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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代,专门用豆腐做菜

何雨珈 风味星球 2023-06-25

油温到位了,白嫩嫩的圆柱子豆腐被一双手麻利地滑进锅里。兹啦兹啦,白条小鱼般的豆腐在油浪里滚,像是跃了什么门,等再被捞出来,就成了小金龙。


掌着这把巨大漏勺的程勇,天生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额头眉毛拧到一块儿,让人望而生畏;眼睛死盯着锅灶火候,又似某派武术高手。招式熟练,手拿把掐,没有一分拖泥带水,再配上反光的头顶与瘦高的身形,让人耳畔突然想起程勇老婆十分钟前对我的深切叮嘱:“做菜的时候别去惹他”。



程勇的气场和他的环境不太搭。这里是乐山市五通桥区冠英镇,要从乐山市中心沿着岷江再往南十几公里才到,没有喧闹的江边,也看不见大佛。这个小巷里,仅有的几个卷帘门都是长期拉闭状态,唯一打开的,也是四个嬢嬢打长牌。走出巷子,鱼塘、农田、荒地、鸡犬都有,唯独不见人的动静。


太安静,也太偏僻了,这里不该有餐馆的。即便有,掌勺的也不该是这样状态。按照农家乐常见标准,掌勺该是个胖胖的,笑盈盈的厨师,没事做几桌家常菜给来“寻清净”的城里人填充肚子,没太多特色,也不会太差。




程勇做的菜,家常,也不家常。店门口的招牌很明确,“杨氏西坝豆腐”。西坝离这里不远,那里有所谓的“凉水井”,井水汇集了周围大江与上游桫椤湖的水脉,清冽甘甜;本地农民又长期种植“土黄豆”,比常见的豆子更小粒,生吃都是回甜。


好水,好豆,自然就有好豆腐。经过磨浆、烧熟、滤渣、点制、压制做出来的西坝豆腐,外皮柔韧,内里绵软洁白;只要下手有度,无论怎么做,都能不碎不烂。


如此豆腐给了厨师们发挥的空间,围绕“西坝豆腐”发展出一个小小的地方菜系。程勇油炸出的“金龙”还要被填上肉馅儿,盖上蛋糊,再回锅走一遭,最后浇上豆瓣酱、泡红椒调制的家常味芡汁,就变成了一盘“灯笼豆腐”——口感味道层次丰富,寓意又好,节日吃喜庆,平时吃开心。


 正在制作中的灯笼豆腐


打下手的嬢嬢们填馅儿的空档,程勇得闲,坐在店门外那杆竹子下抽烟。只要离了灶台,程勇的眉眼就舒展开了,以五十多的年纪,这张脸称得上“英俊”。斜对门的“长牌嬢嬢”们跟他打趣,“程师傅,帅哦!”他云淡风轻地回以一笑,转头问正在屋里算账的老婆,“杨嬢嬢,今天有好多(多少)桌?”


“杨嬢嬢”是在外人面前的称呼,程勇一般喊老板娘叫“晓群”。晓群也生得好,是喝好水,吃好东西长大的四川女人。即便大声回着喊话,也是泼辣与娇嗔兼具:“又有人订位了,程师傅来弄个熊掌豆腐!”



说话之间,订桌的人就来了。乡间小巷热闹起来,把空屋檐下的家燕都惊飞了。工作日的中午,外间三小桌,里院两个大包,竟也陆续坐满。来的人大部分说乐山话,这是很不好懂的一种四川方言,语气一直在往上飘,说快了即便是四川人也跟不上。当然,随着一盘盘豆腐上桌,吃饱喝足,人也变得简单,美食就成了最好懂的乐山话,无非“好吃”,“巴适”,“安逸”,还有“正宗”。


正宗!整个乐山市打“西坝豆腐”招牌的餐馆不少,就连更偏的西坝镇本地也有四五家。但本地懂吃的老饕,还是喜欢跑到这位于市中心和西坝镇中间,孤零零的店来吃,就是因为这里比西坝更为正宗。


最早这是一家豆花店,解放前就在,师傅叫杨俊华;后来公私合营,他被派去西坝参加工作,仍旧干厨师,闲着时候琢磨各种豆腐菜:雪花豆腐、狮子头豆腐、一品豆腐、绣球豆腐,弄出了不少花样,再加传统川菜中的熊掌豆腐、麻婆豆腐,据说做出了好几十种豆腐菜。虽说主材都是豆腐,在杨师傅多年基本功和创意加持下,道道都有形式与味道上的区分,与不同的食材、调料搭配,处理成不同的口感,本身没味道的豆腐,就成了一桌“豆腐宴”。



