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挂牌督办案中牵出的民警索贿案 | 深度报道
记者/李东
编辑/石爱华
2022年12月31日，虚拟电商高管涉嫌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一案在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法院重审一审开庭
两年前，一家电信虚拟运营商的四名原高管，被指控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这起案件于2020年12月26日在云南省昆明市盘龙区法院开庭审理，在中国庭审公开网视频直播，至今未结案。
那天的公开庭审直播录像突然中断了10分钟。
中断前，庭审进行到质证环节。被告高管岳雨婷的辩护律师提出，被告在办案中有立功事项，要求质证。此时，公诉人打断辩护人发言，称立功事项涉密。审判长随即要求辩护人、被告人停止发言，称要签署保密协议再继续开庭审。10分钟后，庭审继续。
北青深一度记者了解到，直播中断10分钟后的庭审中，岳雨婷立功之事再无人提。此后，二审法院昆明中院指出“岳雨婷立功的证据未经法庭举证、质证即给予信任”，因此认定盘龙区法院审判程序违法，撤销一审判决，发回重审。
2022年12月31日，这起案件的重审一审在盘龙区法院开庭，曾“涉密”的立功事项随着庭审的推进而公开，其背后揭露了相关办案民警的索贿行为。
“3.15专案”背后的“秘密”
岳雨婷原是远特（北京）通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北京远特）一名高管。在案材料显示，她因工作原因涉嫌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
2020年12月26日，北京远特包括岳雨婷在内的四名原高管被指控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的案件开庭，并进行公开直播。
记者了解到，岳雨婷等人涉及的案件，起始于2019年昆明的一起电信诈骗案。
据央视报道，2019年3月，云南昆明警方破获一起电信网络诈骗案。昆明警方发现，一个名叫“黑兔子”的工作室，为了大规模盗取社交账号，回收、购买了大量电话卡，被昆明警方查获的电话号卡就有3万多张。
警方查明，“黑兔子”工作室从山东亚飞达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简：山东亚飞达）购买了这些卡。山东亚飞达销售的部分号卡来源于北京远特，也就是岳雨婷供职的企业。
公开资料显示，2018年7月23日，北京远特由国家工信部授予虚拟运营商正式商用牌照，成为国内首批获得正式商用牌照的虚拟电信业务运营的民营企业。北京远特主要业务是租用中国联通的基础网络，通过工信部获取中国联通的号卡资源，依据工信部及中国联通的相关规定，进行号卡功能重新配置后，在全国范围出售，赚取用户通话、发短信、上网的服务费。
昆明“黑兔子”工作室被昆明警方查处后，公安部将案件列为“净网2019专项行动”挂牌督办案件，云南省公安厅成立“3.15”专案组，针对网络下游诈骗犯罪、中游倒卖虚拟账号、上游贩卖网络“黑卡”的利益链条同步打击。
山东亚飞达、供给山东亚飞达号卡的其他虚拟电信运营商、北京远特的涉案人员相继被专案组抓获。经公安部刑侦局、云南省公安厅指定，案件由昆明市公安局五华分局侦办。
北京远特的涉案人员岳雨婷、王磊始终不认为自己犯罪。案件审理阶段，公诉人指控岳雨婷等四人犯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
2020年12月26日，初审一审出庭时，王磊和岳雨婷都辩称自己无罪，过程中，岳雨婷还指出，办案民警曾敲诈她和王磊的妻子童健，是报复性办案。
公开庭审直播录像显示，在举证质证阶段，辩护人向岳雨婷发问：“关于童健被诈骗案你是如何提供线索的？”听到这个问题后，公诉人打断辩护人发言，称这事不能说。审判长随即让被告人、辩护人停止发言，向辩护人问：“是要签了保密协议再继续开庭吗？”。
随即，公开庭审直播录像在19时45分16秒直接跳到了55分45秒。之后的庭审中，无人再提起诈骗的事。
“敲诈”电话
庭审录像中“消失”的10分钟，岳雨婷和其辩护人到底想说什么？
岳雨婷告诉北青深一度，庭审中的涉密事项是她接受调查期间立功的事情。岳雨婷称，她到案后，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时，她被办案民警“敲诈”，她向警方举报后，获昆明警方立案侦查，自己也因此立功。
据岳雨婷称，除了她以外，北京远特的其他涉案高管也接到了敲诈电话。
在案资料显示，2019年9月11日，时任北京远特董事长的王磊及一名高管徐秋生、前高管李小全（后分案审判）被昆明市公安局五华分局刑事拘留。2019年10月初的一天，一位自称“刘先生”的男子约见王磊的妻子童健，称可以帮助王磊争取取保候审或缓刑，并称王磊涉嫌的罪名已由侦查初期的“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变更为“拒不履行网络公共安全信息管理罪”，还拿出王磊被审讯期间手写给侦查人员的一份材料。童健知道罪名变更的事，也见过王磊的手写材料，刘先生拿出来的材料与她在五华公安分局见过的一样，童健就信了刘先生。
刘先生向童健提出，想要王磊出来的话，得等同案的徐秋生、李小全先出来，徐、李出来需要100万元，王磊出来需要200万元。
