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老师的心理问题都出在了哪儿? | 深度聚焦
记者/ 梁婷
编辑/ 刘汨
“从来没想过作为一个小学老师会这么难,面对学生真的很想做到教书育人,但学校的工作、活动、领导的检查,让我们这些没有培训过就直接当班主任的毕业生像入了牢笼......我们每天都提着最后一口气上班。什么时候老师才能只做教书育人的工作?”
——2023年,河南郑州,一位入职3个月、年仅23岁的小学老师留下这封遗书后,在周四的深夜,从6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起悲剧让更多人开始重新审视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
早在2019年,就有一项调查发现,32.4%的被调查教师感觉工作压力非常大。教师中亚健康心理患者占到72%,其中61.2%的中小学教师有焦虑征兆。
2023年初,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健康教育跨学科平台首席专家俞国良带领团队,对1998年至2022年间中国教师心理健康问题进行调查研究,他们希望,在教师心理健康问题越来越严峻的当下,回溯过去,寻找趋势演变的轨迹,尽早监测、预防,重视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
在这项研究中,他们聚焦于焦虑、抑郁、躯体化(如:心理障碍伴有失眠、恶心等身体不适)、强迫、偏执和敌对(如:易怒,或伴有攻击性行为)等六类教师常见的心理健康问题,系统分析了幼儿、小学、中学、大学不同教学阶段的老师心理健康问题的特点、影响因素与发展趋势。2024年3月开始,研究成果相继发表。
他们发现,整体而言,过去22年,我国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呈现缓慢上升的特点,这种趋势在未来一段时间还将延续下去。而女性教师心理健康水平比男性教师恶化更为明显,且抑郁问题更为严重;不同教育阶段相对比,中学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尤其“不容乐观”,他们面对着正值青春期的学生,工作内容繁重、工作时间较长,面临更多挑战与难题。
俞国良关注教师心理健康问题20多年。1986年,他毕业于浙江大学心理系,被分配至当地的教育学院,负责中小学教师的继续教育,1993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攻读博士,毕业后留校,之后调去人大任教至今。2000年前后,教师心理健康作为一个研究课题正式进入他的视野。他的求学经历、教师生涯也见证、经历了不同年代教师心理健康问题的演变。
“教师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怎么提都不为过”,在俞国良看来,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教师身上反映的最为明确,“教师是文明的传递者,是直接培养人的。家长影响的可能只是自己的小孩,两个、三个人,但是老师影响的是一个班级、一个年级,几代学生。”
“有心理健康的老师才有心理健康的学生”,俞国良告诉北青深一度,在他们的调研中,300多万大中小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总的检出率是18.7%,相对应的55万教师的检出率是17.8%。这意味着,教师和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往往是共生的。“老师有一桶水,才可以分给每个孩子一碗水。老师自己只有半桶水,怎么可能给孩子一碗水呢?”
以下是俞国良的自述,部分内容根据他提供的研究文献整理。
在我读书、最早参加工作那几年,我们很少会谈教师心理健康问题。当时大学生也少,我考大学的时候,高中5% 的人才能上大学。1986年,我从浙江大学心理系毕业之后,被分配到浙江教育学院,负责中小学教师的继续教育、校长管理培训。
当时很多一线教师学历比较低,有的是大专或者中专毕业的,到我们这里进修两年或者三年,就可以提高学历,拿到本科文凭。成为教师是很光荣的,大家的学习积极性也很高。学生的学习风气也比较简单。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更多考虑的是,如何更好地学习知识,我们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教师心理健康作为一个问题开始被我关注到,是在2000年左右。当年有一个科研小组对 7000 多名教师做了调查,当时叫“教师心病”的研究,得出来的结果是41%多点(有问题)。
我们对这个结果感到震惊,但这个数据其实不可靠。它调研使用的工具,是美国很多年没有修订过的一个量表,调查的时间也只是局限在两个星期到一个月之间。
实际上,教师的心理状况,在考试前、考试后,学期前段和后段会比较容易出问题,中间那段时间相对比较稳定。选择不同的时间段,得出的结论可能完全不同,就当时来看,教师心理健康问题没那么严重。
但是,正值世纪之交,市场经济开始进入比较轰轰烈烈的程度,社会变化的确影响着教师的心态。我也开始做一些关于教师教育效能感、教师信念等问题的调查。研究发现,当时教师最大的困扰在于,常常感到落差太大了。
2000年前后,城市里的中小学老师工资大概在1000元左右,农村有些老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但很多下海的人都赚了大钱,那可能是他们曾经的同学,有的初中、高中都还没毕业的,所以老师心态上不平衡了。学生家长也越来越有钱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尊重老师。你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啊?你看我一个小学毕业的也挣了大钱。
2010 年之后,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智能手机的出现,使得学生的状态发生了改变,也反过来在影响老师。学生接触到的世界越来越丰富,老师可能还是按照他的一些观念、价值观去评判学生,但学生会反抗。
