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视频泄露后，一个男生的“拆弹”之路 | 口述实录

采写/ 朱俊熹

编辑/ 刘汨

网络上出售的私密视频资源

过去半年多时间里，陈生一直面对着一个让他窒息的现实：他和女友的私密照片视频遭到泄露，在互联网上疯传，并且成为了色情网站出售的“资源”。

他曾向网警求助，网警安慰他，“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会”。陈生难以接受，觉得这就像散落在各处的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波及到现实生活。于是，他决定去自己联系传播者，一个个要求他们删除。

在找寻过程中，他逐渐发现色情网站和社交平台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一些证据将传播的源头指向其中一个色情论坛。他很肯定，在这些“资源”被打包贩卖的背后，有专门的团队进行运作。

陈生还认识了一些同样遭遇私密图片泄露的女生，他和这些受害人的遭遇引起了政府部门、媒体和公众的关注，但得到的实质性帮助依然有限。陈生说，也许一切可能真的如被“宽慰”的那样，网络上遭遇的窥视不会真正影响到现实生活。但在清醒的时候他依然很痛苦，知道这只是侥幸心理下的“自我麻醉”。

以下内容根据陈生的讲述整理。

 被推广兜售的色情网站地址

被泄露的隐私成了“资源”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觉像是在做任务：打开推特和聊天群，挨个去翻，看看里面有没有我们的“资源”，没有的话就会安心一些。我白天在单位偶尔也会去看，怕被同事注意到，一般都比较隐蔽。这样一直到晚上，我的心情可能会好些，但第二天早上睡醒又是一样，整个人都很压抑。

整件事情开始于去年八月份，一个朋友找到我女朋友，说在一个色情APP上看到了我们的“资源”，包括一些私密的视频和照片。我们听后特别震惊。

存储这些内容的手机已经丢失，我们不确定泄露的原因，有可能是被拿到手机的人破解了，也可能是我点了某个种上“木马”的链接，被远程盗取了。在朋友告知后，我们找到那个色情APP的官方，要求他们删除了内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2021年11月EDG夺冠，我女朋友在刷帖时看到，一些男性粉丝为了庆祝中国队赢得比赛，在推特等社交平台上发自己女朋友的裸照。我们这才意识到，如果我们那些视频和照片被发布在了色情APP上，会不会也流向了推特这类社交媒体。

我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以为会像大海捞针，但很快，我就在一个色情博主页面上，看到了我和女友的内容。发现第一个后，其他发布者也接二连三跳了出来，他们上传的关键词和文案很相似。我关注了大概有600个“黄推”（色情博主），后来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找，只是随机翻翻，就能看到我们的那些私密视频和照片。

起初，我们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们的情绪滑向崩溃。于是，我们下定决心，要去处理这件事。

“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会”

我们找到推特上的发布者，他们中很多人都说，是从社交软件Telegram群组里找到的我们的内容，按着这个线索，两个月里，我大概加了80个Telegram群组，其中十几个传播过我和女友的私密视频。

这还不包括那些小群，我添加的群人数最少有1万，超过15万的有四五个。这类群的成员有非常高的重合度，点开他们的个人页面，可以看到我和他们的共同群聊，多一些的有三四十个重复的群。

一些粉丝量比较多的推特账号还会向色情APP提供付费推广，帮忙转发这些APP的色情视频。我又从推特上找到了更多APP，现在手机里大概下载了十四、五个，其中十个APP都出现了我和女友的内容。

我们联系律师，他建议我们去报警，把相关材料提交给警方。我们私下咨询过一位网警，他明确告诉我们，这个事情现在解决不了，像telegram和很多色情网站的服务器在境外，一是不受中国法律的监管，执法起来很困难。二是这些软件的加密性较高，对于一些本地的网警而言，技术手段有限，可能根本查不出传播者的个人信息。他也只能让我们把那些帖子整理好发过去，他再和同事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们也通过媒体了解到很多的女性受害者，她们的照片被身边人发了出去，有生活照，也有更私密的照片。那些女孩只是报警把第一个传播的人抓了，觉得事情就解决了。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去抓那个盗取我们“资源”的人，但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解决办法。即使第一个人被抓起来，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他发出去的那一刻，就有不知道多少人保存了下来。这些人不知道哪一天会继续把“资源”散播出去。

