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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江村廊桥遗梦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10-06
采写/ 施嘉翔 彭家琪
编辑/刘汨

双江村建于清代同治年间的廊桥

那座150年历史的廊桥之于双江村的意义是什么?挡在挖掘机前的73岁老人说,廊桥是他们这辈村民最该感谢的地方,“所以真的很想保住她。”

老桥

2014年,湖南省怀化,溆浦县政府第一次通知双江村,要拆除村里的廊桥,理由是这是座“危桥”,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时任村支书陈华极力解释,廊桥还有通行价值,村民们感情上也舍不得。如果上级愿意拨款,他可以组织村里返修。但之后连续三年,县里还是要求拆桥。
 
双江村那座廊桥的年纪确实太大了,凭着梁柱上“同治四年乙丑春正月立”的字样,村里老人推断,这座桥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如今,支撑着四十多米桥面的横梁已经断了两根,还有一根断了一半,桥面长廊上雕着的梅花图案已经不那么清晰,桥中间的那座六角阁楼也黯淡了下来。
 
2017年7月的一个上午,陈华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要不要拆桥,60名代表的态度两极分化。年轻人认为,前几年新修的石拱桥完全可以替代廊桥的作用,赞同拆除。但60岁以上的老代表很激动,“只能架桥,不能拆桥,祖上说过不能过河拆桥”,他们相信,早晚会筹到资金,将廊桥复原。
 
两个小时的会议后,陈华拍了板,“桥不能拆。”对于年轻人对廊桥的态度,他无奈又理解,小辈们大多不知道廊桥曾经的风光,也不了解双江村老一辈人对桥的感情。
 
葛竹坪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末明初,村镇初建成时较为封闭,与外界的客货通商全凭一条驿道和两条官道,廊桥应时而修,一度成了重要的交通枢纽。
 
廊桥上人来人往,落满了历史的痕迹。村里老人还记得,1935年红军转移时曾夜宿桥廊下,用稻草堵上桥栏的空隙,熬过冬天的寒夜。桥的两头还供奉了土地公像,香火旺盛时,每到重要时刻,村民们都会摆上香炉供奉祭拜,还会把斋糕等吃食贡品分给过路行人。
 
那次决定廊桥命运的会议结束后,有人把消息泄露了出去。一个隔壁村的木材商人找到陈华,开价1万收购桥上的木材,希望他能同意拆桥,陈华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一直在外打工的徐立也听说了要拆桥的消息,离开家乡多年,他都忘不了小时候捉迷藏躲在廊桥顶的情景:踩着瓦片眺望,清澈的河水蜿蜒而过,村里的房子星星点点缀在碧绿的山丘上。徐立的微信名叫“双江奇缘”,背景就是一张廊桥的照片。
 
徐立和几个在外的同乡商量,凑钱修桥,他们算了算,桥体老旧太严重了,费用可能要150万元。徐立找到幼时的玩伴陈华,陈华告诉他,自己已经找过镇领导要经费了,但一直没有结果。
 
徐立和陈华都隐隐觉得,不管他们这辈人怎么努力,也没法掌控廊桥的未来了。
 
近年来廊桥年久失修

庇护
 
徐立对廊桥的记忆从1979年开始,那年他7岁。怀化夏天雨水多,他家那时连把雨伞都没有,徐立每天上学都要带上块塑料板挡雨,赶上暴雨倾盆、进退两难,廊桥就成了最好的躲避处。
 
那年月,村子里人家大多日子困苦,有些人家房子漏雨,也会躲到廊桥下。落在桥廊瓦片上的雨水串成了帘子,下面容纳个两百多人不成问题,有时躲雨的人多到长凳坐不下,来晚的人索性坐在地上。因此,村里人更习惯把廊桥叫做“风雨桥”,
 
不光是遮风挡雨,几十米长的廊桥也是孩子们玩闹嬉戏的去处。徐立和同学们总是聚在桥的一头,一声“开始”,比着跑到另一头再折回来,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玩累了,孩子们就躺在长凳上,听着桥下的流水声,吹着风。“桥上的穿堂风比如今的空调还要舒服十倍。”村里人都喜欢去桥上乘凉,晚上睡觉也在亭子的长凳上,睡到半夜,等屋里没那么热了才起身回家。
 