社会的诱惑又特别多,教育产业化对老师的冲击也比较大,越来越多的教育集团、私立学校出现。学校要打造重点学校、重点班,所有的工作都跟工资挂钩。在升学率的压力下,也会希望老师在有限的时间内最大程度提高学生的成绩,全然不顾教育的本质;而家长在“唯成绩论”的背景下,认为能够提高孩子学习成绩的才是好教师。老师们积攒着更多的不满,我拿这么点工资但要干那么多活。
最近几年,随着新冠疫情的出现,教师面临着线下教学到线上教学模式的转变,一段时间内,同时担负着疫情防控的压力。还有部分学校存在向老师摊派与教育教学无关的任务,比如填表、完成各种检查等等,这些教学外的行政压力使得教师心理健康问题进一步增加。中小学老师确实很辛苦,有的可能早上六点多就上班了,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
我们对老师要求太高,但是社会对老师的回报太少,现实中,一些一线教师的工资比较低,地位也开始变低。这是不公平的。
这也是我们要做这个研究的原因。我一直说,教师是一个特殊的职业,的确要讲奉献,但他也是有一个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看到过郑州那个自杀的年轻女教师的事情,才23岁,我们好像把教师当成了无所不用的工具,还是应该看到教师作为普通人的基本需求。我们给人家戴帽子:园丁、蜡烛啊……其实使他们混淆了自己角色。教师应该要有边界感的,不是无限公司,是有限公司,只能承担有限的责任。
我们希望提出一些政策建议,或者是引导我们老师怎么做,毕竟,我们很难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最终通过提高老师的心理健康水平,来反哺学生的心理健康。我一直觉得,老师跟学生的心理问题是共生的,有心理健康的老师才会有心理健康的学生。
我们从去年3月开始做这个研究,聚焦在焦虑、抑郁、躯体化问题、强迫问题、偏执问题和敌对问题等六类教师常见的心理健康问题,共纳入相关研究1813项,包括大中小幼教师550233名。
结果发现,教师群体心理健康问题的总检出率是16%(排除幼儿教师的检出率为17.8%),这个数据高于医生、公务员、企业职工等其他职业群体的心理健康问题检出率。各类检出率由高到低依次是强迫问题(20.5%)、抑郁(18.8%),焦虑(16.19%)、躯体化(14.4%)、敌对问题(13.4%)、偏执问题(12.9%)。就不同的教育阶段来说,幼儿教师检出率最低,中学教师最高。
一个基本的结论是,整体而言,我国教师心理健康问题过去20余年来处在缓慢上升趋势,这一趋势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将继续保持。具体来说,处在不同教学阶段的老师,心理健康问题的变化趋势和特点也存在差异。这提示我们,在制定干预和支持措施时,对不同的心理问题要有针对性的处理。
2012年前后,幼儿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上升显著。当时,我国的生育政策有了改变(2013年放开“二孩”政策),全社会对幼儿教育的关注度不断提高,老师的压力也随之而来。一系列教育改革措施,比如“办好学前教育”“在幼有所育上取得新进展”,带来了新的教学要求、评估标准。幼儿教师在强迫的问题上表现得更为突出,这背后的原因,可能涉及工作压力、对幼儿卫生和安全的严格要求,以及幼儿阶段建立规则意识的教育需要。
而小学教师的躯体化和强迫问题较为凸显。就纵向走势来看,2018年之前的心理健康问题的下降趋势较为明显,2018年以后开始出现上升趋势。有学者研究指出,这个阶段,新冠疫情的爆发可能是小学老师心理健康状况在2020年出现恶化的主要原因。这个时期,他们面临着加重的教学压力和疫情防控工作的双重负担。但整体来看,小学教师的整体心理健康状况尚可。
应该引起全社会高度重视的,是中学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现实不容乐观。中学教师心理健康问题检出率由高到低依次是睡眠问题(36.4%)、强迫问题(23.0%)、抑郁(20.9%)、焦虑(18.9%)、偏执问题(17.4%)、敌对问题(16.7%)、躯体化问题(16.6%)。
这个结果可以看出,中学教师每一项问题的检出率都高于职业整体水平。纵向来看,过去20多年,除偏执外,中学教师心理健康问题都呈上升趋势。他们可能承担着更多的心理健康风险。
中学教师处在一个特别关键的过度阶段,这是初等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过渡阶段,老师在完成义务教育任务的同时,还承担着学生职业选择和个人发展的引导工作。这个时期,学生也正处于儿童到青少年过渡期,身体与心理发展快速,但仍不成熟,他们会表现出抵抗行为和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会出现更多心理健康问题。
而中学教师往往被赋予了对此现象进行识别、应对和缓解的责任。他们面临的沟通和教育难度大大增加,可能会导致心理健康状态恶化。初中教师比高中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更为严重。
在这个阶段,班主任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尤其要被关注。他们同时承担教育教学、班级管理以及家校沟通等工作,多重身份导致工作内容模糊、工作时间拉长,严重危害心理健康。
我们认为,要尽快明确班主任的职责,帮助教师明晰在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上的个人资源分配,提高工作效率,从而推动社会期望合理化,防止班主任职责在社会群众视角中的过度泛化,缓解家校矛盾和职业压力。学校也应该更主动地支持班主任教师,为班主任教师“冲锋陷阵”,集中解决家校矛盾,为班主任在校工作和生活提供基础保障,以及更多的心理服务。