 上图:正在制作中的雪花豆腐
● 下图:雪花豆腐


豆腐成宴时,正好赶上三线建设,乐山建了东风电机厂,厂子里的工人们,就把吃“豆腐宴”当成“打牙祭”。各种到东风厂视察的大领导,也听工人们的推荐,上门去吃,赞不绝口,杨俊华也因此成了名厨。最风光的时候,离大佛不远的壁津楼,都请他去为首长做过豆腐宴,并且可以为他的任意子女,解决任何工作。


“于是就给我的小姑姑解决了工作。”晓群说。没错,她和程勇,就是杨俊华的孙女和孙女婿。杨师傅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父亲做起了豆腐宴;他们的孩子们也大多干这一行。杨家就这样成为“豆腐宴世家”,不管在多么大的“堂子”为多少首长名人做过菜,杨俊华还是回到最初开豆花店的地方,开了这家“杨氏西坝豆腐”。那时候,西坝镇学了他手艺的服务员、徒弟也都开起了餐馆,于是他又加上了“庆元店”三字以示区分,到今天已经含义不明,但显然欢喜吉祥。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选址明显不符合常规的老字号,常常和这镇上的菜地鱼塘一样静悄悄。但到了饭点,却还是会喧腾一阵子。店铺墙上用打字提醒着,“吃饭需预订!”晓群也总会用她清脆上扬的乐山话提醒订位的客人,“你们早点来哦,我们生意好得很!”


这种“制度”下,来的基本是本地常客,熟门熟路,店里甚至连个正式的菜单都没有。菜名就印在几页A4纸上,给不那么熟悉的客人简单看看。豆腐宴发展几十年,三代人已经有了“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头(官方的“遗产继承人”是杨晓群的大伯);据说发展出共三百多道菜,常做的108道,道道味道口感都不同。


“哪有那么多嘛!都是吹的!”晓群这个杨家后人不停地给自家的传说“祛魅”。她和大部分四川餐馆老板娘一样,爽快,务实,张口就能给你算数学题,“做一道麻婆豆腐的时间,可以做好几道凉菜了。一百多道,要做好久嘛?一百多道菜全吃豆腐,你愿不愿意嘛?一般一个大桌,我们来四五个凉菜,七八个豆腐菜,再来个汤,可以吃得很饱了嘛!荤素搭配,豆腐菜也要跟其他菜搭配撒。”


小店熟客也确实没谁求吃“全套”。有些喜欢传统的麻婆和熊掌,觉得芡汁味道,麻辣程度,豆腐焦脆嫩滑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有些请客爱点吃着舒服,看着漂亮的——比如葵花豆腐,白豆腐茸打底,上面以肉碎、蛋黄碎、葱花一层层像同心圆铺开,如盘子里绽放的向日葵,最适合勺子舀起来拌饭;再比如绣球豆腐,肉圆上覆盖了黄色的豆腐皮丝与红色胡萝卜丝,半浸在高汤里,一个个乖巧可喜。年纪轻一些的客人,很多喜欢“酥芙蓉”,豆腐茸炸成金黄球,不调味,直接蘸白糖吃,咬下去内里是洁白如玉的豆腐,这朵芙蓉就开了。


● 麻婆豆腐


● 熊掌豆腐

● 葵花豆腐


“我就最喜欢吃酥芙蓉”,店主夫妻俩的女儿程红佳在店里帮妈妈算账;面若春晓的姑娘,说起话来朗声朗气,像水滴弹在白嫩如玉的西坝豆腐上。“而且我也从来不吃外面的麻婆豆腐。有的味道太重,有的勾芡不够。和朋友出去耍,他们点可以,我是不动筷子的。”从来没下过厨的红佳,嘴巴明显被养刁了。


女儿的夸赞让程勇的脸又皱起来了,这次是笑皱的,嘴上还要谦虚。“哎呀,干了三十多年了,一道麻婆豆腐还做不好哦?”他是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学厨的,那时候正和高中同学杨晓群在“耍朋友”(谈恋爱)。“那时候哪想过要当厨师嘛,那么苦,地位那么低,但是生活所迫嘛,做生意没得本钱,工作也不好找。”


顿了顿,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还有喜欢你们杨嬢嬢嘛,她本身出身世家,会做菜,我就先跟到她学。后来就跟到爸爸(岳父)学了。”


原来妻子先是师傅。这对“师徒”秉持着同样的“祛魅”原则,只是程勇多了份坦荡的傲气,“啥子一百多、三百多道,确实是吹的!我就只能这么给你说,你想吃啥子,我就给你做啥子。不光是豆腐菜,还有所有的川菜。基本功掌握了,该用啥子做法,该麻辣麻辣,该清淡清淡,万变不离其宗嘛!”


