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化疗前，她们决定先冻存卵巢｜深度报道
采写/吕雅萱
编辑/计巍
12岁患盆腔横纹肌肉瘤儿童的卵泡活性：每个亮点代表一个活的卵泡，这个患者冻存了一侧卵巢，预计冻存卵泡数超过20万颗（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除了冻卵、冻胚胎两种辅助生殖技术，一项新的保存女性生育力的技术正在被应用于国内临床：冻存卵巢。这项技术可以为需要进行放化疗治疗的女性患者提供保留生育力的可能——放化疗开始前，具有相关适应证患者的一侧卵巢（或卵巢组织）会被取出体外，冻存在-196℃的冷冻罐中，待疾病治愈后再移植回体内，帮助被放化疗“杀死”的卵巢重焕生机。
在咨询冻存卵巢这项技术的诊室里，有父母为身患血液病的7岁女孩签署卵巢组织冻存协议，他们希望能尽可能保存女儿未来在生育这件事上的可选择性。一对原本选择“丁克”的夫妇在妻子患病进行放化疗前，也选择用这项技术来保存生育的可能。目前，北京妇产医院卵巢冻存库里冻存着超过400例卵巢组织。
“冻存还是不冻存卵巢”或许会成为越来越多有相关适应证的女性患者的“选择题”。在我们的采访中，不同的患者对此有着不同的态度。在一位30岁的乳腺癌患者看来，“当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时候，很难去想着延续生命。”也有人在癌症中晚期执意要冻存卵巢，否则就拒绝治疗。这背后，是她们各自不同的现实处境。
等在手术室外的患者妈妈，她的女儿冉冉正在进行卵巢提取的腹腔镜手术
护送一枚卵巢
1月14日上午，北京妇产医院三楼，一位父亲匆忙走进阮祥燕的诊室。他从首都儿科研究所赶来，7岁的女儿冉冉患上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治疗过程中需要进行骨髓移植。在冉冉入舱进行骨髓移植前，他来这里给女儿签署一份卵巢组织冻存协议。
在骨髓移植治疗中，大剂量的放化疗会对冉冉全身多处细胞造成伤害，卵巢中的卵泡也逃不过这场“杀戮”，而卵泡与人体其它细胞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无法再生。阮祥燕常作的一个比喻是，卵巢好比一颗石榴，卵泡是其中的石榴籽，当卵泡一个个被放化疗杀死，卵巢也就成了一个空壳石榴，生机殆尽。
冉冉的父亲快速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手术安排在3天后的周一上午，届时，冉冉身体一侧的卵巢将被取出，冻存在体外以保存生育力。
阮祥燕是北京妇产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每周都有人来找她咨询卵巢组织冻存技术。10年前，她在德国访学期间接触到这项技术，彼时它在国外被应用在血液病、癌症等需要进行放化疗的女性患者身上——在放化疗前取出卵巢组织冻存，治愈后再移植回体内，这部分组织就可以代替被摧毁的卵巢继续发挥功能，患者能正常来月经、生孩子。
3天后，阮祥燕的博士生王月姣负责去“转运”冉冉的卵巢。手术排在上午9点，担心会堵车，王月姣提前一个半小时动身前往首都儿科研究所。她随身携带的是一个白色的“卵巢转运箱”，取出体外的卵巢将被迅速放进这个4-8℃的恒温小箱子，带回北京妇产医院的卵巢组织冻存库。像这样的卵巢转运工作，王月姣已经完成了不下50次，大部分在北京市内，也有从外地冷链转运回来的卵巢，目前最远来自杭州。
9点，冉冉坐在手术室门口做术前的输液准备。3年前，在一场持续的高烧中，她被检查出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随着病情逐年加重，冉冉不得不选择进行骨髓移植。为了多了解一些女儿的疾病，冉冉的妈妈杨小燕加了大大小小的病友群，一个女病友曾在群里说，骨髓移植后她再也没来月经，杨小燕上网一查才知道，移植中的化疗会破坏生育力。据《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中国专家共识》中的数据，骨髓移植前的超大剂量化疗，可导致70%-100%的患者卵巢早衰，早绝经风险增加20倍。
