。他们约定，接应车辆会在第二天中午前到达卫辉的京港澳高速路口，等着韩立军的实时消息。

民众在等待救援转移

26日3：00  

从“撤还是不撤”到“不得不撤”

大部分卫辉居民是在26号撤离的，在此之前，“撤还是不撤”，是摆在卫辉人面前的问题。

自卫辉暴雨以来，官方未统一发布内涝和泄洪的具体情况，卫辉居民多是从微信群和朋友圈里了解本地的现状，大家在微信群里互通有无，自救似乎是最快的途径。

26日凌晨一点多，李韵文听见有水声进屋的声音，和亲戚家房子相通的仓库进了水，水正涌入屋中。凌晨三点多，她觉得不能等下去了，和家人又转移到了南码头。

码头是整个南码头村地势最高的地方，等他们到达那里时，码头已经聚集了五百多人，水也快到膝盖位置。由于救援力量有限，每隔二十分钟才有一辆皮划艇到达现场。皮划艇运力只有十人左右，大家都自觉让老幼先上。

预感到等待时间漫长以后，李韵文家人还是决定开自家的车，沿着宝塔东路一直走，又转移到受灾影响微弱的延津县的亲戚家中。

李韵文告诉记者，在第一次借住在亲戚家时，她还抱有一点希望，但再次上升的水位击碎了她的希望，她在朋友圈的视频中看到了自己在仿古街的店铺，那间小店已被淹了三分之二。

多位采访对象表示，26号凌晨三四点，他们所在社区的居委会紧急发布通知，建议大家撤离。此时，卫辉城区积水近两米深，不少小区的一、二楼均被淹没，街道两旁的商店只能看清招牌。新乡医学院第一临床学院大门前，一排1.3米高的道路护栏被淹没，只有泛起浪花时才能若隐若现地看见。皮划艇、冲锋舟和铲车成为主要交通工具。 

26号凌晨5点，陈艺骑着电动车为开汽车的妈妈探路，本着不阻碍救援车辆进出的原则，汽车避开高峰，先行一步。送妈妈过了布满石子的河堤路段后，陈艺又回到水晶城，和其他三位亲戚，两人骑电动车，两人乘电动三轮车，从东孟姜女河段到新濮路段往外撤。

南站外，双向四车道的路上，出城的车辆拥堵，需要排队，由交警指挥疏散。“开一会儿停一会儿，时速不超过30码。”陈艺说。原本从卫辉到老家许屯约20分钟的车程，陈艺一行四人花了近一个小时。

进城的车多是救援队或者接家人离开的车，缓慢行进中，陈艺看到一辆从北京来的皮卡，挡风玻璃前别了一块纸板，上面用笔写着：“北京，卫辉，心心相连”，她内心压抑许久的焦急在那一刻被稀释了许多，“还好，真好。”她在心里默念。

邓子义是早上七点时看到的通知，他马上开始收拾东西，把手机、充电器、证件、钱包和换洗衣裳放进防水包里。前几天参与救援时，他还不觉得这次水灾有多严重，直到23号上游王奎屯村决堤，河水大量从卫辉西部涌入市区，大部分居民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

在他们小区门口，已经有不少老人、小孩在家人的陪同下等待救援队救援。邓子义告诉记者，当时求救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卫辉市内部分企业开发了线上求助小程序，大家可以填写自己的联系方式、位置及求助信息，对接的救援队会更根据轻重缓急实施救援，但大多数人则是招手呼救来往的救援队。

救援队一般有任务在身，且皮划艇和冲锋艇最多只能载6到8人，尽管每三四分钟就会有一辆皮艇驶过，但空余座位很少，救援力量不足以支撑城内十几万人的转移与安置。

邓子义想着，自己是年轻人，尽量趟水离开，不占用救生艇位置。1.7米的他站在1.5米深的水里，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淹没。

