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尹姝雅 张爔文
编辑 / 石爱华
2016年春天,崔吉山贷款买下新货车成为一名车老板山东滨州无棣县的农民崔吉山一直有个“发财梦”——买一辆货车、雇一名司机跑运输。2016年,时年53岁的崔吉山贷款42万元,从当地一家物流公司买下一辆崭新的、证照齐全的欧曼牌380大货车,终于在“知天命”的年纪当上了车老板。只是大货车没能致富,反将他带上了一条艰辛的维权路。购车一年多后他才发现,自己所买的大货车为非法拼改装车辆,频繁的故障、高额的维修费以及贷款,几乎拖垮了崔吉山的生活。和崔吉山有着同样遭遇的,还有另外7名农民。几经辗转,他们向各方了解到的情况是:车辆出厂合格证是真的,牌照和运营执照是真的,年检是合格的,唯有车辆本身是假的。对于年过半百的崔吉山来说,2016年1月19日是难忘的一天。这天,他和弟弟崔吉盛、崔吉勇一起来到无棣鸿昌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鸿昌物流”),各自订购了一辆欧曼380型大货车。买辆货车,再雇个司机跑运输,是崔吉山一直以来的“发财梦”。三兄弟选择从鸿昌物流购车,是因为将车挂靠在这里后,鸿昌物流可以代办包括车辆挂牌、道路运输证等所有手续,此外还能提供购车贷款,最重要的是提供货源——从河北黄骅港把煤炭和焦炭拉到山东邹平县的钢厂。对于车主来说,货车不过是载货工具,稳定的运货渠道才是根本。接待他们的是鸿昌物流经理张忠峰。无棣县不大,他们和张忠峰都是熟面孔。崔吉盛和崔吉勇此前买过挂靠在这里的二手货车,和张忠峰称得上是朋友。几个人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一起去停车场看新车。崔吉山回忆,当时鸿昌物流的停车场上并排停着三四辆欧曼牌380型大货车,鲜红的车漆显得明亮又气派。张忠峰向他们介绍,这几辆车是直接从生产厂家北京福田戴姆勒汽车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福田”)开来的,质量绝对有保障,其中一辆车上还挂着“京”字打头的临时牌照。崔吉山说,货车价格是42万元,比无棣县当地的市场价格便宜2万元左右。他当时手头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张忠峰告诉他,鸿昌物流可以提供贷款。崔吉山的借款协议显示,他交了3万现金首付,又先后从鸿昌物流贷款42万左右。一分利,两年还清,按照合同约定,公司每月将从车辆运费中扣除17000元。此外,他们还签订了《代办车辆登记落户手续服务合同》,鸿昌物流为其代办营运手续后,车主自行经营,公司将继续提供相关服务。崔吉山本人没有驾驶证,也不懂货车。他不清楚买车应该有的流程和服务,当天既没有要求看车辆出厂合格证、发票等手续,也没有问清楚车辆是否享有“三包”等服务,甚至没有同鸿昌物流签订买卖合同。“信任”,是所有车主事后反复提到的一个词。崔吉山说,张忠峰的族兄弟张海峰也在鸿昌物流买了车,两人是一个村里一起长大的发小。崔吉山由此吃了定心丸,“张忠峰的族兄弟都在这里买了车,他还能害我们吗?”那天,崔家三兄弟三单签成,所有人都心情不错。张忠峰甚至叫了几个在场的员工和车主,请哥仨吃了顿饭。
上图为崔吉山所购货车的出厂合格证,下图为崔吉山所购货车为非法拼改车的依据
崔吉山介绍,2016年开春货车开始运营,弟弟崔吉盛和崔吉勇的两辆新车也交给他来管理运营。2016年3月份,外甥王海洋看到他们跑车干得不错,也在鸿昌物流加买了货车。平日里,崔吉山统一管理着四辆车,沟通司机、计算账目,都由他来负责。但车辆运营之后就小毛病不断,今天风扇上的皮带断了,明天货车的差速器坏了。 崔吉山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是新车磨合期的正常情况,在哪坏了就在附近维修。第一次出大问题,是2017年的夏天。那天,崔吉山在沾化港等待四辆车来运货,这时王海洋的货车司机打来电话,告诉他王海洋的车后桥有零件坏了,车挂不上挡没法跑了。崔吉山急忙联系滨州市的4S店前来维修。维修工程师姓毛,带着两个修理工很快赶来。毛工钻到车底下查看变速箱和发动机,又爬出来绕车检查了一遍。之后,毛工询问崔吉山在哪里买的车。当得知是从当地一家物流公司买的后,他点点头,“这就对了,我可以不客气地跟你说,这个车是假的。”毛工告诉崔吉山,车梁上印有车辆识别号码,和人的身份证号一样,如果能在北京福田系统内查到就说明车没问题。但是王海洋车上的发动机、前桥、后桥、变速箱,包括驾驶室门边上的编码,一个都不对。离开前,毛工对崔吉山说,在哪里买的车就去找谁,4S店无法保修,也不负责。