咨询医生了解到卵巢组织冻存技术后，杨小燕决定在女儿骨髓移植前为她冻存卵巢。在她看来，结婚生子是每个女性的必经之路。
卵巢提取的腹腔镜手术开始。医生在冉冉肚脐上打开一个1.5厘米锁孔大小的切口，在腹腔内建立了3个5mm的通道，中间的通道插入腔镜，两侧通道插入手术操作钳。医生盯着手术台旁边的显示屏，用手术钳层层剥离卵巢周围的输卵管、动静脉和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体内只有约7cm的操作空间，器械甚至会“打架”，医生侧着身找不同的操作角度，以扩大手术视野。
十几分钟后，一个“白色肉球”在显示屏上隐现，医生用操作钳小心地剥离卵巢周围皱缩的系带，剪断最后的牵连组织后，那个拇指关节大小的卵巢被取出体外，随即被放进装有透明保护液的瓶子里。
卵巢离开人体后，24小时内如果得不到处理，其中的卵泡会迅速死亡。“回去的路上更着急，”王月姣说，“护送的是一个女孩生育的希望。”
进入冻存库后，卵巢经过除髓质、切片、严格的程序化冷冻，最后会被放进－196℃的冷冻罐中冻存——代表着生命希望的卵泡开始“沉睡”，等待若干年后移植前的“苏醒”。
“对孩子来说（保存生育力）是一种完整，接下来就是治疗血液病的事了。”杨小燕并未松口气，冉冉还在等待医院寻找到骨髓移植的“全相合”配型，如果找不到，杨小燕将给女儿捐献自己的“半相合”骨髓。
妈妈带着女儿来医院进行冻存续费，冻存卵巢时女孩1岁3个月，患膀胱癌
保留生育希望
目前，冻卵、冻胚胎、冻卵巢组织是保存女性生育力的三种途径。相比于应用已经较为成熟的前两种，“冻卵巢组织的优势，一是不像冻卵那样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的促排卵期，耽误放化疗；二是适用于青春期前的女孩，毕竟儿童没办法促排卵。”阮祥燕说，“目前最小的冻存患者是1岁3个月。”
据相关文献数据，2004年，世界首例卵巢组织冷冻技术婴儿诞生。截止到2021年，全球有200余名健康婴儿通过此技术诞生。“我在国外发现这项技术纯属偶然”，2010年，阮祥燕在德国进修期间观摩了一台常规腹腔镜手术，其间她看到了一个令自己“热血沸腾”的技术。手术患者是一个患乳腺癌的18岁女孩，为保存其生育能力，医生把她两侧的卵巢各切下一半在体外冻存，待癌症治疗痊愈后再移植回体内。
“我觉得这个技术国内太需要了，”在妇科内分泌门诊，阮祥燕长期接诊因治疗原发病而导致卵巢受损丧失生育力的女性，“很多人在这之前没有认识到生育力对患者的重要性，治疗癌症的医生会说，你先保命吧，不少患者是二十多岁甚至几岁的孩子。”
当了几十年妇产科医生的阮祥燕决定把这项技术引入国内，在她看来，中国人从骨子里还是认为生孩子很重要。
阮祥燕从零开始研究这项技术，试验从动物到人体一轮一轮地做，“没日没夜写的项目申报书塞满了一柜子”。过去10年，卵巢组织冻存技术作为一项新兴技术在国内生育力保护领域兴起，“全国很多团队都在研究，只不过我们走在了前面。”阮祥燕说。2021年8月31日，我国首例冻存卵巢组织移植成功后自然妊娠的孩子诞生在北京妇产医院。
孩子的母亲刘颖34岁，是一名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患者。29岁那年被查出患病时，她正准备跟男朋友结婚。在阮祥燕的回忆中，刘颖在得知骨髓移植前的超大剂量放化疗很可能会让自己丧失生育力后，“特别难受，因为男朋友家里是三代单传。哪怕她男朋友对她说，没关系，你安心治病，生不了孩子我们以后就去全世界旅游，她还是想为男朋友生个孩子”。
刘颖先尝试冻卵，但促排卵接近两周，一个卵泡都没长起来，骨髓移植入舱的时间刻不容缓，她选择马上做卵巢组织冻存——她的双侧卵巢各被取出一半，被分成23片组织冻存在库中。在她剃成光头进移植舱前，男朋友带她拍了婚纱照。
所幸刘颖的病一步步顺利治疗，期间她和男朋友领了结婚证。两年后，6片冻存的卵巢组织被移植回刘颖体内。2021年8月31日刘颖的孩子出生，至此，卵巢组织冻存技术在国内走完一个完整闭环。
据《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中国专家共识》中的数据，中国每年新发癌症患者超过400万例，其中超过70%的年轻癌症患者有强烈的生育意愿。并非每一种恶性疾病的放化疗都会致使女性卵巢损伤，但对于骨髓移植、宫颈癌等有90%以上可能造成卵巢损伤的疾病，卵巢组织冻存技术可以提供一种保护女性生育力的可能。