网警安慰我们说，“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会，这些资源被自己身边人看到的概率极小，不亚于中彩票。”我们很无奈，看着别人传播我们的照片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侥幸心理宽慰自己。

它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在各个平台上，每天还会有很多人去传播这些内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我们决定去一个个“拆弹”，找到更多传播者，去消除可能的隐患。

色情APP上对私密视频的“求助帖”

删帖被要求付费买断

我开始在这件事上花费更大的精力和时间，最开始的一个月里，每天要花六个多小时去找那些“资源”，然后和那些发布者沟通，尝试让他们删除我和女友的私密内容。

我们一般会告诉发布者，他们的行为已经侵权，并传递我们已经报警的信息。一些发布者表示，自己是“有原则”的，只要当事人找到他，就会配合删除。有个博主还为此发过一条公告，说有一位受害者联系到他，他已经删除了资源，并“呼吁”大家也不要再发布了。

当然，还有不少发布者的态度很无耻，我们说要去报警，对方却蛮横地说“去报警了也抓不到他”。甚至有人会反过来威胁我们，如果不“花钱消灾”，就在全网发布我们的内容，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只能“冷处理”，不再回复他。

去联系发布者个人也有风险，一下就能让他们把手中的资源和我们的个人信息联系起来。早期的时候，我们心里着急，警惕性也比较低，我找到一个贩卖别人私密照片的博主，以为他手里有我们的内容。没想到他知道我们身份后，去网络群组中找到了更多我们的“资源”，发到了他的推特上。

所以后来我们就不再去联系个人了，而是转向平台举报，要求官方删帖或者封号。推特上的成人信息是不违规的，我们一般以侵权的名义进行举报。推特会回复一封邮件，要求我们提供证明身份的有效证件，确认我们是否真的受到了侵权。审核大概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我经历过最长的是五天，然后会把帖子删除或者直接封号处理。但最近我举报之后，推特不再给我回复邮件了，我不得不建四五个小号，同时去举报发布者，才有可能处理掉这些账号。

有时候还需要和一些色情APP沟通，有的管理员比较好，会帮忙删除我们的内容，但也有的管理员直接说“删不了”，称他们只是提供了平台，发布视频的都是个人用户，平台没有权利去删除。

我告知他们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律师在咨询中告诉过我们，平台方有责任和义务来配合删除相关资源。但这些管理员说，“那你去找你的律师谈吧。”他们有恃无恐，什么都不怕。也有的管理员要求我，向平台付费“买断资源”。在我看来，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们很熟练地告诉我，所有的受害者联系到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我还加过一些相关的QQ群和微信群，他们在里面也天天发这样的视频或者照片，但是程度没有Telegram上那么恶劣。有很多人会去举报这些群，次数一多就会被封掉。但群主很快就会建第二个群，把这些人又拉进来，他们还会在里面骂举报的人。

这像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我们起初还以为封号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们再建第二个号继续发这些资源，我就很难找到新的账号了，这件事情解决起来非常困难。

二次传播与二次转卖

在查找我们资源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很多的色情网站会将资源打包售卖，并给预览图起一个“吸引人”的名字。也会有用户通过“悬赏求助”的方式，寻求特定内容的视频。这些内容的来源途径各不相同，包括破解摄像头、偷拍等等，还有像我们这种被泄密的。

我能感觉到，很多视频的当事人都是不知情的。一些内容根据主题被包装成“系列”，分成多期发布。比如一个“换图”系列，一共有十期，平均每期涉及的当事人大概在30个左右，照片和视频有200多份。如果把这些系列里所有的受害者加在一起，可能牵涉到成百上千的人。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比较确定，最初将我们的内容发到网上的，是一个叫“XXTV”的网站，服务器设在国外。因为，网上很多关于我们的“资源”，都打着这个网站的水印。我联系到一个发布过我们资源的人，他也证实是在“XXTV”网站上买到的。

这个网站的浏览、搜索等各种功能都是要付费的。有一些个人或者团队会把网站上的资源买下来，发到Telegram和推特上，只作分享而不牟利。但也有人在Telegram上创建私密的频道群，向不了解这个网站的用户进行二次转卖，标价通常在八九十元。