崔吉山愣在原地。他给鸿昌物流打电话,电话那边,物流公司斩钉截铁地否认车是假的。崔吉山无奈,先帮王海洋联系了另外的修理厂,买了零件修了车。为了搞清楚事实,崔吉山托自己在车管所工作的亲戚调出了自己那辆货车的档案,查看合格证和发票。结果发现,车辆合格证是北京福田的,购车发票却是济宁市梁山鸿辉汽车贸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梁山鸿辉”)的——这和鸿昌物流卖车时所说的“从北京直接买来”的说法不符。崔吉山告诉记者,在2016到2018年期间,从鸿昌物流购车的另外几个车主,货车也先后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故障。其中,张海峰的车前方向机拉杆坏过,险些引起侧翻;张永森的车方向拉杆断裂,方向失灵,向右侧翻,在车上帮忙押车的老丈人肩胛骨骨折。几人也先后印证,自己的车,零部件的编码与合格证上的编码对不上,疑似为拼改货车。八个车主聚到一起,决定把这几辆车查到底。几人前往无棣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投诉,市监局调查后认为“犯罪数额比较大”,遂交至无棣县公安局调查。2020年12月4日,公安局调查结果显示,这几辆欧曼380型大货车并非合格商品车,是以各项试验车的废旧零部件拼装生产而成。
司法鉴定结果显示,崔吉山等所购车辆为非法拼改装车辆
一辆货车上路之前至少要经过两次检验,一次是生产企业的出厂自检,一次是车管所的挂牌车检。此后,车辆还需要每年接受车管所年检,以确保符合上路标准。让车主们困惑的是,八辆严重不合格的非法拼改装车,究竟是如何经过整个检验流程而最终上路的?据了解,生产企业的合格性检验,是车辆出厂前必经的一道程序。检验完成后,生产企业将按规在“合格证信息管理系统”填报及上传车辆合格证电子信息,向工信部申领合格证。崔吉山等人的货车,均有车辆合格证。深一度记者向机动车合格证管理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咨询,她表示,“企业上传数据,实际合格与否应由企业自己检验,我们不可能每辆车都去查。如果后续存在质量问题,会有相应的质监部门来管理。”发现问题后,崔吉山找到北京福田总公司。福田公司确认,崔吉山名下货车的合格证可以在工信部查询到,是通过公司正式手续办理出的“真证”,但对方否认涉事车辆由福田生产。2021年,崔吉山等人将北京福田等中间商告上法庭,他们认为福田公司应对货车质量负责。该案在怀柔区法院开庭审理时,北京福田的代理人王贤国称,车辆合格证是被一个叫杨勇的经销商骗取,怀疑是他拿着合格证找相关厂家自己生产出实际车辆。八名受害车主的委托律师曹祥海回忆,在无棣县公安局的笔录中,杨勇称合格证只是正常领取,而并非骗走,未参与不合格车辆生产。曹祥海表示,北京福田递交给法院的证据仅能说明合格证由杨勇领取,却无法证明“骗取”行为的存在。对此,记者致电北京福田代理律师蒋苏华,截至发稿,对方尚未作出回应。曹祥海认为,本案复杂之处在于涉案车辆的合格证是真的,由具有合法生产车辆资格的厂家发出。这也成为了中间几家公司连环买卖的“免责牌”,他们都以此为由,推卸责任。由于出厂合格证数据由企业自检自传,为确保上路车辆符合国家安全技术标准,申请挂牌登记时,货车需要在车管所完成二次检验。在发现问题之前,崔吉山从来没有和车管所直接打过交道。车辆挂牌、车辆年检,全部由鸿昌物流代办,具体过程他们一概不知。2022年2月16日,北京怀柔区法院委托的司法鉴定机构作出鉴定意见,认为八辆欧曼380大货车与《合格证》机动车技术参数严重不符,鉴定标的物为非法拼改装车。鉴定书显示,标的物没有尿素罐,不符合行驶证登记车型特征;车架打印号码与车辆铭牌号码不符;发动机铭牌与车辆铭牌及发动机机身打印型号不符。深一度记者向车管所下属的一家机动车检测厂咨询,专业人员表示,机动车挂牌车检需要按照国家标准,核对车辆与合格证数据是否相符。“毕竟是人眼看,拼装车不能说绝对能查出来,这谁也保证不了。但如果号码和合格证上不匹配,绝对一眼就看出来了。直接报违规,退回厂家检查。”对受害车主车辆鉴定书中的鉴定结果,对方表示“这类问题检车的时候肯定能检出来”。几经辗转,八名农民了解的情况是:出厂合格证是真的,牌照和运营执照是真的,年检是合格的,唯有车辆本身是假的。
张海峰2019年确认自己的货车是拼改装车,此后他一直把车停在滨州的一个停车场,每天需要支付30元停车费,如今货车已经锈迹斑斑