根据患者身体情况，阮祥燕有时也不得不“推掉”一些想冻存卵巢的患者。有的人年龄大了卵巢已经衰老，有的人处在癌症晚期，“手术我能做，但冻存已经没有意义。”
阮祥燕抱着中国首例冻存卵巢组织移植成功后出生的婴儿（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冻存，还是不冻存？
目前，北京妇产医院卵巢组织冻存库里的卵巢组织超过400例，选择冻存的宫颈癌患者最多，约占总数三分之一，其次为乳腺癌和儿童良恶性疾病需要骨髓移植的患者等。
生育希望之下，自己的卵巢是冻存还是不冻存？每个患者的态度和选择各不相同。
移植后卵巢功能的平均持续时间为3-7年，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卵巢组织冷冻保存时的卵泡数量。卵巢组织片可以分多次移植回去，来持续发挥卵巢功能。
“从取卵巢组织、切片处理、冷冻贮存、复苏，到移植回体内，每一个环节处理不慎，都会导致卵巢组织内的卵泡死亡，移植也就失败。”阮祥燕说道，“在世界范围内，冻存卵巢组织移植成功率平均为88%。”目前，北京妇产医院阮祥燕团队已经移植10例冻存卵巢组织，平均3-4个月恢复正常功能，“全部成功”，阮祥燕说。
北京妇产医院卵巢组织冻存库里最“高龄”的卵巢已经46岁——据相关数据，中国女性平均绝经年龄是49岁。这位病人的宫颈癌已经发展到中晚期。“她的癌症预后不太乐观，年龄也大了，我们让她赶紧先治疗癌症。”但病人想冻存卵巢的态度非常坚决，甚至和家属产生矛盾，说“如果不让我冻存，接下来的癌症就不治了”。
2018年，阮祥燕联合50多位专家制定了国内首部《卵巢组织冻存与移植中国专家共识》，其中提到，卵巢组织冻存患者的统一标准是：具有健康卵巢储备、原发疾病预后较好、卵巢早衰发生风险高。
争执持续了足足半年，癌症的治疗也一直耗着，最后她还是坚持冻存了一部分卵巢。“她还没结婚生孩子”，阮祥燕理解她。
来诊室问诊的陈然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她在5年前的乳腺癌化疗中卵巢受损——当年她并不知道可以冻存卵巢——化疗之后再也没来月经，潮热出汗等更年期症状也开始出现。
“多可惜啊。”阮祥燕说。
“没事儿阮主任，我想得开！”陈然飒爽的一句话逗笑了诊室的其他医生。在她看来，即使提前知道有这项技术，“我可能会冻存，也有可能不冻存。”
那段抗癌经历对陈然来说犹如噩梦，她每天问医生最多的一个问题是，我还能活多久？根本没心思想以后能不能生孩子，“当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时候，很难去想着延续生命。”
生死关头走一遭后，如今30岁的陈然说自己已经看开了很多事。回想起抗癌时跟谈了7年的男友分手，“我感谢他的离开，否则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独立。”度过癌症治疗后的5年存活期后，她觉得每一天都是上天给她的奖励，工作之余，她学英语，健身，朋友圈经常晒自己的绘画和乐高作品。
“生孩子对我来说也就那么回事，毕竟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接下来她最在意的是能不能把卵巢早衰导致的不来月经的毛病治好，“长期不来（月经）会造成子宫内膜变厚，我很怕又得子宫内膜癌。”
还有一对丁克夫妻让阮祥燕印象深刻。两个人原本坚决不生孩子，但在妻子36岁被查出宫颈癌做放化疗前，他们来到阮祥燕诊室咨询卵巢冻存技术，想保留生育的可能性。阮祥燕为她冻存了7片卵巢组织。
阮祥燕长期给各医院肿瘤科、血液科医生传递卵巢组织冻存的观念。她认为，女性尤其是儿童患者治疗恶性肿瘤时，应该由主治医生传递生育力保护的观念。
首都儿科研究所血液科主任刘嵘是接受该观念的医生之一，她日常接诊大量白血病患儿，“一些病人会因为经济困难而放弃冻存卵巢。”她记得，一个带着女儿从外地来治疗白血病的父亲犹豫很久后说，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是借的，还是想把钱留给女儿先治病。