自1999年高校扩招以来,大学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总体上升。2014年之前的上升趋势更为明显。2014年进入“教师工作改革年”,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对高校教师的倾向性政策,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得到一些缓解。
但在2017年之后,心理健康问题又开始上升。这表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及时性政策无法真正遏制心理健康问题的上升态势,需要有持续性的政策支持,尤其要在扩大教育规模、追求教育质量的同时,首要保障教师的基本权益和健康发展。
还有一个细微的变化的是,大学男性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下降幅度颇大,女性教师没有明显恶化。这提醒我们,对男性教师的干预可能需要加强。尽管如此,女性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始终较低,尤其在内化问题上普遍高于男性。
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均呈现上升且复杂波动的趋势,这种恶化是整体性,多维度的,错综复杂,需要政策先行、适度减负、期望合理。这反映的不仅是教育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我觉得再怎么提都不为过。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在教师身上反映的最为明确,他是文明的传递者,是在培养人。作为家长,你影响的只是自己的小孩,两个人、三个人,但老师影响的是一个班级、一个年级,明年又换一拨人,你说影响多少人?这不是一代人,是几代人。
我们也做过学生心理健康问题的研究,300多万大中小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总检出率是18.7%,而50多万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的检出率是17.8%。你可以看到,教师和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是共生的、同步的。具体到一个指标,比如学生的抑郁(22.2%)、焦虑(18.1%)的检出率,和老师的水平基本也是差不多的。
我们现在有1600多万的中小学教师,中小学人数在2.63 亿。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会怎样,往往取决于在中小学这个阶段经历了什么。
现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愈发严峻,背后有很多原因,最直观的可能就是家庭和学校两个方面。家庭教育跟学校教育相比,对孩子的影响,家庭教育当然很重要,但是我始终认为,学校教育可能更重要,也更容易改变。
现实来看,一个中小学生在学校度过的时光远远超过家庭,他在家里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是在睡觉。但在学校,是处在很频繁、黏密的互动过程当中,跟同学互动,跟教师互动,跟学校互动。在这个过程中,教师自身的心理健康素质也会影响学生。
家庭是一种非常自然、野生的状态,父母的素质也参差不齐,他们自己的心理问题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家长改变起来很难。而我们教师的素质相对来说比较整齐。学校更具备有组织、有计划,针对不同层次,不同年龄段的学生进行教育的能力,这和家庭教育完全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们想要提高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就必须重视、提高教师心理健康水平。学生其实是心理健康的受益者,教师是贡献者。
过去这些年,老师的知识水平已经培养出来了,我们现在中小学的老师至少都是本科以上学历。最缺乏的可能是心理上的所谓赋能,让老师具备很强的心理素质、调试能力。这不是教师个人的事情,更需要从国家到学校体系化的支持,比如:建立保护教师心理健康的部门,加强培训,做有针对性的服务和援助,减少老师不必要的工作负担和心理压力,让他们可以轻装上阵。一个老师有一桶水,才可以给每个孩子一碗水。老师自己只有半桶水,怎么可能给孩子一碗水呢?
我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只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具体。但是现在的孩子,他们很了解外面世界有多丰富,但不知道自己的世界。现实来说,其实社会也并没有给提供一个可控的、可预测的东西。我们现在生活的一个以不确定性为生活底色的大变局之中。每个人可能都有这种犹豫,我不知道我人生到底要干嘛,教师可能也会对自己的职业价值产生怀疑,慢慢地变成,就是完成一个任务。
越是在这种大变局之中,我们作为老师必须要有一种信念,我们是在培养人。教育家杜威一百多年前就说,家长把健康的孩子送给学校,学校应该把更为健康的孩子送给社会。如果送进来的是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我们老师、学校能把他健康的送出去,也是功劳一件。这并不是额外附加的任务,这是教育的职责所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学生,应该是全方位的。这是我们提了很多年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我相信,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解决了,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在相当程度上也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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