确定车辆有问题后,车主们曾到鸿昌物流公司找张忠峰当面对峙。没想到的是,张忠峰矢口否认涉事车辆由鸿昌物流所售,称车辆仅是公司帮车主代买。鸿昌物流与车主只存在借款关系和车辆挂靠关系。崔吉山等人彻底傻眼了,由于八人当初购车时均未签署购车协议,他们在法律层面上的确与鸿昌物流不存在买卖合同关系。2019年7月24日,受害人之一闫和龙再次前往鸿昌物流讨说法时,他在张忠峰的办公室里喝下了半瓶农药。对于闫和龙而言,这辆假车成了赔钱的无底洞,巨大的生活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幸,因为送医及时,他捡回了一条命。没有签订买卖合同,但借贷合同上的签字却是板上钉钉。发现是假车之后,崔家三兄弟停止还贷,却遭到鸿昌物流起诉。该案由滨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彼时由于证据不足,法院仅认定崔吉山等人与鸿昌物流存在借贷的法律关系,未认定买卖法律关系。法院最终要求崔吉山、崔吉盛、崔吉山三人尽快归还欠款。三人不服,提出上诉。此后,曹祥海律师获得了梁山鸿辉与鸿昌物流之间的转账记录,发现其与鸿昌物流和车主的交易之间存在买卖差价,“这说明鸿昌物流并不是单纯帮车主转交车款,而是属于赚取了差价的中间商。”曹祥海认为这个转账记录可以证实鸿昌物流卖车的事实,并将其作为补充证据递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院经审查认为,本案案由为买卖合同纠纷,原审虽然查清了申请人与被申请人之间的借款合同,但未查清有关涉案车辆买卖合同事实,要求滨州中院重新审理。在再审中,滨州中院认为现有证据仍然无法证明买卖关系的存在,维持原判。曹祥海认为本案的焦点问题在于双方是否存在买卖关系,“这八个农民错在购车时没有签购车协议,且提交的是现金车款。”在本案中,鸿昌物流坚称农民们后续的微信转款是还贷的钱,而非买车的钱,给买卖事实的认定增加了困难。2023年8月,记者致电张忠峰核实情况,他表示货车不是鸿昌物流卖给几个车主的,公司也从未经营过卖车业务。至于其他具体情况,他皆称“时间太久远了,记不清楚”。
60岁的崔吉山被确诊肺癌,货车维权的事情只能交给年轻的亲戚去跑
被拖垮的生活
在一位车主提供的视频中,涉事货车停运之后已多年没有人再开过,四周生起了杂草,红色车漆已经斑驳,上面落满了灰。
2022年4月26日,北京市怀柔区法院作出《民事裁定书》,认为非法拼改装车辆涉嫌经济犯罪,应当裁定驳回起诉,将有关材料移送公安机关。一年多过去,案件仍在调查中,至今未有结果。车辆的官司一直没有结果,受骗农民的生活随着货车停运变得日益困难。他们无法得到赔偿,还需要向鸿昌物流还贷。购车贷款、司机工资、维修费用、亲朋借款等压在肩上,他们只能辗转各地打工还债。在滨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官司败诉后,由于崔氏三兄弟迟迟没有补齐所欠车款,司法机关介入将他们列入了失信人名单。他们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交通工具的乘坐和宾馆住宿也受到限制。两年前,崔吉勇为了养家还债,去到科特迪瓦打工,由于无法坐飞机,他被困在非洲,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去年,他错过了父亲的葬礼。送走父亲之后,崔吉山自己被查出了肺癌。今年4月,他的三个孩子一起凑钱给他在北京做了手术。崔吉盛一提起哥哥的病情心里就难受,作为八个人里的主心骨,哥哥一直承受着最大的压力。60岁的崔吉山,如今眼花耳背,失眠盗汗,情绪一激动就会像拉风箱一样喘气。化疗药一天一粒,一粒311元。维权这件事,他也累了,跑不动了,只能交给王海洋、崔吉盛这些更年轻的人去跑。最近,崔吉山又去了一次公安局,得到的答复仍然是“正在调查,继续等待”。维权四年,崔吉山习惯了等待,也最害怕等待。崔吉山说,自己现在是咬着牙坚持,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把道理讲清楚”的那一天。【版权声明】本作品的著作权等知识产权归北京青年报【北青深一度】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微信又双叒叕改版了,如果不标星,你可能就会错过我们的推送。星标只需要:①打开北青深一度公众号主页,点击右上角“..."②在弹出的界面,选择“设为星标”。我们期待与你在每篇推文中相见!参与“9958”配捐后,数十名白血病患儿的近千万救命钱被卷走验收合格获112万补贴款后,养猪老人被判诈骗罪对抗猴痘的高危者:怕得病,更怕“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