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分享我们的失败经验了
在社会创新的过程中“失败”也许是难以避免的一部分，但我们对待失败的态度和方式，决定了我们能否从中获得价值和意义。在全球卫生领域，面对着各种复杂且紧急的问题，需要动员有限的资源和力量，寻找最佳解决方案。如果专业人士能够与同行者分享失败的经历，那么大家就能够从失败中汲取教训，优化行动路径，甚至开拓新的领域。本文介绍了“从失败中学习”项目在全球卫生领域，如何将失败转为进步的动力，去营造出一个信任和学习的文化的实践与经验，并给出了一些实用的建议和行动方法。
在公共卫生领域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而能够投入其中的资源却十分有限，这种矛盾在中低收入国家更为突出。基于此，全球卫生领域的专业人士不仅应分享成功的经验，也应将失败的教训分享出来。然而，出于种种原因，专业人士往往会倾向于分享成功，而回避失败，尤其是在与业内组织或资助者交流时。但我们需要习惯分享失败，这不仅是出于务实考虑，坦诚并公开地面对失败，能帮助我们在事情出现问题时更快地做出调整，从而避免在未来遭遇更严重的失败并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分享我们在全球卫生领域的失败和挫折，并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可以促进问题的解决，培养一种敢于承担合理风险的创新文化，并通过分析工作流程并找出错误发生的地方来提高工作质量。一项研究发现，在科学探索、创新创业等截然不同的领域，那些经历过失败但最终取得成功的人，正是那些能够识别出什么是有效的什么是无效的，并在往后的尝试中改进无效部分的人。这种学习方式需要通过坦诚和公开的反思才能实现。
例如，在最近一次“从失败中学习”活动中，一位资助者讲述了她早年在数字健康领域投资的故事：使用数字平台似乎是最具低成本和高效益且可持续性的方法，去从年轻人那里收集其对服务质量接受情况的数据，但音频调研，交互式语音问答和短信问卷等方式，最终都以失败收场。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如隐私问题、缺乏信任、卫生知识普及程度低和语言障碍等。通过对这些失败原因进行反思与交流，资助者和实施团队最终决定放弃开发数字平台，转而采用更传统的书面方式来完成调研。
▍如何理解失败？
自2022年起，我们在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资助的“知识成功”（Knowledge SUCCESS）项目中，举办了一系列跨组织的活动，鼓励来自撒哈拉以南非洲、亚洲和美国的全球卫生领域的专业人员们分享彼此的失败经验。当我们开始这项工作时，我们对失败的含义进行了很多思考。我们不希望人们只是去分享一些“谦虚的吹嘘”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看似关于失败，实际上是为了彰显讲者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们也不希望举办传统的“失败秀”，这类活动通常会像一个喜剧表演，由最擅长的讲者以幽默的方式展示他们的失败。我们的目标是让更多人，而不仅仅是那些幽默的讲者，去谈论失败，并促进他们与同事间的对话，这样分享失败的讲者和听众都能从中学习。
在咨询了非营利组织“失败向前”（Fail Forward）的专家后，我们得出结论，重要的是让人们可以自由地讨论任何他们愿意分享的失败，而不是局限于某种特定的类型。因此我们决定采取一种宽泛的定义方法。我们将全球卫生中的失败定义为：任何结果不符合预期的情况。这个非常广泛的定义涵盖了一系列失败，从执行不当的任务到不希望达到的绩效结果，从“不可避免”的失败到“明智”的失败。我们相信我们可以从任何失败中学习，重要的是分享在全球卫生领域中有效和无效的做法，这样一来，以前难以预测的事情就可以变得能够被预测，并避免在未来重蹈覆辙。
▍专业人士们愿意分享他们的失败吗？
