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唐诗十二讲》11 感人：写最“撩”的诗做最“渣”的人——元稹《离思》

11 感人：写最“撩”的诗做最“渣”的人——元稹《离思》

离思·其四

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今天我们要品读的是唐代大诗人元稹的名作——《离思》第四首，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其实诗意不难理解，字面意思是说：曾经到临过沧海，别处的水就不足为顾了；曾经见过巫山的云蒸霞蔚，别处的云便不足称其为云。我仓促地从花丛中走过，甚至懒得回头去顾盼一下，其中的缘由一半是因为修道人的清心寡欲，一半则是因为曾经拥有过你。如果只看字面意思的话，并无甚出奇之处，如果读不出文字背后的深情与伤感，那么你就会错过最美的情诗。

一般认为这首诗是元稹为了悼念他二十七岁死去的亡妻韦丛所作。首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实暗藏着两个典故。首联“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从《孟子•尽心》篇的“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译文：孟子说：“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所以，观看过大海的人，便难以被其它水所吸引了；在圣人门下学习过的人，便难以被其它言论所吸引了。观看水有一定的方法，一定要观看它壮阔的波澜。太阳月亮有光辉，不放过每条小缝隙；作为流水这个东西（事物），不把坑坑洼洼填满不向前流；君子立志于道，不到一定的程度不能通达。”）化来。孟子说，孔子登上高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所以观看过大海的人，便难以被其它的水所吸引；而在圣人门下学习过的人，便难以被其它的言论所吸引的。这里“观于海者难为水”其实是为了要证明“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是一种比兴的手法运用。但元稹只取“观于海者难为水”化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甚是巧妙，所以这一联最后还浓缩成了一个成语，就叫“曾经沧海”。

第二句“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高唐赋序》说，楚王曾游云梦高唐之台，白天睡着了，梦见一个妇人走入梦中，愿荐枕席。男欢女爱之罢，此女即巫山之女，最后离别的时候，她对楚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楚王醒来亲自去看，果如其言，就在巫山之下为她立庙，庙号叫朝云。这也是成语“巫山云雨”的典故出处。显而易见，宋玉所谓的“巫山之云”，也就是朝云，其实是神女的化身。（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译文：从前，楚襄王和宋玉游览云梦台，远望高唐观，高唐观上云气特异，状如峰峦，升腾直上，忽然又改变形状，顷刻之间，千变万化。襄王问宋玉：“这是什么云气呀？”宋玉回答：“这就是所说的朝云。”襄王又问：“什么是朝云？”宋玉回答：“从前先王曾经游览高唐观，感到困倦，白天就睡着了，梦见一个女子，说：‘我是巫山之女，高唐之客，听说大王游览高唐观，愿为你侍寝。’先王于是和她同寝，离开时告辞说：‘我住在巫山南面险峻的高山，早上化作灿烂的云霞，傍晚变成霏微的烟雨。朝朝暮暮，就生活在阳台之下。’先王早上起来观看，果真象她说的那样，所以给她修建庙宇，封号为朝云。”）

元稹所谓“除却巫山不是云”，表面上是说除了巫山上的彩云，其他地方所有的云彩都不足为观。其实他是巧妙地使用了朝云的典故，把她比作为心爱的女子，充分表达了对那个女子也就是她的发妻韦丛的真挚感情。说起来，韦丛离开元稹的时候才刚刚二十七岁。这让我想起千古悼亡之首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王弗病逝的时候也才二十六岁。大概这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也才让他们的男人最痛彻心扉。