类似这样的色情网站，都有自己的运营团队，有管理员明确告诉我，他们负责不同的版块，每天会发几百甚至几千条帖子，并从其他地方收集流出的资源，达到一定数量后，再打包进行贩卖。

我也了解到，有很多人并不认为观看色情网站是违法的，他们觉得自己看了又没怎么样，影响不到别人，也没对社会造成什么伤害。但是这些不明来源的视频和照片对像我们这样的受害者造成的伤害呢？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它存在着供求的关系：有这样的产业链，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会去窃取资源进行贩卖，就像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一样。

一些博主会承诺删除侵权图片

我们无法再彼此面对了

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我在负责处理这件事。作为男性，说实话我并不弱势，真正的受害者是我女朋友。而且事情发生的缘由也是因我而起，因为我丢了手机或是点了某个链接，因为我去拍了这样的内容，即便是我女朋友同意的。所以我非常愧疚，也清楚处理这件事情要承受的压力，所以我不想让她过多参与进来。

我们之前并不热衷网络上的东西，更多生活在现实中。即便我是一个男性，最开始看到一些网上的内容，都会产生生理性的恶心。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去找心理医生。我每晚做噩梦，持续了大概三四个月。

当有人拿出我们的照片，威胁勒索的时候，男性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还好一些，我很难想象，如果是女性受害者，她们该怎么独自处理这件事，有很多女性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不想去面对，我很理解她们，因为我们也感同身受。

这些内容看多了，真的会对人性产生质疑。我原来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现在什么样的都碰到了，骗子、敲诈的人、性变态，我很难想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的。对我们而言，陌生人的骚扰已经无所谓了，毕竟我们互相不认识，这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实质的影响。最害怕的就是有身边的人参与其中，我们知道一位女性受害者，她的私密照片被流出后，有一个熟人用不同的小号去骚扰她，但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能确定就是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这个人可能白天还像正常人一样和她交谈，到了晚上在网络上就换了一副模样。

我还问过其他女生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的影响，有人和我说：“我觉得自己还是穿着衣服的，但很有可能，我在现实生活中已经被扒光了，自己却不知道。”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本身作为一个男性，如果我在网上看到了认识的女性的所谓“资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一旦把这个事情告诉这个女生，她也就没有办法再面对我了。可如果我选择不告诉当事女生，同样是很可悲的。

换言之，我们现在是受害者的身份，如果有朋友找到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最开始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是我女朋友的一个男性朋友，他是好心，也是一个价值观正常的人。我们之前的关系非常好，他一直在跟我女朋友道歉，但后来两个人还是断了联系。他觉得看到我女朋友的“资源”，是对她造成的一种伤害，没办法再面对她了。

“没有实质的帮助”

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们确实删除了网上很多关于我们的内容，处理效果很明显。最多的时候我随机刷都可以看到，现在刻意去找也很少看到了。

但这件事情可能永远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结果，没法阻止别人把照片视频保存到手机里。我们起初很有精力，非常想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但这条“拆弹”的路太困难了，到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有一些麻木了。

今年春节之后，我就基本上不怎么去各个平台找了，因为这非常影响我的生活，需要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有的时候因为没办法彻底解决，会很无力，觉得再做什么都是徒劳。

之前媒体报道了Telegram上的色情聊天室，让很多人开始声援和同情受害者。我们还通过媒体，把一些色情网站的信息提供给了有关部门，那时觉得还有一些希望吧，因为引起了执法机构的重视。这些舆论对网络群组也有威慑作用，那段时间去联系管理员删除的时候，他们都很痛快。有些管理员还会让群成员们收敛一下，他们其实也在害怕。

但是到现在又过去两个月了，那些网站依然存在。很多群组成员发现自己没被怎么样，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他们觉得这完全是一个法外之地，没人能管得了他们，舆论压力也不可能让这些人改过自新。

说实话，目前除了我们自己所做的努力，其他的方式对我们都没有实质的帮助。我们的初衷就是让社会重视这样的社会问题，这不光关系到我们这些受害者，因为谁都可能成为被隐私泄露伤害的人。

我并不赞同“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会”这句话，因为解决不了，只能尝试去接受。但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纠缠着这件事情，否则会把自己逼疯的。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想到其他的解决方式，肯定还是要去处理的。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陈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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