为了进一步了解全球卫生领域分享失败的动力机制，我们进行了一项调查，发现全球卫生专业人士确实意识到了彼此分享失败的重要性（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的）：在来自世界各地参与调研的302名项目经理、技术顾问、研究人员和其他全球卫生专业人士中，有96%的人认为全球卫生专业人士相互分享失败是很重要的。一些受访者解释说：“如果我们只分享有效的方法，而不分享项目经验和学习的全貌，就会错失很多学习的机会。”一些受访者认为，我们可以从失败中学到更多，其中一位受访者解释说：“即使是成功的案例，也可能在过程中遇到过一些失败，这些失败有助于最终的成功。”他们还认为，分享失败对于树立合理的期望也很重要，因为失败是生活的一部分。一位受访者表示：“我们看到的总是成功的一面，这对于那些在某些方面遇到困难的人并没有帮助。当我们听说我们景仰的人过去也犯过错误或失败过，这会给我们一些信心，让我们相信随着经验和时间的积累，我们会做得更好。”
然而，当我们询问受访者在过去六个月内是否与不同的人，如组织内的同事、不同组织的同事以及他们的资助方，分享过失败时，我们发现声称分享过失败的受访者比例呈递减趋势，分别为72%、41%和23%。这些结果与其他研究一致，人们往往并不愿意分享失败。
▍哪些因素阻碍了人们分享失败？
在我们对全球卫生领域专业人士的调查中，那些表示在过去六个月没有分享过失败的群体中，有许多人表示在此期间他们“没有经历失败”， 这可能表明他们对失败及其中蕴含的有价值信息缺乏认识。还有一些人表示他们“没有机会分享失败”，或是由于“缺乏信任或不愿让人们对他们产生负面看法”等原因。此外还有一些提及较少的原因，比如“认为失败中并没有可以让其他人借鉴的经验”以及“没有时间去分享失败”。
在一个受资助方驱动的环境中，许多人反映，与资助方分享失败可能会导致资源的流失。为了克服这一点，人们可能会在与资助方沟通时使用不同的表述。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说：“这些失败被当作实施过程中遇到的挑战来分享，而不一定是专业上的失败。失败这个词有很强的负面性，但将它们称为‘挑战’更容易被接受。”
我们的调查结果与心理研究的结果相一致，有三个主要因素可能阻止人们分享他们的失败：在个人和人际层面上，人们可能因情感上和认知上障碍而不愿分享失败，而在更广泛的维度中，组织或环境因素也可能阻碍失败的分享。
失败可能导致负面的情感，如难过或内疚。为了应对或减少这些情感并对自己感到满意，人们可能会采用回避策略，比如拒绝思考失败或关注它们。这类似于投资者表现出的“鸵鸟”效应，当市场平淡或下跌时，他们会“把头埋在沙子里”，降低查看自己的投资组合的频率。人们也可能对分享失败有自尊心方面的顾虑，因为这是关于自己的负面信息。克服这些担忧的一种方法是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失败。在我们之前进行的行为研究中，我们发现使用增益表述或传达失败作为成长机会的词语，例如“从失败中学习”，有激励人们分享失败的潜力。
人们也可能因为认知上的障碍而不愿分享失败。他们可能不认为失败中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从失败中学习不像从成功中学习那样直接，后者只需要复制过程即可。而从失败中学习意味着要关注过程信息，理解失败与成功应对之间的联系，以及知道如何通过分享失败去促进学习。
此外，组织的特点也可能阻碍人们分享失败。比如，组织可能没有给员工足够的时间或自主权来反思失败。组织文化可能没有将心理安全（注：心理安全是指员工在工作场所感觉可以承担人际和专业上的风险）放在优先位置。如果团队不够多元化，成员没有机会轮岗到其他团队并接触新信息来帮助他们分析失败，那么知识上的失败可能很难被认识到。然而，组织架构也可以促进失败的分享。调研中的一个受访者曾提到：“我们经常以联盟和合作伙伴的形式工作，所以我们的失败能够被分享。”
▍该如何改善？
在 2022 年至 2023 年期间，我们与其他合作伙伴一起举办了四场以“通过失败来改进工作”为核心的线上活动，并计划在未来继续举办更多的活动。在设计这些活动时，我们加入了一些元素，来应对上文提到的三种主要的阻碍：情感上的、认知上的和组织上的。
为了解决与失败相关的负面情绪和自尊问题，我们的目标是将失败重塑为向他人学习的机会，这也体现在我们的会议主题“从失败中学习”中。为了克服认知上的障碍，我们的目标是降低分享失败的难度。我们鼓励参与者分享专业领域任何类型的失败——我们没有给出具体的定义。我们要求参与者在两分钟内讲完自己的故事，并专注于事实，而不是刻意讲述最棒或最有趣的故事，以此来减少讲故事的认知负担。我们为参与者提供了一套现成的“好奇问题”——一些精心设计的能够促进学习的问题，如“是什么让这段经历具有重要的分享意义？”和“事情发生后，你对当时情况的理解有什么变化？”好奇问题是“失败向前”创造的一种方法，可以帮助倾听者和分享失败经历的人避免指责，从而更好地理解失败，从中学习，并将学习融入未来的工作中。最后，为了提高这种形式的流畅性，在活动开始时我们会让一些代表去做示范，并回答好奇问题，然后再让参与者分组进行分享。