岳雨婷告诉北青深一度，10月初，童健曾向北京远特借钱，说是要捞王磊。借钱时，岳雨婷仍是北京远特高管，还未被采取强制措施。她得知借钱缘由后觉得不靠谱，未同意借给童健。
在岳雨婷看来，她的这一决定间接提高了刘先生的收钱难度，所以才有了10月6日这天，刘先生一连三次给她打电话的情况。但她因病离京，工作手机交秘书保管，未能及时接听。
10月11日11时许，秘书以岳雨婷的身份回拔了未接来电显示的陌生号码。为了事后好向岳汇报，秘书将通话全程录音。
通话的主要内容是，刘先生自称在云南有关系，可以完满地处理掉王磊的案子，并明确说，对王磊的案件怎么处理掉，都已跟童健聊过，童健最大的问题是手头上的钱可能不太够，建议岳雨婷为童健提供帮助。刘先生还叮嘱，案件是单位犯罪，后期可能还会对其他高管采取措施，催促岳尽快把事情处理掉。
时任北京远特高管的王宇飞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内容大同小异。岳雨婷得知此事后，并不相信。但王磊的妻子童健相信了。
2019年10月17日下午，刘先生打电话告诉童健，徐秋生次日能取保候审。童健当时怕得罪刘先生，便答应等徐秋生取保后支付刘先生100万元。10月18日晚，徐秋生果然被取保候审，童健在昆明一家咖啡厅将100万元现金付给了刘先生。
此后不久，2019年11月30日，岳雨婷也被五华公安分局刑事拘留。到案后，她向警方举报称，“刘先生”说自己是“体制内的人”，给钱能帮忙把人捞出来。
据案件材料记载，五华公安分局根据岳雨婷提供的线索查到，“刘先生”真实姓名叫孙洁。五华公安分局于2019年12月5日将孙洁刑拘。
岳雨婷说，2020年12月26日，自己涉及的网络信息安全案公开庭审，此前的几个月，孙洁已被诉至法院。岳雨婷说，因为举报有功，她希望自己的案子审判时，能因立功表现，在量刑上得到优待，但在一审开庭中，公诉方认为此事涉密，要求她不能在公开庭审中提及此事。
但多名辩护人认为，按照当时真实材料记录，孙洁涉嫌诈骗罪的案件，侦查阶段已经结束。已过了法定需要保密的时段，是自动解密状态，不存在法定不可公开的情况。
但最终，岳雨婷的立功表现未在庭审中提及，她因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一审被判有期徒刑1年6个月。
索贿的警察
记者从案件材料中发现，孙洁涉嫌敲诈岳雨婷等人的背后，还牵出办理网络安全案的一名警察。
在案资料显示，孙洁在向北京远特高管家属要钱时，曾向家属出示了涉案人员王磊的手写材料。这份材料是王磊给专案组警察的手写材料，是案件侦查阶段才出现的，2019年10月侦查还未终结，属于刑事案件侦查秘密，只有专案组成员才能接触到，无业的孙洁是怎么拿到的？
孙洁被抓，但其所涉诈骗案中的疑点并未得到解释。
北青深一度获悉，孙洁到案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坚称独自作案。2020年5月19日之后，孙洁才供出同伙：“3.15”专案组的警察刘欣。
记者调查发现，刘欣和孙洁都曾就读于云南警察学院，毕业后均进入昆明市的警察队伍，后来孙洁辞职。刘欣自2001年8月进入昆明市公安局五华分局，是最早一批参与“3.15”专案组工作的警察。
在专案组，刘欣是一名法制员，负责案件材料的审查工作。北京远特高管的相关材料，刘欣都可以接触到。刘欣到案后承认，相关的案件进展情况，及侦查阶段王磊的手写材料，都是他从专案组得到后提供给孙洁的。
案件材料显示，孙洁被抓约1个月后（2020年1月23日），刘欣辞去公职，后被采取强制措施。记者了解到，刘、孙两人的案件由五华公安分局办理。2021年2月10日，刘、孙两人均因犯受贿罪获刑。
岳雨婷的辩护人表示，岳雨婷等人涉及的网络安全案中，要求对岳雨婷举报立功一事进行保密，并不质证，这在程序上并不合法。
2021年4月16日，北京远特4名原高管王磊、岳雨婷、王宇飞、徐秋生被盘龙区法院认定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分别获有期徒刑1年10个月、1年6个月、1年4个月、拘役6个月缓刑6个月。
根据央视的报道，北京远特4名原高管获刑，是我国电信运营商因手机卡实名制监管不到位，造成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严重后果发生而获刑的全国第一起判例。
但这个“第一起判例”很快被撤销。2021年4月中旬，岳雨婷、王磊因不服判决，向昆明中院提起上诉。2021年6月30日，昆明中院撤销此案判决并要求初审法院盘龙区法院重审，原因是岳雨婷的立功书证未经法庭举证、质证即采信，审判程序违法。
2022年12月中旬，盘龙区法院通知当事人及辩护律师，北京远特4名原高管被指控拒不履行信息网络安全管理义务罪案件的重审一审将开庭。
岳雨婷的辩护律师介绍，此次开庭前，公诉方与被告方围绕着刘欣、孙洁两人获刑的事情能否依法公开进行了讨论。
此前，辩护律师多次要求盘龙区法院新组成的合议庭，依照昆明中院指出的违法事项要求，依法调取与岳雨婷立功有关的证据材料。合议庭允许辩护律师查阅、记录这些证据材料，但未允许复印。
2022年12月31日，记者从重审一审的庭审现场了解到，在质证阶段，公诉人当庭读了刘欣、孙洁受贿案的判决书，但只念了判决书上有关孙洁的内容，没有涉及刘欣的内容，要求辩护人质证。
王磊的辩护人表示，无业的孙洁罪名是受贿罪，证明一定有具备公职身份的人与孙洁勾结。辩护人向合议庭提出申请，要求合议庭准允复印刘欣、孙洁的判决书，并明确与受贿案有关的警察数量及参与程度，这直接决定着在案证据的合法程度及可信度。
审判长当即宣布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