春收时节,村民还会把秸秆晾在桥上,这样能避免受潮,春收结束后再拿回家作柴火用。密密麻麻的,桥上各家晾晒的秸秆都混在了一起,谁家多拿一捆、少拿一捆,没人会计较。
 
廊桥一直见证着双江村淳朴的乡情。农忙午休时,烈日炎炎,村民牵着耕牛躲到廊下的阴凉里。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把秧苗、农具放到一边,摆出各自带来的粗粮饭,再开上一壶自酿的红曲酒,小酌上一杯。
 
各种生活细碎积累起了村子对桥的感情。徐立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暴雨席卷了葛竹坪镇,洪水汹涌而下,冲垮了一根桥墩,三分之一的桥面塌了。
 
徐立的父亲是当时的村支部书记,桥被冲垮那晚,他在家里叹着气来回踱步,整夜没睡。暴雨一停,他顾不上吃饭就跑去召集开会,联合隔壁村筹钱修桥。
 
修桥需要大量木材,村旁有片百年以上的松树林,可即使就地取材也是项“大工程”。20米高的树干,足够两个成年人环抱一圈,每个人用斧子砍上一整天,才能砍倒两棵。树倒下后,要20来人合力才能搬动一棵,喊着“一二一”的号子挪动步子,到河边500米的距离走了一个上午。
 
廊桥被冲毁的那段日子,村民们不光心里空落落的,生活上也不方便。河面上临时架设了简易木桥,走上去摇摇晃晃。徐立记得,那段时间,村小的校长每天都要安排老师守在两边接送学生,男同学扶着女同学,高年级的同学背着低年级的同学。
 
修桥的日子里,徐立的父亲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一天都不见人。半年后,廊桥修复,徐立父亲的头发也白了一大片,还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发作时,一把十几粒药片一股脑塞到嘴里。
 
廊桥挂上了“危桥”的告示牌
  
时代

2000年,陈华当上了村支书,看护廊桥的责任也落到了他身上。在当时,村支书并不是一个“肥差”,一年的工资只有600元,还常被拖欠。有时候村里的资金短缺,他还会自掏腰包修桥。
 
廊桥的养护费用依然靠村民们自筹,早两年的一个夏夜,廊桥发生了火灾,有些木料被烧成了焦黑色。那时候村里各家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了,没多久就凑齐了修桥的钱。
 
除此之外,每到雨季,也固定要有一笔请工人来加固桥梁的花销。这笔钱水涨船高,上世纪80年代只要五百元,2000年的时候就涨到了两千元,而后涨到了五千元,如果有一年没有及时修复,隔年的维修费用就会翻倍。随着时间推移,村里开始无力承担修缮费用。
 
2002年,陈华带着一摞廊桥的资料,坐中巴车颠簸了70公里去了县文物局,想要到修桥的经费。接待陈华的副局长看了廊桥的资料,告诉他,这座桥在全国文物普查的时候没有被列为文物,不属于古迹,县里没法下拨经费。陈华从上午10点磨到中午12点半,希望能将廊桥列入文保的范畴,副局长始终没有松口。
 
第二年,陈华又去找了文物局,希望为廊桥申报文物,工作人员同意帮忙,但说最终还需要经过市里和省里的审批。那一整年里,陈华没等到回复。他没放弃,第三年又去找了一次,还是没消息,从那以后,陈华再也没去过文物局。
 
2004年,赶上国家实施村村通工程,一座石拱桥在离廊桥下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建成,陈华也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带着村民们致富上。
 
双江村的日子越来越好,在镇上所有村子里,每年的人均收入排名都在前三,但廊桥的光景越来越落寞。新桥建成后,几乎没有人再从老桥通行,这里也不再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只是偶尔有些老人还会坐在桥下乘凉,还有桥附近的人家把各种柴火杂物堆在日渐破败的老桥上。
 
