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人人都相信精灵
想把我看到的写给你看,讲给你听。
生活在朝生暮死威胁下的人,
相信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也是一种心灵寄托。
文|祝羽捷
▲ 主播/夏忆 配乐/Sigur Rós-Heima
一个人长久所处的环境会影响他的生命观、价值观、生活观,也会为他树立符合这个观念体系的目标。
像世界各地的渔民有诸多忌讳和信仰一样,冰岛人的脑海里就有自己的一套神秘体系,这里存在着矮人、巨魔、地精、海怪、精灵、鬼魂、仙女,甚至还有来往于阴阳两界的隐身人。
正午,我站在群山围成的碗中,天上的云在飞快流动,朱红色的山脉从山头开始由暗变亮,明与暗的边界如此清晰,光线推动的过程宛如卷珠帘,连绵的山如女子般褪去自己身上的薄纱。
这样的宁静的时刻很短暂,就起了风,我突然就睁不开眼了。
伊瓦去我背后的小河里用瓶子灌水,这些天我们都是就地饮水。
第一次接过水瓶时,我在太阳下举起瓶子看完全看不到一丝杂质,才敢放心饮用,冰凉又甘甜,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水,带着一丝甜意。
从那之后,我一路上再也不买超市里的罐装水了。
“伊瓦,起风了。”
我刚开口讲话就吃了一嘴沙。
伊瓦大步流星地走向四驱车,也招手示意我回来。
“山妖来了,我们走。”
“你还真是迷信。”
我当然不信来了山妖,还是忍不住扭头,从后窗看见我们的车真有绝尘而去的肃杀之气,风沙在车的两侧扫过,在车尾形成漩涡,外面的风声如敲鼓一样隆隆作响。
就在此时,伊瓦想要给我放一首本地歌手的歌,一个叫诗格洛丝的乐队,听不出性别的歌手,唱着我听不懂的发音。
像模仿着风的声音,又像水的声音,鸟翅膀的声音,从蜿蜒的山谷中传来,又像是胎盘羊水震动的声音,和车外的风声,轮胎碾压石子的声音交融在一起,是人类生命最初听到的那种感动。
“我敢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是迷信的,相信自然界的很多声音都是神灵在对话。我们尤其相信精灵的存在,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守护精灵。”
一说到乱离怪神,我瞬间感到体内死了快二十年的童话细胞,重新激活了。
“我怎么才能见到那些精灵呢?”
“你的心要足够敏感,眼睛要足够敏锐。”
老实说,伊瓦的眼睛确实敏锐,有次徒步在青草中,他厚实的肩膀弯了下去,捡起几颗蓝莓,我走过去发现一片蓝莓地,比平日超市里买回来的小一半,酸甜可口。
还有一次,他用手捏住一株植物的叶子,上面镶嵌着黑色油墨斑点,他说这棵树应该是生病了。
这些都是我看不到的细节。
“我们还有一副精灵地图,上面标出了可能会邂逅精灵的具体位置。
你看到山上那些迷你的小房子了吗,那些是精灵的家,我们也从来不去打扰它们,在这里也不要乱丢石头,以免砸伤我们看不见的精灵。”
河流熔浆,海角峡湾,火山冰川,白夜极光,在这些神妙奇特的背后,有多少神秘的力量是我们肉眼凡胎所看不见的。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们的迷信,这种迷信更是对自然的敬畏,出海打渔、建筑工程、铺路挖坑……
这些都要提前勘探,甚至请来精灵协会查看,对神鬼表示尊重,以免遭到报应。
地广人稀的国度,多么需要一些童话来填补遥远的距离,多少人从活火山脚下穿过,又多少人安然于地动山摇。
生活在朝生暮死威胁下的人,相信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也是一种心灵寄托。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精灵,伊瓦就没有看见过,但他对此深信不疑,有机会就会对精灵们表示感谢,新年前还会在家门口点上蜡烛给精灵们指路,认为自己每次的免受灾害都归功于仙人警示。
冰岛还流传一个童话,有个小女孩,她遇到一个女人,然后帮了这个女人,那个女人就给了她一个能力——可以看到精灵。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伊瓦一路上都对陌生人表达关怀,路边有抱着小孩的妇女坐在地上,他会摇下窗嘘寒问暖,四处寻找助人为乐的机会。
终于在一阵大雨滂沱中,一对背包客情侣站在路边,对我们竖着大拇指,咧嘴露着牙笑,我俩迅速商量下,一致同意载他们一程。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背包客集中营,我们也只能顺他们到那里。那里有超市,也有公共厕所,对我而言找厕所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伊瓦可以随时躲到车后解决,这是性别优势,但也有限制。