事实上，除了这首“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离思》、《遣悲怀》有很多诗去怀念自己的妻子，写得都真切感人。但是后人大多怀疑元稹的这种悼亡之情。因为即便是在韦丛去世的元和四年，元稹就和著名的的才女薛涛有一场轰动当世的姐弟恋。即使在韦丛死后，在他信誓旦旦地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后，他也很快地娶了同事的妹妹做小妾，又在几年之后，再度续弦，娶了裴淑为妻。加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著名的恋情，和一个叫崔莺莺的女子演绎过一场《西厢记》。对了，事实上我们熟知的、王实甫的《西厢记》，主本就来源于元稹的《莺莺传》。而在莺莺为他付出真情之后，元稹始乱之，终弃之，也最终为人所不齿，所以后人大多认为元稹的感情并不忠贞。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感情并不忠贞，为什么他对韦丛的怀念又如此地真切感人？最美的情诗背后难道不应该是有一颗最真的心吗？我个人分析认为，元稹的情感经历和他的成长经历、和他的性格息息相关。

元稹的童年非常不幸，他出生在唐大历十四年，祖先是鲜卑贵族，汉化以后以元为姓。拓跋氏我们知道，后来改姓，汉化以后就改姓元，从北魏到隋代，地位都非常显赫，不过到了元稹这一代的时候，家族早已经衰败了，但是，多少在他的遗传基因里有鲜卑族的特性在里头，所以他的性格也算是特立独行的。元稹的母亲本来是个填房，和元稹父亲相差了将近二十岁。元稹出生的时候，父亲五十岁左右，而母亲刚三十出头。在这个老夫少妻的家庭里面，元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像大哥、二哥都不是他的同母所生，只有三哥元吉和他是一母同胞。元稹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大哥、二哥拒绝养活他的生母和他，万般无奈之下，生母只好带着他回到娘家。所以从小父亲早亡，又寄人篱下，家中十分贫困，甚至读不起书，我想这种成长的经历在元稹的心中一定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后来在舅舅等亲戚的帮助下，他努力奋发，希望通过科举来摆脱寄人篱下的日子，这种心境就使得他在以后的人生中往往为了追求成功，甚至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元稹后来考中科举，最好的运气是找到一位好妻子，交了一位好朋友。交到的好朋友就是比他大八岁的白居易，后来元稹和白居易号称“元白”，两人也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旗帜和领袖，也是人生知己；最好的妻子就是韦丛。元稹初入仕途，虽然身卑官微，但是却被朝中显贵韦夏卿看中，把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韦丛嫁于他为妻，想来还是有道理的。

因为元稹人长得特别帅，白居易就曾羡慕地说，元稹是个“仪形美丈夫”（出自白居易《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而且他又多才多艺，据历史记载，元稹擅长书法、音乐，尤其是诗歌，他的诗歌在当时流传得非常广，以至于皇帝在宫中经常听嫔妃吟唱他的诗，曾经御口亲封他为“元才子”（唐代诗人元稹的雅号。《旧唐书·元稹传》：“穆宗皇帝在东宫，有妃嫔左右尝诵稹歌诗以为乐曲者，知稹所为，尝称其善，宫中呼为元才子。）。但是家中实在是贫困，再加上元稹刚入仕途、身卑官微，所以贫穷的生活和多次的生育极大地影响了韦丛的身体健康。在元稹三十一岁的时候，年仅二十七岁的韦丛就去世了，我相信元稹当时对妻子的思念确实是发自真心的。韦丛刚去世的时候，元稹悲痛之下，才三十出头的他，突然开始长了很多白头发。他邀请大文人韩愈为妻子撰写墓志铭，他则写下很多感人至深的悼亡诗。

除了像“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一组《离思》之外，他还写过《遣悲怀》三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二首。诗里头说：“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尾联最有名：“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说，曾经一起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一旦永诀，比起共富贵的夫妻来说更加让人悲伤。“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一句后来更成为中国文学中对家庭生活最有概括力的名言之一。

所以虽然后来的元稹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甚至投靠宦官，为人所不齿。但是我想，在韦丛去世的那一刻，他的伤痛是真实的、是真切的，他的痛彻肺腑并不是做秀而是发自本心的。人终归是复杂的，但最美的情诗却是永恒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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