廊桥没法再为双江村遮风挡雨了,最终因为年久失修成了一座危桥。为了防止出现事故,陈华亲手在桥两端放置了木板,用红漆写下了“危桥,严禁通行”几个大字。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双江村,去外面讨生活。他们的孩子自小长在异乡,连廊桥的样子都没见过。就像徐立今年28岁的儿子,他一直生活在广东,在接受采访时操着一口当地口音的普通话,他说很理解父亲对廊桥的在意,但他自己对老桥的感情并没多么深厚。

正在被拆除中的廊桥 

尘埃

2021年,7月17日,溆浦县政府又下发了督办函,要求月底前必须把廊桥拆除,理由依然是这是座危桥,已经失去了通行价值。现任村支书祁灵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我真的顶不住了”,他最终向上级提交了拆除方案。
 
深一度记者致电溆浦县文物局,一位陈姓主任解释,廊桥没有被列为文物主要是因为当地经费有限,导致桥梁年久失修,“基本上没有什么价值了”。
 
另一位周姓领导则表示,双江村廊桥的保存状态相当差,并且经过多次维修,上面的木质结构历史并不久远,“已经不是原来那座古桥了。”而对于廊桥拆除的问题,他表示拆除是县政府的决定,这座桥没有被列为文物,因此不属于文物局的管辖范围。
 
对于当地文物部门的解释,上海市一位不愿具名的专家并不认可,他表示,修缮费用该由当地财政的解决,所谓的“经费问题”,反映出溆浦县政府对有文物价值的建筑重视程度不够。而文保申报的流程是先由镇里报告县里,再由县文保单位派人调研,先上报市里再上报省里,没有认定为文物的责任主要在县文物局。
 

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赵逵表示,从图片上可以确定,双江村的廊桥属于湖南地区典型的风雨廊桥。廊桥本身需要经常维修,这种穿斗结构的廊桥,民间设计之初就是可以替换腐朽木料的,“所谓危桥,只要注意维修是可以正常使用的,一拆了之是缺乏保护意识的反映。”


赵逵认为,双江村廊桥不仅寄托着当地村民的乡情,在现有的古村寨保护中,廊桥的保护价值也远高于一般的村居,“数十米的长度以及两座古亭的承重设计,在技术传承上也有着珍贵的价值。”就他所知,以前从没听说过有类似时期的清代廊桥被人为拆除。
 
7月25日,天灰蒙蒙的,很闷热。早上9点多,73岁的张旗仁忙完农活准备回家吃饭,他也是当年在廊桥上赛跑的孩子之一。离着桥还有几十米距离,张旗仁就看到不少人围在了那里,走近一看,几辆挖机已经停在了干枯的河床上。
 
张旗仁意识到要拆桥了,他顺着小路跑到桥下,挡在了那里。指挥拆桥的祁灵走到桥下问张旗仁,“拆这个桥,你站在这里干嘛?”
 
张旗仁答道,“只要你父亲同意拆这个桥,我也没话讲!”
 
张旗仁的阻拦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六七个干部把他拉到了村委会,在他离开之后,挖机的铲斗砸向了廊桥的梁顶。张旗仁独自走回了家,一整天没有吃下饭。对于双江村我们这辈人,这座桥是感谢的地方。

拆桥当天,陈华也到了现场,他像看到救星般抓住镇上的干部,希望能够将桥墩保留,也许以后还有重建的可能。陈华的请求没有得到应允,他含着眼泪转身离开,在他身后,廊桥的长廊、桥面正倒向一边,巨大的尘土裹着瓦砾和木屑四散开来。
  
四天之后,身在外地的徐立才看到了廊桥被拆除的视频,他强忍着泪水在微信上写下“历史谱写几百年的辉煌嘎然而断于我辈之手,痛之心切,恨己无能,不能保护双江之上的母亲之桥!”
 
此时,廊桥残存的木料已经被移到了河床的两侧,等待着下雨涨水时,将他们顺势冲走。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除赵逵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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