之前就曾经有游客在自然界如厕,加上当时的干燥天气,引发了大火。我却只能盼望着那些简单的移动公厕出现。
傍晚我们到达背包客们的休息区,周边群山色彩丰富,红色、黄色、棕色、白色……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用简易的模板搭出临时的没有门的方盒,头上缠着彩色毛线发带的女人,穿着防风衣的男人,头挨着头在厕所前研究地图。
厕所竟然是要收费的,500冰岛克朗一位,服务员在我的手腕上贴了一个绿色手环,表明这是一张通票,这应该是我此生用过的最昂贵的洗手间了。
等从洗手间里出来,跟我们一起下车的那对背包客,已经在草坪上搭好墨绿色的帐篷,速度惊人,帐篷周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这种花在风中也不会跌落花瓣,既顽强又保持优雅。
我自幼胆小如羊,在幼儿园连跷跷板和滑梯都不敢碰,却把童年时代缺失的品质带到了长大后的人生。
如今看来还不如冰岛的羊胆子大,我下定决心要挑战这里最刺激的运动。
冰岛奇特的地貌实在离我的生活太遥远,即便是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我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每一件事都让我好奇,每一处景色我都想去看个究竟。
伊瓦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说,“这里有个瀑布你想不想去看,不过车开不进去,需要徒步。”
这些天大大小小的瀑布我已经看了太多,徒步又消耗体力,可是伊瓦说这个瀑布不寻常,是他求婚的地方,自然有它的独特之处。
他告诉我,很多冰岛人会把婚礼放在自然中,选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
车上,伊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是他最喜欢的零食,也用来补充体力——腌鲨鱼肉。
这个肉被剁得很小,味道却无比呛鼻,比中国的臭豆腐,英国人的臭奶酪加起来的总和还要腥臭。这竟然是冰岛人无比流行的零食,从小吃到大。
下车要出发时才发现,又是一处渺无人烟的地方。
他嘴里说的徒步竟然是攀冰,我们在鞋子上装上爪子,来防滑和增加阻力,每人握一把小锤子,作为探路工具,迈步前敲一下前面的冰是否牢固。
这可能真的是我做过的最有挑战的事情了,我感觉是上了贼船,一边害怕滑倒,一边怕掉进冰窟窿里。
路上伊瓦开始给我讲述他的爱情故事。
“你们是怎么相遇的?”我问。
“我开车到加油站,看见一个女孩长得真好看,就跟她聊天。”
“然后就这么认识啦?”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聊了三小时之后。我发现她特别聪明,是个工程师。”
“这简直是我听到的最快的一见钟情了。”
这种邂逅也太简单,太不靠谱了,而且很难跟眼前这个质朴宽厚的汉子联系在一起。
而他们现在有两个儿子,伊瓦生活上非常踏实,父母并不能给他很多钱,自己一边工作一边还在学习法律,多赚点钱希望儿子们长大后去环球旅行,旅行完最好是回到冰岛定居。
越是陈年的冰,越是通透,冰岛的冰已沉睡了千年,这样的冰晶玉洁可想而知。
可是走在上面还是着实体验真正的如履薄冰,不是物理上的“薄”,而是心理上的“薄”,对于冰的恐惧来自永远无法知道哪块下面是深渊裂隙。
用小锤子敲打着前方路面,我们像排雷的战士,并不知道是否有爆炸的一天。
人在冒险中会暴露本性,是不是足够勇敢,会不会抛下别人不顾,有没有智慧,够不够冷静,这真是一场考验。
可又有谁会想到,冰川的背面,有一条瀑布,并非如黄金瀑布那么汹涌和壮丽,更像是山间流下的白色啤酒沫,悠然孤飞。
躲在险峻之后的美景,太难以到达。只有下定决心的人,一意孤行,才会跑来这里定终身。
瀑布可以绕到后面去,这是一个水帘洞,雷鸣般的水声和飞流而下的水帘将人置身于世外。
对我而言,来到这里也更像是完成一次战胜恐惧的征途,进入另一个世界跟自己交流,谁知道这一路上有没有精灵庇佑呢?
有些人可以把自己装点得完美安稳,有些人更想去犯错,去打破墨守成规,也许每个人能做的最大的冒险就是过自己梦想的生活。
在没有爱上之前,人都会看上去淡然,当找到让人梦回牵绕的东西,哪怕是条绝路,也愿意冒险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