程勇多年积累的厨艺经验,直接也朴素。没有什么名贵食材,秘制料汁,“白豆腐嘛,镇上都做得好,反正都是本地水,本地黄豆。”豆瓣酱也是用镇上一家专门做豆瓣的;还有菜籽油,来自合作几十年的炼油作坊,“你闻闻,成都人吃不到这么好的油!”晓群也在一边自豪地说,“我们的食材,全是本地特别好的!”说着掰着指头数起了当地林田山水间的时鲜特产,苦笋、薤白、野生鳝鱼……也因为如此,有些熟客来店里,甚至不点一个豆腐菜。比如这个中午,就有一桌重复点了两份野芹菜牛肉丝和两份苦笋;前者撒了程师傅自己磨的海椒面;后者搭配店里引以为豪的自制泡菜。



 野芹菜牛肉丝


这些年,乐山的跷脚牛肉、钵钵鸡、烧烤、蛋烘糕、豆腐脑、甜皮鸭、冰粉……都和大佛一样,“早就不晓得上过好多报纸电视自媒体咯”。在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交汇的嘉州古城,吃饱小吃散散步,看看大佛,乐哉乐哉。


相比风头越来越大的小吃们,同被乐山本地人长期喜欢的西坝豆腐,相对只能说是“巴(贴)到”火一下——也有报道和社交媒体“露出”,却始终不受外地游客青睐。市中心几家打着“西坝豆腐”招牌的大店,即便有个“非遗”的名头,生意和主营小吃的店比,始终差了一截。


“豆腐宴,一吃就是一桌菜,又要等,吃完哪还有肚皮和时间吃别的东西嘛。”晓群又是一副“这个道理不用讲”的通透样子。程师傅又在一边补充一句,“还有几十年前西坝豆腐最火的时候,来了一群人,瞎整一通,不讲究火候味道,把名头败咯。”


他也“整”过,带着手艺和妻女去成都绵阳的餐馆做大厨。“后来发现,我骨子里就不喜欢打工,不喜欢哪个管我,喜欢自己掌控。父母也老了,我们接手这个店,一直很自在。客人不多不少,够我养家。现在娃儿也供出来了,就更安逸了。有客人预订,我就做,没有,就休息。”


说得清淡悠闲,一点都没有灶炉前眉头紧皱的严肃样子。



杨家一大家子亲戚关系都不错,互相有商有量,其乐融融,大概也得益于这份骨子里的爱自在不争抢,毕竟放松的心态最利于创作。一年几次,家里人会直接把店子关了出去旅游,既是放松,也算“采风”。有一次,程勇和其他继承豆腐菜手艺的亲戚在峨眉山上看到罕见的珙桐花开,下垂对开的洁白花瓣像鸽子展翼,回来就琢磨了个“珙桐豆腐”,米纸包上豆腐茸、肉末、香菜调味的馅儿料,部分裹上面包糠,下锅炸得酥脆,取“鸽子花”的形。是豆腐宴中令人称道的一个创新。



 珙桐豆腐


晓群悄悄说,程师傅不把店子开大,主要还是怕做菜赶时间。“客人一多,就要催;一催,他就要发火。”程勇不但不喜欢被人管,也不喜欢被人催。“你跑这么远来吃我做的菜,多等几分钟也不行?一个菜,先后十几秒出锅,味道都会不一样嘛!”程勇眉头又皱起来,为有些客人搞不清楚这么简单的道理而扼腕。店里的包间上贴着打印在A4纸上的标语,“美食需要时间”,够苦口婆心了。


说到以后手艺传给谁,程勇的回答有点玄乎,“有缘人。”,又补充解释,“有灵气,有悟性,最重要跟我合得来。”不打算下厨的独生女红佳在店里来来去去,也见过很多年轻小伙子吃不了后厨的苦,干了一段时间就走的。


“找大钱去了。”程勇倒也想得开,“我学厨那时候,想上个厕所都没时间,整了这么几十年,这种苦现在年轻人哪儿受得了嘛。我也无所谓,收不到徒弟就算了,做到六十就退休。”


坐在店门口,抽完这支烟,寂静的乡镇小巷喧嚷起来。下一桌客人又到了。烟火升腾,幻成大佛脚下汇流的江水;在这其中不紧不慢做菜的程勇,也和那江水里一年四季都在游泳的人是一样的。不管水位高低,天冷天热,始终自在游弋。或者,近一点,就像他手边浸在水里的白豆腐,自有清欢。






END



本期作者| 何雨珈
编辑|梅姗姗  
视觉/创意|BOEN
摄影|何雨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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