为了克服组织上的障碍，我们还设计了促进心理安全和支持性氛围的活动。参与者不用在一个大型公开团体中去分享他们的失败，而是在由3-5人组成的小团体中进行。由于参与者都在同一领域——全球卫生领域的计划性生育和生殖健康（FP/RH）项目工作，因此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信任和“战友情”。同时，小组的设置会保证参与者之间尽可能互不相识，因此保留了匿名性。我们明确规定，不得对讨论进行录音，也不得记录和传播分享的具体故事。参与者也知道，组织此次活动的主办方不是捐助者，而是“知识成功”（一个针对计划性生育/生殖健康的知识管理项目），是相对中立的。此外，我们还为参与者提供了一个事后回顾模板，以便他们能够更经常地与团队讨论哪些有效，哪些无效。除了这些线上活动，我们还在 2022 年国际家庭计划会议上举办了一次线下活动，由四位代表捐助机构、世界卫生组织和非政府组织的资深专业人士分享他们的专业失败经验。这些演讲者是有意选择的，因为他们是所在领域的杰出人士，他们的例子可以支持和鼓励这种行为。
在国际家庭计划会议（ICFP）上开展的一次失败经验分享会，泰国曼谷，2022.11
“从失败中学习”会通过以下方式解决分享失败的障碍：
1.尽量降低羞耻感：会议不仅要让参会者分享自己的失败经历，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能够从他人的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
2.降低分享和学习失败的难度： 参与者只需专注于一个简短（两分钟）的故事，而无需担心如何去编写一个最有趣或最精彩的故事；使用 "好奇问题 "来促进学习和提问；观看讲故事和好奇问题方法的示范，以提高表达的流畅性。
3.促进心理安全和学习的文化： 让参与者在一个小团体内而不是在一个大的集体中分享失败。讨论不作记录，分享的具体失败案例也不会被记载或广泛传播。参与者都是从事类似的全球卫生项目，因此彼此间会更容易共情，但大家又通常来自不同的组织和国家，这就保证了一定程度的距离和匿名性。
在这四场会议中，与会者分享了的许多失败的故事，而它们有一些共同的主题，比如如何把控利益相关者的参与程度，如何在项目启动前了解其他合作伙伴的情况，以及如何理解目标受众可能面临的特定的环境问题。(根据每次会议商定的基本规则，我们不能分享任何具体的失败案例）。
这些会议普遍受到了参与者的欢迎，他们分享了对此类活动的赞赏和感谢，他们认为这些活动提供了一个安全性友好的环境，让他们能够了解到其他的个人和项目也经历过失败和挑战，从而增进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与团结。在对其中一项活动进行的会后调查中，86%的受访者同意或强烈同意，会议激励了他们更开放地与同行分享他们的失败，并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有用的方法。他们认为小组分享是最有用的方面，其次是“好奇问题”。一位参与者指出，这就像一个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支持小组，另一位参与者说，知道其他项目也有挑战和失败，会让他们感觉好一些。绝大多数参与者表示，在这次会议上他们进行了“深刻思考”。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21%）的人表示，他们感到“尴尬”，这表明在公开分享失败之前，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一位参与者分享说，他们的感受很复杂：虽然感觉像是一个支持小组，因为他们可以与彼此的经历产生共鸣，但回忆起这段经历也很痛苦。总体而言，77%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从会议期间分享的失败中学到了东西，也有许多人表达了感谢，表示既能从“好奇问题”中得到反思和学习，也能从听别人讲述他们的故事中获得经验。
▍我们可以采取哪些举措？
我们为项目、组织和更广泛的全球卫生领域提出了五条建议，以减轻阻碍分享和学习失败的情感上、认知上和组织上的障碍：
