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餐桌上的外省味
南橘北枳这个词,我是通过茄子亲身体会到的。
在我脑海中,烧茄子是一道热热闹闹、十分讨喜的菜。
蒜切片,姜切丝,葱切葱花,干红辣椒切段,油锅爆得滋滋作响,五花肉丁炒出香气,紫茄子煎到表皮收缩。
大厨背过身一抹头上的汗珠,转手抄起预调好的酱汁,小火焖烧,不一会儿一道色浓味重,酱香扑鼻的烧茄子就上了桌。
烧茄子
而我的台湾朋友们,竟然十有八九都讨厌着茄子。
都怪不同的水土孕育出的不同品种,台湾的茄子纤弱细长,水分多,皮厚,不扎实,因而料理起来十分软烂,口感不好。
台湾茄子
类似的品种差异也体现于其他果蔬身上:苦瓜色白如玉,汁水丰富,因此夜市常有贩卖蜂蜜苦瓜汁;黄瓜个大粗壮,清甜软嫩,最宜镶肉煮汤;牛奶丝瓜则圆圆胖胖,甘甜多肉。
蜂蜜苦瓜汁
餐桌直接连着土地,用最有异地烙印的食材和作物,就算是同一个厨师掌勺,在他乡的厨房里也难以复刻出一样味道的菜。
因此,即使台北的街道如同一张摊开的中国大陆的地图,你可以从重庆北路走到长安西路,从武昌街逛到衡阳路,却很难在这张地图上找到真正各省菜系的味道。
真的吗?作为不信邪本尊,在和朋友们走街串巷吃遍台北的四年中,我一面探索着新奇的味觉经验,一面不由自主地在异地寻找着自己最熟悉的口味。
我想知道,大陆的味道是如何飘过台湾海峡,在这个小岛上呈现与变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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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冠以一地之名的小吃,例如温州大馄饨,或是永康街上永远排队的天津葱抓饼。
永康街上的葱抓饼店
铁板煎台上十几张葱抓饼同时排开,煎饼的阿姨有条不紊,一手长夹一手铲,左右开弓铿锵作响,把饼皮拍打得蓬松开裂,颇有武林高手之风。蛋汁淋在铁板上,即刻铺上葱抓饼,起锅时再对折夹九层塔或是起司片。
捧在手上热气腾腾,葱抓饼外层焦脆,内里松软,层次丰富喜人。而最后刷的那层薄薄的酱油膏, 不仅是味道的来源,更增加了湿润度和口感。
天津葱抓饼
再比如川味牛肉面。
早先作为农耕社会,台湾不食牛肉,不喜辣椒,然而一碗川味牛肉面翻转了味蕾,从此牛肉面成为台湾饮食典范。
辣油打底,豆瓣提香,牛骨熬汤,释放出的自然油脂在表面结成了一层晶亮的油花。
牛腱卤得细嫩入味,一口咬下去,筋肉分明,嚼劲十足。面虽不比北方的劲道,却也和汤搭配得自有一番乐趣。
川味牛肉面
来自这些小吃“出生地”的大陆人可能会抗议,温州不产大馄饨,天津没有葱抓饼,川味牛肉面也并不四川。
但这些小吃不是来碰瓷儿的,它们多出身眷村,是早年随着国民党来台的外省军人及眷属,因为军俸微薄、家计所需,而仿照家乡做法所衍生出的副业。
几十年来,随着台湾在地的口味多番调整,开枝散叶,已然成为台湾小吃的重要组成,甚至再以宝岛之名红回大陆,成为游客心愿清单上的必吃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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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则是随着国民党迁来台湾的大厨们,所开起的老馆子。
比起眷村菜食材匮乏、味道家常的境况,它们似乎根红苗正,血统更尊贵一些。
淮阳馆子里的红烧狮子头,入口即化的在于手切的小肉粒;上海餐厅的腌笃鲜,必然要用南门市场万有全的金华火腿;即使鸭种不济,也真的能在老店寻到皮肉分离、片得像模像样的北平烤鸭。
北平烤鸭
只是这二三十年来,老人渐去,店一家家也跟着式微。如今传承下来专做各省菜系的馆子,店面逼仄,装潢简陋,主顾往往都上了年纪。
我跟朋友进了一间川菜馆,每桌客人加起来得有好几百岁,我们坐在其中格格不入,活像穿越了三十年。
朋友叫一份五更肠旺,欢天喜地地告诉我这是她最爱的川菜。
台版五更肠旺
我对着一锅勾着芡的鸭血和大肠傻了眼,拿筷子夹起一截增色的青葱(后来才知道那是蒜苗),默默琢磨五更肠旺和毛血旺的家谱应该怎么画。
3
最后一种则是大陆新娘带来的家乡菜,也是地方菜最正宗的打开方式。
和大陆新娘们一起漂洋过海的,除了从小跟妈妈在厨房里承袭下来的手艺,还有四川的花椒、内蒙的孜然和柳州的米粉。
江子翠有一家新疆菜馆,作为常客,我总爱领一帮人去吃他家的大盘鸡。鸡肉嫩滑,土豆绵软,皮带面沁在麻辣鲜香的油汁里,泛着诱人的光。
大盘鸡
这次一桌的朋友们,跨越北京、台湾、香港和马来西亚,各个都豪放起来,吸溜得十分过瘾,熟稔得仿佛已经在新疆吃了二十年大盘鸡。
啃着一根鸡翅,我的思绪开始飘荡:大陆各地的食物,随着不同背景的人,在各个时期迁徙到台湾。
有的昙花一现,有的石沉大海,更多的是和这座岛上原本的口味碰撞、激荡,融合和生发出了新的灵感,并成为了这一地饮食文化,继续从桌边灶台,传递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食客的手上舌尖,再成为他们旅行记忆的一部分,被带回他们生活的地方。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情啊。
“诶,思佳”,朋友捅了捅我,辣椒还挂在他嘴边,“下周我有个高中同学要从台中上来,我们再来吃一次新疆鸡块面吧?”
作者:惠思佳
头图插画:魚夫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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