“治疗白血病、肿瘤等原发病的费用不低，我能理解一些病人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治好大病是最要紧的。”刘嵘说。
北京医保局2022年2月发布的《关于规范调整部分医疗服务价格项目的通知》中显示，卵巢组织冷冻每片价格为1800元，卵巢组织冷冻保存每片每月80元，卵巢组织冷冻复苏每片价格为1500元。
卵巢组织转运到冻存库后，阮祥燕团队要首先检测其质量
不止于生育
除了生育力丧失，放化疗对卵巢造成的其他伤害，也正在给患者造成病痛困扰。
不久前刚在北京大学血液病研究所做完骨髓移植的张雪第二次来到阮祥燕的诊室——上一次是一年前，身患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的她想在进移植舱前，冻存自己的卵巢。她这次来，是要退掉这份未能生效的卵巢冻存协议。
张雪的血液病情况曾一度很严重，达不到最基本的手术要求，这使得她不得不放弃了卵巢提取手术。随后，她治好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但伴随而来的是卵巢早衰症状：30岁不到的她月经停止，潮热出汗，阴道萎缩甚至溃疡，“给身心造成的困扰太大了”。这次来除了退掉冻存协议之外，她还想寻求卵巢早衰的治疗。
卵巢常被称为女性的“生命之源”。除了保证生育力之外，卵巢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分泌雌激素，调节内分泌，维持身体年轻状态。卵巢功能的丧失不仅会带来潮热出汗、精神烦躁、睡眠变差等更年期症状，还会造成更严重的泌尿生殖道萎缩、心血管疾病、骨质疏松、皮肤松弛等全身衰老症状，“20岁的女生，40岁的身体”，卵巢早衰被如此形容。
北京妇产医院内分泌科医生李婧说，近年来，科室接诊的卵巢早衰患者占到总量的20%-35%，一些是因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精神压力大导致的早衰年轻化，一些是像张雪这样的因放化疗所致的医源性早衰，后者占门诊量50%以上。
“卵巢早衰比癌症还要难治疗，”阮祥燕说，她准备让张雪吃外源性雌激素，这是目前医学界治疗卵巢早衰常用的方法，“外源补充雌激素要一直到49岁左右，也就是女性平均绝经年龄。”
目前在北京妇产医院已移植回卵巢组织的10个患者中，有一半曾经是宫颈癌患者，在冻存卵巢之前，她们了解到子宫疾病本身会影响以后的生育，但还是选择了冻存卵巢。其中一位40多岁的患者说，这是“为了防止提前衰老”。
首都儿科研究所血液科主任刘嵘在采访中强调，随着医疗水平的发展，恶性肿瘤不再是不治之症，癌症5年生存率大大提高，治疗目标应该由“保命”转为“更好地提高患者生存质量”。卵巢对女性生育、内分泌、乃至心理健康都十分重要，对于疾病预后较为乐观的女性尤其是儿童患者，刘嵘会主动告知病人这项技术，“生病本来就很不幸，治好病后卵巢又坏了，患者一辈子在心理和生理上会难受。”
在英国，一家叫Pro Fam的医疗商业公司开始尝试用卵巢组织冻存技术来推迟女性绝经时间，延缓衰老。目前，国内还没有专门将这项技术用于延缓女性衰老。阮祥燕说，自己优先接收的是会被放化疗伤害卵巢的患者，“国内研究出来很不容易，我们想把资源留给最需要的人，保护那些会因疾病（治疗）受损的卵巢。”
宫颈癌治愈一年后，36岁的丁云惠想尽快恢复自己的卵巢功能，一台腹腔镜手术被安排在了北京妇产医院。保存她的卵巢组织的冻存管从液氮罐中取出，6片卵巢组织片被放入复苏液中洗涤，之后，依次平铺植入丁云惠的右侧盆腔腹膜袋中。手术后，她每个月来医院检查性激素水平，第3个月，丁云惠来了月经，激素指标转为正常，超声检查在卵巢的移植部位发现一颗直径9mm的卵泡。
“我宣布，你的卵巢组织移植成功。”阮祥燕对丁云惠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阮祥燕、刘嵘、李婧、王月姣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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