水面的情况可以由眼睛观察，但水下的未知却可能造成极大的麻烦。洪水冲走了许多铁拐、栏杆和共享单车，稍不留神就会踩到断裂的钢管，“往高处走。”邓子义告诉自己。

然而一个急流冲过来，邓子义完全找不到着脚点，失去重心，呼吸不畅，下水道反流的臭味一齐涌上来，慌得他手脚乱扑腾。

他怕水。小时候村里有储水的大水缸，他爬上凳子站在水缸边踮脚伸手，用碗舀缸底的水，一个不留神头朝下跌进了水缸里。从那以后，他就对水产生了不可控的恐惧。

好在防水包可以当作救生圈，他胸面朝上躺在水上，一只手将防水包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拨开周围的水，顺着水流往前走，并试图抓住坚硬的物体，让自己停下来。在身体慢慢平稳后，他抓住旁边的电线杆，让双脚落地，再缓缓移动到旁边一辆白色面包车，爬上车顶等待救援。

他看到道路集水区的中间有一对父子，两人行进到深水区，因踩空而失去控制，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他们大声呼救，双手举过头顶。邓子义很想帮忙，但是与父子之间的积水太深，他过不去。父子俩漂了将近半小时，抓着类似充气床的物体才勉强没沉下去。直到一队救援队从邓子义身边经过，邓子义招呼他们将父子俩拉上来，“我看那位爸爸被救上来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民众们在排队等待救援船只转移

26日8：00  

人们在医院前等待救援

韩立军也在26日早晨七点前就出发了，随身只带两身换洗衣服，没有任何食物和水——在25日晚上，他吃完了家里最后两个小面包。

已有很多人在撤离的路上，年轻夫妇把孩子放在脸盆里，推着盆前行，也有老人在子女搀扶下前行，或是坐在木板上被人推着往前走。水深已达到他这个1米84的大汉的胸口，且味道极其难闻。他看不清水里到底有什么，一路上，他碰到过淹在水里的自行车、电动车、铁丝、沙发、石墩子，走得磕磕绊绊，两百多米的路程走了二十多分钟。由于穿着短裤，他的腿上多处被划伤。

刚下楼时，他看到民间救援队开着冲锋艇从眼前驶过，还想着在小区里等待救援。然而路过的冲锋艇都处于满员状态。在原地等待半小时无果后，他徒步走向医院。

医院位于地势较高处，当时积水相对较浅，水淹至他的大腿位置。八点刚过他到达医院，半小时后，朋友也从另一个小区到达医院。

由于医院救援力量较为充足，附近的大部分居民都自行前往医院等待救援。韩立军告诉记者，在当时的路况下，只有冲锋艇和推土机可以实施救援。两种交通工具的功能不同，冲锋艇主要转移患者，一般每艘只能容纳四到五人；推土机主要转移受灾的周围群众，一辆能容纳十人左右。有十余名穿着红色衣服的志愿者在疏导现场秩序。

虽然交通工具平均每半分钟就来一辆，等待救援的民众们看见交通工具就可以上，但人实在太多了，救援交通工具不够用。韩立军回忆，医院旁边是一条叫健康路的路，长约500米，他和朋友两人从八点半起，来来回回在路上走了两三遭，都没找到一块人少的地方。

九点刚过，太阳出来了，由于前一天晚上只吃了两个小面包，韩立军觉得难受极了。“浑身无力，特别想躺着，一直出汗。”他出现了中暑的症状。

他打开当地一个救援小程序，填写基本信息求助：“现场两人，已中暑，两天没吃饭。泡在水里站在路边等待救援，腿上有伤，请好心人帮忙转移一下，谢谢。所有救援电话都打不通，缺水，缺食物，需药物，较多人。”

志愿者那儿备有基本的医疗物资和矿泉水，但没有食物。朋友向志愿者要来水和药品，韩立军在不断喝水以及药物作用下，坚持到了11点。他登上一辆推土机。

救援人员给他穿上了救生衣，那时候，水深至少已有一米五，到达他的脖子位置。

前来救援的推土机及冲锋舟很多，他们走的极慢。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十公里外的一个物资救援地。那是个露天场所，户外搭着帐篷、摆着塑料凳子、还备有食物。韩立军仍不舒服，只是再度喝了点水，12点半左右，他和来接他的亲戚取得联系。对方上午十点多就到达了卫辉京港澳高速路口，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

27日上午，卫辉消防大队的朱队长告诉深一度，目前，受灾群众的大面积转移工作已经完成，消防大队今日的主要任务是零零散散的小转移、以及排水工作。目前，有三个消防总队力量来到卫辉，其中河南消防总队今日来到卫辉，带来龙吸水、大功率泵等设备，协助一同排水。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陈艺、邓子义、李韵文、韩立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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