1.增加分享论坛的数量：我们的经验和对全球卫生专业人员的调查表明，需要一个心理安全的平台来鼓励分享失败。随着时间的推移，增加这种行为的练习机会，也能让人们逐渐适应在专门为分享失败而设计的安全的论坛中，坦诚分享自己的失败经历。
2.注意表达方式：尽管全球卫生专业人士认识到分享失败的重要性，但人们仍然很难面对失败：他们可能会感到尴尬或者觉得这是一种痛苦的经历，正如我们的受访者向我们反馈的那样。虽然有些人可能会争辩说我们需要直截了当，将失败称为失败，但我们认为让人们愿意分享他们的经历更为重要。使用增益向的表述，将失败和学习联系起来，把失败分享会定位为“建议会”，以及提醒人们他们在这个领域的专业性，可能是一些有助于让人们“放下自我”并乐于分享失败的方法。
3.尝试不同的分组方式：根据我们的经验，很明显，参与者对什么是高风险或非高风险以及什么是“私密”或“公开”有着不同的看法。尝试不同类型的受众分组（例如职业生涯中期vs早期）将有助于观察这样是否能促进心理安全。另一种分组方式可以围绕共同的项目目标——当人们参与同一个项目时，我们的会议参与度通常很高。但是，即使是从事同一项目的专业人员，如果他们隶属于不同的组织，也可能认为自己在争夺捐助的资源。此外，这种分组可能会降低多样性和外部视角，这对于识别失败和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可能很有价值。
4.降低分享的难度：鼓励参与者在活动前反思过去的经历，可能有助于帮助他们做好分享失败的准备。组织者可以尝试使用简单的模板来分享失败的故事，或者鼓励人们以他们觉得舒适的方式分享他们的故事。在我们的案例中，保持故事的简短十分重要，因为这可以鼓励参与者，即使是那些觉得自己不会讲好故事或者语言不太流利的人，也能参与到活动中。尝试匿名分享也可能会增加分享的意愿，特别是对于那些处于职业初期或者感觉自己的工作安全受到威胁的人。
5.养成分享有效和不足的习惯：我们工作在复杂的环境中，这意味着我们很少会陷入零和博弈的局面。相反，我们很可能在我们的项目和倡议中同时经历成功和失败。在整个实施过程中纳入持续学习和反思的机会，可以帮助团队从成功和失败中学习，并相应地提高绩效。事后回顾和中期总结是简单而有效的工具，有助于营造持续学习的文化，改善团队内部的沟通和反馈，培养讨论正面和负面问题所需的技能和信任。但需要注意，其目的是为了学习，而非责备。
全球卫生面临着诸如气候变化、心理健康危机和新兴传染病等诸多挑战。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协调、合作和创新，以及坦诚的对话。我们不能只分享成功的故事，而隐藏我们的失败。虽然对许多全球卫生专业人员来说，分享失败可能是一种新行为，但我们有必要通过提供一系列的论坛——在项目和组织、国家和地区之内和之间——来培养信任和学习，从而推进我们的方法，改善和挽救人们的生命。
鲁韦达·萨利姆（Ruwaida Salem）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交流中心的二级高级项目官员。她在全球卫生领域拥有 20 多年的经验，负责设计、实施和管理知识管理计划，以改善世界各地卫生专业人员对重要卫生信息的获取和使用。
尼拉·A·萨尔达尼（Neela A. Saldanha）是耶鲁大学耶鲁创新与规模研究计划 (Y-RISE) 的执行主任。她还为多个组织提供咨询，曾任印度阿育王大学社会与行为变化中心创始主任。尼拉曾被《福布斯》杂志评为 "你应该知道的十位行为科学家"。
安妮·巴拉德·萨拉（Anne Ballard Sara）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传播项目中心的高级项目官员。她领导知识管理活动，为公共卫生领域的工作人员提供学习支持，并创造合作和知识交流的机会。
伊丽莎白·塔利（Elizabeth Tully）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交流项目中心的高级项目官员。为有计划性的生育项目/生殖健康项目的合作提供支持，以优化其工作中的知识管理和知识共享环节。
塔拉·M·沙利文（Tara M. Sullivan）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传播计划中心的知识管理主任和Knowledge SUCCESS 项目主任。她在彭博公共卫生学院与他人共同讲授 "有效全球健康与发展的知识管理 "课程。她的工作推动了知识管理领域的研究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